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下江南

     著书立意乃赠花于人之举,然万卷书亦由人力而为,非尽善尽美处还盼见谅 !

                     —— 华辀远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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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回" 白面书生逢铁汉 红颜少女遇金刚

  却说林、李二人,被程孝子一言解散仇怨,可见人间重孝子,即使天上神明,人君帝子,亦皆重孝也,故一孝子,无不能挽回黎民,看此可以悟矣。惟愿今人把忠孝二字,时刻不忘为是。

  且说天子与日清来至苏州一个热闹市上,十分挤拥。这市近海,十分兴旺,舟船客商等俱皆聚集往来,人马不绝,这个叫如云市,有数千铺户,略一看过,与日清投下客店,即叫店主备下酒菜。店主答应一声,不一刻摆列上桌,日清相陪,酒过数杯,天子偶想道:“朕今来此游玩,逢奸必削,遇盗必除,不知革尽几多贪官污吏,可见食禄者多,尽心为国者少。然则世态如此,亦无可如何。”想罢就用晚膳,即上床而睡。忽见一轮明月当空,乃执笔吟下一联云:

  皎月当富宝镜悬,山河摇影十分全。琼楼玉宇清光满,水鉴银盘水气

  旋。处处轩窗吟白雪,家家画阁弄朱弦。清宵寇极来斯地,游玩时逢兴自

  然。

  吟罢,听得还有读书之声,仔细一听,念的是离骚经。次日,与日清寻到该处,听得读高山流水,正在门前,便向左侧凉亭中坐下。

  且说此地有一个偷儿,十分力大,但遇他手,任你一柱般大条桅,他亦能应手而折,故乡人起他一个诨号为铁汉。一日探听得有个白面书生,只自一人在此读书,何不今夜越墙而进,偷他一个干净,料无人知觉。所以左右前后行过,看明上落道路方去,不想却被日清看见。日清见他蛇头鼠目,在那里东张西望,必定是个偷儿无疑,即说与圣天子知道,即于是夜在那亭上候那贼人。

  原来此处叫深柳堂,是本处当家姓金的起造,那子弟们不下数十人,在此读书。刚刚此数日,各人有事去了,只剩金三郎在此,并书童一个,名叫禄儿。这金三郎与众不同,勤习经史,以求博得一名,以慰亲心。凡有热闹场所,俱皆绝足,闭门谢客,而且胆大,鬼贼妖怪,一概不怕。曾有夜偷到此,却被逐退。曾有鬼混他,他曾与鬼见面,一夜,有个百厌鬼到此吓他,头大如斗,眼如铜铃,手如葵扇,舌如蛇,然高不及三尺,令人见之,不死也要害一场大病。他偏不怕,将一个竹箩用纸糊了,画了五官,套在头上,与他相视,其鬼又变身高二丈,头顶屋瓦,他又将竹接长双足,其鬼无可奈何,只得避之而去。非是鬼怕大胆,乃怕忠厚孝义也。又说那铁汉,是夜饱食一顿,拿了绳刀杂物,到深柳堂静候,等候下手。不想日清看定,因在黑暗,故铁汉不见,于是守至夜深人少,然后下手。时正三鼓,明月如画。人道做偷儿偷风莫偷云,偷雨莫偷月,他偏向月明时下手,无奈金三郎夜读不倦,直到五更未睡。正是:

  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立志时。

  青春不思图上进,老来方悔读书迟。

  那铁汉听得不耐烦,索性向瓦上一丢,早登瓦上,踏将下去。这三郎早已明白,诈作不知,待他前来,再为收拾。即脱衣假睡,在床上假装鼻息如雷,那铁汉更作鼠叫,三郎又诈作不知。铁汉欲开衣箱,三郎手拿一条麻绳在后,看正那贼,一萦绕住,乘势推在地上,乃叫醒书童禄儿将他捆起。日清在瓦上看得真切,见这书生如此本领,不用动手,乃返店去了。

  金三郎把铁汉捆来,即叫书童安排夜食,乃问铁汉道:“尔今被捉,有何话说?”铁汉道:“今夜被捉,自觉羞惭,冒犯之处,但求恕宥,感恩不忘。”三郎道:“你如肯改邪归正,我就放你,你便来一醉如何。”于是把他松了,排下夜膳,铁汉上前谢过,只得入席同饮。饮食已完,三郎又赠他纹银十两,叫他此后改邪归正,不可为梁上君子,铁汉谢过,拜别而去。自此偷儿到此,知是三郎,皆不敢动手。再说日清将此事说与天子知道,叹道:“真正是读书人无所不能。”次日,辞了店主,又往别处去了。

