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宫闱史

     著书立意乃赠花于人之举,然万卷书亦由人力而为,非尽善尽美处还盼见谅 !

                     —— 华辀远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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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回

  第六十五回扬州看花双龙斗侠盗金山吊古独臂擒淫僧碧轩晴窗,精室里洁无纤尘,书架上片签满列。庭前三四枝凤竹,一株老干槎桠的虬松。阶下种着半畦的黄菊,正在放华的时候。这样幽静清寂的好去处,的是隐士高僧所居,真可以说是红尘不到静中飞,树碧花香是隐居了。  其时那个长老领着刘贵人走进这静室里面。啪的一声,室门便自己闭上了。外面听讲经的一班本邑缙绅并县丞姜菽水远远地跟在那长老到后院,背后护卫官李龙、正德帝、江彬、杨少华等也随着进去。还有在经坛外的许多百姓,却似潮涌般拥入殿内,只碍着有官员县丞在里面,不敢十分放肆,只挤在院门前探视。  正德帝等进了院中,不觉诧异起来:在寺院的外貉似多年颓圮的荒寺,那个内院却髹漆得金碧辉煌。但见庭中松柏参天,阶下植着无数的奇花异卉,架上的鹦鹉声声唤客。晶盆中畜着金鱼,书案上狸奴打盹。庭院深深,落花遍地。正德帝失声道:“好一座院落!”李龙手指着说道:“那长老引了刘娘娘进的所静室里去了。”

  江彬道:“那和尚想是不怀好意,咱们紧跟着他,保护刘娘娘要紧。”正德帝点点头,李龙和杨少华便大踏步上前。  这时那些绅士和县丞都走入静室,人多地狭,顿时拥满了一屋。杨少华与李龙也挣着挤进静室去瞧时,却不见那长老和刘贵人。李龙、少华齐吃一惊,忙举头四顾,才瞧出静室的南面还有一头侧门,只是深深地扃着。那长老和刘贵人进去,门就关上。县丞和众绅士不得进去,大家立在门外大哗道:“青天白日,和尚领着良家妇女闭门不出,那算什么?”县丞姜菽水为人很是迷信,他以为那长老是高僧,那妇人或是真的菩萨化身。绅士中有性躁的,便欲打门进去。姜菽水就阻拦道:“你们且莫慌,再等一会儿看他怎样。咱想那长老定是施展什么的佛法,不然他妄引妇女入室,当着这许多人,谅他也没有这样的胆大。”  众绅士听了姜菽水的话说,尚觉有理,果然忍耐了起来。

  独有李龙咆哮道:“人家的妇女,被这贼秃关在里面,你们还在那里说什么宽心话。”杨少华也喝道:“咱们只顾打进去就是了。”姜菽水见李龙怒气冲冲的,知道是那妇人的家属,便也不敢阻挡。  由杨少华和李龙两人并力向前,把门打得擂鼓似的。打了半晌,不见那长老来开门。李龙大叫,飞起一脚,轰的一响,那扇侧门早倒了下来。李龙便当先抢入去,见室内陈设幽雅,案堆诗书,壁悬琴剑,花种阶下,树植庭前,人到了这里,几疑别有洞天了。

  李龙四面瞧了一转,哪里有什么长老?刘贵人更是影踪毫无了。杨少华也赶进来,见没了刘贵人,两人都着了忙。这时众绅士已拥入里面,正德帝和江彬也来了。

  听说不见了刘贵人,把个正德帝急得连连顿足。众绅士都大诧道:“分明看着那和尚同了妇人走进去的,怎么会遁走了?难道那和尚有隐身术的么?”大家正在鸟乱,忽听杨少华失声道:“逃了!逃了!”

  众人定睛看去,见那杨少华一手托着画轴,画背后有一扇小小的石门,平时把画掩盖着,人家只当是墙壁,万万想不到壁上还有这头小门。那长老领了刘贵人进内,乘杂乱的当儿,望壁上的小门中逃走了。众绅士才恍然道:“那和尚眼见的不是好人。他推说讲经,却来拐骗妇女的。”县丞姜菽水立在一边不住地咋舌,正德帝却万分愤怒。杨少华与李龙已飞奔出寺去追赶,半晌先后回来说道:“村东村西都找到尽头,没有和尚的踪迹。询那村中的人民时,他们方才也到寺中来听讲经,不曾见有什么和尚走过。”

  正德帝见说,怔怔地好一会说不出话来。江彬也木立不知所措,李龙很是没好气,一眼见了县丞姜菽水,便一把将他抓住道:“咱们主翁的夫人不见了,须得你去给咱找出来,否则老爷可不饶你的。”菽水大怒道:“你是哪里来的野种?自己不小心,被和尚把人骗去,却来这里撒野!”李龙喝道:“你这厮还要狡赖,当和尚入室的时候,众人就要打门进去,都被你阻拦着,致那秃驴得安然远逃。若没有你阻隔,也不怕他飞天上去。这样看来,贼秃是你放走,你这厮还和他是串通的。”

  说得姜菽水跳起来道:“反了!反了!俺职司虽卑,也是此地的父母官,怎说俺拐起妇女来了,那还成个话说吗?”

  菽水说罢,叫进两个差役,要想来捕李龙,引得李龙性起,抓住两名差役,只一手一个,望着人丛里直掼出来。外面又抢进五六名捕快,袖里各拿出铁尺等器,蜂拥般地上来厮打。院里的众绅士和人民见闹了祸出来,吓得四散夺门逃走。院门前又挤着多人,院内的人似排山倒海地奔将出来,外面的人退后不迭,跌倒的很是不少。一时人众力巨,谁还拦挡得住?霎那间哭的笑的,人声沸腾。

  那大殿上的四十九个和尚,兀是很恭敬地侍候在坛上,女客座上的官眷们,因妇女们不便来趁热闹,只坐在那里交头接耳地私议。忽听得内院哭喊声并作,人民纷纷地逃出来,接着是大队拥出来了。于是坛上的和尚,坛下的妇女,都立起身来瞧看。不料人多地窄,似倒木排般地倾斜过来,屹塌一声,经坛被众人挤倒,四十几个光头从坛上直跌下来,无巧不巧地都跌在官眷堆里。那些少妇和光头大家扰做了一团。有几个光头跌得额破血流,也有被坛上铜香炉压伤的,有的被坛前的大鼎灼伤。最苦的是一个青年和尚,把光头去戮在蜡烛杆上,刺得鲜血淋漓,因此昏了过去。

  其时李龙正把那些捕快由内院打到外殿,捕快们怎敌得过李龙,一交手就被打倒,只好爬起来往外奔逃。李龙追将出来,不觉打得性起,不管是谁逢人便打。殿上殿下秩序混乱到不可收拾。杨少华深怕打伤了百姓,忙来劝住了李龙。两人回到内院时,院中已逃得鬼也没有半个,只正德帝和江彬还呆呆地坐在静室里。

  正德帝见了少华李龙进来,便没精打采地说道:“刘贵人恐非一时寻得到的,不如回去再说。”江彬等也说不出别的,于是大家跟着正德帝出院。那大殿上的众僧这时也走散了,宫眷们都经家属接去,惟经坛依旧倒在那里,钟磬法器之类满地都是。还有香烛果品并供神的素馔等狼藉殿上。正德帝是满肚的不高兴,四个人走出上方禅院,早有两名舆夫来索取工资,就是方才抬刘贵人来的。江彬随意打发了几十文,两个轿夫称谢而去。正德帝君臣四人匆匆地回去,所谓乘兴而来,败兴而返,一路上也无心观览风景,但低头疾行。待到金陵行宫,时已万家灯火。王蔚云、郑亘、爱育黎、江飞曼等随着裕王耀焜出来迎接进去。蔚云因不见刘贵人,心下很为诧异,又不敢动问。正德帝上殿坐下,众人分两边侍立。正德帝令裕王也坐了,就讲起游览的情形,把上方寺听讲经被和尚骗去刘贵人的话细细说了一遍。

  裕王惊道:“这秃贼的胆也大极了,不过他假经坛引诱妇女,室中装着机关门户,想其筹画也不止一天了。受他害的当不止江宁一处,别地定有照样上当的。他这番万一漏网,不久必往别处去施故技,那是可想而知的。陛下但密颁谕旨,令各处地方官暗里侦察,不消半个月,这妖僧不难授首了。”正德帝点头称善,当下命江彬草谕颁发。一面通知江宁县,着侦缉妖僧,并令将县丞姜菽水捆赴南京都督府,治以故意纵盗罪。

  江彬一一办妥,正德帝自还后宫。这里王蔚云、杨少华等和裕王又议论了一会,才各自去安息。

  翌晨起身,正德帝以刘夫人失踪,心上怏怏不乐,日间只同了李龙等在金陵街市上游玩一转,便回行宫。第三天江宁县尹梅谷亲来行宫禀见:谓当日接得上谕,派通班捕快往城镇各处茶坊酒楼、旅寓馆驿,凡足以藏垢纳污之区,无不遍查,毫无妖僧行踪,想系闻风已远窜出境了,至于县丞姜菽水亦在事后弃职潜遁,现已通牒查缉。正德帝闻奏,令暂退去。

  四日又得漂水县尹报禀,言在两日前,见有游方道人带一美妇过江。事后方知道人实和尚改装,正要派人追赶,适谕旨领到,急遣快马往追,不及而还。大约该妖僧当不出镇江淮扬两处云。正德帝听了,便和江彬商议,决意亲赴扬州侦探那和尚的消息。于是带了李龙、郑亘、爱育黎、江飞曼等,并江彬一行七人,悄悄地起程往扬州。不日到了那里,住了馆驿。当日玩了一天后土祠,赏玩琼花。

  那后土祠的琼花本唐时所植,厚瓣大叶光莹柔泽,色微带淡黄,芳馥之气远闻数里。宋改后土祠为蕃厘观,花旁建一亭,名无双亭。迨宋仁宗时将琼花掘出移植禁中,不及半月,那琼花便自枯死。弃在道上,被扬人瞧见,仍把它载回来植在后土祠里,渐渐地枝叶扶疏,居然复活过来。到了元朝,琼花又自己萎死。那时蕃厘观中有个道士叫金雨瑞的,把琼花的枯根铲去,种上了聚八仙花名,倒也很是茂盛。

  那聚八仙的形式和琼花颇有点相似,所以后人仍称它为琼花。

  正德帝游过了后土祠,次日又去游万寿观。那座观系建自六朝,殿宇十分巍峨。

  正德帝与江彬、杨少华等先就偏殿游历了一转,正要游大殿,忽听殿角上砉然一响,一把剑飞来直奔正德帝。接着跳出一个大汉,那把剑似蛟龙一般。江飞曼急拔刀隔住,当的一声火星四迸,两人就在大殿下狠斗起来。李龙看那大汉勇猛异常,也大喊一声飞步上前助战。那大汉一口剑抵住两般兵器似尚绰然有余。杨少华笑对郑亘道:“看雌雄两条龙兀是斗不下那大汉飞曼又称龙女,俺们莫给他逃走了。”郑亘应道:“咱们上去吧!”于是杨少华、郑亘两人并出,围住那个大汉,五个人风车儿似地打转,愈斗愈急。蒙古卫官爱育黎也要去帮助,江彬拦道:“你在这里护驾吧!不要有武艺的都走开了。御驾没人顾及,被人暗算。”爱育黎听了就也止住。  那里杨少华等逼着大汉,一步紧一步。那大汉看看抵敌不住,忽地向屋上一跃,腾跃跳越,沿着屋檐逃走,江飞曼、杨少华也上层追赶。李龙、郑亘是不会纵跳的,只好眼睁睁望着他们。飞曼和少华并力追那大汉,那大汉故意献些本领,偏择屋檐最窄的地方跳着,飞曼和少华已赶得气喘汗流。那大汉呵呵大笑了几声,霍霍地三四个翻身,弄得飞曼、少华眼花缭乱,待定睛看时,那大汉早已无影无踪了。两人知道大汉的技艺远出己上,也不去追赶,仍下屋回到殿上。郑亘、李龙齐声道:“刺客逃走了么?”飞曼一笑道:“那人好货儿,倒要留神他一下。”因把刺客逃走的情形,禀知了正德帝。江彬怕再遇危险,劝正德帝早还馆驿,正德帝应允了。  一行人前护后拥的回到馆驿中休息。

  到了晚间,江飞曼提议道:“今天的刺客谅必是受人的指使,或者已瞧破俺们的行踪也未可知。适才在日间又不曾把他擒获,夜里难保不再来尝试。俺们须要防备才好。”杨少华道:“飞曼的话有理,我们夜间护驾,可分班轮流做事。诸位以为怎样?”爱育黎道:“咱和杨将军值前半夜,飞曼与郑侍卫值后半夜,互相呼应就是了。”话犹未毕,李龙接口道:“俺难道不配有职使么?”飞曼笑道:“你且莫性急,要做的事儿多着,你只问杨将军,自然有需你的地方。”李龙便眼瞧着少华,少华笑道:“别的都齐了,还少一个巡风的人,不识你可愿意充这个职役?”

  李龙正色道:“都是为主子的事,有甚不愿意?”少华道:“那就好了,烦你辛苦一点罢!”大家分派停当,各人去结束预备。

  这天夜里星月无光迷雾重重,对面不见,这种天色正是干夜行生活的好机会。

  不论是江洋大盗、绿林响马以及穿窬小偷行刺寄刀等事,大都拣着漠濛大雾天做的。

  其时约莫有三更的光景,正德帝忆怀那刘贵人,不能安睡,重行披衣起身,和江彬燃烛对弈。驿卒击柝鸣锣,报告过了更点,要待顾自己去睡觉,猛听得院中李龙嚷道:“刺客来了!”里面值班保护的是江飞曼与郑亘,忙挺刀出来问道:“刺客在哪里?”李龙说道:“俺亲眼瞧见屋上一个黑影子。大约这一嚷,他已躲起来了。”

  正在讲着,那杨少华和爱育黎换班下来还没有安睡,听得叫有刺客,两人先后抢出来,见无甚动静,心上稍宽。李龙说道:“如今只要防刺客下来,他既探得路,必不肯空手回去的。”

  爱育黎道:“那么现在倒是最得的时候了。”  大家方说得热闹,忽闻内室大声道:“刺客已在这里了!”好似正德帝的声音。

  众人大惊,慌忙争先赶将入去。李龙当头一脚跨进正德帝的卧室,蓦见正德帝跟前跪着一个大汉,灯光下辨出他颌下有髭,正是日间的刺客。李龙早已心头火起,不管好歹一声大喝抡刀便剁,那大汉不及避让,又没器械抵御,忙迫中把臂往上一迎,嚓的声响,左臂砍落在地,李龙还要上去结果他的性命,正德帝亲自起身阻住,再瞧那大汉已痛倒地上了。正德帝埋怨李龙道:“谁叫你这样莽撞的?他并非是坏人,误听人家的唆使,前来行刺,此刻他已悔悟过来,情愿到朕的面前自首,你怎么将他砍伤了?快去弄些金创药来给他搽了,扶他去休养。”

  李龙被正德帝一顿埋怨,不觉目瞪口呆做声不得,及至正德帝命他去找金创药,才如梦初觉。正待回身时,那江飞曼和杨少华、爱育黎、郑亘等都立在旁边,听正德帝责那李龙。这时见李龙要去找创药,飞曼唤住道:“咱这里有上好的创药,把来搽吧。”李龙就止住脚步,俯身搀起那大汉来,江飞曼随手取药,给大汉涂在断臂上,裂一条药布绷扎好了,那大汉称谢,又向正德帝谢了恩,自去静养。

  原来那大汉是江湖赫赫有名的侠盗,叫做马刚峰,绰号飞天大圣。他因受宁王宸濠的嘱托,令刺死正德帝。马刚峰奉命进京,值正德帝南巡,便也赶往南京,不获行刺的机会。一日见正德帝偕着五六人下船解缆离宁,刚峰也买舟追随,到了扬州和正德帝先后登陆,正拟这时下手,又被别事打混过去。一日在万寿观内,觑得护驾的四散闲游,一剑飞去,满望成功,忽给一个女子把剑阻住。马刚峰本疑江飞曼是个文弱的妃子,万不料也是护驾的女卫士。既见一击不中,心早冷了一半。又想正德帝驾前女子竟能保护他,足证他命不该绝。且女护卫的本领这样强,男护卫的技艺可知。当下飞身逃走向后,又去一探听宁王的为人,凌辱黎民占夺寡妇,种种劣迹,言人人殊。

  马刚峰不觉深悔自己明珠暗投,便乘昏夜来见正德帝,力述悔过自首。正德帝察他心诚,戏说了声“刺客在这里”,被李龙冒冒失失地剁去一臂。其时刺客案已了,众人心神略定。忽正德帝传江彬,连呼不应,不禁诧异道:“闹刺客的前头,与朕对弈的,怎么会不见了?”杨少华等四处一找,却在正德帝的榻下,呼呼地睡着了。众人一齐大笑起来,忙唤醒了江彬。方知他见刺客马刚峰进门,吓得往榻下直钻,工夫多了,就此睡去。众人又笑了一会,各自散去。

  由是正德在扬州终日与江彬寻柳看花,章台走马。这样的玩了一个多月,刘贵人的消息杳然,正德帝已有些厌倦了。闻得镇江名花极多,便雇了艘大船,往游镇江。到了那里,顺着访金山寺的古迹。这时又多了个马刚峰,君臣一行八人步行上山,直达金山寺前。寺在山麓,果觉殿宇巍峨十分庄严。寺为铙钹叮咚,大殿上也设着醮坛,坛上高座着一个大和尚。

  杨少华眼快,指着那正中的和尚道:“他不是妖僧么?”

