明儒学案

     著书立意乃赠花于人之举,然万卷书亦由人力而为,非尽善尽美处还盼见谅 !

                     —— 华辀远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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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百一十一" 中丞杨幼殷先生豫孙 "

  杨豫孙字幼殷,华亭人。嘉靖丁未进士。授南考功主事,转礼部员外郎中。出为福建监军副使,移督湖广学政。陞河南参政。入为太仆寺少卿,改太常。华亭当国,引先生自辅。凡海内人物,国家典故,悉谘而后行。由是士大夫欲求知华亭者,无不辐辏其门。先生谢之不得,力求出。以右佥都御史巡抚湖广,卒官。

  先生以“知识即性,习为善者固此知识,习为不善者亦此知识”,故曰:“恶亦不可不谓之性。”又曰:“刚柔气也,即性也。刚有善者焉,有不善者焉,柔有善者焉,有不善者焉。善不善,习也,其刚柔则性也。”窃以为气即性也,偏於刚,偏於柔,则是气之过不及也。其无过不及之处,方是性,所谓中也。周子曰:“性者,刚柔善恶中而已矣。”气之流行,不能无过不及,而往而必返,其中体未尝不在。如天之亢阳过矣,然而必返於阴。天之恒雨不及矣,然而必返於晴。向若一往不返,成何造化乎?人性虽偏於刚柔,其偏刚之处,未尝忘柔,其偏柔之处,未尝忘刚,即是中体。若以过不及之气便谓之性,则圣贤单言气足矣,何必又添一性字,留之为疑惑之府乎?古今言性不明,总坐程子“恶亦不可不谓之性”一语,由是将孟子性善置之在疑信之间,而荀、杨之说,纷纷起废矣。

  西堂日记

  古诗云:“百年三万日。”有能全受三万日者几人哉!童儿戏豫,暗撇十年。稍丱便习章句,以至学校之比较,棘闱之奔走,又明去了二三十年。中间有能用力於仁者,能几时哉!夫子自卫反鲁,子夏年二十九,子游年二十八,曾子最少,皆已卓然为儒。就今观之,彼何人哉!此何人哉!今人登第,大概三四十岁,人方有一二知向学者。古之学者,先学而仕,故两得之;今之学者,既仕方学,故两失之。然就三十登仕者言之,若肯励朝闻夕死之志,学到五六十岁,亦必稍别於流俗。奈何志之不立也,恁地悠悠消受岁月。

  人者天地之心,天地者人之本。人才反本,便知乾父坤母之义,知天便是人。仁便能孝,未有仁而不孝者;若止言孝,则未必有仁也。人之爱父母也,以其为身之本也。乾坤与父母初无二本,故曰“事天如事亲”。知得一本,则虞、舜、曾参原无天人之别,订顽正欲发此,又被解得分析。今人说孝,曷尝知有本来?只是从幼见人亲爱父母也。去亲爱父母,岂有彻上彻下之道?便做得成时,祗到得薛包、王祥,更无进步,所谓可使由之者也。孔子曰:“思事亲不可以不知人,思知人不可以不知天。”说仁孝者,莫辨於此。

  古初生民,大较与天相近,尧非亲,桀非疏,人之不能分天,犹鱼之不能离水也。故动必本天,言必称天,非以下合上之意。中古圣人,替以道字,本欲易晓,后来却只往道上求,便觉与天稍隔一尘。末世并道字不识,支离淆杂,日日戴皇天履后土,不知天地在於何处,所以人小而天大,遂谓礼乐为显,鬼神为幽,肝肺为内,耳目为外,几席为近,燕、貊为远。《诗》云:“文王陟降,在帝左右。”是在何处?

  人之一身即理也,深爱己者,须先识己,识得在己,何暇奉人。今人为不善,欲害人,为穿窬,非本心也,以为不如是,不足以取胜於乡党之间,故为人而冒为之。其为善者,不忮不求,亦非本心也,以为不如是不足以酬士大夫之义,故亦为人而强为善。是善固为人而不善亦为人也。孟子曰“人役”,庄子曰“謏人”,此辈是也。率性之理,有何光景?有何声采?天下之至淡在焉。今人祇为世情束缚,不能埋头反己,理会性分,只是拣题选事,供奉它人耳目,竟与自家无干。孔子曰:“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

  性无善不善,所谓人生而静也。程子曰“人生而静以上,不容说性”,张子曰“性未成则善恶溷”是也,其有善者,是继之者也。所谓元者善之长,无对者也。性体空洞,何尝有孝弟来!孝弟者,善之有徵而易见者耳。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者,知善也,非知孝也。有知则有善,无知则无善也,是习之初也。由是而稍长,未有妻子而慕父母,是习於善以保其善也。由是而慕少艾慕妻子以怼父母,是习於不善以丧其善也。其习为善者固此知识,其习为不善者亦此知识,知识即性也,故曰:“恶亦不可不谓之性。”民可使由之,顺帝之则也;不可使知之,不识不知也。民用智,则不能由;圣人以人治人,用智则凿矣。夫人安之难,起之易,圣人不使知之,安之也。老子曰:“道非明民,将以愚之。”是以知为明之也。

  古之学者必有宗,学无宗则无以一道德。孔子既没,此时当立宗,子夏、子游、子张欲事有若,正此意也。时年长莫如子贡,学醇莫如曾子,然子贡又独居三年,曾子年最少,惟有若年亚子贡,而学亦大醇,故门人多宗焉。使曾子稍能推之,则宗立矣。七十子之徒,朝夕相依,各陈孔子之业,则微言岂易绝哉!惟失此举,其后子夏居魏,子张居陈,子贡居齐,漫无统一,阙里散后,诸贤再无丽泽之资。西河之人疑子夏为夫子,而荀况、庄周、吴起、田子方之徒,皆学於孔子,而自为偏见,惟其无以就正之耳。汉时《五经》师傅最盛,有数百年之宗。彼经术耳,且以有宗而传,我孔氏之道德,再传而失之者,宗之散也。余观有若言行,如《鲁论》、《檀弓》所载者,最为近道。其论夫子出类处,比之宰我、子贡以闻见品题者自别。故《家语》有古道之目,《左传》有稷门之望。其没也,鲁悼公弔之。《鲁论》一书出其门人所记,为万世准绳,后世只为四科无名,又被《史记》说得鄙陋,而孝弟行仁之义,记者之词不达其意,遂与伊川、象山有异同之说,不得列於十哲。今跻子张而诎有若於东庑,反居原宪、南容之下,岂礼也哉?必有能正之者。

  周公不之鲁,次子世为周公,於畿内共和是也。周之周、召,世为三公,犹鲁之三桓世卿也,故曰“季氏富於周公”,非谓文公旦也。

  异哉公父文伯之母也,文伯之丧,其妻哭之哀,母以为子之好内也而责之。子之好内,以训其生则可也,若夫没而哭,礼也。盖穆伯之丧,穆姜以有礼称,然而皆枝叶也。居夫之丧,而往来於季康子之家,哓哓辨论,忘己之失,而挠妇之得,《檀弓》、《国语》皆喜称之,岂《草虫》、《卷耳》之义,相君、孟姜之节为非礼乎?且曰:“朝哭穆伯,后哭文伯。”以为有不夜哭之礼。夫寡妇不夜哭,以男子之殡,必於正寝,夜行不便,故辍以待旦。非如汉人所谓避床第之嫌也。古者哀至则哭,何朝暮之有?枝叶如此,本根之拨,可窥矣。