  话说本处西村有个小户人家,姓王名全,娶妻万氏。夫妇二人,年近六十,单生一女,名叫碧玉,年方二八,生得容貌似海棠滋晓露,腰肢似杨柳舞东风,浑疑阆苑仙姬,绝胜桂宫仙子。又诗曰:

  秋水精神瑞雪飘,芳容嫩质更娇烧。

  看来工指纤纤软,行去金莲步步娇。

  凤眼半弯藏琥珀,朱唇一点露英瑶。

  自是生香花解语,千金良价更难消。

  王老夫妻二人,爱若掌上之珍。但此女虽是贫家女子,也是琴棋诗画件件皆通,每日不是长吟,定是短唱,每有富贵之家求婚,她竟不从。却有个本省提台之子,到来求亲,这公子张效贵,是张安仁之子,生得十分丑陋,恃着父亲一品大员,倚势凌人,要在花街柳巷,无所不为。一日,见王全之女十分姿色,故央王媒婆去说,谁知王碧玉要试过才貌双全者方许。公子无奈,只得打扮得十分华美,同王婆用了名帖,来到王家。见礼已毕,王老开言道:“公子光临,蓬户生色。”张效贵道:“闻得千金须要面试方允亲事,故来领教。”王老道:“请公子少坐。”遂命碧玉隔帘听试,碧玉见他面貌十分恶劣,心中不悦,请母亲出一个题目,贴上灯谜道:

  或如天兮或如地,或伴佳人或赠贵,或如忧兮或如

  喜,或笑春姣兮或返媚,或匪白发兮老将至矣。

  谜底就是镜子,公子全然不解,便老了面皮道:“今日饮酒太多,待明日再来。”急辞望前面而去。回至家中,自己思忖,我是一个提台公子,反被村女所难,好不苦恼。心生一计道:“谅尔这女,有多大的本领,明日派家丁二三十人,抢了回来,岂不是好?”主意已定,过了一宵,即唤二三十个得力家丁,手持兵器,来至王家,不由分说,将碧玉抢回,扬言王家欠他银两,将女偿债。路上看的人,知他强抢,无人敢救。忽有一人,亦是本处人氏,姓金名刚,专打不平,见公子强抢女子,好生无礼,知是提台公子,不敢动手,乃道:“青天白日,抢人家女子,于礼说不下去,请公子放了她罢。”公子道:“你这乞儿,来管什么闲事?”金刚道:“我不怕你人多。”公子生性暴躁,上前便打,哪里是金刚敌手?被金刚一拳打死。家丁逃回报知,提台气极不堪,即问:“凶手何人?”家丁答道:“是金刚。”便绘影图形,四方追捕。各武营尽心缉捕,十分严紧。正是:

  安上铁笼擒猛虎,高悬图影捉强狼。

  不知金刚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三回" 英雄遇赦沐皇恩 义土慈心叨御赐

  英雄志气勇除奸,手段高强不是闲。

  战处蛟龙潜碧海,舞来猛虎遇深山。

  却说金刚因路打不平,救了王碧玉,一时力猛,把公子打死,十分着急,人命重大,非同小可,且是提台之子,只得见势就走。天已将晚,心中着忙,肚中饥饿,难以行走,就在村中古庙栖身,日间打过一场,又因路多走了,十分困倦,饥鼓雷鸣。自思不合一时粗鲁,至把那张公子打死,又想道且喜又与地方上除一害,伏在神台上朦胧睡去。且说此处正是忠乐村地面,此乃关王庙,十分灵圣,若忠臣孝子,义士烈女到此祈拜,无不灵验。惟庙小,并无司视看守,只得村人朝夕香烛供举。时正三更,那金刚梦见有胡须之人,来叫他有话吩咐。

  他不知所以,乃从神人来至一处,但见如殿宇一般,上面坐着一位红面神圣,乃是汉代关夫子。他上前跪下,口称:“小人金刚叩见。”帝君命他起来,方敢抬头。帝君开言道:“惟念尔一点仁义之心,不顾自己受害,代人出力,救困扶危,甚是可嘉。今说与尔知,方今朝廷招贤纳勇,尔即往投黄永清家内,便有出头日子,日后得志,要尽忠报国,牢牢紧记。”金刚听罢,再拜叩谢,帝君乃命两青衣小童,送他回去。路经一个绿水鱼池,十分幽雅,正在漫行贪看,不提防被青衣一掌,打落水中,大叫一声,正在慌忙间,惊得浑身冷汗,原来是南柯一梦,十分奇怪,自思帝君之语,须当紧记。起来向神再拜,其时正在五更,天色将晓。正是