  李龙已大吼拔刀上前,那和尚见正德帝等,似已觉察,欲下坛逃走。杨少华、江飞曼、郑亘、马刚峰、爱育黎等都跟李龙杀上,把那和尚团团围住。那个和尚忽地从袈裟中掣出双剑,舞得如旋风一般,众人休想近得他。不到一会,李龙、郑亘都吃和尚砍伤,爱育黎剁去一指,江飞曼的刀被削断。杀得马刚峰性起,索性叫杨少华也跳出圈子,自己仗着独臂,舞动一口鬼头刀从剑光中直滚入去,只喝声:“着!”和尚叫声:“哎呀!”扑地倒了。刚峰抢上一步,一脚踏住和尚的胸脯,和尚睡在地上犹飞剑乱砍,被刚峰用刀逼住,少华等并上才将和尚擒住。

  要知刘贵人有下落否,再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六回

  第六十六回江飞曼误盗雪里青王经略大破红缨会却说马刚峰展施出武当山的秘传滚刀术,把和尚一刀搠翻。那和尚还想倔强,被杨少华等并力上前,将那和尚获住。

  急切中又找不到捆缚的绳索。经李龙四面寻了一遍,见大殿上悬着一根巨绳,约有碗口来粗细。李龙大喜,忙提刀割下那根绳来。只听得轰隆一声响亮,大殿的正中坠下一件东西,热油四溅,弄得殿上满地是火,正德帝和杨少华等都不觉吃了一惊。

  大家定睛看时,才知坠下来是大殿上的一盏琉璃灯。那系灯的绳索被李龙割断,琉璃灯便直掼到地上跌得粉碎了。众人很是好笑,李龙也不管它怎么,仍拖着那根巨绳来捆和尚。可是那绳太粗了,很不容易捆缚,于是七手八脚的,硬把那和尚缚住。

  正德帝见首恶已获,想到贵人当有着落,所以十分高兴,便携同江彬在前后殿随喜了一会。  这座小金山寺,是在江苏丹徒县的西北,那金山矗立在江心,形势极其高峻,古时本名浮玉山。有一个头陀僧裴飞航的,掘山土获到了金子,后人就改名为金山。

  山的西南麓下有一口冷泉,世称天下第一泉的,泉水澄澈清碧,把来烹茗,味淳而甘,和平常的泉水相去天渊。金山寺筑在山麓,香火很盛。寺的后院建有望海亭,登高一眺,长江泛澜,犹若银练横空,水天相接。浩淼烟波中帆樯隐约,水凫飞翱,远瞰舟鸟莫辨。这种景致,非亲历的不能知道。寺的左遍,又有一座钓鼋矶,是从前张侯钓鼋的地方。

  唐天宝中,张侯挈眷舟过金山,泊舟山下进食。舟人相诫道:“江中有大鼋,舟上忌烹肉物。”时张侯登山游览,眷属忘了前言,竟然烹起肉来。忽见波涛掀天,白浪如山。浪里拥出一只头和小丘似的大鼋,张口把泊舟拖入海里去了。待到张侯回下山来,不见了船只。有一个舟子,从洪波中逃得性命的,来禀知张侯,谓侯属等已饱鼋腹。张侯听了悲哽欲绝,便蓄心要报此恨。当下重行雇舟,回到城中打起了一千多斤的铁链,链上装了几百斤的铁钩,把钩纳在豕肚里,一端铁链系在金山的石矶上。其时金山的四面还没有陆地今海沙涨起,已有陆地。

  张侯布置妥当,投豕入江,山下煮着肉物,香气四溢。大鼋踏浪而来,见了豕肉,霍地吞下肚去。谁知豕上有钩将脏腑钩住,再也吐不出来。那大鼋性发起来,在江中腾跃跳跃,波浪山涌,直淹半山。似这样地颠扑了七昼夜,那鼋才肚腹朝天地死了。张侯便令人工把大鼋拖到岸上,慢慢地宰割了,亲尝其肉。那只鼋,身长凡五丈有奇,周围有二百七十余尺,重三千九百斤。单讲那个鼋壳,足有七百多斤。  这样一来,江中也算诛了一个大害。那张侯由是心志俱灰,不久就削发入山,不知所终。后人因他有杀鼋的功绩,在山寺旁的石矶上镌“钓鼋矶”的名儿留做纪念。

  金山寺里也有石碑记着这件事,曾经游过的大都晓得的。

  闲言少叙,再说正德帝等在寺中各处游览。这时寺里的和尚见他们使起刀枪来,吓得屁滚尿流,一个个地躲在禅房中死也不肯走来。及把那和尚获住,正德帝和江彬游到方丈里,将他们的警钟撞个不住,才有寺中的拜经禅师出来。正德帝询他寺内僧众都往哪里去了?禅师答道:“他们听得大殿上住持和尚被人厮打,怕累及自己,所以都躲过了。”正德帝道:“你们这住持叫甚名儿?到这里有几时了?”禅师道:“据他自己说,还是半途上出家的,法名叫镜远。当初我们寺里,本有住持僧的,上月中吃这和尚杀死,投尸江中,他便做了本寺的住持。”正德帝道:“那和尚杀了住持,你们不去出首么?”禅师摇头道:“谁敢呢?就是去控他,他有靠山在背后,地方官也是不准的。”正德帝忙道:“他靠着谁有这样势力?”禅师踌躇了半晌道:“罪过!出家人又要饶舌了。”说道便对正德帝道:“施主是外方人,知道也不打紧的。这个恶僧,谁不晓得他是江西宁王的替僧。他在外面作恶,都有宁王帮他出头的。

  闻得这镜远和尚还到处假着讲经的名儿招摇,引诱那些美貌妇女入寺,把蒙药蒙倒,任意奸宿过了,便去献给宁王。那镜远在这里也闯出过几桩拐案,地方官吏只做不闻不见。好在本处江浙两处的大吏,没一个不是宁王的党羽,大家自然含糊过去了。据说宁王的潜势力已很大,有江西的红缨会帮助着,将来必一发不可收拾。

  那时宁王早晚登基,镜远和尚就是国师了。

  你想宁王这样宠信他,那些手下的党羽谁不趋奉他,还惟恐不及咧!“正德帝听了,点头说道:“你这人说话很诚实,俺就给你做本寺的住持,你可叫什么?”那禅师不知正德帝是怎么样人,竟派自己做起住持来。又想他敢捕捉镜远和尚,必有是些来历的。于是笑笑道:“小僧名尘空,人家都称我做尘空和尚的。”

  正德帝记在心上,便别了尘空,与江彬出了后殿,见大殿上的杨少华、马刚峰、郑亘、爱育黎、江飞曼、李龙等六人,在那里守着那个和尚。正德帝吩咐下船,自己和江彬、少华、爱育黎、马刚峰、江飞曼等先走,由李龙和郑亘抬了那和尚在后。

  一路扬帆,到了镇江的馆驿门前。正德帝暂就驿中住下,令江彬草了谕旨,着李龙、杨少华押了镜远,往见镇江府王云波,命讯明镜远回奏。王云波领了旨意,当即坐堂勘鞫。李龙和杨少华自回复命。次日知府王云波率领着各邑县令来馆驿中谒驾。

  云波禀道:“镜远业已招供,在江宁拐的女人自称是皇帝侍嫔,镜远不敢私藏,已献入宁王府中去了。”

  正德帝见奏,着将镜远凌迟处死,金山寺住持,准令尘空和尚充任。王云波领谕自去办理,这里正德帝与江彬等商议。

  正德帝说道:“如今刘贵人已有消息,只是在江西宁王邸中。

  朕拟将宁王削爵籍家,谕知江西巡抚张钦帮同处置,尔等以为怎样?“杨少华道:”素闻宁王阴蓄死士、私通大盗,久存不臣之心。现若骤然夺爵籍家,必致激变,不啻促他起叛了。依臣下愚见,宜先去他的禁卫兵权,是摧折他的羽翼。他如自置卫兵,那时削爵有名了。万一再不受命,即出王师讨贼,一鼓可擒。但在叛状未露前,无故削夺藩封,易起诸王猜忌。昔建文帝的覆辙可鉴,自应审慎而行的。

  至于刘贵人在邸中,下谕征提,宁王必不肯承认的。只有别派能人,设法去把她盗出来,是最为上策。“正德帝道:”朕为堂堂天子,怎做那盗窃的事。“江彬在旁奏道:”杨将军的议论,最是两全了。  因刘贵人的失踪,是和尚所骗去,这事如张扬开来,本非堂皇冠冕。大家以私去私来较为稳妥。否则小题大做,宁王横竖是要图赖的。倘不幸被他预防,移藏别处,转是弄巧成拙了。“正德帝沉吟半晌道:”就依卿等所奏。谁去任这职役?

  “杨少华、爱育黎、江飞曼、李龙四人齐声说要去。正德帝笑道:”干这个勾当,要胆大心细的人去,李龙太嫌鲁莽,爱育黎形迹可疑,都不宜去的,还是少华和飞曼去吧!“飞曼、少华大喜,便去收拾停当,辞了正德帝起程去了。

  正德帝自杨、江两人去后,在镇江各处又游玩了三四天,即带了江彬、爱育黎、李龙、马刚峰、郑亘等仍回金陵。裕王耀焜、都督王蔚云便来问安,并呈上京师赍来的奏疏,正德帝当即批阅。见其中有御史干宝奏的一则,谓宁王宸濠隐结了红缨会匪,辅助盗精,意图不轨,请事前防止。正德帝看罢,递给江彬道:“宸濠居心欲叛,天下已尽人皆知,足证世上的事要人不晓得,除非自己莫为了。”江彬细读奏章和尘空和尚的话相仿佛的,便也微笑道:“星火燎原,不如预防于未然。”

  正德帝道:“朕也正是此意。”于是下谕,令江西巡抚张钦,把宁王府中的卫卒遣调入总兵周熙部下,以厚御寇的兵力。  明朝的祖制,藩王封典极隆,仪从的煊赫与皇帝相去一筹。

  藩王府邸也准设卫兵,惟不得过三千。故太祖高皇帝的祖训上面,有“君不明,群小弄权者,藩王得起兵入清君侧”一条。

  宁王府邸的卫兵,明是二千人,暗中实有三四千名。当时接到谕旨要调去卫兵,宁王吃了一惊,忙召军师刘养正、参议汪吉秘密商酌。养正说道:“皇上调我们卫兵,分明是剪除我们的羽翼了。”汪吉道:“俺们现今一事未备,倘若抗旨,彼必加兵。这样看来,似不能不暂时忍受,再别图良谋吧!”养正犹豫了一会,也觉没有善策。

  宁王知道自己势力未充,只好接入使者,眼瞪瞪地看着卫队长把花名册呈上。

  使者点卯一过,总兵周熙也到了,收了兵符印信,别过宁王上马去了。宁王便深深地叹了口气,当夜传剧盗首领凌泰、吴廿四、大狗子、江四十等,并红缨会大首领王僧雨、副首领李左同、大头目杨清等商议进取。众人当场议决,以洞庭大盗首领杨子乔英名播于海内,由宁王饬人聘请为行军总都督,大狗子为副都督,吴廿四、凌泰为都指挥。又拜红缨会首领王僧雨为大师公,李左同为副师公,杨清为总师父。

  大众群策协力,训练兵马,准备与明廷相抗不提。

  再说江飞曼与杨少华两人奉旨往江西,去劫取刘贵人。两人晓行夜宿,不日到了南昌。其时宁王将叛变的消息盛传各处,南昌城中更是风声鹤唳,人民一夕数惊。

  少华、飞曼不敢往住城内,只在近城的荒寺中息足了。到晚上,两人换了夜行衣服,爬城而进,至宁王府邸中。但见逻卒密布,柝声与金声连绵不绝。少华和飞曼计议道:“似他们这样防备,一时很不易下手。”飞曼说道:“你等在墙上巡风,待咱进去探个消息。”少华答应了。飞曼便轻轻纵上墙头施展一个燕子掠水势,早已窜进院内去了。少华在外面看得明白,不觉暗暗喝声“好!”便潜身在墙垛上,静待飞曼的回音。

  等了有一个更次,见墙内黑影一闪,少华恐是敌人,忙整械在手,定睛细看,方知是飞曼出来了。少华低声道:“风色怎样了?”飞曼应道:“大事快要得手,咱怕你心焦,特地来和你说一下。”少华点头道:“俺自理会得,你放心进去。”

  飞曼也不回话,两个窜身,又自进去了。这一去工夫可久了,左等不见,右等不来。少华焦躁道:“莫非出了岔儿么?又不听得有什么变乱的声息。”看看到了五更,仍没有变乱的影踪,弄得个少华疑惑不定,盯盯眼村外鸡声遥唱,天快要破晓了。

  少华这才着急起来,因自己和飞曼都穿着夜行衣服,再挨下去,天色明了,在路上很是不方便的。况南昌正在风声紧急的当儿,被邸中瞧见,势必要当奸细捉去,那不是误事么?少华方万分慌急,忽见屋顶上一个人似猿猴般地疾赶下来,正是江飞曼,背上负了一个大包袱,气喘吁吁地打个手势与少华,少华晓得已得了手,急从墙角上起身,两人一齐跳下墙头,踏着了平地,一前一后,施展飞行术,向前疾奔至城上,放下百宝钩,相将下城。路上飞曼力乏,由少华更番替换负那巨包。幸城内外都不曾撞着什么人,待到馆驿中时,天色恰好微明。

  两人喘息略安了,吃些干粮之类,又坐谈了一会,已是辰刻了,飞曼就去解那榻上的包裹。及至解开来瞧时,不觉呆了。

  少华也过来,看见包裹上蜷卧着一个玉肤香肌的美人,只是星眸紧合,颊上微微地泛着红霞,好似喝醉了酒似的,鼻中呼呼打着鼾息,正好浓睡。大约是受了飞曼的五更鸡鸣香,才醉到这个地步。再瞧那美人的脸儿,却不像个刘贵人。飞曼也看出不是刘贵人,所以在那里发怔。这时两人面目相觑了一会,做声不得,忽见那美人略略转了个身,慢慢地醒过来了。飞曼顿足道:“咱方才好好地负的刘贵人,怎么会变了个不认识的了?”少华笑道:“这定是你一时忙追,错看了人了。”飞曼自己也觉好笑。

  只见那美人睁开秋波向四面看了看,很有惊骇的样儿。少华望着飞曼道:“人虽弄错,刘贵人的消息,倒可以假她的口中诘询出来了。”飞曼被少华一言提醒,便走向那美人的跟前。

  那美人十分诧异地问道:“我怎么会到这里来的?”飞曼笑答道:“是咱负你来的。你夜里忘了窗上的怪声么?”那美人如梦才醒,忘下榻相谢道:“素与夫人无半面之交,今蒙援手,真是感激不尽。”飞曼说:“这且莫管它,咱只问你姓甚名谁,为什么也在宁王邸中?”那美人听了,不禁眼圈儿一红,含着眼泪答道:“贱妾姓郑,小名雪里青,是靖江人。自幼失怙,寡母误嫁匪人。妾在十六岁上,便被后父载赴淮扬,强迫身入烟花。老母弱不敢抗拒,贱妾也因为了老母,不得不忍辱屈从。  今岁的春间,突来了一个北地客人,出巨金留宿,等到天色大明贱妾醒来,觉已睡在舟上,心里是明白的,但不能开口和动弹。这样地在水道上行了六七天,离船登岸,便是陆路,又走了好多日,才到宁王的邸中。妾自进邸至今已半年有余,不曾和老母通得音息,不知还可见到面么?“雪里青说到这里,呜呜咽咽地哭起来了。飞曼安慰她道:“你且不要伤心。咱们将来回去,经过扬州,把你带去就是了。”雪里青又复称谢。少华忍不住接口问道:“姑娘可在宁藩府中见过姓刘的夫人?”雪里青应道:“怎么没有?她便住在我的隔房。据那位刘夫人自说,倒还是一位皇妃。昨天夜里她正和我对谈着,听得窗户上有呼呼的怪声,那夫人是很胆小的,便忙忙顾自己回房去了。后来我也睡着,醒时已到了这里了。”飞曼听说,知自己过于莽撞,因当时在屋上瞧见刘贵人,还和一个女子讲着话。飞曼在外面等了两个更次,恐怕天明偾了事,急中智生,装着鬼声吓她们,果然那女子走了,不期走的正是刘贵人。飞曼往榻上负人时,室内一些儿火光都没有,以为必是刘贵人无疑,那里晓得偏偏误负了雪里青。这时飞曼见空花了心血,觉得没精打采,勉强和雪里青闲讲了一会,预备到了天晚再去。

  双丸跳跃,又是一天过了,早已月上黄昏。飞曼与杨少华改装好,仍出门竟奔宁王府。这番路径比昨夜熟谙了。由飞曼前导,领了少华到了雪里青住过的隔房檐上,探身往室中瞧着,却是黑魆魆的不见一物。杨少华疑惑道:“昨夜他们失了雪里青,不要是亡羊补牢,把刘贵人也藏过,那可糟了。”飞曼也觉有些不妥。两人潜步下去,撬开窗户蹑到室中。飞曼就百宝囊内掏出火绳,向四边一耀。阖内空空洞洞的,一点没有东西。

  飞曼低低说道:“莫非在那边的隔房么?”说犹未了,一声锣响,室门大开,抢进十几条大汉来,口里骂道:“盗人贼又来偷谁?咱们王爷果然算得到的。”说罢刀枪齐施,将飞曼和杨少华围住。少华恐众寡不敌,打个招呼,飞身跳出窗外,江飞曼也随了上去。不想窗外也有人守着,蓦地一刀砍来,少华躲闪过了,正砍中飞曼的右腿。“哎呀!”喊了声,几乎跌到。少华且战且走阻住敌人,等飞曼从屋上下了平地,已走得远了,才虚晃一刀飞跃落地,奋力赶上飞曼。两人狠命地逃了一程,飞曼受了刀创,渐渐走不动了。幸喜后面敌人不追,安安稳稳地出了城垣。

  路上少华对飞曼说道:“俺们这样一闹,宁王必严密防备,刘贵人看来盗不成的了。即使能混进府去,又不知刘贵人藏在什么秘密地方。待打听出来,也不是三天五天的事。俺看不如回去再说吧!”飞曼听了,只得应允。少华又笑道:“俺们回去,虽盗不到刘贵人,倒也弄着他一个美人。这雪里青的名貌很熟,大约是扬州的名花,看着她的容貌十分可人,俺们在皇上面前也好塞责了。”江飞曼笑了笑,指着刀创道:“咱却吃了亏的。”少华不禁好笑道:“这是你的晦气。”

  两人说笑着到了馆驿前,叩门进去,走进房里,只叫得一声苦。那榻上睡着的雪里青连被儿去得无影无踪了。两人正发怔,不提防房外一声呐喊,十几个打手把房门阻住,大叫捉贼!

  飞曼和少华慌了,弃了室中的行装,各仗器械,并死杀出去。

  好的那些打手武艺不甚高强,被两人冲出室外,耸身上屋逃走。

  少华当先冲杀,只手腕上中了两枪。  这打手是哪里来的?是驿卒见飞曼、少华一男一女,日来夜去的,形迹很是鬼祟。又见昨夜平空多一个女人,忙来窗下窃听,知道是宁王府里盗来的,便悄悄地去报知。宁王即着派了家将十名先把雪里青接回去,令家将埋伏在室中捕贼。飞曼、少华哪会知晓,险些儿受了暗算。  当下两人逃出馆驿,身上都受着微伤,也不敢再去冒险。  只好弃了衣履等物,垂头丧气地星夜赶到镇江。又闻御驾已回金陵,便又趱程赶去。到得金陵,见了正德帝,把误盗刘贵人,重进藩府,飞曼受伤,馆驿被暗算等经过,细细奏述一遍。  正德帝听了,不由地长叹一声,命江飞曼、杨少华退去。

  忽报京师飞章到了,是大学士兼监政大臣梁储奏闻宁王宸濠已叛,南昌南康失守。已起擢前兵部主事王守仁为左都督,即日进兵江西。又叙江西巡抚张钦抗贼殉难的情形,很为凄惨。正德帝大惊道:“宸濠这厮果然反了。”屈指计那日期,江飞曼和杨少华离开南昌的第二天,宁王便率众起事。

  再说王守仁奉了监国命令,领兵直趋豫章。时丰城已陷,守吏望风响应。宸濠闻得王师已到,分兵相御。那冲头阵的是红缨会的人马,统率的大将是师父杨清。

  两下相遇,红缨会自恃勇猛,立阵未定便冲杀过来,被王守仁施的火攻,把红缨会杀得大败,一昼夜克复了新城。捷报至京,转上正德帝,着授王守仁为经略使,即令经略江西。做书的抽个空儿,且把宸濠部下的红缨会来历细地叙一叙。要知红缨会怎样的来历,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七回

  第六十七回毁琼楼脂香随流水还銮辇豪气逐风云却说那个红缨会,便是燕王朝的红巾教匪白莲党唐赛儿的遗裔。自赛儿授首,她的徒众漏网很多,一时在山东立不住脚,便悄悄地往江西,改名叫做红缨会。当时有个大头伍如春,手腕极其灵敏,交际上也很圆滑。凡赣西上自督抚,下至邑令县丞,都和他通声气的。伍如春落得大胆干一下,于是创起这个红缨会来。入会的不论男女老幼,只要纳香资金两百文,就可承认为红缨会的会徒。做了会徒有几种好处:如是贫民,会里有施米、施茶,病了有药,冬天有衣被,一概把来施给贫苦人家,以是一般贫民真趋之若鹜。伍如春死后,由他的徒众承受衣钵。这样一代代地传到了王僧雨手里,和他的结义兄弟李左同、杨清等,把红缨会大大地整顿起来。

  有来入会的,改香资金二百为米一斗。以杨清为枪棒教师,教授徒众拳术。那些无赖流民争先入会,他们学会枪棒,就好去厮打索诈。

  红缨会的会务一天兴盛一天,徒众也日多一日。一班不肖的会徒,渐渐依仗着会中的势力去欺压平民、武断乡里。闯出祸来,被人将会徒绑赴有司,只消会里头首领的一张红柬,立刻可以释放的。因为江西的布政使袁馥为人很是迷信。他的夫人江氏忽然患了难产,经王僧雨一阵地捣鬼,竟获母子俱安。

  江氏感激不过,便也入了红缨会。袁馥本有季常癖的,见他夫人这般虔信,自然也十分赞成。还赠了红缨会一方匾额,称为近世的神教。江西的人民见布政使老爷都来提倡了,大家越把红缨会当神佛崇奉了。