  《乡饮酒》为宾兴而举,虽曰“乡饮”,实王朝之礼也。故其乐歌,先王事,后家事。始歌《四牡》、《皇华》、《鹿鸣》,臣道也;次《南陔》、《白华》、《华黍》,子道也;次间《鱼丽》、《由庚》、《嘉鱼》、《崇丘》、《南山》、《由仪》,自臣道而推之治国之事也;次合《关雎》、《葛覃》、《卷耳》、《鹊巢》、《采苹》、《采蘩》,自子道而推之齐家之事也。至於《乡射》,则州长所以演其乡子弟,而未及於王事,止歌《关雎》以下而已。盖臣子之筮仕,必有先公后私之心,然后有事可做,此圣人之意也。

  江河亦土也,得水以名,未尝有水。水流相禅,一瞬不居,非江河之有也。人见江河之多水,而孰知非其有哉!惟其不有,是以能生,负舟充查,蕃鱼长龙,为世之需也。沼者,有其水者也,故留之,水性不遂,而生道息,故曰“江河竞注而不流”。

  生之谓性,性即气也,言气则不必言性。伊川曰:“论性不论气不备。”是二性也。刚柔气也,即性也。刚有善者焉,有不善者焉,柔有善者焉,有不善者焉,皆性也。试以不善者言之,刚之恶,必为强梁而不为阴忮,柔之恶,必为阴忮而不为强梁。阴忮者习也,其不能互为者,以其根於性也。使其人一旦蟠然焉,则刚者必为爽闓,而不能为缜密,柔者必为缜密,而不能为爽闓,是亦性矣,故曰“善恶皆天理也”。

  三代而上,体统正,论议明,不惟君子有可用,虽小人亦有可用。性非瓦砾,虽小人亦有寸长可用,上有主张之者,则亦掩庇其丑,以技奉上之欲。今之星卜医巫,皆出羲、农,岂其自为之算五行、尝百草哉?亦众人之能也。后世则不然,不惟君子无以展布,虽小人亦无以展布。彼小人者,虽无恁大见识,就其所蕴,亦必平生之志,欲有立於天下。但秕政之朝,蹊径不一,内以弥缝妇寺之间,外以揣摩人主之隐,精神心术竭尽於此,以博其富贵荣宠之私,几时能展布其平生之一二?人见李林甫在位十九年,以为志无不行,不知几时行得一事?盖其精力机巧,能使禄山慑服,假使得用其才,亦足以制范阳之命。然其心方内蛊君欲,外抗杨钊,昼夜之力,穷於蹊径,何尝得少用其才?呜呼!鼓舞作用之人才,非圣人,其孰能之?

  人畜羊豕,逐豺虎,善恶至明矣。其所谓善恶,抑物之情耶?人之情耶?羊豕以其利於己也而爱之,豺虎以其害於己也而憎之,非天之生物,果有所择也。天之赋物,惟有生理,驺虞之不杀,豺虎之食人,总是率性,於人有何恩怨?但鸟兽不可与同群,为人计者,惟远之而已。周公驱猛兽,程子放蝎,皆不杀之。此处须理会天之生人生物,是生理也;其为人,为羊豕,为豺虎,是各正性命也。豺虎而不吞噬,则何以为生哉?且人之畜羊豕也,岂惟爱之,亦噬之而已矣。佛戒杀,圣人不戒杀,此处难着爱憎字。或曰:“人之食鸟兽也,亦大之噬小与?”余曰:“大岂能噬小,鼠之食肉,鸟之啄牛,蝇蚋之食人,岂尽噬小哉!此理相循无端,人不能泥,泥则无易矣。”

  方长不折,非止爱物,只自养仁,不独贤者有此心也。今人见折花将蕋,便自不忍;及斩刈合抱,就以为当然,了无顾惜。其不忍之心,没於见材之可用也,有欲故也。惟有欲便不能充。

卷一百一十二" 佥宪蒋道林先生信 "

  前言

  楚学之盛,惟耿天台一派,自泰州流入。当阳明在时,其信从者尚少。道林、闇斋、刘观时出自武陵,故武陵之及门,独冠全楚。观徐曰仁同游德山诗,王文鸣应奎、胡珊鸣玉、刘瓛德重、杨礿介诚、何凤韶汝谐、唐演汝渊、龙起霄止之,尚可攷也。然道林实得阳明之传,天台之派虽盛,反多破坏良知学脉,恶可较哉!

  佥宪蒋道林先生信

  蒋信字卿实,号道林,楚之常德人。少而端严,盛暑未尝袒裼。不信形家术,母殁,自择高爽之地以葬。登嘉靖十一年进士第。授户部主事,转兵部员外郎。出为四川佥事,兴利除害,若嗜欲。有道士以妖术禁人,先生召之,术不复验,寘之於法。陞贵州提学副使。建书院二所,曰正学,曰文明,择士之秀出者养之於中,而示以趋向,使不汩没於流俗。龙场有阳明祠,置祭田以永其香火。湖广清浪五卫诸生乡试,去省险远,多不能达,乃增贵州解额,使之附试。寻告病归。御史以擅离职守劾之,削籍。后奉恩例,冠带闲住。先生筑精舍於桃花冈,学徒云集,远方来者,即以精舍学田廪之。先生危坐其中,絃歌不辍,惟家祭始一入城。间或出游,则所至迎请开讲。三十八年十二月庚子卒,年七十七。属纩时作诗曰:“吾儒传性即传神,岂向风埃滞此身?分付万桃冈上月,要须今夜一齐明。”

