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宫闱史

     著书立意乃赠花于人之举,然万卷书亦由人力而为,非尽善尽美处还盼见谅 !

                     —— 华辀远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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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第一回碧水桃花魂销胜地浓云腻雨梦入巫山梨花无主草青青,金缕歌残黛翠凝。

  魂梦萧萧松柏路,岚光犹自照西陵。

  千章灌木绿荫凉,树下巍楼露粉墙。

  红紫芳菲依旧在,游人凭吊奠椒浆!

  山嶂叠翠,溪水潋滟,绿柳争妍,桃花吐艳。那个时候,正是春风袅袅,吹得百卉都盈盈欲笑。枝头的黄莺儿,也扑着双翅,婉转悠扬地歌唱起来。又有那穿花的粉蝶,迎风飞着,纷纷乱舞,好似天女在那里散花一般。独有衔泥的紫燕,却在树林里或是水面上,不住地掠来掠去,找寻着小的虫鱼,去哺那巢里的雏燕。晨曦渐渐地放开光华来,把草上鲜明可爱的露珠慢慢地收拾过了,便显出很娇嫩的一片绿茵来。

  这时,只听得一片大广场里鸣呜的角声鸣处,两扇大青旗忽地竖了起来。接着帐篷里一阵鼓声,便是几百个壮丁,一个弓上弦,刀出鞘,雄赳赳,气昂昂,很整齐地列着队伍,分四面八方排立着。大众又呐喊一声,顿时金鼓齐鸣,几百个壮丁就按着部位排起阵来。但见旌旗招展,刀枪耀目,队伍错杂,人若鱼龙,极尽五花八门的能事,把光平似镜的绿茵,早已践踏得足迹缭乱,连那一朵朵的野花,也被摧落不少呢。

  一班壮丁走着阵,变化万端。正在起劲的当儿,猛听得帐篷里面,轰然地一声信炮响,走出一个老头儿来。那老头儿头戴长缨的纬帽,身穿绣花开叉袍,外罩金狮短褂,腰系鸾带,一旁挂着荷囊和一根旱烟袋,右手高高地擎着一面杏黄的尖角旗。打量上去,那老儿约莫有八十来岁年纪。虽是须发如霜雪也似地白,却也是精神矍铄,大有老当益壮的气概。原来那蒙古的人民,没有什么城垣都邑,只拣那土壤肥美,水草茂盛的地方,就盖起帐篷来,聚族而居,算是村落了。

  这个地方,叫做豁秃里,那老儿便是豁秃里的村长篾尔干。  当下篾尔干将右手的杏黄旗轻轻一层,几百个壮丁,一阵纷纷滚滚,已崭齐地归了队伍。草地上角也不鸣,金鼓不响,霎时静悄悄地鸦雀无声了。篾尔干向四周瞧了一遍,对大众奖励了几句,便传下令来,叫众壮丁较射。这令一出,便由一个小卒,去八十步外放了三个箭垛。诸事妥当,篾尔干喝声:“射箭!”几百个壮丁各挽强弓射去,金篾声连绵不绝,十矢中倒中了九枝。蒙人本来专工郊猎,弓箭是他们唯一的绝技;七八岁的童子已是矢无虚发了,何况是征战的壮丁,自然要高人一等了。

  篾尔干看了不觉大喜,命取牛羊布帛,赏了一班壮丁,自己又取了一枝九节的熟铜鞭来,对众人说道:“俺这枝铜鞭,是幼年随金主完颜氏南征时所得。如今使得纯熟,五步之内打人百发百中。俺仗着他防身,寸步不离,足有六十多年了。现在年已衰老,要这利器也没甚用处,俺且把这鞭法传给你们吧。”

  篾尔干说着,将右手握住铜鞭,左右前后慢慢地舞了起来。他舞到得劲的时候,众人只觉得风声呼呼,铜鞭化作万道金光,和那阳光映成一片,篾尔干的人影子也瞧不见了,把几百个壮丁看得瞠目结舌,呆了过去。篾尔干舞了一会,才缓缓地停下来,收住了鞭,却面不改色,气不嘘喘,兀是没事一样,众人便齐齐赞了一声。

  篾尔干当然十分得意,一手捋着髭须,带笑说道:“鞭法既已演过,这鞭究竟传给谁,一时却委决不下,俺如今把这鞭去挂在百步外的竿儿上,谁能一箭射落铜鞭,这鞭就是他的。”篾尔干说毕,小卒们将铜鞭远远地挂着了。这时,几百个壮丁和几个头目,大家都想得那枝铜鞭,便各显身手,拈着弓,搭着箭,觑得亲切射去。那距离不免太远了,有的眼力不及,有的弓软射不到,结果大家束手呆看着,没有一个能够射得落铜鞭的。  篾尔干眼见得这种情形,不由得叹了一口气。方待更换别法时,忽听得帐篷里面莺声呖呖地叫道:“父亲,等我来射落那铜鞭吧!”莺声绝处,早走出一位绿衣长髻的美人儿来,正是篾尔干的爱女阿兰姑娘。

  她穿着一身新绿的绣花袍儿,碧油的蛮靴,梳了长长的辫髻,两鬓上插着鲜艳的野花,更兼她一头乌油的青丝,越显得她妩媚动人了。她一手拿着金漆的雕弓,一只鱼皮的箭筒,筒里插着几枝雕翎的金矢,便花枝招展似地走了出来。走到篾尔干的面前,就低低地叫了一声:“爸爸!”篾尔干一面应着,一面回过头去,叫小卒掇过一张皮椅来,自己坐下了。把阿兰姑娘的粉臂拖住,一把搂住坐在膝上,一手却抚摸着她的脸蛋儿带笑说道:“好妮子,休射吧!没地闪痛了腰儿,可不是玩的呢。”篾尔干说时,便低头去亲她的脸儿,阿兰姑娘忙伸手一推,笑着说道:“爹爹脸上的髭须又长又坚硬,却刺得人怪痛的!”说着,乘势把柳腰儿一摆,已是盈盈地走下地来。篾尔干这时只嘻开着嘴儿,眯着眼看那阿兰姑娘。那草地上几百壮丁,也都瞪着眼注在阿兰姑娘一人身上。她却好像风摆杨柳般地跑到草场中间,对悬鞭的标竿望了望,把粉颈一扭,笑对篾尔干说道:“远得很,恐怕射不到呢!”  她一面说,左手扬着雕弓,右手轻轻从箭袋里抽出一枝金矢,舒开春笋也似的十指,搭上箭正要向那悬鞭射去。这时篾尔干已立起身来,满心希望他的爱女射着,就是草场上的众人,也个个伸长了脖子,在那里希望阿兰姑娘射中。

  说时迟,那时快,阿兰姑娘的箭还不曾发出,早听得弓弦一响,噹的一声,标竿上的铜鞭已射落在草地上了。众人当是阿兰姑娘射的,便不约而同暴雷也似地喝了一声采。把个篾尔干几乎笑得合不拢嘴来。独有阿兰姑娘很为诧异,想自己并没有发箭,那鞭怎么就会掉下来呢?莫非有人在那里争我的先吗?但只见箭不见人,谅离此地一定很远,那发箭人的技艺也足见不弱了。阿兰姑娘正在出神,那小卒已把鞭拾了来,双手捧给她。阿兰姑娘待要接它,鞭究非自己射落的,如其不接呢,又舍不得这条好鞭。

  她正在为难的当儿,猛听得鸾铃响处,蹄声得得,罕儿山上两匹骏马,似风驰电掣般奔下山来。看看走得近了,骑在马上的是两位少年。两人一前一后,一般地穿着猎装,手执着硬弓,飞马而来。前头一个少年,骑着一匹高头红鬃的良驹,一种英雄的气概,从眉宇间直现出来。再衬上他一身金黄色的猎装,愈显得唇红齿白,面如冠玉了。那少年一眼瞧见小卒将铜鞭拾去,便控着怒马,一手扬弓大叫道:“鞭是俺射落的,村长有令,谁射着的把鞭给谁,你们快把鞭来给俺。”少年说着,马已驰到草场中间,忙跳下马来,对篾尔干行了礼。篾尔干这才知道鞭是那少年所射落的,待要夸赞他几句,那后面骑黑马的少年也赶到了。篾尔干叫拿过皮椅来,请那两少年坐下。接着便笑道:“俺今天叫他们射鞭,原是征取人才的意思,不料悬得太远了些,竟然一个也射不中。咱们村里除了贤昆仲有这般的眼力,此外怕找不出第三个人来呢!”那起先的少年便再三逊谢。

  偶然回过头去,忽见一位千娇百媚的美人儿,绿袍长髻,杏眼含情,桃腮带晕,一双玉手捧着那枝铜鞭,袅袅婷婷地走将过来。篾尔干忙从姑娘手里取过那枝鞭来,递给那少年道:“物自有主,咱便把来奉赠。”说时并不见那少年来接,也不见他回答。待留神看时,那少年一双眼睛正盯着阿兰姑娘发怔,倒把篾尔干弄得不好意思起来。还是那后来的少年,将起先少年衣襟上狠命地牵了一下。那少年正在迷惑的当儿,吃他一扯,险些倾跌下去,那种惊愕失措的样子,自然很是好看。因此引得阿兰姑娘格格地笑了起来。这一笑似出谷黄莺,声音又清脆又柔婉。那少年的魂灵儿,又几乎随着笑声飞到九天云外去哩。

  及至回过头去,见篾尔干递鞭给他,慌忙接过来,一头不住地称谢。篾尔干口里谦逊着,伸手拉住阿兰姑娘的纤手,笑对那少年道:“这就是小女阿兰果伦。”

  又指着那少年,向阿兰姑娘说道:“那个便是乞颜的公子,叫做巴延。”指着后面的少年道:“他是巴延的兄弟,唤做都忽。”篾尔干说罢,阿兰姑娘对巴延微微地瞟了一眼,忍不住盈盈地一笑。这时的巴延,好像椅上有了刺一般,弄得坐又不好,立又不好,简直和热锅上的蚂蚁差不多了。因蒙古荒溟之地,所有的女子多半是粗丑不堪的,加上阿兰姑娘的容貌,的确是生得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就是汉女中也拣不出来,何况生在蒙古地方,自然要推她第一了,怎么不叫巴延神魂颠倒呢?

  当下,篾尔干见巴延相貌出众,技艺又高,便有心要把村长的位置让给他。但怕众人不服,所以踌躇了一会,自己向自己说道:有俺在这里,怕他们什么呢?就是众人不服气,放着俺不曾死,自有制服他们的法儿。

  篾尔干主意打定,就拱手对巴延说道:“咱有一句不中听的话,不晓得两位可以允许吗?”巴延和都忽一齐躬身答道:“村长的吩咐自当听从,决不敢有违。”

  篾尔干大喜道:“那是承你们二位的推重了。”说着就顺手取过那面卷着的尖角杏黄旗,递给巴延道:“俺自掌这旗儿到现在,算起来足足已四十多年了。在那个时候,俺还是中年哩。如今是八十多岁的人了,叫做人老珠黄,却虚拥着村长的头衔,自己想想毫无建树,真是惭愧!俺总想卸肩,但一时找不到能干的人材。目下有二位在这里,可称得是少年英雄,又是乞颜的后裔,理应出任艰巨,那是天赐给族人们的总特,机会万万不可错过!”篾尔干说罢,又从身边掏出一颗印儿,连同旗子一并授给巴延兄弟。

  巴延兄弟俩不觉吃了一惊,一齐推辞道:“村长春秋虽高,精神却很健旺,我们后辈叨教的地方正多,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来?那是我们兄弟俩断断不敢领受的。”

  巴延兄弟俩说毕,只低头躬身,再也不肯接那旗印。篾尔干见巴延和都忽都不肯答应,便重复说道:“二位不要误会了,这是俺一片的真诚。倘二位担任村长的职司,俺能卸去只肩,将来一副老骨头得终天年,便是二位的恩典了。”篾尔干陈辞虽具恳挚,奈巴延弟兄俩只是不答应。篾尔干知道苦劝无益,就回过身去,向阿兰姑娘耳边低低地说了几句,阿兰姑娘微笑点头,又回眸对着蓖延嫣然一笑,真所谓“一笑百媚生”。弄得巴延浑身无主,几乎要软瘫下去,却眼睁睁地望着阿兰姑娘走向帐篷里去了。巴延待瞧不见了她的影儿,才如梦初醒过来。美人虽去,那余香犹在,那一阵阵的兰麝香味儿,望着巴延的鼻管里直钻入去,似乎美人立在他身旁一般。

  再仔细一留神,香味是那枝铜鞭上发出来的。这是方才阿兰姑娘曾拿过那枝鞭,因此染上了香气。

  巴延暗自笑道:我那枝鞭倒好艳福啊!想着,不觉又呆呆地怔了过去。

  不料帐篷里一阵的呜鸣号角声,却把巴延惊醒了。但见那些壮丁,又齐齐地整起队伍来,在村外的族人也纷纷地归来了。

  原来蒙古的民族,除却充丁卒的,余下的民众平时都在村外游牧或打猎。一遇到有事,只须村长一声号召,他们就立刻回来齐集了听令。今天闻得号召的角声,晓得村里有紧急事儿,不一刻的工夫,已都麇集在草场上了。  篾尔干立起身来,先拿白旗挥了一转,这是叫大众肃静的暗号。果然草场上的人虽众多,却连咳嗽声音也没有了。篾尔干才收起白旗,一手抚着颔下的银髯,高声对大众说道:“俺今天邀列位聚会,可知道俺是什么意思?”众人听了,面面相觑,一时摸不着头脑,却回答不出来。篾尔干便继续说道:“俺因为年力俱衰,不愿再担任村长的重任,现在要想告休了。”众人见说,齐声答道:“村长去了,叫我们无依无靠的怎样呢?”篾尔干笑道:列位不要性急,等俺慢慢地讲来。须知‘天下没有无散的筵席’,俺岂能永生在世上呢?这个职缺早晚要让人的,不如趁列位齐集的当儿,俺把村长让了别人吧!“篾尔干才说完,众人又齐声问道:“新村长是谁呀?”篾尔干见问,就回头吩咐小卒把巴延拥了过来,篾尔干指着巴延向众人说道:“这便是新村长。而且才智武艺要胜过俺十倍,你们拥戴他做了总特,日后自有无限的幸福!”篾尔干说着,又将都忽一手拉过来,也拥在众人面前:“这是新村长的兄弟都忽,也就是你们的副总特。”众人齐应道:“老总特的话,想是不差的。咱们快来谒见新总特吧!”

  这句话才说毕,早听得一声吆喝,那许粪的族人和几百个兵丁,便是齐齐地下了半跪礼。  这个礼节是蒙古人最隆重的。他们往常朋友相见,不过握握手罢了;倘逢到了什么喜庆的事,就是递哈达算是最客气了。至于半跪礼呢,叫作打千,非谒见王公大臣不肯行那半跪礼的,独对于总特却十分信仰。总特是蒙古人统领之意,他们和乞颜一样的尊重。乞颜就是开辟蒙古的鼻祖,所以他们格外信奉。

  蒙人家家供着一座神位,犹如回教的摩罕默德一般。

  当下,巴延给篾尔干这样的一摆布,弄得他无可推辞,只好勉强承担下来。这里由篾尔干交了旗印,巴延便向众人鼓励了一番,自己又说了几句谦逊的话,就传令散队。

  篾尔干备了一席酒,请那巴延兄弟俩,算是庆贺新村长。  席间,由篾尔干叫阿兰姑娘出来,一同饮酒。那巴延本来“醉翁之意不在酒”,此时坐对佳丽,更添豪兴。阿兰姑娘是不会饮酒的,三杯之后已是面泛桃花,一双秋水也似的眼睛只向巴延直射。原来阿兰姑娘,今年芳龄正当十九岁,还不曾有婆家哩。她是自幼便没了母亲,篾尔干因只有一个爱女,不愿把阿兰姑娘嫁出去。阿兰姑娘也常常顾影自怜,誓非年貌相等的少年不嫁。篾尔干几次要替她赘婿,都被她从中梗阻。但是,蒙古的地方,美人果然很少,要拣那俊俏的男子更不易得了,以是直延挨到如今。现在见了巴延少年英雄,又兼他目秀眉清,脸若傅粉,在蒙古人中真可算得首屈一指了。阿兰姑娘遇到巴延这样的美貌郎君,怎不教她芳心如醉呢?

  其时巴延和阿兰姑娘二人在席上眉目传情,两心相印,只碍着篾尔干和都忽两个人,不然他们一对旷夫怨女,早就要情不自禁了。篾尔干却毫不觉察,自顾他一杯杯地吃着。都忽坐在一边也不饮酒,只是默默地瞧着巴延和阿兰姑娘那鬼戏,心上兀是暗暗好笑哩。

  待到酒阑席散,已是红日斜西。篾尔干吃得酩酊大醉,由阿兰姑娘扶持他起身,巴延和都忽也告辞出来。小卒已牵过马来,巴延一头上马,回顾阿兰姑娘正扶着她的父亲一步一挨地走入帐篷里去。可是她那双勾人魂魄的秋波,依然盈盈地望着巴延,那个巴延弄得走不远了。身虽骑在马上,那匹马是有名的良驹,一骑到人,便喷沫竖鬃,拿嚼环咬得嘎嘎作响,只是要向前奔驰。巴延却奋力勒住了缰绳,那马要行不能,便团团打起转来了。巴延给马转得头昏,又是酒后,几乎堕下马来。  还亏是都忽在旁催促道:“哥哥走吧!咱们回去还有事哩。”

  巴延被都忽一说,方才醒悟过来,这时阿兰姑娘已走进帐篷里去了。自有许多的族人和壮丁,来恭送新村长。巴延对他们略点一点头,把缰绳一放,那马奋开四蹄,如飞一般地往罕儿山奔去。不一刻,到了自己的帐篷,自有小兵出来带住了马,巴延和都忽下了骑,先到里面休息一回。巴延拿猎装卸去,换了便服去躺在藤椅上,呆呆地一个人在那里发怔。过了一会都忽走过来说道:“哥哥怎么把猎装脱去了,咱们不是还要去打猎吗?”巴延平时听得打猎是最高兴的,今天却淡淡地答道:“我刚才多吃了几杯酒,身上很觉不舒服,打算不出去了,你就一个人去吧。”都忽心里明白,不便多说,只得独自一人带了弓箭和枪械,匆匆地走了。

  巴延待都忽走后,看看天色晚了下来,便慢慢地踱出帐篷去。只见一轮皓月已高悬在天空,照得那长流的碧水如明镜一般。再看那田野里也是静悄悄的,只有那山谷中的猿啼,顺风一声声地吹来,巴延不觉得长叹一声,想自己正在青年,却已做到了一村的总特,百事都称了心,只少了个美人做陪伴了。

  又想到日间篾尔干的女儿阿兰姑娘,那是多么的美啊!倘能娶得这样一个美人儿做妻室,也不枉一生了。  巴延一头想着,脚底下却信步往前走去。他因有事在心,不分方向,只顾往前直走。看看到一个所在,但见绿树荫浓,野花遍地,微风拂处,一阵阵的花香扑鼻,令人郁勃都消。巴延那时酒也醒了,胸襟异常畅快,便赞到:“好一个去处!俺巴延生长此处,倒不曾知道有这样一个好地方,真可算得是世外桃源了!”

  巴延正在赞叹,忽一眼瞧见花丛里一个黑影一闪。巴延疑是歹人,忙拔出佩刀,一步步挨将拢去,只听得噗哧一笑。巴延仔细看时,只见花枝下立着一个玉立亭亭的美人儿。那美人不是别个,正是日间席上一同饮酒的阿兰姑娘。这一来,喜得个巴延如天上掉下一件宝贝来,不由得眉开眼笑地说道:“姑娘怎么会到这里来?”

  阿兰姑娘见问,把粉颈一歪,轻轻地笑答道:“这个地方难道就只许你来的吗?”

  这一句话,倒将巴延问住了,弄得无可回言。怔了好半天,才搭讪着说道:“这里的景色多么好啊!”阿兰姑娘笑道:“咱也是爱这里的景致好,所以常常来玩的。

  你怎么也会到这儿来?”巴延伸手指着月亮说道:“俺因为贪看月色才错走到此,不期五巧不巧地会逢到了姑娘。今天明月美人,碰到了一起,俺巴延也算得三生有幸了!”