  王僧雨又得袁馥的推荐,投在宁王宸濠的门下,这样一来势力不大也大了,地方官谁敢违忤他。江西各州郡说起王僧雨的大名,人人知道,也人人害怕他。讲到这红缨会,是信奉道教的,他们会里的祖师是太上老君。红缨会的规则,起初的时候定得严厉异常,会徒在朔望要去谒祖师,不准茹荤酒,不得犯奸淫,疾病不求医药,只在祖师面前哀祷。不应死的祖师会夜入病家施给仙丹,无论什么重症,便可不药而愈。婚嫁又要报知祖师,祖师若不答应就终身不许婚嫁。祖师在香盘上写出“可以”两字,这是祖师答应了,于是才去预备婚嫁。

  到了迎娶的那天,乾宅须请祖师至家,由师公代祖师莅临红缨会大首领称师公,新郎新妇排着香案,跪接入新房。新郎叩头退出,师公吩咐新娘把门闭上,室中灯烛一齐熄灭了,师公和新娘在暗里摸索,名唤传道。这样的直到天色大明了。

  师公开门出来,新郎新娘俯伏恭送。当师公在室中和新娘传道时,新郎并亲戚眷属一例远僻,不许私自窥探,否则祖师就要降灾祸的。传道后的新娘,人家询她与师公干些什么,那新娘便涨红了脸,虽对自己的丈夫父母,也不肯实说的。

  那时有个浮滑的会徒心里终觉有些疑惑,等到自己娶亲那天,师公循例到他家里,闭了房门熄灯和新娘传道。那会徒却悄悄地爬在窗口上探首进去瞧看。但见火光一闪一闪的,隐隐望见新娘一丝不挂地倒在榻上,双足挺出在帐外。那个师公跪在榻前,低着头,伸着脖子,嘴里喃喃地似乎在那里诵咒祷告一般。那会徒看得浑身肤栗,不禁怪叫了一声,室中火光立时消灭了。眼前的现象也随着火光而隐。

  第二天上,师公出来,责骂会徒窥探他的神秘。那会徒再三地狡赖。师公气愤愤的,头也不回地去了。过不上两天,那会徒便被人杀死在路上,大约就是祖师所降的灾祸了。自此以后,师公往人民家中传道,谁也不敢私窥了。还有求子女的,也和传道相似。一般的请师公到家里,经师公和无子女的妇女闭了门祷那祖师,听说有验有不验的,那是命中有子无子的关系了。总说一句,那祖师是喜欢阴性的。

  不论去求什么事,妇女去祈祷最好,美貌的妇女更来得灵验。还有那些会徒,都要听师公的命令。师公说怎样就怎样,不得稍有违拗。

  那时红缨会的大师公王僧雨,副师公李左同很有点神通。

  又能符箓治病,甚是灵效。更有大师父杨清习得一身好武艺,寻常几百个壮汉休想近得他身。杨清自己说:“舞起那口大刀来,千军万马都如入无人之境。”他所使的大刀,是鄂州关帝殿里的,系纯钢镔铁打成,要有一百四十四斤。杨清拿在手里好像灯草儿似的,展施得五花八门,呼呼风响。待到停住时,面不改色,气不喘嘘,端的好本领。江西地方都称他为杨大刀,没一个人斗得他过。  杨清在红缨会中职使已很不小了,王僧雨、李左同下来就要算着杨清,所以称他做师父。师父比师公只小得一肩。师公最大,祖师指太上老君以下第一是大师公,次副师公、再次为师父,师父以下概称师兄。又有称师弟的,是较师兄更小一辈。

  其他如师子师孙等,那是越加小了。那些师兄们犹之军队中的排长什长之类,专门管辖师弟们的。师弟又似军中正目副目,管领师子师孙,统辖师兄师弟的就是那师父杨清。杨清又兼任着拳棒教师,把拳术、刀枪剑戟各样兵器的用法教授那些师兄师弟,真是人人学得武艺精通,手脚敏捷。  宁王闻得红缨会的盛名,满心要结交他们,以便将来充作军队。于是布政使袁馥要讨好宁王,把王僧雨举荐与他。宁王得了王僧雨,当他和神佛般地敬重。自正德帝命江西巡抚调去宁王的卫队后,宁王忙和王僧雨商议,叫他弄些会徒来保护藩邸。王僧雨答应了,发令下去,便开来红缨会的师兄两篷,共是三千五百名,由大师兄红孩统带,驻扎在宁王府的左右。宁王见那些会徒的打扮,一例白衣黄帽、短衣窄袖的,帽顶上缀斗那么大的一颗红缨。一个个雄赳赳气昂昂,都是英雄好汉。

  看得宁王欢喜得了不得,立叫饷银科每名赏给文银二两。这些师兄们都经杨清亲自教授过,的确个个了得。不过大半是无赖出身,有了钱就要滥嫖狂赌的。

  宁王府前,自到了红缨会的两篷师兄,南昌城中走来走去满眼都是黄帽白衣拖红缨的人了。初到时和人民尚觉相安,日久渐渐地显出狐狸尾巴来:见了美貌的妇女,任意在当街调笑。  取了人民的东西不肯给钱,三句话儿不对胃口,拨出拳头便打。

  一班平民百姓哪里敢回手,只好忍气吞声地算了自己晦气。红缨会的势焰熏天,小百姓却怨声载道。大师兄既管不了这些帐,宁王也只当不听见。可怜南昌的小民,真是有口难分说,含冤没处伸,人人叫苦连天。有的携着家眷往别处去谋生去了。

  所以王经略守仁下南昌的时候,城中已十室九空了。

  再说王守仁奉旨经略江西,即日下了新城,大败红缨会的师父杨清。师公王僧雨、李左同亲自领着大兵和守仁开战。宁王宸濠也派了都督大狗子、指挥凌泰前来救应。守仁兵进丰城,王僧雨统了徒众迎战。这班亡命的会徒预听了王僧雨的鬼话,谓上阵只顾向前冲,自有神兵救应。于是大众不顾死活地争前杀上。王守仁怕他来势过凶,令兵士分做两下,任王僧雨的人马过去,突然两翼杀出,将僧雨并徒众团团困在内。后面李左同望见,忙率兵救应,不提防守仁部下的指挥边英分兵从斜刺里杀出。那些会徒平日但知欺凌平民,哪里经过什么战事,到了这时已吓得魂飞魄散,各自弃械逃走,守仁和边英挥众追杀。

  这一场大战,直杀得人仰马翻,尸积拥途、血流成渠。尤其是一样特色,就是会徒们头上的红缨一时堆弃满地。王僧雨与李左同各自杂在乱军里逃命。正走之间,一枝流矢飞来,射中李左同的面颊,仆地倒了。王僧雨大吃一惊,待要救他,又被自己的败兵冲上来,王僧雨立脚不住,只得回身再逃。

  约走了有半里多路,忽当头闪出一彪人马。王僧雨大惊道:“罢了!俺家今天死也。”蓦地听得败兵欢呼起来,僧雨定睛看时,来的不是敌军,乃是大师父杨清在新城败走,收拾了余众,尚有三万多人,杨清遂整顿一番,重振旗鼓卷土再来。

  闻得丰城受困,便率部众前来救应,恰好逢着王僧雨败下来。杨清让过王僧雨,摆开人马,迎住王师。劈头遇着指挥边英。杨清跃马舞刀大喝:“敌将慢来,杨大刀在此!”边英也不打话,挺枪直取杨清。

  两人交马大战三十余合,不分胜负。王守仁挥着兵马赶来,见贼众有了接应,随即鸣金收兵。边英不敢恋战,勒马自回。

  杨清也不追赶,忙收集徒众,和王僧雨的残卒缓缓地自还丰城。

  这里王师阵上,指挥边英回马向王守仁说道:“咱正要擒拿贼将,为甚鸣起金来?”守仁答道:“我兵力却猛贼,困乏已极,虽仗得胜的锐气,怎敌得他的生力军。且穷寇勿迫之太急,急则拼死,我军被其反噬,因而受挫,这不是贪功的坏处么?所以我见机而作,不致自取其咎了。”边英唯唯。忽报马指挥已复得丰城了。  守仁拈髭大笑道:“果不出吾所算!”边英惊问,守仁笑道:“我知贼众无谋,战必倾城而出,特着马指挥领一千人马袭他的城池。竟唾手克复了丰城,贼无容身之地了。”

  边英不觉拜服道:“经略神机,下愚等所不及。”  且说杨清和王僧雨会兵一处回往丰城,猛见东西两方杀出两队人马。王僧雨魂魄俱丧,忙拨马先逃,败众随之。只有杨清一队兵马,与大师兄红孩儿分兵两路迎敌。待到走近,细看旗帜上是副督王、都指挥凌泰,方知是自己人马。当下都督王大狗子、都指挥凌泰便下马来与杨清相见,谓宁王闻新城失守,特着某等来助战的。  杨清大喜,忙招呼了王僧雨,也和凌泰、王大狗子相见了。  王僧雨见骤添许多兵马,胆也比方才大了些。于是三路兵马取丰城大道而进,不一会到了城下,王僧雨一马当头,大叫开门。

  城上忽地一声鼓响,一将立出敌楼,乃是守仁部下的指挥马群,高声大叫道:“俺已占了丰城,你等快下马投降吧!”王僧雨这一惊,几乎堕下马来,不由地心上大愤,把鞭梢指着城头上大骂。马指挥拈弓搭矢,只嗖的一箭,正射中僧雨的耳朵,把耳边戳破,那枝箭滴溜溜地飞过去,不偏不倚地却巧射在王僧雨背后的大师兄红孩儿颈上,翻身落马。徒众急忙去扶持起来,看那红孩儿已奄奄一息,眼见得死在阵上了。这个马指挥本特擅穿杨,能开五石硬弓,射出的矢力很强,所以一伤两个。把个王僧雨气得暴跳如雷,下令徒众攻城。

  杨清便一跃下马,抡起手内的大刀,大踏步跃过吊桥,亲自来抢城池。城上的马指挥只令军士放箭,硬弩矢如飞蝗,射得那些会徒纷纷倒退下去。杨清也臂中两矢,忙回头奔回本阵。

  王僧雨见城上守护很密,咬牙拍马鞍愤道:“俺今天不夺归这座城子,死也不回去的了。”说得王大狗子、凌泰等怨恼万分。  当下王僧雨传令,军士暂行休息,预备傍晚时抢城。军士们巴不得有这一令,便一拥地散队,各自扎营休息。天色将晚下来了,王僧雨令军士造饭,饱餐一顿再行攻打。谁知营里的徒众一听到休息令便一齐卸甲坐卧,连饭也懒得起来吃了,休说是再叫他们攻城了。那王大狗子和凌泰的军队一般是乌合之众,散队后和没事一样,笑的笑,唱的唱,那里有什么军队的样儿。  待王大狗子的大营里传下上灯令,司事兵连张了好几道的号鼓,还不曾见他们集队。

  城内马指挥是个惯战的能将,他望见敌营里灯火散乱,不觉笑道:“贼兵一点纪律都没有,怎好成得大事?”于是和副指挥马荣、游击赵秉臣、副总管杨义等暗自商议道:“贼人新贩得援军,锐气很盛。但他日间攻城受挫,人心已懈。俺们不如乘他们的不备,分四路杀出去,大家总集了去踹他的大营,怕不杀得贼众片甲不留。”赵秉臣拍手道:“这计划很不差,某愿去打头阵。”杨义也说要去。马群大喜,即着赵秉臣带兵三百人,从敌人右营杀到左营前集合。又命杨义领兵三百人,自敌人左营杀至右营,也在大营前会合。又唤郎千总率兵两百名,专在贼人大营后擂鼓呐喊,不必交战,以疑敌军。又嘱咐副指挥马荣守城,如有敌人来攻,只拿强弩射住,休要出战。

  马群分拨已定,自己领了一千人马悄悄地去踹大营。

  这天的夜里,云黑风凄,星月无光。王僧雨因心中纳闷,和杨清置酒对饮。约有二更天气,左营中忽然有人声嘈杂起来。

  王僧雨令左右去探视,回说树林里似有敌人踪迹,兵士大家疑扰。王僧雨道:“凌指挥在那里?”“凌将军正在弹压。”杨清道:“要防敌人劫寨,宜小心些儿。”

  王僧雨大笑道:“他城中不满一二千人,敢出来么?”杨清正色道:“王守仁极多诡计,他万一乘夜前来,倒是很可虑的。”王僧雨越发大笑道:“守仁屯兵的地方,距离此处有八九十里,除非他兵马能够飞行,否则警骑哨巡在三十里外,他一举动咱们先要知道。”话犹未了,右营中鼓声大震,喊杀不绝。杨清惊道:“莫不是真个有变么?”说着左营喊声并起。

  杨清慌忙提刀上马,只见当头一彪人马杀进大营,逢着人就砍,勇不可当。杨清知不是势头,想往后营奔去,猛听得鼓声如雷,呐喊喧天,黑暗中不知敌人有多少人马。杨清不敢再走后营,拨转马头,舞着一口大刀,保护王僧雨冲出前营。官兵到底人数有限,被杨清杀开一条血路,望东便走。劈面正逢着总管杨义,两人交马战有二十余合,杨清无心恶战,只顾夺路而逃。又值赵秉臣自右营杀出,忙来拦住杨清。  马群恰好从大营里兜转出来,见一将使着一柄大刀奋勇异常,所到之处人马纷纷四窜。只见得头颅滚滚,热血飞溅,赵秉臣、杨义两将和那使大刀的厮拼,兀是赢不得他。马群不由地暗暗喝采道:“贼人中有这样的好本领,真是可惜了。”想着便在雕囊中抽出铁胎弓,扣准矢弦望那使大刀的咽喉射去,箭已在弦,马群忽然感到英雄爱英雄的一念,转想自己和他无仇,何必定要伤他性命。因把箭头略一低偏了些,当的一箭飞了出去。这马群是著名的神箭,说一是一,没有虚发的,何况又是暗箭。

  杨清苦战两将,那里留心到暗算,马群的那枝箭射去,正中左膊,翻身跌下坐骑来。杨义眼快,一枪杆扫去,杨清还没有站稳,被杨义一枪杆打倒。兵士并上,立时捆绑起来,抬着走了。马群见擒住那个勇将,就把鞭梢一指,军士大喊杀上。

  杨义、赵秉臣和生龙活虎一般,杀人似切菜砍瓜,霎时间积尸满道。那些会徒恨不曾生得两翅,飞不上天去,都吃官兵杀死。  杨义尽力追杀,王僧雨已趁杨清被擒的当儿,从斜刺里逃走了。

  剩下的王大狗子和凌泰,一个自右营逃出,一个从左营遁去。

  两人集兵一处,往南康疾驰。想不到在大营后擂鼓呐喊助威的郎千总,闻得王师获胜,也想立些功绩。便带着两百名小兵在羊肠窄道上抄过去,劫截些败兵的旗帜、器械、马匹之类,倒十分得手。

  正夺得起劲,蓦见一大队败残人马冲下来,为头的正是王大狗子,挺着一枚画戟直杀将来。大狗子本欺郎千总人少,毫不放在心上。偏偏郎千总的武艺不弱于王大狗子,他见大狗子的画戟来得凶猛,赶忙让过了戟锋,回手就是一铜锥。大狗子把戟去一抵,虎口几乎震碎,叫声:“好狠!”将手中的画戟紧一紧,接二连三地向郎千总刺去。郎千总也不慌不忙地举锤相迎。不图凌泰在一边看得焦躁起来,大喝一声,半腰里跃马横枪突然地刺将过去。郎千总却不曾提防的,胁下扎个正着,坐不住鞍蹬,一个倒栽葱跌落马下。大狗子趋势一阵掩杀,两百名小卒一哄时都走散了。

  那里杨义、赵秉臣、都指挥马群等正在搜寻余贼,遥望东南角上火光映耀,喊杀声隐隐可闻。马群指挥说道:“这郎千总吃贼兵围困了,俺们快去救他。”杨义应声向前,兵士尤其奋力。待得赶到那里,郎千总已被凌泰结果,正和大狗子两人追杀两百名小卒,方大显威风的时候,杨义一马飞至。后面赵秉臣和马群并上,把凌泰围住。大狗子急策马待走,马群舍了凌泰,迫着大狗子交锋,只两三合,早被马群带住勒甲丝绦轻轻一拖,便活捉过马来。

  凌泰给赵、杨两将副得气喘汗流,回头见狗子有失,心里一慌,赵秉臣金刀飞起,削去凌泰的半个天灵盖。秉臣以为这功劳是自己的了,谁知当他的刀劈着凌泰脑袋时,杨义枪尖也刺入凌泰前胸,直透后心了。杨义使劲拔那枝枪,赵秉臣霍地下马割了凌泰首级。等杨义抽出枪来,赵秉臣把凌泰头颅悬在自己马项下了。杨义眼看着赵秉臣这样夺功,心中大怒,便放下脸儿大喝:“赵某把人头留下了。”秉臣也恨杨义抢他擒杨清的功绩。因杨清就缚虽是马指挥的一箭力量,假使杨义不争功,秉臣也能砍倒他的。如今经杨义才敏眼快,一枪杆把杨清打翻,秉臣到手的馒头吃他攫去,心里本身有些不甘。

  这时见杨义变脸,秉臣怎肯相让,不觉冷笑一声道:“贼将是谁杀的?只配你有这本领,别人便不许立功么?”杨义愈愤道:“明明是俺刺死的,你怎的赖俺的?”

  秉臣也怒道:“贼顶的脑盖是你枪尖能劈去的么?你这一枪是打死老虎,谁不趁现成!”杨义听见说他打死老虎,不禁心头火起,更不回话,举枪就搠。赵秉臣大叫道:“你敢动手么?”杨义又是一枪,秉臣万分按捺不住,便挥刀相迎。两人一来一往,一去一还,刀对枪御地大战起来。

  马群擒了王大狗子,指挥兵士杀贼,猛见赵杨两将自己向自己厮杀,慌得跃马骤驰过来解劝,一支枪想逼住两般兵器使他们分开,于是施展一个双龙入海势搅将进去,赵秉臣的刀倒逼住,杨义枪却不曾的,被杨义乘间一送,正中秉臣的咽喉,喊得半声“哎呀”,倒撞下马鞍死了。马群大吃一惊道:“我不杀伯仁,伯仁为我而死,这可怎处?”杨义仰天叫道:“丈夫一人做事一身当,咱自去见经略去,断不累及他人的。”道罢策马自去了。马群只得收了兵马,暂入丰城。次日王守仁大兵已到,马群把他迎接进城,述了破贼的经过,又将赵秉臣、杨义的事说了。守仁令传杨义,已不知往哪里去了,当下王守仁亲率三军进扑南康。一面把杨清、王大狗子两名逮解进京。

  时王僧雨逃入南康,守将江四十、吴廿四等两指挥见王僧雨全军覆没逃回,吴廿四、江四十早已胆寒,竟在黑夜潜出东门逃去。王僧雨一人如何敢留,也只有溜走。王守仁兵不血刃得了南康。宁王宸濠闻了各处警信,胆魄俱丧。又探知江四十、吴廿四、王僧雨等均远遁无踪,宁王慌得手脚俱颤。忙令邀谋士养正、参议刘吉,左右去了半晌,来回报称刘军师等不知在什么时候,已去得无影无踪了。

  宁王听了越发举止无措,又顿足大骂:“王僧雨、刘养正、吴廿四、江四十、刘吉等这班无良心负义的逆贼,吃俺捉住了,亲把他们一个个地碎尸万段。”宁王正在恼恨,忽小监跄踉来报:“琼楼火起了!”宁王大惊,急叫家将们快去救火。

  又见兵马总管飞奔进府,喘气说道:“王守仁大兵已围住城下,大都督杨子乔已被敌人遣刺客刺死了。”宁王愈惊道:“守仁兵马怎的来得这样快?”于是他也顾不得什么琼楼了,颤巍巍地上城瞭望,但见旌旗耀目,剑戟如林,一座南昌城围绕得和铁桶相似了。宁王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回顾见琼楼上烈焰冲天,眼见得那些美人一个个被烧得走投无路,都向着湖中便跳。可怜这一班红粉佳丽,从此香埋于水去了。

  这座琼楼本是宁王新建得没有几时,专给艳姬美人居住的。那筑造和髹漆内外极其讲究,真是画栋雕梁、玉阶朱陛。

  就是陈设上也无一不是名宝的古董和异样的奇珍。这时尽付之一炬,叫宁王怎不心痛。当夜守仁令军士撤去北门,使宁王逃走。却预在十里的要隘上,着指挥边英埋伏了,俟宁王到这里时,人困马乏,一鼓擒住。其余的各门,命兵卒乘夜力攻。

  看看到了两更多天,忽然东门上喊声大振,城门大开,一员大将高叫:“予将献城!