  先生初无所师授,与冀闇斋考索於书本之间。先生谓:“《大学》知止,当是识仁体。”闇斋跃然曰:“如此则定静安虑,即是以诚敬存之。”阳明在龙场,见先生之诗而称之,先生遂与闇斋师事焉。已应贡入京师,师事甘泉。及甘泉在南雍,及其门者甚众,则令先生分教之。先生弃官归,甘泉游南嶽,先生从之弥月。后四年入广东,省甘泉。又八年甘泉再游南嶽,先生又从之。是故先生之学,得於甘泉者为多也。先生初看《论语》与《定性西铭》,领得“万物一体,是圣学立根处”。三十二、三时病肺,至道林寺静坐,久之,并怕死与念母之心俱断。一日,忽觉洞然宇宙,浑属一身,乃信明道“廓然大公无内外”是如此,“自身与万物平等看”是如此,始知向来领会,元是思索,去默识尚远;向来静坐,虽有湛然时节,亦只是光景。先生自此一悟,於理气心性人我,贯通无二,以为“《六经》具在,何尝言有个气,又有个理?凡言命、言道、言诚、言太极、言仁,皆是指气而言。宇宙浑是一块气,气自於穆,自无妄,自中正纯粹精,自生生不息,只就自心体认。心是气,生生之心,便是所言天命之性,岂有个心,又有个性?此气充塞,无丝毫空缺,一寒一暑,风雨露雷,凡人物耳目口鼻四肢百骸,与一片精灵知觉,总是此生生变化,如何分得人我?”又曰:“宇宙只是一气,浑是一团太和,中间清浊刚柔,多少参差不齐,故自形生神发,五性感动后观之,智愚贤不肖、刚柔善恶中,自有许多不同。既同出一个太和,则智者是性,愚者岂不是性?善者是性,恶者岂不是性?孟子却又何故独言性善?此处非功夫与天命合一,不能知也。动而无动,静而无静,一动一静之间,是天命本体,造化所以神者在此。故功夫到得勿忘勿助,即便是本体,那纯粹至善的头面便现出来,便知性知天知柔知刚,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便随感而应。孟子言性善,正是於此处见得。”又曰:“二五之精,即是理,无极之真原是气,无极之流行变易,便为二五之精。二五之精妙合而凝,便乾道成男,坤道成女,化生万物。知二气五行与男女万物,本自无而有,则知中正仁义之极,由静而立。”先生既从一动一静之间,握此头脑,谓动而未形,有无之间,所谓几者,圣贤戒慎恐惧,正是於此精一。用处,即是体,和处,即是未发之中。夫周子之所谓动者,从无为中,指其不泯灭者而言,此生生不已,天地之心也。诚神几,名异而实同,以其无谓之诚,以其无而实有谓之几,以其不落於有无谓之神。先生以念起处为几,念起则形而为有矣。有起则有灭,总极力体当,只在分殊边事,非先生约归理一之旨也。先生之论理气心性,可谓独得其要,而工夫下手反远之,何也?

  桃冈日录

  人除却血肉,只有这一片精灵,唤做心。一动一静之间,正是这精灵元初本体。故心也者,无知而无不知,无为而无不为,不当於心外更求知。得此心者,又是何物?

  只须在天命上立根,久则气质自会融化。天命上立根,时时约气质归於一动一静之间,即气质便是刚中柔中,无声无臭,几矣。若只就气质上强治,何时得他融化!

  心亦是气,虚灵知觉,乃气之至精者耳。心才喜,容色便喜,心才怒,容色便怒。此便见心与气贯通在,未尝二也。

  浩然之气,与夜气、平旦之气同,乃指精灵之心而言。

  智崇是心体高明处,礼卑是应用中庸处,智崇是理一处透彻,礼卑是分殊处停当。如释氏见得本来是空,亦是智崇,却外人伦日用,何处得礼卑?古今贤者,非无人伦日用处用功,有个礼卑,却於大本处未能见得,便不是智崇。合智礼乃是性之中正处,中正乃可言天地合德。要之,圣学与释氏,智原是不同,释氏只要见一个空,圣人却是於空处见万物一体。自身与万物一例,所以此心便无所不贯,人伦日用,何处容增减一毫?故万物一体之学,即智崇便已,天下归仁即礼卑,便是智之流行处,非有二也。

  圣贤之学,全在好恶取舍上用力,随所好恶取舍,此心皆不失其正,便是存养。

  盈天地间,有形之物,皆同此气此性,生生之机,无物不可见。子思独举鸢鱼言生生之机,即其飞跃尤易见也。只顺这生生之机,日用百为,无非天聪明用事。

  明道语游、杨二子曰:“且静坐三字,极有斟酌。盖谓初学之心,平日未尝收拾,譬如震荡之水,未有宁时,不教他默坐,何缘认得此心。”元来清净湛一,能为万化根本,认出来时,自家已信得了,方好教他就动处调习,非是教人屏日用离事物做工夫,乃是为初学开方便法门也。

  赤子之心,便是圣胎,如何得不失?须是戒慎恐惧。知戒慎恐惧,防非窒欲,保守得这赤子时,爱亲敬长,一点真切的心长在,便自会生聪明睿智,日渐纯熟,便自会由善信而美大,美大而神圣,克到万物一体之极,如尧、舜光被四表,亦只是元初爱亲敬长真切的心,非有别心。譬如果核,一点生意,投之地,便会长出根苗来,这根苗便如赤子之心,切不要伤害着他,须是十分爱护,这根苗便自会生榦生枝,生叶生花实,及长到参天蔽日,千花万实,总只是元初根苗一点生意,非别有生意。曰:“赤子之心,即可云未发之中否?”曰:“未发之中,便已是寂然不动,赤子如何说得寂然不动?须是不失赤子之心,则便是未发之中。”曰:“工夫全在不失上否?”曰:“不失即是知戒慎恐惧,时时在几上觉,不然缘何会上达?”曰:“朱传似谓不失了此心,然后能扩充,以至於大,如何?”曰:“扩充二字,本出《孟子》,只不失赤子之心,便是扩充四端,便是致曲,便是慎独。孔、孟之学,至简至易。”

  横渠言形而后有气质之性,须要善看。盖其意为刚柔合德者,乃天命之性,偏刚偏柔之性,乃其形而后有者也。善反之,则刚中柔中之性存焉。其曰气质之性,曰天命之性,乃其言欠莹处,故不可不善看也。后之儒者,但泥其立言之失,而不究其本旨,一误百和,遂以为真有天命之性,有气质之性。若然,则气质者,果非太和之用,而天命者,果超然於一气五行之外乎?

  凡看圣贤论学,论义理处,须是优柔厌饫,久之乃能忽然觉悟到。忽然觉悟,却全不假思索安排矣。强探力索,即是邪思,何缘有见?惟用而不用,乃是正思也。

  虚无寂灭,与权谋霸术,皆是堕在一边,知有夜不知有昼,知有昼不知有夜。圣人从中道上行,故终日有事,实无一事,终日有为,实未尝为,情顺万事而无情。此便是通乎昼夜之道而知。

  忠恕是体用合一的心,圣人言心,皆是合体用,皆要学者於几上认心,即用即体。

  心是人之神气之精灵知觉者也,命之曰心,本取主宰之义。心之活泼泼处是性,故性字从心从生,指生生之心而言者也。

  博文约礼,不是两段工夫,总於念才起动而未形处,惟精惟一,则二者一齐俱致矣。礼是心之本体,文是感通灿然处。

  心元是纯粹至善,《大学》云:“止至善。”其实只在人止之耳。失其止,便如纯阳之气变而为阴了,此便是恶。故周子揭无欲二字,为圣功之要。非收拾此心,到得动而无动,静而无静处,不得言无欲。非无欲,却何从见得性善?