  阿兰姑娘晓得巴延这话是调侃自己,便斜睨着秋波,抓了几瓣花叶,向巴延的脸掷来,一手把罗巾掩着樱唇,盈盈地一笑,那花瓣却落了巴延一身。巴延本早已神魂飘荡,怎经得阿兰姑娘一笑,便胸臆迷乱情不自禁起来,一伸手捉住阿兰姑娘的粉臂。阿兰姑娘已笑得如风吹的花枝,身体歪来倒去的不由自主了。巴延乘势把她一拖,阿兰姑娘站不稳脚,一头倒在巴延的怀里,兀是格格地笑着。巴延这时也酥麻了半截,便一屈腿坐倒在碧草地上,双手却紧紧地搂住了阿兰姑娘。那一阵似兰非兰的香味,只望巴延的鼻子里钻来。他们俩人正在温存的当儿,猛听得一阵的怪叫声,从林子里传出来。吓得巴延跳起身儿,去草地上寻那佩刀。阿兰姑娘已慌得抖作一团。不知怪声是什么东西,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第二回夸神箭倾城卜一笑亲美色秃马羡双驮却说巴延听得怪叫声,不觉吃了一惊,忙把阿兰姑娘一推,跳起身来,向草地上去寻那把佩刀。因为他初见阿兰姑娘影儿的时候,还当是歹人,蒙古的强盗是随处皆有的,所以巴延便拔出刀来防备着。及至瞧清楚是阿兰姑娘,那把刀自然而然地撂在地亡了。如今听着怪兽的叫声,急切去找那把刀,一时又寻不着它,急得巴延眼眶的火星直冒出来。亏得月明如镜,巴延觉得眼前白光一闪,定睛看时,那把如霜雪也似的钢刀,分明踏在自己的脚下,因心慌了,只望着四边乱寻,倒不曾留神到自己的脚下面,这时给月光一照便发见出来了。巴延赶忙拾刀在手,再看阿兰姑娘,早吓得缩做一堆。

  那怪声却连续不断地叫着,只见西面树林子里,闪出一只异兽来。从月光中瞧过去,身体很是高大。只讲那怪兽的两只眼睛,好像两盏明灯似的直射过来。巴延深怕惊坏了阿兰姑娘,便一手绕起了发髻,拿刀整一整,大踏步迎上前去。怪兽见有人来了,也就竖起铁梗般的尾巴,大吼一声,望着巴延直扑过来。巴延忙借一个势儿往旁边一躲,翻身打个箭步,已窜在那怪兽的背后,顺手一刀砍去,但听得劈绰的一响,似斩在竹根子上,却砍下一段东西来。

  那怪兽负痛,便狂叫一声,倒在地上乱滚。巴延正待上去砍它,忽然林子里跳出一个人来,手执着一把钢叉,只一叉搠在那怪兽肚里,眼见得是不能活了。巴延细看那人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兄弟都忽。当下都忽先问道:“哥哥说不出来打猎的了,怎么又会到这里来呢?”巴延见问,就把玩月遇着阿兰姑娘的事约略讲了一遍。又指着死兽说道:“俺刚才似砍着一刀的。”说时俯下身去,拾起斩下来的那段东西一看,却是半截箭竿,还有翎羽在上面哩。巴延悄然道:“怪道当时像砍在竹根子上差不多了。”都忽接着说道:“这是咱所射的药箭,那畜生中箭之后,望这里直窜,咱却顺着叫声追来,它后臀那枝箭吃你截断,箭镞钻入腹里,所以那畜生熬不住痛,便倒下来了。倘使在未受创时,只怕你未必制得它住哩。”

  巴延听了,只摇一摇头,便和都忽来看阿兰姑娘。只见她闭紧了星眸,咬着银牙,索索地伏在草地上发抖。巴延看了,又怜又爱,赶忙也向草地上一坐,伸手把阿兰姑娘的粉颈扳过来,望自己的身边一拥,再拿双手捧住她的脸儿,向月光中瞧看。可怜,她已是花容惨淡,娇喘吁吁,额上的香汗还不住地直滚下来。巴延便附着她耳边轻轻地安慰她道:“姑娘不要惊慌,那孽畜已吃俺杀死的了。”阿兰姑娘听说,才微微睁开杏眼,低低地问道:“真的吗?几乎把我的胆也吓碎了。”说着便欲挣起身来。怎奈两条腿没有气力,再也挣扎不起来,重新倚倒在巴延的怀里。

  巴延笑着说道:“姑娘切莫性急,再安坐一会儿,等俺来扶持你回去就是了。”

  阿兰姑娘一头倚在巴延的身上,却扭过头来对巴延瞅了一眼,现出一种似笑非笑的媚态,似乎表示感激的意思。这时巴延大得其情趣,一个娇滴滴柔若无骨的阿兰姑娘,居然拥在怀里,怎不教人骨软筋酥,何况是初近女性的巴延,自然要弄得魂销意醉了。只苦了个都忽,木鸡似地立在旁边,瞧到没意思时,就盘膝坐在草地上,从腰里取下烟袋来,低眉合眼地吸着淡烟,以消磨他的时间。

  看看斗转星横,明月西沉了,巴延才扶着阿兰姑娘立起身来。可是她那样娇怯怯的身体,又是受了惊恐之后,怎样能走得动呢?只得把一只玉臂搭在巴延的肩上,巴延也拿一只手搂住她的纤腰,二人互相紧紧地靠着,一步挨一步地向前走去。

  都忽也立起身来,又掮了钢叉,一手拖着那只死兽,跟在后面。

  阿兰姑娘走在路上,虽是巴延扶着她,她那双足站不稳,香躯儿兀是摇晃不定。

  倘那时有人瞧见这副情状,一定要当作一出《杨贵妃醉酒》看哩。当下,巴延扶着阿兰姑娘,直送她到自己的帐篷里,便有蒙古小婢出来接着,搀扶进去了。巴延才回头来,同了都忽回去。

  两人走到了半路上,碰着了随都忽出去打猎的小兵,牵着都忽的黑马,迎上前来。因都忽出去的时候,本来骑马的,后来为追那野兽,就下马步行,恰恰地遇上了巴延。于是都忽把死兽和钢叉交给了小兵,自己和巴延踏着露水,回到自己的帐篷里去安息去了。

  光阴流水,春尽夏初。蒙古的气候,在七八月里已寒冷如严冬了,但在初夏的时候,却又十分酷热。巴延自从那天送阿兰姑娘回去之后,才知道遇见阿兰的地方叫做马墩。那里风景清幽,虽没有山明水秀那么可爱,在蒙古沙漠地方也可算得是一处胜地了。因为阿兰姑娘不时到马墩来游玩的,所以巴延也常常等候在这里。两人越伴越亲热,英雄美人,却正式行起恋爱主义来,一见面就是情话缠绵,你怜我爱的,几乎打作了一团。  一天晚上,巴延打猎回来,卸去身上的猎装,匆匆地望着马墩走来。及至到了那里,却不曾看见阿兰姑娘,巴延便坐在草地上,一面等着阿兰姑娘,一头解开了胸脯纳凉。这样地过了好一会儿,仍不见阿兰姑娘的影踪儿。巴延心下疑惑道:她是从来不失约的,今天不来,莫非出了什么岔了吗?想着就立起身来,一头系上衣襟,信步望篾尔干家中走去。

  将近帐篷那里,远远瞧见篾尔干坐在门前,正在举杯独酌,一个小卒侍在旁边斟酒,只不见阿兰姑娘。巴延遥望了一会,不觉寻思道:她难道已经睡了吗?又想:阿兰姑娘是睡在后面的,何不到帐篷后去瞧瞧呢?巴延主意打定,也不去惊动篾尔干,却悄悄地兜到了后帐篷来。一眼看见帐篷门儿半掩着,从门隙中望进去,只见烛影摇摇,显见得阿兰姑娘没有安睡哩。  巴延大着胆轻轻地把门一推,那门已呀地开了,便侧身挨了进去,四面一看,寂静得竟无一人。古时有句话叫作“色胆包天”,巴延这时也不问吉凶,回身将门掩上了,蹑手蹑脚地挨到里面,走过两重帘幕,便是阿兰姑娘的卧室了。

  巴延走到了门口,见一个小婢,在门旁的竹椅上坐着一俯一仰地打盹,室内床前一张长桌上,高高地燃着一枝红烛。巴延潜身蹑过那小婢的面前,走近牙床,但见纱帐低垂,床沿下放着一双淡红色的蛮靴。巴延暗叫一声:惭愧!原来阿兰姑娘果然安睡了。再回头看那小婢时,索兴垂着头呼呼地睡着了。

  巴延暗想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岂可错过?当下便伸手去揭起纱帐来,那阵荡人心魄的异香,却直冲过来,早把巴延的心迷惑住了。

  就灯光下看阿兰姑娘,只见她上身单系着一条大红的肚兜儿,下面穿着青罗的短裤,露出雪也似的玉肤来。巴延恐她醒着,用手去推了推,阿兰姑娘动也不动,她一手托着香腮,依然朝外睡着。那睡中的一副媚态,真是红霞泛面,星眸似凝,双窝微晕却带微笑,不是极妙的一幅《海棠春睡图》吗?巴延看到情不自禁的时候,忍不住低头去亲阿兰姑娘的嘴唇,觉得她鼻子里微微有些酒香。想起篾尔干适才在门前饮酒,阿兰姑娘不会饮的,必定喝醉了,因此这样好睡。巴延晓得姑娘酣睡正浓,就轻轻捉起她的玉藕般的粉臂,放在鼻子上乱嗅,又解去她胸前的大红兜儿。

  巴延这时真有些挨不住了,便趁势一倒身,和阿兰姑娘并头睡下。正待动手,忽觉阿兰姑娘猛然翻过身来,轻舒玉腕,把巴延紧紧地搂住道:“你真的爱我吗!”

  原来阿兰自认识了巴延,每天在马墩相会,终是情话絮絮。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弄得她夜夜梦魂颠倒,云雨巫山,醒转来时仍旧是孤衾独宿,不由得她唉声长叹。此时阿兰姑娘将巴延一搂,大约她又在那里入梦了。她万万也想不到,真的会和心儿上人同衾共枕的。当时阿兰姑娘将巴延一搂,又闭目睡着了。

  巴延自然乘间温存起来。阿兰姑娘从梦中惊醒,睡眼惺忪地向巴延瞟了一眼,便银牙紧咬假装着睡去,一任那巴延所为了。

  过了一会,阿兰姑娘杏眼乍启,嫣然对巴延一笑道:“你怎的会进来?”巴延笑嘻嘻地答道:“俺等你不耐烦了,所以悄悄地掩进来的。”阿兰姑娘拿巴延拧了一把道:“你倒会做贼呢!”两人说说笑笑,正到得趣的当儿,突然地听到前面帐篷里大叫:“捉贼!”巴延吃了一惊,也顾不得阿兰姑娘了,跳起来夺门便走。那在帐外打盹的小婢,已惊觉转来,正打着呵欠回身过来,恰和巴延撞了个满怀。巴延将她一推,把小婢跌了一个筋斗,巴延忙三脚两步飞也似地逃出去了。

  其时已是四更天气,月色西斜,寒露侵衣。蒙古的气候在暑天的夜晚里却异常凉爽,一到了四五更天时,竟和深秋差不多了。巴延一脚跨出门外,不觉打了个寒噤。又怕他们追来,想自己也算是个总特身分,不幸被人当作贼捉,岂不闹成笑话吗?巴延心中一着急,脚底下越软了,几乎失足倾跌。这里篾尔干正在醉卧,猛听得家人们呼喊捉贼,酒也立时醒了,忙一骨碌跳下床来,就壁上抽了把宝剑,大踏步赶到前帐篷去帮同捉贼。蒙古的窃贼,本和强盗差不多,一般的带着利器,于紧急时便预备对抗。

  篾尔干跑到前门,只见十几个家将,已拿两个贼人围住了在那里动手。篾尔干正待向前,忽见外甥马哈赉领着数十个壮丁,各执着器械弓矢,一齐赶将进来,迭二连三地喊:“有贼!”“有贼!”篾尔干听得了,知道贼还不止两个,要想招呼几个壮丁,望后帐去时,马哈赉已率领着壮丁,争先往后面去了。

  因他听说阿兰姑娘的房里有贼,便挺着一把鬼头刀很奋勇地奔入来。马哈赉赶到阿兰姑娘的房中,并没有瞧见贼人。方待动问,那小婢一头喘气,用手指着门道:“贼已逃出去了!”马哈赉听了,把刀一挥往外便走,几十个壮丁也蜂拥地跟了出来。

  巴延正望前狂奔,听得脑后脚声缭乱,晓得有人追来,那条路有三里多长,却是一片的平阳,急得没有藏身之处。巴延没法,只得尽力地奔逃。一口气跑了有半里路光景,马哈赉紧紧追赶,看看赶了一程,追不上巴延,便吩咐壮丁们放箭,几十张弓齐齐望巴延射来。巴延遥闻得弓弦乱响,急急引身避开,后腿上早着了一箭。

  他仍忍痛奔跑,无奈足筋上被了创,奔走渐渐地缓了。那马哈赉却毫不放松,似旋风般在后赶着,眼见得是要赶着了。巴延一路逃走,瞧见前面已有一座大林子遮住,便暗自叫声:“惭愧!”忙连纵带跳地窜入树林子里。把牙咬一咬,恨恨地说道:“一不做,二不休,他们既苦苦地相逼,俺就和他们较量较量。”说着,便隐身在一株大树旁,等待着他们追来。

  那马哈赉和众人赶到林子边,已不见了贼人。众人怕有埋伏,只远远地立着不敢近前。马哈赉愤然说道:“他进退不过一个人罢了,怕他什么呢?”说着便扬刀望林子里直扑进去。

  后面的壮丁,大家一声呐喊,纷纷随着马哈赉冲进林子。巴延在暗中看得清楚,认得为首的是阿兰姑娘的表兄马哈赉,知道是个劲敌,便乘他不防备,突然地窜将出去,飞起一脚把马哈赉手中的刀踢去,只顺手一掌打得马哈赉一交直跌出林子去。  几十个壮丁发声喊一拥上前,巴延却施展出武艺,把前面几个踢翻,夺了一口刀在手,来一个砍一个。走得较近的,便被他拖住手脚倒掷入林子边的深潭里去了。

  这一阵子杀得那些壮丁七零八落,剩下的十几个,早滑脚逃走了。马哈赉吃了个大亏,更兼左肩上受了伤,也爬起身一溜烟走了。  巴延很是得意,才欲回身走时,忽见后面有人声和马嘶声,火光照成一片,却是篾尔干领了家将壮丁,亲自来追赶了。巴延着忙道:“不好了!刚才幸得月色朦胧,不曾给马哈赉等瞧清楚。此刻篾尔干燃着了火把前来,倘吃他看了出来,如何对得起人呢?”巴延一头想着,料来逃去是万万来不及的,一时情急智生,便拣一棵大树纵身上去,看枝叶茂盛的桠枝上骑身坐着。不一刻工夫,篾尔干迫到,吩咐从人向树林里四下搜寻,只有几个杀死的尸身,此外不见半个人影。那些从人回说贼已遁去了。篾尔干见杀死了许多人,不觉点头道:“那贼的本领怕也不小,并马哈赉也被打伤哩!”说罢,令把尸首草草掩埋了,领着壮丁等自回。

  但当捉贼的时候,阿兰姑娘不住地坐在床上发抖,又怕巴延被他们当贼捉住了。

  后来听得获住的贼有两个,知道不是巴延。然不知马哈赉去迫巴延是怎样,及至听见马哈赉受伤回来,篾尔干亲自去追赶,不免又替巴延担心。过了一会,篾尔干回来了,却没有迫着巴延,阿兰姑娘这才把一颗芳心放下了。

  再讲那巴延躲在树上,给寒风一阵阵地吹来,腿上的箭创又非常疼痛,因此伏在丫枝上缩作一团。好容易等篾尔干搜寻过了,掩埋尸首已毕,慢慢地离去了林子,巴延始敢爬下树来。  只觉得浑身骨节酸痛起来,便一步挨一步地回到自己的帐篷里,一倒头就呼呼地睡着了。  第二天上,巴延醒来,已是头眩身热,肚里很是不舒适。

  这是因他干了那风流勾当,骤然吃着惊吓,逃出来时受了凉露侵蚀腿际,既被了箭伤,和马哈赉等狠斗时用力过了度,挣出一身汗来。结果去爬在树梢上,给冷风一吹,寒气已是入了骨了。似这般的三合六凑,四面受攻,任你巴延怎样的英雄,到了这时怕也有些挨不住吧,所以巴延的病一天沉重一天。蒙古在塞外荒漠之地,除了巫师,又没良医,因此不上半月工夫,一个生龙活虎似的巴延便生生地给病魔缠死了。

  当他临死的当儿,叫他兄弟都忽到了床前,叹口气说道:“兄弟,俺如今要和你长别了”都忽呜咽着答道:“哥哥,保养身体要紧,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来?”巴延摇着头道:“俺是不中用了。自恨一世只有虚名,身后却一无所遗。记得俺有一把佩刀,是两千年传下来的宝物,现在留给你做个纪念东西吧!”说时,从枕边取出那把刀递给都忽。都忽一头接着,那眼眶里的泪珠不由得簌簌地直滚下来。巴延一眼瞧见,高声喝道:“人谁不死,怎的作那儿女的丑态!不过俺的仇是要你报的,那仇人就是马哈赉。”都忽听了,方待回话,看巴延已奄然逝世了。

  都忽大哭了一场,便把巴延草草地埋葬了,一心一意地只想着报仇的法儿。但巴延的死耗,传到了豁秃里村上,篾尔干等都替他叹息。内中的阿兰姑娘,听着巴延的噩耗,早已哭得死去活来。豁秃里的人民以总特巴延既亡,村中不可无主,照例是应该副总特都忽升上去。他们嫌都忽年轻少威望,就公举马哈赉做了总特。都忽见仇人得志,这一气非同小可,便连夜收拾了马匹行装,遣散了兵卒,只身投奔赤吉利部,预备乘隙报仇,只碍着篾尔干,不便和豁秃里人民开衅。

  那阿兰姑娘自巴延死后,终是郁郁寡欢。大凡一个女孩儿家,在不曾破身前,倒也不过如是,倘一经迁过男性,再叫她去独宿孤眠,便休想按捺得住。阿兰姑娘又是个爱风流的女子,因而月下花前,时时短吁长叹。亏得她的表兄马哈赉,常常来和她亲近,阿兰姑娘这颗芳心,就慢慢地移到马哈赉身上去了。

  事有凑巧,她的父亲篾尔干病笃了,遗言叫阿兰嫁了马哈赉。他们两人,趁篾尔干新丧中实行结缡了。可是,阿兰姑娘只和巴延一度春风,早已珠胎暗结,所以嫁了马哈赉之后,不到七个月,却生下一子来。马哈赉见那孩子头角峥嵘,啼声雄壮,心里很高兴,也不暇细诘了,便替那孩子取名叫作孛端察儿。过了几年,阿兰姑娘又迭举两雄,一个叫哈搭吉,小的名古讷特。当古讷特下地的第二月上,马哈赉却被都忽派刺客把他刺死,总算给巴延报了仇。然从此赤吉利部民族和豁秃里村民结下了万世不解的深仇。

  韶华易老,日月如梭,阿兰姑娘渐渐地色减容衰,他那三个儿子却一天天地长大起来。眨眨眼孛端察儿岁了,阿兰姑娘常对他说:“赤吉利部是杀父的仇人。”  孛端察儿也紧紧地记着。

  一天,孛端察儿和哈搭吉、古讷特弟兄三个,去到呼拉河附近游猎,只见慕尔村的人民正在乌利山下较射。村前围着一大群男女,在那里瞧热闹。山麓中插着箭垛,许多武装的丁勇,弯弓搭矢望箭垛射去,也有中的,也有射不到的;一箭中了,第二矢便射不着了,终看不见有连中的。孛端察儿笑着对古讷特道:“你瞧他们的箭术都很平常的。”哈搭古不等他说毕,忙接口道:“那怎及得你来呢!”激得孛端察儿性起,便大叫道:“你敢和我较射么。”哈搭吉应道:“怎么不敢!”说时,随手取弓拈矢,连发三箭,只听得叮叮噹噹响着,果然齐中红心。这时慕尔村民众的目光都移到三人身上,还不住地喝着采。

  哈搭吉十分得意,瞧着孛端察儿道:“你也射给我看。”孛端察儿侧着头道:“似你那正面射,又有甚希罕?你瞧我背射也射着它哩!”哈搭吉当是取笑他,顿时大怒道:“你既这样说,射不着时,休怪我鞭打你就是了。”古讷特知道他两人斗劲,又因哈搭吉生性暴躁,就去劝孛端察儿道:“自己的兄弟,何必定要较量?”  孛端察儿只是微笑着,一手缓缓地去腰里取了弓矢,真个背着身去,接连三箭,也中红心。看得慕尔村的人民,齐声赞着神箭。

  人群中有一个二十多岁的美人,一双盈盈的秋水,瞟着孛端察儿嫣然一笑,孛端察儿也还了她一笑。这时只气得哈搭吉暴跳如雷道:“你的箭功夫很好,我输给你吧!”说着回身大踏步走了。古讷特在后叫他,哈搭吉连头也不曾回得。孛端察儿要紧瞧那美妇,也不去睬他,只叫古讷特跟着自己就是了。

  当下,孛端察儿在慕尔村里走了一转,两眼只是向那美妇人注视,那美妇人也望着孛端察儿瞅了几瞅,又微微地一笑掩了门走进去了。

  孛端察儿恋恋不舍地在门前走了几次,这才和古讷特去乌利山打猎去了。待到回来,经过慕尔村时,村里已静悄悄的寂无一人,再看那刚才的美人,正立在门前徘徊。孛端察儿大喜道:“那不是天作之缘吗?”便令古讷特在一旁暂待,自己潜身上前,跑到那美妇人的背后,轻轻地双手向纤腰中一抱,吓得那妇人慌忙回顾,粉脸恰和孛端察儿的脸碰一个正着。那妇人红着脸道:“这般啰唣,给人家瞧见算什么呢?”孛端察儿见她可欺,便涎着脸笑道:“好嫂子,此时没人瞧见的,还是随着我回去吧!”那妇人把孛端察儿一推道:“怎样好跟你走?难道你是强盗吗!”