  请王经略大兵进城。”王守仁听了,方要跃马向前,指挥深恐有诈,忙阻止道:“经略且慢冒险,容某去探察情形再说。”说罢军马进城,那大将在前引导,后面兵马一拥而入,竟毫无阻挡。才知宁王率领三百余名卫卒逃出北门,兵将等也各自散去了。

  王守仁进了南昌,就在宁王府升堂,下令扑灭余火,一面出榜安民。又令把那献城的大将传进来,马群在旁吃了一惊,那大将不是别个,正是刺死游击赵秉臣的副总管杨义。那杨义又见了王守仁,扑的跪下,叙述刺死赵秉臣后,自己知道罪大,连夜逃出丰城,在南京散布流言,惊走吴廿四、江四十等。还觉功不抵罪,又混进南昌,刺死都督杨子乔,并放火焚烧琼楼以乱他的军心。是夜又大闹东门,放王师进城,冀将功抵罪。

  说着探甲把杨子乔的首级呈献,王守仁点头道:“你有这样的大功,足赎愆了。”

  杨义拜谢,起身侍立。  不一会儿,边指挥解宁王和侍姬秋娘及家人婢仆,凡七十余名。王守仁命一并钉镣收监。第二天上,南昌的河中浮起十余个女尸来,个个是月貌花容面目如生,都是宁王琼楼中的神仙眷属,谁不说声可惜!王守仁便委马群、边英两指挥办理兵灾善后,自己却带了三千二百名健卒,五百名护卫押着宁王的囚车,往杭州来献俘。

  再说正德帝在南京到处游幸,不把宁王变乱的事放在心上。朝中大臣却极言御驾远游人心不安,将来必酿大乱,宁王还是乱事的先声,劝正德帝审度利害,从速还都。正德帝仍是不听。又经纪梁储、毛纪等亲到南京跪伏行宫,要求正德帝下谕回銮,否则不肯起身。正德帝命都督王蔚云慰免几次,令暂行退去,梁储等只是不应。正德帝无法,只得传旨翌日圣驾起行。梁储等领了谕旨,自去筹备回銮的杂事。

  到了第二天御驾起程,裕王耀焜并阖城文武都来俯伏恭送。裕王又派将军罗兆先率兵马五营护驾。其时随御的有大学士梁储、吏部尚书毛纪、都督王蔚云、将军杨少华、御前供奉官江彬、蒙古护卫官爱育黎、女护卫江飞曼、殿前指挥使马刚峰、侍卫官郑亘、护卫官李龙等,真是幡幢载道旌旗蔽天。一路上人民多排香案跪接。  正德帝命车驾自金陵过镇江,经淮扬至苏州驻跸。由苏至杭游西子湖,然后再行北还,哪里晓得天不由人算,正德帝才经扬州,便闹出一场大祸来。要知正德帝闹什么祸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八回

  第六十八回月缺花残凤姐伴碧草鱼沉雁杳冯妇赴黄泉秋光晴碧,湖水如镜,鸿雁排空,桅樯林立。崔巍的金山寺矗立江心,一叶渔舟出没烟波深处。山巅远眺,景色似绘,真是一幅极佳的江山画图!人们到了这种青山碧流的所在,谁不要徘徊瞻览一回,赏玩山水的佳景。这时金山的一带舟楫连云,旗帜飘空,正是那正德皇帝重游金山寺的时候。正德帝游过金山,下谕驾幸扬州。梁储、毛纪辈见正德帝已有回銮的旨意,不便过于干煞风景的事,只好随驾到处逗留游览。不日到了扬州。  其时的扬州府鲁贤民,倒是个爱民如子两袖清风的好官儿。当下闻得御驾入境,忙率领扬州文武各官,远远地出城跪接,把扬州的琼花观宋称蕃厘观作为正德帝的行辕,对于一切的供张上都很菲薄。正德帝却不甚计较,倒是那供奉官江彬嫌鲁贤民做事悭啬,偏偏百般地挑剔,弄得清廉不阿的贤太尊几乎走投无路,甚至典质了妻女的钗钿裙衫来供应这穷奢极欲的皇帝。在鲁贤民已是竭尽绵力,江彬心里还是一个不满意。

  一天正德帝驾舟出游,经过那个汎光湖,见湖光清碧,波平如镜,湖中游麟历历可睹。正德帝不禁高兴起来,回顾江彬笑道:“倘在这个湖中网一会鱼儿,倒是很好玩的。”时知府鲁贤民侍驾在侧,江彬正要寻他些事儿做,因忙回禀道:“扬人的水上生活本来是极有名的。皇上如要亲试,叫扬州府去预备就是。”正德帝越发喜欢,即命鲁贤民去办渔舟网器等物,立待应用。

  贤民不敢忤旨,顷刻间把网罟、海兜、渔箬、离罝诸物置备妥当了,又雇了三四十名渔夫,并三十艘捕鱼的小舟,便来见驾。正德帝由江彬扶持着上了大艇的头舱,舱前早安放了一把虎纹锦披的太史椅,正德帝坐在椅上远眺江心茫茫一片,日光映照如万道金蟮上下腾跃,更觉奇观。于是江彬在船头高声下令捕鱼,只见三十艘渔艇齐齐驶出,艇上渔人各张鱼网抛向湖中。不止一刻,扯起网来看时,大小鱼儿已是满网,倾在舟中夭矫踊跃,煞是好看。三十艘渔舟雁行儿排在御艇面前,高呼万岁献鱼。正德帝令赏了渔夫。又见那些金色灿烂的鱼儿实在可爱。正德帝欲待亲自下渔艇去尝试网鱼的滋味,鲁贤民忙谏道:“皇上乃万乘之尊,怎可轻舟去蹈危险,望保重为宜。”正德帝哪里肯听,江彬也不阻拦,竟任皇帝去冒险。这时因正德帝巡幸江南,未曾携带内侍宫监,在旁侍候的除随驾官外,都是护兵们司役的。  这天正德帝荡舟游湖,只带了二十名护兵,及供奉官江彬。

  如护卫李龙、侍卫官郑亘、女护卫江飞曼等一个也不令跟随,侍驾的惟知府鲁贤民和三四名署役罢了。那鲁贤民见阻不了圣意,只得选了最结实的一艘渔艇,与三名亲随搀正德帝下船。

  船上一声唿哨,二十九艘渔艇团团护着御舟,渐渐地荡了开去。  一叶小舟荡漾湖心,遥望湖西,水波泛澜长天一色,虽不是破浪乘风,倒也涤荡胸襟。正德帝是生长北方的人,本不惯水上勾当,幸得屡经舟楫,不甚畏惧。把个随在舟尾上的江彬,惊得手足发颤。艇身转掉,害得他目眩头昏,捧着头哪里敢看一看。知府鲁贤民是镇海人,很熟谙水性的。他瞧见江彬不会乘舟,乘势要报复怨恨,便故意叫亲随把艇尾时时掉头,弄得舟身摇荡不定。江彬坐不住艇尾,伏在舱舷上呕吐。正德帝却很有兴,还嫌四边护卫的小舟碍事,令他们各自撒网,谁的鱼网最多,另行重赏。这些民伕所贪的是钱,巴不得有这命令,就一哄地将艇四散,奋勇去打网鱼儿。这样一来,那二十九艘渔船在江面上往来驰骤,翻江搅海,平镜般的湖水,被二十九艘艇儿扰得水波激射,舟上的人,兀是前仰后俯地站立不稳。

  那江彬更不消说了,几乎呕得他肚肠也要翻断了。中舱里的三四名亲随,伴着正德帝网鱼,鲁贤民立在船首上撑篱。他们一网网的,倒也打着了好些大鱼。正德帝看人家撒网有趣,竟从亲随手里拖过一张鱼网来,网的四周都缀着锡块,很是沉重。

  因有了锡块,撒网时有劲,也就容易散开和撒得远。正德帝体质被色酒淘虚的了,能有多大的力量去撒这半亩大小的鱼网,但一时不好下台,硬着头皮尽力地抛掷出去,网往前撒出,回势激过来很猛。

  正德帝经这一激,当然立脚不住,且奋身撒网出去,眼前已觉得一黑,再被回力一激,身不自主地往后便扑。这小小的渔艇也经不起似这般大做,以是倾侧过来。

  扑通的一响,正德帝翻落河中。船首上的鲁贤民吓得面色如土,大叫:“快来救驾!”

  二十名护兵也慌忙飞桨驶来。大家七手八脚地一阵鸟乱,正德帝已经三个亲随捞获。

  一个捧头,一个抬脚,当中一人顶在腰间,把正德帝托出水面,慢慢地泅至御舟上,由护兵等接着,舁进舱中。这里鲁贤民打着竹篙,将渔艇靠拢御舟,从船舷上扶攀上去。

  大家忙着救护正德帝,那湖中的二十九只渔艇上的民伕,还四处打捞,忽然都发起喊来。鲁贤民和护兵等把正德帝抠衣沥水,採肚揉胸,已有些苏醒了。猛听得渔舟上喊声,回头瞧看,却是四五个渔夫,舁了江彬上御舟来。贤民方知江彬被正德坐艇倾侧,他没有留神,也同时落水。因救皇帝要紧,谁还去顾到什么江彬。这是江彬不应命绝,所以给渔夫们的铙钩搭住捞了起来。三名知府的亲随浑身淋漓地去救江彬,见他两眼向上,口鼻里塞满了污泥,气息若有若无的,差不多要哀哉尚飨了。亏的几个亲随,皆老于世事的,一面拿污泥拭去,又把他的身体倒搁在船舷上,徐徐揉着肚腹。江彬的口中就呕出一斗多清水,手脚渐见温暖,便悠悠地醒转来了。

  于是由鲁贤民赏了那些渔夫,吩咐护兵们加力摇橹。赶至后土祠前,王蔚云等早就在那里侍候,听说正德帝落水,慌忙抢上御舟来问圣安。其时正德帝略略能够说话,身上还穿着湿衣,王蔚云、李龙、郑亘等将正德帝扶进琼花观。梁储、毛纪都去埋怨江彬,圣上冒险,不去谏阻。继见江彬经护兵们扶着,也弄得头青脸肿的,衣服污泥沾遍,倒不好过于责难他。一面召扬州名医替正德帝诊治,可是药石纷投毫不见效。

  正德帝转是昏卧着,终日不言不语的,急得梁储及随驾各官员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毛纪还把扬州府唤到观中大骂一顿。鲁贤民回说:“江供奉的主意,卑小官吏不敢不从。”毛纪又传江彬,江彬已是复原了,也被毛纪责骂了一场,江彬再三谢罪。是夜梁储在观内集随辇文武诸臣密议善后。毛纪力主还京,都督王蔚云也赞助回辇。梁储说道:“如今圣体不豫,似不宜舟车劳顿。然逗留在这里也不是了局,倘有不测,这责任谁敢担负?”江彬听了这句话,心里也有点胆寒,默默地不敢假名阻挠。梁储见众议一致,即传谕扬州府,备了轻快巨艇五艘,篷航十二艘,亲兵两百名立待分拨。又令裕王派来的南京留守将军罗兆先带兵马五营,仍开还应天,无庸护送。

  第二日清晨,扬州府备亲兵船只进观请命。梁储便拣了一艘最大的船只作为御舟,舟内铺着黄缎锦毯,上盖绣幔,艇首插了一面百官免朝的黄旗,所有麾钺黄盖一概收拾起来,御舟上只梁储、毛纪、江彬三人伴驾,并供役亲随六名,船役十二名。其他王蔚云都督、郑卫官、江护卫、马指挥、爱侍官、杨少华将军、李护卫等分乘五船。两百名亲兵在篷船上支配。留出一艘,充为膳房。遴派已毕,才扶正德帝下艇。随驾官如李龙等,巴不得北还,大家纷纷上船。扬州府率领着三州七县的属吏都来跪送。

  这时后土祠前后,看的人人山人海,道上拥挤得水泄不通。

  梁储恐怕匪徒乘间犯驾,预令两百名亲兵自排列至观门,五步一哨,三步一逻。

  又着护驾武官张起黄幔掩护正德帝,下船就解缆荡开,外人一些也瞧不见,不知哪一艘是御舟,都当悬百官免朝旗的是假充的。御舟离扬州时,的确有几个红缨会的羽党,要想得隙行刺,只为看不准哪一艘是圣驾所乘,未敢冒失而去。这是梁储的细心处。于是梁储等随驾起碇,轻车就道,又遇着顺风,张帆疾驶一昼夜,行三百,不日已至顺天的北通州非江苏南通州。由李龙乘着快马,进京报知监政杨廷和、蒋冕等,备齐仪仗銮辇,星夜出京往通州来迎圣驾。  这时正德帝病已好了八分,经梁储、蒋冕等扶正德帝登辇,从北通州起驾。一路迤逦进京,前导是甲士旌旗、麾纛曲盖,继以马侍卫,锦衣校尉,再次是幡幢宝帜、步行侍卫、指挥使等,随后是金爪、银钺、卧爪、立爪、金挝、银爪、金响节、白麾等,又继以仪刀、红杖、黄衣武护卫官和侍从武官等,又后是黄罗伞盖、紫盖、黄幢、曲盖、曲伞、黄盖、紫幢、青帜等,又继以碧油衣帽的殿前侍卫、值班侍卫、女侍卫等,以下便是红纱灯、金香炉、金唾壶、玉盂、白拂、金盆、金交椅、玉爵、金水瓯、玉杯、金鼎、金烟壶等,后面是白象两对背驮宝瓶、宝盆等,距离御驾约十丈,徐徐地走着。象的后头又是护卫官、亲王、郡王、驸马都尉、皇族国戚等等,以下是护驾大将军、都督、侯爵世袭等武臣,再后是中官、都总官、内务总管、监督、内监总管、司礼监、御前供奉官等,这才轮到陪辇大臣,随着銮辇的左右是皇上的御驾了。

  随驾的又是文武大臣、掮豹尾枪的侍卫、御林军、锦衣卫、禁城的禁卒、戍兵。

  督队的是五城兵马司,骑着高头骏马,全身贯甲,金盔银镫、左弓右矢,横刀扬鞭威风凛凛好不得意。

  正德帝御驾直进中门,祀了太庙、社坛,又绕行了禁城一周,才入乾清门登奉天殿,受百官的朝觐。  是年是正德十四年。正德帝自七年出巡林西,不久还辇。  九年出幸宣府,十一年太皇太后驾崩回京奔丧。到了是年八月,又出巡江西,直到十四年九月回銮,足足在外游幸了四年。十四年中,倒七个年头不视朝政,只在各处游幸,所以时人称他为游龙。不好听些,简直是个荒政淫乱、沉湎酒色的纨袴皇帝。

  那时正德帝退朝还宫,去谒张太后,自然十分喜欢。只有戴太妃想起自己的儿子蔚王厚炜,出驻南京,被刺客李万春戳死正德帝初幸南京便遇刺客,误刃蔚王,见六十三回。她见了正德帝,益觉触景伤怀,忍不住掉下泪米。又转念刺客是宁王宸濠指使,便把宁王顿足愤骂,嘱咐正德帝处惩宁王时,要将他的心脏剖出,祭奠蔚王,说时竟失声哭起来。正德帝忙拿话安慰戴太妃。出了慈庆宫,皇后夏氏和何妃、王妃、云贵人、龙侍嫔等都来参见。正德帝这时被戴太妃一提,蓦然记着了宁王谋叛的事来。又见了何妃、云贵人、龙侍嫔等,不由地想起月貌花容的刘贵人芙贞,经那恶僧镜远赚进宁王邸中,江飞曼往南昌盗取,受伤奔归,从此消息沉沉。

  现下王守仁擒获叛藩,逮及眷属,刘美人定有着落了。

  于是正德帝重行出宫,召杨廷和至便殿,诘问宁王的处置。

  杨廷和回奏:“宁王犹未囚逮京,现囚在刑部大牢的。只不过连党王大狗子,杨清两名正犯,闻王守仁已亲押赴杭州,预备圣驾幸浙时献俘。”正德帝说道:“这样卿去传檄王伯安守仁字伯安,着即递解逆藩进京发落。”杨廷和领谕,飞檄浙江。王守仁接着,不敢怠慢,星夜押了囚车进京。不日到了都中,首先去谒见刑部,这是明朝的向例。

  第二天早朝,由刑部尚书夏芳奏陈守仁逮叛到京。正德帝下旨:“文武大臣随驾,在乾清门受俘。”王守仁觐见毕,武侍卫押宁王并侍姬秋娘及家人等七十余名,跪到石陛下,一一点名。正德帝满望刘贵人也在其内,谁知等到人犯唱名完了,不见刘贵人的影踪。正德帝心下很不高兴,又不好说明,因故召王守仁问道:“逆藩在江西作恶,专一劫夺良民的妻女,想他姬妾不止这区区十几人。”王守仁便把琼楼被毁,众姬妾大半投江自尽的事从头至尾奏述一遍。

  正德帝知刘贵人也逃不了这劫厄,不觉愤气冲冠,指着宁王喝道:“朕未薄待你,你却三番五次地遣刺客行刺朕躬,还敢举众称叛。今日遭擒,死有余辜。且看你有甚面目去见列祖列宗。”宁王听了,自知有死无生,乐得冲撞几句,便也朗声说道:“厚照!他莫闭了眼睛胡诌,忘了本来面目。俺虽犯国法,是犯太祖高皇帝的,不是犯你的法。你说我背叛朝廷,你的祖宗燕邸,还不是篡夺建文的天下么?

  俺见不得列祖列宗,不知你的祖宗燕王也一般没脸去见太祖高皇帝。且从前燕邸是建文的叔父,俺也是你的叔父。今不幸大事不成,否则俺怕不是燕邸第二么?”正德帝听了宁王的一番无礼话说直气得面容发青,回顾刑曹,速拟罪名。刑部尚书夏芳谓:“律当凌迟炙尸,家族一例碎剐。”正德帝也不暇计及祖训,立命锦衣卫把宁王拖下去。  据明朝旧例,亲王没有斩罪的,赐死不过白绫鸩酒,最多处了绞罪。宣宗时以铜炉炙死汉王,已经违了祖制。正德帝杀宁王,因一时愤极了,和处置小臣一样,还管他什么祖制。所以后来的历史上很有非议于刑部尚书夏芳,史中都论他是违法的。再说正德帝受俘戮叛事毕,病体也大痊了,又想着那个安乐窝,和江彬重行豹房。其时太监钱宁已失宠了,又经江彬在旁撺掇,说钱宁曾私交宁王。正德帝大怒,将钱宁拿赴刑部。

  夏芳与钱宁,本来是怨恨很深的,肥羊落在虎口,能逃得脱身么?只略为鞫讯一下,便拟成罪名上闻。正德帝判了一个斩字,势焰熏天的钱宁自然头颅离颈了。

  正德帝游了几天豹房,天天想到刘贵人,也间接记起了宣府的凤姐,又欲驾幸宣府。正值鞑靼小王子率兵第十一次寇边,廷臣派行军总管朱宁去征抚。正德帝笑道:“边寇狡猾,怙恶不悛,朕当亲出征剿。”都御史兰寘忙奏道:“蛮夷不驯,自应遴派大将痛剿,陛下是天下至尊,岂可轻冒矢石?”正德帝不悦道:“朕便不能统师将兵么?”当时就提起笔来,自授为镇国威武大将军、总督天下兵马,即日出师居庸关。又颁布镇国威武大将军朱寿的诏令。

  皇帝忽称臣子,自做官自喝道的笑话,也只有这位正德皇帝做得出去。大学士梁储等虽上疏切谏,正德帝急于游幸宣府,哪里把这些奏牍放在心上。于是点起兵马五万,只带了护驾官李龙、供奉官江彬,随辇大臣蒋冕、毛纪等,浩浩荡荡地师出居庸关。不日到了大同,总兵周凤岐来迎,奏陈小王子的兵马闻御驾亲征,已率了部属夜遁了。正德帝听了不觉哈哈大笑,下谕驻屯了人马,和江彬、李龙潜赴宣府,仍往国公府中,见了凤姐,自有一番亲密。过了几天,毛纪、蒋冕也出来,苦请回銮。正德帝没得推托,只好传旨还驾,大军班师,一面把銮舆迎接凤姐进关。

  谁知那凤姐又染起病来,坐不住銮舆。正德帝命改乘卧车,着李龙护持。这样地由陆路起程,看看将到紫荆关,凤姐的病症一天重似一天,日间清醒,晚上就气喘汗流,神志模糊了。

  正德帝令暂住馆驿,来看凤姐,只见她粉面绛赤,咳哮不止,形色似有些不妙。

  在行军倥偬中又没有宫人侍女服侍,三四名塞外的丫头,都是不解事的。正德帝方在烦恼,恰好江彬进来,听了正德帝的话乘势禀道:“臣妾现在后帐,可叫来侍候李娘娘就是。”正德帝大喜,即传江彬的侍姬进来,见她生得玉肤硃唇,容貌十分冶艳,先有些心上喜欢了,哪知榻上的凤姐忽地翻过身来,微睁杏眼叹口气道:“臣妾福薄,不进关也罢。”正德帝安慰道:“你且静养着,身体好了,朕带你进宫共享富贵去。”凤姐摇头道:“村野的女儿,哪里有这样福命,今天恐怕要和陛下长别了。愿陛下早还銮辇,以安人心,臣妾死也瞑目。”

  说罢掉下泪来。正德帝也忍不住垂泪。又见凤姐她瘦骨支离的玉臂,握住正德帝的左手,流泪说道:“臣妾死后,没有别的挂怀,只有一个哥哥,望在臣妾分上,格外施恩。”凤姐说到这里,已呜咽得说不出话来。粉脸更觉绯赤,气喘愈急。

  勉强支撑了一会,哇地吐出一口紫血,两眼往上一翻,双脚挺直,呜乎哀哉!

