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儒学案

     著书立意乃赠花于人之举,然万卷书亦由人力而为,非尽善尽美处还盼见谅 !

                     —— 华辀远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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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百六十二" 布衣陈剩夫先生真晟 "

  陈真晟字剩夫,初字晦夫,其后以布衣自号。福之镇海卫人。年十七八,即能自拔於俗。入长泰山中,从进士唐泰治举子业。业成,荐於有司。至福州,闻防察过严,无待士礼,乃辞归。自是不复以科举为事,务为圣贤践履之学。初读《中庸》,做存养省察工夫,学无头绪。继读《大学》,始知为学次第。以朱子所谓敬者,乃《大学》之基本也,乃求其所以为敬。见程子以主一释敬,以无适释一,始於敬字见得亲初,乃实下工夫,推寻此心之动静,而务主於一。静而主於一,则静有所养,而妄念不复作矣;动而主於一,则动有所持,而外诱不能夺矣。尝语人曰:“《大学》诚意章为铁门关,难过,主一二字,乃其玉钥匙也。盖意有善恶,若发於善而一以守之,则其所谓恶退而听命矣。”又尝语人曰:“人於此学,若真知之,则行在其中矣。盖知之真,则处善安,循理乐,其行甚顺。然而气质有偏胜,嗜欲有偏重,二者用事,其顺而易者,反逆而难矣。此圣门论学以博学、审问、慎思、明辨之后,又加以笃行也。”天顺三年,用伊川故事,诣阙上《程朱正学纂要》,其书首採程氏学制,次採朱氏论说,补正学工夫,次作二图,一著圣人心与天同运,次著学者心法天之运,次乃言立明师,补正学,辅皇储,隆教本数事,以终上文。图说书未上,先上疏,乞召见而陈其说。不报。及书上,奉旨礼部看了来说,署部事侍郎邹榦寝其事。继而家居。读提学颁行敕谕教条,有合於程、朱教法,喜曰:“此学校正教也,然科举不定正考,虽有正教不行也。”因採敕谕中要语,参以程氏学制,吕氏乡约,朱氏贡举私议,作《正教正考会通》,定考德为六等,考文为三等,以告当路。当路亦不省。凡先生学有所得者,至是皆无所遇。闻临川吴聘君名,欲往质之。乃货其家具得五金,兄子从行,谓之曰:“死则瘗我於道,题曰闽布衣陈某墓足矣。”行至南昌,张东白止之宿,扣其所学,大加称许,曰:“祯敢僭谓:自程、朱以来,惟先生得其真,吴、许二子,不足多也。如聘君者不可见,亦必不见耳。”遂还镇海。先生生於镇海,迁於龙巖,晚定居於漳之玉渊。成化十年卒,年六十有四。先生学无师承,独得於遗经之中,自以僻处海滨,出而访求当世学者,百尺竿头,岂无进步?奈何东白以“得真”一言,遂为金柅,康斋、白沙终成欠事。然先生之学,於康斋似近,於白沙差远。而白沙言:“闻其学术,专一教人静坐,此寻向上人也。”子刘子曰:“一者诚也,主一敬也,主一即慎独之说,诚由敬入也。剩夫恐人不识慎独义,故以主一二字代之。此老学有本领,故立言谛当如此。”是故东白得真之言,亦定论也。

  心学图 其一为天地圣人之图

  大书一心字,以上一点规而大之,中虚曰太极,太极左曰静,右曰动,太极前倒书一复字。静作黑十六点,动作白十六点,盖太极生两仪也。十六点之外,每点各作十点,如旋螺弯而向左,十点之外,又各作十六黑白点,共三十二点,大於前之三百二十点也。每一大点包二卦,盖自二而四,自四而八,自八而十六,自十六而三十二,自三十二而六十四,即邵子《先天图》也。《坤》、《复》在下书冬至,《乾》、《垢》在上书夏至,《升》、《讼》为义曰立秋,《咸》、《遯》曰秋分,《否》、《谦》为正曰立冬,《明夷》、《无妄》为仁曰立春,《临》、《同人》曰春分,《履》、《泰》为中曰立夏,盖兼太极而一之也。

  心学图 其一为君子法天之图

  大书一心字,其上一点规而大之,视前图差小。中虚曰敬,敬左曰静,右曰动,前一字向上曰复。静之左,中分其圈而为黑,黑外为白,白外复为黑。动之右,中分其圈而为白,白外为黑,黑外复为白。即《太极图》之阴阳动静也。然白黑皆互圆相入,与太极稍异。上曰《乾》,下曰《坤》,左曰《坎》,右曰《离》,《坎》之左曰静主动,《离》之右曰动主静,《乾》之上书圣要四说:曰主一无适,曰整齐严肃,曰常惺惺法,曰其心收敛不容一物。盖採朱子之说,亦合先天太极为一者也。右图二,一著天心动静之本然,是性之原也。一著君子法天之当然,是性之复也。圣人亦天心之自然者也,君子岂可以不学乎?然复性之说,经传详矣,而未有如此后一图义之要而尽者也。惟君子知之,又能主敬以体之,以尽其法天之功效也。而有序焉,盖始则主敬,使一动一静互为其根,即致知诚意之事,是始学之要也,固不外此一圈。终则敬立而动静相根,明通公溥,即知至意诚之事,是圣功之成也,亦不外此一圈。而自始至终,则皆不离乎敬焉。如是,则法天之功,至与前一大圈,同一浑然灿然而无间矣。一敬之功用如此,岂不大哉?三代学校之所以教者,惟此而已。此岂后世记诵俗学之所能与耶?自伏羲画卦示精之后,(即《复卦》)尧以是(钦)传之舜,舜以是(恭)传之禹,禹以是(精一)传之汤,汤以是(日跻)传之文(缉熙)、武(戒)、周公(待旦)、孔子,孔子传之颜(心斋)、曾(一贯)、思(尊德性)、孟(求放心)。及孟氏没而遂失其传者此也。寥寥千余载,至周、程、张、朱氏出,然后此学大明。及朱氏没而复晦者,只由宋、元学校虽皆用程、朱之书,而取士又仍隋、唐科举,是以士视此心学为无用,故多不求,遂又多失其真传焉。

  学校考德等第式

  上上等 即能主敬穷理修己者。

  上中等 即能求以主敬穷理修己者。

  中上等 性行端洁,居家孝弟,廉耻礼逊,见善必行,闻过必改。

  中中等 通明学业,晓达治道。

  下上等 能习经书。

  下中等 惟记诵旧文务口耳之学。

  考文等第式

  上等 考德名在下之中,则考文虽上亦降,如此则王拱辰、夏竦不魁矣。

  中等 考德名在上之中,中之上,考文虽中亦取。

  下等 考德名在上之上,则考文虽下必取,如此则程正叔不报罢矣。

  考德名在中之中,下之上者,则专考其文,然亦不得魁选,如此则王佐不状元矣。

  论学书

  所论欲搜剔圣贤微言绪论而紬绎之,以庶几深乎道,殆是也。盖紬绎亦穷理之事,《大学》之要,莫先於穷理,岂不信然?然以程、朱之学揆之,要必先求其所以能紬绎之者,以为之本,然后可也。若无其本,则虽欲勉强以紬绎之,亦不可得也。盖义理之聚於物,犹蚕丝之聚於茧,至精深微密者也。今欲紬绎之於茧为易,盖引其绪以出於外者也;於物理为难,实游其心以入於内者也。故茍非先养其心,使有刚锐精明纯一之气,则安能入其微,步其精,以诣其极,随其表里精粗之处无不到,而脱然尽得其妙於吾胸中乎?妙有不尽得,则虽曰紬绎,犹未紬绎也。如一物有十分道理,已绎到八九分,则一二分绎不得,此一二分正其所谓精妙者也。精妙者既不能绎,则其所绎者八九分皆其粗者耳。得其粗,味其精,虽谓之全未紬绎亦可也。且但一物不能绎,则物物皆不能绎,譬如印板,但印出一张糊糢,则张张皆糊糢,心粗之病,何以异此?苟如此而欲望深於道,殆难矣。矧道不惟精深,实且广大,盖合众精深而为一广大者也。故既不能析之极其精,则必不能合之尽其大,所谓物有未格,则知有未至者此也。然所以合之者,又须此心先有广大之量,然后能也。故先儒曰:“入道莫如敬,未有能致知而不在敬者。”又曰:“涵养须用敬,进学在致知。”所谓敬者,岂非涵养此心,使动而穷夫理,则有刚锐精明纯一之气,静而合夫理,又有高明广大之量者乎?凡此,皆有真实工夫,做到至处,所谓圣学也。程、朱之学,入道有门,进道有阶,升堂观奥,皆有明辙,惟此最为要法,诚不可不先讲而力求者也。

  夫学一也,岂有道俗之分?所以分者在乎心而已矣。故志乎义,则道心也;志乎利,则俗心也。以道心而为俗学,则俗学即道学;以利心而为道学,则道学即俗学,只在义利之间而已矣。惟在朝廷则不然,朝廷风化攸系,故以道学鼓天下,则天下皆道学,而义风盛。以俗学鼓天下,则天下皆俗学,而利习炽。此程、朱所以皆欲朝廷革俗习,而崇义方,有以也。若君子自学,苟立志有定,则无不可者也。何俗为?(以上《答周公载》)

  今之学者,皆言居敬,多只是泛泛焉,若存若亡,而无主一无适之确,则是未尝居程子之敬也。皆言穷理,亦只是泛泛焉,务多读书,而无即事穷理之精,则是未尝穷程子之理也。

  蔡九峰之学,未得为淳,只观其自序,乃以穷神知化与独立物表者并言,亦可见矣。若物之表果有一箇独立者,则是庄、列之玄虚。康节谓老子得《易》之体,正亦同此。是皆於体用一原,显微无间之旨,见得不透彻故也。(以上《答何椒丘》)

  执古辩

  世人言执古贵乎通今,执古而不通今,犹执一也。此言不然。夫所谓古者,即先王之制,著於礼经者是也。所谓今者,何礼也?岂非流俗之弊,习与性成者乎?姑以丧礼言之,古者以不饮酒食肉为礼,今人必以饮酒食肉为礼,如执古则不能以通今,通今则非所谓执古,岂一人真有两箇口,其一则执古,又其一则通今乎?抑只是一箇口,但遇酒食则通今,及醉饱之后则执古,斯谓可贵乎?

卷一百六十三" 布政张古城先生吉 "

  张吉字克修,别号古城,江西余干人。成化辛丑进士。授工部主事。以劾左道李孜省、妖僧继晓、谪判广东。以《诗》《书》变其俗,土官陶氏遣子从学,即能以礼自处。历肇庆同知,梧州知府,转广西按察副使。备兵府江,搜贼勦平之。正德初,进正使,转布政使,历山东、广西,忤逆瑾,降两浙盐运使。瑾诛,更河南、广西参政,至贵州左布政使。以疾归,十三年九月卒,年六十八。初从乡先生学,见诸生简择经传,以资捷径,谓士当兼治《五经》,今业一经而所遗如此,岂圣人之言,亦当有去取耶?遂屏绝人事,穷诸经及宋儒之书,久之见其大意,叹曰:“道在是矣。”语学者曰:“不读《五经》,遇事便觉窒碍。”先生在岭外,访白沙问学,白沙以诗示之:“沧溟几万里,山泉未盈尺,到海观会同,乾坤谁眼碧?”先生不契也。终以象山为禅,作《陆学订疑》,盖《居业录》之余论也。

卷一百六十四" 方伯周翠渠先生瑛 "

  周瑛字梁石,别号翠渠,福之莆田人。成化己丑进士。授广德知州,历南京礼部郎中,知抚州镇远,至四川右布政使。先生以民惑鬼神,著《祠山杂辩》,又以缓葬溺女,著《教民杂录》,又著《经世管钥》、《律吕管钥》、《字书管钥》,固以博为事也。早年即有求道之志,与白沙、医闾为友。与医闾诗云:“黄门仙客归辽左,少室山人忆岭南,我亦尘埃难久住,木兰溪上浣青衫。”然先生以居敬穷理为鹄,白沙之学有所不契。寓书李大厓以辩之曰:“圣人静有以立天下之大本,动有以行天下之达道,求诸万殊而后一本可得。盖始学之要以收放心为先务,收放心居敬是也。居敬则心存,聪明睿智皆由此出,然后可以穷理。所谓穷理者,非谓静守此心而理自见也,盖亦推之以及其至焉耳。积累既多,自然融会贯通,而於一本者自得之矣。一本如穀种,虽自块然,而根苗花实皆聚於此。又如鸡卵,虽自浑然,而羽毛觜距皆具於此。及其发见於行事,在圣人体用一贯,在学者未免差误。盖在己者有所拘蔽,故所发不无偏重之殊,在外者有所摇夺,故所施不无迁就之意。然而既复本原,则於处善亦安,循理亦乐,至於患难事变,虽以死易生,亦甘心为之。此圣学之大略也。今乃块然静坐,求毕体用之学,是释氏之虚空也。”

卷一百六十五" 司成蔡虚斋先生清 "

  蔡清字介夫,号虚斋,福之晋江人。孱脆骨立,而警悟绝人,总发尽屈其师。裹粮数百里,从三山林玭学《易》,得其肯綮。成化丁酉乡书第一。又三年,登进士第。授礼部主事。王端毅为冢宰,改吏部。丁母忧。服除,还吏部,转南京文选司郎中,以终养归。起为江西提学副使,为宁庶人所不喜,终不肯轻屈,疏乞致仕。逆瑾乱政,仿蔡京召龟山故事,起南京祭酒,而先生已卒,正德三年十二月也。年五十六。

  先生平生精力,尽用之《易》、《四书蒙引》,蚕丝牛毛,不足喻其细也。盖从训诂而窥见大体。其言曰:“反覆体验,止是虚而已。盖居常一念及静字,犹觉有待於扫去烦嚣之意。唯念个虚字,则自觉安,便目前纵有许多劳扰,而里面条路元自分明,无用多费力,而亦自不至懈惰也。”观于此言,知不为训诂支离所域矣。其《易》说不与本义同者,如卜筮不专在龟筮,取卜相筮占决疑为徵。又辩七占古法,皆佳论也。罗整菴曰:“蔡介夫《中庸蒙引》论鬼神数段极精;其一生做穷理工夫,且能力行所学,盖儒林中之傑出者。”先生极重白沙,而以新学小生自处,读其终养疏,谓“钞读之余,揭蓬一视,惟北有斗,其光烂然,可仰而不可近也。”其敬信可谓至矣。而论象山,则犹谓“未免偏安之业”。恐亦未能真知白沙也。传其学者,有同邑陈琛、同安林希元。其释经书,至今人奉之如金科玉律,此犹无与於学问之事者也。

  语要

  四肢百体,身之肤壳也,愚恶者所均有也。心术言行,身之精也,思齐贤者所致力也。于此而不致其力焉,是无身也,所存者肤壳焉而已矣。多言何为?

  人之真,常见于饮食言语之末,因仍造次之间,故君子慎独,除邪之根也,不然毕露矣。

  虚而一尽矣。

  最要静,愈静愈灵。

  天地所以长久者,以其气运於内而不泄耳,故仁者静而寿。天下事断,非浮躁者所能完也。

  分阴不惜,学力不充,当事临疑,口耳无所归,手足无所措。前辈云:皋、夔、稷、契何书可读?盖此数公者,虽未尝读书,亦未尝不穷理也。穷理力行以致用,学之为道,何以加此?吾尝见有胸富万卷,笔下如流,而实於其身不得几字受用者,则学其可不择术哉!使皋、契生今世,吾知其自不能已於读书,但读之得其术耳。

  每读书时,辄有欲取而用之之心,则亦何必多为也?然既有是心,则又自不容不多矣。

  天地人物,杷柄皆在静上。

  心当静极天机见,气到完时鬼力随。

  凡能为百姓立久大之利者,类非作色於旦夕者所能也。

  静之一字,更须於动中验之,动而不失其静,乃为得力,反覆体验,又止是虚而已。盖居尝一念及静字,犹觉有待於扫去烦嚣之意,唯念个虚字,则自觉便安。目前纵有许多劳扰,而里面条路元自分明,无用多费力,而亦自不至懈惰也。且静亦须虚,方是静本色,不然形静而心骛於外,或入於禅者何限?

