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宫闱史

     著书立意乃赠花于人之举,然万卷书亦由人力而为,非尽善尽美处还盼见谅 !

                     —— 华辀远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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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八回

  第九十八回金屋无人皇亲遣丽质河桥肠断经略梦香魂却说田宏遇怒气勃勃地连声叫打轿过来,尚有未散的宾客和那些家仆们,不知宏遇为什么要这样的大怒。田宏遇的为人,平日和蔼谦恭,喜怒不形于色的。这般忿怒的样儿,不但许多门客从来不曾看见过,就是一天到晚服侍宏遇的家役们,也还是第一次逢着。所以大家议论纷纷的,一时很觉得诧异。当下宏遇匆匆地登轿,不住地催着夫役们快走,一路上如飞地望了西直门走来,到了大宗伯府门前,宏遇喝令停舆,很忙迫地跨下轿来,也不待门役的通报,竟自走进府中,向书房里来找董其昌。恰好其昌上朝回府,在那里披阅公牍。

  宏遇一见了其昌,就气愤愤地把书案一拍,倒使其昌大吃一惊,正要动问,宏遇已指天画地的大声说道:“老董!你看天下有这样的衣冠禽兽么?怕咱的眼睛儿瞎了。”说着,将府中开筵赏花,三桂调戏陈圆圆的事,带骂带喘地说了一遍,越讲越气,咬牙切齿,又要打椅击桌的大骂起来。董其昌听得明白,忙相劝道:“老兄的气度,素来是很宽大的,怎么今天为了一个歌女,要气到这般地步?那也未免太不值得了!”宏遇此时火气一团,直往上冲,要想对其昌来诉说,借此出出气的,万不料其昌兜头就浇一勺冷水,把宏遇的无名火先熄去一半。

  便睁着眼向其昌说道:“据你的话,难道三桂这种行为是应该的?”董其昌笑道:“你结交了半生的朋友,连这点点风色都瞧不出来,也是枉然了。你看朝廷许多大臣,哪一个是可靠的?

  将来一旦有变,却去依谁?似吴三桂这样的人,你莫瞧不起他,异日必有大为。

  咱们结交他还来不及,怎么反去得罪他,以致结下仇恨?倘然三桂得志,岂不是一个大大的隐患?“宏遇听了其昌一席话,好似当头一个霹雳,弄得目瞪口呆,半晌才慢慢地说道:”那么依你又怎样?“其昌正色道:”目今朝廷,晨不保夕,咱们正宜结识英雄的时候。就俺说起来,你回府去,赶紧遣人去请三桂到来,置酒向他谢罪。至酒酣耳热的当几,即令歌女圆圆出来侑酒,使他见色忘怨,你就把圆圆乘间贻赠给他,那不是前嫌尽释了么?“宏遇摇头道:”咱既已和他翻脸,此时便去邀请,只怕他未必肯来。以后的事且等过了几时再谈吧。“宏遇说毕,起身辞了其昌,上轿回到府中,想起三桂的为人,觉得他实在可恶,又回想其昌的话,虽不无见地,究有些近于袒护三桂。况这种好色之徒,将来能否成得大事,还在不可知之列,咱又何必去空交无益之人。宏遇想了一会,打定主意,不再和吴三桂往来。其实宏遇一半也舍不得陈圆圆的缘故。

  再说吴三桂自那天从田皇亲府中,气愤愤地出来,一口气回到家里,闷闷地坐在那里,连茶饭都无心吃了。这样地过了几天,思念圆圆的这颗心,比从前更进了一层,只苦的美人已归沙叱利,俗言说侯门深似海,任你三桂想得头昏颠倒,也没人来怜惜你的。有时万分无聊,便悄悄地至田皇亲府花园的后门,徘徊一回儿。但见碧波滚滚,依然长流,佳人却是消息沉沉,只得长叹数声,嗒然而归。

  其时满洲兵寇边急迫,警报络绎不绝。洪承畴方进兵安徽,邀击李自成,陈奇瑜又自重庆被张献忠杀败,辽蓟总兵唐其仁,也吃满兵打得落花流水。崇祯帝敕总兵祖大寿往援,祖大寿见满兵势盛,竟带了他部下三千名步队,杀了唐其仁的首级,投奔满洲去了。崇祯帝闻报大惊,急召廷臣商议。大学士杨嗣昌,力荐吴三桂出镇边地,说他是个将才。崇祯帝听了,巴不得有人荐拔奇才,便立即下谕,授误三桂为副总兵,往驻山海关,以御外侮。