  鸡声三报天将晓,月落星稀日渐升。

  意欲抽身起来,奈饥饿难忍,手酸脚软,只得神台下再坐,且过片时再走。且说此处正与黄侍郎家相去不远。是日正值黄府酬神,家人搬了礼物,来此庙参拜已毕,各往庙外,一时那金刚见人到此酬神,正欲等他拜谢已完,求他赐些酒食,以充肚饥,后见人往庙外去了,乃伸出头来往上一看,看见那三性供在台上,不顾什么,起来大饮大吃,吃得醉饱,复缩在神台之下。黄府各人回来,见那三牲酒食不见了许多,难道神圣吃了?断无此理,必定是偷儿吃了。乃四处找寻,只见神台下有个大汉在此,料是此人偷吃,喧吵起来,扯那个金刚出来骂道:“你这偷儿,为什么在此偷人礼物吃?”金刚不好意思,只得硬着头皮说道:“是我一时饥饿偷了吃,多谢你。”家人道:“谢什么?我与你去见公子。”就此拖扯来至府中,黄府家人入内禀知永清,永清出来说道:“是哪个人吃了我家敬神的东西?”金刚即上前道:“是我!”

  永清把金刚一看,见他相貌魁梧,必不是无用之人,乃开言道:“足下高姓大名,因何如此?既是肚腹饥饿,请再食如何?”即叫家人再搬酒肉出来,任他一饱。于是金刚大食一顿,食罢,向公子问道:“请问贵人高姓大名?”永清道:“我姓黄名永清,家祖黄定邦侍郎。”金刚叩头道:“小人有眼无珠,无识公子,望为恕罪。”公子道:“你姓甚名谁,为何到此如是,说与我知,我自有处理。”金刚乃把救碧玉打死张公子之事,说了一遍。黄永清道:“如此说来,义气堪嘉。现在四处出赏帖,图形绘影捉你,你不必往别处去,就在我这儿住下,教习我家人武艺,此事有我在此,张提台亦不敢到此查问。”金刚喜不自胜,在黄府教习他家人各式武艺。正是:

  英雄暂得栖身有地,奸佞无从捉影拿形。

  且说张提台严缉了数月,并无踪迹。一日,访闻得在黄永清家中,乃命人求永清将金刚交出,以正其罪。乃唤家人办了礼物名片,向黄府而来,见了黄公子,把名帖呈上,道了家主之意。公子道:“我家何曾有金刚到此?铁汉倒有几个,尔乃回去对你家大人说知。”家人无奈,拜辞而去。回至府中,把公子之言,对提台大人说知。提台闻言大怒道:“我惧你这黄狗么?”即传齐参游守府千百把总并五营四哨兵丁,杀气腾腾来到黄侍郎府前,大叫道:“黄永清小子,快把金刚交出,迟则到府搜出,恐怕你这世袭有些不便。”黄府家人急入内报知黄公子,黄公子吩咐家人不要理他,谅他官军人等不敢进来,无奈大呼小叫,人马喧闹不已。

  金刚忍不住,便向黄公子道:“为小人之事,累及公子如此吵闹,心甚不安,莫若小人出去与他对敌,若杀退他回去,另作别计,若打输了,另往别处。”公子再三劝止不住,只得由金刚出了府门,手提长枪,在大门口大喝道:“尔这个昏官,纵容儿子白日抢人家闺女,该当何罪?幸得某家救了这良家处女,尔的不肖儿子,定要与我相争,今我将他打死,为地方除了一个大害,实为百姓之幸,尔敢来寻我?好好回去,用心报国罢。”这张提台闻言大怒,正是仇人对面,即命各人上前与他厮杀。那金刚振起神威,杀得那些兵丁败走而回,张提台见了,急催五营口哨各官一齐上前,把那金刚围住,战有数个时辰,无奈金刚寡不敌众,被官兵生擒去了。张提台大喜,即带回街中,严刑拷问,金刚总是不招。提台无奈,只得交与本县李连登审问,务必要拷出真情,认了口供,方能请王命正法。

  再说永清自金刚被捉,令人访问,知是叫李知县审问,自思李连登与我甚厚,不若到他衙中说情,若能救他一命岂不是好?吩咐家人备轿,来至县衙前,命人传了名帖。李知县闻得,急整衣冠,大开中门,迎接入去,分东西坐下,李连登道:“不知公子到来,有何见教?”永清道:“父台大人,今因晚生家中金教师,不知与张大人有何仇隙,以至起兵马来合下,活捉他来,听是交与父台大人处审断,未知曾否审出明白,望祈示知。”李知县道:“闻那金刚与王全交好,因张公子与王全不相投,故此金刚将张公子效贵打死,投在贵府,妄为教师。如今事情重大,明日请公子到来,并通知提台,着人一同会审如何?”永清道:“总求父台大人原情办理就是。”说了辞出,次日一早到衙,李知县即令人请张提台着人到来一同会审,张大人即着叶游府到知县衙门而来。黄永清公子也到。即提出金刚来审。那金刚恐连累黄公子,他就从头说明。知县无奈,只得录了口供,回复提台,候令处决。黄公子辞别回府,叶游府亦回。