  人心本是万里之府,惟虚则无障碍,学问工夫,大抵只是要去其障碍而已。此言吾未能尽行之,但彷彿似有一二时袭得此光景者,或非意之来,应之若颇闲暇,至寤寐之际,亦觉有甜趣,故吾妄意虚之一字,就是圣贤成终成始之道。

  某今乞终养者,心有所不安也。凡心之所不安,便是天理之所不许,不若听命于理,图得心安之为利也。

  昔人所谓乐志云者,疑亦文过之辞耳。愚意但自身处置得是,即是为亲也。

  来书以有道二字相称,为之骇惧,或有误以此二字加某者,虽其人甚的,某谢书亦不敢以此复之。先正尝谓“愿士大夫有此名节,不愿士大夫立此门户。”今褒名饰字以相重,便是标门标户矣。

  心固主思,然思太迫促,亦反为逆其心。天之本然,而不免迷坠瞀乱於眼前矣。

  天下未有无根之木,无源之水,未有无祖宗父母之人。人身不能顷刻而离乎祖宗父母,人心不可顷刻而忘乎祖宗父母。心而忘乎祖宗父母,是木之断其根,水之绝其源者也,纵不旦夕死灭,亦禽兽中之顽贼者矣。天下未有忘祖宗父母而能趋生路者也,未有不忘祖宗父母,而肯置其身不善者也。

  宋理学大明,至朱子与陆子,俱祖孔、孟,而其门户乃不尽同。先生之学,则出自慈湖,而宗陆氏者也。其议论有曰:“毫分缕析较便宜,若个便宜总不知,总是自家家里事,十分明白十分疑。”此先生之学也,正所谓德性工夫居多者也。其论诗曰:“诗成正是不因题,看取风人发兴时,语到口头无可奈,未须搜扰苦吟诗。”则先生之诗,可知其高矣。其论文曰:“不为世态酣濡,不受古人绳束,卷舒出没如朝霏暮云,始笔下有自然风味。”则先生之文,可知其高矣。盖其在万山中玩心,高明有日,是以其言论概以《六经》为吾心註脚,每有引而不发之意,轩然霄汉之上,俯视万有,无一足婴其怀者,此可见陆学未尽符于大中至正之矩。使当日得究其用,恐于开物成务之实,终必有疏处。苟其疏也,则其所自受用,亦恐其不觉而近於佛、老。噫!千圣相传家法,类皆自博至约,而一敬以成其终始。陆学固不可谓不主敬者,而稍坠于径约。既失之径约,则其心宜不周於细微,而其弊容可遏乎?自古高明之士,往往有此。在孔门,则曾点之徒是已。集中屡屡以夫子“欲无言”为说,因子贡之多言,愚以为安知非发於子贡“多学而识之”之后,学将有得之日乎?故尝谓自其次致曲以下,无仰钻瞻忽之劳,则卓尔之见,或非真无,随事精察力行之功,则一贯之命,必不泛及。夫道也者,平平正正,使高明者不得以独骛,其下者可以企及,然后为中庸,而可以主张乎皇极,讵容一毫有我于其间哉?此正统所以独归朱子,而陆氏所就,犹未免为偏安之业也。(《读蜀阜存槁私记》)

  省身法

  风光月霁其心胸,海阔天高其器宇,凤毛麟趾其威仪,玉振金声其辞语。

  劝君莫着半点私,终无人不知;劝君莫用半点术,终无人不识。君不见巍巍温公,律身严,与人忠,赤心质神明,素行孚狡童。

  圣贤虽无心占便宜,终则尽天下便宜事都归圣贤做了。彼凡计较目前便宜者,究竟都不得便宜矣。噫!向使王莽而肯为周公,曹操而肯为文王,亦孰得而禦之?然恶木在先除根,彼其素所畜者危矣。噫!

  德之威人也,重矣哉!诚之鑑物也,豫矣哉!是皆不劳而得者也,故君子贵知务。

  必使小人不忍以其所为,而疑我之为之也,乃为信於人。

  毋徒嘐嘐然曰古之人,古之人也,只似尔七八尺之身,即此目前一启齿、一蹂足,皆道所存。

  程先生每教人静坐,李先生亦教人静坐,以验夫喜怒哀乐之未发时气象为何如。此法可以养心,可以养气,可以照万物,而处之各得其宜,实得造化之机。

  培夜气,引旦气,善用其气,造化在我而已矣。

  莫虚劳着步,莫虚放出声,久之自闲适,荡荡复平平。

  宇宙之间三不朽,身心之外悉皆虚,言出于尔,尔忘之乎?尔今年几何矣?

  程子曰:“君子之志,所虑岂止在一身?直虑及天下千万世;小人之虑,一朝之忿,曾不遑恤其身。”噫!清不肖,亲尝为小人之事矣。程子斯言可念也。

  乐莫乐於日休,忧莫忧於多求。古之人虽疾雷破山而不震,虽货以万乘而不酬,惟胸中一点堂堂者,常有以砥柱於中流。

  胡五峰云:“知人之道,验之以事,而观其辞气。从人反躬者,鲜不为君子;任己盖非者,鲜不为小人。”噫!尔尚敬尔心术,慎尔行事,而和厚尔辞气,检点之功有一之未至,将不逃人於明目之一照,而为远近之所嗤议。而况人心有神,虽非明者亦未易欺!

  器量要宏,识见要精,趣味要清。

  服食常温,一体皆春,心气常顺,百病自遯。

  周子之机,超凡之梯,张子之豫,作圣之据,程、朱之敬,立身之命。敬以立身,实地斯存,豫以作圣,吾计始定,几以超凡,一跃入关,名三实一,静虚动直。

  山居不欠薪,舟行不欠水,更有便於是,人心不欠理。吁嗟!人心兮不欠理,我欲仁,斯仁至。惜也早,不知滋味,逮血气之力衰,而义理之念回兮,年将暮矣,不及今而畜三年之艾兮,七年病竟何时而起矣!

  戒尔重其言,言欲亮而贞,出於我不重,则人之听之也轻。惟古之圣贤兮,率然只语达天声,垂之后世而为经。

  善言者自简,善应者自定。君不见钟不叩则不鸣,水不止则不莹。

  长注念於远大,而实地则在乎目前,夫惟能践实地於目前,是以垂声光於绵绵,而可以上报乎君亲师,与夫先圣先贤。

  有道德者必不多言,有信义者必不多言,有才谋者必不多言,惟见夫细人、狂人、佞人,乃多言耳。夫未有多言而不妄者也。

  澄其心於渊莹之天,奉其身於光明之地,言则无一字之遗,而亦无一字之赘,动则如万钧之弩,一发便中其机。会此,盖古之人也。

  以笃实信天下,以大节竦天下,以器量包天下,以学识周天下,以规模驾天下,以实才猷实事业副天下。呜呼!岂不真烈烈然大丈夫哉!

  若是真学问文章,须见於威仪之际,与夫日用之常。若是真道德性命,须见於治家之法,与夫当官之政。不然,徒皇皇於多故,而在身无受用之实,在心无洒落之趣,真是博学之小人,而词章之儿竖尔。危哉!

  格天之功,兴於衽席,溺身之悔,误於词章。

  若能做好人,仇家不得嗔,不能做好人,朱、均无至亲。

卷一百六十六" 太常潘南山先生府 "

  潘府号南山,浙之上虞人。弘治辛丑进士。累官至提学副使,终养不出。后以荐陞太仆寺少卿,改太常寺,致仕。嘉靖五年六月癸酉卒。先生性至孝,尝疏请行三年之丧。又上圣学渊源、中兴治要诸疏。故事四品有祭无葬,上以其孝行特给之。子刘子议以先生配享尹和靖。按先生正当文成讲学之时,当有往来问难,而今不可考见矣。

  素言

  人得天地正气以生,直养之曰正学,顺行之曰正道。养之弗直,行之弗顺者,邪也。

  君子诵圣人之言,爱之如父母,敬之如后王。

  好人誉己而忌称人之善,恶人毁己而乐道人之恶,民俗斯下矣。

  古之言也心之声,今之言也口之声。古之文也言之文,今之文也文之文。今之心亦果有异於古之心乎?

  饮食男女,入道之门也,故君子谨微。

  务礼义以养心者,积久而身润;务甘旨以养口者,过则疾病生焉。

  圣人之道,盈天地皆是也,学者反诸身求之可见矣,吾身一天道也。

  荐贤惟恐后,论功惟恐先,古之道也。

  耽淫乐者必耽色,好善人者必好学,邪正各以类动也。

  天下之人,凡孔子所不与者,皆异端也,鄙夫佞人乡愿是也。

  伊川之学,而有魏公之量,荆公之时,亦可以举礼乐矣。

  明道善处荆公,伊川不善处苏公,亦可以观二子矣。

  范仲淹、司马光、李纲、胡寅、文天祥,此五人者,三代以下豪傑之才也,充其识量,皆可以与诸葛亮并立矣。治家亦欲严,严然后和,和然后久。

  邵尧夫、蔡元定,皆有广易自得气象,盖务精义之学故尔。

  冠婚丧祭,家法之本也。

  好闻过,不若好改过。

  俗吏,圣门蠹家之贼也;腐儒,圣门败家之子也。

  经筵得真儒,人主无非心,朝廷得贤相,人主无过举。君子与时进退,故终身无咎。

  心内也,衣冠言动外也,内外交正,然后谓之君子。

  君子处事,过缓则怠,过速则疏,其损一也。

  圣人吾不得见矣,吾见《六经》矣,因语以求其心,圣人亦可见矣。

  无实之名,祸之门也,无名之实,福之基也。

  居官之本有三:薄奉,养廉之本也;远声色,勤之本也;去谗私,明之本也。

  民生不可一日无穀帛,尤不可斯须无礼义。

  学者有继圣之心,匹夫有显君之志,皆分内事耳。

  学然后能知过,学之笃,然后能改过。

  古者文以载道,宋景濂得其华,方正学得其大。

  《五经》皆史也。《易》之史奥,《书》之史实,《诗》之史婉,《礼》之史详,《春秋》之史严,其义则一而已。

  士而乐放佚者,渐与无忌惮近矣。

卷一百六十七" 参政罗东川先生侨 "

  罗侨字惟升,号东川,豫之吉水人。从学於张东白。登弘治己未进士第。授新会知县,表白沙言行,令邑人诵法之。陟大理评事,时逆瑾擅政,刘大夏论戍,先生上言非劝大臣之道,免官归。瑾诛,复官,又以病归。文成起兵讨宸濠,请先生居守吉安,事平,擢知台州府。礼布衣张尺,问民疾苦,治行第一,陞广东左参政。上疏乞骸骨。嘉靖甲午九月卒。先生所做,亦是静存动察按板工夫,未必有自得处,但砥砺颇密,不失儒先轨范。在东白之门,可谓克家矣。

  潜心语录

  凡细微曲折之不能谨,惰慢放逸之不能除,只是心生养不熟,持敬工夫尚欠耳。

  每於暗室中静坐,久亦自生明,触目光辉,岂有此心静久而不生明者乎?

  人心有明暗,何也?明者是原来天理,暗者是后来私欲。

  用心专一便是敬。

  平日有矜持之工夫,则随寓有安舒之气象。

  欲求道者,必於心上理会;欲求心者,必於性情上理会;欲求性情者,必於事物上理会。心正则性情正,性情正,则事物当而近道矣。

  欲看动时无差,须在静时无欠,欲看行时无差,须在知处无欠。学者工夫,不过谨於性情心术念虑之微,喜怒忧惧、爱恶嗜欲、视听言动、衣冠寝兴、食息辞受、取予出处、进退穷达、患难死生之际,涵养於平时,察识於方动,审决於临事,则无适非道,而效验随之矣。

  身在此,心即在此,事在此,心即在此,精神专一,莫非天理流行,即敬也。愈严愈密,是之谓笃恭。事如是,心亦如是,表如是,里亦如是,纯粹真实,莫非天理周匝,即诚也。积中布外,是之谓王道。然敬则诚矣,诚则敬矣。

  心不能无感,未发时寂然为静,然不妄动亦是静。感而遂通为动,动而内照深沉,存神默运於其间,亦是静。

  所得多在静中,动时所得,皆受用乎静中也,而动静一矣。所行多出所知,行处有得,皆受用乎所知也,而知行一矣。当知动中有静,静中有动,动静互见,不可截然分先后。未发是静,已发是动,然静已涵动之机,到已发,必以静为之根。所存主处,便是静,所发见处,便是动,动中有静也。故曰圣人定之以中正仁义而主静,立人极焉。

  凡事循理即是敬天,盖天即理也。

  凡一言一动,一语一默,一出一处,一取一与,皆须有当然之则。

卷一百六十八" 文庄罗整菴先生钦顺 "

  罗钦顺字允升,号整菴,吉之泰和人。弘治壬子乡试第一,明年进士及第。授翰林编修,擢南京国子司业,时章枫山先生为祭酒,皆正己率物,太学一时之盛。奉亲归家,因疏乞终养。逆瑾怒,夺职为民。瑾诛复职,由南京太常少卿陞南京礼部右侍郎,改吏部右侍郎。嘉靖初,转左侍郎,拜南京吏部尚书,改入礼部。丁父忧,服阕,起原官,未至,改吏部,具疏固辞,於是得旨致仕。丁未四月二十四日卒,年八十有三。诏赐祭葬,赐太子太保,谥文庄。

  先生家居,每平旦正衣冠升学古楼,群从入,叙揖毕,危坐观书,虽独处无惰容。食恒二簋,居无台榭,燕集无声乐。林希元曰:“先生自发身词林,以至八座,其行己居官,如精金美玉,无得致疵。”先生自叙为学云:“昔官京师,逢一老僧,漫问何由成佛,渠亦漫举禅语为答,‘佛在庭前柏树子’。意其必有所谓,为之精思达旦,揽衣将起,则恍然而悟,不觉流汗通体。既而得《证道歌》读之,若合符节。自以为至奇至妙,天下之理莫或加焉。后官南雍,圣贤之书,未尝一日去手,潜玩久之,渐觉就实,始知前所见者,乃此心虚灵之妙,而非性之理也。自此研磨体认,积数十年,用心甚苦,年垂六十,始了然有见乎心性之真,而确乎有以自信。”盖先生之论理气最为精确,谓通天地,亘古今,无非一气而已。气本一也,而一动一静,一往一来,一阖一闢,一升一降,循环无已。积微而著,由著复微,为四时之温凉寒暑,为万物之生长收藏,为斯民之日用彝伦,为人事之成败得失,千条万绪,纷纭胶轕,而卒不克乱,莫知其所以然而然,是即所谓理也。初非别有一物依于气而立、附于气以行也。或者因《易》有太极一言,乃疑阴阳之变易,类有一物主宰乎其间者,是不然矣。斯言也,即朱子所谓“理与气是二物、理弱气强”诸论,可以不辩而自明矣。第先生之论心性,颇与其论理气自相矛盾。夫在天为气者,在人为心,在天为理者,在人为性。理气如是,则心性亦如是,决无异也。人受天之气以生,祇有一心而已,而一动一静,喜怒哀乐,循环无已。当恻隐处自恻隐,当羞恶处自羞恶,当恭敬处自恭敬,当是非处自是非,千头万绪,感应纷纭,历然不能昧者,是即所谓性也。初非别有一物,立於心之先,附於心之中也。先生以为天性正於受生之初,明觉发於既生之后,明觉是心而非性。信如斯言,则性体也,心用也;性是人生以上,静也,心是感物而动,动也;性是天地万物之理,公也,心是一己所有,私也。明明先立一性以为此心之主,与理能生气之说无异,於先生理气之论,无乃大悖乎?岂理气是理气,心性是心性,二者分,天人遂不可相通乎?虽然,心性之难明,不自先生始也。夫心祇有动静而已,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动静之谓也。情贯于动静,性亦贯于动静,故喜怒哀乐,不论已发未发,皆情也,其中和则性也。今以喜怒哀乐未发之中为性,已发之和为情,势不得不先性而后心矣。性先心后,不得不有罅隙可寻矣。恻隐、羞恶、辞让、是非,心也,仁义礼智,指此心之即性也。非先有仁义礼智之性,而后发之为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之心也。(观此知李见罗《道性编》亦一偏之论。)凡人见孺子入井而怵惕,呼蹴而不屑,此性之见於动者也,即当其静,而性之为怵惕不屑者,未尝不在也。凡动静者,皆心之所为也,是故性者心之性,舍明觉自然、自有条理之心,而别求所谓性,亦犹舍屈伸往来之气,而别求所谓理矣。朱子虽言心统性情,毕竟以未发属之性,已发属之心,即以言心性者言理气,故理气不能合一。先生之言理气不同于朱子,而言心性则于朱子同,故不能自一其说耳。先生以释氏有见於明觉自然,谓之知心,不识所谓天地万物之理,谓之不知性。羲以为释氏亲亲仁民爱物,无有差等,是无恻隐之心也;取与不辨,而行乞布施,是无羞恶之心也;天上天下,唯我独尊,是无辞让之心也;无善无恶,是无是之心也。其不知性者,由於不知心尔。然则其所知者,亦心之光影,而非实也。高景逸先生曰:“先生於禅学尤极探讨,发其所以不同之故,自唐以来,排斥佛氏,未有若是之明且悉者。”呜呼!生之功伟矣!