  这一句话倒将孛端察儿提醒过来,就一手牵住她的玉臂,一步步地向草地上走去。

  那妇人屡屡朝后退缩,孛端察儿如何肯放呢?恰巧那草地上有一匹没鞍马啃着青草。孛端察儿突然地向那妇人肘下一搂,翻身跳上马背,在马股上连击了两掌,这匹没鞍辔的秃马,便泼刺刺地疾驰着去了。不积压孛端察儿逃往何处,再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第三回温柔乡英雄避难脂粉计儿女留情却说孛端察儿挟着美妇人,跨了秃鞍的马飞也似地望着豁秃里村便走。这里慕尔村的人民起初瞧见孛端察儿和那美妇人说笑玩着,还疑他们是素来认识的。后来看见孛端察儿把妇人搂上马背时,那妇人又没叫喊,连放马的主人也当他是搂着玩哩。不料那妇人的丈夫阿尼周正从村外回家,一眼瞧见妻子被人抱在马上,便来拦阻着孛端察儿道:“你将我的妻子拥着做甚,还不放手么?”阿尼图大声说着,孛端察儿只当没有听见一般,一骑马直冲出村外去了。那妇人在孛端察儿的怀里,假意叫起来。阿尼图知道这人抢他的妻子,慌忙去告诉村人,放马的主人也忙着备马去迫。一霎时间,慕尔村上一片的鸣锣声和人们的呼叫声。不一刻中,村人已多齐集,于是各执着器械,骑马的在前,步行的在后,由慕尔村的村长杜摩下令,和头目纥里、马塞巴等纷纷赶出村来。

  这时古讷特还没有晓得孛端察儿闹出祸来,兀是呆呆地等在那里,却被一个眼快的村民看见,指着古讷特对杜摩道:“劫人的强盗,就是适才射箭的三个少年,他是三人中之一,也是盗党呢!”杜摩听了,便指挥马塞巴来捕古讷特。古讷特见不是势头,要待逃走已是万万来不及的了。只好拔出佩刀和马塞巴动手。

  村民一声喊,将古讷特四面围定。副头目纥里,却帮着马塞巴双斗古讷特。想一个古讷特有多大的本领,早吃马塞巴一棍扫倒,纥里便上去把他获住,登时绳穿索绑的似捆猪般将古讷特捉进村中去了。这里村长杜摩仍领了众人,飞骑来赶孛端察儿。孛端察儿既逃出慕尔村,巴不得那马立时驰到豁秃里村,好和那妇人实行取乐。可恨那匹马却不惯秃鞍的,因此走了半里多路,马的后脚打起蹶来了。他愈是心急,马却越走不快,恼得孛端察儿性发,提起拳头在马股上乱打。正在这当儿,忽听得背后锣声大震,马蹄的声音杂沓,料得是后面追到。再回头瞧时,已远远地望见有四五十骑马似旋风般疾驰而来。孛端察儿知是走不了,便把那妇人挟在左手肋下,右手拔出宝剑,倒骑了秃马,预备且战且走。

  慕尔村民已是逐渐迫近,为头一个彪形大汉,手挺长矛一马当先,正是那村长杜摩。后来跟着纥里和马塞巴。杜摩追着大叫:“强人慢走,快快下马受缚!”说时紧一紧手中的矛,望孛端察儿刺来,孛端察儿忙仗剑相迎,才交手得数合,纥里、马塞巴和后面的壮丁一齐杀将上来,就使孛端察儿有三首六臂,怕也不能取胜。何况身畔还带着一个女子,更觉得转侧不灵了。当下孛端察儿拦挡不住,只好催马逃走。

  忽见村民队里,一个步行的丁勇,手执着蛮牌,用滚刀的绝技,奔到孛端察儿的马前,把马脚上砍了一刀。那马负着痛,身躯前高后低,拿孛端察儿和妇人都掀下地来。此人是谁?便是那妇人的丈夫阿尼图。他因为妻子的缘故,所以奋勇向前,格外出力。亏了孛端察儿手脚灵活,一到地上翻身向阿尼图一剑,把他执蛮牌的那只手削去了五指。阿尼图受了伤,只得退后,村长杜摩和马塞巴、纥里等众人虽然猛勇,但孛端察儿已变了步战,他们长枪大戟反不能用力了。杜摩便大吼一声,掷去长矛,跳下马去,抢了一把短刀,恶狠狠地战孛端察儿。纥里、马塞巴等见村长下了马,便也纷纷下马,一齐围绕上来,和围古讷特似的将勃端察儿围在中间。孛端察儿只有独臂用劲,又要顾着那妇人,他左突右冲,累得一身是汗,终杀不出重围,孛端察儿心慌,欲要释却那妇人竭力死战,又觉得舍不得。看看围的越逼越近,四面都高叫着:“强盗授首!”孛端察儿仰天叹道:“我难道今奉死在此地吗?”

  正在危急万分,猛听得喊声震天,慕尔村人民纷纷倒退,却见一支生力人马,望着西边正面直冲杀进来,孛端察儿精神抖擞,并力杀将出去。里外夹攻,把慕尔村民一阵杀退。孛端察儿见前面的勇士带来百来个壮丁,杀得很为厉害。仔细一照却不是别个,乃是自己的兄弟哈搭吉。其时,哈搭吉杀了半晌,回过头来问孛端察儿道:“古讷特什么地方去了?你手搀着的女子又是谁人?”勃端察儿答道:“女子是我抢来的,古讷特却不曾看见。”哈搭吉大怒道:“你去强抢了人家的女子,闯下大祸来,将古讷特陷死了,还有颜面回家来呢!咱们今天非同去寻着了古讷特,你也休想躲避得过。”哈搭吉说罢,逼着孛端察儿去寻古讷特。孛端察儿素来知道哈搭吉的脾气,倘违拗了他势必两下里火并。因敷衍着他道:“兄弟!你且莫性急,古讷特是决不会遇害的。我们休息一会,再去找寻不迟哩。”

  哈搭吉大叫道:“谁是你的兄弟?你是咱母亲的私生子,又不是咱们的亲手足,怪道你忍心把古讷特害死了!”孛端察儿听了,不禁脸儿一红,大怒道:“你诬蔑我是私生子,你却是谁养的呢!”哈搭吉也怒道:“难道不成咱是私生子么?不要多讲了,你既害了古讷特,咱就先杀你的淫妇。‘说罢便一刀望着那妇人砍去,那妇人急忙闪躲着,伸手来挡着刀时,已把一只指头砍下来,那妇人便坐倒在地。孛端察儿怒不可遏,举起手中的剑向哈搭吉似雨点般砍来。哈搭吉叫声来得好,也舞刀相迎,两人一来一往,在平地上斗了起来。

  正厮拼着,忽见那边一个人飞奔地走来,口里高叫道:“二位哥哥不要自打自,快快杀追兵呀!”孛端察儿和哈搭吉听了,大家停了手看时,只见古讷特气急败坏地奔来,后面慕尔村人飞也似地追着。看看追到,马塞巴一马当先,捻着一枝钢枪,向古讷特便刺。古讷特慌忙避过,这里哈搭吉早大踏步上去迎战。那面纥里也舞起双锤来帮助马塞巴。孛端察儿见了,便仗刀来战纥里。四个人两个骑马,两个步战,似风车般地厮杀着,把慕尔村和豁秃里的人民看得呆了。  这时古讷特也去找了一把刀,飞身前来助战,五个人杀得难解难分。那边慕尔村人民后队已经赶到,大众发一声喊,一齐冲杀上来。豁秃里的壮丁正待上去,孛端察儿杀得性起,便大吼一声,挥剑把纥里砍落马下。马塞巴心慌,拨转马头便走。

  许多民丁见主将败走,也纷纷各自逃命。哈搭吉和古讷特领着壮丁,趁热大杀一阵,那些慕尔村人民只恨爷娘生的脚短,逃得慢的都吃哈搭吉砍倒了。这一场血战,将慕尔村人民杀伤了大半。哈搭吉望着古讷特说道:“咱们乘胜索性杀入村中,去掳掠他一个爽快!”古讷特应着,兄弟两个一前一后,带了几十个壮丁飞奔地去了。

  孛端察儿见他们去远了,却回身来看那妇人,只见她坐在地上,花容失色,砍去的手指上兀是流血不止。孛端察儿赶紧替她割下一条衣襟来裹着,一面扶她起身,慢慢地望豁秃里村走去。不一刻到了自己的帐篷里,孛端察儿扶她坐在皮椅上,去热了一杯牛乳来叫她吃着,一面问着她的姓名。那妇人说:“小名叫作玛玲,娘家姓雷特氏,丈夫叫作莫拉阿尼图。”孛端察儿听了,便把玛玲拥在膝上,低低地用温言安慰着她。那时哈搭吉和古讷特已饱掠了回来,百来个壮丁都扛着枪来的物件和几个美貌女子。外面人声嘈杂着,惊动了里面的阿兰姑娘,便出来瞧看。听说两个儿子劫了许多东西回来,不觉大喜,忙帮着他们来检点各物。阿兰姑娘问起孛端察儿时,哈搭吉说道:“那祸还是他一个人闯出来的,如今他大约和那妇人寻欢去了。”阿兰姑娘见说,忙问什么缘故。当下由古讷特将前后的事略略讲了一遍。正在说着,只见孛端察儿已领了玛玲过来拜见母亲阿兰姑娘。他一眼瞧见了哈搭吉,兀是气愤愤地要和他厮打,经阿兰姑娘把孛端察儿和哈搭吉劝开。可是此后慕尔村民同豁秃里的民族也结下了不解的仇怨来。

  这样,一年年地过去,阿兰姑娘死了,孛端察儿和那个玛玲却生下一个儿子,取名叫做赤列兀札。赤列兀札生子迈敦,迈敦生哈不达。哈不达却生了九子,第五个儿子密儿丹,生了三个儿子,大的名兀秃,第二个名叫拖吉亶,最小的唤作伊苏克。三子当中,要算伊苏克最是英雄。便由密儿丹替他娶了个妻子,叫作艾伦。那时伊苏克东征西讨,他的部族便一天盛似一天,各处的小部也纷纷地来投诚。只有那塔塔儿部不服,伊苏克就和他开战,一仗打下来,擒住了塔塔儿部酋长铁木真。  伊苏克获了一个大胜,班师归来。恰巧他妻子艾伦生下一个儿子来,伊苏克这一喜,真似比得着宝贝还高兴。又因那儿子生得相貌魁梧,声音洪亮,便对艾伦说道:“此子将来决非凡物,他下地时我正打大胜仗擒住铁木真,那么就取名叫作铁木真,算作一个纪念吧!”

  又过了几年,艾伦又生了三个儿子,一个叫忽撒,一个叫别耐勒,最小的叫作托赤台。铁木真到了六岁上,伊苏克一病死了,遗下了四个孤儿,还都在幼年。伊苏克的两个哥子兀秃和拖吉亶又都是没用的,因而他们的部落便年不如年地衰败下去了。双丸跳跃,铁木真已十六岁了。在这当儿,那慕尔村的民族,联合了赤吉利部族,领兵三万来攻豁秃里村。可怜铁木真内没实力外无救兵,只好同了母亲艾伦和三个兄弟出外逃命。  母子四人走在半途上,给乱兵一冲便各自冲散了。弄得铁木真只影单形,好不凄凉。但他孤身一个人要待回去,那豁秃里村早被慕尔村民蹂躏得草木无存了。当下,铁木真痛哭了一会,忽然想起他的母亲艾伦,本是弘吉刺人。现在母舅麦尼做着弘吉刺的部长,族里十分兴旺,不如去投奔了他,再图慢慢地报仇。

  铁木真主意已定,便望着弘吉刺部那里走去。弘吉刺的部族,本在古儿山的西面,若到古儿山去,非经过那慕尔村的外境不可。铁木真怀着鬼胎,深怕被他们认出来,那性命就要保不住了。铁木真心里是这样害怕着,然他当时给乱兵冲散,既没有带得干粮,又不曾携得一些费用。跑不上十多里路,已觉得腹中饥渴起来。铁木真一时没法,只好挨着饿,一步步地向前走着。

  看看到了慕尔村的境,铁木真怕被人认识,却把衣袖掩着脸,匆匆地望古儿山前进。走了半里多路,前面有一条小河横着,铁木真口渴极了,便走到河旁,蹲下身去,用手掬着水狂饮。吃了半晌,觉得肚里很是膨胀;就立起身来不吃了。及至回过身来,背后立着一个女郎,手里提了一只木桶,桶里盛着满满的一桶马乳。看她年纪约莫十六七岁,却笑吟吟满面春风地瞧着铁木真吃河水。铁木真见她桶中的马乳,便已馋涎欲滴。

  他原饿得慌了,见那女郎很和蔼,就做出似笑非笑的样儿,向那女郎央告道:“姐姐,你桶里的马乳可能赐一点给我充饥吗?”那女郎见说,把头颈一扭,微笑着说道:“这是生马乳,我家有熟的在那里,你就跟着我回去吃吧!”铁木真忙谢道:“只是劳及姐姐了。”说时那女郎嫣然一笑,便引着铁木真慢慢地望着家中走去。不一会到了一个大帐篷里,那女郎却莺声呖呖地叫道:“爸爸,有客来了。”

  那帐篷里面,早走出一个老人来,一头应着,一面问道:“是谁来了?”一眼瞧见铁木真,不觉呆了一呆。那女郎便对老人附着耳朵说了几句,老人点点头,回身引铁木真到了帐篷里面,那女郎已捧了一大碗马乳出来,放在铁木真的面前。铁木真也老实不客气,就捧着碗一连气喝了一个干净。那老人等铁木真吃好了,便很慈祥地问道:“你不是伊苏克的儿子铁木真吗?”铁木真见说,顿时吃了一惊,知道他是慕尔村人,和自己是对头冤家,正要拿话去掩饰,那老人笑道:“你切莫疑心,我和你的父亲也有一面之交,我看见你的时候,你还只得五六岁哩。当你进来时,我看了觉得有点相像,现在越看越对了。”铁木真忙向老人行了一个礼道:“小子此次是逃难出来的,望老丈包涵则个。”

  那老人还礼道:“你既到了我的家里,我决不泄漏出去。如今外面捕你的人很多,且在我家里住上几天再说吧!”说着叫他儿子齐拉、女儿玉玲出来和铁木真相见。铁木真才晓得刚才的女郎,是老人的女儿玉玲,那老人的名字呼作杜里宁。

  其时大家方谈得起劲,忽听得外面人声嘈杂,齐拉出去看了看,慌忙地跑进来,乱摇着两手道:“快躲过了!村长绵爽领着民兵来我家搜人哩!”铁木真听了,吓得往草堆里直钻,那老人也慌做一团。倒是玉玲说道:“且不要着急,后面的草料棚夹板底下倒可以躲人的,不如令他去蹲在下面吧!”那老人听了,赶紧叫玉玲引着铁木真去躲藏,自己便去迎接那村长绵爽。

  那绵爽穿着一身的武装,佩刀悬弓,露出一脸的骄傲气概。

  一走进门,便向四面望了望道:“你们家藏着豁秃里人吗?快把他送出来,让咱们带去!”杜里宁躬着身答道:“村长不要错疑了,我们和豁秃里人是世仇,怎敢藏着他不报呢?”绵爽冷笑一声道:“明明有人瞧见一个豁秃里人同了你女儿回家来的,怎么说没有?”杜里宁说道:“是谁瞧见的?”那绵爽便鼻子里哼了一声,仰天狞笑道:“你莫管他是谁看见的,既说没有藏着,咱们可要搜一搜了。”杜里宁说道:“村长不相信时,请自己看就是了。”绵爽也不回答,便一挥手叫兵丁四下里搜来。

  那班民兵,便如狼似虎般地向四下里搜寻了一遍,回说没有。绵爽不信,便自己去前前后后找寻了一遍,却指着那堆草料说道:“这下面不要躲着人吧?”杜里宁正要回答,绵爽喝令民兵,把草料一齐搬去。杜里宁怕真个被他找了出来,:心里十分着急,又不敢去阻拦他,就是齐拉和那位玉玲姑娘,也只是呆呆地在一旁发怔。那绵爽见草堆搬完,不曾有人,似乎很为失望。便搭讪着对民兵们说道:“敢是他们看错了。”说罢,慢慢地踱了出去。十几个民兵也乘势一哄地都走了。

  杜里宁见绵爽去了,便暗暗叫声侥幸,齐拉回顾玉玲姑娘道:“倘给他揭起夹板来,我们此刻的性命还有吗?”玉玲姑娘答道:“不是么,我终当他要看出来的了,真是天幸呢!”