  且说天子与日清游过了许多热闹场中,一日,偶然想起黄永清等,正欲到他府中一探。日清引路来至黄府,家人通报,永清急忙穿衣出来跪接,天子入内,坐下道:“嗣后便教叔侄相称,行叔侄礼罢。”永清点头,即唤家人备了酒膳,席间永清把金刚之事,对天子从头说了一回。天子闻言怒道:“如此之人,死有余辜,那金刚乃义气忠勇之人,待朕明日即行发旨一道,与庄巡抚大人,令他将张提台拿住,待朕回朝,自有发落。并将金刚放出,赏了李连登道衔记名,遇缺即补。”是晚把旨意写了,次日吩咐周日清快去庄大人处投呈。正是:

  英雄运起逢恩赦,奸佞机谋枉设施。

  次日,周日清领了圣旨,到庄大人处,令人传报,庄巡抚即换衣冠,排开香案跪接。日清开读诏曰: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今游历江南,为表扬忠孝,削除奸佞起见,今

  访得张提合纵子行凶白日抢夺良民处女。其子已死,无足追究,即将提台

  拿问进京,候朕回朝发落,并赏李连登道台记名,遇缺即补。速将金刚释

  放。钦此。

  庄大人听诏已毕,即与日清一同坐下。茶罢,日清辞别而去,回来复旨。庄大人即排开香案,依诏行事。且言金刚出了县牢,向知县太爷谢过,即回至黄府,向公子叩谢。公子道:“此乃当今仁圣天子放尔回来,快去见驾,叩谢天恩。”于是金刚急上前叩头。天子将武经韬略一一盘问于他,金刚对答如流,圣上大喜,即封了游府之职,手诏一道,命他往庄巡抚处验过,俟有缺即补。金刚叩头谢过,又向周、黄叩谢。这黄永清排下佳筵,又命人请张、李二公子到来畅叙,张礼泉与李云生一同来见天子,叩头跪拜。起来一同入席,谈些诗赋,诸人俱应对如流。仁圣天子想起他众人是富贵忠义之人,即命人拈文房四宝来,写下几个大字,与张、黄、李三人看。各人上前看时,见写得笔走龙蛇,十分佳妙。写了递与黄永清等,永清等接过谢恩。给水清的是四个大字“江南义士”,上面写着年月日,御笔亲题。那张礼泉一个大“寿”字,李云生也是四个大字“义播江南”,亦有年月日,御笔亲题,各盖御印。三人接了,再拜叩谢,十分喜悦,即命人请木匠雕刻,上匾于门前。是日酒至更深方散。永清侍候圣天子在窗前玩月,正看得高兴,忽听一段悲怨琴声,如怨如慕,如泣如诉。正是:

  风清月白当窗夜,琴韵悲歌数里扬。

  不知悲歌从何而来,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四回" 命金刚碧玉共成亲 逢圣主许英谈战法

  谁家琴韵响嘈嘈,如怨如悲惨切高。

  高韵听来如泣,低韵听来如诉。

  任尔金刚听得也哀怜,铁汉听之亦悲悼。

  话说天子正与日清看月,忽然听得一片凄凉琴韵,风送而来,正欲侧耳细听,被风起吹乱,于是下楼来安寝。至次夜又往窗前候听琴音,果然初更之后,便闻琴韵悠扬,分明听得清楚道:

  琴声弄出怨时乖,丑命生来八字排。

  年老双亲今已谢,怨仇虽息将人累。

  累着金刚忠义汉,如今遇祸走天涯。

  天涯海角何方觅?碧玉情愿结和鸣。

  圣天子听罢道:“此女弹琴自怨,是因金刚救她,累她逃难,不若明日访知,我做主叫金刚娶了,岂不是好?而且了她心中之愿。”下楼安寝。一早起来,即唤黄府家人请公子出来,永清出来问安,叩问有何圣训。天子道:“前金刚所救之王碧玉,即夜来弹琴者是也,朕因听出琴音,说道双亲俱逝,又云多亏金刚搭救,情愿配他为妻,尔可叫个伶俐妇人带个老妇前去,对她说知,金刚今已做游府,叫她来这里住下,再发旨召金刚到此,暂借府中成亲可也。”永清听了,即命人去寻了王碧玉,将言对她说知。原来碧玉自得金刚搭救之后,逃往于此,不幸父母双亡,正是十分苦楚,只得从命。来至永清家中,自有妇人接入,天子召金刚把此事对他说知,金刚大悦,谢过起来。永清代他办了酒食,择了黄道吉日,与金刚成亲,夫妻十分恩爱。向众谢礼已毕,夫妻一同上任去了。