  困知记

  此理之在心目间,由本而之末,万象纷纭而不乱;自末而归本,一真湛寂而无余。惟其无余,是以至约,乃知圣经所谓“道心惟微”者,其本体诚如是也。

  孔子教人,莫非存心养性之事,亦未尝明言之也。孟子则明言之矣。夫心者,人之神明,性者,人之生理。理之所在谓之心,心之所有谓之性;不可混而为一也。《虞书》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论语》曰:“从心所欲不踰矩。”又曰:“其心三月不违仁。”孟子曰:“君子所性仁义礼智根于心。”此心性之辨也。二者初不相离,而实不容相混,精之又精,乃见其真。其或认心为性,差毫釐而谬千里矣。

  《系辞》曰:“无有远近幽深,遂知来物。非天下之至精,其孰能与於此?通其变,遂成天地之文,极其数,遂定天下之象。非天下之至变,其孰能与于此?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非天下之至神,其孰能与于此?”夫《易》,圣人之所以极深而研几也,《易》道则然,即天道也,其在人也,容有二乎?是故至精者性也,至变者情也,至神者心也。所贵乎存心者,固将极其深,研其几,以无失乎性情之正也。若徒有见乎至神者,遂以为道在是矣,而深之不能极,几之不能研,顾欲通天下之志,成天下之务,有是理哉?

  道心,寂然不动者也,至精之体不可见,故微;人心,感而遂通者也,至变之用不可测,故危。

  道心,性也;人心,情也。心一也,而两言之者,动静之分,体用之别也。凡静以制动则吉,动而迷复则凶。惟精所以审其几也,惟一所以存其诚也,允执厥中,从心所欲不踰矩也,圣神之能事也。释氏之明心见性,与吾儒之尽心知性相似,而实不同。盖虚灵知觉,心之妙也,精微纯一,性之真也。释氏之学,大抵有见於心,无见於性,故其为教,始则欲人尽离诸象,而求其所谓空,空即虚也。既则欲其即相即空,而契其所谓觉,即知觉也。觉性既得,则空相洞彻,神用无方,神即灵也。凡释氏之言性,穷其本末,要不出此三者。然此三者,皆心之妙,而岂性之谓哉?使据其所见之及,复能向上寻之帝降之衷,亦庶乎其可识矣。

  盈天地之间者惟万物,人固万物中一物耳。乾道变化,各正性命,人犹物也,我犹人也,其理容有二哉?然形质既具,则其分不能不殊。分殊,故各私其身。理一,故皆备於我。夫人心虚灵之体,本无不该,惟其蔽于有我之私,是以明于近而暗于远,见其小而遗其大。凡其所遗所暗,皆不诚之本也。然则知有未至,欲意之诚,其可得乎?故《大学》之教,必始於格物,所以开其蔽也。格物之训,如程子九条,往往互相发明,譬如千蹊万径,皆可以适国,但得一道而入,则可以推类而通其余。而今之学者,动以不能尽格天下之物为疑,是岂尝一日实用其功?徒自诬耳!

  此理之在天下,由一以之万,初非安排之力,会万而归一,岂容牵合之私?是故察之於身,宜莫先於性情,即有见焉,推之於物而不通,非至理也;察之於物,固无分於鸟兽草木,即有见焉,反之於心而不合,非至理也。必灼然有见乎一致之妙,了无彼此之殊,而其分之殊者,自森然其不可乱,斯为格致之极功。

  格物之格,是通彻无间之意。盖工夫至到则通彻无间,物即我,我即物,浑然一致。

  自夫子赞《易》,始以穷理为言,理果何物也哉?盖通天地亘古今,无非一气而已,气本一也,而一动一静,一往一来,一阖一闢,一升一降,循环无已,积微而著,由著复微。为四时之温凉寒暑,为万物之生长收藏,为斯民之日用彝伦,为人事之成败得失,千条万绪,纷纭轇轕,而卒不克乱,有莫知其所以然而然,是即所谓理也。初非别有一物依于气而立,附于气以行也。或者因《易》有太极一言,乃疑阴阳之变易,类有一物主宰乎其间者,是不然。夫《易》乃两仪四象八卦之总名,太极则众理之总名也。云《易》有太极,明万殊之原於一本也;因而推其生生之序,明一本之散为万殊也。斯固自然之机,不宰之宰,夫岂可以形迹求哉?斯义也,惟程伯子言之最精,叔子与朱子似乎少有未合。今其说具在,必求所以归於至一,斯可矣。程伯子尝历举《系辞》“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一阴一阳之谓道”数语,乃从而申之曰:“阴阳亦形而下者也,而曰道者,惟此语截得上下最分明,元来只此是道,要在人默而识之也。”学者诚以此言精思潜玩,久久自当有见。所谓叔子少有未合者,刘元成记其语有云:“所以阴阳者道。”又云:“所以阖闢者道。”窃详所以二字,固指言形而上者,然未免微有二物之嫌,以伯子“元来只此是道”观之,自见浑然之妙,似不须更着“所以”字也。所谓朱子少有未合者,盖其言有云“理与气决是二物”,又云“气强理弱”,又云“若无此气,则此理如何顿放”,似此类颇多。惟答何国材一书,有云“一阴一阳,往来不息,即是道之全体”,此语最为截直,深有合于程伯子之言,然不多见,不知究以何者为定论也?

  窃以性命之妙,无出“理一分殊”四字。盖一物之生,受气之初,其理惟一;成形之后,其分则殊。其分之殊,莫非自然之理,其理之一,常在分殊之中,此所以为性命之妙也。语其一,故人皆可以为尧、舜;语其殊,故上智与下愚不移。圣人复起,其必有取於吾言矣。

  请以从古以来凡言性者明之。若有恒性,理之一也;克绥厥猷,则分之殊者。隐然寓乎其间,成之者性,理之一也;仁者、知者、百姓者,分之殊也。天命之谓性,理之一也;率性之谓道,分之殊也。性善理之一也,而其言未及乎分殊,有性善有性不善,分之殊也,而其言未及乎理一。程、张本思、孟以言性,既专主乎理,复推气质之说,则分之殊者,诚亦尽之。但曰天命之性,固已就气质而言之矣,曰气质之性,性非天命之谓乎?一性而两名,且以气质与天命对言,语终未莹。朱子犹恐人之视为二物也,乃曰气质之性,即太极全体堕在气质之中。夫既以堕言,理气不容无罅缝矣。惟以理一分殊蔽之,往而不通,所谓天下无性外之物,岂不亶其然乎?

  天人一理,而其分不同。人生而静,此理固在於人,分则属乎天也。感物而动,此理固出乎天,分则属乎人矣。君子必慎其独,以此夫!

  天命之谓性,自其受气之初言也;率性之谓道,自其成形之后言也。盖形质既成,人则率其人之性而为人之道,物则率其物之性而为物之道。钧是人也,而道又不尽同,仁者见之则谓之仁,知者见之则谓之知,百姓则日用而不知,分之殊也。於此可见,所云君子之道鲜矣者,盖君子之道,乃中节之和,天下之达道也,必从事於修道之教,然后君子之道可得,而性以全。戒惧慎独,所以修道也。

  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子思此言,所以开示后学,最为深切。盖天命之性,无形象可睹,无方体可求,学者猝难理会,故即喜怒哀乐以明之。夫喜怒哀乐人人所有而易见者,但不知其所谓中,不知其为天下之大本,故持指以示人,使知性命即此而在也。上文戒慎恐惧,即所以存养乎此。然知之未至,则所养不能无差,或陷於释氏之空寂矣,故李延平教人须于静中体认大本,未发时气象分明,即处事应物,自然中节。李之此指,盖得之罗豫章,罗得之杨龟山,杨乃程门高第,其传固有自来矣。程伯子尝言:“学者先须识仁,识得此理,以诚敬存之而已。”叔子亦言:“勿忘勿助长,即是养气之法。如不识怎生养,有物始言养,无物又养个甚?”由是观之,则未发之中,安可无体认工夫?虽叔子尝言“存养于未发之时则可,求中于未发之前则不可”,此殆一时答问之语,未必其终身之定论也。且以为既思即是已发,语亦伤重。思乃动静之交,与发於外者不同,推寻体认,要不出方寸间尔。伯子尝言:“天理二字,是自家体贴出来。”又云:“中者天下之大本,天地之间停停当当、直上直下之正理,出则不是。”若非其潜心体贴,何以见得如此分明?学者於未发之中,诚有体认工夫,灼见其直上直下,真如一物之在吾目,斯可谓之知性也矣。亹亹焉戒惧以终之,庶无负子思子所以垂教之深意乎!

  存养是学者终身事,但知既至与知未至时,意味迥然不同。知未至时存养,非十分用意不可,安排把捉静定为难,往往久而易厌。知既至时存养,即不须大段着力,从容涵泳之中,生意油然,自有不可遏者,其味深且长矣。然为学之初,非有平日存养之功,心官不旷,则知亦无由而至。朱子所谓诚明两进者,以此省察,是将动时更加之意,即《大学》所谓安而虑者。然安而能虑,乃知止后事,故所得者深。若寻常致察,其所得者,终未可同日而语。大抵存养是思主,省察乃辅佐也。

  理一也,必因感而后形,感则两也。不有两即无一。然天地间无适而非感应,是故无适而非理。

  神化者天地之妙用也,天地间非阴阳不化,非太极不神,然遂以太极为神,以阴阳为化,则不可。夫化乃阴阳之所为,而阴阳非化也;神乃太极之所为,而太极非神也。为之为言,所谓莫之为而为者也。张子云:“一故神,两故化。”盖化言其运行者也,神言其存主者也。化虽两而其行也常一,神本一而两之中无弗在焉。合而言之,则为神,分而言之,则为化。故言化则神在其中矣,言神则化在其中矣,言阴阳则太极在其中矣,言太极则阴阳在其中矣,一而二,二而一者也。学者于此,须认教体用分明,其或差之毫釐,鲜不流於释氏之归矣。

  唐、宋诸名臣,多尚禅学。学之至者,亦尽得受用。盖其生质既美,心地复缘此虚静,兼有稽古之功,则其运用酬酢,虽不中不远矣。且凡为此学者,皆不隐其名,不讳其实,初无害其为忠信也。故其学虽误,其人往往有足称焉。后世乃有儒其名而禅其实,讳其实而侈其名者,吾不知其反之於心,果何如也?

  《乐记》“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於物而动,性之欲也”一段,义理精粹,要非圣人不能言。象山从而疑之,过矣,彼盖专以欲为恶也。夫人之有欲,固出于天,盖有必然而不容已,且有当然而不可易者。於其所不容已者,而皆合乎当然之则,夫安往而非善乎?惟其恣情纵欲而不知反,斯为恶矣。先儒多以去人欲、遏人欲为言,盖所以防其流者,不得不严,但语意似乎偏重。夫欲与喜怒哀乐,皆性之所有者,喜怒哀乐,又可去乎?象山又言“天亦有善有恶,如日月蚀、恶星之类”,是固然矣,然日月之蚀,彗孛之变,未有不旋复其常者,兹不谓之天理而何?故人道所贵,在乎不远而复,奈何滔滔者天下皆是也!是则循其本而言之,天人曷常不一?究其末也,亦安得而不二哉?

  《太极图说》“无极之真,二五之精,妙合而凝”三语,愚不能无疑。凡物必两而后可以言合,太极与阴阳果二物乎?其为物也果二,则方其未合之先,各安在耶?朱子终身认理气为二物,其源盖出於此。

  《正蒙》云:“聚亦吾体,散亦吾体,知死之不亡者,可与言性矣。”又云:“游气纷扰,合而成质者,生人物之万殊;其阴阳两端,循环不已者,立天地之大义。”夫人物则有生有死,天地则万古如一,气聚而生,形而为有,有此物即有此理,气散而死,终归於无,无此物即无此理,安得所谓死而不亡者耶?若夫天地之运,万古如一,又何生死存亡之有?譬之一树,人物乃其花叶,天地其根干也。花谢叶枯,则脱落而飘零矣。其根干之生意,固自若也,而飘零者复何交涉?谓之不亡可乎?故朱子谓:“张子此言,其流乃是个大轮回。”由其迫切以求之,是以不觉其误如此。

  谢上蔡有言:“心之穷物有尽,而天者无尽,如之何包之?”此言不知为何而发?夫人心之体,即天之体,本来一物,无用包也,但其主於我者谓之心耳。心之穷物有尽,由穷之而未至尔,物格则无尽矣。无尽即无不尽,夫是之谓尽心,心尽,则与天为一矣。如其为物果二,又岂人之智力之所能包哉?