  宇宙只是一气,浑是一个太和,中间清浊刚柔多少参差不齐。故自形生神发、五性感动后观之,知愚贤不肖、刚柔善恶中,如皋陶论九德,孔子所言柴、参、师、由,偏处自有许多不同。既同出一个太和,则知的是性,愚的岂不是性?善的是性,恶的岂不是性?孟子却又何故独言性善?此处非功夫与天命合一,不能知也。动而无动,静而无静,一动一静之间,是天命本体,造化所以神者在此。故工夫到得,勿忘勿助之间,即便是此体,那纯粹至善底头面便现出来,便知天知性,知柔知刚,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便随感而应。孟子言性善,正於此处见得。荀、韩诸子不知性,正由不知此一段学问工夫。如今只须用功,不须想像他如何。工夫到得真默处,即识之矣。盖气一分殊,即分殊约归动静之间,便是本体。先儒却以美恶不齐为气质,性是理,理无不善,是气质外别寻理矣。

  言忠信,便该了灵明,言灵明,岂能该得忠信?今人喜说灵明,把忠信只当死杀格子。忠信是甚么?譬之水,无丝毫泥滓,十分澄澈,便唤做忠信。世间伶俐的人,却将泥滓的水,一切认作灵明。

  《六经》具在,何尝言有个气,又有个理?凡言命、言道、言诚、言太极、言仁,皆是指气而言。宇宙浑是一块气,气自於穆,自无妄,自中正纯粹精,自生生不息,谓之命,谓之道,谓之诚,谓之太极,总是这一个神理,只就自心体认便见。心是气,生生之心,便是天命之性,岂有个心,又有个性?问:“所当然,所以然之说,如何?”曰:“只一个心,千事万事,总皆变化,又何显何微?只形色便是天性。”

  心无时不动,独正是动而未形,有无之间,所谓几是也。圣贤戒慎恐惧,正是於此处精一,此处精一即用处,就是体和处,就是未发之中。

  《六经》并不曾空空说圣人之心如何样子,都在事上见他心。

  上面苍然,下面块然,中间万象森然,我此身却在空处立着。这空处是甚么?都是气充塞在,无丝毫空缺。这个便是天,更向何处说天?知眼前这空是天,便知极四方上下,往古来今,浑是这一个空,一个天,无中边,无远近。亦便知眼前一寒一暑,风雨露雷,我此身耳目口鼻四肢百骸,与一片精灵知觉,总是这一个空。生生变化,世人隔形骸,分尔汝,隔藩墙,分比邻,见得时,便是剖破藩篱,即大家已登尧、舜、孔子、禹、皋、颜、孟路上行矣。何由见得?收拾此心,到默处,即是天聪明,便照破矣。故曰:“尽其心,则知性知天。”

  磨砻细一番,乃见得一番,前日不认得是过处,今日却认得是过。

  见得理一,又须理会分殊。不独理会分殊,非圣门之旨,“见得理一”一言,亦恐未尽。学者若真实默识,得此体,只要存,更无事。一片广大的心,自然做出无限精微。

  四时行,百物生,万古是如此,这便是於穆不已。即万物观之,发生一番,便又收敛,收敛一番,便又发生,何曾一暂止息?这於穆不已,是甚么?是元气如此。故元气者,天之神理。先儒谓阴阳是气,所以然者是理。阴阳形而下,太极形而上,谓有气别有理,二之矣。

  问:“何以五性感动,遂有善恶?”曰:“人生而静以上。纯粹至善,观四时行,百物生,岂容更说形生神发?五性感动,便已非动而无动,静而无静,神理本体,便随所禀刚柔不齐,分数发出来,所以有慈祥、巽顺、儒弱、无断、邪佞、严毅、正固、猛隘、强梁,许多不同。故程子曰:‘善恶皆天理,谓之恶者,本非恶。’然神理本体,元只是无而已。善学者约其情以复於静,则刚柔之气皆变而复於中,聪明睿智中正仁义出矣。”

  无欲即是尽心,尽心是谓心无亏欠,心无亏欠,方说得心在。

  二五之精,即是理;无极之真,元是气。无极之真流行变易,便为二五之精;二五之精妙合而凝,便乾道成男,坤道成女,化生万物。知二气五行,与男女万物,本自无而有,则知中正仁义之极,由静而立,此图书言不尽言之深意。

  有问“动静皆寂,恐落空”者,曰:“似贤辈且落空亦不妨。”

  戒慎恐惧之念,时时不息,不待言行事见而后有,谓之前定,定即诚也。

  戒慎恐惧,乃是定时一点真念,所谓主宰者便是。

卷一百一十三" 孝廉冀闇斋先生元亨 "

  冀元亨字惟乾,号闇斋,楚之武陵人。阳明谪龙场,先生与蒋道林往师焉,从之之庐陵,踰年而归。正德十一年,湖广乡试,有司以“格物致知”发策,先生不从朱註,以所闻於阳明者为对,主司奇而录之。阳明在赣,先生又从之,主教濂溪书院。宸濠致书问学,阳明使先生往答之。濠谈王霸之略,先生昧昧,第与之言学而已。濠拊掌谓人曰:“人癡一至是耶!”一日讲《西铭》,先生反复陈君臣之义,本於一体,以动濠。濠大诧之,先生从容复理前语。濠曰:“此生大有胆气。”遂遣归。濠败,忌阳明者欲借先生以陷之,逮至京师,榜掠不服,科道交章颂冤,出狱五日而卒。在狱与诸囚讲说,使囚能忘其苦。先生常谓道林曰:“赣中诸子,颇能静坐,茍无见於仁体,槁坐何益?”观其不挫志於艰危,信所言之非虚也。癸未南宫发策,以心学为讥,余姚有徐珊者,亦阳明之门人,不对而出。先生之对,与徐珊之不对,一时两高之。而珊为辰州同知,侵饷缢死,(时人为之语曰:“君子学道则害人,小人学道则缢死。”)人羞称之。所谓盖棺论定者非耶!

卷一百一十四" 文简穆玄菴先生孔晖 "

  前言

  北方之为王氏学者独少,穆玄菴既无问答,而王道字纯甫者,受业阳明之门,阳明言其“自以为是,无求益之心”,其后趋向果异,不可列之王门。非二孟嗣响,即有贤者,亦不过迹象闻见之学,而自得者鲜矣。

  文简穆玄菴先生孔晖

  穆孔晖字伯潜,号玄菴,山东堂邑人。弘治乙丑进士。由庶吉士除简讨,为刘瑾所恶,调南京礼部主事。瑾败,复官。历司业、侍讲、春坊庶子、学士、太常寺卿。嘉靖己亥八月卒,年六十一。赠礼部右侍郎,谥文简。

  阳明主试山东,取先生为第一。初习古文词,已而潜心理学。其论学云:“古人穷理尽性以至於命,今於性命之原,习其读而未始自得之也。顾谓有见,安知非汩虑於俗思耶?”又云:“鑑照妍媸,而妍媸不着於鑑,心应事物,而事物不着於心,自来自去,随应随寂,如鸟过空,空体弗碍。”又云:“性中无分,别想何佛何老。”临卒时,有“到此方为了事人”之偈。盖先生学阳明而流於禅,未尝经师门之煆炼,故《阳明集》中未有问答。乃黄泰泉遂谓:“虽阳明所取士,未尝宗其说而菲薄宋儒。”既冤先生,而阳明岂菲薄宋儒者?且冤阳明矣。一言以为不知,此之谓也。

卷一百一十五" 教谕张弘山先生后觉 "