  再说天子见事已毕,送与日清别了永清众人,往游别处而去。

  话说松江府留仙市,有个文武双全之人,姓许名英,生得唇红齿白,相貌超群。文比江都,武如吕布,六韬三略,无所不精,诸子百家,无所不晓。性好结交天下英豪,未逢知己。慷慨好施,家财百万。后来父母亡过,把那家资渐次用得干净。有钱时有人相识,及至穷了,向亲朋借一毫不得。无可奈何,只得将产业变尽了,正合著俗语云:

  世人结交须黄金,黄金不多交不深。

  纵令言语暂相许,终是悠悠行路人。

  那许英挨穷不过,只得在留仙市关帝庙前,摆卖武艺,引动看的人如蚁队一般围住,他便硬起头皮言道:“列位请了,某因生平惟好挥霍,把父母遗下家资,尽用去了。只得在此弄枪刀拳棍,列位看了指教,万望勿取笑是幸。”说了双刀舞动起来,好似冬天下雪一般,初时还见他有层有次,后来他舞得一堆雪花,滚来滚去,甚是好看。把刀舞完,复又将棍弄起来,但见他将棍打得:

  上打雪花盖顶,下打老树盘根。左打金龙出海,右打猛虎离山。前打

  金鸡独立,后打美人佩剑。左插花,右插花,金较剪,玉搔钗。或则将军

  捧印,或则美人照镜。有风吹落叶之势,鬼泣神惊之技。真是武艺无双,

  人才绝品。

  看的人齐声喝彩,也有赠绸缎,也有赠钱的。若别人卖武,有此银钱便可够用,惟许英是有钱的子弟,使用惯的,故嫌他打采的少,便道:“小弟尚有拳脚未使,欲再与诸君共看,无奈诸君要看工夫,不想出钱,故小弟无心弄了。”

  旁边一人,姓常名恶,因他是个恶棍,行为无赖,故地头上叫常恶,他即大喝道:“看尔这人卖武,往别处的为是,但本地自己地方,嫌打采微少,岂有此理。我知你是一个旧家子弟,今穷了,清茶淡饭也就罢了,尚作此模样,快收了会罢。”恼得许英面红耳赤,大喝道:“老子在此耍工夫,应该来问候,尚敢得罪于我,就不收,尔便怎样?”常恶道:“尔不收,我就要打尔一大拳。”二人尔言我语,相打起来,常恶怎能敌得过许英一个卖拳的人,只得败走去了。许英一路追赶,正遇着天子与日清二人,偶游至此,见他二人撞来,急上前将二人挡住,便道:“二位壮士少停,何必定要相打,是何原故请道其详。”

  许英把上项事说了一遍,天子闻言,便将常恶喝退。即与许英、日清同到酒楼坐下,即叫酒保排上酒菜,许英道:“小弟子到庙前收了,再来奉陪。”日清跟到关王庙前,帮他收了杂物,遂同至酒楼。许英问道:“请问二位高姓大名?”天子道:“吾姓高名天赐,北京人氏,与舍亲周日清到此探友,路过此地。见足下如斯英雄,何不去考求功名,上与国家出力,何必在此抛头露面,请问贵姓大名?”许英道:“某乃市上人氏,姓许名英,家资百万,只不务生业,专一学习文章书史并武艺工夫,故无出息。且性好使用,把家资用完,双亲又亡,只有我一人,借贷无门,只得在庙前献丑,遇着二位如此高义,小人相见恨晚也。”天子道:“原来富家之子,偶遭落魄,如足下有意投军,待我举荐,未知心下如何?”许英听罢大喜道:“万望贵人指引,感恩不忘。”说罢同饮至夜方散。许英跟了天子一同回昌太客栈,安歇一宵。