  昔官京师,逢一老僧,漫问何由成佛?渠亦漫举禅语为答,云“佛在庭前柏树子”。愚意其必有所谓,为之精思达旦,揽衣将起,则恍然而悟。自此研磨体认,日复一日,积数十年,用心甚苦,年垂六十,始了然有见乎心性之真,而确乎有以自信。朱、陆之学,於是乎仅能辨之,良亦钝矣。盖尝徧阅象山之书,大抵皆明心之说,其自谓所学,因读《孟子》而自得之。时有议之者云:“除了先立乎其大者一句,全无伎俩。”某亦以为诚然。然愚观孟子之言,与象山之学自别,于此而不能辨,非惟不识象山,亦不识孟子矣。孟子云:“耳目之官不思而蔽於物,物交物则引之而已矣。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此天之所以与我者,先立乎其大者,则其小者不能夺也。”一段言语,甚是分明,所贵乎先立其大者,何以其能思也?能思者心,所思而得者性之理也。是则孟子吃紧为人处,不出乎思之一言。故他日又云:“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而象山之教学者,顾以为“此心但存,则此理自明,当恻隐处自恻隐,当羞恶处自羞恶,当辞逊处自辞逊,是非在前自能辨之”。又云:“当宽裕温柔自宽裕温柔,当发强刚毅自发强刚毅。”若然,则无所用乎思矣,非孟子先立乎其大者之本旨也。夫不思而得,乃圣人分上事,所谓生而知之者,岂学者之所及哉?苟学而不思,此理终无由而得。凡其当如此自如此者,虽或有出於灵觉之妙,而轻重长短,类皆无所取中,非过焉,斯不及矣。遂乃执灵觉以为至道,谓非禅学而何?盖心性至为难明,象山之误,正在於此。故其发明心要,动辄数十百言,而言及於性者绝少。间因学者有问,不得已而言之,只是枝梧笼罩过,并无实落,良由所见不的,是诚不得於言也。尝考其言有云:“心即理也。”然则性果何物耶?又云:“在天者为性,在人者为心。”然则性果不在人耶?既不知性之为性,舍灵觉即无以为道矣。谓之禅学,夫复何疑?或者见象山所与王顺伯书,未必不以为禅学非其所取,殊不知象山阳避其名,而阴用其实也。何以明之?盖书中但言两家之教,所从起者不同,初未尝显言其道之有异,岂非以儒佛无二道?惟其主於经世,则遂为公为义为儒者之学乎?所谓阴用其实者此也。或者又见象山亦尝言致思,亦尝言格物,亦尝言穷理,未必不以为无背於圣门之训,殊不知言虽是而所指则非,如云格物致知者,格此物,致此知也;穷理者,穷此理也;思则得之,得此者也;先立乎其大者,立此者也。皆本之经传。然以“立此者也”一语证之,则凡所谓此者,皆指心而言也。圣经之所谓格物穷理,果指心乎?故其广引博证,无非以曲成其明心之说,求之圣贤本旨,竟乖戾而不合也。或犹不以为然,请复实之以事:有杨简者,象山之高第弟子也,尝发本心之问,遂于象山言下,忽省此心之清明,忽省此心之无始末,忽省此心之无所不通。有詹阜民者从游象山,安坐瞑目,用力操存,如此者半月,一日下楼,忽觉此心已复澄莹,象山目逆而视之曰:“此理已显也。”盖惟禅家有此机轴。试观孔、曾、思、孟之相授受,曾有一言似此否乎?其证佐之分明,派路之端的,虽有善辨,殆不能为之出脱矣。盖二子者之所见,即愚往年所见之光景,愚是以能知其误而究言之,不敢为含糊两可之词也。嗟夫!象山以英迈绝人之资,遇高明正直之友,使能虚心易气,舍短取长,以求归於至当,即其所至,何可当也?顾乃眩于光景之奇特,而忽于义理之精微,向道虽勤而朔南莫辨,至於没齿,曾莫知其所以生者,不亦可哀也夫!

  程子曰:“圣贤千言万语,只是欲人将已放之心,约之使反,复入身来,自能寻向上去,下学而上达也。”席文同《鸣冤录》提纲有云:“孟子之言,程子得之,程子之后,陆子得之。”然所引程子之言,只到“复入身来”而止,最紧要是“自能寻向上去,下学而上达”二语,却裁去不用,果何说耶?似此之见,非惟无以直象山之冤,正恐不免冤屈程子也。

  程子言性即理也。象山言心即理也。至当归一,精义无二,此是则彼非,彼是则此非,安可不明辨之?吾夫子赞《易》,言性屡矣,曰“乾道变化,各正性命”,曰“成之者性”,曰“圣人作《易》,以顺性命之理”,曰“穷理尽性,以至於命”,但详味此数言,性即理也,明矣。於心亦屡言之,曰“圣人以此洗心”,曰“易其心而后语”,曰“能说诸心”。夫心而曰洗、曰易、曰说,洗心而曰“以此”,试详味此数语,谓心即理也,其可通乎?且孟子尝言“理义之悦我心,犹刍豢之悦我口”,尤为明白易见。故学而不取证於经书,一切师心自用,未有不自误者也。

  薛文清《读书录》甚有体认工夫,然亦有未合处。所云“理气无缝隙,故曰器亦道,道亦器”,其言当矣。至于反覆证明气有聚散,理无聚散之说,愚则不能无疑。夫一有一无,其为缝隙也大矣,安得谓之器亦道,道亦器耶?盖文清之於理气,亦始终认为二物,故其言未免时有窒碍也。窃尝以为气之聚,便是聚之理,气之散,便是散之理,惟其有聚有散,是乃所谓理也。推之造化之消长,事物之始终,莫不皆然。胡敬斋穷理,似乎欠透,如云“气乃理之所为”,又云“人之道乃仁义之所为”,又云“所以为是太和者道也”,又云“有理而后有气”,又云“易即道之所为”,但熟读《系辞传》,其说之合否自见。余子积之《性书》,则又甚焉。又云“气尝能辅理之美矣,理岂不救气之衰乎?”胡敬斋力攻禅学,但於禅学本末未尝深究,动以想像二字断之,安能得其心服耶?盖吾儒之有得者,固是实见,禅学之有得者,亦是实见,但所见有不同,是非得失,遂於此乎判尔。彼之所见,乃虚灵知觉之妙,亦自分明脱洒,未可以想像疑之。然其一见之余,万事皆毕,卷舒作用,无不自由,是以猖狂妄行,而终不可与入尧、舜之道也。愚所谓有见於心,无见於性,当为不易之论。使诚有见乎性命之理,自不至於猖狂妄行矣。盖心性至为难明,是以多误。谓之两物,又非两物,谓之一物,又非一物,除却心即无性,除却性即无心,惟就一物中剖分得两物出来,方可谓之知性。学未至於知性,天下之言未易知也。

  《居业录》云:“娄克贞见搬木之人得法,便说他是道。此与运水搬柴相似,指知觉运动为性,故如此说。夫道固无所不在,必其合乎义理而无私,乃可为道,岂搬木者所能?设使能之,亦是儒者事矣,其心必以为无适而非道。然所搬之木,苟不合义,亦可谓之道乎?”愚读此条,不觉慨然兴叹,以为义理之未易穷也。夫法者道之别名,凡事莫不有法,苟得其法,即为合理,是即道也。搬木者固不知道为何物,但据此一事,自是暗合道妙,与夫妇之愚不肖,与知能行一也。道固无所不在,若搬木得法而不谓之道,得无有空缺处耶?木所从来,或有非义,此宜责在主者,夫岂搬者之过耶?若搬者即主,则其得法处自是道,得之非义自是非道,顾可举一而废百耶?禅家所言运水搬柴,无非妙用,盖但以能搬能运者即为至道,初不问其得法与否,此其所以与吾儒异也。克贞虽是禅学,然此言却不差,乃从而讥之,过矣。

  所谓理一者,须就分殊上见得来,方是真切。佛家所见,亦成一偏,缘始终不知有分殊,此其所以似是而非也。其亦尝有言“不可笼统真如,顜顸佛性”,大要以警夫顽空者尔,于分殊之义,初无干涉也。其既以事为障,又以理为障,直欲扫除二障,乃为至道,安得不为笼统顜顸乎?陈白沙谓林缉熙曰:“斯理无一处不到,无一息不运,得此杷柄入手,更有何事?”其说甚详,末乃云:“自兹以往,更有分殊处,合要理会。”夫犹未尝理会分殊,而先已得此杷柄,愚恐其未免於笼统顜顸也。况其理会分殊工夫,求之所以自学,所以教人,皆无实事,可见得非欲稍自别於禅学,而姑为是言耶?湛元明为改葬墓碑,并“合要理会”一句亦不用,其平日之心传口授,必有在矣。

  白沙《诗教》开卷第一章,乃其病革时所作,以示元明者也。所举经书,曾不过一二语,而遂及於禅家之杖喝,何耶?殆熟处难忘也。所云“莫杖莫喝,只是掀翻说”。盖一悟之后,则万法皆空,有学无学,有觉无觉,其妙旨固如此。金针之譬,亦出佛氏,以喻心法也。谁掇云者,(诗云:“绣罗一方,金针谁掇”)殆以领悟者之鲜其人,而深属意於元明耳。观乎“莫道金针不传”与“江门风月钓台深”之句,(别一绝句)其意可见。注乃谓深明正学,以闢释氏之非,岂其然乎?溥博渊泉而时出之,道理自然,语意亦自然,曰“藏而后发,便有作弄之意”,未可同年而语也。四端在我,无时无处而不发,见知皆扩而充之,即是实地上工夫。今乃欲于静中养出端倪,既一味静坐,事物不交,善端何缘发见?遏伏之久,或者忽然有见,不过虚灵之光景耳。朝闻夕死之训,吾夫子所以示人,当汲汲于谋道,庶几无负此生。故程子申其义云“闻道,知所以为人也;夕死可矣,是不虚生也”。今顾以此言为处老、处病、处死之道,不几於侮圣言者乎?道乃天地万物公共之理,非有我之所得私,圣贤经书明若日星,何尝有一言以道为吾为我?佛氏妄诞,乃曰“天上天下,惟我独崇”,今其诗有云“无穷吾亦在”,又云“玉台形我我何形?吾也,我也”。注皆指为道也,是果安所本耶?然则所谓“才觉便我大而物小,物有尽而我无尽”,正是“惟我独崇”之说。姑自成一家可矣,必欲强合於吾圣人之道,难矣哉!

  杨方震复余子积书有云:“若论一,则不徒理一,而气亦一也;若论万,则不徒气万,而理亦万也。”此言甚当,但“亦”字稍觉未安。

  人呼吸之气,即天地之气,自形体而观,若有内外之分,其实一气之往来耳。程子云:“天人本无二。”不必言合,即气即理皆然。

  理即是气之理,当於气之转折处观之,往而来,来而往,便是转折处也。夫往而不能不来,来而不能不往,有莫知其所以然而然,若有一物主宰乎其间而使之然者,此理之所以名也。《易》有太极,此之谓也。若於转折处看得分明,自然头头皆合。程子尝言:“天地间只有一个感应而已,更有甚事?”夫往者感则来者应,来者感则往者应,一感一应,循环无已,理无往而不存焉,在天在人一也。天道惟是至公,故感应有常而不忒,人情不能无私欲之累,故感应易忒而靡常。夫感应者气也,如是而感,则如是而应,有不容以毫发差者理也,适当其可则吉,反而去之则凶,或过焉或不及焉,则悔且吝。故理无往而不定也。然此多是就感通处说,须知此心虽寂然不动,其中和之气,自为感应者,未始有一息之停。故所谓亭亭当当,直上直下之正理,自不容有须臾之间,此则天之所命,而人物之所以为性者也。愚故尝曰:“理须就气上认取,然认气为理便不是。”此言殆不可易哉!

  孟子曰:“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也,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也。”以此实良知良能之说,其义甚明。盖知能乃人心之妙用,爱敬乃人心之天理也。以其不待思虑而自知此,故谓之良。近时有以良知为天理者,然则爱敬果何物乎?程子尝释知觉二字之义云:“知是知此事,觉是觉此理。”又言“佛氏之云觉,甚底是觉斯道?其底是觉斯民?”正斥其知觉为性之谬耳。夫以二子之言,明白精切如此,而近时异说之兴,听者曾莫之辨,则亦何以讲学为哉?

  上天之载,无声无臭,又安有形体可觅耶?然自知道者观之,即事即物之理,便昭昭然在心目之间,非自外来,非由内出,自然一定而不可易,所谓“如有所立卓尔”,非想像之辞也。佛氏以寂灭为极致,与圣门卓尔之见,绝不相同,彼旷而虚,此约而实也。以觉言仁固非,以觉言知亦非也。盖仁智乃吾心之定理,而觉乃其妙用,如以妙用为定理,则《大传》所谓“一阴一阳之谓道,阴阳不测之谓神”,果何别耶?朱子尝言“神亦形而下者”,又云“神乃气之精英,须曾实下工夫体究来”,方信此言确乎其不可易,不然则误以神为形而上者有之矣。黄直卿尝疑《中庸》论鬼神,有“诚之不可掩”一语,则是形而上者,朱子答以只是实理处发见,其义愈明。

  情是不待主张而自然发动者,意是主张如此发动者。不待主张者,须是与他做主张,方能中节。由此心主张而发者,便有公私义利两途,须要详审,二者皆是慎独工夫。

  天地人物,止是一理,然而语天道则曰阴阳,语地道则曰刚柔,语人道则曰仁义,何也?盖其分既殊,其为道也,自不容于无别。然则鸟兽草木之为物,欲明其道,夫岂可以一言尽乎?大抵性以命同,道以形异,必明乎异同之际,斯可以尽天地人物之性。道心此心也,人心亦此心也。一心而二名,非圣人强分别也,体之静正有常,而用之变化不测也,须两下见得分明,方是尽心之学。佛氏所以似是而非者,有见于人心,无见于道心耳。慈湖说《易》,究其指归,不出于虚灵知觉而已。其曰:“吾性澄然清明而非物,吾性洞然无际而非量,天者吾性中之象,地者吾性中之形,故曰在天成象,在地成形,皆我之所为。”《楞严经》所谓“山河大地,咸是妙明真心中物”,即其义也。其曰:“目能视,所以能视者何物?耳能听,所以能听者何物?口能噬,所以能噬者何物?鼻能嗅,所以能嗅者何物?手能运用屈伸,所以能运用屈伸者何物?足能步趋,所以能步趋者何物?气血能周流,所以能周流者何物?心能思虑,所以能思虑者何物?”波罗提“作用是性”一偈,即其义也。其曰:“天地非大也,毫发非小也,昼非明也,夜非晦也,往非古也,此非今也,他日非后也,鸢飞戾天非鸢也,鱼跃于渊非鱼也。”《金刚经》所谓“如来说世界,即非世界,是名世界三十二相,即是非相”,是名三十二相,即其义也。凡篇中曰己,曰吾,曰我,义与“惟我独崇”无异,其为禅学昭昭矣。

  愚尝谓:“人心之体,即天之体,本来一物,但其主於我者谓之心。”若谓“其心通者,洞见天地人物,皆在吾性量之中,而此心可以范围天地”,则是心大而天地小矣,是以天地为有限量矣。本欲其一,反成二物,谓之知道可乎?《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乃统体之太极;乾道变化,各正性命,则物物各具一太极矣。其所为太极则一,而分则殊,惟其分殊,故其用亦别。若谓“天地人物之变化,皆吾心之变化”,而以发育万物归之吾心,是不知有分之殊矣。既不知分之殊,又恶可语夫理之一哉?盖发育万物,自是造化之功用,人何与焉?虽非人所能与,其理即吾心之理,故《中庸》赞大哉圣人之道,而首以是为言,明天人之无二也。此岂蔽於异说者所能识哉?况天地之变化,万古自如,人心之变化,与生俱生,则亦与生俱尽,谓其常住不灭,无是理也。慈湖误矣!藐然数尺之躯,乃欲私造化以为己物,何其不知量邪?

  因阅慈湖书赋诗三章:“斜风细雨酿轻寒,掩卷长吁百虑攒,不是皇天分付定,中华那复有衣冠?装成戏剧逐番新,任逼真时总不真,何事贪看忘昼夜?只缘声色解迷人。镜中万象原非实,心上些儿却是真,须就这些明一贯,莫将形影弄精神。”程子解道心惟微曰:“心,道之所在;微,道之体也。”解得极明。些儿二字,乃俗语,康节诗中尝用之,意与微字相类。天人物我所以通贯为一,只是此理而已。如一线之贯万珠,提起都在掌握。故尽己之性,便能尽人物之性,可以赞化育而参天地。慈湖谓其心通者,洞见天地人物,皆在吾性量之中,是将形影弄精神也。殊不知镜中之象,与镜原不相属,提不起,按不下,收不拢,放不开,安得谓之一贯耶?

  慈湖有云:“近世学者,沉溺乎义理之意,说胸中常存一理,不能忘舍,舍是则豁然无所凭依,故必置理字於其中。不知圣人胸中,初无如许意度。”愚按圣人胸中,固自清明莹彻,然于中则曰“允执”,于矩则曰“不踰”,岂是漠然荡无主宰?凡视听言动,喜怒哀乐,一切任其自作自止,如水泡乎?若见得此理真切,自然通透洒落,又何有於安排布置之劳哉?