  圣旨下来,第一个兴高采烈地,是老将吴襄,见他的儿子,得膺边疆重职,真是说不出地欢喜。还有许多同朝的官吏,及亲戚朋友,都来替三桂父子道贺。吴第中便大排筵宴,款待来宾,酒热灯红,大家猜拳行令,开怀畅饮。只有吴三桂一人愁眉不展的,似有什么重忧一般。人家不晓得内心的情节,还当吴三桂初担重任,心里忧惧,所以郁郁不欢。独有大宗伯董其昌,却知道吴三桂的心事。酒到了半酣,董其昌含笑向三桂耳边轻轻说了几句,三桂连连起身,对董其昌打拱作揖。待至酒阑席散,其昌告辞去了。  光阴流水,转眼三天,三桂赴任的期日到了。他好似没有这件事一样,绝口不提。吴襄倒弄得着急起来,忙召三桂到营中,诘问他为什么违延上谕,万一皇上见罪,谁敢担当?三桂听说,只唯唯诺诺,并不说出缘由。吴襄这时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直到第五天上,董其昌匆匆到都督府中来,见了三桂,便微笑说道:“大事已替你说妥,咱们走吧!”于是一把拖了吴三桂,竟向田皇亲府中走来。

  早望见田宏遇已领着几名家丁,远远地前来迎接。三桂见了宏遇,自觉有些惭愧。

  宏遇似毫不介意,而且比从前更来得谦恭了。三人携手进了皇亲府,大厅上筵席已设。宏遇让三桂上坐,三桂哪里肯依?争让了一回,由董其昌上坐,三桂边席,宏遇下首主座相陪。酒到了三巡,宏遇回顾家僮,不知说些什么,家僮飞奔地进去了。

  一会儿家僮出来复命,就听得屏风背后,环巩声丁冬,弓鞋细碎,走出一位如花的美眷来。三桂因有前日的嫌疑,不敢在席上放肆,只好微微地偷眼瞧看。谁知不看犹可,一看之下,不由地浑身惊颤,好像铁针逢着了磁铁似的,两眼盯住了,再也转不过来。你道那美人是谁?正是三桂思想得茶饭不进的陈圆圆。

  那圆圆姗姗地到了席上。宏遇叫他和三桂并肩坐下,吓得个三桂几乎直跳起来,慌忙侧身避位,被田宏遇一手按住道:“都是自己人,将军何必见外?快坐下了,好痛痛快快地饮酒。”三桂不得而已,重又坐了,但是终有些不安的样儿。田宏遇一面执着酒杯,笑对三桂说道:“将军受皇上寄托的重任,将来保社稷,定寇乱,立功卫国,前途的希望正大。就是老夫,年虽古稀,也要托庇将军咧。”宏遇说时,指着圆圆说道:“她是个无依的孤女,老夫衰颓之年,留她无用,敬以托之将军,幸无过于见却。”三桂听说,正是出人意外,转弄得回答不出话来,好半息才起身说道:“老皇亲年已古稀,正应留此婵娟,以娱暮景。小将自愧无德,终蒙老皇亲谬奖推爱,那是万万不敢领受的!”田宏遇见三桂推辞,待要起身答话,董其昌便掺言道:“这是田皇亲的一片诚心,望将军不要过谦!”说毕也不由三桂作主,吩咐田府的家役,舁进一顶青纳的绣舆来。

  早有田府的丫环,扶了陈圆圆登舆。一声吆喝,如飞地抬往吴三桂的都督府中去了。这时的三桂又喜又忧,坐在席上,举止无措地,连应酬都有些乖方起来。董其昌料得三桂心神不宁,故意笑着说到:“将军已醉了,咱们一起告便吧!”田宏遇尚要挽留,其昌给他丢了个眼色,宏遇会意,只得拱手相送。