  张后觉字志仁,号弘山,山东茌平人。仕终华阴教谕。早岁受业於颜中溪、徐波石,深思力践,洞朗无碍。犹以取友未广,南结会於香山,西结会於丁块,北结会於大云,东结会於王遇,齐、鲁间遂多学者。近溪、颍泉官东郡,为先生两建书院,曰愿学,曰见大。先生闻水西讲席之盛,就而证其所学。万历戊寅七月卒,年七十六。其论学曰:“耳本天聪,目本天明,顺帝之则,何虑何营。”曰:“良即是知,知即是良,良外无知,知外无良。”曰:“人心不死,无不动时,动而无动,是名主静。”曰:“真知是忿忿自惩,真知是欲欲自窒,惩忿如沸釜抽薪,窒欲如红炉点雪,推山填壑,愈难愈远。”

卷一百一十六" 尚宝孟我疆先生秋 "

  孟秋字子成,号我疆,山东茌平人。隆庆辛未进士。知昌黎县。历大理评事、职方郎中,致仕。起刑部主事、尚宝寺丞、少卿而卒,年六十五。先生少授《毛诗》,至桑间濮上,不肯竟读。闻邑人张宏山讲学,即往从之。因《尚书》明目达聪语,洒然有悟。邹聚所、周讷溪官其地,相与印证,所至惟发明良知,改定《明儒经翼》,去其驳杂者。时唐仁卿不喜心学,先生谓顾泾阳曰:“仁卿何如人也?”泾阳曰:“君子也。”先生曰:“彼排阳明,恶得为君子?”泾阳曰:“朱子以象山为告子,文成以朱子为杨、墨,皆甚辞也,何但仁卿。”先生终不以为然。许敬菴尝访先生,盈丈之地,瓦屋数椽,其旁茅舍倍之。敬菴谓:“此风味,大江以南所未有也。”先生大指以“心体本自澄澈,有意克己,便生翳障。盖真如的的,一齐现前,如如而妙自在,必克己而后言仁,则宣父何不以克伐仁原宪耶?弘山谓‘良即是知,知即是良,良外无知,知外无良’,师门之宗传固如是也。此即现成良知之说,不烦造作,动念即乖。夫良知固未有不现成者,而现成之体,极是难认,此明道所以先识仁也。”先生之论,加於识仁之后则可,若未识仁,则克己之功诚不可已,但克己即是识仁。颜子有不善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也。仁体丝毫不清楚,便是不善,原宪之克伐怨欲,有名件可指,已是出柙之虎兕,安可相提而论哉!

  我疆论学语

  心无方无体,凡耳目视听,一切应感皆心也。指腔子内为言者,是血肉之躯,非灵莹之天君矣。

  天道曾有一刻不感时?地道曾有一刻不应时?人心曾有一刻无事时?一刻无事是槁灭也,故时时必有事,亦时时未发。未发云者,发而无发之谓,非可以有感而感论也。

  自圣学不传,而性善之旨日晦。入圣无门,人是其见,虽尽力洗涤,渣滓尚在,以故终身盘桓,只在改过间。就其所造,仅以小儒而止。皆由“克去人欲,复还天理”之说误之也。人欲无穷,去一日,生一日,去一年,生一年,终身去欲,终身多欲,劳苦烦难,何日是清净宁一时耶!来书云“有病不得不服药”是也。有人於此,养其元气,保其四肢,血气和平,虽有风寒暑湿,不得乘间而入。使不保元气,药剂日来,则精神日耗,邪气日侵,因药而发病者,日相寻焉,终身病夫而已,岂善养身者乎?又云:“必有主人,方可逐贼。”此就多积者言耳。若家无长物,空空如也,吾且高枕而卧,盗贼自不吾扰,又何用未来则防,既来则逐乎?此两喻者,乃志仁之说,无欲之证也。

  曾子之学,一贯之学也,此曾子作《大学》之宗旨也。故析而言之曰修身也,正心也,诚意也,致知也,格物也,若名目之不同。合而言之则一也。何也?自身之神明谓之心,自心之发动谓之意,自意之灵觉谓之知,自知之感应谓之物。心意知物,总而言之一身也。正者正其身之心也,诚者诚其心之意也,致者致其意之知也,格者格其知之物也。格致诚正,总而言之修身也。道无二致,一时俱到,学无二功,一了百当,此一贯之道也。

  道有本门,路无多歧,会道以心,不泥文字间。性原有本,利原无根,端本澄源,则万派千流,一清彻底矣,又何尘垢之染乎?

卷一百一十七" 主事尤西川先生时熙 "

  尤时熙字季美,号西川,河南洛阳人。举嘉靖壬午乡试,历元氏、章丘学谕,国子学正,户部主事,终养归。归三十余年,万历庚辰九月卒,年七十八。先生因读《传习录》,始信圣人可学而至,然学无师,终不能有成,於是师事刘晴川。晴川言事下狱,先生时书所疑,从狱中质之。又从朱近斋、周讷溪、黄德良(名骥)考究阳明之言行,虽寻常瞽欬,亦必籍记。先生以道理於发见处始可见,学者只於发动处用功,故工夫即是本体,不当求其起处。濂溪之无极而太极,亦是求其起处,为谈学之弊。尧、舜之执中,只是存心。明道之识仁,犹云择术。以白沙“静中端倪”为异学,此与胡敬斋所言“古人只言涵养,言操存,曷尝言求见本体”,及晦翁“惟应酬酢处特达见本根工夫”一也。静中养出端倪,亦是方便法门,所谓观喜怒哀乐未发以前气象,总是存养名目。先生既扫养出端倪,则不得不就察识端倪一路,此是晦翁晚年自悔“缺却平时涵养一节工夫”者也,安可据此以为学的?先生言“近谈学者多说良知上还有一层”为非,此说固非,然亦由当时学者以情识为良知,失却阳明之旨,盖言情识上还有一层耳。若知良知为未发之中,决不如此下语矣。

  拟学小记

  人情多在过动边,此过则彼不及。格物只是节其过,节其过则无驰逐,始合天则,故能止。良知,本体止乃见。

  义理无穷,行一程见一程,非可以预期前定也,故但言致良知。

  天命者,本然之真,是之谓性,无所使之,无所受之。

  前辈以“不睹不闻”为道体,是不睹不闻为道,而睹闻非道矣。下文何以曰“莫见乎隐,莫显乎微”耶?窃详此两句,蒙上道字来,则所睹所闻者道也。戒慎不睹,欲其常睹,恐惧不闻,欲其常闻,只是常存此心之意。独字即道字,慎字即常睹常闻。道无隐见,无显微,天地间只有此,故曰独;莫非此,故曰独。

  凡物对立,则相形为有二也。道一而已,见即隐,无有见乎隐;显即微,无有显乎微。见显隐微,物相有然,道一而已,故谓之独。

  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既云未发,岂惟无偏倚,即不偏不倚亦无。可见指其近似,但可言其在中而已。故中和之中,亦只是里许之义。

  道理只是一个,未发无形,不可名状,多於下字影出之。如人以魄载魂,可指可名者魄也,所以多重下一字。忠,心也,忠无可指。可指者信与恕,事与行也,皆就发用处说。

  喜怒哀乐,本体元是中和的。

  莫非天也。冬至祀天,祀生物之天也;夏至祀地,祀成物之天也,故曰:“郊社之礼,所以祀上帝也。”莫非天也,不言后土,非省文。

  为政以德,主意在德,则凡所施为,无往非德矣,若众星之拱极也。

  视吾以,观吾由,察吾安,人欲无所匿矣。以此待人,便是逆诈亿不信。

  “吾道一以贯之”,贯,该贯也,言吾道只是一。若谓一以贯万,是以此贯彼,是二也。道一而已,万即一之万也。

  舜、禹有天下而不与,行所无事也。

  执中之云,犹言存心也。尧之命契以教比屋之民者,犹之与舜、禹诸臣都俞吁咈於庙堂者也,无二道也。后世学者,遂以存心为常语,而以执中为秘传,岂心外有法,抑心外二法耶?