  《易》曰:“立人之道曰仁与义。”其名易知,其理未易明也。自道体言之,浑然无间之谓仁,截然有止之谓义;自体道者言之,心与理一之谓仁,事与理一之谓义。心与理一,则该贯动静,斯浑然矣;事与理一,则动中有静,斯截然矣。截然者,不出乎浑然之中,事之合理,即心与理一之形也。心与理,初未尝不一也,有以间之则二矣。然则何修何为而能复其本体之一邪?曰敬。

  《书》之所谓“道心”,即《乐记》所谓“人生而静,天之性也”,即《中庸》所谓“未发之中,天下之大本也”,决不可作已发看。若认道心为已发,则将何者以为大本乎?愚於此不能无少异於朱子者。

  读佛书辨

  (抽《困知记》中辩佛书者另为一帙)

  《金刚经》、《心经》可谓简尽圆觉,词意稍複。《法华》紧要指示处,才十二三,余皆闲言语耳,且多诞谩。达磨虽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见性成佛,然后来说话,不胜其多。大概其教人发心之初,无真非妄,故曰“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悟入之后,则无妄非真,故云“无明,真如无异境界”。虽顿、渐各持一说,而首尾衡决,真妄不分,真詖淫邪,遁之尤者。

  《楞伽》大旨有四:曰五法,曰三自性,曰八识,曰二无我。一切佛法,悉入其中,经中明言之矣。五法者,名也,相也,妄想也,正智也,如如也。三自性者,妄想自性,缘起自性,成自性也。八识者,识藏也,意根,意识,眼识,耳识,鼻识,舌识,身识也。二无我者,人无我,法无我也。凡此诸法,不出迷悟两途。盖迷则为名,为相,为妄想,为妄想自性,缘起自性,为人法二执,而识藏转为诸识。悟则为正智,为如如,为成自性,为人法无我,而诸识转为真识。所为人法,则五阴、十二入,十八界是已。五阴者,色、受、想、行、识也;十二入者,眼、耳、鼻、舌、身、意六根,对色、声、香、味、触、法六尘也;加之六识,是谓十八界。合而言之人也,析而言之法也。有所觉之谓悟,无所觉之谓迷。佛者觉也。而觉有二义,有始觉,有本觉。始觉者目前悟入之觉,即所谓正智也,即人而言之也;本觉者常住不动之觉,即所谓如如也,离人而言之也。因始觉而合本觉,所以成佛之道也。及其至也,始觉正智亦泯,而本觉朗然独存,则佛果成矣。故佛有十号,其一曰等正觉,此之谓也。本觉乃见闻知觉之体,五阴之识属焉。见闻知觉,乃本觉之用,十八界之识属焉。非本觉即无以为见闻知觉,舍见闻知觉则亦无本觉矣。故曰如来於阴界入,非异非不异。其谓法离见闻知觉者何?惧其著也。佛以离情遣著,然后可以入道,故欲人于见闻知觉,一切离之。离之云者,非不见不闻,无知无觉也,不著于见闻知觉而已矣。《金刚经》所谓“心不住法而行布施,应无所住而生清净心”,即其义也。然则佛氏之所谓性,不亦明甚矣乎?彼明以知觉为性,始终不知性之为理,乃欲强合于吾儒以为一道,如之何其可合也?昔达磨弟子婆罗提尝言作用是性,有偈云:“在胎为身,处世为人。在眼曰见,在耳曰闻。在鼻辨香,在口谈论。在手执捉,在足运奔。徧现俱该沙界,收摄在一微尘。识者知是佛性,不识唤作精魂。”识与不识,即迷悟之谓也;知是佛性,即所谓正智、如如;唤作精魂,即所谓名相妄想。此偈自是真实语,后来桀黠者出,嫌其浅近,乃人人捏出一般鬼怪说话,直是玄妙奇特,以利心求者安得不为其所动乎?张子所谓“詖淫邪遁之辞,翕然并兴,一出于佛氏之门”,诚知言矣。然造妖捏怪,不止其徒,中其毒者,往往便能如此。

  《楞伽》四卷,卷首皆云:“一切佛语心品,良以万法惟识,诸识惟心,种种差别,不出心识而已。”故经中之言识也特详。第一卷,首言诸识有二种生住灭,谓流注生住灭,相生住灭。次言诸识有三种相,谓转相,业相,真相。又云:“界说有三种识,广识有八相。”何等为三?谓真识、现识及分别事识。又云:“若复彼真识,种种不实诸虚妄灭,则一切根识灭,是名相灭。”又云:“转识、藏识,真相若异者,藏识非因;若不异者,转识灭,藏识亦应灭,而自真实相不灭。非自真实相灭,但业相灭。若自真实相灭者,藏识则灭;藏识灭者,不异外道断见议论。”又破外道断见云:“若识流注灭者,无始流注应断。”又云:“水流处,藏识、转识浪生。”又云:“外境界风飘荡,心海识浪不断。”又偈云:“藏识海常住,境界风所动,种种诸识浪,腾跃而转生。”又偈云:“凡夫无智慧,藏识如巨海。业相犹波浪,依彼譬类通。”第二卷有云:“一切自性习气,藏意意识,习见转变,名为涅槃。”注云:“自性习气,谓众生心识性执,熏习气分。藏意意识者,即藏识与事识,由爱见妄相之所熏习。转变者,谓转藏识、事识,为自觉圣智境界也。”有云:“识者,因乐种种迹境界,故余趣相续。”有云:“外道四种涅槃,非我所说法。我所说者,妄想识灭,名为涅槃。”有云:“意识者,境界分段,计着生。习气长养,藏识意俱。我、我所计着,思惟因缘生。不坏身相藏识,因攀缘自心现境界,计着心聚生,展转相因,譬如海浪,自心现境界风吹,若生若灭,亦如是。是故意识灭,七识亦灭。”注云:“境界分段者,六识从六尘生也。习气长养者,言六识不离七识、八识也。我、我所计着者,言七识我执,从思惟彼因彼缘而生。不坏身相藏识,即第八识,谓此八识,因于六识能缘还缘,自心所现境界以计着故,而生六识,能总诸心,故云心聚生也。展转相因者,八识转生诸识,六识起善起恶,七识则传送其间。海喻八识,浪喻六识,以六尘为境界风。境界乃自心所现,还吹八识心海,转生诸识,若生若灭,亦犹依海而有风,因风而鼓浪,风息则浪灭,故云意识灭,七识亦灭也。”又偈云:“心缚于境界,觉想智随转。无所有及胜,平等智慧生。”注云:“现在一念,为尘境所转,故有业缚,而本有觉智,亦随妄而转,若了妄即真,离诸有相,及至佛地,则复平等大慧矣。”第三卷有云:“彼生灭者是识,不生不灭者是智。堕相无相,及堕有无种种相因是识,超有无相是智。长养相是识,非长养相是智。”又云:“无碍相是智,境界种种碍相是识,三事和合生方便相是识,无事方便自性相是智。得相是识,不得相是智。自得圣智境界,不出不入,如水中月。”注云:“根、尘及我,和合相应而生,是识,此不知自性相故,若知性相,则一念灵知,不假缘生,故云无事方便自性相,是智相。惟是一而有离不离之异,故云得不得也。”又偈云:“心意及与识,远离思惟想。得无思想法,佛子非声闻。寂静胜进忍,如来清净智。生于善胜义,所行悉远离。”注云:“得无思想法,则转识为智,此是菩萨,而非声闻,智之始也。寂静胜进忍,即如来清净忍智,智之终也。”第四卷有云:“如来之藏,是善不善因,能偏兴造一切趣生。譬如伎儿变现诸趣离我,我所不觉彼故,三缘和合,方便而生。外道不觉计着,作者为无始虚伪恶习所薰,名为识藏。生无明住地,与七识俱,如海浪身,常生不断,离无常过,离于我论,自性无垢,毕竟清净。”注云:“此随染缘从细至粗也。若能一念回光,能随净缘,则离无常之过,二我之执,自性清净,所谓性德如来,则究显矣。”有云:“菩萨摩诃萨欲求胜进者,当净如来藏及识藏名,若无识藏名、如来藏者,则无生灭。”註云:“识藏以名言者,由迷如来藏转成妄识,无有别体故,但有名。若无识藏之名,则转妄识为如来藏也。”有云:“彼相者,眼识所照,名为色;耳鼻舌身意识所照,名为声香味触法,是名为相。妄想者,施设众名,显示诸相,如此不异象马车步男女等名,是名妄想。正智者,彼名相不可得,犹如过客,诸识不生,不断不常,不堕一切外道,声闻缘觉之地,以此正智,不立名相。非不立名相,离二见建立及诽谤,知名相不生,是名如如。”有云:“善不善者,谓八识。何等谓八?谓如来藏、名识藏、心意意识及五识身,非外道所说五识身者,心意意识俱。善不善相,展转变坏,相续流注,不坏身生,亦生亦灭,不觉自心现,次第灭,余识生,形相差别。摄受意识,五识俱,相应生,刹那时不住。”注云:“不坏者,不断也。摄受意识者,以五根搅五尘,摄归意识,起善起恶。”有云:“愚夫依七识身灭,起断见,不觉识藏故,起常见,自妄想故,不知本际,自妄想慧灭故,解脱。”注云:“愚夫所知,极于七识,七识之外,无所知故,因起断见,而不觉识藏无尽,见其念念相续故,起常见。由其自妄想,内而不及外故,不能知本际。然妄不自灭,必由慧而灭也。”又偈云:“意识之所起,识宅意所住。意及眼识等,断灭说无常。或作涅槃见,而为说常住。”注云:“意由八识而起,而八识意之所住,故谓之宅。”以是言之,自不容以七识自灭而起断见。彼又於意及眼识等断灭处说无常,或作涅槃见者,此皆凡外自妄想见,故不知本际,如来为是说常住也。经中言识,首尾具於此矣。间有牵涉他文者,不暇尽录,然已不胜其多,亦无容尽录为也。其首之以诸识有二种,生住灭乃其所谓生死根也,终之以识宅常住,乃其所谓涅槃相也。然而生死即涅槃,涅槃即生死,初无二相,故诸识虽有种种名色,实无二体,但迷之则为妄,悟之则为真。苟能灭妄识而契真识,则有以超生死而证涅槃矣。真识即本觉也,涅槃即所觉之境界也。由此观之,佛氏之所谓性,有出於知觉之外耶?虽其言反覆多端,穷其本末,不过如此。然骤而观之者,或恐犹有所未达也,辄以藏识为主,而分为数类,以尽其义。藏,即所谓如来藏也。以其舍藏善恶种子,故谓之藏,其所以为善为恶,识而已矣,故曰藏识。藏识一耳,而有本有末,曰真相,曰真识,曰真实相,曰无始流注,曰藏识海,曰涅槃,曰平等智慧,曰不生不灭等,是智曰如来清净智,曰自性无垢,毕竟清净,曰识宅,曰常住。此为一类,皆言乎其本体也。曰流注生住灭相生住灭,曰业相,曰分别事识,曰识浪,曰乐种种迹境界,曰意识,曰生灭等是识,曰识藏生住地,无明与七识俱,如海浪身,常生不断,曰识藏名,曰心意意识及五识身,曰意及眼识等。此为一类,皆言乎其末流也。曰转相,曰现识,曰转识,曰觉想智随转。此为一类,言乎本末之所由分也。其言及修行处,又当自为一类,如曰诸虚妄灭,则一切根识灭,曰习见转变,名为涅槃,曰妄想识灭,名为涅槃,曰意识灭,七识亦灭,曰无所有及胜,曰远虑思惟想,曰离无常过,离於我论,曰欲求胜进者,当净如来藏及识藏名,若无识藏名如来藏者,则无生灭,曰自妄想慧灭,故解脱,凡此皆言其修行之法也。故穷其说者,合此数类而详玩之,则知余所谓灭妄识而契真识,诚有以得其要领矣。夫识者,人之神明耳,而可认为性乎?且其以本体为真,末流为妄,即分本末为两截,谓迷则真成妄,悟则妄即真,又混真妄为一途。盖所见既差,故其言七颠八倒,更无是处。吾党之号为聪明特达者,顾不免为其所惑,岂不深可惜哉!

  夫以心识为本,六识为末,固其名之不可易者,然求其实,初非心识之外,别有所谓六识也,又非以其本之一,分而为末之六也。盖凡有所视,则全体在目;有所听,则全体在耳;有所言,则全体在口;有所动,则全体在身。(只就此四件说,取简而易见尔。)所谓感而遂通,便是此理。以此观之,本末明是一物,岂可分而为二,而以其半为真,半为妄哉?若夫真妄之不可混,则又可得而言矣。夫目之视,耳之听,口之言,身之动,物虽未交,而其理已具,是皆天命之自然,无假于安排造作,莫非真也。及乎感物而动,则有当视者,有不当视者,有当听者,有不当听者,有当言者,有不当言者,有当动者,有不当动者。凡其所当然者,即其自然之不可违者,故曰真也;所不当然者,则往往出于情欲之使然,故曰妄也。真者存之,妄者去之,以此治其身心,以此达诸家国天下,此吾儒所以立人极之道,而内外本末无非一贯也。若如佛氏之说,则方其未悟之先,凡视听言动,不问其当然与不当然,一切皆谓之妄,及其既悟,又不问其当然与不当然,一切皆谓之真。吾不知何者在所当存乎,何者在所当去乎?当去者不去,当存者必不能存,人欲肆而天理灭矣。使其说肆行而莫之禁,中国之为中国,人类之为人类,将非幸欤!