  其昌同了三桂,走出田府,对三桂说:“玉人已属将军,幸好自为之!老夫也要作别了。”说着头也不回地走了。三桂看着其昌远去,方回身大踏步奔回都督府来看圆圆。三桂的母亲李氏,正在和圆圆谈话,恰好三桂跨进门来。李氏便道:“这女子是田皇亲府中的,此时却送到我家来做甚?”三桂就把田皇亲推崇自己,并贻赠歌妓的话,细细讲了一遍。李氏只有三桂一个儿子,平日异常地钟爱。日前听得三桂授了副总兵,早晚要出镇边池,李氏不禁悲喜交集。喜得是儿子膺了荣封,悲的是母子将要远离。这时又见三桂说田皇亲慕他威名,馈赠爱姬,把个李氏听得嘻开了一张瘪嘴,再也合不拢来。惟有三桂结发妻卢氏,听说三桂纳了美姬,立刻就变下脸来,一个翻身,掩面回房去了。三桂那时魂灵儿都不在身上了,还去管什么卢氏,便勉强和他母亲敷衍了几句,即携了圆圆的玉腕,并肩进了后堂,自往翠云轩中,寻他们的乐处去了。他们两地相思,直到今日才算得天从人愿,成了眷属。

  英雄美人,得偕燕好,此中的况味,自有说不出的快乐!

  吴三桂自得了陈圆圆,把出镇边地的重务,巳抛在九霄云外,但谕旨的期限已过,三桂恐皇上加谴,索性密嘱兵部侍郎谢廷宇,替他请了病假。从此一天到晚,和圆圆守在一起,真是形影不离,衣食相共。两人你怜我爱的,恨不得打成了一片。

  其时大宗伯董其昌,听得都中谣传,谓田皇亲遗美姬给吴三桂,致三桂沉湎酒色,置国家大事于不顾了。又有人说,吴三桂是个有为的青年,应当令他远驻边地,备尝艰辛,使他知道疾苦,俾将来晓得爱国卫民,不当遗美人与他,因此使三桂纵情声色,贻误国家,罪非浅鲜!董宗伯见众议纷纭,不觉大惊道:“俺竭力把圆圆成全三桂,乃是希望他忠心为国,以御外侮的意思,哪里是叫他拥美人,在家淫乐,这不是俺害了他么?”当下回到家中,走进书斋,研墨润毫,写成一封书信道:长白将军阁下:多日不晤,甚念!近想将军,美人新宠,其乐可知也。曩者,将军名冠武榜,凡知将军者,无不为国家庆得人。老夫虽髦愤,不禁为国家,也为将军喜也。故廷臣之于将军,推崇备至。曾几何时,而朝廷任将军之谕下矣。夫朝廷以兵权付将军者,冀将军赤心保国,内而扫除妖氛,外而力殄强梁,使明代之江山,转危为安,则将军不啻手造明代,其功业勋德,尚可得而计耶!顾将军志不在此,乃与田畹争一歌妓,甚至废寝忘食。老夫以将军乃英才也,不忍使将军困于情网,而坏国家柱石,故不惜三寸舌,为将军作说客。讵知事成而后,将军不图铭感而思报,反纵情声色,沉缅于曲部之中。

  嗟夫!在今日之世,岂尚是人臣恋歌妓时耶?矧厉王以褒姒而亡国,夫差悦西施而吴灭。儿女情长,则英雄气短,此尤不能不为将军虑也。陈圆圆者,一秦淮之歌妓耳,路柳墙花,人人得而攀折者,而将军爱之,适足以辱将军而已。幸将军以国家为重,体朝廷宵衣旰食之心,为保国安邦之策,青史留名,万年传诵。苟不然者,以堂堂须眉,不为国家效忠,而终年消磨岁日于情天孽海之中,彼项羽自刎乌江,前车犹可鉴也。万一蹈斯覆辙者,不仅将军之不幸,亦国家之不幸也!回头彼岸,惟将军筹而三思之!