  次日用了早点,三人谈论兵法韬略,天子道:“孙武子十三篇兵书,佐吴王姬光雄占一方,诸侯不敢加兵。张良得黄石公传授兵法,助汉高祖灭楚兴刘,此皆兵法之功也。到汉末诸葛孔明辅助刘先主,战必胜,攻必克,多因兵法而行,足下曾闻其说乎?”许英答道:“诸葛孔明乃第一才人,功盖天下,有神鬼不测之机,呼风唤雨之术,只是后人少得其传耳。小子不才,颇学武侯典籍,日夕诵读,一字不忘,二位不嫌,小弟当诵与二位听如何?”天子道:“愿听高论。”许英道:“武侯兵书,有五十余篇,变幻莫测,内中妙法无穷,深利兵家之用。胜败篇云:夫贤才居上,不屑居下,三军悦乐,士卒畏惧,相议以勇,相望以威,相劝以刑罚,此必胜之理也。若三军惊离,士卒惰慢,不恩威并施,人不留其法,此必败之道也。大势篇云:夫行兵之要有三,一曰天,二曰地,三曰人。天势者日月星辰,五星合度,风气调和也。地势者,重岩峻崖,洪波千里,石门幽洞,羊肠曲径。人势者,主圣将贤,三军用礼,士卒用命,粮草足备。善用兵者,因天之时,察地之势,依人之力,则所当者无敌,所击者万全矣。地势将云:夫地势者,兵之助也。不知战地而求胜者,末之有也。高山峻岭,曲径深林,此步兵之地;平原荒野,大地沙漠,此军骑之地;倚山俯水,高林深谷,此弓戈之地;草浅土平,可前可后,此长战之地;芳草相密,竹材交横,此枪矛之地也。论情势篇云:夫将有勇而轻死者,有急而速者,有贪财好利者,有仁而不忍者,有志而心快者,有谋而懦弱者。有勇而轻死者,可慕也;心急而意重者,可人也;识高而情缓者,可袭也。论坚势篇云:古之善斗者,必先惴敌情而后图之,’凡师老粮绝,百姓愁怨。军令不习,器械不修,计无先破,外救不至。将吏剥刻,赏罚不均,营阵失措,战胜而骄,可以攻之、若任贤授能,粮草足备,用兵坚利,四邻和睦,大国应接,敌人有此者,引而避之,此其论之大略而已。孔明行兵调将,历代军师,焉能及之乎?但小弟未得其真耳。”言罢,天子亦深服其论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是也。故诸葛孔明亦服其言,此兵法所无也,是绝妙兵法,可在孙吴之上。”于是谈至天晚。

  次日圣天子对许英道:“吾与本省巡抚庄大人是莫逆之友,我有书信一封,荐尔到彼,自有好处,或得一官半职,须要忠军报国,惜士爱民为是,千万勿负我言。”说罢,即手写了一诏,付与许英。许英接过跪下,拜谢相荐之恩,辞别二人,投庄大人去了。正是:

  蛟龙得志风云会,忠臣仗义报君恩。

  天子见许英已去,与日清离店,寻胜景而去。不知所到何方,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五回" 三英雄庙前逞力 两孝子遇水成灾

  话说天子与日清二人,一路寻山问水,观之不足。一日,来至一个地方,见一座古庙,上有金字匾额云:“土谷城隍之社”。二人走进里边,见房屋宽大,可惜荒芜无人,东坍西倒。正在观看殿廊,听得外面进来三个人,生得形容古怪,十分丑陋。白面者道:“我三人看谁举起这石狮子。”黑面者道:“尔这个瘦弱书生,量尔不能举起,看我二人各举一狮与尔看看,如果举不起,我从今不再习武,二人入山修真养性去了。”白面者道:“尔二人先举我看,我随后再举。”

  原来这白面者姓秦名宝,黑面者姓徐名刚,魁梧者姓王名化。三人皆有谋略,且勇力过人。于是徐刚向那石狮四面看过,然后下手,乃用坐马之势,把那石狮拦腰用力一移,却移不动,再用尽平生气力,把石狮抵侧,再用一个移山塞海手势,把石狮抱将起来,行了三步放下。秦宝道:“不为好气力。”再看王化上前,把石狮左手夹住,抱在腰间,随手在腰间一顶,又把石狮移向右边,左移右换,有四五回,方才放下,面不改容。那秦宝道:“二位且看我将左边狮子移向右边,右边狮子移向左边。”二人道:“此亦易事,尔能将石狮一手抱起,放在前边戏台上,不许换手,仍要放回原处,可能上得否?”秦宝道:“此亦易耳。”整衣卷袖,扎定坐马势,把石狮用手夹定,将膝一顶,早已夹定起来,往戏台上来,再回庙前,把这一只用左手夹定,又走往戏台上,面无改色,复后就将石狮照前搬回原位,神色不变。