  当下杜里宁和齐拉同去打马乳了,吩咐玉玲姑娘须要格外小心。玉玲姑娘应着,等他们父子走出了门,便悄悄地回到草料棚前,把夹板轻轻地揭起来道:“他们已去远了,你走出来吧!”铁木真在下面听了,把身体钻将出来。只见他满头的灰尘,脸上弄得七花八竖,竟和偎灶猫一般了。玉玲姑娘忍不住格格地笑了起来,铁木真却摸不着头脑,忙问道:“倒没有给他们瞧出来吗?”玉玲姑娘把他脸上一指道:“痴子,被他们瞧了出来,你还能够在我家吗?你没有瞧见刚才多么危险,我们一家几乎吃你害了!”铁木真见玉玲姑娘一派的天真烂漫,不觉也笑着说道:“多亏了姐姐,将来自然要重重的拜谢。”玉玲姑娘听说,只笑了笑说道:“你看天已晌午了,我去取些食物来给你充饥吧。”铁木真谢了声,玉玲姑娘自去。过了半晌,玉玲姑娘果然拿了一碗马乳,几个菠子饼来递给铁木真道:“你且慢慢地吃着,吃好了把那碗轻轻打几下,我就会知道的。”铁木真点点头,玉玲姑娘便回身自去。

  铁木真吃了马乳和饼,因肚里吃饱了,精神顿觉好了许多,正要起身到后帐篷去玩玩,忽见玉玲姑娘慌慌张张地走进来道:“外面人声很是热闹,怕又要来捉你了。”铁木真听了,慌得连跌带爬地钻入了夹板下面去了。玉玲姑娘把板盖上,才姗姗地走到外面,只见走进来的却是杜里宁和齐拉,她才把那颗芳心放下了。

  光阴最快,眨眨眼已是夜了,这时玉玲姑娘胆已吓小了,不敢把铁木真就放出来,直待夜已深了,杜里宁早去睡觉,齐拉独自出去打猎去了,玉玲姑娘这才燃了火,取了食物,走到草料棚里,将火放在地上,从夹板下叫出铁木真来。一面把食物给他,一头笑着问道:“你肚子已饿了吗?”铁木真答道:“饿倒还好,只是躲在这夹板底下又黑暗又气闷,实在有点忍受不住。好姐姐,夜里没人来的,请你给我想个法儿,换一块地方躲躲吧!”玉玲姑娘笑道:“你倒一经老虎口里脱身,便想上天哩。”铁木真便姐姐长姐姐短地一味哀求着她,玉玲姑娘见他说得可怜,便指着那堆草料道:“停一会儿睡在这个上面,比较那夹板下好得多嘛。”铁木真对着那草堆望了望,引得玉玲姑娘大笑起来。那种笑声好似山谷鸣莺,清脆流利,真是好听极了。可怜,铁木真和女子们亲近,这时还是第一次哩。

  且这当儿,草料棚里,玉玲姑娘和铁木真之外,又没有第三个人,孤男寡女深夜相对,加上玉玲姑娘那种粉面桃腮妩媚娇艳的姿态,就使是石头人也要按不住意马心猿了,何况铁木真呢。他见玉玲姑娘笑吟吟地对着自己,不由得心儿上乱跳,忍不住把她的香肩一拘,脸儿和脸儿冲并着,一面便轻轻地说道:“这里很冷静的,却叫我一个人睡着,真是怕人得很,姑娘就陪着我坐一回儿吧!”玉玲姑娘笑道:“我哪里有工夫,哥哥打猎快要回来了,我还要去帮他开剥野兽哩。”铁木真也笑道:“他一个人去打猎,怎么能够就来?我却不相信。”铁木真说道,便一斜身体两人一齐坐倒在地上,玉玲姑娘又不觉嘻嘻地笑了。铁木真趁势将她一按,早把玉玲姑娘玉按倒在草堆里,这时玉玲姑娘已笑得娇躯无力,好在玉玲姑娘也是个情窦初开的女孩儿家,怎禁得铁木真的一逗引,自然而然地半推半就,在草堆上成就了他们的好事。他们俩正在欢爱的当儿,忽听得外面齐拉回来,玉玲姑娘慌忙推开铁木真去开门去了。  这里铁木真却假装在草堆上睡着。

  不一会,天色渐渐地明了,杜里宁已起身,齐拉仍到外面去打马乳,玉玲姑娘去捧了饼饵来给铁木真吃。铁木真就拉住她,要她一块儿同吃,玉玲姑娘不禁红晕上颊,微微一笑也就坐了下来。两人都是初尝温柔滋味,好似新夫妇一般说不尽恩爱和甜蜜。过了一刻,玉玲姑娘去了,只见杜里宁背着手,慢慢地踱进来。铁木真忙起身,杜里宁便对他说道:“外面风声很紧,你可曾知道吗?”铁木真见说,吓得不敢作声。忽听得前帐篷脚步声乱响,齐拉慌着走进来说道:“那村长绵爽领着几个亲信的兵丁又来我家搜人了!”杜里宁听了大惊,铁木真更惊得和木鸡一样。

  不知铁木真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第四回玉妃万古遗淫迹烈士千秋传盛名却说齐拉从外面奔进来,说村长绵爽领着民兵在附近人家搜寻豁秃里人。铁木真听了大惊。杜里宁忙道:“绵爽因有人报告给他,说咱们村里藏着仇人。他昨天搜寻不着,怕不见得便肯干休。我看铁木真躲在咱们家里,终不是良策,须另选一个安全的法儿才好哩。”铁木真苦着脸,央求着杜里宁道:“只求老丈成全小子就是了。”杜里宁踌躇了半晌,却找不出什么法子。这时齐拉说道:“我倒有个计较在这里,不如将他送到咱们姑母家里去吧。”杜里宁点头道:“话虽不差,但怎样能够走出去呢,不怕被人家瞧见吗?那转是害了他了。”玉玲姑娘其时也走了进来,便插嘴道:“何不叫他扮做女子的模样,由我同了他出去,只要混过村口,那就不怕什么了。”杜里宁不曾回答,齐拉先拍着手道:“那倒不错,你快给他扮起来吧!”

  玉玲姑娘听了,瞧着铁木真一笑,便很高兴地跑到自己的床前去取了套女子衣服来,替铁木真穿着。又去取出胭脂和粉盒,替铁木真搽在脸上,把弱髻放散了,改梳一个拖尾髻式,装扮好了,玉玲姑娘将铁木真仔细相了相,忍不住好笑。齐拉也笑道:“真的好像一个女子!”铁木真用镜自己一照,不由得也笑了,引得杜里宁也笑了起来。  当下,杜里宁对铁木真说道:“我有一个妹子,嫁在篾吉梨山下的白雷村,她名叫乌尔罕,丈夫已死了多年,又没儿子,只有一个女儿美赛。白雷村离此不过四五里,因她家里房屋宽大,你去住上几时,待捕你的懈怠了,再设法到弘吉刺去就是了。”铁木真见说,忙向杜里宁拜了一拜:“老丈救命的恩典,将来如能得志,决不敢相忘!”回过身来又对齐拉和玉玲姑娘道谢。玉玲姑娘把他一推道:“你快去吧!”说着就把铁木真拖着,往门外便走。铁木真这时因扮着女子,讪讪地很不好意思。待跑出了门,回头瞧着齐拉和杜里宁,兀是遥看着他好笑。

  那玉玲姑娘同了铁木真,两人携着手,姗姗地望着篾吉梨山走来。才走出了村外,便有慕尔村的民兵过来问道:“玉玲姑娘到什么地方去?那女人是你的何人?”

  玉玲姑娘笑道:“她是俺豁秃里人啊。”那民兵也笑道:“姑娘笑话了,她分明是你的表妹儿,怎么说是豁秃里人呢?”说着对铁木真打量了一遍道:“好一位文静姑娘。”玉玲姑娘瞧着他们一笑,挽了铁木真便走。那几个民兵,兀是在那里做着鬼脸哩。  原来玉玲姑娘的做人,平日很为和气,所以村里大大小小的人,没一个不喜欢她的。这时玉玲姑娘和铁木真既脱了虎口,慢慢地向着篾吉梨山走来。不一刻到了山下,盘过了石窟,就是白雷村了,玉玲姑娘领路,跑到乌尔罕门前。只见乌尔罕正牵着一匹马,从里面走出来。玉玲姑娘忙上去,叫了一声:“姑母!”乌尔罕回过头来,见了玉玲姑娘,不觉迷花笑眼地说道:“是玉姑吗?什么风吹来的?你表妹正想得苦呢!”乌尔罕说时,一眼瞧见铁木真,便问玉玲姑娘道:“这是谁家的姑娘?”玉玲姑娘撒谎道:“她是我父亲故交的女儿,因家里给人抢散了,无处容身,所以投到我家来的。但父亲说家中狭窄,留着女孩很不便的,叫我送到姑母这里来暂时住几时。”乌尔罕听了笑道:“好了!咱们这美赛小妮子,常说冷静没有伴当,现在恰好与她做伴了。玉姑既来了,也一同住上几时,再料理回去不迟。”

  说着便去桩上系住马,邀玉玲姑娘和铁木真进去。

  一面高声叫道:“美赛!你表姐来了,还同着一个好伴当呢!”美赛姑娘在里面听了,忙三脚两步跑出来,笑着问道:“妈莫哄我,表姐姐在哪里呢?”她一边走一边说,及至走出来,见了玉玲姑娘和铁木真,不觉笑道:“玉姐姐真个来了,那一位姐姐是谁?”玉玲姑娘笑道:“她是我的世妹,给你做伴当来了。”美赛姑娘笑得风吹花枝般地说道:“给我做伴,怕没有这福气吧。”说时对铁木真瞟了一眼,便走过来搀住了铁木真,细细地端详了一会。玉玲姑娘深恐给她瞧出破绽来,忙一手牵了铁木真,一手拖着美赛姑娘,口里说道:“我们到里面去讲吧。”于是三个人一窝蜂地往里室便走。这里乌尔罕笑了笑,自去挤她的马乳去了。

  玉玲姑娘等在美赛姑娘的房里,表姐俩有说有笑,谈的很是投机。只有铁木真呆坐一旁,半晌话也不说。美赛姑娘还当她害羞,时时和铁木真闹着玩。铁木真心里暗自好笑,为的自己装着女子,不便放肆出来,已恨着玉玲姑娘,不给他改装。  其实铁木真到了这里,已算是一半脱险了,就是露出本来面目也没事。哪知玉玲姑娘怕铁木真一经改装,诸事要避嫌疑,所以在乌尔罕和美赛姑娘面前,始终不把他说穿。这样一来,可就弄出事来了。  红日西沉,天色渐渐地黑起来。玉玲姑娘和铁木真,有美赛姑娘陪着吃了晚饭,美赛姑娘要铁木真做伴,便拉他一块去睡,这里乌尔罕却和玉玲姑娘同炕。玉玲姑娘见说,心儿上很为失望,只苦得不好说明,却暗地里丢一个眼色给铁木真,似乎叫他切莫露出破绽的意思。铁木真会意,略略点一点头,便跟着美赛姑娘自去。

  玉玲姑娘睡在乌尔罕炕上,想起到口的馒头给人夺去,弄得翻来覆去地再也睡不着了。那铁木真随美赛姑娘到了房里,他心里到底情虚,只坐在炕边不敢去睡。

  还是美赛姑娘催逼着他。铁木真没法,就勉强地卸了外衣,往被窝里一钻,把被儿紧紧地裹住,便死也不肯伸出头来。美赛姑娘一笑,也忙脱去了衣服,一面跨上炕去,将铁木真的被儿轻轻揭开,倒身下去并头睡下。  铁木真起初很是胆怯,只缩着身体连动也不敢劝,禁不起美赛姑娘问长问短,一阵阵的檀香味儿,触在铁木真鼻子里,实在有些难受。又觉美赛姑娘说着话儿,口脂香却往被窝里直送过来。在这时休说是素性好色的铁木真,就是柳下惠再世怕也未必忍受得住呢。这样地挨了半晌,铁木真已万万忍不住了,便伸手去抚摸美赛姑娘的酥胸,这时候见美赛姑娘花容似玉,情意如醉,不觉神魂难舍,不由得把美赛姑娘玉体拥住。美赛姑娘吃了一惊,但这当儿已经娇躯乏力,只好任那铁木真所为了。那时两人学着鸳鸯交颈,唧唧哝哝地讲着情话,在隔房的玉玲姑娘,听得越发睡不安稳了。原来乌尔罕的房和美赛姑娘的卧室只隔一层薄壁,又是夜深人静,更听得清清楚楚。起先玉玲姑娘听着美赛姑娘一个人的笑声,知道铁木真尚能自爱,芳心很为安慰。及至听了铁木真的声音,疑心事儿已有些不秒。

  后来铁木真和美赛姑娘窃窃私语起来,玉玲姑娘才知是弄糟了。她深悔自己不给铁木真改装,才酿出这样的笑柄来。

  到了第二天上,玉玲姑娘清晨就起身,走到美赛姑娘的房里。见铁木真已坐在床边,瞧见玉玲姑娘进来,心里十分惭愧。  再看美赛姑娘时,只有她眼睛惺忪,玉容常晕,正打着呵欠,慢慢地坐起身儿。

  猛地见了玉玲姑娘,回头来看看铁木真,那粉脸便阵阵地红了。玉玲姑娘也心里明白,只默默地不做一声。  三个人你瞧着我,我瞧着你,面面相觑着一言不发。还亏了铁木真,便搭讪着说道:“姐姐为什么起得这般早,敢是生疏地方睡不着吗?”玉玲姑娘冷冷地说道:“我哪里会睡不着,只怕你睡不稳呢!”铁木真听了,又低下头去。美赛姑娘究竟面儿嫩,红着脸一手弄着衣带。只是不做声,玉玲姑娘恐怕她害羞极了,弄出什么事,便做出一副笑容,低低地说道:“你们昨天夜里干的什么,我已经听得很清爽。到这个地步,聪明人也不用细讲了。只是你们有了新人,却把我这旧人抛在一边,那是无论如何我也不答应的。”铁木真见玉玲姑娘已和缓下来,忙央告着她道:“一切只求姐姐包涵着,姐姐要怎样,我都可以办得到的。”铁木真说时,看那美赛姑娘已哭得同带雨梨花般了。铁木真这时又怜又爱,因碍着玉玲姑娘在旁边,不好十二分地做出来就是了。好容易经铁木真再三地央说,总算是和平解决。从此他们三个人便吃也一块儿,睡也一起,一天到晚过他们甜蜜的光阴。

  但是好事不长,玉玲姑娘的家里,忽地着人来叫她回去。

  那时玉玲姑娘和铁木真正打得火热,如何肯轻轻地离开呢?杜里宁叫人喊了她几次,不见玉玲姑娘回来,心上已有些疑心了。

  过了几天,杜里宁便亲自到他妹子的家里来,听得乌尔罕说:“他们姐妹很是要好,天天在一起寸步也不离。”杜里宁见说,不禁连声叫起苦来,乌尔罕很为诧异,忙问什么缘故,杜里宁恨恨地说道:“这都是咱们的糊涂,才弄到这步田地。”  因将铁木真男做女扮的事,约略述了一遍,乌尔罕听了,不觉跳起来道:“反了反了!有这样的事吗?”说着忙把玉玲姑娘和铁木真、美赛姑娘等三人一齐叫了出来。  乌尔罕一见玉玲姑娘,知道祸都由她一个人闯出来的,哪是先前的客气呢。便顿时放下脸来,大怒道:“你怎么把女装的男子,带到了我的家里来!却掩瞒着我去干出这样的勾当来?如今你的老子也来了,看你还有什么脸见他?”玉玲姑娘听罢,一句话也没回答,只是泪汪汪地瞧着杜里宁发怔。乌尔罕又指着铁木真说道:“你既是避难的人,不应该私奸人家的闺女。现在我家却容你不得,赶快改了本装出去吧!”铁木真不敢做声,只有一旁呆立着。再偷眼瞧美赛姑娘,见她粉颈低垂,似暗自在那里流泪。乌尔罕喝道:“你也算是个女孩儿家,现放着男子在房里,却不来告诉我,真是无耻极了,还不给我进去吗?”美赛姑娘听了,只好泪盈盈地一步挨一步地走进去了。这里乌尔罕望着杜里宁道:“那都是你的好心,因为救人,倒被人占了便宜去。但事到这样,也不必多说了,你就领了玉玲姑娘回去吧!”杜里宁点点头,立起身来同了玉玲姑娘自去。

  铁木真见他们一个个地走了,自己当然无法强留,也只好脱了他改扮时的衣服,将原来的衣裳整了一整,乌尔罕只是不理他,铁木真便垂头丧气地走出门来。他一路走着,觉得没精打采。走了一会,看看已走出了白雷村,就立住脚寻思道:我此刻又弄得无处容身了,目下却到什么地方去呢?又想了一想道:咱不如仍往弘吉刺部去投舅父麦尼吧。主意已定,便望着泰里迷河走去。但铁木真和玉玲姑娘、美赛姑娘两位玉人儿一天到晚伴在一起,真可算得左拥右抱了,多么的欢乐哩!偏偏给杜里宁说破,生生地将他们鸳鸯分拆,弄得孤身上路,好不凄凉。其实亏了杜里宁这一来把铁木真赶走,不然拥着两个美人,大有乐不思蜀,终老温柔乡之概了,还想到什么报仇和恢复那部落呢!现在他这一去,却做出惊天动地的大事业来,此中岂非天意吗?当下,铁木真匆匆前进,心儿上虽舍下美赛和玉玲,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他奋力地走了一日夜,为的不曾带着干粮,肚里已是饥饿起来。再望那泰里迷河,已差不多远了,便挨着饿,一口气奔过了泰里迷河。过了这条河,就是弘吉刺的地方了。铁木真一头走着,一头问那麦尼的家里,有人指着西面一个大帐篷道:“那就是麦尼的住所。”铁木真谢了一声,望着大帐篷走来。

  到了帐篷面前,早有几个民兵拦住铁木真问道:“你找的是谁?”铁木真告诉了他名儿,那民兵进去了。过了半晌,那民兵出来道:“咱们总特叫你进去,须要小心。”铁木真也不去理睬他,便低着头一重重地走进去。到了正中,见他舅父麦尼,坐在那里看着册子,铁木真上去叫了一声,麦尼只对他点点头,回顾亲随道:“你且同他进了膳再说。”铁木真本早已饿了,听说吃饭,自然很高兴,便同了那亲随到后面去了。

  铁木真吃饱了肚子,又来见他舅父。麦尼先问道:“你的部落已是散失,我都已知道的了。你怎么过了这许多的时候才到我的地方来呢?”铁木真见问,不能说为了两个女子在路上逗留着,只得支吾着道:“因去找寻母亲和兄弟,所以挨延的久了。”麦尼道:“你母亲等可曾找到么?”铁木真垂泪道:“直到了现在还没有一点消息哩。”麦尼听了,沉吟一会,微微地叹了一口气,便对铁木真说道:“你可要报复吗?”铁木真忙道:“为的要报仇怨,恢复我父亲所有的部落,故特地来此,要求舅父帮忙才好。”麦尼说道:“你果有志气,我这里人少势弱,就是帮助着你,也未必能够胜人。况我现下只有自己顾自己的力量,却没有余力来管别人的事。但你是我的外甥,又不能叫我眼看着你不管。如今我有个两全的法子。这里西去,约百十里叫做克烈部,他的酋长名儿叫汪罕。在你父亲兴盛的时候,汪罕也似你一般的失了部落,亏你父亲帮着他恢复转来。  眼下我给你备一份礼物,你到汪罕那里求他,他念前恩定能够帮助你的。“铁木真大喜道:”全仗舅父的帮衬!“说着,由麦尼备了些兽皮和土仪,又备了一匹马来,叫铁木真前去。铁木真辞了麦尼,骑着马飞也似地往克烈部奔来,不消一天工夫,已到了克烈部的外境了。克烈部的规则是外客入境不准骑马的。铁木真便下了马,一路牵着走去。及至到了部中,谒见过了汪罕,把礼物呈上,述明了来意。

  汪罕慨然说道:”你的父亲也曾助过我的,今你穷困来投我,我如何拒绝你呢?