  正德帝叫她不应,不由得失声痛哭,李龙在外面听得也直抢入来抚尸嚎咷。正德帝哭了半晌,下谕就馆驿中替凤姐开丧,依嫔妃从丰盛殓。

  这几日中,正德帝没情没绪的,晚上便拖着江彬的侍姬冯氏侍寝,又闹了三四天,蒋冕、毛纪等力请回銮。正德帝令将凤姐的灵柩载在凤辇上,竟入紫荆关。到了都下,正德帝又命排列全副仪卫,迎接凤姐的灵柩,直进京城正门。这样一来,廷臣梁储、杨廷和、蒋冕、毛纪等上疏极力阻谏。时吏部侍郎杨一清新从宁夏调回,也力阻不可。

  正德帝决意要行,众臣便议改东门,正德帝还不满意。君臣争执了好几日,才得议定:把凤姐的灵柩从大明门而进。一路上仪卫煊赫,为历朝后妃所不及,这也算凤姐死后的荣耀了。

  灵柩进了城,厝在德胜门内的王皇殿中,天天有百来个僧道建坛超度。直待过了百日,正德帝又替她举殡,附葬皇陵,又经群臣苦谏,算改葬在北极寺的三塔旁,并建坊竖碑。那座墓形,极其巍峨壮丽。正德帝还要给凤姐建祠,到底怕后世讥评,只得作罢。  正德帝自凤姐死后,也无心再往豹房,更不住大内,只和江彬的侍姬冯氏终日在西苑厮混。江彬盼望冯氏回去,早晚伸着脖子望着,还是消息沉沉,未奉旨意,又不敢进西苑去探听。  只有候个空儿,向那些内监探问冯氏的音耗。左等不来,右等不见,江彬这时深悔自己当时举荐的不好。一天,西苑中的小太监出来,江彬忙又去探听冯氏。小监回说:“冯侍嫔已死了。”江彬见说,大惊道:“怎么就会死了?”小监冷冷地答道:“冯侍嫔自己投水死的,为的什么事,咱却不知道了。”江彬听罢几乎昏倒。  要知那冯氏怎样死的,再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九回

  第六十九回煮鹤焚琴孤灯寂寞刻舟求剑众喙纷纭碧草如茵,花开满院万紫千红,真好算得遍地芳菲了。这禁中的西苑,还是宣宗朝所整葺的。什么奇葩异卉,种植得无处不是。一到了春光明媚、莺啼燕唱的时候,人立在万卉中,香风袭衣,花飞满袖,罗衣翩翩的美人儿,处身在这个花雨当中,不是当她天上的仙女,也定要疑她是个花神了。正德帝自宣府回銮,转眼又是春景正德十五年。他见景伤怀,就要想到刘芙贞和凤姐了。幸得那江彬的侍姬冯氏经正德帝纳为侍嫔,倒也还能解忧。逢着正德帝伤感时,便找些消遣的事儿出来,把郁闷空气打破,竟能逗开正德帝的笑颜,不是也亏了她么?

  这样地一天天地过去,正德帝渐渐有些离不了冯侍嫔,自然慢慢地宠幸起来了。

  冯侍嫔的人又聪慧,做一样似一样的。

  有时袭着舞衣,扶了两个小监,效那玉环的醉酒,故意做得骨柔如绵,醉态婆娑,轻摆着柳腰,斜睨了两只秋波,万种妩媚。

  倘使杨妃当日,也不过如此了。引得旁边的宫人内监都掩口吃吃地好笑,把个酷嗜声色的正德皇帝看得眼瞪口歪,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一面儿冯侍嫔又学西子捧心;又效戏剧中的昭君出塞,手抱琵琶,骑在小马上,身披着雪衣红氅,伸出纤纤玉手拨弄琵琶,弹一出如泣如诉的《昭君怨》,凄惋苍凉,宫女们都为之下泪。

  正德帝只是击节叹赏,命太监斟上半盏玉壶春来,赐给马上的“昭君”,算是饯别的上马杯。

  冯侍嫔真个一口喝了,正德帝自己也饮了三爵道:“这叫做连浮三大白,激赏美人的琵琶妙曲。”冯侍嫔下骑谢了,便一席共饮。似这般的君臣调笑,无微不至,可称得极尽欢娱了。

  冯侍嫔又善各样的妆饰,什么飞燕轻妆,貂蝉夜妆,洛水神女妆,西子淡妆,大小乔的浓妆,素小青的红妆,苏小小的素妆,娥皇的古妆,虞美的靓妆,木兰的武妆,齐双文的半面妆,杨木真的艳妆,寿阳公主的梅花妆,诸美人的妆饰淡雅浓艳,无不别致。尤其是双文的半面妆齐帝常眇一目,双文妃作半面将侍之。后陈圆圆事闯王亦然,把半边脸儿搽得红红的,鬓光钗整,的是个浓艳的美人。还有半面却涂了黄水,满现着病容,更兼发髻蓬松,又似乡间懒妇。一个人变了阴阳脸孔了。

  正德帝每看了冯侍嫔的半面妆,虽在极懊恨的当儿,也往往破颜为之一笑。又闻那冯侍嫔的房术甚精,据她自己说,是江彬亲授的。她第一佳处,就是花信芳龄的少妇,依旧是个好处子。进一步讲,已经破过瓜了,还是和处子一般无二。而且真的处女,经过半年三月就有变异的象征。她这充做女孩儿,是永远这样,不会变更的。正德帝起初不相信冯侍嫔的话说,日久觉夜夜搂着处子,这才有些诧异。若然她自己不道破,谁也辨不出真伪来。正德帝使她将这个妙术传给宫人们,冯侍嫔笑道不肯吐露。正德帝当她是自珍。冯侍嫔正色说道:“这是从前彭祖的房术,非人尽可授了。必其人有适当的根行,才得学习。获到这种异术的人,大都身具仙骨,只要悉心研习,自然得成正果。但所忌的是犯淫乱。夫妇大道,君子乐而不淫,那才配谈到正道上去,如其贪淫纵欲,元神耗虚,仍旧天促寿限,挨到一百岁也是没益的。彭祖修道,确获长生,后纳孀妇被美色迷恋,忘却八百年的功行任情纵欲起来,只三个月便断送了。显见得功行无论怎么深远,一涉雅淫,就要挫败的。”

  正德帝听了,不觉栗然。半晌方说道:“江彬家里似你这般的有多少人?”冯侍嫔笑道:“江二爷依了古法,派人往各地去遴选七八年中,千万个女子里面,只臣妾一人。江二爷在臣妾身上不知花去了几多心血。今日忽的来侍候陛下,江二爷正不知他要怎样懊丧和悲痛!”冯侍嫔说到这里,眼圈儿已早红了。正德帝微微笑了笑,点头说道:“江彬这厮,放着奇术自己享受,待朕明天叫他进宫来,把内外嫔妃宫女都命他选择一下,看谁是能习学那异术的,立刻跟他学习去。”冯侍嫔见说,又暗暗替江彬捏一把汗,深悔自己说话不慎,岂不又害了江彬。因冯侍嫔自十九岁做江彬的侍姬,两人恰好一对璧人。冯侍嫔果然出落得冶艳,江彬也是风姿俊美。妇女们谁不喜欢美貌郎君,所以她对于江彬最死心塌地的,誓当偕老,两人爱情的深密也就可想而知。偏偏不识相的正德皇帝,一见了美妇便人伦不顾的,什么婶母父妃都要玩一会儿,休说是嬖臣的姬妾,当然老实不客气地占了再说。冯侍嫔不敢不从,芳心中兀中牵挂着江彬。她侍寝君王,恩承雨露,枕上常常泪痕斑斑。

  有时被正德帝瞧破,推说思想父母,忆怀故乡。正德帝很觉疑惑,以是不大得宠。否则以冯侍嫔那样容貌,怕不压倒六宫粉黛么?有一次上,正德帝恶她善哭,几乎贬禁起来。冯侍嫔受了这番的教训,就一变她的态度,一天到晚嘻笑浪谑,又弄些花样儿出来,什么炫妆、歌唱之类,将声色两字,博正德帝的欢笑,或者得乘机进言赐恩获与江彬破镜重圆,这是她私心所希冀的。那正德帝本来是个嗜好声色的君王,冯侍嫔的一拳,正打着了红心,果然把个淫佚昏愦的正德皇帝逗引得日夜地合不拢嘴来,冯侍嫔也渐渐得宠了。

  正德帝每晨在西苑中坐端纯殿受朝,朝罢回宫,便来看冯侍嫔梳髻。宫侍们忙着梳发刷鬓、搓粉调脂、打水递巾的,至少有半天的奔走。正德帝躺在绣龙椅上,静悄悄地瞧着冯侍嫔上妆。侍宫女们罩好了珊瑚网,正德帝便去苑中花棚里亲自摘些鲜花来,替冯侍嫔簪在发髻上,这是素日的常事。宫女和冷落的嫔妃们把皇帝簪花视为殊宠,在冯侍嫔却看惯了,当它是桩极平淡的事儿。  可怜那班失宠的贵妃,还盼不到皇帝的一顾,幸和不幸真差得天渊呢!正德帝在清晨看冯侍嫔梳髻,一到晚上,又来坐着看她卸妆,待至卸毕,就携手入寝。这样一天天的过去,竟似成了老规例一般。那老宫女们也伺候惯了。早晨到冯侍嫔起身,妆台边已设好了龙垫椅,妆台上摆好了各样果品珍饼,银炉中烹茗,鸡鸣罐里煮着人参汤,杯中备了杏酥,金瓯中蒸着鹿乳。正德帝退朝回宫,循例来坐在妆台边,一面看梳头,一面吃着点心。

  宫女先进鹿乳,是苑内老鹿身上,由司膳内监去采来,专供给正德帝晨餐的。  每天的清晨,内监持着金瓯去采了鹿乳,探知皇帝昨夜留幸哪一宫,便交哪一宫的宫女。皇帝夜宿在哪里,退朝后必往哪里早餐的。早餐毕,才得到别宫去。倘皇帝事多善忘,听政回宫时记不得昨晚所宿的地方,自有尚寝局的太监预候在宫门总门,一是侍卫散值,便来导引皇帝,到昨夜临幸的宫中。因怕皇帝错走别宫,那里不曾预备晨餐的,不是叫皇帝要挨饿了?譬如鹿乳等物,每天不过半瓯,皇帝哪里宿,司膳太监便递在哪里,别宫是没有的。万一仓卒到了别宫,不知这些东西在哪一宫,宫院又多,一时查也查不出来,必召司膳太监询明了,才知道在什么地方。待去转弯抹角地取来,已快要午晌了。所以皇帝宿哪一宫,即由这个宫中置备,又有内监导引。祖宗立法,真可算得美备无阙了。

  当下正德帝饮了鹿乳,宫女们又把冲上两杯杏酥,这可不比鹿乳,侍嫔也得染指了,和皇帝各人一杯。它如参汤、鸡仁、虎髓冲,嫔妃一般地在旁侍餐。最后便是一盅香茗,给皇帝和妃子漱口。到了晚上,皇帝所幸的宫中也烹茗煮汤地侍候着,都是宫闱的惯例。正德帝在冯侍嫔那里,黄昏时来看卸妆,便斜倚在躺椅上,一头呷着参汤,还和冯侍嫔谈笑,这也是日常的老花样了。

  可是这天夜里,不见正德帝进宫,想是往幸别宫去了,本是没有什么希罕的,偏是冯侍嫔不能安心,唤老宫女去探看,回说:“皇上独坐在水月亭上,仰天在那里叹气。”冯侍嫔见说,不由得惊骇道:“莫非外郡有什么乱事,皇帝心上忧闷么?”

  于是不敢卸妆了,竟扶持着两名宫人,盈盈地往水月亭上来。

  这座水月亭子当初是水榭改建的,里面很觉宏敞。孝宗三旬万寿时,亭上还设过三四桌的酒筵。

  正德帝驻了西苑,把亭子截做了两间。外面的小室,有时也召对相卿。后室却较宽大,正德帝令置了一张牙榻,作为午昼憩息的所在。又因御驾常幸,内监们收拾得窗明几净,真是又清洁又雅致,正德帝也偕了冯侍嫔到这里来谈笑坐卧的。这里冯侍嫔是走熟的地方,便带了宫人来见圣驾。正德帝似不大高兴地,只略略点头。

  冯侍嫔察言观色的本领很强,知道正德帝心里有事,就搭讪着瞎讲一会儿。正德帝倒被她挖开了牙齿,慢慢地谈了起来。冯侍嫔细探口风,知正德帝的不怿,多半是为了政事,不过词锋中好像还有一桩什么委屈的事隐含在里边,一时倒猜不出它了。

  大家说了半晌,正德帝见一轮皓月当空,不禁笑道:“这样的好月色,如吹一回玉笛,歌一出佳剧,不是点缀风景么?”冯侍嫔要正德帝欢喜,巴不得他有这句话,忙叫宫侍取过琵琶来,春葱般的玉指拨弄弦索,和了宫商,唱了一段《明月飞鸿》。正德帝屏息静,忽尔颔首,忽尔拍手,听得佳处,真要手舞足蹈了。其实醮楼打着两更三点,内监们都去躲在角中打盹,只有两个老宫女侍候着。正德帝吩咐一个去烹茗,一个去打瓮头春,并命通知司膳局置办下酒品,两个老宫人奉谕各自去了。正德帝起身推开亭下的百叶窗,望着湖心正把皎月映在水底,微风吹绉碧流,似有千万个月儿在那里激荡。正德帝汉口气道:“‘人生几见月当头’,咏的是佳景不常见。又说‘今人不见古时月,古月依旧照今人’,人寿能有几何?月阙常圆,人死便休,怎及得月儿似的万世不灭?”

  冯侍嫔见正德帝感慨人事,怕他忆起刘芙贞和凤姐来,故而伤怀,便也来伏在窗口上,笑着说道:“人家谓李青莲是个酒仙才子,他为甚的那样愚呆,会到水中去捞起月儿来?”正德帝大笑道:“你说他愚呆了,他到底有志竟成,结果被他把月儿捞着了。”冯侍嫔也笑得和风摆杨柳般地说道:“哪里有这么一回事?”正德帝睁着眼道:“你不信么?朕可和你现试的。”冯侍嫔方要回话,正德帝蓦然地叉过手来,乘冯侍嫔两脚腾空的当儿,只在股上一托,冯侍嫔没有叫出“哎呀”,香躯已从窗口上直摔出来,噗隆咚的一响,但听得湖中捧捧的划水声和啯啯的灌水声,约有好半息,才渐渐地沉寂了。正德帝背坐在百叶窗下,不忍去目睹。

  那两个老宫女已烹茗打酒回来,瞧见亭儿的水窗下有样东西泳着水。一个宫女低声道:“湖里的大鼋又出水来了。”那一个应道:“湖中只有拜经的老鳖,没见过什么大鼋。”起先的宫女笑道:“老鳖是要啮蚌的,你须得留神一下。”那一个啐了口道:“丫头油嘴,等一会儿不要挨鞭起来,看你说得有趣。”两人一面说着玩,立在亭前的石梁上,看到水里的东西不见了。

  冯侍嫔想是没顶下沉,两人才走进水亭,觉亭内静悄悄的,听不到正德帝和冯侍嫔的说话声音,疑是往别处散步去了。正德帝却装做打盹,两个宫女似很惊骇地四面瞧了一转,不见冯侍嫔,只有正德帝磕睡着,忙回出亭去找寻,正德帝暗暗好笑。

  两个老宫女寻不到冯侍嫔,心里有些着慌,一路唧唧咕咕地走回亭来。正德帝假作惊醒的样儿,说:“冯嫔人在哪里?”两个宫女不好说找不着,只把“大约回宫去了”来支吾眼前。正德帝令一个宫女去传唤,去了半晌,便三脚两步地回来报道:“宫里也没有冯嫔人的踪迹。”宫人内监们议论纷纷,方才的两个老宫女说起湖中的响声,众太监就疑心到投湖的把戏。由总管太监钱福,命备了拿钩铁搭,四下里往湖中打捞,不到半会工夫,竟捞获一个女尸,不是冯侍嫔是谁?因宫中投河自尽的事本来是常有的,也没甚希罕,倒是一班的宫侍们窃窃私谈,当做一桩奇事讲起来。

  当下内监们捞着了冯侍嫔,便来报给正德帝知道。正德帝听了,似也不甚悲伤,只下谕司仪局,依嫔人例,从丰葬殓。

  但这天晚上已是来不及了,命两个小内侍看守尸体,预备明晨盛殓。正德帝独自水月亭上呆坐了一会,便冷清清地回宫中。

  第二天的清晨,西苑里喧传起一件怪事来,原来冯侍嫔的尸身忽然不知去向了。

  总管太监钱福把守尸的两名小监再三地盘诘,甚至加刑,吓得两个小太监哇地哭出来了。据两名小监说:“奉谕守在这里,后来渐渐地睡着了,待到醒来那尸首已看不见了。”总管太监钱福讯不出什么头绪,只有据实上闻。

  正德帝听说,也觉有些奇怪。然人已死了,一个死尸有什么重要,所以只淡淡地命钱福查究,并不促得过于严厉。那些内监们乐得你推我让地鬼混一会儿,把这件事就算无形打消。

  但那冯侍嫔的尸体,到底给谁弄去的?因当时江彬听了小太监的话说,几乎气得昏倒。又不知冯氏为什么要投河,一时又打探不出。正在没法的时候,恰好碰着了管事太监毛坚,平日和江彬本十分要好的。将冯氏从河中捞起,已经气绝的话约略讲了一遍。冯氏究竟怎样死的,毛坚也不知底细。以是江彬便让毛坚拿冯氏的尸首盗出来,许他重谢。毛坚是个死要钱财的人,真的去找了两名小太监,等到半夜,乘着守监睡着时悄悄地舁了尸身,潜出后宫。好在宫门的钥匙都是毛坚掌管着的,人不知鬼不觉地把尸体交给了江彬。江彬接着,自去盛殓埋葬不提。再说正德帝自杀了冯侍嫔,眼前自觉清冷寂寞,心上逐渐有点懊悔起来。至于他要杀冯氏,为的冯氏言语行止上不时牵挂着江彬,常常念念不忘,以致引起了正德帝的醋意,心中一恨,就把冯氏推入河中。从此正德帝的身边没有如花似玉的妃子了。