  集义之集,从隹从木,《说文》“鸟止木上曰集”。心之所宜曰义。集义云者,谓集在义上,犹言即乎人心之安也。君子之学,乐则行之,忧则违之,即乎此心之安而已。

  扩充是去障碍以复本体,不是外面增益来。

  《春秋》不立传者,凡《春秋》所书之事,皆当时人所共知,但传说不同,隐微之地为奸雄所欺耳。夫子直笔奸雄之真蹟实情,而破其曲说,使天下晓然知是非所在而不可欺,而奸雄之计有所不能行,故乱臣贼子闻之而惧。

  唐、虞、三代,不知断过多少事,或善或恶,可惩可劝,若必事事为之立传,何止汗牛充栋?圣人之意,正不在此,故曰:“尧、舜事业,如浮云过太虚。”《春秋》之作,何以异是?是非既明,亦随过随化,圣人之心,固太虚也。

  道理只是一个,诸子论学,谓之未精则可,谓别有一种道理则不可。圣人之学,较之诸子,只是精一,亦非别有一道也。

  道理不当说起处,若说起处,从何处起,便生意见。

  一气流行,成功者退,曰互根,是二本也。

  道理於发见处始可见,学者於发动处用功。未发动,自无可见,自无着力处。

  天地万物皆道之发见,此道不论人物,各各有分,觉即为主,则千变万化,皆由我出。

  道无方体,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学者各以闻见所及立论,而道实非方体可拘也。

  圣人言工夫,不言道体,工夫即道体也。随人分量所及,自修自证,若别求道体,是意见也。

  天下道理,只是一个,学者工夫,亦只是一个。言知似不必说行,言行似不必说知,知行一也。故虽不能行者,其本心之明,原未尝息。今指未息之明,为知边事,而以不能行处,为行边事,遂分知行为二,不知其不能行者,只是此明未完复耳,而其所以能行者,乃其未尝息者为之也。岂别有一物,能使之行耶?本体只是一个,知即行,行即知,原非有分合也。

  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无我也;以天地万物为一体,真我也。分殊即理一,学者泛应,未能曲当,未得理之一耳。

  才说当然,便是义外,圣人只是情不容已,不说当然不当然。

  学术差处,只为认方便为究竟。

  众人之蔽在利欲,贤者之蔽在意见,竟见是利欲之细尘。

  性分上欠真切,只因心有所逐。

  意有所便即是利,昏惰亦是利,意所便也。

  不求自慊,只在他人口头上讨个好字,终不长进。

  人虽至愚,亦能自觉不是,只不能改,遂日流於汙下。圣愚之机在此,不在赋禀。

  今天下只是智巧,为政者与民斗智巧,恐被人欺坏声价,是名利心。

  万物津液与河海潮汐是一气,万物精光与日月星辰是一象,象即气之象,气即象之气,非有二也。潮汐随日月,皆一气之动也,不当分阴阳看。

  学问是陶冶造化之功,若在阴阳五行上立脚,是随物化也。

  君子处盛衰之际,独有守礼安命,是职分当为,舍是而他求,皆无益妄作也。

  格训通解多,阳明格物,其说有二。曰:“知者意之体,物者意之用,如意用於事亲,即事亲为一物,只要去其心之不正,以全其本体之正,故曰‘格者正也’。”又曰:“致知在格物者,致吾心之良知於事事物物也。致吾心之良知於事事物物,则事事物物皆得其理矣。致吾心之良知者,致知也。事事物物皆得其理者,物格也。”前说似专指一念,后说则并举事物,若相戾者,然性无内外,而心外无物,二说只一说也。愚妄意格训则,物指好恶,吾心自有天则,学问由心,心只有好恶耳,颇本阳明前说。近斋乃训格为通,专以通物情为指,谓物我异形,其可以相通而无间者情也,颇本阳明后说。然得其理必通其情,而通其情乃得其理,二说亦一说也。但曰“正”,曰“则取裁於我”,曰“通则物各付物”。“取裁於我”,意见易生:“物各付物”天则乃见。且理若虚悬,情为实地,能格亦是当时能通物情,斯尽物理而曰“正”,曰“则”,曰“至”,兼举之矣。

  好恶情也,好恶所在则物也,好之恶之事也。学本性情通物我,故於好恶所在用功,而其要则在体悉物我好恶之情。盖物我一体,人情不通,吾心不安。且如子不通父之情,子心安乎?子职尽乎?是以必物格而后知乃至也。

  则字虽曰天则,然易流於意见。通则物各付物,意见自无所容。盖才着意见,即为意见所蔽,便於人情不通,便非天则。天则须通乃可验,故通字是工夫。

  物字只指吾心好恶说,是从天下国家,根究到一念发端处。

  虽师友之言,亦只是培植灌溉我,我亦不以此为家当。

  质疑是学问起头,便是落脚,只有意无意之间耳。即今见在工夫,生死有以异乎?岂别有一着?必俟另说透也。

  “致知”“知止”二义,只争毫釐。以止为功,则必谦虚抑畏,其气下。以致为功,则或自任自是,其气扬。虽曰同游於善,而其归远也。只在意念向背之间,若知“知止”,则致即止矣。

  天理人情本非有二,但天理无可捉摸,须於人情验之。故不若只就人情为言,虽愚夫愚妇,亦可易晓。究其极至,圣人天地有不能尽也。

  日用常行间检点,即心所安,行之不必一一古格也。且古格,亦是当时即心所安之糟粕耳。

  人只要做有用的人,不肯做没用的人,有些聪明伎俩,便要尽情发露,不肯与造物存留些少。生机太过,由造物乎?由人事乎?