  达磨告梁武帝有云“净智妙圆,体自空寂”,只此八字,已尽佛性之形容矣。其后有神会者,尝著《显宗记》,反覆数百语,说得他家道理亦自分明,其中有云:“湛然常寂,应用无方,用而常空,空而常用,用而不有,即是真空。空而不无,便成妙有。”妙有即摩诃般若,真空即清净涅槃,又足以发尽达摩妙圆空寂之旨。余尝合而观之,与《系辞传》所谓“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殆无异也。然孰知其所甚异者,正在于此乎!夫《易》之神,即人之心。程子尝言:“心一也,有指体而言者,寂然不动是也;有指用而言者,感而遂通是也。”盖吾儒以寂感言心,而佛氏以寂感为性,此其所为甚异也。良由彼不知性为至精之理,而以所谓神者当之,故其应用无方,虽亦识圆通之妙,而高下无所准,轻重无所权,卒归于冥行妄作而已矣。

  程子尝言:“仁者,浑然与物同体。”佛家亦有“心佛众生,浑然齐致”之语,何其相似也。究而言之,其相远奚啻燕、越哉!唐相裴休深于禅学者也,尝序《圆觉经疏》,首两句云:“夫血气之属,必有知,凡有知者,必同体。”此即“心佛众生,浑然齐致”之谓也。盖其所谓齐,固不出乎知觉而已矣,且天地之间,万物之众,有有知者,有无知者,谓有知者为同体,则无知者非异体乎?有同有异,是二本也。盖以知觉为性,其窒碍必至於此。若吾儒所见,则凡赋形于两间者,同一阴阳之气以成形,同一阴阳之理以为性,有知无知,无非出于一本。故此身虽小,万物虽多,其血气之流通,脉络之联属,元无丝毫空阙之处,无须臾间断之时,此其所以为浑然也。

  “有物先天地,无形本寂寥,能为万象主,不逐四时凋。”此高禅所作也。自吾儒观之,昭然太极之义,夫复何言?然彼初未尝知有阴阳,安知有所谓太极哉?此其所以大乱真也。今先据其言语解释一番,使彼意既明且尽,再以吾儒言语解释一番,然后明知其异同之实,则似是之非,有不难见矣!以佛家之言为据,则无始菩提,所谓“有物先天地”也;湛然常寂,所谓“无形本寂寥”也;心生万法,所谓“能为万象主”也;常住不灭,所谓“不逐四时凋”也。作者之意,不亦明且尽乎?求之吾儒之书,太极生两仪,是固先天地而立矣;无声无臭,则无形不足言矣;富有之谓大业,万象皆一体也;日新之谓盛德,万古犹一时也。太极之义,不亦明且尽乎?诗凡二十字,其十七字彼此意义无甚异同,所当辨者三字尔:物也,万象也。以物言之,菩提不可为太极明矣;以万象言之,在彼经教中,即万法耳。以其皆生於心,故谓之能主,然所主者,实不过阴界入。自此之外,仰而日月星辰,俯而山河大地,近而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远而飞潜动植、水火金石,一切视以为幻而空之矣。彼安得复有所谓万象乎哉?为此诗者,盖尝窥见儒书,遂窃取而用之耳。余于前记尝有一说,正为此等处,请复详之。所谓天地间非太极不神,然遂以太极为神则不可,此言殊不敢易。诚以太极之本体,动亦定,静亦定,神则动而静,静而能动者也,以此分明见得是两物,不可混而为一。故《系辞传》既曰“一阴一阳之谓道”矣,而又曰“阴阳不测之谓神”,由其实不同,故其名不得不异。不然,圣人何用两言之哉?然其体则同一阴阳,所以难于领会也。佛氏初不识阴阳为何物,固无由知所谓道,所谓神,但见得此心有一点之灵,求其体而不可得,则以为空寂,推其用而偏于阴界入,则以为神通。所谓有物者此耳。以此为性,万无是处,而其言之乱真,乃有如此诗者,可无辨乎?然人心之神,即阴阳不测之神,初无二致,但神之在阴阳者,则万古如一,在人心者,则与生死相为存亡,所谓理一而分殊也。佛氏不足以及此矣。

  南阳慧忠破南方宗旨云:“若以见闻觉知是佛性者,《净名》不应云‘法离见闻觉知’,若行见闻觉知是,则见闻觉知非求法也。”南僧因问“《法华了义》开佛知见,此复何为?”忠曰:“他云开佛知见,尚不言菩萨二乘,岂以众生癡倒,便成佛之知见邪?”汾州无业有云:“见闻觉知之性,与太虚齐寿,不生不灭,一切境界本自空寂,无一法可得迷者,不了即为境惑,一为境惑,流转无穷。”此二人皆禅林之傑出,考其言,皆见于《传灯录》,何若是之不同耶?盖无业是本分人,说本分话。慧忠则所谓神出鬼没,以逞其伎俩者也。彼见南方以见闻觉知为性,便对其人捏出一般说话,务要高他一着,使之莫测。尝见《金刚经》有“是法平等,无有高下”之语,众生固然迷悟不同,其知见之体即是平等,岂容有二?又尝见《楞严经》有两段话,其一佛告波斯匿王云:“颜貌有变,见精不变,变者受灭,不变者元无生灭。”其二因与阿难论声闻有云:“其形虽昧,闻性不昏,纵汝形销,命光迁谢,此性云何为汝销灭?”此皆明以见闻为性,与波罗提说相合。若《净名》则紧要在一离字。先儒尝言,佛氏之辞善遁,便是此等处。《传灯录》中似此尽多,究其渊源,则固出于瞿昙也。盖瞿昙说法,常欲离四句为一,非异非不异,非有非无,非常非无常,然而终有不能离者。如云非异非不异,非有非无,非常非无常,即《楞伽》一经,累累见之,此便是遁辞之根。若将异处穷着他,他便有非异一说,将无常穷着他,他便有非无常一说,自非灼然看得他破,只得听他愚弄耳。

  僧问忠国师:“古德云,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华,无非般若。有人不许,云是邪说;亦有信者,云不思议。不知若为?”国师曰:“此是普贤、文殊境界,非诸凡小而能信受,皆与大乘《了义经》合。故《华严经》云:‘佛自充满於法界,普现一切群生前,随缘赴感靡不周,而恒处此菩提座。’翠竹既不出於法界,岂非法身乎?又《般若经》云:‘色无边,故般若亦无边。’黄华既不越于色,岂非般若乎?深远之言,不省者难为措意。”又华严座主问大珠和尚云:“禅师何故不许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华,无非般若?”珠曰:“法身无像,应翠竹以成形,般若无知,对黄华而显相。非彼黄华翠竹,而有般若法身。故经云:‘佛真法身犹若虚空,应物现形,如水中月。’黄华若是般若,般若即同无情,翠竹若是法身,翠竹还能应用。座主会么?”曰:“不了此意。”珠曰:“若见性,人道是亦得,道不是亦得,随用而设,不滞是非;若不见性,人说翠竹着翠竹,说黄华着黄华,说法身滞法身,说般若不识般若。所以皆成诤论。”宗杲云:“国师主张翠竹是法身,直主张到底,大珠破翠竹不是法身,直破到底,老汉将一个主张底破底,收作一处,更无拈提,不敢动着他一丝毫,要你学者具眼。”余于前记尝举翠竹黄华二语,以谓与鸢飞鱼跃之言绝相似,只是不同。据慧忠分析语,与大珠成形显相二言,便是古德立言本旨。大珠所以不许之意,但以黄华翠竹非有般若法身尔,其曰“道是亦得”即前“成形显相”二言,曰“道不是亦得”即后“非彼有般若法身”一言也。慧忠所引经语,与大珠所引经语皆合,直是明白,更无余蕴。然则其与吾儒鸢飞鱼跃之义所以不同者,果何在邪?诚以鸢鱼虽微,其性同一天命也;飞跃虽殊,其道同一率性也。彼所谓般若法身,在华竹之身之外;吾所谓天命率性,在鸢鱼之身之内,在内则是一物,在外便成二物,二则二本,一则一本,讵可同年而语哉?且天命之性,不独鸢鱼有,华竹亦有之。程子所谓“一草一木,亦皆有理,不可不察者”,正惟有见於此也。佛氏祇缘认知觉为性,所以於花竹上便通不去,只得以为法界中所现之物尔。《楞伽》以四大种色为虚空所持,《楞严》以山河大地咸是妙明真心中物,其义亦犹是也。余也向虽引而不发,今则舍矢如破矣。吾党之士夫,岂无具眼者乎?

  宗杲谓郑尚明曰:“你只今这听法说法一段,历历孤明底,未生已前,毕竟在恁么处?”曰:“不知。”杲曰:“你若不知,便是生大,你百岁后,四大五蕴,一时解散,到这里历历孤明底,却向甚么处去?”曰:“也不知。”杲曰:“你既不知,便是死大。”又尝示吕机宜云:“现今历历孤明,与人分是非别好丑底,决定是有是无、是真是实、是虚妄。”临济亦尝语其徒曰:“四大身不解说法听法,虚空不解说法听法。”观此数节,则佛氏之所谓性,亦何难见之有?渠道理只是如此,本不须苦求解悟,然而必以悟为则者,只是要见得此历历孤明境界更亲切尔。纵使见得亲切,夫安知历历孤明者之非性,而性自有真邪?

  杲答曾天游侍郎书曰:“寻常计较安排底是识情,随生死迁流底亦是识情,怕怖慞惶底亦是识情。而今参学之人,不知是病,只管在里许头出头没,教中所谓随识而不随智,以故昧却本地风光,本来面目。若或一时放下,百不思量计较,忽然失脚踏着鼻孔,即此识情,便是真空妙智,更无别智可得。若别有所得,有所证,则又却不是也。如人迷时唤东作西,及至悟时即西便是东,无别有东,此真空妙智与太虚齐寿。只这太虚中,还有一物碍得他否?虽不受一物碍,而不妨诸物于空中往来,此真空妙智亦然。凡圣垢染着一点不得,虽着不得而不碍生死,凡圣于中往来,如此信得及,见得彻,方是个出生入死得大自在底汉。”细观此书,佛氏之所谓性,无余蕴矣。忽然失脚着鼻孔,便是顿悟之说。

  《颂》云:“断除烦恼重增病,趋向真如亦是邪,随顺世缘无罣碍,涅槃生死是空华。”尝见杲示人有“水上葫芦”一言,此颂第三句,即“水上葫芦”之谓也。佛家道理直是如此。《论语》“无适无莫”,若非义之与比,何以异於水上葫芦哉?

  老子外仁义礼而言道德,徒言道德而不及性,与圣门绝不相似,自不足以乱真。所谓弥近理而大乱真,惟佛氏耳。

  论学书

  吾之有此身,与万物之为物,孰非出于乾坤?其理固皆乾坤之理也。自我而观物,固物也;以理观之,我亦物也。浑然一致而已,夫何分於内外乎?所贵乎格物者,正欲即其分之殊,而有以见乎理之一。无彼无此,无欠无余,而实有所统会,夫然后谓之知至,亦即所谓知止,而大本于是乎可立,达道於是乎可行,自诚正以至於治平,庶乎可一以贯之无遗矣。

  “物者意之用也,格其正也,正其不正,以归於正也。”此执事格物之训也。来教云:“格物者,格其心之物也,格其意之物也,格其知之物也;正心者,正其物之心也;诚意者,诚其物之意也;致知者,致其物之知也。”夫谓格其心之物,格其意之物,格其知之物,凡其为物也三,谓正其物之心,诚其物之意,致其物之知,其为物也一而已矣。就三物而论,以程子格物之训推之,犹可通也;以执事格物之训推之,不可通也。就一物而论,则所谓物者,果何物耶?如必以为意之用,虽极安排之巧,终无可通之日,不能无疑者一也。执事谓意在于事亲,即事亲是一物,意在于事君,即事君是一物,诸如此类,不妨说得行矣。有如川上之叹,鸢飞鱼跃之旨,试以吾意着于川之流,鸢之飞,鱼之跃,若之何正其不正以归于正邪?不能无疑者二也。执事又云:吾心之良知,即所谓天理也,致吾心良知之天理于事事物物,则事事物物皆得其理矣。致吾心之良知者,致知也,事事物物各得其理者,格物也。审如所言,则《大学》当云格物在致知,知至而后物格矣。且既言精察此心之天理,以致其本然之良知,又言正惟致其良知,以精察此心之天理。然则天理也,良知也,果一乎?果非一乎?察也,致也,果孰先乎孰后乎?不能无疑者三也。(以上与王阳明)

  人之有心,固然亦是一物,然专以格物为格此心,则不可。《说卦传》曰:“观变于阴阳而立卦,发挥于刚柔而生爻,和顺于道德而理于义,穷理尽性以至于命。”后二句皆主卦爻而言,穷理者即卦爻而穷之也。盖一卦有一卦之理,一爻有一爻之理,皆所当穷,穷到极处,却止是一理。此理在人则谓之性,在天则谓之命。心也者,人之神明,而理之存主处也。岂可谓心即理,而以穷理为穷此心哉?良心发见,乃感应自然之机,所谓天下之至神者,固无待於思也,然欲其一一中节,非思不可,研几工夫,正在此处。故《大学》之教,虽已知止有定,必虑而后能得之。若此心粗立,犹未及於知止,感应之际,乃一切任其自然,遂以为即此是道,其不至於猖狂妄行者几希!(《答允恕弟》)

  寂然不动,感而遂通,高见谓非圣人不能,是以不能无疑于鄙说。愚以为常人之心,亦有时而寂,但茫无主宰,而大本有所不立;常人之心亦无时不感,但应物多谬,而达道有所不行。此其所以善恶杂出,而常危也。既是人心动静如此,即不容独归之圣人矣!

  余所云“物格则无物”者,诚以功深力到,而豁然贯通,则凡屈伸消长之变,始终聚散之状,哀乐好恶之情,虽千绪万端,而卓然心目间者,无非此理,一切形器之粗迹,举不能碍吾廓然之本体,夫是之谓无物。孟子所谓“尽心知性而知天”,即斯义也。(以上《答黄筠溪》)

  人之知识,不容有二,孟子但以不虑而知者,名之曰“良”,非谓别有一知也。今以知恻隐、知羞恶、知恭敬、知是非为良知,知视、知听、知言、知动为知觉,是果有二知乎?夫人之视听言动,不待思虑而知者,亦多矣,感通之妙,捷於桴鼓,何以异於恻隐羞恶恭敬是非之发乎?且四端之发,未有不关於视听言动者,是非必自其口出,恭敬必形於容貌,恶恶臭辄掩其鼻,见孺子将入於井,辄匍匐而往救之,果何从而见其异乎?知惟一耳,而强生分别,吾圣贤之书,未尝有也。惟《楞伽》经有所谓“真识现识及分别事识”三种之别,必如高论,则良知乃真识,而知觉当为分别事识无疑矣。

  天性之真,明觉自然,随感而通,自有条理,是以谓之良知,亦谓之天理,贤契所得,在此数语。夫谓良知即天理,则天性明觉只是一事,区区之见,要不免於二之。盖天性之真乃其本体,明觉自然乃其妙用,天性正於受生之初,明觉发於既生之后,有体必有用,而用不可以为体也。《乐记》所谓“人生而静,天之性”,即天性之真也:“感物而动,性之欲”,即明觉之自然也。《大传》所谓天下之至精,即天性之真也;天下之至神,即明觉之自然也。《大雅》所谓有物有则,即天性之真也;好是懿德,即明觉之自然也。诸如此类,其证甚明。孔子尝言“知道、知德”,曾子尝言“知止”,子思尝言“知天知人”,孟子尝言“知性知天”,凡知字皆虚,下一字皆实,虚实既判,体用自明,以用为体,未之前闻也。

  来书格物工夫,惟是随其位分,修其实履,虽云与佛氏异,然於天地万物之理,一切置之度外,更不复讲,则无以达夫一贯之妙,又安能尽己之性以尽人物之性赞化育而参天地哉?此无他,只缘误认良知为天理,於天地万物上,良知二字,自是安着不得,不容不置之度外耳。圣人本天,释氏本心,天地万物之理,既皆置之度外,其所本从可知矣。若非随其位分,修其实履,则自顶至踵,宁复少有分别乎?

  以良知为天理,则易简在先,工夫居后,后则可缓。白沙所谓“得此杷柄入手,更有何事?自兹以往,但有分殊处,合要理会”是也。谓天理非良知,则易简居后,工夫在先,先则当急,所谓“果能此道矣,虽愚必明,虽柔必强”是也。

  以良知为天理,乃欲致吾心之良知於事事物物,则是道理全在人安排,出事物无复本然之则矣。无乃不得於言乎?(以上答欧阳少司成)

卷一百六十九" 文庄汪石潭先生俊 "

  汪俊字升之,号石潭,弋阳人也。弘治癸未进士。选庶吉士,授翰林编修。正德初,忤逆瑾,调南工部员外郎。瑾诛,复还翰林,历侍读学士。嘉靖初,晋吏礼二部侍郎,礼部尚书兼国史副总裁。大礼议起,先生力主宋儒之议,上为迁延者二年,先生终不变,於是上怒甚,罢其官。久之卒。隆庆改元,赠太子少保,谥文庄。先生之学,以程、朱为的,然以阳动阴静,流行而不息者为心,而其不易之常体则性也。性虽空无一物,而万化皆从此出。故性体也,心用也,浑然不可分析。以造化言之,天高地下,万物散殊,无处非气之充塞也,天不得不高,地不得不下,物之本乎天者亲上,本乎地者亲下,亘万古而不易,即是理也,亦浑然不可分析也。乃朱子谓性是心所具之理,若是乎心为车也,性为车所载之物心。歧心性而二之,犹之歧理气而二之也,非程子之旨也。先生之不苟同如此。先生既知圣人之学,不失其本心,便是复性,则阳明之以心即理,若合符契矣,而谓阳明学不从穷事物之理,守吾此心,未有能中於理者,无乃自背其说乎?杨止菴言先生发明道体,可谓独见,以阳明言性不分理气,著说非之,阳明过弋阳,寄四绝以示绝交。按阳明所寄二绝,非四绝也。序云:“仆兹行无所乐,乐与二公一会耳。得见闲斋,固已如见石潭矣,留不尽之兴於后期,岂谓乐不可极耶?见说新居止隔山,肩舆晓出暮堪还,知公久已藩篱散,何事深林尚闭关?乘兴相寻涉万山,扁舟亦得及门还,莫将身病为心病,可是无关却有关。”此正朋友相爱之情,见之於辞,以是为绝交,则又何说?