  “说罢,令铁木真暂时在客舍里宿息。第二天上,汪罕召铁木真进去,对他说道:”

  你要恢复旧日的部族,自然非实力不行。现我发兵两万助你回去,但你以后得了志,莫把咱们忘了就是了。“铁木真大喜,忙向汪罕拜谢,连夜带了两万大兵来攻那赤吉利部。

  赤吉利部的民族本不怎么多的,怎禁得数万大军的攻入,早已弄得东奔西逃,自相扰乱了。铁木真自开着仗就获了全胜,便趁势来攻那塔塔儿部,塔塔儿部虽较赤吉利部大,但也不是铁木真的对手,不上几个回合,已被铁木真杀得大败。铁木真挥兵追杀,好似风卷残叶一般。塔塔儿部和铁木真本来是世仇,所以一经打败,把牛羊马匹妇女布帛都吃铁木真掳掠一个干净。经过这两次战争,铁木真的威名居然一天大似一天了。那些平日的部落,也依旧纷纷来归了。铁木真的母亲艾伦和三个兄弟忽撒、别耐勒、托赤台等,都得信归来。他们一家离散,到了这时才算团圆。

  豁秃里自铁木真主持后,便着实兴盛起来。当下豁秃里的民族,大家举铁木真做了总特。然那赤吉利部,经铁木真打败它,酋长伊立却异常地愤恨。他逃走出去,纠集了部属,总想报仇。伊立的手下,有一个门客叫作古台的,生得膂力过人,能举二百多斤的大铁锤,他若舞起来转动如飞,许多的将士却一个也及他不来。伊立爱他的勇猛,就留在门下,十分敬重他。

  古台受恩思报,他不时对人说,伊立如有差遣他的地方,虽蹈火赴汤也不辞的。

  一天,听得伊立说起铁木真怎样的厉害,怎样的不解怨仇,古台在一旁说道:“部长不要烦恼,俺却有法子去取了铁木真的头颅来献在帐下。”伊立接口道:“莫非去行刺吗?”古台道:“正是呢。”伊立叹口气道:“此计倒也未尝不可行,只是没有这样的能人敢去行刺啊!”古台拍着胸脯大笑道:“俺蒙酋长优遇之恩,正无所报答,倘若要此计,俺独立担任就是了。”伊立也笑道:“得你前去,何患枭雄不授首。只是也须小心,因铁木真那厮很是刁滑,往时防范极其严密,你此去万万不可造次。”古台点首应允了,退出来便对他的儿子努齐儿说道:“我身受酋长之惠,不得不尽心报答。今奉命前去行刺铁木真,吉凶虽不可预知,然我终是舍命而往,成了果然千万之幸。如其不成,或是给他们获住,我也唯有一死报酋长的了。

  倘我死之后,你宜潜心学习武艺,我这仇恨,非你去报复不可,你须切切记着!

  “努齐儿听了他父亲的话,知道他意志已决,便垂着眼泪说道:”吉人自有天相,望父亲马到成功,那时提了铁木真的头颅回来,父亲已算报答了酋长了。从此便山林归隐,不问世事,咱们去渔樵度日,享人间的清福,岂不快乐吗?“古台说道:”  那个自然。如今你把我的衣装取出来,待我改扮好了,晚上好去行刺。“于是,古台换了一身黑衣,带了一柄铁锤和一柄腰刀。装束停当,看看天色黑了下来,便一飞身无影无踪地去了。不知古台刺得铁木真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第五回古儿山单身逢侠客斡难河大被寝红颜却说那古台囊刃背锤,放出他十二分的本领来,在路上连纵带跳,飞般地望豁秃村来。看看到了村前,只听得那些民兵打着刁斗,吹着画角,巡逻得很是严密。

  古台虽是拼着一死前来,他的志愿是在得手,倘无端地枉送性命,似乎有些不值得。

  所以他见巡查得认真,便去爬在一颗大树上,一时也不敢下来动手。直等到三更多天气,那些巡逻的民兵已渐渐地懈怠了起来。古台暗想道:“我不从此时潜身进去,难道待到天明不成吗?”主意既定,就耸身跳下树来,一个鲤鱼背井势早已窜入了村中去了。

  古台既到了村里,四处一望,只见静悄悄的灯火依稀,天空重雾溟濛,显出夜色深沉的景象来。再瞧那豁秃村的正南上,营帐林立,密若坟丘。古台私忖道:“这许多兵篷里面,不知铁木真这厮住在哪里?”古台踌躇了一会,忽见远远地一盏小灯,那灯杆正飘着一面大纛。古台大喜道:“有大帅旗的营中,自然是铁木真的住处了。”当下古台就望着偏西的大营窜来。

  营前有十几个民兵倚着枪械在门前打瞌睡。古台也不去惊动他们,便潜身来至营后,耸身一跃上了帐篷,窜过几个篷顶,已是中军的所在了。古台便拨开篷帐,望下看时,见那大帐面前放着令箭旗印,桌上置着黄冠宝剑,分明是铁木真的卧室了。

  古台瞧得清楚,做一个燕儿穿帘势,从篷上直窜到地上,随手抽出肩上的铁锤执在手里,用恶虎扑人的势儿,飞向帐里奔去,举起铁锤照准那睡着的人就是一下。

  他这一锤下去,至少也有七八百斤的气力,便是钢铁人也要击破的了,何况是人呢?

  但古台下手的时候,不曾看清睡着的是谁,只知帐中卧的定是铁木真了。岂料古台的锤才下去,那人已霍地跳起身来,只听得啪哒地一响,把一张床底击得粉碎。跳起来的那人就一脚把铁锤踏住:古台急切拔不出,忙弃锤取剑,一剑望那人的足上削去,那人蹿身躲过,即折下一根床上的断木,抵住了古台的剑,一面飞身蹿出了帐外。古台仗剑赶来,两人在帐前一往一来地狠斗起来。古台一头动手,就灯下细看那人却不是铁木真。那是铁木真帐下的第一个勇士兀鲁。

  原来铁木真往时常常防人行刺,所以中营令兀鲁卧着,自己却去睡在后帐。这时帐外的兵士,听得帐里一声响,已都惊醒过来。于是纷纷地拿起了器械,奔入中军,见兀鲁和一个人相拼,那人很是勇猛。众人发出一声喊,一拥上前将古台团团围住。铁木真在后帐,听得中营捉刺客,也领了亲信卫兵亲自前来指挥。他见古台的本领不弱于兀鲁,满心想要收服他,便高声说道:“不论谁人,能生擒刺客的自有重赏。”众人听了,越发奋勇,勇士当中有一个叫哲别的,舞动手中铁槊似雨点般向古台打来。古台正战不住兀鲁,又加上一个哲别,自然要手忙脚乱了。哲别乘个空儿,一槊把古台的剑打折,兀鲁飞起一脚,用乌龙扫地把古台打倒。众人齐上,七手八脚地把古台捆了起来。任你古台有飞天的本领也休想脱身的了。

  刺客既然获住,天色早已破晓,铁木真坐帐,由哲别兀鲁推上古台来。铁木真爱他勇猛,忙起身将他解缚,一面说道:“将士们无知,得罪了英雄,真是惭愧之至。”古台见说,冷笑着答道:“谁要你假仁假义?咱和你几世的怨仇,前来报复。

  今事不成,唯有待死而已。“铁木真听了,晓得他是个强项汉,便也笑着说道:”俺和你素不相识,何来怨仇?你此行必定受人的主使,既是好汉,何妨直说出来,俺决不难为你的。“古台气愤愤地说道:”俺主使的人多哩。凡与你有仇的人都要杀你,咱便是众人中的一人。现在不能得手,这是你的罪恶未盈。  但咱死之后,将来终有人杀你的一日。“铁木真道:”那么今天放了你,你肯投降我吗?“古台笑道:”俺拼着一死前来,怎肯顺你?就是你不杀了咱,咱有口气存着,还是要行刺的。“古台说罢,回头见兀鲁腰里佩着刀,便一个冷不防,抽刀上帐向铁木真刺来。慌得哲别和兀鲁忙飞步赶上,把古台两臂执住。古台兀是挣扎着,经左右仍拿他上了绑,这才不能动手了。

  铁木真大怒道:“俺好好地劝你,不但未曾悔悟,反想暗箭算人,你这种没心肝的人,要他何用!”便喝令:“推出去砍了!”左右武士就拥着古台出帐,铁木真又叫转来问道:“鸟去留声,人死遗名,你姓甚名谁?”古台仰天大笑道:“咱既刺你不得,还留什么姓名呢?”铁木真只得叹了口气,挥着手叫把刺客推出去。

  不一会,那武士已将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捧着进来呈验,铁木真令从厚安葬了。不觉叹道:“这样一个英雄烈汉,可惜他不能为我用啊!”一时帐下的壮土也都同声叹惜。

  那时铁木真的势焰日盛,自己部中的兵卒已将近十万了。  铁木真因汪罕屡次来讨兵,就把借他的二万克烈部的兵丁,叫哲别督着队调还了汪罕,并谢了他些礼物。一面打发兄弟忽撒和托赤台备了聘仪骡马,分头去迎接美赛和玉玲姑娘。

  忽撒、托赤台正要起身时,那杜里宁已将玉玲姑娘送来了。  因为杜里宁打听得铁木真做了豁秃里村的部长,还未娶妻,便弃了慕尔村,同他的儿子齐拉亲送玉玲姑娘来和铁木真成婚。

  铁木真接着大喜,忙安排房室居住玉玲姑娘,一头仍令忽撒到白雷村去接那美赛姑娘。这天晚上,铁木真与玉玲姑娘行起结婚礼来。蒙古风俗,夫妇行婚礼时,新娘戴着尺来长的高帽,穿着红衣。新郎穿着大礼服,戴的反边平顶帽,夫妻双双不参天地,却去拜那灶神。这时新娘握着一条羊尾巴,拜了灶神之后,就把羊尾巴燃着了,独自磕头三个,叫作祭灶。行过祭灶礼,再去谒见公婆。及到了洞房的当儿,新娘背灯坐着,新郎跪在地上,问新娘的小名,其实新郎晓得新娘的名儿,却故意问着。新娘也明知新郎跪着,也有意装着不肯说。直待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新郎跪得脚踝痛了,新娘还是不做声。结果由新娘的姑娘等出来调解,代说了新娘的名,新郎才叩头起身。铁木真和玉玲姑娘虽算新婚,却是久别重逢,这一夜的恩爱欢娱,自不消说得了。  过了几天,美赛姑娘已经那忽散接到,就充了铁木真的第二位夫人。在铁木真其时左拥右抱,正享不尽的艳福哩。但他志在并吞蒙古的各部,把儿女之情只好撇在一边了。所以铁木真新婚不到一个月,便欲出兵去征赖蛮部。  那赖蛮的部族,蒙古部族当中要推他做领袖了。克烈部汪罕,麦尔部柏克多,当时号称三大部族。若能把赖蛮部征服,其余的小部落便可不战自降了。铁木真为了这个缘故,常常想把赖蛮部灭去。不过怕它的势大,也不敢贸然从事,赖蛮部却自恃强盛,往往欺凌那些小部落。一天,豁秃里的人民,在古儿山下牧猎,撞着了赖蛮部人,将猎兽和坐骑劫去。村人来报知铁木真,赶紧带了众兵去追,只杀了五六个赖蛮人,猎兽马匹仍被他们夺去,以是两下里结下怨仇来。

  那赖蛮部酋阿恒听得豁秃里族日渐兴盛,铁木真独霸一方,心里自然妒忌,也乘隙欲除灭铁木真。胡天八月,秋高马肥,铁木真下令径征赖蛮,着忽撒和托赤台留守豁秃里,二弟别耐勒随行。因别耐勒习得一身好武艺,兼弓马俱精,铁木真带着他保卫自己。临行的时候,又吩吩了忽撒和托赤台,叫他们小心自守。玉玲姑娘同了美赛姑娘也都来送行。铁木真安慰了她们一番,便催动大军,浩浩荡荡地望着赖蛮部来。

  军马经过古儿山,铁木真命驻军打猎以充军食。原来蒙古人的行兵,并无粮草辎重,全恃着猎物为生。铁木真见兵士围猎很为起劲,不觉也高兴起来,就佩了弓箭骑着一匹乌驺马,沿着古儿山下飞也似地奔去。他帐下的卫士慌忙来跟在后面。

  铁木真走了一程,草地上忽地跳出一只野獾来,向马前直蹿过去。铁木真急取下弓矢,望那野獾射去,那獾便应声倒下了。

  铁木真大喜,正待下马去捕它时,那野獾突然跳起身,拼命般地逃走了。铁木真又气又恨,随即飞步上马,加上两鞭,那马拨开四蹄像流星赶月似地追来。这样的追了二十多里,越过两个山头,那后面卫兵给遗落了,只有别耐勒一人紧紧地随着。

  看看那野獾愈逃愈快了,铁木真骑的马驺也跑出了性来,铁木真骑在马上,竟似腾云驾雾一般,连眼旁的树枝都瞧不清楚了。

  那别耐勒虽也尽力加鞭,怎赶得上铁木真的千里驹呢?不上十几里,铁木真已跑得无影无踪了。

  当铁木真追那只野獾已渐渐地追上,野獾吃追得急了,便望着石窟里一跳就不见了。铁木真慢慢把马勒住,四下里一看,那石窟并没有出路,料想野獾仍躲在里面。回顾从人,不但没有一人,却并别耐勒都不见了。铁木真知自己的马快,因而他们皆落后了。心上欲去捉那只獾子,又不曾带得家伙,正无可奈何的当儿,突见那獾子又从石窜中奔出来,背后似有人追逐着一般。铁木真正在纳罕,石窟里忽地跳出一个大汉来。但见那獾走不上几步,托地倒了。大汉呵呵一笑,三脚两步走过去,拖着野獾便走。

  铁木真顿时愤不可遏,高声大叫道:“你那汉子好不讲理,野獾是俺射倒的,你如何抢了俺东西?”那大汉笑着答道:“獾子跑到咱的石窟里来,给咱们打了两拳,它逃出石窟来便死了,怎么说是你射的呢?”铁木真见那大汉相貌魁梧,举止粗率,早有几分爱他。因也笑着说道:“你说不是俺射着的,难道是你射着的吗?”

  那大汉摇头道:“咱们是不会射箭的,你既然能够射箭,就请你把箭宋射咱,咱若被你射死了,这野獾便是你的;如射不死咱,对不起你,这獾子咱可要拖着回去开剥了。”铁木真大怒道:“你这贼汉子!说这样呕人的话,打算俺不敢射你吗?看俺把你射死了,也不怕谁来要俺偿命!”

  铁木真说罢,真个拈弓搭箭,望着那大汉射去。

  弓弦一响,却不见那大汉倒地,原来那枝箭已接在大汉的手中了。铁木真益发愤怒,索性挽着弓,噹噹地连射三箭,都吃那大汉接住了。铁木真大惊,那大汉仰天大笑道:“你这样的箭术,咱尽你射还射不着,休说是那跑着的獾子里!”铁木真知那大汉必定是个异人,但恐他是赖蛮部的奸细,只得在马上拱手道:“你果然是好汉,请你留个姓名给俺。”那大汉说道:“咱们坐不更姓,行不改名,孛儿赤的便是。”铁木真点头道:“俺铁木真不识英雄,下次相逢就可以认识了。”说罢,弃了野獾回马便走。那大汉听了铁木真三字,忙追上来问道:“你是豁秃里的铁木真吗?咱素闻你是个英雄,要想投奔,未曾得便,今天当面相逢,怎可错过?”那大汉说着,倒身行下礼去。这时别耐勒已赶到了,铁木真怕他有诈,却叫别耐勒下马,去扶那大汉起来。不一会儿,左右卫兵也到了,铁木真令腾出一匹马来给那大汉孛尔赤骑坐。这孛儿赤也是元朝的名将,铁木真在无意中得着的。当下铁木真回到军中,便令收队罢猎,这夜就在古儿山下安营宿息。  第二天上,全军一齐拔寨起行,铁木真兵马越过了古儿山,又行了几日,离那赖蛮部只有三十多里了。铁木真正要下令扎营,忽见前面尘头大起,旌旗蔽天,乃是赖蛮部的人马前来迎战了。铁木真吩咐军马摆开,敌军若来,只拿强弓射去不准交战。兀鲁见了命令,来问铁木真道:“敌既当前,为什么停军不进?岂非自示怯弱么?”铁木真说道:“俺们军马远来,本已走得疲乏了,敌人以逸待劳,锐气方盛,俺若出战正中他们的计划了。今天只准自守,待安了营寨,休息两天再行出战不迟。”兀鲁听了唯唯退去。这样地过了三天,赖蛮部人日来骂战,铁木真只叫坚守不许出战。部下的兵将已一个个恨得咬牙切齿,要想出去杀他一个爽快,却又不敢违抗号令。

  到了第三天上,一般将士实在有些忍耐不住了,纷纷进帐请战。铁木真见敌兵已现懈色,自己的兵丁却摩拳擦掌地要战,知道时机到了,便下令出兵。那些将士巴不得有这一令,便抖擞精神拼力杀了出去。赖蛮部兵卒不防他们出战,及至兵刃相接,铁木真的军马勇猛异常,真是以一当十,把赖蛮军杀得大败,自相践踏起来。

  铁木真督着兵马,乘势大杀一阵,只杀得赖蛮民兵叫苦连天,尸如山积,血流成渠。

  铁木真方指挥军马,远远望见大红纛下,阿恒手握着大刀亲自出战,有退下去的赖蛮兵都给阿恒斩首马前。这样一来,赖蛮部兵发一声喊,一齐反杀过来了。铁木真大怒,即跳下马来用鞭击着鼓催军士速进。鼓声起处,兀鲁和孛儿赤双马齐出,兀鲁大叫道:“擒贼先擒王,咱们去捉阿恒就是了。”孛儿赤应着,二人两枝枪,好似双龙入海,所到之地无人敢当。兀鲁便直冲入中军,飞马来捉阿恒。阿恒大惊,慌忙回马奔逃。兀鲁紧紧追来,亏了阿恒部下的火列麦,出马挡住兀鲁,阿恒才得脱走。赖蛮部兵马见没了主将,又复大败了。铁木真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咱们乘胜非杀他一个片甲不回,恐他锐气一振反不易攻破了。”众将士听了,呐喊一声直向赖蛮部族中杀入去。可怜,这时的赖蛮人马已失了抵抗的能力,竟被铁木真军马杀入部中,凡赖蛮人的财产,都给掳掠过来,强的杀死,弱的做了俘虏。美丽的妇女也给铁木真的兵士占为妻子,年老的妇人吃他们抛入溪中,随着伍大夫去了。

  这一场血战,铁木真军马也伤了不少。但赖蛮部的民族,却几乎给他们杀得鸡犬不留了。铁木真既进了赖蛮部,便令鸣金收军。这时,众将来献俘虏了,铁木真一一点过。只见别耐勒左手握刀,右手拖着一个少妇,到了铁木真面前一摔道:“这妇人是阿恒的妻子,把来砍了吧!”铁木真瞧那妇人时,见她青丝散乱,深锁眉头,那满眼泪珠点点滴在玉容上,好似出水的芙蕖,益得娇艳动人了。  铁木真虽在戎马之中,他好色的本性是天生的。现在见了这妇人那娇啼婉转的姿态,不由得勾起他一片的怜香念头来了。于是向那妇女道:“你是阿恒的妻子吗?”

  那妇人微微点头应了一声。铁木真又道:“阿恒横暴无道,所以俺兴兵来剿灭他。

  现在阿恒败逃已不知去向,料想已死在乱军里的了。你既被俺们获得,有什么话说,不妨直捷讲来!”那妇人听说,不觉垂泪道:“身为女子,手无缚鸡之力,就是捉住了我,于总特也无益;能释放了我,在总特也无害。生死但听制裁就是了!”这一席话,莺声历历,清越中带着悲咽,听得雄赳赳的铁木真早矮了半截下去。忙陪笑道:“夫人且莫悲伤,俺这里虽然敝陋,不足栖息,但兵戎之余,不得不草率一点。好在阿恒生死不明,不如请夫人在这里暂住几时,待得了阿恒的音耗,再送夫人回去就是了。”那妇人听了,知是身不能自主,只好低头谢了一声。铁木真便吩咐几个掳来的民女,将那夫人接入后面去了。

  这里铁木真料理各事已毕,便来后帐看那妇人。只见她低着双眉一语不发。铁木真一头带着笑,轻轻地问道:“夫人独自坐在这里,也觉得寂寞吗?”那妇人见问,又扑簌簌地流下泪来道:“人亡家破,还说它做甚!”铁木真察言观色,见她并不十分激烈,便挨身下去,和她坐在一只椅儿上,一手去拥她的纤腰,就倒身过去想去亲她的香唇。忽见那妇人勃然变色,霍地立起身来。铁木真不觉吃了一惊。  那妇人便正色道:“我虽兵败被掳,却是一部民族妇女之冠,丈夫既死,自应身殉;现下不知生死,以是苟延残喘。总特怎么无礼相加,未免太污辱我了!”铁木真见她侃侃正论,未免心中惭愧,忙谢过道:“夫人的话说果然是正当,但人情的爱好本是天成的,只求夫人饶恕吧!”说着便是深深地一诺。那妇人见铁木真一意相求,因慨然道:“我是有夫之妇,如何适人?我有一个妹子也素,尚未有人家,总特如不嫌丑陋,可即着人去唤来。”铁木真听了大喜,立着部兵按着那妇人所指的地方去寻也素姑娘。不到一刻,也素姑娘来了。铁木真细细一打量,的确生得芙蓉作脸,秋水为神,那种妩媚的姿态,似更胜过那夫人。铁木真也不暇说话,便叫左右铺起炕来,放上一床大被,搂住也素姑娘望炕上一倒。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

  第六回叔嫂同衾家庭生变弟兄交恶骨肉相残却说铁木真拥着也素姑娘,望着被里一钻,也素姑娘吓得玉容如纸,连叫“救人!”铁木真笑道:“姑娘莫慌,你的姐姐也在那里呢。”也素姑娘听了,忙回头去一瞧,果然见她姐姐爱怜,默默地坐在一旁。也素姑娘便问道:“姐姐怎么会在这里?”爱怜夫人见问,不禁深深地叹口气道:“还讲它做甚!