  今只要做得起个没用的人,便是学问。

  道理在平易处,不是古人聪明过后人,是后人从聪明边差了。只此心真切,则不中不远。

  此志兴起时,自觉不愧古人,更无节次。及怠惰,即是世俗。

  沿袭旧说,非讲说则不明。若吾心要求是当,则讲说即是躬行,非外讲说另有躬行也。若果洞然无疑,则不言亦是讲说,倘未洞然而废讲说,是鹘突也。

  道理只在日用常行间,百姓日用但不知,不自作主宰耳。

  问:“如何入门?”曰:“只此发问,便是入门。”

  心体把持不定,亦是吾辈通患,只要主意不移,定要如此,譬之行路,虽有倾跌起倒,但以必至为心,则由我也。

  本体无物,何一何万?应酬是本体发用,此处用功。

  凡应酬面前只一事,无两事,况万乎?圣人得一,故曲当。常人逐万,故纷错起於自私用智。

  做工夫的即是本体。

  一向谓儒释大同,老师却说只争毫釐。愚意不争毫釐也。年来偶见无生要议,谈空甚剧,忽悟云:“无情毫釐,争处在此。”

  茍知父母之生成此身甚难,则所以爱其身者不容不至,而义理不可胜用矣。

  心地须常教舒畅欢悦,若拘迫郁恼,必有私意隐伏。人物自得处,俱是游,如鸢飞戾天,鱼跃於渊,是性之本体游,而非此却是放失,私意忧恼,不为乐事。

  近谈学者,多说良知上还有一层。此言自静中端倪之说启之。夫良知,无始终,无内外,安得更有上面一层?此异学也。

  阳明虽夙成其言,以江西以后为定。

  程子须先识仁之言,犹云先须择术云耳。后人遂谓先须静坐,识见本体,然后以诚敬存之,若次第然。失程子之意矣。

  舍见在“乍见”“皆有”之几,而另去默坐以俟端倪,此异学也。

  改过之人,不遮护,欣然受规。才有遮护,便不着底。

  蓍龟无言,圣人阐之,若非一体,何以相契?是故探赜者探吾心之赜,索隐者索吾心之隐,钩吾心之深,致吾心之远,审乎善恶之几,谨於念虑之微而已。

  蓍龟知吉凶,吉凶本善恶。谓吉凶在彼,善恶在彼乎?趋吉避凶,只为善去恶而已。

  人情本然,只是相亲相爱,如忠君、孝亲、敬兄、友弟。刑家、睦邻、恤孤、赈穷,是上爱下,下爱上,不得已而去恶,只为保全善类,莫非仁也。若世人,恶人全是胜心,是亦不仁而已矣。

  丧礼哭踊有数,主於节哀,为贤者设也。人之忘哀,必有分心处,以致哀为推极,非制礼之本意。

  彼谓怒於甲者,不移於乙,固为粗浅。而谓颜子之怒,在物不在己者,亦为无情。

  谓春生秋成则可,谓春生秋杀不可。杀机自是戾气,非性中所宜有。

  葬埋之礼,起於其颡有泚,则祸福之说,疑其为无泚者设,犹佛氏之怖令,盖权教也。彼之怖令,虽若近诬,犹能惧人於善,而此之权教,茫无理据,乃至陷人於恶。

  解“舜之深山野人”者,曰:“身与野人同,心与野人异也。”噫!使舜之心果与野人异也,曷足以为舜也?盖野人之心质实,舜之心亦质实,无以异也。(以上《经疑》)

  王云野云:“阳明曾说:‘譬如这一碗饭,他人不曾吃,白沙是曾吃来,只是不曾吃了。’”

  许函谷与阳明在同年中最厚。别久再会,函谷举旧学相证,阳明不言,但微笑曰:“吾辈此时,只说自家话,还翻那旧本子作甚!”

  人常言圣人忧天下,忧后世,故生许多假意,悬空料想,无病呻吟。君子思不出位,只是照管眼下,即天下后世一齐皆在。

  凡所有相,皆道之发见。学者能修自己职分,则万物皆备於我,无极太极,只是此心。此真道之起处,不必求之深幽玄远也。

  物各合其天则乃止。不合天则,心自不安,不安不止,只因逐物。(以上《纪闻》)

卷一百一十八" 文选孟云浦先生化鲤 "

  孟化鲤字叔龙,号云浦,河南新安人。由进士授南户部主事,历稽勋文选郎中。万历二十年,给事中张栋以国本外谪,会兵科缺都给事中,先生推栋补之。上怒,谪先生杂职。西川既传晴川之学,先生因往师之。凡所言“发动处用功”,及“集义即乎心之所安”,皆师说也。在都下与孟我疆相砥砺,联舍而寓,自公之暇,辄徒步过从,饮食起居,无弗同者,时人称为二孟。张阳和作《二孟歌》记之。罢官家居,中丞张仁轩餽之亦不受。书问都绝,宦其地者,欲踪迹之而不得也。

  论学书

  人者天地之心,而人之心即浩然之气,浩然者感而遂通,不学不虑,真心之所溢而流也。吾之心正,则天地之心正,吾之气顺,则天地之气顺,是故爱亲敬长达之天下,怵惕恻隐保乎四海。愚不肖夫妇之与知与能,察乎天地者以此,君子居室,言行之加民见远,动乎天地者以此。其功在於必有事,其几在於集义。集义者,即乎心之所安,不学不虑,感而遂通者也。时时即心所安,是谓时时集义,时时集义,是谓时时有事,时时有事,是谓时时浩然,时时浩然,是谓时时为天地立心,是谓时时塞天地。缘天地间本如是,其广大亦本如是。其易简或者知气塞天地,而不求诸心,而不本之集义,心非真心,气非浩然,欲希天地我塞难矣。

  心之发动处用工夫,只是照管不着,还是心之不定。

  要将讲说,亦只是口头语,又不能躬行,意欲不用讲说。

卷一百一十九" 侍郎杨晋菴先生东明 "

  杨东明号晋菴,河南虞城人。万历庚辰进士。授中书舍人,历礼科给事中,掌吏垣,降陕西照磨,起太常少卿,光禄寺卿,通政使,刑部侍郎,乞休回籍。天启甲子卒,年七十七。先生所与问辨者,邹南臬、冯少墟、吕新吾、孟我疆、耿天台、张阳和、杨复所诸人,故能得阳明之肯綮。家居,凡有民间利病,无不身任,尝曰:“身有显晦,道无穷达,还觉穷,则独善其身之言,有所未尽。”其学之要领,在论气质之外无性,谓“盈宇宙间只是浑沦元气,生天生地,生人物万殊,都是此气为之。而此气灵妙,自有条理,便谓之理。夫惟理气一也,则得气清者,理自昭著,得气浊者,理自昏暗。盖气分阴阳,中含五行,不得不杂揉,不得不偏胜,此人性所以不皆善也。然太极本体,立二五根宗,虽杂揉而本质自在,纵偏胜而善根自存,此人性所以无不善也。”先生此言,可谓一洗理气为二之谬矣。而其间有未莹者,则以不皆善者之认为性也。夫不皆善者,是气之杂揉,而非气之本然,其本然者,可指之为性,其杂揉者,不可以言性也。天地之气,寒往暑来,寒必於冬,暑必於夏,其本然也。有时冬而暑,夏而寒,是为愆阳伏阴,失其本然之理矣。失其本然,便不可名之为理也。然天地不能无愆阳伏阴之寒暑,而万古此冬寒夏暑之常道,则一定之理也。人生之杂揉偏胜,即愆阳伏阴也。而人皆有不忍人之心,所谓厥有恒性,岂可以杂揉偏胜者当之?杂揉偏胜,不恒者也。是故气质之外无性,气质即性也。第气质之本然是性,失其本然者非性,此毫釐之辨,而孟子之言性善,即不可易也。阳明言“无善无恶者心之体”,东林多以此为议论,先生云:“阳明以之言心,不以之言性也,犹孔子之言无知,无知岂有病乎?”此真得阳明之肯綮也。