  濯旧

  孟子道性善,论者犹纷纷也,至宋程、张阐明之,而孟子之说始白於天下。程子曰:“性即理也,天下之理,原其所自,未有不善。”张子曰:“形而后有气质之性,善反之,则天地之性存焉。故气质之性,君子有弗性者焉。”夫所谓“性即理也”者,必先有见於性之为体,而后理可言也。犹曰“天即道也”,亦必有见於天之为体,而后可言其为道也。二子之论,盖皆即气而指其本体,未涉於有者为言,其曰:“在天为命,在人为性,在义为理,主於身为心,其实一也。发於思虑,则有善有不善。”思虑则涉於有矣。又曰:“人生而静以上不容说,才说性时便已不是性。”可说则涉於有矣。又有“二气五行刚柔万殊,圣人所由惟一理,人只要复其初”。其初则性也。朱子宗二子立说,似有未同者。

  阳伸阴屈,发而为春夏,动也;阳屈阴伸,敛而为秋冬,静也。此天地之化运行而不已也。若天地之心,则所以主乎是者,不可以动静言。邵子曰:“动静之间,於《复》言之,於《姤》亦言之。”盖谓於此可见,非以《复》、《姤》为天地之心也。曰“天心无改移”,曰“太极不动,性也”。其指微矣。知此,则程门所论未发之中,及所谓“一日之间,万起万灭,而其心自若”,皆在是矣。

  好恶情也,情有所自,出於性也。好善恶恶,人之性也,即理也,义也,心之所同然也。好恶未形而其理已具,故曰“性即理也”。

  孟子论性曰:“我固有之,非由外铄我也。”而又曰:“求则得之。”性待求而后得耶?有其诚,则有其神,无其诚,则无其神,洋洋如在,神何尝无?无之者人耳!

  “有理有气,气形而理性。”朱子之说也。程、张之论,盖不如此。“道即性也,若道外寻性,性外寻道,便不是性即理也。”此程子之说也。朱子论性,自谓宗程、张立说,似非程、张本旨。

  二气五行,刚柔万殊,所谓形而后有气质之性也。圣人所由惟一理,人只要复其初,所谓“善反之,则天地之性存焉”者也。至诚尽其性,圣人事也。尽人物之性,不过因其气质而裁成辅相之耳。曰其性,曰人之性,曰物之性,未可以一律言也。(以上《性说》)

  目能视,耳能听,口能言,心能思,皆气也,而心为之主。性则心之体,有不涉於气者。程子曰“性即理也”,张子曰“性立乎气之外,然实不外於心也。”世人以闻见为心,但知囿於形气者耳。圣人尽性,不以闻见梏其心,乃无外之天心也。朱子分理气两言之,曰“得气以成形,得理以为性”,恐非程、张本旨。程子有言“以体会为非心,故有心小性大之说,不可将心滞在知识上求”。又曰“在天为命,在人为性,在义为理,主於身为心,其实一也。发於思虑,则有善有不善”。程子盖以心性合言之。若张子“心能尽性,性不知检其心”,盖分言之。学者究二说而能通之,则可以言性矣。

  心性一物也,不可分,分而言之,则性乾道也,心坤道也。凡从心而出者,皆性之德也。臣之所行,皆君之令也,妻之所生,皆夫之子也,然非以天地君臣夫妻对立而言也。即地之道,而天在其中,即臣之道,而君在其中,即妻之道,而夫在其中,即心之道,而性在其中矣。故曰“一物不可分,分而言之可也。”

  虚灵应物者心也,其所以为心者,即性也。性者心之实,心者性之地也。圣人之心,仁义而已矣。由仁义而散为万事,皆道也。仁义之心,乃其性也,得於天者也。在天为命,在人为性,主於身为心,其实一也。性可以意会,而不可以象求。故曰“性即理也”。若心则涉於有象而可言矣。程子有言“自性之有形者谓之心,自性之能动者谓之情。”其旨微矣。

  心有动静,一语一默,一寐一寤,动而阳,静而阴,若流行之用,而本体则性也。无声无臭,寂然不动,无语默寤寐之间者也。程子《论中书》有谓“凡言心者,皆指已发而言。”盖谓此也。既又自以为未当,曰“心一也,有指体而言者”。自註云:“寂然不动是也”;“有指用而言者”。自註云:“感而遂通天下之故是也。惟观其所见如何耳!”盖合心性而一言之,与前说初不相戾也。《正蒙》“性者感之体,感者性之神”,以感言心,与程子一说。朱子谓“寂然者感之体,感通者寂之用”,其言是已。而继之“人心之妙,其动静亦如此”,恐非程、张之旨。

  心岂有出入?亦以操舍而言也。程子盖谓“心无形体,操存舍亡,犹言用舍行藏”云耳,存亡犹隐显也,此正孟子善论心处,言“范女识心,不识孟子”,盖谓此也。又曰:“放心是心本善,而流於不善也,言放心,不足以言心,非心之本体也。”他录有曰:“心则无出入矣,逐物者是欲合而究之。”则程子示人明且切之意彰矣。或曰:“子谓心无形体,乃其本体,则是所谓无体之体,亦可得而见乎?”程子有言,“学者莫若先理会敬”,能敬,则知此矣。(以上心性说)

  朱子云:“性即心之所具之理也,知性则物格之谓。”於学者亦自有实地可据,然性之为义则隐矣。

  好恶情也,好善而恶恶性也,好之恶之者心也。物至知之,好恶形焉,心之动而应乎外也;事物未至,好恶未形,心之静而专於内也。若性者,则其不易之常体,不可以动静内外言矣。(《心性情说》)

  形而上为道,形而下为器,须着如此说。“器亦道,道亦器,但得道在,不系今与后,己与人”,此程子之说也。盖谓天高地下,万物散殊,凡有迹可指者皆器也,即道也。天不得不高,地不得不下,物之本乎天者,则亲上,本乎地者,则亲下,亘万古而不易,理定故也。器有成毁,而道则常在。以人事言之,文、武之政,布在方策,皆器也,即道也。政有举息,而道则常在。程子又曰:“一阴一阳之谓道,阴阳亦形而下者,而曰道者,惟此语截得上下最分明,元来只此是道,要在人默而识之。”

  “运於无形之谓道,形而下者不足以明之;散殊可象为气,清通而不可象为神”。此张子之说也。盖谓太虚者气之本体,为性为神,是谓形而上者;其聚而为物,天地法象,皆神化之糟粕,是谓形而下者。与程子之说异。朱子宗程子立说,曰:“天地之间有理有气,理形而上者,气形而下者也。人之生,得理以为性,得气以成形,其推於人事,以事为形而下之器,事之理乃道也。事不合理,则是有器而无道。”盖歧而二之,又非程子之说矣。程子曰:“视听思虑动作皆天也,所谓器亦道也,但要识真妄,妄则不诚无物,何器之有?”

  程子言:“凡物有本末,不可分本末为两段事。本道也,末器也,即道也。”朱子解之曰:“非谓末即是本,但学其末而本便在此。”窃以为是,乃程子之本旨也。(以上《道器说》)

  “心,体也;事,用也。心外无事,事外无心,心迹未尝判。”此程子一原之旨也。皆善事也,或主於立名,或主於为利,无是二者,而或但出於一时之意气,其用虽是,而其体非也。若主於义,曰“此吾之所当为也”,则体用合矣。滞於用而不知养其所自出之原,俗学也。外於用以求真体之所在,异学也。无是二者之蔽,则得之矣。(《一原说》)

  原始以未生之前言,反终以既死之后言。终者复其始者也,始未尝有,则终亦无有;始未尝无,则终亦无无。以为未尝有者,未尝有我也,复其始则无我矣。以为未尝无者,其所以为我者,未尝无也,安得随死而亡乎?

  静变而为动,动变而为静,两也,易也,道也。时动而动,初未尝有动也,时静而静,初未尝有静也,动静合一,存夫神。神一而已,两可言也,一不可言也,故曰:“《易》所以立道,穷神则无《易》矣。”

  知事即理,则无事矣,外不见物也;知理即心,则无心矣,内不见己也。外物不接,内欲不萌,如是而止,乃得止之道,止於理而已。(以上《易说》)

  今学者喜言正心,而不言诚意,喜言致知,而不言格物,汩於异学故耳。诚意所以正心,格物所以致知,内外一理,此乃《大学》之道也。(《大学说》)

  人之为学,一心而已。盖心主乎一身,而其体之虚灵,足以管乎天下之理;理散在万事,而其用之微妙,实不外乎一人之心。故学贵於知,要求诸一心而已。学之道奈何?主敬以立其本,穷理以进其知,本立而知益明,知进而本益固,而心之体用全矣。他日语门人曰:“主敬所以存此心,格物所以明此心。”乃定论也。(《删定或问》)

  道散於天下而具於人之一心,所谓性也。性非他,天命是矣。所谓天命,阴阳五行,化生万物,天命之流行也。五殊二实,其本则一。维天之命,於穆不已,天之所以为天也,所谓在天为命也。受生於天,因各得是以为性,所谓在人为性也。循性而出,散为万事,皆道也。修道以立法於天下则教也。道形於日用,无物不有,无时不然,所谓不离也,而其实体在我一性而已。是故君子之体道也,不求道於事,而严诸一心,戒慎恐惧乎其所不睹不闻,所以存天理之本然,无动静之间者也。不睹不闻,隐且微矣,而至著存焉,沖漠无朕,万象森然已具,此体道之君子,所以必慎其独也。盖重言之,非二事也。喜怒哀乐情也,四者形而天下之事具,发而中节则道也。和所以状情之德,道就事而言。四者未发则性也,谓之中。中所以状性之德,道之体也。道不出於一中,而实性之德,故曰大本。君子严诸一心,而性得所养,则大本立矣。本立道行,所谓致中和也。程子曰:“致如致却太平之致。”盖中和不可以力取,其要在慎独而已。天地於此乎位,万物於此乎育,此圣人之能事,学者之极功,而岂外於一心之妙用乎?

  或曰:“子亦求异於朱子乎?”曰:“非敢为异也,将求同於程子耳。中和之说,程门论说甚详,似皆未领其旨。《定性书》言:‘圣人之喜,以物之当喜,圣人之怒,以物之当怒,圣人之喜怒不系於心,而系於物。’盖自其不系於心而言,则未发之中,自其因物喜怒而言,则已发之和,不可析为二处也。若以动静之时分体用,而以静存为致中,动察为致和,非程子之本旨矣。岂以其近於佛氏止观空觉为一之论,遂宁过於分析乎?程子云:‘吾儒与释氏,句句合,事事同,然而不同其谓此欤!’喜怒哀乐未发谓之中。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指心之本体而言。《大学》言正心,曰‘有所忿懥恐惧好乐忧患,则不得其正,一物存焉,则累其空明之本体矣。’名其无倚曰中,名其无妄曰诚,名其无私曰仁,一物也。是谓天命之谓性,发而中节谓之和。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指心之流行而言。是谓“率性之谓道”,“忠恕一以贯之。”忠者,无妄;恕者,所以行乎忠也。忠者体,恕者用,大本达道也。此程子之本旨也。”

  常人有欲,顺其欲则喜,逆其欲则怒,失其欲则哀,得其欲则乐,其所以为心者,非喜则怒,非哀则乐,情而已。圣人无欲,浑然一性,何喜何怒,何哀何乐?故曰“只喜怒哀乐不发便是中也”。由是言之,圣人之心,未发之中也;赤子之心,发而未远於中也;众人之心,则皆已发者也。然则圣人无发乎?曰发而中节,物各付物,是皆未发者之所形,而其未发者固自若也。故曰“言和则中在其中,言中则含喜怒哀乐在其中矣”。中以无过不及为义,过非道,不及非道,道者中而已。以事言,则各有中,以道言,则一中以蔽之矣。中者大本,言道之体也,安得谓有二义乎?如言心正则百事皆正,若中有二义,心亦可有二义乎?

  或曰:“朱子论中和,其书成卷,子复有二论乎?”曰:“窃求诸程子而有疑焉。盖程门指此为传授心法,故其门人论说最详。龟山之南也,罗仲素、李延平,实世守之,至朱子始自立说,以未发已发分属动静之时,学者但当因其时而各致其力,非复程子之说矣。周子《图说》之主静,自註无欲故静。《通书》曰:“一者无欲,无欲则静虚动直。”则是主静之静,乃所谓一者,而非阳动阴静之静也。伊、洛源流,疑出於此。若张子之天德,邵子之天心,皆指是为说也。

  君子之道费而隐,费,用之广也;隐,体之微也。夫妇之所能知能行,圣人之所不能知不能行,语大语小,在上在下,万有不齐,可谓费矣。语其体则一而已,道是也,不可得而见也。以圣人言之,动为道,言为法,行为则,三千三百,万有不齐,可谓费矣。语其体则一而已,心是也,不可得而见也。鸢飞鱼跃,上下察也,明隐之不可掩也,犹赞鬼神之德曰“微之显”云耳。《中庸》始言“一理中散为万事,末复合为一理,放之则弥六合,敛之则退藏於密”,即其旨也。(以上《中庸说》)

  君子喻於义,义其心也;小人喻於利,利其心也。方其未形於事,初未有义利之可言,而其为体固已判矣。义心天下之公,本於性者也,天也;利心一人之私,生於形者也,人也。故君子从天不从人。

  下学以所行言,上达以所见言,非二事也。下学而不能上达,由之而不知者也。穷理则尽性至命,下学而上达也。(以上《论语说》)

  必有事焉,以持志言;勿正者,犹言有事而未尝有事云耳。勿忘,即是有事;勿助,即是勿正。故程子以鸢飞鱼跃言之。(《孟子说》)

  仁者何?人之本心是也。求即其本心之安,是为仁也。然则求仁之方,但嘿以守吾此心可乎?曰“非也。视听言动,出门使民,居处执事与人,以至事贤友仁,学问思辨,皆为仁之地也。近世右象山而左朱子,曰吾心学也。好异者靡然趋之,惑世诬民,其罪大矣。”(《仁说》)

  道一本而万殊,夫子之一贯是矣。以学言之,则必有事於万殊,而后一者可几也。曾子之随事力行,子贡之多学而识,皆亲受业於夫子之门者也。颜子之博文约礼,而后如有所立,《易》之知崇礼卑,而后成性存存,皆一说也。程子论学,曰:“涵养须用敬,进学则在致知。”朱子伸明之,曰:“主敬以立其本,穷理以致其知,本立而知益明,知进而本益固。”可谓尽矣。陆氏之学,盖略有见於道体,遂欲单刀直入,以径造夫所谓一者,又自以为至简至易,立跻圣域,故世之好异者靡然趋之,而不知其相率而陷於异端之说也。张子曰:“儒者穷理,故率性可以谓之道,释氏不知穷理,而自谓之性,故其说不可推而行。”程子有言:“自物格而充之,然后可以至圣人,不知物格而先欲意诚心正者,未有能中於理者。”据此可以断陆氏之学。

  气质之性,生於形者也,心为形役,故惟气质用事;天地之性,言性之本然,初不外於一心也,生乎形而不役於形,超然独立,物我并照,则本性见矣。学者知求复性,而不知即心以求,则未尝读《孟子》者也。性即理也,穷理则尽性至命,以格物穷理为外为末而非之者,则未尝读《程子》也。

  圣人之心,道也。言者心之声,行者心之迹,《六经》之为教,皆出於圣人之心,故曰心道也。常人之心,去道远矣,於是乎有学必穷理读书广见闻,而后理可明,必克己治心强恕,而后性可复。学而至於成性,而后圣人之心可言也。今始学者,知习静以入德,亦一门径,而遂曰“道在是,不假外求”,则妄说也。

  道者,事物当然之理,所谓在物为理也,而其实体在我,何事何物不出此心?所谓处物为义也,故曰中。理在事,义在心,闻乐而乐,食旨而甘,居处而安,人之情也。理也。其居丧也,闻乐不乐,食旨不甘,居处不安,亦人之情也,理也。故君子之学,求不失其本心而已。

  自诚明谓之性,诚则无不明矣。《中庸》论性而曰慎独,曰笃恭,所以存诚也。自明诚谓之教,未至於诚者,必由明而后至。《大学》论学而首曰格物致知,所以求明也。程子论天论仁诸说,即《中庸》首章之旨,论穷理论进学诸说,即《大学》首章之旨,皆本乎一心而为言也。儒、释皆从心地上做工夫,故有相似处,所谓以心役物,不以物役心,以理自胜,不为事物所侵乱,夫岂不同?本末一贯,心迹合一,儒者之公而大地。释氏离本末,判心迹,求以自私自利而已。(以上《学说》)

  动而阳,静而阴,相循於无穷者,是皆太极流行之用,而其体初未尝动也。(《体用说》)

  通宇宙一气也,气之实,阴阳是已。自其未成形者而言,絪縕揉错,相兼相制,欲一之而不能,虚也。自其成形者而言,天地法象,万物形色,刚柔男女,粲然有分,实也。实者虚之所为,形亦气也,是皆可名之象耳。又自其本而言,未尝有体,曰太虚,虚而妙应,曰神,神而有常,曰天,曰性,一物也。有天则有道,神天德,化天道,一於气而已。自其存主而言,曰德,自其流行而言,曰道。知变化之道者,其知神之所为乎?