  这位正德皇帝,平素是风流放诞惯的,怎能过得冷冷清清的日子?所以一天天地忧郁气闷,慢慢地染起病来。这样的正德十六年的春季,正德帝还扶病去行郊祀。  待回到了豹房,已眼瞪舌结地不能开口了。豹房的侍监忙去报知张太后。幸得奉祭大臣未曾散值,一闻正德帝病剧,都纷纷奔集豹房。不一会,张太后也到了。看正德帝时只剩得奄奄一息,见了张太后,微微点了点头,就瞑目晏驾。

  张太后痛哭一场,当即命拟遗诏。其时梁储、蒋冕等多已致仕,唯杨廷和还在。

  于是杨廷和受了遗诏,与阁臣等密议继统的人物。正德帝在位十六年,寿三十二岁,没有子嗣。大臣皆主张于皇族的子侄辈中择一人承祧正德帝,然后再议继位。

  杨廷和独排众说,把兄终弟及的祖训抬出来,依照英宗被虏,景帝继统的故例,谓宜迎兴王入嗣帝统。

  兴王軏杭,是宪宗的次子,和孝宗为亲兄弟。孝宗诞正德帝的隔年,兴王也生了世子,取名厚熜,与正德帝算是隔房弟兄。兴王軏杭逝世,世子厚熜袭爵,仍居湖北安陆州。这时杨廷和提议迎立兴王,张太后也同意,群臣自不便争执。当由杨廷和草诏,往安陆州迎兴王。不多几天,兴王厚熜到了都下,杨廷和忙令礼官拟了嗣位的礼节,出城迎接,呈上兴王。因礼节上和太子继位相似,兴王看了便要回车。  众大臣叩询缘故。  兴王含愤说道:“礼节照太子嗣统办法,俺难道是来做太子的么?”众臣劈头就碰了个大钉子,只得去报知张太后,由张太后传出懿旨,大开中门,迎接兴王入城,一切依着新君登位的礼节。众臣奉了兴王在奉天殿接位,是为世宗。追谥正德帝为武宗,改明年为嘉靖元年,大赦天下,罢革弊政。人民无不踊跃欢呼。

  第二天上,世宗命尚书毛纪赴安陆州,迎接生母蒋氏軏杭妃、妃子陈氏进京。

  蒋妃和陈妃到了京师,世宗着礼部拟两太后尊号,当晋张太后为慈寿皇太后,生母蒋氏为兴国太后。

  册立陈氏为皇后,武宗后夏氏为庄肃皇后。还有皇太妃王氏兴王軏杭生母晋为寿安皇太后。太后的名号既定,又要提议兴王軏杭的谥号了,由是引起极大的争端来。世宗以兴王是自己的生父,要想尊为皇考。

  大学士杨廷和上疏,请依武宗例,以孝宗为皇考,兴王軏杭、王妃蒋氏只可称为皇叔父母。这样一来,世宗变了入嗣孝宗,和武宗成了亲兄弟,兴王不是无后么?  杨廷和谓以近支宗派益王的儿子厚烨为兴王的嗣子。这本奏疏上去,世宗看了大怒道:“父母弟兄,可以这样胡乱更调的么?”就毅然提起笔来,批驳杨廷和的疏牍,仍主兴王为皇考。上谕传下来,廷臣大哗。翰林学士杨慎说道:“皇上如考兴王,于孝宗皇帝未免绝嗣。某等叨立朝廷,这个大题目倒不可不争。”

  时太师毛纪、吏部尚书江俊、兵部尚书郑一鹏、礼部尚书金献民、侍郎何孟春、都御史王元正、都给谏张翀、上柱国太傅石瑶、给事中陶滋、侍读学士余翱、大理寺卿荀直、光禄寺监正余觉等六部九卿凡二十七人,御史二十一人、翰林二十四人、给事十九人,并各司郎官九十五人,统凡大小官职三百五十九人,纷纷上章谏阻。

  世宗只做没有听见一样,把所有奏疏一概搁起,一面下旨替兴王立庙。进士张璁、吏部主事萼桂又阿谀世宗,请为兴王修撰实录。世宗大喜,立擢萼桂为兵部尚,张璁为翰林学士。世宗以兴王为皇考的谕旨宣布,廷臣如张翀、陶滋、余翱、何孟春、王正元等凡三百七十四人,大会朝士,与张璁、萼桂等互相争辩,呶呶不绝。大家争了半天,兀是争不出什么来。于是学士杨慎为首,领着三百多个朝臣去伏在奉天门前,齐声大呼高皇帝、孝宗皇帝。人多声洪,声震大内。

  世宗皇帝听了,就大怒起来。要知世宗把朝臣怎样,再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回

  第七十回情致绵绵世宗入魔窟忠忱耿耿陆炳赴焰山玉阶丹陛,黄瓦朱檐,双龙蟠着柱,巍巍的龙凤纹雕石牌楼显出威武庄严的帝阙。这巍峨的阙下,雁行儿一排排地跪列着无数的官员。在前的袱头象筒、朱舄紫袍,第二列是穿红袍的诸官乌纱方角,最后是穿绿袍的、蓝袍的,一字儿列着班次跪在那里,高声大呼高帝、孝宗皇帝。人众声杂,直透宫阙。

  世宗帝在宫内听得奉天门外喊声喧天,便令内侍探询,回禀是众官员在那里跪着号呼。世宗帝心下大怒,耐了气吩咐内监传谕,着众官暂行退去。

  杨慎等怎肯领旨,还是高呼不绝,呼到力竭声嘶时,索性放声大哭。一人哭了,众人继上,奉天门前霎时哭声大震。壮丽堂皇的天阙,立刻罩满了愁云惨雾。似这般悲哀怆恻的哭声,听在世宗帝的耳朵里,不由地愤不可遏,拍案大怒道:“这班可恶的厮奴,朕想留些脸面给他们,他们转来虎头扑蝇了。”

  于是即宣锦衣校尉,把奉天门外所有跪哭的官员一齐逮系了,驱入刑部大牢,明日早朝候旨发落。锦衣尉奉了谕旨,如狼似虎地将众官梏桎起来,赶牛样地一并监进狱中,自去复旨。

  到了第二天,世宗帝坐了奉天殿,叫内监录了大牢里众官的姓名,凡三百七十七人。当将为首的王充正、何孟春三十三人一例戍边。其他官员,四品至五品夺俸,五品以下的廷杖贬职。大学士杨廷和降级,太师毛纪、太傅石瑶概令闭门自省三个月。这样一场大风潮总算被世宗的专制手腕罚的罚、责的责,勉强了结。兴王称皇考的议论,六部九卿没一个再敢多讲了。

  世宗见众官已经慑服,乘势定了大礼。以兴王为献皇帝,蒋妃为章圣皇太后,孝宗皇帝为皇伯考,孝宗后为皇伯母,并亲自草诏,颁布天下。又命翰林学士张璁主祀献皇帝,以兵部尚书萼桂为主祭官。

  不到一个月,献皇帝的庙貌落成,世宗亲题庙额,所示隆重。那座庙宇丹阶玉陛,建盖得异常的华美。到了大祭的时候,上有郡王公侯相卿,以及各部司员,无不莅庙与祀,其时的热闹也可想而知。所以献庙的街衢中,每至春秋两季的祀日,庙前后,左右,红男绿女都来瞧着,借此瞻仰皇帝的圣容。这个看祀祭的举动,后来竟成了风习。都下当时有逛庙的名称,就起自这世宗皇帝朝。流传到如今还没有革除,人民称献皇帝庙为世庙,居京中各庙之冠。直到崇祯间李闯入京才把世庙毁去,这是后话不提。

  再说世宗定了父母兴王軏杭与蒋妃的尊号,建了世庙,并由张璁做了修篡主任,修辑实录,种种都已做到了,心里自然十二分的快乐。然有一样事儿是美中不足的,就是那位皇后陈氏,为人性情冷僻,不苟言笑,和世宗的意见很是隔膜。以是世宗常弄得气闷闷的,想在宫侍里面选一个有才貌的淑女立为贵妃。

  一天,世宗帝从慈寿宫出来,经过大明宫时,见石廊的对面有一座没匾额的大殿。殿门深扃,还在金环上交扣着一把大锁,下隐隐有一张朱印的小封条儿。世宗对于宫中的殿宇,本来是很生疏的,便诘太监问:“为什么把那座大殿锁着?”就中有一个老太监禀道:“这殿是历代相传,镇压宫内妖怪的,所以永久封闭着。”

  世宗不信道:“天子禁阙,怎么有起妖怪来?那定然是你们秘定作奸的所在,却推说什么妖异。快将锁开了,待朕亲自验看。”那老太监吓得战战兢兢地说道:“奴婢怎敢有谎陛下,实在是镇着怪异的。”世宗帝大怒喝道:“你敢阻拦不开么?”

  老太监见世宗帝发怒,不觉慌了手脚,忙去总管太监赵鄞那里去取锁钥。赵鄞又不肯便给,竟同那老太监来谏阻世宗。吃世宗顿足痛骂了一顿,骂得赵太监诺诺连声地退了出去。  当下那老太监硬着头皮开了殿门上的大锁,把封条揭了,慢慢地把门打开,身体早和雪天绵羊似地索索地发起抖来。世宗帝看了,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便也不管什么,领了两名小监昂然地跨进殿去。那两个小监心里当然畏惧,只是不敢不走。

  一路上时时你推我让的,各人想缩在后面。这时已进了大殿的中门,但见大殿上塑着普贤、观音等像,像高五六丈,气象十分庄严。再看殿下,槐树亭边有一块白石的碑儿竖着,字迹多半模糊了,只略约辨出年月,还是元代顺帝时所建。经过大殿,再进就是中殿,也有弥勒伽蓝等像,佛像上都是尘埃堆积,蛛丝布满。殿阶的石上,青草萋芜,虫蚁之类把佛龛蛀蚀得快要颓倒了。

  中殿进去是寝殿了,那里的佛像和大中两殿又是不同,什么罗汉阿难等像,是铜浇成的,日光映射在殿上金光灿烂,无异新铸的。世宗诧异道:“大殿上那佛像多是尘垢,这里却干净得这样,眼见得是人迹常到的了。”说着又转入后殿去,是六扇的花格门,也紧紧地关闭着。从门隙中望进去,门上还遮着素帘儿,似嫔妃居住的宫院差不多。世宗令小监推门进去,又卷起了帘儿,见殿上殿下所供的佛像都是男女并坐着,约有四五十尊。一对对的像身,完全用白玉琢成的,洁白粉嫩,一点儿尘沙也不曾沾染。世宗帝赏玩了一会,转身再入后殿,还有六间巨室,室门上加着铜锁,那锁匙都一个个地挂在门边。

  世宗叫小太监上去开锁时,两个小监互相推诿,大家不肯去开。世宗当他们两个不会开的,那一个小监说道:“因常听得宫中传说,这殿中藏着妖怪,外殿的还不甚厉害,若最后锁着的六间小殿,里头的妖魔可就不得了,所以不敢开门,否则妖怪便要跳出来吃人的。”世宗笑道:“你们不要胆小,方才大殿中殿都走过了,你们可瞧见什么妖怪么?那是宫人们的谣言,有甚凭证?”两个小监没法,只得各人去开了一间,砰地将门一推,让世宗帝先行进去。两人怀着鬼胎,跟随在背后,世宗帝走进小殿,见殿中的佛像系白石凿成的,男的、女的各种形像都有,像身并不穿衣服,一概精赤着,立的、坐的、卧的统计有五六十尊。世宗笑了笑,又走进第二个小殿,也一般的石像,像的面目有獠牙的、有张眉吐舌的,奇形怪状很是可怖。世宗帝瞧了半晌,笑着对小监们说道:“你们所说的妖怪,这就是了。它会吃人么?”那两个小监到了这时胆也比适才壮了,到底是小孩子,贪看这些石像竟不怕什么妖怪了。世宗命去开那第三殿时,两个小监抢着上前,一个开第三殿,那一位已把第四殿大门开了。  世宗先便去游第四殿,走进中门,早瞧见殿监的佛像是拿粉质所捏成的,面貌如眉目口鼻塑得生动,和生人一般无二,着那粉质的颜色也与常人的肤色一样,一定要当他是个真人。

  那两个小监本极胆小,又甚冒失,猛然地瞧见了粉像,吓得倒退,回身往外便走。世宗帝带笑喝道:“你们逃什么?这里也是石像,怕他怎的?”两个小监听了,勉强站住了脚,远远地跟在后面,一时不敢走近。及见世宗帝照常地走到石像那里瞧着,两人才放大了胆也走进殿中。殿上的许多人像不但一丝不挂,还男女拥抱着,横竖颠倒、穷形极状,各有各的姿势,形态活泼,举动逼真。世宗看了,不觉叹道:“这殿是元代所建,清净的佛地去塑这样的春像在里面,怪不得元朝要亡国了。”  说罢回出了第四殿,不便再绕回第三殿里去,索性去游那第五殿了。只见第五殿内的佛像更觉得奇异了,却是粉质塑的人像兽像,大家拥在一起,有美人和骡马相配的,和牛犬相配的,有丈夫和豕羊相耦的,有俊男与狸奴强合的,那些光怪陆离的像形,真是见所未见。大殿的正中又有一块方匾,书斗大四个字道:“欢喜佛缘”。

  世宗玩了一转,正要回出殿去,忽听得佛龛中轰然地一声响亮,接着是呼呼的嘘气声,好似牛喘。世宗吃了一惊,两个小监更是惊慌,三脚两步连跌带爬地奔出殿外。世宗帝虽说胆大,到底也有些疑惧,不敢近前。恰巧两个内侍奉了章圣太后的谕旨,来阻止世宗帝莫入魔殿。世宗便令两个内侍向佛龛中去探看,蓦见巴斗那么大小的一个蛇头,双目灼灼地伸龛上嘘气。两个内侍吓得往后倒退。  原来这座殿庭建自元末,太宗燕王时命封锁起来,不论谁人,未奉旨不准私人。  因此殿中人迹不到,野物就踞在里面了。世宗帝恐那大蛇留着害人,即传集了内外宫监,各持器械奔到殿中,去扑那大蛇。那大蛇见有人去打它,忽地昂起头来,把身体一绕,五六尺高低佛龛已吃它绞得粉碎。佛龛既碎,现出蛇身,长约两丈多,有蒸笼似的粗细,张开了血盆那么大的口,对着人呼呼地吹气,口里喷出一阵阵的黑烟来。为头三四个太监闻着了烟味,都倒在地上死了,其余的内监就遥立着呐喊。

  世宗帝也远远地瞧着,见内监们不得上前,吩咐把殿门暂行关闭了。一面下谕颁布都中,将大蛇的形状绘成小图,谓有能捕杀大蛇,赏赉千金。谕出三日,无人应招。

  那殿中的大蛇,兀是盘着不去。又过了三四天,给事中王康带着一个短髯如戟的大汉,来禀陈世宗。大汉自说能够捕蛇。世宗帝大喜,令王康领了大汉退去,明日赴魔殿捕蛇。

  到了次日,世宗帝亲带了宫监十几人往魔殿来看捉蛇。那时文武百官并嫔祀宫侍等,听得捉蛇的事,都随了御驾去瞧热闹。章圣太后怕有什么危害,劝世宗不要亲往。世宗帝好奇心切,哪里肯听,一叠连声地只叫备辇。内监们不好违忤,只得拥了世宗帝,从大明殿起,直往魔殿中来。后面随驾的武臣紧紧地护着。不一会到了魔殿,王康和那大汉已预先俟在那里,世宗传旨捕捉。但见那个大汉脱去身上的衣服,赤膊短裈,握了匕首,口内衔了解毒草,雄纠纠地抢上殿去,将大门推开。

  那条大蛇却盘在大殿正中,团团地拥满了一地。大汉立在廊下,把口里的药草嚼烂,和洒雨一样地喷进去,草汁溅了蛇身。那蛇忽然怒目张口,霍地飞起,直向大汉扑来。那大汉忙闪过,被蛇尾横扫过去,正打在脚骨骨上。大汉站立不稳,翻身倒地。

  那蛇便将大汉缠住。众官员和内监等都替大汉担忧,因为蛇的绞力极大,佛龛还给它盘碎了,休说是个人体。

  这时那大汉就尽力鼓气,一边把身躯狠命地打着滚。似这样滚了半天,蛇身慢慢地松缓下来,大汉也愈滚得急了。看着蛇力渐乏,大汉乘间抽出他的右手,将匕首刺入蛇腹。鲜血四射,那蛇怪叫一声,由地上直跃起来,尾巴击在殿檐,瓦砾乱飞,蛇身散开,那大汉已掷出三四丈外,也瘫在地上爬不起身了。那蛇颠簸了一会,逐渐缓了。世宗命持械的内监一哄上前,刀剑齐下,把大蛇剁做几十段。一时血肉狼藉,一阵阵的腥恶气味,触鼻难受。内侍宫人等都俯着头不住地呕吐。护辇大臣恐世宗帝被毒氛所侵,忙令御驾退后。  世宗帝见毒蛇已诛,命甲士等入殿,拿六殿的佛像概行焚毁了,又赏了大汉。

  那大汉卧在廊下,动弹不得,由甲士们把他舁出殿去,才到门口,已毒气攻心死了。

  甲士回禀世宗帝,世宗叫给他收殓了,谕知王康,优恤大汉的家属。那时内监甲士等把魔殿的佛像和死蛇的躯壳一齐搬往郊外,举火焚烧,臭秽之气,远播四处。于是都中盛传宫廷中有怪异出现,谣诼纷纭,似真有其事一般。那些人民以为宫阙变异,是国家的不祥,恐有大祸发生,人心多惴惴不安。京师卫戍将军兼五城兵马司袁宽见无赖市民借是招摇,深怕弄出事来,当时颁出布告张贴各门,中述宫中捕蛇的经过,谓并无妖异的事。  哪里晓得空言就有实在,真个酿出一场大变乱来了。嘉靖四年的春上,世宗命举行效祭大典。是年的礼仪,较往岁格外隆重,自相卿以下,都随辇往祀。故事:春祭礼毕,御驾必巡游各名胜地方一周,在圣庙午膳。膳罢,由衍圣公召集都下士人、孔门弟子等,在大殿开筵讲经一章,皇帝及众大臣等都列坐殿下听讲。直待讲完,有旨宣布散席,于是衍圣公以下,各部大臣都纷纷散去,銮驾也就还宫。

  这天世宗回宫时红日已经西斜,司膳局正进晚膳,猛听得乾清门外一声巨响,震动内外。世宗帝听出是炮声,便回顾内监康永道:“哪里放炮?”康永方要出去探询,又听得轰天也似的一声,接着就是喊杀声。世宗帝忙起身瞧看,见乾清官前火光烛天,照得四处通红。世宗帝大惊道:“敢是有什么变端么?”说犹未了,两名太监抢将入来,喘息禀道:“贼杀进宫墙的二门了,陛下速速走避。”世宗帝不觉心慌,忙拖了康永往承光殿狂奔,喊声却越近了。报警的太监好似穿梭一般。世宗也无心去听他们,且顾逃走要紧。  出了承先殿,对面便是大明殿,世宗想越过围廊,绕到慈庆宫去看看章圣太后,一路上见宫监侍女们都和惊豕骇狼似的牵三拉四,五个一群、三个一党地纷纷从外逃进来。口里嚷道:“不好了!贼人杀进宫了。”世宗帝听了心里愈加着急。才出得大明殿,忽见三五个太监慌慌张张地逃着,口口声声说慈庆宫烧了。世宗帝惊道:“慈庆宫如被毁,太后的性命一定难保。”康永说道:“这时没有真消息了,等到了慈庆宫再说。”世宗点点头,和康永携手疾行。慈庆宫距离坤宁宫不远,须经过华盖殿、正大光明殿、涵芳殿、华云阁、排云殿等,世宗帝因慌不择路,只望间道上乱走。康永也弄得头昏了,君臣两个忙忙似丧家狗似的见路就走。

  将至正大光明殿时,侍卫宫马云匆匆地逃进来道:“贼人势大,值班侍卫恐阻拦不住,要调御林军马来才行。”世宗帝道:“慈庆宫怎样了?”马云应道:“慈庆宫也怕被贼人围住了。”说着自往后殿出宫迁兵去了。世宗又和康永前进,见护卫统领袁钧满身浴血,步履蹒跚地走过殿外,世宗帝也不去睬他,竟自走过了。到得华云阁前,遥望排云殿上火光甚炽。内侍邱琪抢来道:“贼人杀银光殿了!”世宗帝高声道:“慈庆宫可以去么?”邱琪连连遥手道:“去不得,去不得!”一头说毕,只管自己逃向后殿而去。接着是侍卫牛镜走过,眼看着世宗帝,慌乱中也不行君臣礼,只顾各人逃命。

  其时排云殿上,已到处是火,宫人内监都从烈焰中逃出来。

  世宗帝和康永木立在偏殿门口,见火星四进,也辨不出什么路径。不多一会儿,墙垣倒了,断砖瓦砾把一条甬道塞满了,越发不能走了。世宗帝却一心挂念那慈庆宫,不由得急得眼泪滚滚,巴巴地望火早熄下来,好去瞧着章圣太后。呆呆地瞧了半晌,并偏殿也都烧着了,世宗立脚不住,待退入涵芳殿去,回头从仪仗道上走去,走出那条长道,抬头看时,只叫得一声苦。

  康永也惊得面如土色,身体索索地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却是为何?因涵劳殿里也遍地是火,对面的宫院墙上照耀得一片红光。画栋雕梁尽付一炬,身边只听得必必剥剥地红焰乱射,直是好一场大火。世宗帝被困在火当中,前无出路,后面又是烧上来。眼见得要葬身火窟了,幸得康永急中生智,忙向世宗帝说道:“事急了!奴婢记得涵芳殿的左侧有一个狗窦,是从前武宗皇帝畜犬时,专一供犬进出的。此刻已万分危急,也顾不得许多,只好望窦中钻出去吧!”