  晋菴论性臆言

  盈宇宙间只是一块浑沦元气,生天生地,生人物万殊,都是此气为之,而此气灵妙,自有条理,便谓之理。盖气犹水火,而理则其寒暑之性,气犹薑桂,而理则其辛辣之性,浑是一物,毫无分别。所称与生俱生,与形俱形,犹非至当归一之论也。夫惟理气一也,则得气清者理自昭着,人之所以为圣贤者此也,非理隆於清气之内也;得气浊者理自昏暗,人之所以为愚不肖者此也,非理杀於浊气之内也。此理气断非二物也。正惟是禀气以生也,於是有气质之性。凡所称人心惟危也,人生有欲也,几善恶也,恶亦是性也,皆从气边言也。盖气分阴阳,中含五行,不得不杂揉,不得不偏胜,此人性所以不皆善也。然此气即所以为理也,故又命之曰义理之性。凡所称帝降之衷也,民秉之彝也,继善成性也,道心惟微也,皆指理边言也。盖太极本体,立二五根宗,虽杂揉而本质自在,纵偏胜而善根自存,此人性所以无不善也。夫一边言气,一边言理,气与理岂分道而驰哉?盖气者理之质也,理者气之灵也,譬犹铜镜生明,有时言铜,有时言明,不得不两称之也。然铜生乎明,明本乎铜,孰能分而为二哉?人性之大较如此,如曰专言理义之性,则有善无恶,专言气质之性,则有善有恶,是人有二性矣,非至当之论也。

  气质之性四字,宋儒此论适得吾性之真体,非但补前辈之所未发也。盖盈天地间皆气质也,即天地亦气质也,五行亦阴阳也,阴阳亦太极也,太极固亦气也,特未落於质耳。然则何以为义之性?曰气质者义理之体段,义理者气质之性情,举一而二者自备,不必兼举也。然二者名虽并立而体有专主,今谓义理之性出於气质则可,谓气质之性出於义理则不可,谓气质之性与义理之性合并而来,则不通之论也。犹夫醋然,谓酸出於醋则可,谓醋出於酸则不可,谓醋与酸合并而来,则不通之论也。且气质可以性名也,谓其能为义理也;气质而不能为义理,则亦块然之物耳,恶得以性称之?四字出於宋儒,亦但谓补性之所未备,而气质外无性,恐宋儒亦不得而知也。

  王阳明先生云:“无善无恶者心之体。”史玉池作性善说闢之,余乃遗玉池书曰:“某往亦有是疑,近乃会得无善无恶之说。盖指心体而言,非谓性中一无所有也。夫人心寂然不动之时,一念未起,固无所谓恶,亦何所谓善哉!夫子曰:‘吾有知乎哉?无知也。’夫知且无矣,何处觅善恶?譬如鉴本至明,而未临於照,有何妍媸?故其原文曰:‘无善无恶者心之体。’非言性之体也。今谓其说与告子同,将无错会其旨欤!”

  问:“孟子道性善,是专言义理之性乎?”曰:“世儒都是此见解。盖曰专言义理,则有善无恶,兼言气质,则有善有恶,是义理至善而气质有不善也。夫气质二五之所凝成也,五行一阴阳,阴阳一太极,则二五原非不善之物也。何以生不善之气质哉?惟是既云二五,则错综分布,自有偏胜杂揉之病,於是气质有不纯然善者矣。虽不纯然善,而太极本体自在,故见孺子入井而恻隐,遇呼蹴之食而不屑,气质清纯者固如此,气质薄浊者未必不如此。此人性所以为皆善也。孟子道性善,就是道这个性。从古圣贤论性,就只此一个,如曰厥有恒性,继善成性,天命谓性,皆是这箇性。孟子云‘动心忍性’,‘性也,有命焉’,则又明指气质为性。盖性为气质所成,而气质外无性,则安得外气质以言性也?自宋儒分为气质义理两途,而性之义始晦,岂惟不知人无二性,而一物分为两物,於所谓义理气质者,亦何尝窥其面目哉!故识得气质之性,不必言义理可也,盖气质即义理,不必更言义理也。识得气质之性,不必言气质可也,盖气质即义理,不可专目为气质也。学者悟此,则不惑於气质义理两说矣。”

  善字有二义。本性之善,乃为至善,如眼之明,鑑之明,明即善也,无一善而乃善之所从出也。此外,有意之感动而为善者,如发善念,行善事之类,此善有感则生,无感则无,无乃适得至善之本体,若有一善,则为一善所障,而失其湛空之体矣。这善字,正是眼中金屑,镜中美貌,美则美矣,其为障一也。文成所云“无善无恶者”,正指感动之善而言,然不言性之体,而言心之体者,性主其静,心主其感,故心可言有无,而性不可言有无也。今曰:“出入无时,莫知其乡,惟性之谓与?”则说不去矣。

卷一百二十" 郡守南瑞泉先生大吉 "

  南大吉字元善,号瑞泉,陕之渭南人。正德辛未进士。授户部主事,历员外郎、郎中,出守绍兴府,致仕。嘉靖辛丑卒,年五十五。先生幼颖敏绝伦,稍长读书为文,即知求圣贤之学,然犹豪旷不拘小节。及知绍兴府,文成方倡道东南,四方负笈来学者,至於寺观不容。先生故文成分房所取士也,观摩之久,因悟人心自有圣贤,奚必他求?一日质於文成曰:“大吉临政多过,先生何无一言?”文成曰:“何过?”先生历数其事。文成曰:“吾言之矣。”先生曰:“无之。”文成曰:“然则何以知之?”曰:“良知自知之。”文成曰:“良知独非我言乎?”先生笑谢而去。居数日,数过加密,谓文成曰:“与有其过而悔,不若先言之,使其不至於过也。”文成曰:“人言不如自悔之真。”又笑谢而去。居数日,谓文成曰:“身过可免,心过奈何?”文成曰:“昔镜未开,可以藏垢,今镜明矣,一尘之落,自难住脚,此正入圣之机也。勉之!”先生谢别而去。闢稽山书院,身亲讲习,而文成之门人益进。入觐以考察罢官。先生治郡以循良重一时,而执政者方恶文成之学,因文成以及先生也。先生致书文成,惟以不得闻道为恨,无一语及於得丧荣辱之间。文成叹曰:“此非真有朝闻夕死之志者不能也。”家居搆湭西书院,以教四方来学之士。其示门人诗云:“昔我在英龄,驾车词赋场。朝夕工步骤,追踪班与杨。中岁遇达人,授我大道方。归来三秦地,坠绪何茫茫。前访周公迹,后窃横渠芳。愿言偕数子,教学此相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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