  天子与日清道:“正是再生项王。”心内好不钦敬,乃上前问道:“请问三位贵姓,贵乡何处?”泰宝道:“我姓秦名宝,这位姓徐名刚,那个姓王名化,皆是本处人氏,自小学些武艺,不期今日闲行到此,故略一试耳。偶然举起石狮,适遭二位看见,十分失礼,请问二位贵客官高姓大名?”天子答道:“吾乃北京人氏,姓高名天赐,与舍亲周日清,到来贵处探友,闲游到此,遇三位英雄,令人敬爱,何不往朝中出力?”秦宝道:“我等有此心久矣,无奈无人引荐,只得守株而已。欲在科场上取功名,因家道贫寒,亦难言也。”天子道:“英雄失志,千古同悲,我与本省庄巡抚大人是世家,如有便职,即来引荐。”五人来至酒店坐下,吩咐排下酒肴。席间彼此谈论兵机战策,三人对答如流,把平生志略,尽底言出,五人极其投合。酒罢,秦宝等皆向天子谢过,让他留心引荐,各辞别去了。

  次日又与日清来至息劳亭,此亭是往来车马倦歇之所,有人摆卖杂物,谈古说今,极其有致。听有人说《水浒传》,乃正说高俅与那柳世雄报仇,执罪王庆之事,天子与日清坐下。听了半天。忽然天降大雨,平地尺余,各人皆散,天子在客店住下,甚是愁闷。附近海边水泛,遇灾者不少。有个张孝子,父母年近六旬,娶妻李氏,生有二子,约四五岁,家贫挑负为食,所住是低舍茅寮,靠近海边。见地下之水骤至,搬运不及,乃急抱其父,妻背其母,两儿幼小,亦难再负,只得救了父母,两儿不顾矣。水退,左右茅舍俱荡然,惟此家独存。夫妻同父母回家,两个儿子安然无事,岂非孝感天心哉。

  且说松江府有个姓胡名凑,其父孝廉早丧,其弟胡二尚幼。胡凑娶妻陈氏,小字碧莲,极其资孝。然家姑悍恶不仁,碧莲无怨色。每早必整妆往朝,其姑谓其冶容诲淫,怒呵责之。不知碧莲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六回" 碧莲孝感动家姑 紫薇遗宝赐佳儿

  话说碧莲满心虔诚往朝其姑,不知那恶婆竟谓其冶容诲淫,乃愤而责之。退而毁妆以进,姑益怒,投额自挝,胡凑乃鞭其妻,母怒始解。自此益加厌妇。妇难奉事,终不交一语,生知母怒,亦寄宿他所,即示与妇绝。久之,母终不快,触物类而骂之,意皆在碧莲。生道:“娶妻以奉姑,今若此,何以妻为?”遂出碧莲,使老妇送诸母家。方出里门,碧莲泣曰:“为女子不能作妇,归何以见双亲,不如死。”袖中取出剪刀刺喉,急救之,扶归族婶家。

  婶王氏,寡居无偶,送纳之。媪归,生嘱隐其情,恐母知。过数日,探碧莲渐平复,登王氏门,使勿留碧莲。乃召之,碧莲出见生,便问:“碧莲何罪?”生责其不能事母,碧莲不作一语,惟俯首呜咽,生亦惨然,不能我词而退。又数日。母往访王,恶言扰攘,王不相上下,且言妇已大归,尚属尔家何人?我自留陈氏女,非留胡氏妇也,何须强理他人家事。母怒甚而拙于词,又见其意气淘淘,渐且大哭而返。碧莲意自不安,别去。

  生有母姨王媪,即生母之娣也,年六十余,子死,止有一幼孙及寡媳。碧莲辞了王氏,往投于媪处。媪审得其情,极道妹子昏昧,即欲送还,那碧莲力嘱勿言。碧莲有两兄,闻而怜之,欲移之归而嫁之,碧莲不从,惟纺织自度。生自出妇,母为子谋婚,悍声流播,远近无与为对。积三四年,胡二渐长,遂先为婚。胡二妻丽姑娇悍,役母若婢,生不敢言,代母操作,洒扫洗拭,俱与焉。母子相对饮泣。无何母以积怨得病,委顿在床,即便溺转侧,皆须生。生昼夜不得寝,两目尽赤,呼弟代役,市入门,丽姑每唤之去。生乃告于媪,盼媪临存,入门饮泣具诉。诉来毕,碧莲自帏中出,生大惭,禁声欲出,碧莲以手叉扉,生大急,夺门冲出而归,不敢以告母。媪至母喜,由此媪家无日不以人来,每以甘旨饷媪,媪寄语寡媳,此处不饥,尔勿复尔,家中送来之食,不肯稍尝,每留以进病者,母病渐痊。