  世宗帝道:“狗走的墙窦,人怎样钻得过去?”康永道:“可以走的,那时的犬奴驱狗进窠,也从这窦中经过。”世宗帝说道:“那么快去找这个壁窦吧!”康永见说,飞步到石窦面前,那里有烟无火,还能存身。

  康永便俯身开了窦上的小门,欲要探身过去尝试时,不防那面拒着一方大石,康永的头伸出去,恰好撞在石上,碰得眼中火星四进,辨不出天南地北,几乎昏倒,方悟这个石窦在正德帝末年,方士张恂谓是窦有碍宫中的风水,所以在那面把巨石堵塞住了。康永定一定神,奋力去推那块巨石时,好似蜻蜓撼石柱一样,休想动得分毫。

  世宗帝立在阶陛上,火势越烧越近,浑被烈焰迫得汗珠和黄豆般地落下来,不觉顿足着急道:“石窦找到了么?”康永这时见石窦不通,直急得他要死,忙来回报世宗帝道:“洞是找到一个,如今已是不通的了。”世宗帝道:“除了这石窦,还有别处可通么?”康永愁眉苦脸地说道:“只有那个正门了。”世宗帝着慌道:“正门早经烧断了,去说它做甚!”这时康永也已绝望,痛哭之外,再无别法。世宗帝见走投无路,想起章圣太后,今生谅不能会面,心里一酸,和康永抱头大哭。  正哭得伤心,忽见侍卫官陆炳冲烟突火地奔将入来,大叫:“陛下莫慌,小臣救驾来了。”说罢负了世宗便走。不知世宗逃得出火窟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一回

  第七十一回测字知机严嵩拜相报怨雪恨杨女谋王却说世宗帝困在火窟中,正和内监康永痛哭的当儿,忽见侍卫官陆炳飞步抢将入来,见了世宗帝喘息说道:“何处不寻到,陛下却在这里。火快要烧到了,还是冒险出去吧!”说毕,不管三七二十一负了世宗帝,往外便走。康永见有了救星,忙跟在后面。陆炳背了世宗帝在前,突烟冒焰地向着烈焰中飞奔,康永也随后疾走。

  脚底下的瓦砾都被火烧得通红了,走在上面,靴履倾刻灼穿,肤肉受焚,痛疼万分,但要性命,不得不忍痛力行。待到出得火窟,康永的两脚已红肿非常。陆炳救出了世宗帝,双脚也被火所伤,须发一齐焚去。陆炳平素本称美髯,如今颔下于思于思的,变为牛山濯濯了。

  当下世宗帝经陆炳冒火负出,在涵清阁坐下,看陆炳时,遍身尽是火泡,两足也站立不住,扑的倒在地下。康永也弄得灼伤好几处。世宗帝便亲自去扶起陆炳,令他坐在龙垫椅上。  这时陆炳已昏昏沉沉地,竟人事不省了。世宗帝点头叹息,再听外面,喊声渐远,心神始得略定。不到一会儿,宫侍内监等慢慢地走集,涵清阁中就此患了人满。

  又见内侍杨任来报,贼人已被都督朱亮臣带了御林军马杀退了。世宗帝听了,这才放心下来。又过了一刻,朝中内外大臣纷纷来宫门口请安,世宗帝传谕,着侍候在华光殿。又报都督朱亮臣杀散贼众,并获住首逆,请旨发落。世宗帝也命在华光殿候旨,一面令请太医院来与陆炳及康永两人诊治。世宗帝又带了五六名内侍,登辇赴慈庆宫,谒见章圣太后,昭圣太后张太后也在那里,世宗帝见两太后皆无恙,心中很是安慰,于是和章圣太后略讲了几句,便升华光殿。

  群臣请过圣安,都督朱亮臣即出班跪奏道:“团营都督兼京师兵马总监江彬举叛,胆敢率领部下劲骑赚开禁城,杀进乾清门,毁了排云、涵芳两殿,又焚去紫光阁、玉皇阁等,经臣闻警急驱羽林军和他厮杀,当场格杀叛贼部下副总管杰臻美、都监王云芳、副将张达、副指挥罗公亮等。  江彬见事败要想逃走,被指挥刘光云擒获,现并其家眷十三人,均就缚待罪。

  “世宗帝听了,勃然大怒道:”江彬是先帝嬖臣,以市井无赖叠授显爵,不思报主,反敢拥众变叛,实属罪不容诛了。“说着加顾杨廷和说道:”江彬逆罪已显,无须再经刑谳的了。“杨廷和点头,世宗帝就提起笔来,书了一个”斩“字,由内监将谕旨递给朱亮臣。世宗帝令朱亮臣为监斩官,把江彬一门十三人,着尽行弃市;江彬一人,拟凌迟处死。还有王云芳等一千人,既死应无庸议,余党概行免究。又令内务府拨帑将排云、涵芳两殿,及紫光、玉皇阁等重行建筑,限日竟工。

  这件大逆案了结后,京师的人民转危为安,都佩服世宗的英毅果断。那时上有英主,下有能臣如杨廷和、毛纪辈。世宗帝又起复前大学士杨一清、尚书王守仁等,真是万民庆幸,天下很有承平的气象。世宗帝也益加励精图治,对于外来章疏,虽经阁臣的批阅,世宗帝尚须亲自过目。而且批答奏牍,多洞中窍要,为老于政事的臣工所不及。只是有一样缺点,就是和陈皇后不睦,常常相勃谿的。所以世宗帝欲另行册立贵妃,宫侍当中,却没有一个看得上眼的。

  一天,世宗帝忽地记起从前武宗不时微服出行,今自己要选立贵妃,也可以私行出宫,往民间去选择,怕不弄他一二个称心如意的美貌佳人。主意打定,便携了内监胡芳,改装出宫,一路望着大街上走来。

  这天是四月初八,俗称是浴佛节。京师风习,到了浴佛节的那天,不论男女老幼都往名观臣寺进香,红男绿女无不拜倒蒲团。以是一般纨绔浪子也打扮得和花蝴蝶似的,往来寺观中,借此饱餐秀色。那些荡妇淫娃,乘间晤会情人。当时寺观里的热闹,真是罄竹难书。粉白黛绿的妖艳冶丽,也非笔墨所能描摹。还有各寺观的左近,江湖技术、医卜星相都来趁势做些买卖。世宗帝由胡芳引导,先往拈花寺中去游玩。这座拈花寺在东安门外,为京师有名的大寺,香火之盛,都下寺观中可称得首屈一指了。世宗帝便进寺随喜了一会随喜,游寺也。见进香的妇女千百成群,老少妍蚩各自不同,便都妆饰得袅袅婷婷,脸上涂脂抹粉,煞是好看。世宗帝从不曾瞧见过这种打扮,就是在兴邸的时候,一年中只有出来一两次,每次总是仆从们拥护着,前后左右差不多把他的视线也遮蔽了,哪里有这样的散漫。世宗帝看了那班妇女离奇光怪,不由地笑了起来。  其时拈花寺的两旁,满列着江湖上人的篷子,如卖拳的、售药的、看相的、测字的。就中一个术士,布招上大书“严铁口知机测字”。世宗帝生性好奇,若强着要开魔殿之类,逢到了可异的事,往往喜欢亲自尝试的。这时见严铁口的测字很有些奇特,便和胡芳拥上前去,分开众人,在严铁口的摊旁坐了。

  严铁口见世宗举止不凡,忙笑着说道:“尊驾敢是要测字还是问字?”世宗帝笑道:“俺就问字怎样?”严铁口道:“如其问字,请书一字出来,在下就能测知来意。”世宗帝随手写了个“也”字。严铁口笑道:“尊驾是为选内助而来的。”

  世宗帝见说,不觉暗自纳罕道:“朕要选贵妃,怎么他已知道了。”想着故意沉着脸道:“怎样见得是来选妻子的?”严铁口说道:“尊驾这个‘也’字,是文辞中的语助词如焉哉乎也。

  这字既是助词,‘也’加‘土’又是个‘地’字,坤为地,是女子,所以咱自知尊驾觅内助来的。“世宗帝连连点头道:”你这个字果然测得不差,但俺现今已有内助了,不识可好么?“严铁口笑道:”就‘也’字看来,恐怕难得和睦。因‘也’字加‘人’为‘他’字,尊驾有‘也’无‘人’,不成其为‘他’字,是有内助,实和没有内助一样。又‘也’加水为‘池’,加马为‘驰’,今言‘池’而无水,言陆而无马驰也,是夫妇不能水陆并行,明明是不和睦了。现在的贤内助可是三十一岁么?“世宗惊道:”不错!确是三十一岁世宗陈皇后时年卅一岁。“严铁口笑道:”尊驾的‘也’字,很像‘卅一’两字,既然讲到内助,咱就测机猜一下。

  “世宗帝道:”俺眼前气色怎样?“严铁口道:”咱不能看相,不知气色是什么,只就字论事,尊驾必已受过惊恐,这是小人的作祟。以‘也’字加虫为‘她’,她是妖的意思,想尊驾是被妖捉弄过了。“

  世宗帝见严铁口论事和看见的一般,不禁相信他到了十二分,随手又写了个“帛”字道:“你看俺是做什么的?”严铁口正色道:“‘帛’字具皇者之头,帝者之足,尊驾当是个非常人了。”世宗帝怕他说穿了,被路人注目,忙拿别话把他支吾开了。于是给了润笔,问严铁口姓名,铁口四说:“叫做严嵩,别字山岳,号叫仙峰,是分宜人。弘治孝宗年号十六年曾举孝廉,以家里清贫流落江湖,测字糊口。”世宗帝记在心上,别了严铁口,又去各大寺院中游览了一遍。在昭庆寺中看见两个女郎,罗衣素服,都生得月貌花容,很是娇艳。世宗帝本来是要选嫔妃,就和内侍胡芳随着女郎们慢慢地回去,见两人并肩走进丞相胡同去了。世宗帝记忆了地名,是日匆匆还宫。

  第二天即颁下两道上谕:一道去召测字的严铁口,一道去丞相胡同,致聘昨天目睹的两个女郎。不一会,致聘的内监回来说,那两个女郎,一个是方通判的女儿。  一个姓张,是张尚书的侄女。方通判和张尚书的家属听说是皇帝要选做贵妃,自然不敢违忤。当时验了谕旨,由方通判及张尚书的兄弟,两家亲自同了内监,把女儿送进宫中。世宗命两个女郎入觐,果是那天所亲见的,便一并纳做嫔人。其时严铁口也宣到了,世宗帝立时在便殿召见。严嵩的奏对十分称旨,授为承信郎。不到一个月,已擢严嵩为户部司事。

  严嵩自入仕途,于各部上官,竭力地逢迎。又能钻谋,做事可算得小有才,阿谀的本领却极大。这时的礼部尚书夏言,和严嵩恰好是同乡。严嵩借了桑梓的名目,见了夏言真是小心兢兢,口口声声自称小辈。一个人谁不喜欢阿谀献媚?夏言以严嵩的为人诚朴而且自谦,还当他是好人,在部中事事提挈他。

  那些同寅,因严嵩是皇上所识拔的人,本来已予优容了,又见夏尚书这样地成全他,当然格外另眼相看了。

  不到半年,严嵩骤擢为吏部主事了。那时杨一清又致仕,杨廷和罢相,王守仁被张璁进了谗言贬职家居,朝中大臣换了新进。夏言和顾鼎臣同时人了阁。严嵩是夏言所提拔的,值夏言为相,礼部尚书一职就举严嵩。谕旨下来,擢严嵩为礼部尚书。这样一来,严嵩一跃做了尚书,紫袍金带,高视阔步起来了。

  世宗帝最信的是佛道,自登基以来,宫中无日不建有醮坛,光阴荏苒,又是秋深了。世宗命黄冠羽士在宫中祈斗,须撰一篇祭文,命阁臣拟献。顾鼎臣本来是个宿儒,奉谕后立时握笔撰就。那个夏言虽是科甲出身,学问却万万及不上顾鼎臣,他自己也知道自己的,欲待不作,又未免忤旨,猛然想着了严嵩,他笔下是很敏捷的。便召严嵩到家来,把这件祭文的事委他。

  严嵩是何等奸刁的人,他获着这样的好机会,将尽生本领也一齐施展出来,做成了一篇字字珠玑,言言金玉的好文章。夏言是个忠厚长者,他哪里晓得严嵩的深意。  当时看了严嵩的祭文做得很好,心下还欢喜得了不得,以为是严嵩帮助自己。

  谁知这祭文呈了上去,世宗帝的心上只要文词绮丽,古朴典雅的反视为不佳。严嵩揣透了世宗的心里,把那篇祭文做得分外华美。严嵩的才学原不甚高妙的,独一的是虚华好看罢了。偏偏世宗帝很是赞成他,不但看不上顾鼎臣的,还说夏言的祭文不是他自己做的。夏言见事已拆穿,索性实说出来。世宗帝大喜,立召严嵩奖励了几句。从此这位严尚书,一天胜似一天地被宠幸起来。严嵩既得着世宗帝的信任,暗中就竭力营私植党,将自己的同乡人如赵文化、鄢懋卿、罗齐文等三人都授了要职。又把长子世蕃也叫了出来,不多几天,已位列少卿。

  讲严嵩的儿子世蕃,为了聪敏多智,不论什么紧急的大事,别人吓得要死,独世蕃却颜色不变,谈笑自若。有时世宗的批答下来,每每好用佛家语。大臣们须仔细去详解,一个不留神,就得错误受斥。严嵩见了这种奇特的批语,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于是递给世蕃看。世蕃一看便了了,还教他老子,怎样怎样地做去。

  严嵩听了他儿子的话,照样去做,果然得到世宗帝的欢心。以是严嵩竟省不了世蕃了。但世蕃的贪心比他老子严嵩要狠上几倍,差不多纳贿营私,视为一种正当的事儿,严氏的门庭终日和市场一样了。日月流光,不到一年,夏言罢相归田,世宗命严嵩入阁,代了夏言的职司。严嵩自当国后,威权日盛一日,又有他的儿子世蕃为虎作伥。凡大臣的奏对不合世宗的心理的,只要严嵩一到,大事就可以立时解决。

  倘有决断不下的事,最迟到了第二天,严嵩便对答如流,一一判别了。这都是回去和世蕃商量过了,世蕃叫他怎样回答,自能事事得世宗的赞许。严嵩于世蕃的话真是唯命是听,从来不曾碰过世宗的钉子。原来世蕃在闲着没事的时候,把世宗帝的批语行为举动细细地揣摩,什么事怎么做,什么话怎样答,一一地集合起来,先叫他老子严嵩去尝试。这样的一次两次,见世宗很是欢喜,以后世宗的心理,竟被世蕃摸熟了。所以他们父子得专朝政二十多年,廷臣莫与颉颃了。

  那时朝鲜内乱,世宗帝曾派大臣代为弭乱。国王陈斌感激明朝,把著名的朝鲜第一美人送进中国来。这位美人姓曹,芳名唤做喜子,生得粉脸桃腮、媚骨冰肌,一副秋水似的杏眼,看了令人心醉。世宗恰好少个美丽的妃子,见了曹喜子,直喜得一张嘴儿几乎合不拢来。于是当夜就把曹美人召幸,第二天便封她做了贵妃。这曹妃带着两名侍女,一个叫秦香娥,一个叫杨金英。两人的面貌虽不及曹贵妃,倒也出落得玉立亭亭,很可人意。世宗帝见两个侍女生得不差,各人都临幸过一次。

  但那个曹贵妃妒心极重,深怕两个侍女夺他的宠,心里暗暗怀恨。每逢到了两人做的事,曹贵妃终是挑挑剔剔的,非弄到两人不哭泣不止。可是多哭了,曹贵妃又嫌她们厌烦,命老宫人把秦香娥和杨金英每人杖责四十。

  两人似这般地天天受着磨折,又不敢在世宗帝面前多说一句话,真是有冤没处伸雪,只好在暗地里相对着哭泣一会罢了。

  可怜那个秦香娥受不过这样的磨难,到了夜里,乘宫人太监们不备,一纵跳到御河中死了。秦香娥一死,剩下了杨金英一个人,越觉比前困苦了。曹贵妃不时动怒,动怒就要加杖。秦香娥没有死时,两人还可以分受痛苦,如今只杨金英一个人担受了,不是格外难做人了么?偏是那位贵妃又不肯放松,而且防范上更较平日加严,因恐杨金英也和秦金娥似的寻死。杨金英的一举一动,都有老宫人监视着的。  一天曹贵妃又为了一件小事把杨金英痛笞了一顿,还用铁针烧红了灸煅金英的脸儿,弄得白玉也似的肌肤乌焦红肿,异常地难看。

  世宗帝突然见了杨金英,竟辨不出她是金英了。杨金英见了世宗帝只是一言不发地流泪。世宗帝心里明白,知道这是曹贵妃的醋意。因贵妃正在得宠,不能说为了一个宫人便责贵妃,那是势所办不到的事。幸得过了几天,杨金英面上的火灼伤慢慢地痊愈了,只是红一块白一块的疤痕,一时却不能消去。金英引镜自照,见雪肤花容弄到了这个样儿,心上怎样的不恨!

  大凡美貌女子大半喜顾影自怜的,金英本来自爱其貌,无异麝之自宝其脐。好好的玉颜,几乎不成个人形,在金英真是愈想愈气,哭一会叹一会,和痴癫一般了。

  曹贵妃毫不怜惜她,反骂金英是做作。那金英由愤生恨,因恨变怨,咬牙切齿地说道:“俺的容貌也毁了,今生做人还有什么趣味?就使侥幸得出宫去,似这样一副嘴脸,怎样去见得那人?”