  你姐姐家破人亡,姐夫不知下落;现在身为俘虏,幸蒙总特优遇,令我在此暂住几时,所以我便叫你来伏侍总特。但这是你姐姐的意思,你是个很聪敏的人,想也不至怪我多事的。“也素姑娘见说,心里已有几分明白,因低垂粉颈,一声也不响。

  铁木真知她芳心已默许了,便顺气挽住香肩,和她并头睡下。

  一面慢慢替她解着罗襦,二人就在被里,开起一朵并蒂花来。

  那位爱怜夫人,看着他们相亲相恋的情状,不由她心上一阵儿地难受,脸上不觉红一会儿白一会儿,弄得她坐不是立又不是的,真有点挨不住了。铁木真和也素姑娘闹了一会儿,回顾看着爱怜夫人,微笑说道:“夫人也倦了,咱们让你睡吧!”

  说着,竟一骨碌地坐起身来,一手把被儿只一揭,露出也素姑娘玉雪也似的一身玉肤,只羞得也素姑娘望着被里直缩,双手乱抓那被儿去遮盖着,引得铁木真哈哈大笑起来。爱怜夫人很觉不好意思,那眉梢上又泛起朵朵桃花,便忍不住回过头去,嫣然一笑。铁木真是何等乖觉的人,他晓得爱怜夫人已经心动了,就乘势跳下炕来,一脚跨到爱怜夫人面前,轻轻向她柳腰上一抱,翻身就拥倒在炕上。这时爱怜夫人身不自主,看她娇喘吁吁地早已软瘫了。铁木真把她松纽解带,爱怜夫人当然乏力抗住,一听铁木真所为,竟做了也素姑娘的第二了。

  光阴如箭,转眼腊尽。铁木真因冰雪载途,不便行军,把征塔塔儿、麦尔两部的事,暂且搁起了,将军马屯住在赖蛮部地方,与诸将们度岁。铁木真其时虽在军营里,他日间出外游猎,晚上便和也素姑娘、爱怜夫人饮酒取乐,却再也不想着回去了。当铁木真出师时,只带了个兄弟别耐勒,留忽撒和托赤台守卫着豁秃里村。

  但托赤台在兄弟中,年龄要算最小,行为倒要推他最坏。铁木真三个兄弟,忽撒、别耐勒,都已有了妻室,只托赤台还没有娶妇。然托赤台平日,专好猎艳渔色。他自铁木真出征赖蛮,便少了一个管束,竟任性胡干起来。他的母亲艾伦,到底有了年纪,耳目失聪,听闻已失去了自由,还能够去管托赤台吗?两位犹父兀秃和托吉亶,自顾尚然不暇,休说是问别人的事了。托赤台既没人管他,就天天在外面和一班女孩儿们厮混着。后来在外玩得厌了,竟渐渐和自己人也玩起来了。原来那位玉玲姑娘,虽做了铁木真的正室夫人,然她的性情是爱风流的。铁木真远征在外,玉玲姑娘孤衾独抱,叫她怎样能够忍耐得住?所以每到晚上,终是和美赛姑娘闲话着解闷。不过讲来讲去,还是同病相怜罢了。铁木真的家中,除了他两位长辈兀秃和托吉亶常常进出之外,青年男子只有忽撒和托赤台。那托赤台是个喜新弃旧的色鬼,他见玉玲姑娘举止温婉,姿态妩媚,心里十分爱她。于言语之间,时杂着一种挑逗的情话。玉玲姑娘因托赤台少年魁梧,本有几分心动;又见托赤台对于自己百般地温存体贴,真好算得多情多义了。因此,她见了托赤台,也往往眉目含情,杏腮带笑,把个托赤台更加弄得心迷神醉了。  一天,豁秃里村里,正是祭鄂波的时日。到了那天,必须由村长领头,和一班村民,到大草场去祭鄂波。祭的时候,村长先拜,人民打着大鼓和巨锣,随后村民们一齐拜倒在地。立起身来,村长领路,大家团团地打起圆圈来。这样地转了一会,村长忽然大喝一声,许多村民都向草地上翻着筋斗。一时由数十人而数百人,至于数千人,部族大的多至万余人。这一场筋斗,翻得尘沙蔽天,云霓欲堕,大家乱了一回,那村长把手一指,又复吆喝一声,那翻筋斗的村民便转身一集齐地停着了。

  翻过筋斗之后,村长就分了胙肉回去了。这里村民,跑马的跑马,射箭的射箭,也有较力角武艺的,霎时万头攒动,好不热闹。蒙古人的祭鄂波,他们十分的至诚。

  鄂波是什么东西?是用石块堆出来,塔不像塔的石冢。有堆成方形的,高约三四丈,据蒙俗称它作恶保,又叫做列而得,又呼为十三太保李存孝。听他们蒙古人说,李存孝征沙漠的当儿,很有恩德于蒙人,犹之南蛮人祭诸葛孔明,同是一般的遗迹哩。因秋深祭鄂波,是蒙古人的一桩大事,也是最热闹的一天,豁秃里村祭鄂波,由忽撒和托赤台兄弟俩代表着村长,去那草地上去照例开祭。那村中的妇女,一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望那祭鄂波的那里瞧热闹。美赛姑娘听得外面很嘈杂,问起说是祭鄂波,美赛姑娘便来邀玉玲姑娘,同去看跑马角技。恰巧玉玲姑娘患着腹痛,回说没气力出去。美赛姑娘是个好动的人,怎肯轻轻放过呢?她就装扮好了,领着两个蒙古小婢,姗姗地独自出游去了。

  这合该有事,那托赤台和忽撒二人,一面指挥民众,托赤台的眼睛,只是骨碌录地望着那些妇女。他一眼瞧见美赛姑娘来了,却不曾看见玉玲姑娘,忙乘个空,来问美赛姑娘,知道玉玲姑娘却在家里病着。托赤台听了,连祭鄂波的礼也无心行了,竟三脚两步地奔回家来。外面看门的兵役,和内室的蒙古役妇,都认得托赤台的,所以并不阻拦,任他直往内室走了进去。这个当儿,艾伦却从内室出来,问托赤台到什么地方去。

  托赤台一时不好回答,只把言语胡乱支吾了几句。好在艾伦是耳朵聋了,似听见非听见的,把头点了几下,自己管自己到房里去了。

  托赤台等艾伦走后,便向玉玲姑娘的房中走来,他轻着手脚,跨进玉玲姑娘的房门,只见帐门高卷,房内静悄悄的,一点声息也没有。房前的灯台上,放着一只高脚的香炉,香已经燃完了。那余烬兀是绕绕地放出一缕微烟来。看床上时,玉玲姑娘正朝里睡着。托赤台慢慢地走到床前,向着床沿上轻轻地坐下。他正要用手去推,那玉玲姑娘已微微地翻身过来。  原来托赤台进房来时,玉玲姑娘早巳听到脚步声,她偷眼在帐门横头一瞧,见是托赤台,便朝里假作睡着。这时却故意睡眼矇眬地问道:“你到我这里来做什么?”

  托赤台见问,搭讪着答道:“外面正在祭那鄂波,十分热闹着;我因瞧不见嫂子,放心不下才回来。嫂子此时身子敢是不爽吗?”玉玲姑娘不觉愁着眉头道:“今天早晨还是很好的,现在不知怎的会肚子痛起来了。”托赤台说道:“天时很不好,嫂子大约受了凉吧?”托赤台一头说着,便用手去替玉玲姑娘按那肚腹。玉玲姑娘似笑非笑地将托赤台的手一推,低低说道:“这算什么样儿!你快出去,给你二嫂子瞧见了,很不像样的。”托赤台涎着脸说道:“嫂子莫愁,二嫂子去看祭鄂波,她这时正瞧得起劲哩!”说着那只手便在玉玲姑娘的胸前抚摩着。玉玲姑娘本来是个伤春的少妇,这时被托赤台一打动,就有些不自持起来,因斜睨杏眼,看着托赤台微笑道:“你这般地做出来,不怕你哥哥知道吗?”托赤台见说,知玉玲姑娘这句话,是给自己的机会,便忙倒身下去,勾着她的香肩说道:“咱有了嫂子这样的美人儿,立刻叫咱死了也甘心的,怕什么哥哥不哥哥!即便他真个知道了,把咱的脑袋搬离了颈子,也最多了。”托赤台说罢,趁势去嗅她的粉颈。玉玲姑娘也似喜似嗔的,了他们的一段风流孽债。

  看看天色晚了下来,玉玲姑娘恐被人撞见,只催着托赤台出去。原来那天因祭鄂波的缘故,家中婢仆等人,大半出去瞧热闹了,所以任托赤台去闹着,竟是一个人不曾碰见。但一到傍晚大家自然要回来了,玉玲姑娘也不得不促着托赤台起身。

  可是,托赤台其时正在迷魂阵里,哪里还管什么利害呢?他口里答应着玉玲姑娘,身体儿却挨着不动,笑嘻嘻地望着玉玲姑娘道:“咱便死在这里不出去了!”

  玉玲姑娘向托赤台脸上轻轻啐了一口道:“痴儿又说疯话了!”二人方调着情,忽听得脚步声,橐橐地乱响,玉玲姑娘大惊,托赤台也着了忙,跳起来衣裤都不及穿,就望床下一钻。再听那脚步声,却并不到玉玲姑娘的房里来,似往美赛那边去的,玉玲姑娘这才把心放下。

  又听美赛姑娘那里,也有男子说话的声音,玉玲寻思到:难道不成她也干那勾当吗?

  那美赛姑娘的卧室,和玉玲姑娘的房,只隔了一堵木墙,恰巧板上有个小窟窿,露出一线灯光来。玉玲姑娘便望窟窿里张时,正见美赛姑娘,斜坐在一个少年的膝上,二人摩着脸儿,正在那里絮絮地情话。玉玲姑娘瞧得清楚,低声唤着托赤台。

  托赤台从床下爬将出来,只见他满头是汗,遍身沾了许多灰尘,战兢兢地问道:“没有什么人来吗?”玉玲姑娘点点头,一时忍不住好笑,又想起那时和铁木真相遇时,他躲在夹板底下的情形,竟同今天的托赤台一般无二,因此越觉好笑了。

  托赤台却摸不着头脑,一面拂去灰尘,便问玉玲姑娘道:“你有什么好笑?”

  玉玲姑娘不便把铁木真的事和他直说,只把纤指向墙上的窟窿指着。托赤台不知是什么就里,也就躬着身,顺着那灯光望窟窿里张去:这时美赛姑娘和少年并坐在床上了。托赤台看得明白,回顾玉玲姑娘道:“那不是拖勃吗?

  他怎的会同二嫂子勾搭起来了?“玉玲姑娘笑道:”只有你和人家勾搭,便不许别人做这些事儿吗?“托赤台答道:”话不是这样讲的,拖勃这厮,是咱伯父兀秃的儿子,平日在村里,也仗着咱哥的威势,干些不正经的勾当。咱很瞧不起他,常常要想教训他一顿,他终是三脚两步地逃走了。

  一天他和人赌输了,还偷了咱的马去。现在趁他在这里,咱便问他要马去。

  “托赤台说着,去床上取了衣服穿起来,要去打那拖勃。玉玲姑娘一把将托赤台拖住道:”你自己在什么地方,敢大着胆施威?倘闹了出来,不是笑话了吗?“托赤台不觉恍然,因笑说道:”那么便宜了这厮了。“玉玲姑娘也笑道:”我们且瞧他们做些什么。“于是,两人在窟窿里,肩搭肩地瞧着。那面美赛姑娘和拖勃,却毫不察觉,二人一会说笑,一会抚摩着,渐渐地共赴那云雨巫山了。托赤台同玉玲姑娘,看到情不自禁的时候,也唱了一曲阳台。这一夜托亦台和玉玲姑娘,自有说不尽地温存缱绻,情义缠绵。

  从此以后,托赤台得空便和玉玲欢聚,美赛姑娘明知他们的事,因自己也爱上了拖勃,大家患着同病,自然谁也管不了谁。后来,大家索性没甚避忌了。至于那些婢仆们,照蒙人习俗,不奉主妇的叫唤,是不敢进来的,所以尽他们去胡闹着,外面一点也不曾知道。但那玉玲姑娘虽不怕美赛姑娘,拖勃见了托赤台,却不能不避。拖勃和美赛姑娘,两下里本早已有情,到了那天,乘祭鄂波的当儿,便混了进来。不过托赤台于美赛姑娘,也尝下一番功夫,只是不曾得手。他眼看着拖勃和美赛姑娘那样鹣鹣鲽鲽的形状,怎么不含醋意呢?

  那日晚上,托赤台擦掌摩拳地要问拖勃去讨马,也为了这层缘故。当时亏了玉玲姑娘把他劝住,不然就闹出大笑话来了。

  托赤台既有这一段隐情在里面,他对于拖勃,自然好似眼中钉一般,一日不拔去,就一日不安枕。在托赤台的心上,是一种得陇望蜀,想把拖勃撵走了,自己好遂一箭双雕的心愿。天下的事,愈性急愈是难达目的。托赤台对那美赛姑娘,一味献着殷勤,美赛姑娘却是似真似假,若即若离的,把个托赤台弄得望得见吃不着,心里恨得痒痒的,不免渐渐地移恨到了拖勃身上去。他每到气愤没发泄的时候,便顿足咬牙大骂着拖勃。

  那托赤台有个小厮,叫作歹门的,为人阴险刁恶,能看着风色做事,因而很得托赤台的欢心。那歹门见托赤台恨着拖勃,好似势不两立一样,便来插嘴道:“主人为甚这般恨着拖勃?”托赤台见是歹门,就大喜道:“好了!咱们正要和你计较哩!”于是将这段事的经过,及美赛姑娘和拖勃的情节,细细地讲了一遍。并说道:“你若有法子赶得走拖勃,不但是有重赏,还给你出奴才的籍哩!”

  原来蒙古人入奴籍的人们,是永远与人做奴隶,子孙相传,就是做了官或是发了财,一见了旧主人,还是自称为奴隶的。

  这种入奴籍的人们,本是蒙人初盛的时候,去别个部落中掳掠来的人民,强迫他们做了奴隶。年代久了,这一类民族,变成了奴籍,永远没有做主人翁的资格了。

  犹如绍兴地方的惰民,一世做着人家的奴隶。平民人家,有了喜庆的事,那惰民们男的去做着鼓乐吹手,女的去充那扶持新娘的喜婆;生出来的子女都去跟着乐班唱戏。这种惰民的种族,只有绍兴地方有,他们也有一段历史在里面。据说,在从前的时候,因这一类民族,都是无职业的,男的不耕,女的不织,专跟了富家的子弟厮混着。国家对于这一块地方,收不着赋税,就贬这一处的民族,叫做惰民。那蒙古的奴籍,性质和惰民相似。不过,他们如要出这奴籍,只要他主人允许,替他到部长那里去赎身出籍,部长在奴籍上除了名,此后就和平民一样了。然出籍时,须得花钱的;惟不得主人允许出籍,奴隶就是自己有钱花,也是不能够出籍的。所以托赤台答应歹门,替他出奴籍,也算是一种酬劳他的意思。

  当下歹门听了托赤台的话,不禁微笑道:“主人不要忧虑,只须奴才行一条小计,包管拖勃身首异处。”托赤台见说,便叫歹门坐了,笑着问道:“你有什么计较,只顾讲出来,事若成功了,咱决不负你。”歹门向四面望了望,低低地说道:“拖勃那厮,不是常在罕儿山下打猎吗?他那哥子别儿撤,为人很是暴躁狠戾,现在家里养着一对鹞鹰,非常地厉害;若带着鹞鹰去打猎时,比猎犬胜上十倍,所获得的野兽,也较往日为多,因此别儿撒爱那鹞鹰,较他父亲拖吉亶还要敬重。

  我们可设法把别儿撤的鹞鹰弄死了,却归罪给拖勃,还怕拖勃不死吗?“托赤台拍手道:”计策是很好的,但怎么样去弄死别儿撒的鹞鹰呢“歹门答道:”那主人可不必烦心,只在奴才身上,按着法儿做去,自然一定成功。“托赤台笑着不住地点头,一手拍着歹门的肩胛道:”这事全恃你去干,千万要秘密着,咱却等着听好消息吧!“歹门应了一声,便出来叫了个同伴名阿岸的,跑到外面,低低地说道:“你去荒地上面,掘一把赤马苓来,我有用处,快去快来,我在家里等着哩!”阿岸答应着,掮了锄飞一般地去了。蒙古的赤马苓,是一种藤本药草,蒙民把它连根掘来,捣烂了杂在食物里面,把来药那些狐兔飞禽,是百发百中的。

  因草中含有麻醉性,就是人吃多了,也要醉死,何况是禽兽了。

  不一刻,阿岸取得那赤马苓回来,歹门接着。将赤马苓舂碎了,去放在肉中,用一幅布裹了肉,一揣揣在怀里,便吩咐阿岸,好好守了门,自己就直奔着那罕儿山去了。

  那歹门在罕儿山下,候着别儿撒出去了,就跑到他的屋前,撮着嘴呼起鹰来,鹞鹰当是自己主人呼它,两只鹰扑着双翅,必必地飞到外面,歹门忙在怀里掏出肉来,向空中掷去。那鹞鹰这个东西,是最贪嘴的,一见了肉,就拼命地来争吃着,可怜肉还不曾吃完,那两只鹰已同时倒在地上了。歹门便去捧了死鹰,一路走着,将鹰头拉断,把血和毛沿路洒向过去。看看到了拖勃帐篷后面,只把死鹰一抛,赶忙往树林子里一躲,连爬带跳地逃回去了。歹门既干了这些事,眼巴巴地望着火线的爆发。当歹门抛鹰到拖勃家中时,拖勃也不在家里,只有几个民兵,见天上掉下两只鹰来,大家疑是天赐的,便三三四四地拔毛破肚,慢慢地开剥了,预备把它烹煮。那面别儿撤回到家里,不见了两只神鹰,顿时暴跳如雷,一班家役也吓得索索发抖。

  别儿撤跳了一会,问:“村里谁来打过猎了?”大家回说没有。  别儿撤寻思道:“到此地敢来打猎的,除了我们自己人之外,别人一定不敢来的,又想起拖勃那厮,不是常来打猎的吗?