  耳目口体,气之聚而成形者也;视听言动,气之虚而为用者也。曰阴曰阳,可分属也,而皆统於一心,则不可分矣。气之神也合一,不测之谓也。由此而通於性与天道,君子之上达也,由此而梏於闻见,溺於物欲,小人之下达也。

  客感客形,与无感无欲,惟尽性者一之,有无虚实,通为一物者,性也,即程子“道亦器,器亦道”之说。

  知昼夜阴阳,则能一性命。阴阳昼夜,屈伸相感於无穷,所谓天,所不能自已者谓命,而感之体即性也,故曰“一性命”。圣人之至诚无息,诚其性,不息其命也。鬼神常不死,诚而已。故曰“诚不可掩”。此之谓知性命,则知圣人,知鬼神。(以上《正蒙说》)

  历家以日月星辰为天体,其度数有可纪者,有以地而言耳。地有形质,则有四极,天之大也莫禦,而其与地相为依附而旋转者,则犹可量也。是故象见乎上,体必应乎下,若形影然。(《读程语》)

  儒者言性,释氏亦言性,但彼认为己有,所谓本以利心得来,故学者亦以利心向之。性者万物之一原,非有我之得私也。惟大人为能尽其性,盖闢佛、老而为言也。

  朱子以后,学者知以理言性,不随於释氏之虚空矣。而未能识性者为体,则立言者之过也。

  禅学直截心地上用功,却缘何用心粗?彼盖自以为道由我立,命由我出,其涉於迹者,可勿深较。程子“不判心迹”,朱子“不向用时勤猛省,更於何处味真腴”,此儒、释异处,学者要须识此。(以上《杂说》)

  诗

  心非目不见,目自见之体。须知瞑目前,明明有先视。治心如治目,刮去膜与翳。目净视能传,心清性无际。胸中欲无事,须是必有事。敬则心自虚,乃照无物地。无物是何地?万化从此出。程门费讲论,此之谓未发。天理在何处?本心原不昧。乃知尧、舜心,千年至今在。(以上《论性》)

  万法总归一,一复何所归?太极本无极,天心无改移。(《文中子意》)

  释氏谈实际,省心亦省事。圣人亦何心?万事一天理。释言理是障,此错认理字。理即是吾心,无生亦无死。管窥亦见天,只是不广大。尽心而知天,乃见天无外。静中须有物,莫若理会敬。能敬则知此,此是天命性。戒惧一生心,即此是慎独。物欲遏将萌?乃是敬未足。闲邪则固一,主一不须闲。敬则自无已,天理本完全。主一谓之敬,一者谓之诚。一则无二三,何复言欲萌?此理最为约,但恐不持久。既能体而乐,不患不能守。心懈则有防,敬则无间断。存久体自明,天理一以贯。只要立个心,心即是天理。此上有商量,应不出敬字。此心即性天,京师是长安。当下便认取,须知未发前。言止不言定,须是止於事。和则中在焉,此理嘿而识。坐井而观天,所见终不大。试出井栏行,却入井栏坐。尧、舜几千年,其心至今在。道是尧舜心,何尝见道坏?(以上《述程语》)

  万象无所隐,向明乃天理。如顾影壁间,区区一物耳。(《邵子之旨》)

  湛一气之本,感生方有象。爱恶出太虚,末胜则本丧。(《张子之旨》)

  性是无物地,存心即养性。何者是存心?不出诚与敬。

  道心心是道,惟微道之体。人心乃私欲,已涉形与气。(以上《漫述》)

卷一百七十" 文敏崔后渠先生铣 "

  崔铣字子钟,一字仲凫,号后渠,河南安阳人。弱冠举乡试,入太学,与四方名士马理、吕柟、寇天叙辈相期许。登弘治乙丑进士第,改庶吉士,授编修。逆瑾窃政,朝士见者多屈膝,先生与何瑭长揖而已。瑾怒其轻薄,张綵曰:“此人有虚名,未可骤加之罪。”终出为南京稽勋主事。瑾诛,召还翰林。时西涯以文艺笼络天下,先生以为非宰相所急,上书规之。侍讲经筵,每以亲君子远小人磨切武宗,指钱宁、廖鹏而言也,小人皆欲甘心之。晋侍读,遂告归。嘉靖改元,起原官,寻擢南京祭酒。大礼议起,上疏“勤圣学,辨忠邪,以回天变”。上以为刺己也,勒令致仕。家居十六年,以皇太子立,选宫僚,起少詹事兼侍读学士,转南礼部右侍郎,入贺圣节,过家疾作而卒,辛丑岁也,年六十四。赠礼部尚书,谥文敏。

  先生之学,以程、朱为的,然於程子之言心学者,则又删之,以为涉於高虚,是门人之附会,无乃固欤!至其言理气无缝合处,先生自有真得,不随朱子脚下转是也。其诋阳明不遗余力,称之为霸儒。孙锺元曰:“文敏议象山、阳明为禅学,为异说。夫二人者,且不必论其学术,荆门之政,有体有用;宁藩之事,拚九死以安社稷。吾未见异端既出世而又肯任事者也。”此以其外而言也。先生以知能心之用也,爱敬性之实也,本诸天,故曰良。今取以证其异说,删良能而不挈,非霸儒与?此是以心为知觉,以性为理,不可以知觉即是理之成说,颇与先生气即理之论自相反。且先生既言“本诸天故曰良”,孟子谓知能为良,则知能本诸天者,即是以爱敬之理,决不仅以此知觉本诸天也。阳明单提良知而不及爱敬,其非悬空之知觉明矣。孟子上节,知能并举,下言“无不知爱其亲也,无不知敬其兄也”,能字皆归并知内,盖知是性也,能是才也,言性则才自在其中矣。

  士翼

  造化流行,四时者气乎?春当温,秋当凉者,理乎?理乃气之条段,虽纷纭而不可乱者,温凉以时,圣人也。冬过寒,则春行其余冽,夏过炎,则秋冒其余炽,气偏理亦滞,中人之性也。春必温,秋必凉,性善之譬也。故学修而性可返。若夫酷烈载沉,七年固旱,其下愚哉!非用汤之精诚弗回。

  自求心习静之论兴,窃见孔经之在世,犹襄、献之王周、汉也,方伯连帅,虽曰同奖王室,然别出教令,自立社稷矣。夫心即事也,事即道也。事合於道则心存矣,事戾於道则心放矣,故动之不能亡静,犹静之不能亡动,各值其遇而已矣。静而无事,勿生妄念,勿从堕容;动而酬用,勿昧本心,勿徇外欲。动而徇欲,难以求静,静而杂念,胡以制动?今求静曰真空真识,抑何偏欤?

  问:“伊川曰性即理也,然乎?”曰:“然。性者仁义而已,曾谓仁义非理乎?仁义有不善欤?”问:“孔子何谓相近也?”曰:“别其所赋之等也。”问:“性可以有等?”曰:“气也。”“然则气即理乎?”曰:“然。”“何以明之?”“今夫孩童知爱其亲,仁也;知敬其长,义也。即其喜笑慕恋谓之爱,即其恭敬推逊谓之敬,是非气乎?发於外,即其在於中者也。理者气之条,善者气之德,岂伊二物哉?”问:“气有原乎?”曰:“有之。《易》曰易有太极,《诗》曰有物有则,夫极者易之翕,则者物之能,故曰纯粹精也。舍是而谈理气支矣。”

  阳有知而阴无知,是故质受神以为运,魄资魂以为识。阳有去而阴常居,是故炎火熄而灰存,花色落而朽贮。人生为阳,志则宰而气则从,气为阳中之阴。人死为阴,气则升而魄则止,气为阴中之阳。

  朱子谓“气有聚散,理无聚散”,窃所未详。盖造化之原,理常聚而气亦聚,人物之生,气若散而理亦散。气既散矣,理安所附?是故天地寒暑也,人物禾稼也,暑来禾生,寒来禾死,尽矣。明年又蕃其鲜者,故曰“日新之谓盛德。”

  天命之谓性,故物之理即吾心之理也。外之物格,则内之知致,见天下之物,各有则而不可易,即此则以应之,故时措之宜矣。曰“穷理则隐而难求”,曰“格物则显而可据。”格物者,修治其目,人伦其先也。若泛乎其务,则荒而靡节。故博非颜子之文,则约非不畔之道。亡气外之形,亡神外之气,亡理外之神,亡命外之理,亡心外之命,亡命外之心。心者,具万理而出命也。

  问:“古之祭天地山川不屋,谓栋宇不能囿其形也,乃以人之饮食荐之,夫岂知神之所嗜乎?”曰:“祭也者,致其敬与礼也,故以人道之所重者奉之,尽其报本之诚已耳。若神之所嗜,夫恶知之?豺之祭兽,獭之祭鱼,亦就其性之所能也夫!”

  觉心之放,即求也;知我之病,即药也。矜己之是,即非也;妒人之长,即短也。

  性之所寓曰心,心之所具曰性。性者理也,心乃发用斯理者,孟子以四端验之。夫自修身而齐家而治国平天下,斯谓尽心尽性也。精一道心者,用之执中也。中者,道心之极也。宋人以异端附会之,曰“道即心也”,则人非心欤?

  问:“性即理也,有气乎否?”曰:“气也,惟其为理,斯谓之性,犹夫纯洁而温者,不谓之石而谓之玉也。理之训有条也,古用以言一事,至宋儒而言道体也。”

  程子云:“圣人本天,释氏本心。”盖天言其理也,心兼乎血气也。释氏以精灵知觉为主,故迷则皆妄,悟则皆真,故曰心。圣人以仁义礼智为主,故经纶大经,裁成大化与物同体,故曰天。

  心性固不离,亦非杂。知能心之用也,爱亲敬长性也,好利恶害心之觉也,生可舍,死可取,性也。譬之物焉,生生气也,穀之甘,杏之酸,桂之辣,性也。心灵而性活也,心移而性宰也。孟子曰:“仁人心也”,乃言所主也,非用为训也。心性之辨,一言而决之矣。

  阳刚也,生也,阴柔也,成也,皆气也,即其理也。仁阳也,爱也,义阴也,敬也,皆气也,即其理也。古人曰:“阴阳曰仁义,一而已。”后人和合孔、孟之言性,乃立理气之名,学者勿泥其词而析其源,不可废理而存气也。

  常人无中,小人无静。

  朱子论宋祧主,取诸商、周。夫汤、文兴自诸侯,契、稷始封之君也,宗之固当。布衣而有天下,如宋太祖除乱救民,创业垂统,宜正东向之位,为百代之祖。自宣祖而上,悉以亲尽而祧,天子崩,臣子称天以诔之,其祭也,奉天以配之。若曰先世积德而致,则大贤之后多湮,何乃弃赫赫之功,而求冥冥之报?若曰子孙不当自择其先,则自一世二世,以至百世,皆不迁可也。

  颜子之学,克己复礼,治怒改过,庄周谓之黜聪明,堕肢体,盖肆为躗言以讥孔氏之致知谨礼也。宋刘彦冲诸人,祖述为文,则颜子乃孔门之达磨矣。

  曾点言志,朱子许其天理流行。夫遇一事,必有一则,处之当而熟,则圣人矣,一以贯之也。岂有物见目前而可玩哉?水之流,鸢之飞,鱼之跃,皆实体也;犹父之慈,子之孝,皆天命之性,人不率之,愧於物矣。岂若黄花般若为禅机哉?

  不格物而曰致知者,妄也;不履事而曰存心者,偷也。夫人不食而谓饱,即空而见花,非实也,乃病也。

  观诸造化,静多於动,虽阳气毕达,万有并作,本末固凝也。可以知德矣。

  观诸造化,动而无息,是故绝涧石壁,草藓自生,冬冽地坼,荠麦自青。可以知仁矣。

  《大学》一篇,皆明明德而已。仁者与物同体,遗一物,涂一民,非仁也。故新民即明明德。

  《中庸》不指“仁义”为性,而曰“喜怒哀乐”,盖二者旨微而难言,四者常发而易见。夫仁义之训,至宋而明,今即田父市人而语之曰:“汝喜汝怒,性也。”皆晓然而领。四者即仁义之用,考孟子之四端,则参得之矣。戒惧以体验此中,使勿有所系而偏,《大学》所谓正心,慎独以儆省此和,使勿有所逐而流。《大学》所谓修身,静立动之本,动达静之具,交养互发,非二事也。

  其世治者,其论公於众;其世兴者,其论公於朝;其世衰者,其论公於野。上下不公,其世不可为已。故党锢息而汉亡,朋党尽而宋乱。夫公论弗可一日而废也。

  《关雎》咏淑女以配君子,间关思德音以括其上。盖幽王昏乱,法家拂士斥矣,所信惟妇言,故诗人冀其改德以亲贤女尔。

  心存则鉴物之理,气和则识仁之象。

  不言常而言变,异端皆然。申、韩之法,皆防人之欺,疑人之叛,夫将置秉彝於何地耶?

  松牕寤言

  夫正物之谓格,至理之谓物,今之异言也,则心当何正?而至善有别名乎?孟子曰“良知良能”,知能心之用也,爱敬性之实也,本诸天,故曰良。今取以证其异,删良能而不挈,非霸儒欤?

  学者改过,追索其动念之故而除之,斯不萌於再。

  孟子曰:“学问之道,求其放心而已矣。”条目不具,奚以求心?故曰:“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其存心之方乎?夫心火属也,火丽物而后有形,心宰物而后有造。异端之言异焉,曰“静则心定,而理自见”,无待乎学矣。是犹舍耒耜而言耕也。

  问:“程子有《遗书》矣,子述程志也何居?”曰:“伐伪存真也。高虚者异端则然,学者附之,斯人惑之,向使二夫子之道淆,其游、谢之罪欤?鲍氏而下无讥焉。是故夫子之道,仁也,敬其业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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