  要知这杨金英自幼儿和邻人的儿子耳鬓厮磨,常常住在一起的。待到长大起来,私下就订了白首之约。后来金英的父母贫寒不过,把金英鬻与一家富户做了侍婢。  不知怎的,转辗流离到了朝鲜,被曹贵妃瞧见,爱她娇小玲珑,便代给了身价,把金英留在身边。曹妃献入中国,金英自然也随同进宫。金英是淮阳人,她随曹妃进宫,心喜得回中国,将来候个机会好和她的情人团圆。谁知金英的情人,倒是扬州的名士,家里穷得徒有四壁。及金英被她父母鬻去,这位名土早晚盼望,咄咄书空,茶饭也无心进口,书也不读了。功名两字,更视做虚名,哪里还放在心上!  这样的忧忧郁郁,不久就酿出一场病来。名士的父母家中虽贫,却只有此子,把他痛爱得如掌上明珠一样。名士的病症一天重似一天,他的父母疑心起来,向他再三地诘询。名土见自己病很沉重,只得老实说出是为了杨金英。他的父母以金英被她父母鬻去,久已消息沉沉,也没法去找寻她。眼看着儿子病着,唯有仰屋兴嗟罢了。不多几时,那名士就一瞑目离了恶浊的尘世,从他的离恨天而去。这名土逝世的那天,正是金英回国的时候。可怜两下里地北天南,哪里能够知道。倘在金英回国的当儿能递个佳音去给他,或者那名土还不至于死。名士死了,金英还当他不曾死的,心上兀是深深地印着情人的痕儿。

  如今金英痛着自己容貌已毁,不能再见他的情人,芳心中早存了一个必死的念头了。

  有一天上,曹妃带了两名老宫人往温泉中沐浴去了,宫中只留金英一个人侍候着。恰好世宗帝听政回宫,见曹妃不在那里,就在绣榻上假寐一会,不由地沉沉睡去。这时凑巧那个张嫔人张尚书侄女,和方通判之女同时进宫者来探望曹妃,走到宫院的闺门前,已听见里面有呼呼的喘气声,异常的急迫。

  张嫔人有些诧异起来,想睡觉的呼吸,决不会有这样厉害的,便悄悄地蹑进宫去,蓦见宫女杨金英很惊慌地走下榻来,张嫔人愈加疑惑,忙向榻上一瞧,见世宗帝直挺挺睡着,颈子上套了一幅红罗,紧紧地打着一个死结。张嫔人大惊,说声:“不好!”急急去解那条红罗。不知世宗的性命怎样,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二回

  第七十二回荔娘多艳樱口代唾盂东楼纵欲绣榻堆淫筹却说张嫔人见杨金英慌慌张张地跑出去,心里已万分疑惑,便走得榻前来一瞧,见世宗帝的颈上系着一幅红罗,还打了个紧紧的死结。张嫔人大惊,立时声张起来,外面的宫人内监一齐纷纷奔入。张嫔人忙去解开世宗帝项上的红罗,一面使宫女去报知陈皇后。不多一刻,陈皇后乘了銮舆飞奔地到来,帮着救援世宗。这时的世宗帝只剩得气息奄奄,喉间一条系痕深深陷进肤中,约有三四分光景。倘若张嫔人迟到一步,世宗帝已气绝多时了。一半也是世宗命不该绝,更兼杨金英是个女子,手腕不甚有力,否则世宗帝还得活么?  张嫔人和陈皇后救醒了世宗帝,并令太监去请太医院来诊治。那太医按了按世宗的脉息,回说因气闷太过,血搏膨胀,只要静养几天,一到气息宽舒时就可以复原的。于是书了一张药方,由内监去配制好了,陈皇后亲自煎给世宗帝喝下。看看世宗的眼睛已能转动了,但是不能说话。陈皇后咬牙切齿地恨道:“好心狠的逆奴,竟敢弑起皇上来了!”说着曹妃已沐浴回来。当曹妃方入温泉沐浴,忽见宫人来报:“皇上在宫中假寐,几乎被杨金英所弑。”曹妃听了,慌得手脚都冰冷,要待起身去瞧,那身上的衣服已经脱去,穿戴是万万来不及的。可是心里一着急,哪里有什么心洗浴,便匆匆地穿着好了,随着宫人三脚两步地赶入宫来。陈皇后见了曹妃,把平日的一腔醋意从鼻管中直冲到了脑门,就把脸儿一沉,含着娇怒喝道:“皇上待你不薄,你为什么要存心弑主?快老实供了。”曹妃见说,惊得目瞪口呆,半句话也回答不出。张嫔人和曹妃往时感情是很好的,她见陈皇后要诬曹妃弑主,忙走过来替曹妃辩白,把目睹杨金英的话向陈皇后讲了一遍。陈皇后命内监去捕杨金英。

  那内监去了半晌,才回来禀道:“杨金英已自经在宫门上了。”陈皇后说道:“这是她畏罪自尽了。不过杨金英是曹妃宫中的侍女,她胆敢弑主,必是皇妃指使,是可想而知的了。”于是喝叫老宫女着过刑杖来。

  曹妃要待自辩,陈皇后不等她开口,令宫女们先将曹妃责了五十杖。可怜娇嫩的玉肤,怎经得起这样的杖责,早已打得皮裂肉绽,血染罗裳了。曹妃哭哭啼啼地,口中只呼着冤枉。  陈皇后大怒道:“皇上在你的宫中被人谋弑,你怎么会不知道?要不是你主使,这话谁相信?似这般大逆的罪名,你还仗着花言巧语,脱去你的干系么?俺知你不受重刑,是不肯实说的。”曹妃带哭带诉地说道:“这事贱妾的确是不知情的,娘娘莫要含血喷人。”张嫔人在旁也觉看不过去,便跪下代求道:“金英既畏罪自经,这弑主的主意是金英自己所出,和曹贵妃不曾同谋可知,否则金英怎肯自杀?至少也要把曹贵妃攀出来的。”陈皇后不待说毕,娇声喝道:“你能保得住曹贵妃不生逆谋么?不干你的事不要多嘴!”吓得张嫔人撅起一张樱唇不敢作声。陈皇后吩咐宫人,拿曹贵妃的上身衣服脱去,赤体鞭背,只鞭得曹贵妃在地上乱滚,口里抵死不肯招认。陈皇后冷笑道:“俺晓得受刑还轻,以是咬定不招。”回顾宫女道:“去凤仪殿上把大杖取来,叫太监们用刑。”太监们奉了命令,不敢留情,这一顿的大杖,打得曹妃血肉飞溅,“哎呀”一声,昏过去了。陈皇后着内监将曹妃唤醒,强逼她招供。曹妃知诬招也是死,反落得一个骂名,所以星眸紧阉,索性一声不则。

  陈皇后连问了几声,曹贵妃始终给她一个不答应。恼了陈皇后,霍地立起身儿,亲自执杖来打。太监们也挺杖齐下,似雨点般地打在曹妃的嫩肤上。可怜金枝玉叶的曹妃一口气回不过来,竟打死在杖下了。

  太监们杖了一会,见曹妃初时身体还有些转动,到了后来渐渐不能动弹了。内中一个太监去试曹妃的鼻息,一点气息都没有了。当下跪禀陈皇后道:“曹贵妃已经气绝。”陈皇后听说,似乎有些不信,亲自去验看时,见曹妃花容惨白,那玉肌上的鲜血兀是滴个不止,鼻子里的呼吸果然停止,分明是气绝多时了。陈皇后却声色不动地对太监们说道:“这贱婢既死,算便宜了她,赐个全尸吧!快把她舁出去。”  太监们就一哄地抬了曹妃的尸体出宫,自去草草地收殓。

  陈皇后打死了曹妃,到绣榻上来瞧世宗帝,哪知世宗帝口里虽不能说话,心上是很清楚的。陈皇后拷问曹妃,并杨金英畏罪自经等,他已听得明明白白,知道曹妃是冤枉,陈皇后一味用刑强迫,完全是公报私仇。所以这时陈皇后走到榻前,世宗帝恨她把爱妃打死,便回身朝内,只做不曾看见一样。陈皇后哪里晓得,且因眼中的钉已拔去,心下转十分快乐,就很殷勤地来服侍世宗帝:什么递汤侍药、嘘暖问寒,事事必亲自动手。世宗帝却抱定了主意,无论陈皇后怎样的小心,她总是一百个不讨好。光阴迅速,看看已过了三天,世宗帝的精神慢慢地有些复原过来了。

  他病体一愈,不觉要想到了曹妃,每念到曹妃,就要恨着那陈皇后了。

  一天陈皇后在旁侍餐,世宗帝无意中提起了曹妃。陈皇后变色说道:“这种谋逆的贱婢,还去讲她则甚?”世宗帝听了,不由地心头火起,把手里的一碗饭向着地上猛力一摔道:“你说她的谋逆,可曾有什么证据被你执着了?朕看你和曹贵妃究竟有何不解的仇恨,你却要诬陷她。如今她已被你杖死了,还不肯饶放她么?”

  世宗帝说话时声色俱厉,陈皇后不防世帝会这样的,又吃摔碗时吓了一跳,这时真个有点忍不住了,便一倒身伏在案上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世宗帝越发动气,在案上一拍道:“你喜欢哭的,回宫去哭个畅快,不要在这里惹朕的厌恶!”这一拍又把陈皇后吃了一惊,弄得她坐不住身儿,只得搀扶着宫人,一步挨一步地回宫。

  陈皇后本来已有了三个月的身孕,被世宗帝连吓了两次,回宫后就觉得腹痛,不到一刻,竟愈痛愈厉害了,只在床上不住地打滚。宫女内侍们慌了,一面去请太医,一头去报知世宗帝。那世宗帝听说皇后腹痛,拍手骂道:“她这个恶妇,生生地把曹贵妃害死了,朕不去收拾她,天快要不容她了。”陈皇后由内侍将世宗的话传给她听,气得陈皇后手足发颤,几乎昏厥,更兼腹痛加剧,当夜就此堕胎。陈皇后胎虽堕了,人却病了起来,一天沉重一天,不到半个月工夫,也追寻曹贵妃,到阴间去争闹了。世宗帝见陈皇后已死,她杖死曹贵妃的这口气,也算消去了一半。

  于是命司仪局照皇后礼安葬,谥号为孝安皇后。一切丧葬的仪节,都十分草草。陈皇后葬毕,世宗帝以六宫不能无统率的人,急于重立皇后,于是在张、方两嫔人中,指定张氏,由世宗帝下谕,册立张氏为皇后,这且按下。

  再说严嵩自入阁后,长子世蕃也擢升为户部侍郎。朝中的政事,不论大小,均须禀过了严嵩,然后入奏世宗帝。严世蕃仗着他老子的势力,便大开贿赂。凡要夤缘做官,只须走世蕃的门路。每官一员,纳金若干两,候补者又若干两。倘要现缺的,必加倍奉纳。金银的多寡,定官职的大小。吏部主事王涌不过一个举人出身,他投世蕃的门下,开手就纳金二万两。世蕃骤得他的多金,觉得无可报答,就在三个月中,把王涌叠擢六次,居然做到了吏部主事了。又有世蕃的同乡人牛贵的,只献给世蕃千金。不多几日,部中公示出来,授牛贵为溧阳县知县。这样的一来,官职有了价钱了。譬如穷寒的典吏,只要凑足了千金去献给世蕃,马上就可以做一个现成的知县。但自经王涌一献二万两之后,世蕃的胃口愈大了。在初时不过几百两,最多也只有几千两,王涌起手就是两万,世蕃知道做官的人,没一个不剥削百姓的,手头自然很丰富,乐得敲他们一下。由是钻谋官爵,动不动要上万了。至若几千两几百两,世蕃眼睛里也不斜一斜。

  世蕃既有了多金,什么吃喝穿著,没一样不是穷奢极欲,单讲他所住的房屋,室中的陈设富丽堂皇,和皇宫里差得无几,有些地方实是胜过皇宫。他厅堂中直达内室,都是大红毡毯铺着地,壁上嵌着金丝,镂成花纹,镶着珠玉。还有姬妾的房里,不但是画栋雕梁,简直是满室金绣。珠光宝气,照得人眼目欲眩。世蕃的家里,共有姬妾四十多人,这四十多人中要算一个荔娘最得世蕃的宠幸。那荔娘是青浦江畔人,年纪还不到二十岁,生得雪肤花貌玉容艳丽,性情又温柔聪敏,凡世蕃的穷奢极欲,都是荔娘所想出来的。如玉屏风、温柔椅、香唾壶、白玉杯等,名目出奇,行动别致,有几样的花样镜,真是历史所未有的。就是玉屏风,说来也很觉好笑,什么叫做玉屏风?

  世蕃每和姬妾们饮酒,一头拥了荔娘,一杯杯地饮着,一面令三四十个姬妾,一个个脱得一丝不挂,雁行儿排列着,团团地围在酒席面前。每人斟一杯酒;递给世蕃一饮而尽。酒到半阑时,便抽签点名,谁抽着签的,就陪世蕃睡觉。他们在那里取乐,这三四十名的姬妾仍团团围绕着,任世蕃点名,更换行乐。一年三百六十天,没一日不是如此的,就叫做玉屏风。

  又有温柔椅的,姬妾们多不着一丝,两人并列斜坐在椅上,把粉嫩的玉腿斜伸着,世蕃便去倚在腿上,慢慢地喝酒。又用三四个美姬倒伏在躺椅上,将身体充作椅儿,以三人斜搭起来,活像一把躺椅。世蕃在这些美姬的身上起坐倒卧,当她们躺椅一样看待,竟忘了所坐的人体了,这就是温柔椅。又有一种香唾壶,世蕃每晨起身,痰唾很多,自唾醒至下床,唾壶须换去两三个。

  经荔娘想出一个香唾壶的法子来:到了每天的清晨,姬妾们多赤体蹲伏床前,各仰起粉颈,张着樱口接受世蕃的痰唾,一个香口中只吐一次,三四十个姬妾掉换受唾,直到世蕃唾毕起身为止。这个香唾壶的名称很是新颖别致,想在那时已有这样的奇行,怪不得现在的人,没有一样做不出了。又有所谓白玉杯的,是在酒席台上应用的。譬如世蕃今日的大宴群僚,除了令美貌的姬妾照例侑酒外,大家饮到有三分酒意的时候,世蕃便叫拿白玉杯上来,只见屏风后面嘤咛一声,走出三四十个姬妾来,都打扮得妖妖娆娆,身上熏着兰麝,口里各含了一口温酒,走到席上,把口代了杯子。每个人口对口和接吻似的,将酒送入宾客的口中,似这种温软馨香的玉杯儿,那酒味当然是别有佳味了。据当时在座的人说:“美人的香唇又柔又香,含在口中的酒,既不算冷又不算热,只好说是微温。”有的故意慢慢咽着,一手钩住美人的香颈,把口去接着美人的樱唇,轻轻地将酒吸出来,等得喝完了酒,那美人很是知趣的,便把她那柔而又腻的纤舌,也顺着酒儿,微微地送入宾客的口中。

  这样的一来,不论是什么的鲁男子到了此时,怕也要情不自禁了。他们正当入温柔乡的当儿,世蕃又是一令暗号,这三四十个人的樱口玉杯就纷纷地集队,仍然排列着走进去了。这时的宾客,个个好似中了魔毒一般,谁不弄得神魂颠倒,几乎连席都不能终,大家再也坐不住了。世蕃见那些宾客跼促狼狈的情形,忍不住哈哈大笑。一班宾客也自觉酒后失仪,被这玉杯儿引得意马心猿丑态毕露,所以往往不待席终,多半逃席走了。世蕃的恶作剧,大都类是。他每宴会一次,必有一次的新花样。这花样儿务要弄得宾客人人神魂飘荡,情不自禁为止。

  因而那些赴宴的同僚闻到了世蕃宴客,大家实在不愿来受他的捉弄,但又畏他的势力不敢不赴。同僚中谈起世蕃的宴客,谁不伸一伸舌头,差不多视为畏途。  讲到世蕃的为人,性情既是淫佚,姬妾们到了他的手里,无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尤其是那个荔娘,更其为虎作伥,想出许多的法儿来,辅助世蕃的淫乐。世蕃最好迎新弃旧,一个姬妾至多不过玩过一两夜,到了第三天夜上就要换人了。而且他玩妇人,往往是白昼宣淫的。不管是什么时候,高兴了就玩一个痛快,玩过之后仍出去办事。办了一会公事,又去和姬妾们闹玩了。人家说昼夜取乐,独有世蕃,可算得时时取乐。俗语说“当粥饭吃”,世蕃的淫妇女,简直好说是“当粥饭吃”

  了。那么世蕃家里的三四十个姬妾,日久不免厌了,自然要往外面去搜寻。凡是良家妇女,世蕃所瞧得上的,不去问她是官家是百姓家,那些如狼似虎的家人抢将上去,把女子拖了便走。

  待到世蕃玩过三四天,有些厌起来了,依旧命家人把她送还。他这样强劫来的,人家送给他的和出钱买的,一年之中,真不知要糟蹋多少妇女呢。世蕃自己也记着一种数目,叫做淫筹。这淫筹是每奸一个妇女,便留一根淫筹在床下,到了年终时,把那淫筹取出来计点一点数目。听说最多的数目,每年淫筹凡九百七十三只。是世蕃这一年中,算玩过九百七十三个妇人了。一个人能有多少精神,照上面的数目看来,每天至少要玩三个妇女了,不是很可惊么?这话不是做书的凭空捏造出来的,有一个的的确确的见证在这里。什么见证?就是那时的青州府王僧缘,他是曾亲自见过淫筹的人。

  当时王僧缘的授为青州府,也是向严家门中营谋得来的。  他要上任去的那天,往严世蕃的家里去辞行。僧缘和世蕃本是通家,和平常宾客是不同的,一进门听说世蕃还没有起身,僧缘就一口气走到世蕃的房里;世蕃正拥着荔娘高卧,只含含棚糊地命僧缘坐了,世蕃仍旧昏昏睡去了。僧缘自幼在乡间读书,从不曾看见过这样华丽的去处。但见金珠嵌壁、宝宝镶床。地上统铺了绸绫,案上无非是宝物,青罗为帐、象牙雕床,人们走进室中,就觉得珠光灿烂、宝气纵横、五光十色,连眼都要看花了。僧缘走着没甚消遣,就在宝中东瞧西看的,各处玩了转,凡这室中所有,都是僧缘所不经见的东西。忽见世蕃睡的床边,放着一个明瓦的方架,架上叠着白绫的方巾,一块块的约有半尺来高低。  僧缘随手取了一方去窗前细看,那白绫有二尺见方,边上绣着花朵,瞧上去似十分精致。僧缘以为是女子的手帕,横竖这许多在那里,取他几幅想来是不要紧的,便暗暗地偷了三四方,把来纳在袖中。不多一会,世蕃已起来了,和僧缘寒暄几句,即留僧缘午餐,序上肴馔的精美,自然不消说得了。餐毕王僧缘便辞别了世蕃,匆匆地登程,自去上任。到了任上过不了几天,恰巧逢着同僚中宴会。席间有人提起了严嵩父子,同官中都很是羡慕,只恨没有门路可以投在严氏门下。因那时的严氏谁不闻名?人人知道,阿谀了严嵩父子,即可升官发财了。

  王僧缘听了同僚们的话,他便很得意地说道:“不才在京的时候,倒和世蕃交往过,也不时到他的家里去的。”于是将他家中怎样的华丽、怎样的精致,真说得天花乱坠。听得一班同僚都目瞪口呆,赞叹声啧啧不绝。僧缘讲到起劲的当儿,令家人取出所窃的手帕来,传示同僚道:“这是世蕃府中姬妾们所用的帕儿,是拿明瓦架子架着的,差不多有四五百方。俺爱它绣得精致不过,随手取了几方。你们瞧瞧,这帕儿多么讲究?”

  同僚们看了,又称赞一会。

  末了递到一个知县手里,约略看了看,忙掷在地上道:“这是妇人家的秽亵东西,怎么可以在案上传来传去?”同僚们见说,个个愕着问故。那知县笑道:“世蕃每玩过一个妇女,必记淫筹一只,将来年终时,总计淫筹若干,就是玩过若干女子,把来记在簿上。据他自己说:”他日到了临死的时候,再把簿上的妇女计算一下,看为人一世,到底玩过妇女多少了‘。

  这一方方的白绫,就是淫筹。世蕃在交欢毕,用这白绫拭净,置在床边。家中专有一个姬妾,管这淫筹的事,如计点数目,分别颜色。每到月终报告一次。怎么淫筹要分别出颜色来吧?

  因为玩少妇和处女,淫筹各有不同。凡处女用过的淫筹,是有点点桃花艳迹,少妇是没有的。所以世蕃府中,淫筹有处女筹和少妇筹两种。记起簿子来,少妇筹若干,处女筹又若干,都要分开的。那么总计起来,少妇和处女,就可以比较多寡了。“那知县说罢,把座上的同僚一齐听得呆了。那知县又说:”王知府所取的手帕。就叫做少妇筹。“要知那知县还有什么话说,再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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