  他为了赌钱,和我闹上一次,不要他把我神鹰弄死了吧?别儿撒是铁木真叔父拖吉亶的儿子,和托赤台、拖勃等,都是兄弟行。但他是个性急的人,既没了鹞鹰,在家里闹了一场,牵了猎犬,到村中去寻觅。那猎犬是最灵敏的畜类,它是在地上闻得鹞鹰的血味和毛,就一路引着别儿撒望前走去。这一天,也合该闹出事来,别儿撒虽当时疑到拖勃杀他神鹰,一会儿可又忘记了。偏偏猎犬在前引着路,走到拖勃家相近,却没了血迹。

  猎犬便四处乱嗅,恰巧别儿撒从拖勃家门前走过,猛见几个民兵,正在开剥着那神鹰。别儿撒仔细一瞧,那鹰分明是自己的了,不觉大怒起来,口里大骂道:“拖勃这贼子!果然把我的神鹰打来了,我今天决不与他甘休!”别儿撒说罢,拔出腰刀,望着那几个民兵砍去,只叫拖勃出来说话,吓得那些民兵四散逃走,其时拖勃已经回来了,慌忙赶出来问时,别儿撒见了拖勃,劈头就是一刀。不知拖勃性命怎样,且吓下回分解。

第七回

  第七回铁木真塞外独称尊努齐儿村中三盗骨却说别儿撒见了拖勃,不禁心上火起,大喝一声,举刀望着拖勃砍来。拖勃大惊,说道:“兄弟为何这样?”别儿撒大怒道:“谁是你的兄弟?你把我的神鹰弄死了,我非取你的性命不行!”拖勃道:“你莫错怪了人,咱何尝弄死你的鹞鹰来?”  别儿撒越发气愤道:“你还要狡赖哩。我亲见你家的民兵,在那里开剥着我的神鹰,你怎么说不曾呢?”拖勃道:“那是天上掉下来的死鹰,咱们不知是你的;倘然晓得,也早就送去了。”别儿撒大喝道:“你明明打死了我的鹞鹰,倒说是天上掉下来的;那么你可叫他再掉几只下来,我就相信你了。否则,你这种花言巧语,只好去哄小孩子去。”  别儿撒说罢,仍提刀砍来;拖勃一面用佩刀迎住,一面高声说道:“刀枪是无情的东西,咱们既动了手,损伤生死,可顾不得了,你将来不要懊恼。”别儿撒只作听不见,那刀却似雨点般,向着拖勃头上砍个不住。拖勃也觉性起,便舞刀拼力相迎。两人你来我往,约莫战了五六十个回合,拖勃到底气力不加,又因好色的缘故,身体斫伤太甚,所以挨到七十合头上,已有些敌不住了。那别儿撒却心如烈火,管他三七二十一,刀刀只望拖勃的致命处砍来,拖勃一个失手,别儿撒展施个独劈华山,拖勃急忙借势镫里藏身时,别儿撒手快,一刀飞下来,却劈的正着,把拖勃的半个脑袋劈去了。可怜!拖勃也是个好青年,今日枉死在刀下。但起祸的原因,还是为美赛姑娘。这“色”字的确是杀人的利器,我们看拖勃就相信了。

  这时,拖勃家里的一班民兵,见小主人被别儿撒劈死,大家发声喊,一齐围将上来,还有几个,忙着去报知兀秃,兀秃却只有这个儿子,听得给侄子别儿撒杀死,便大叫一声,领了百十个壮丁,飞奔来杀别儿撒。他一见了别儿撤,不由得七窃生烟,大骂:“逆奴杀我儿子,我来替他报仇了!”说着,挥刀当先,百十个壮丁,也人人愤怒,刀枪齐举,把别儿撤团团地困在中间。

  别儿撒力斗拖勃,本已有些疲倦,怎禁得兀秃的生力,又是寡不敌众,因此吃兀秃飞脚踢翻,欲待爬起来时,壮丁们刀剑并下,拿别儿撒斩作了十七八股。  别儿撤的父亲拖吉亶,虽和兀秃是亲兄弟,因为别儿撒也被兀秃杀死,拖吉亶如何肯休,便立刻带了民兵,赶来和兀秃拼命。他们兄弟俩火并了一会,结果,都为着儿受了重伤,各人回到家里,查点民兵,都杀伤了不少。兀秃受伤较重,不上一个月就死了。拖吉亶也挨不到半年,追随着兀秃而去。因托赤台为了美赛姑娘,与厮仆歹门设下了毒计,伤去了几十条性命,甚至骨肉相残,所以托赤台和歹门,都不曾得着善终。那歹门自计杀了拖勃,托赤台果然替他除了奴籍,后来歹门在外仗势骄横,人民恨极了,动起众怒来,将他全家杀死。而为首的人,还是歹门的族侄迈得。

  迈得以歹门离了奴籍,心里很为妒忌,这时便公报私仇了。  歹门教人骨肉相残,他自己也被骨肉所戮,报应可算不爽。

  那时,美赛姑娘听得拖勃死了,芳心几乎痛碎,好似哑子吃黄莲,有口难分说。  只有托赤台却十分得意,他想拖勃死了,美赛姑娘早晚是自己囊中物了。谁知美赛姑娘,已耳闻得托赤台借刀杀人,用计诛了拖勃,心里深恨那托赤台,益发不肯和他走一条路了。  那玉玲姑娘和托赤台,却正打得火热,不料好事不长,光阴易逝,铁木真出师远征,取了麦尔部,擒住部酋柏克多,灭了克烈部汪罕,把塔之儿那一鼓扫荡清净,威声大震,四方的部落,纷纷都来归顺。铁木真要想乘着一股锐气,去进取西夏和辽金,参军耶律楚材谏道:“咱们连年用兵,久已人疲马乏;万一遇着了劲敌,难保不遭失败。不如班师回去,休息几时,再图远谋不迟。”铁木真行军的谋略,都是耶律楚材的计画,平日很为相信他;所以听了耶律楚材的话,点头说道:“参军的话很有理,咱们就择日班师吧!”于是就令耶律楚材选了个吉日,下令全军起行,便押着大军,望着豁秃里村来。

  晓餐渴饮,不日军马已到了罕儿山相近。这里忽撒和托赤台,也率着民兵,整队来迎铁木真,弟兄相见,略略讲了些别后的情形,忽撒说起兀委和托赤直,因私斗致死,及别儿撤和拖勃起衅的缘由,细细地说了一遍。铁木真听了,不觉叹息了几句。大军驻扎停当,铁木真便领着也素姑娘,爱怜夫人,并十多个蒙古女婢,一齐回到家里,见过了他的母亲艾伦。玉玲姑娘和美赛姑娘,也都出来相见了,大家互相打量了一番,铁木真吩咐仆役们扫除室宇安顿了也素姊妹。

  这天晚上,铁木真家中开起了团圆宴,四位美人两边陪着,铁木真却高坐堂皇,一杯杯地豪饮起来。四人当中,玉玲姑娘和美赛姑娘,依然是有说有笑,也素却有些害羞,不曾举箸,爱怜夫人这时想起他的丈夫在日,也是很快乐的光阴,现在弄得家破人亡,不禁泪汪汪的,低垂着粉颈,默默无言。铁木真见她很不高兴,就擎着一杯酒,递给爱怜夫人道:“咱们今天也算是家庭欢聚,你且先饮了这杯。”爱怜夫人只得接过来,一饮而尽。铁木真又斟了一杯,去递给那也素时,玉玲姑娘早已心上动了气,瞧她芳容立时变色,回过身去,只作不曾瞧见一般。铁木真已有些觉着,忙也斟了一杯,双手捧给玉玲姑娘道:“你也请干了这杯。”话声未绝,但听得豁啷一声,那只酒杯已撩到地上了。这时座上的人,大家都吃了一惊。铁木真知道玉玲姑娘生了真气,要待再斟第二杯过去时,那玉玲姑娘已霍地立起身来,姗姗地走向里面去了。铁木真微笑道:“任她去吧!咱们且多饮几杯。”说着便斟酒叫美赛姑娘也喝了一杯,自己也是一杯杯地狂饮,直吃得酩酊大醉,才命撤去杯盘。  美赛姑娘等各自回到卧室里,铁木真却摇摇摆摆的,往玉玲姑娘的房中,大约去安慰她去了。

  第二天上,铁木真出去升帐,早有耶律楚材、哈哒巴,及哲别、兀鲁、木华黎、齐拉、别耐勒等一班武将,齐来劝进,请铁木真正了大汗的尊位。铁木真起身推辞道:“俺的德未颁四方,威不遍各部,怎能够妄僭尊号,怕不遗笑邻邦吗?”耶律楚材听了,正要进言,只见别耐勒大叫道:“咱们哥哥自出兵以来,战必胜,攻必取,足见威德皆备,就是做了大皇帝也没事,咱们自今天起,拥哥哥做了大汗吧!”

  耶律楚材也说道:“别耐勒的话,确是应天顺人,主子要过于推辞,万一众心涣散,反授隙于人了。”众人听了,同声说道:“参军之言正合众意,主子还是允许了吧!”

  铁木真见人心归己,也就答应下来。当下由耶律楚材拟了大汗的名号,叫作成吉思汗。历史上面,称他作元太祖成吉思汗。成吉思汗,蒙古语是大王的意思。时为宋宁宗丙寅十月,也是蒙古人称王的开始。那时铁木真建起雄都,叫做克喇和林,诸事草草停当,命耶律楚材定了礼节和褒封的制度。成吉思汗以玉玲姑娘是德配,便晋封她做玉妃,美赛姑娘封为艳妃,也素姑娘和爱怜夫人,都封了贵人。因她两人是姊妹,不便分什么大小,所以一班侍女们,称也素姑娘作东贵人,爱怜夫人作西贵人,算是称呼上的区别。

  成吉思汗加封文武将士已毕,设宴庆贺,席上便提议国事。

  成吉思汗首先说道:“俺既自立为国,却不能不筹进取之道。

  试看现下的西夏、辽金与宋,他们鼎足立着,那都是俺们的对头。就俺的志向说来,非把这三个国家一一剿灭,终是蒙古的大患。你们可有什么良策,一鼓去扑灭它?“说着便亲自斟了一遍酒。其时耶律楚材起身说道:”主子要功成一统,先宜修德,收拾人心,然后出师进取西夏,西夏一破,辽金唇亡齿寒,不难一鼓而下。

  那时专心对宋,中原垂手可得哩。“成吉思汗大喜道:”参军的计划,真是‘先得我心’呢!“说犹未了,只见木华黎朗声说道:”西夏自拓跋开国,传至目前李安全,荒淫昏聩,人民怨声载道。刻下正好趁它内乱,兴兵往征,不怕西夏不灭。

  “成吉思汗点头道:”行军要速,谋出便行,那么俺就亲自去破西夏吧!“木华黎忙道:”割鸡焉用牛刀?主子无须亲征,末将不才,愿当此任。“成吉思汗道:”  倘得将军前去,俺自可放心了。但望你马到功成,俺就明日给你祭旗饯行。“木华黎拜谢了,自去准备。  这里成吉思汗和诸将,畅饮到红日衔山,才尽欢而散。到了次日,成吉思汗身着吉服,亲到军前祭旗。木华黎已握着大令,盔甲鲜明地立在那里,一见成吉思汗,忙来迎接。到了校场的中心,那将士早把一面绣字的大纛旗,飘飘荡荡地竖了起来。

  成吉思汗令排起香案,亲自祭过大旗,又斟了上马杯,三声炮响,大军拔寨都起,直向着西夏进发。成吉思汗亲送了一箭多路,和众人等自回和林,去听着木华黎的好消息。

  列位,可还记得赤吉利部的部酋伊立,不是差了古台,来行刺过铁木真的吗?  古台行刺不着,被铁木真部将兀鲁捉住,铁木真劝他投降,古台非但不肯,反把铁木真辱骂了一顿,因此将古台斩首。但古台来行刺之前,尝嘱咐他的儿子努齐儿道:此去倘事不成,死后须得替他报仇。如其力有不及的,尸骨终得替他设法还乡。

  然古台死后,铁木真给他从厚安葬,把古台的尸首,瘗在豁秃里村的西面。倘若去取他回来,奈赤吉利部和铁木真是怨仇对头,怎样能办得到呢?所以除去盗骨之外,简直没有别的法子。努齐儿受了他父亲的遗命,一心要去盗那尸骨。不过豁秃里村中,自铁木真称成吉思汗后,村中的巡逻和防守,却异常地严密,在白天里,有别部的民族经过,必得细细地盘诘,至于晚上,更不消说得了,差不多外来的人,竟然休想进得村去。况去掘那尸骨,又不是片刻的事,努齐儿去候了好几次,终得不到一点机会。努齐儿真急了,他咬牙切齿地说道:“俺若盗不得亲骨,誓不再在世上做人!”  他意志既决,便匆匆地回到家里,备了一个小铁锄,佩上腰刀,乘着夜色茫茫,一路望着豁秃里村里走来。到了村外,努齐儿怕巡更的察觉,就耸身上了树,从树颠上直蹿入村中。

  努齐儿寻思道:“人是进来了,不知道尸骨瓮在哪一处。他踌躇了好一会,慢慢地由树上溜下来,在村西四面寻了一转,找不出一些影踪来。在心焦的当儿,忽见茅棚子里一个白须的老儿,掌了一盏半明不灭的油灯,低着头在那里捡他的荞麦子,努齐儿暗想道:看那老人相貌还很慈善,不如上去问他一声,或话知道我父亲的葬处也未可知。于是一步步地走到茅棚面前,一面行礼,低低地叫了一声老丈。

  那老儿方一心顾着自己,被努齐儿一叫,不觉吃了一惊,抬起头来,徐徐地问道:“看你的行状,不是本处的人,却深夜到此做甚?”努齐儿忙拱手答道:“老丈的话不差,小子现要问一个讯,几年前给本村捉住的刺客,名叫古台的,那尸首不知道瘗在什么地方,望老丈指示,小子就感激不尽了!”那老人听了,捋着须子,想了半晌道:“什么古台不古台,咱倒不曾明白,只记得从前有一个烈士,来行刺咱们的部长,吃兵丁获住,把他斩首。尸身瘗在离此约半里多路,那里叫作五牛滩,有一棵大杉树的下面,就是骨瓮的所在。”

  努齐儿见说,谢了老人,飞似地望五牛滩奔去,依着老人指点的地方寻去,果然有一株大杉木在那里。努齐儿大喜,随即取下铁锄来,待动手开掘时,猛然听得背后脚步乱响,一群民兵燃着火把,向自己奔来。为头一个少年,高声大叫道:“盗坟贼休走,咱们来捉你了,还是早早受缚吧!”努齐儿见他们人多,不敢对敌,只得拖了锄飞步逃走。等他们追到,努齐儿已逃出村外去了。原来那少年是老人的儿子,才打猎回来,听得他老子说起,有人来盗尸骨,便不及脱那猎装,赶紧去报知守村的民兵,一窝蜂来捕努齐儿。虽然捉捕不着,但一班民兵对于那西村,却格外防得严紧了。

  努齐儿盗不到骨瓮,心里十分懊丧,他回到家里,痛哭了一场。过了几天,努齐儿实在有点忍不住了,看看天色晚下来,他带了应用的器械,仍望着豁秃里树走去。努齐儿才到村口,忽见一个黑影一闪,努齐儿就隐身躲在树后。他静候了一会,见没甚动作,才大着胆仍从树枝上蹿进村去。这一次可不比以前了,他已晓得了瘗骨的去处,故此沿着顺路,走不到几百步,已至大杉树下。

  努齐儿向四面瞧了一转,还不曾下锄,突然喊声起处,黑暗中有几十个人,齐望着努齐儿扑来。努齐儿欲要回身走时,只听得哗哒的一声响,双脚踏空,跌到陷坑里去了。众人一拥上前,把努齐儿绳穿索绑的,连拖带拽地牵了便走。  到了茅棚面前,努齐儿认得是前次问讯的所在,灯光下面望见捕他的人,正是那第一回追他的少年。那少年名雷平,本是村里一个无赖。努齐儿进村来的时候,瞧见的黑影就是他。

  雷平见努齐儿蹿入来,知道他定是盗坟,便纠集了数十个无赖,掘下陷坑,埋伏在那里。他捉住了努齐儿,预备到村长那里去讨功。当下雷平将努齐儿绑在茅檐下,笑着说道:“你既被我获住,请你暂等一会儿,待天色明了,把你送到村长那里去。

  此刻我们还须去打猎,恕不奉陪你了。“雷平说罢,和一班无赖,掮着武器打猎去了。努齐儿一个人捆在檐下,冷清清地很觉得凄凉。想自己是赤列部人,送到村长那里,势必性命不保的了。但父仇既未报得,尸骨也没有盗出,反白白地死在此处,思来想去,不由得痛哭起来了。

  努齐儿正哭着,忽听柴扉呀地开了,走出一个老儿,认得就是指点自己葬处的老人。努齐儿忙叫道:“老丈救我!”那老儿走过来,执灯向努齐儿脸上照了照,便诧异道:“怎么你吃他们缚在这里?”努齐儿把盗骨的事,略略说了几句,求那老人相救。那老人说道:“那天你走后,我那畜生回来,我才讲起你时,他没有听毕,回身去叫人追你。我拦不住他,深怕你被他追着了,就要吃他的苦头。后来听得不曾追着,我的心才放下。不然,竟是我害了你了。现在我听了你的话,倒是个孝子哩。那么我就放你逃走了,你下次千万不要再到这里来吧!?老人说着,俯身去替努齐儿解绑。努齐儿一面点头称谢道:”承老丈相爱,放俺脱去虎口,真是恩同再造,此去决不敢忘大德。“这时老人已将绑解开,努齐儿松了手脚,就对老人叩下头去。那老儿忙扶起努齐儿道:”不必行礼,你快走吧!

  倘延了时候,我那畜生回来撞见了,再要想救你,可就不能够了。“努齐儿听罢,真个不敢怠慢,慌忙向檐下取了铁锄和腰刀,连跑带跳地逃出村去。

  他跑到村口,只见月色沉沉,云黑风凄,便自己向自己筹思道:“我两次进村,终是提心吊胆的,结果却被人获住,现在趁没人瞧见,便去盗了骨瓮走路,不是人不知鬼不觉的吗?”想着,仍回进村中,望着西面走去,转眼已到了大杉树下了。

  努齐儿见四下里静悄悄的,更不怠慢,随手取下锄来,望着杉树底下掘去,足有两尺多深,那锄掘到沙土上,叮叮地响了,努齐儿低头看时,早见沙泥当中,露出了瓶口来。努齐儿大喜,暗暗祝告道:“我父如有灵,护我成功。”说时又拚力地几锄,那只瓶已大半露出在上面了。努齐儿放下铁锄,双手用力去掇,已将那瓶掇起。但在黑暗之中,瞧不清楚,也不管它三七二十一,掮上了瓶转身便走。这时努齐儿的脚步,已比前快了许多,眨眨眼走出村口了。

  他正望前直进,不提防山麓里火把齐明,一队兵士拥将出来,只见一个个弓上弦,刀出鞘,看上去很为猛勇。兵士的后面,便是五六骑的高头大马,马上坐着猎装打扮的勇士。努齐儿怕他们瞧见,忙闪身向着树林里一躲,再偷眼看那马上的几个人,正中穿着黄衣的,好似成吉思汗铁木真。努齐儿不禁叫声“惭愧”。心里兀是盘算道:“那不是冤家路窄吗?莫非我父有灵,特地送仇人到我面前吗?”又想了想,觉得自己是个单身,他们却有几十人,即使仇人当前,寡不敌众,也是无益的。  努齐儿一头筹思着,那一队兵士已渐渐走进树林中来了。

  努齐儿待要避开,一时间无论如何来不及的。他急中生智,把骨瓶向深草中一掷,身体儿望枝上跃去,把手用劲一扳,已是轻轻地坐上了树颠。回头看那一簇人马,离树只有丈把来路了。

  努齐儿身虽在树上,心儿上十分胆寒,怕的是那队人马瞧出来,一样的保不住性命。他正在战战兢兢的当儿,那人马已走进了林子里面,听得穿黄衣的吩咐道:“咱们走得很是困乏了,就在此地休息一会儿吧!”众人听了,便纷纷下马。那几十个兵丁,也散开队伍,坐的坐,卧的卧,各自在草地上游玩着。还有几个骑马的人,也去林子外面闲步了。这时只有一个穿黄衣裳的人,独坐在树林子里。那坐的地方,正对着努齐儿的脚下。

  这时努齐儿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便寻思道:“那厮不是成吉思汗吗?我此时再不报仇,更待何时?”想着就跳下树来,一刀望着成吉思汗刺去。不知努齐儿刺得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

  第八回获刺客雄主失头颅逼香奴佳人断玉臂却说努齐儿躲在树上,望见下面坐着穿黄衣的人,正是成吉思汗。他想起父仇,不禁怒从心起,便随手抽出腰刀,一个鹞鹰捕兔势蹿下树来一刀剁去,劈个正着。

  那穿黄衣的人,连“啊呀”一声也不曾喊出,已是倒在血泊里了。

  这时,林子外面的几个卫士,听得林子里有杀人的声音,两个头目一个叫列迈宁,一个叫特里的,飞步奔将入来。努齐儿见得了手,方待回身时,觉着脑后一阵的冷风,慌忙闪躲,却是双刀齐下,避去了左边的,右边的刀早将一耳朵剁下去了。

  努齐儿知是不敌,一手按住耳朵,拔步逃走。那列迈宁随后紧紧追来。特里也招呼了兵丁,拉马赶来。努齐儿因闹了半夜,身体已经因乏,又是步行奔逃,怎能及得上马力呢?看看特里快要迫着了,努齐儿十分着急,跑不到百十步,却是一条大河挡住去路。原来努齐儿心慌不择途,竟跑到古儿呼拉河来了。

  后面特里大叫道:“逆奴快受死吧!看你逃到什么地方去!”