  姐幼孙又以母命将佳饵来问病,生母叹道:“贤哉妇乎,娣何修者。”媪道:“妹已出妇,何如?”妹道:“诚不及己氏之甚也,然乌及甥妇贤?”媪道:“妇在尔不知劳,汝怨妇不知怨。”生母泣下,具告之海,道:“碧莲嫁否?”媪道:“不知。”乞访之,又数日病已良,媪欲别去,妹泣道:“娣去,恐娣一去,我仍死耳。”媪乃与生谋,析胡二居。胡二告丽姑,丽姑不乐,语侵及伯,兼及媪,生愿以良田悉归胡二,丽姑乃喜,立析产书,而媪始去。

  明日以车乘迎姐至其家,先求见姑妇,极道甥妇贤,媪道:“小女子百善,何遂无一疵,余固能容之,子即有妇如我妇亦不能享也。”妹道:“呜呼冤哉,谓我木石鹿豸耶?具有口鼻,岂有触香臭而不知者?”娣道:“被出如碧莲,不知念子作何语。”道:“骂之耳。”媪道:“诚反躬无可骂,亦恶乎而骂之。”道:“瑕疵人所时有,惟其不能贤,是以骂之也。”媪道:“当怨者则德,则德者可知。当去者不去,则贤者可知。向之所奉上者,非子妇也。”妹喜道:“如何?”道:“碧莲寄居此矣,向之所供,皆连夜纺之所积也。”

  妹闻之,泣下数行,道:“我有何颜见我妇乎?”乃呼碧莲,碧莲含泪而出,伏地不起。母惭痛,媪力劝之,遂为姑媳如初。数日,同归家中。薄田数亩,不足自给,惟恃生以笔耕,妇以针绣,稍佐升斗。胡二自称饶足,兄不求之,弟亦不理也。丽姑以嫂之出也,鄙之。嫂亦恶其悍,置之不齿。兄弟隔院而居,丽姑时有凌虐,一家皆掩其耳。丽姑虐夫及婢,婢自戕死,婢父讼丽姑,胡二代妇质理,大受刑责,丽姑上下为之营脱,终不免。丽姑械十指,肉尽脱。官贪暴,索望良奢,胡二质田贷产,如数纳之,始释归。而债家日急,不得已,悉以良田卖与村中任翁,以田半属凑所获,要生署券,生往,翁忽自言,道:“我胡孝廉也,任某何人,敢买吾田?”顾生道:“感汝夫妻之孝,使我暂归一面。”生出泪道:“父有灵,急告于弟。”道:“逆子悍妇,不足惜也,归家速办金,赎吾血产。”生道:“母子仅存自活,安得百金?”道:“紫薇树下有藏金,可取用之。”再问之,翁不应,少时醒,归告母,亦未深信。丽姑已率人发掘,挖地四五尺,只见砖瓦,并无金。闻其掘声,母与妻勿往视,后知其无所获。母往视之,则见砖石杂土。碧莲至,则见上下皆白镪,呼生往验之,果然。生以先人所遗,不忍私有,遂召胡二至,共分之。

  胡二囊金归,与丽姑共验之,启囊,则瓦砖沙石满中。大骇,疑丈夫为兄所愚,使往窥兄,兄正陈金凡上与母共庆。因实告兄,兄亦骇而心不安,又举金赐之,胡二大喜,往酬债,丽姑乃知兄诈,若非自愧于心,谁肯与瓜分者?胡二疑信半之。次日,债主遣仆来言,所债皆伪金,将执以首告,夫妻皆失色。丽姑曰:“我固谓见贤不至于此,是将以杀汝也。”胡二惧,后哀债主,主怒不释。胡二乃券田于主,听其自售,始得原金而归。细视之,见断金二锭,中尽铜矣。丽姑与胡二,共留其断者,余返其兄以观之,且道:“屡承让德,实不忍留,所存屋产,尚与兄等,业已弃之,赎否在兄。”生不知其意,固让之,胡二辞甚决,生乃受,秤之,少五两余,命碧莲质奁以满其数,将付债主,主疑以原金,以剪刀断验之,纹色俱足,遂收金与生产券。胡二还金后,闻田产已赎,大奇之。丽姑疑掘镪时兄先隐其金,愤而到兄处责之,胡二乃悟返金之故。碧莲道:“产固在矣,何怒焉?”使生出券付之。

  胡二三更时,有人言道:“汝不孝不悌,地府期限已迫,寸土皆非己有。”醒告丽姑,谓其愚。时胡二有长男七岁,次三岁,长病症死。丽姑使丈夫退券于兄,言之再三,生不受。未几,次男又死。丽姑益惨,自以券置母所,田芜不耕,兄不得已而种治之,丽姑从此改行,知孝敬,未半年而母病卒,丽姑哭之恸,食不入口,与人道:“姑早死,使我不得事,天不许我自赎也。”产十胎皆不育,遂以兄子为子。生夫妻皆寿终,生三子,举两进士,人以为孝友之报云。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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