  努齐儿无处奔逃,只好沿河狂奔,那追兵便四面围了上来,转眼已到了尽头路了,努齐儿把牙一咬,耸身跳去,扑通一声,跃入呼拉河中去了。列迈宁和特里赶到,见努齐儿跳入河里,黑夜水深浪急,眼见得不能活的了。大家对河中望了一会,便领着兵丁回去,到林子里收拾起尸身,叫兵丁舁着自去了。

  努齐儿虽跃入水里,他自己原不想活命的了,谁知偏遇救星,在河流中扳着一根断木,慢慢地沿了木头,爬上沙滩来。

  坐在乱石堆上定了一定神,呕出了些清水,渐渐地清醒过来。

  他伸手一摸腰里,那把腰刀已不知掉在什么地方了,不觉想起盗骨杀仇的事来,心里很是得意,精神顿时大振。他一使劲起身时,脚下却是软软的,只得勉强一步步地挨着。东方已现出鱼肚色了,努齐儿才挨到那个树林子里。见那碧草之上还隐隐地染着血迹。努齐儿自言自语道:“那不是仇人断头的所在吗?”说着就到那深草中取了骨瓶,一手挟在胁下,望着乌里山进发。

  走到月色亭午,进了乌里山麓,忽然一声锣响,大家吆喝一声,几十人民兵,齐齐地把努齐儿围在中间。为首的一个大汉,提着鬼头刀高声喝道:“你那汉子是哪一部人?说得明白,饶你性命。”努齐儿这时已精疲力尽,身边又没有器械,唯有束手待死了,不觉仰天叹道:“我努齐儿几次遇险,不幸要死在此处吗?”说犹未了,只听那大汉问道:“你不是古台的儿子吗?怎的弄到这般狼狈?”努齐儿见问,一时不敢直说,先问那大汉时,知道他名叫密也宽,是从前慕尔村村长杜摩的嫡裔。

  自慕尔村给铁木真洗荡后,密也宽从乱兵中逃出,年纪还不过八九岁哩。他到了十六七岁,已生得力大身伟,武艺精通。  旧日慕尔村逃出的人民,都来投奔他,倒也有一二百人。密也宽便在乌里山盘踞着,做些打家劫舍的勾当。努齐儿因也把盗骨的事,和无意中杀仇的经过,约略地讲了一遍。密也宽大喜道:“这样说来,咱们报仇的时候到了。现在快去报知你们的部长,连夜起兵,杀到克喇和林去,乘着成吉思汗铁木真新丧,人心未定的当儿,怕不一战成功吗?你们部中出兵,咱也愿助一臂之力。”努齐儿听了,高兴得手舞足蹈的,当时就在密也宽帐中,饱餐一顿,掮起骨瓶,大踏步望那赤吉利部而来。

  其时,赤吉利的酋长伊立已死,犹子忒赛因继立。努齐儿见了忒赛因,将成吉思汗被自己刺死了的事说了。忒赛因跳起来道:“他和咱们是世仇,目今既有机可乘,咱就立刻起兵前去。”努齐儿退出,自去瘗他老子的遗骸。这里忒赛因传令,部下大小民兵,准备轻装出发;赤吉利部的民族,听得出兵报仇,一个个摩拳擦掌地去预备着厮杀。

  角声呜呜,赤吉利的人马,已越过乌里山了。探马飞报到克喇和林,自然也整队来迎,两军相遇,各自把强弓射住了阵角。忒赛因看那和林的兵马,旌旗蔽天,刀枪耀日,衣甲鲜明,队伍整齐,不觉暗暗称奇。便回顾努齐儿道:“你说成吉思汗被你杀了,为什么军中并不挂孝呢?”努力齐儿也皱着眉道:“或者他们怕人心动摇,为人所乘,故此瞒着吧?”两人正猜度着,只见对面门旗开处,一骑马飞奔出来,马上的将官,黄袍纬冠,玉带乌靴,在马上大喝道:“跳梁鼠辈,无故刺杀了俺的兄弟,还敢兴兵犯界,不是自来送死!快下马受缚,算你们识时务的,不然大兵一到,叫你们全部覆没,那时悔也不及了。”忒赛因见来将不是别个,正是对头冤家成吉思汗铁木真,他那里左有哲别,右有兀鲁,都是威风凛凛,杀气腾腾。

  忒赛因暗想铁木真那厮,原来仍然未死,不禁心胆皆寒,拨马便走。  赤吉利部的兵士,见主将先走,也一齐望后倒退。努齐儿虽竭力地喝住,那面和林的人马,早同潮水般地直冲过来,努齐儿站不住脚,只好跟着他们逃走。和林的兵马,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追杀赤吉利的部兵丁,似砍瓜切菜一样。忒赛因鞭马逃着,后面哲别飞骑赶来,看看追上,忒赛因部将秃力不花,回马去敌住哲别,努齐儿也赶到,双战哲别,不分胜负,不料半腰一刀搠来,正中秃力不花的肋下,秃力不花未曾防备暗算,顿时大叫一声,翻身跌落马下。努齐儿敌不住哲别,虚晃一枪而逃,哲别捻枪竟奔忒赛因,忒赛因一面招架,一面倒退,哲别却一枪尽力刺来,忒赛因忙躲过,不提防背后一刀飞来,霜锋过处,坐在马上的赤吉利部酋忒赛因,只存了腔子,那头颅早已搬了场。等到密也宽领兵来助,见努齐儿已败,便退回去了。这都是努齐儿一人不好,他错杀了人,几乎把赤吉利的全部人民断送。

  原来他那天晚上,树林子里刺杀穿黄衣的人,不是铁木真,乃是铁木真的兄弟托赤台。托赤台自母亲艾伦死后,越发横行无忌,弄得人人怨恨。这时玉玲姑娘同美赛姑娘,都已成了半老佳人,各人又生了儿子,把风流事早抛在一边。托赤台却未改本性,虽然一把年纪,他仍到外面去混闹。一天又带了几个卫士和兵丁,去邻村强抢人家的闺女,人倒不曾抢到,回来天色已渐渐昏黑了。

  不料跑到那林子里,恰巧撞着了努齐儿,错当他是铁木真。

  因托赤台和铁木真,面貌儿很有些相似,所以代那铁木真做了刀头之鬼,一半也是他杀拖勃的报应呢。当下努齐儿见忒赛因死了,自己谅抗敌不住,便带转马头,拚命也似地逃去了。成吉思汗挥兵追杀一阵,即令鸣金收军。第二天上,赤吉利部的头目,便来营前肉袒请降,努齐儿不敢在赤吉利逗留,星夜投夺默罕摩特去了。  成吉思汗收服了赤吉利,便和众将设宴庆功,大家欢呼畅饮,正吃得高兴时,忽见一阵大风过去,砉然一声响亮,把竖着的帅字大旗吹折为两段,座上将士,无不失色,成吉思汗也吃了一惊,忙令耶律楚材就席上袖占一课,耶律楚材见了卦爻,向成吉思汗致贺道:“卦是大吉之象,三日内定有大喜事发现。”成吉思汗和诸将听了,兀是半信半疑,一场庆功宴,弄得不欢而散。  过了几天,忽然飞骑报到,木华黎出征西夏,连胜了十一阵,得城七座。西夏主李安全,情愿修表称臣,除年年纳贡外,还将爱女香狸公主献上。成吉思汗大喜道:“参军的神课,真是灵验极了。”便立即遣使,命木华黎停止进兵,准西夏王的请求,着李安全即日进贡,并载女入朝。

  这道命令下去,不多几时,木华黎便大军班师,西夏主李安全,遣使臣察巴合,赍了降表,绣模中载着公主香狸,到克喇和林来觐见成吉思汗。成吉思汗安慰了他一番,命察巴合暂在馆驿中居住了;自己把西夏的贡物,一一亲自过目。末了,叫把香狸公主传上来。侍臣们一声吆喝下去,早有四个番女,披发跣足地扶着公主,盈盈地走上台阶来,好似众魔奉观音一般,愈显出公主的娇艳了。

  只见她到了座前,风吹花枝似的,折下柳腰儿去,成吉思汗慌忙把她扶住,乘间将公主细细打量一会,觉得她神如秋水,脸似芙蕖,玉肤冰肌,柔媚入骨。单讲她身上的一种香味儿,已足令人心醉。成吉思汗自亲女色以来,从来未闻到过这般的香气。加之玉妃艳妃和东西两贵人,本来色衰已久,今天蓦然见这样一个美人儿,怎不叫成吉思汗心荡神迷呢?于是吩咐侍女,扶香狸公主去后宫休息。成吉思汗和诸臣,草草地议了些国事,便踱进后宫来瞧香狸公主。这时,香狸公主已卸去了礼服,御着一身的便衣,益见她弱不禁风,楚楚可怜了。

  那公主见了成吉思汗,欲待起身行礼,成吉思汗忙令侍女搀住了,却带笑问道:“公主是李王爷的第几女?怎么倒舍得你到这里来的?”香狸公主见问,不禁泪汪汪答道:“妾父原只有臣妾一个,因惧怕着上国加兵,所以不得不将臣妾上献,冀图一时的安全。臣妾此来只求上国主子,不把兵戎压迫下帮,臣妾愿一生一世侍奉着主子,虽万死也无恨的了。”说罢,那粉颊上的泪珠儿,不由得和珍珠似的纷纷地直滴下来。成吉思汗听她这一段又柔婉又凄楚的话,心里已是十二分的怜惜,再加上她那娇滴滴的莺声,越觉清脆可听了。成吉思汗这时忍不住,一头坐下,把香狸公主轻轻地抱在膝上,低低问道:“你倒不嫌俺衰老吗?”公主看着成吉思汗,微微一笑道:“臣妾得侍候主子,已是万幸的了,怎敢别有他意?”成吉思汗见公主说得流利敏慧,越发喜欢她了。这天晚上,成吉思汗令设席在后宫,和香狸公主对饮,两人直饮到夜深人静,这才撤席双双入寝。但一个是二八年华的公主,一个是创国开疆的霸主,英雄美人,自然是相爱相怜,可惜老少相差太远,未免应了俗话所说的“满树梨花压海棠了。”

  是年的冬天,成吉思汗又大破了辽金,获得了金国的公主,成吉思汗因其貌不甚美丽,没有香狸那样得宠。那时成吉思汗已有了三个儿子,长于取名崔必特,是艳妃所生;次子阿魁,是东贵人也素姑娘所出;最幼的名叫忒耐,是玉妃所出。

  成吉思汗自知年纪渐高,要想立嗣,预备将来继统。三子当中,算阿魁最是干练英武,成吉思汗也最喜欢阿魁,欲把他嗣立,因长幼的问题,终是迟迟不决。不过那赤吉利部民族,虽给成吉思汗收服,心上却十分不甘。以前的部酋忒赛因,误听了努齐儿的话,一场血战,死在阵上。其时,忒赛因的儿子还幼小,一个女儿叫马英,已经十六岁了。忒赛因一死,部中纷纷扰扰,有议出降的,有议逃走的,忒赛因的妻子,还想替她丈夫报仇。一面跪着向部众苦求,一面叫她幼子巴玲哥,女儿马英,跪在地上,只望着将士们哭拜。但部里无人统领,众心涣散,一时哪里还聚拢得来呢?有几个见巴玲哥和马英姊弟两人哭得伤心,也有些不忍起来。但是部众留着不走的还不到百分之一,忒赛因的妻子嘿合,晓得大势已去,独木不能成林,便悄悄地同了几十个部兵,逃往崆塔山里避难去了。

  然平日嘿合常对子女嘱咐着,叫他们牢记着父仇。她那女儿马英,到底年纪略长一点,她一个人时时咬牙切齿的,要替父亲复仇,仇人是成吉思汗铁木真。巴玲哥自七八岁上起,天天念着这几句话,甚至闭眼就瞧见仇人,似乎在那里厮杀。过不上几年,巴玲哥已十四岁了。一天,姊弟俩在私下打算,马英道:“咱母亲只说着仇人的名姓,却不曾说起仇人的面貌和住处。问她呢,终说我们年还幼小,说出来的无用的。这真是拿她没办法的事。”巴玲哥拍着手道:“对哩!若知道了住处,连夜就赶去杀了他的,不过不晓得他的面貌怎样。万一仇人从我们眼前走过,咱们不能认识他,岂不当面错过吗?”

  所以姊弟俩,逢人就问:成吉思汗铁木真住在哪里?他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别人见他姊弟傻得可笑,便向他们说道:“你要问成吉思汗铁木真吗?他现做着蒙古的主子,好不威风哩!”巴玲哥问道:“咱们也能看得见他吗?”那人听了,不禁哈哈地一笑道:“要看成吉思汗也很容易,你到克喇和林去,自然看得见了。”马英又问道:“成吉思汗是怎样一个相貌呢?”那人益发好笑道:“讲到成吉思汗的相貌,真有些可怕哩。他那脸儿是方的,口阔耳大,两目有神,双颧高耸,说话时声如洪钟。单说他的身体,魁梧俊伟,已和常人不同,别的自然不消说了。”马英再要问时,那人便摇摇手,管自己走了。

  马英和巴玲哥,因打听不到头绪,两人很是闷闷不乐。

  这天夜里,马英却问她母亲嘿合道:“我听人说起,叫作克喇和林的,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嘿合不晓得马英的用意,随口说道:“你那舅舅舅母,不是现住在和林吗?由这里到和林,最多不过三四天的路程罢了。”马英听了她母亲的话,心上暗暗记着。到了第二天的清晨,马英悄悄地对巴玲哥说道:“我已问过了母亲,那仇人住的地方并不甚远,只三四天就可以到了。咱们不如瞒着母亲,往那里把仇人杀了,回来再告诉她,也好叫她老人家欢喜。”巴玲哥见说,不觉高兴起来道:“事不宜迟,我们今天就去做吧!”马英笑道:“你不要性急,咱们要赶三四天的路程,拿什么来吃喝呢?”巴玲哥怔了一怔道:“这可怎么办哩?”马英说道:“让我今天晚上,拿瓶去打点马乳来,把母亲藏着的麦粉,装在布袋里,你须帮着我,将这两样东西,去放在后面的草堆中,千万不要被母亲看见!

  明天早晨,趁母亲还不曾起身,我推说去打马乳,把门开了,你随后出来,咱们就一块儿上路,不是很稳当的吗?“巴玲哥听说,忍不住手舞足蹈地说道:“就这样干吧!”

  恰巧嘿合走出来,问道:“你们姊弟讲些什么?”马英怕巴玲哥吐了风声,忙扯谎道:“巴玲哥要我去斗车车儿,我回说没有空闲,停一会儿,去捉只雀子给他玩。他正快乐得舞蹈着呢。”嘿合听了,一俯身捧住巴玲哥的脸儿,轻轻地吻了吻道:“好孩子,你姐姐做麦饼子给你吃,快不要替她去缠绕了。”说着,拉住巴玲哥的小手,走向里面去了。  红日西沉,天色昏黑下来了。马荚果然去打了一瓶马乳,又去装好了麦粉,暗中送给巴玲哥,巴玲哥便去藏在后门草堆里。姊弟两人,把事办妥了,这一天差不多不曾合眼。看看东方发白了,马英就去开门,嘿合已听得门响,问:“谁在那里开门?”马英应道:“母亲,是我去打马乳的。”嘿合在炕上含糊着说道:“何必这样要紧,时候很早哩!”马英低低应了一声。这时,巴玲哥已蹑手蹑脚地出来,马英随手筘上了门,巴玲哥转向后门,取了乳瓶和粉袋,姊弟两人走出了崆塔里山麓,便向山下的人家,问了克喇和林的去路,匆匆地望前进发。一路上姊弟两人饥餐渴饮,不多日已到了和林。  马英对巴玲哥说道:“咱们先去寻着了舅父,有了安身的地方,再去找那仇人不迟。”巴玲哥点点头,两人就沿路寻着他们的舅父。这个和林的地方,算是蒙古的帝都,较之崆塔里山等乡间所在,自然要热闹上千百倍。马英和巴玲哥,又都是难得出门的,如今到了这样繁华去处,觉得市街上的人,熙来攘往,万声嘈杂,车马如龙,把姊弟两个,弄得似入山阴道上,真的要目不暇给了。尤其是巴玲哥,乐得他嘻开了嘴,一时合不拢来,将报仇的事,早巳抛在九霄云外了。还是马英催着他道:“咱们初到这里,地陌生疏,去找舅父,须要问一个讯才找得着呢。”巴玲哥听了,便向路人问道:“我的舅父住在哪里,请你告诉我一声?”路上的人一齐笑起来道:“你的舅父,叫我们怎样能够知道呢?快回去问个明了住处和姓甚名谁,再来问讯吧!”巴玲哥见说,作声不得,只呆呆地立在一旁。马英忙上前,笑问那人道:“我们舅父叫作乌必门,住处却不曾打听明白。”马英说罢,只见内中一个人答道:“你们找乌必门吗?他是我的邻人,你们但跟着我回去就是了。”马英大喜,便和巴玲哥,同那人走到乌必门家里。乌必门见他姊弟两人,便问:“来这里干什么?”马英把复仇的事说了一遍。乌必门道:“你们小小年纪,怎能杀仇人呢?”

  待要送他们回去,姊弟两人却抵死不肯。乌必门没法,只好留着他们等候机会。

  那时,恰巧成吉思汗向民间挑选秀女,乌必门把马英送去,居然选进了宫。成吉思汗见马英伶俐,派她去侍候香狸公主。

  但成吉思汗自平西夏破辽金后,很纵情声色,天天和香狸公主饮酒取乐。一个衰年老翁,伴着妙龄少女,能耐几时呢?不到半年,把个称雄一世的成吉思汗铁木真,已弄得一病奄奄了。  又因玉妃玉玲姑娘,艳妃美赛姑娘,东贵人也素都先后逝世,成吉思汗感伤之余,病也越觉加重了。

  那马英进宫半年,日日想要报仇,奈宫里人多,不便下手,可把巴玲哥在乌必门家里,几乎连脖子也望长了。幸得她的母亲嘿合也赶来,母子两人,只有静听消息。一天晚间,正在说起马英,忽听外面打门,巴玲哥待要去开门时,已见乌必门同了马英进来,手里提着一包东西。马英带着喘说:“咱们已把仇人的头颅取来了,赶紧走吧!明天就要不得脱身,还要累及舅父哩。”嘿合、巴玲哥听了,慌忙收拾起什物,立刻起身,由乌必门送他们出和林。母子三人星夜逃回崆塔山去了。  你道马英怎样能杀得成吉思汗的头颅?原来那努齐儿自赤吉利部败走,投奔默罕摩特那里,他心里终不甘服,便单身到和林来行刺。岂知才得潜身入宫,给侍女们瞧见,大喊起拿刺客来,霎时阖宫里闹得天翻地覆,成吉思汗病在床上,惊厥了过去。这时,众人都去捉那刺客,不曾留心到病人。马英趁这个机会,好似打死老虎一般,将床前的宝剑拔下来,砍了成吉思汗的头颅,悄悄地望后宫一溜烟地逃走了。

  等到外面获住了努齐儿,回来却不见了成吉思汗的头颅,知道刺客不止一个,宫里又直闹起来,大家乱到天明,仍没有一点头绪。只把个香狸公主哭得死去活来,西贵人也哭了一场。  这时成吉思汗的三个儿子,只有阿魁在和林,听得成吉思汗死了,忙奔进宫来,勉强落了几点泪。他见香狸公主哭得如梨花带雨,不禁触起他惜玉之心,便伸手去把她的玉腕,笑着安慰她道:“公主少要哀痛了,还是保重玉体要紧。”话犹未了,却见香狸公主柳眉倒竖,杏眼生嗔,突然地就床边取起血迹模糊的宝剑,向自己臂上砍去。不知公主的臂受伤否,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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