  董其昌写罢,又自己读了一遍,随手加封,命家役将信送往都督府去。那时三桂和圆圆,正在后圃中饮酒看花,兴谑欢谐。忽见婢女持着一个信封进来,三桂忙接过手里,见信封上写着“吴将军长白谨启”,三桂不知道是谁写给他的信儿,便一手拆开来,和圆圆并肩观看。读罢,对着圆圆笑道:“董老头在那里发牢骚了。”

  话犹未了,圆圆蓦地立起身儿,噗地跪在三桂面前,珠泪盈盈地说道:“董宗伯为将军利害计,为国家安全计,似非去贱妾不可。将军欲显身扬名,卫国保民,也决计非把贱妾杀了或是剐了。恐蜚短流长,人家总要说是将军留恋女色,抛撇国事的了。这样看来,为了贱妾一人,累了将军威名,也贻误将军进取之心,那不是叫贱妾罪上加罪吗?若果将来两败俱伤,不如贱妾先死在将军的面前吧!”  陈圆圆说到这里,霍地立起身来,向着庭柱上一头撞去。

  这一来把吴三桂吓得心胆皆裂,慌忙将圆圆一把扯住,轻轻地抱在膝上,低声安慰着道:“你不要心里气苦,俺的主意很是坚决的,无论他们怎样地说着讲着,俺拼了这副总兵不要了,终是和你伴在一块儿的。况且俺千辛万苦地弄你到手,怎肯听了闲言,无端地把你抛撇?那是无论如何办不到的。老实说一句,俺的头可断,海可枯,石可烂,我们两人的情意,是万万不会分离的!”三桂说着,取过董其昌的书信来,狠命地一顿乱撕,撕了一会,又掷在地上蹬了两脚,狠狠地说道:“这老悖没来由,枯井生波的,写这样劳什子的信来。俺不看他成全俺两人的功劳,早就赶往他家中,把他一剑斫了。”圆圆见三桂正言厉色地说着,对于自己,确是一片诚心,不觉破涕为笑,一头倒在三桂的怀里,一面撒娇撒痴的,要三桂设誓给她听。

  可怜一位雄心勃勃、自命不凡的大英雄,被陈圆圆迷惑住了,什么父母妻子、富贵声名,一古脑儿看做了浮云一般,哪里还放在心上?从此三桂死心塌地地伴着陈圆圆,再也想不着“功名富贵”四个字了。

  再说闯王李自成,攻陷安徽凤阳,焚了皇陵,屠戮百姓,这警耗传到了京中。

  崇祯便素服避殿,设祀祭奠,并俯伏地上,放声大哭道:“朕居位无道,天降厥凶,致令泉下列祖列宗,遭贼的蹂躏。朕死无颜对太祖高皇帝,更何面目见先哲贤人?”

  崇祯帝带诉带哭,越哭越是伤心,那旁边侍祭的大臣,如魏藻德、钱谦益、孔员运、贺逢圣、薛国观等,以及内侍宫监,无不涕泣得不可仰视。乾清门满罩着愁云惨雾,祭台上的红烛,光焰都成了惨绿色,似也在那里伤心一般。这时殿外忽然一阵狂风,把祭祀所燃的红烛,尽行吹灭,就是案上列着的历代祖宗皇帝圣像,也都被狂风打落在地,群臣无不失色。

  崇祯帝叹口气道:“天屡降灾,贼盗四起,国恐将不国!

  狂风把祭烛吹熄,分明是不祥之兆无疑。“说罢拂袖回宫。过了一会,内殿传出谕旨来,着洪承畴督师剿贼。这旨意颁下洪承畴方视师天津,闻命即移檄江淮,调总兵左良玉、边大绶两支人马,一出东,一出西。承畴自统大军,直扑正面。自成的人马,都原是些乌合之众,怎经得左良玉的一路人马,个个是精壮的大汉,只一阵地乱砍乱杀,自成大败而逃。被左良玉和边大绶,四面围将上去,把自成所有的精锐,几乎杀个干净。

  自成只领得十八骑,死命地冲出重围,逃往河南一带去了。这里正在大杀贼众余孽,安徽将告肃清,忽然上谕下来,召洪承畴火速进京。承畴不知是什么紧急军情,及至到京觐见,方知是满洲的太宗皇帝,改国号为大清,以天聪十年为崇德元年。

  清太宗因征察哈尔,顺道攻入大同宣府一带。巡抚张凤翼,上疏告急,崇祯帝立召洪承畴面谕,并拜为经略史,令即日出师,往援宣大。洪承畴奉谕退朝,回到自己的私第中,命家人们设起香案来,祭过了祖宗,又唤齐妻妾子女,一一和她们诀别。

  这时阉家大小,惊慌骇怪,不知洪承畴是什么用意。

  讲到这位洪承畴,本是明朝一个名士,于军事上的知识,很是高深,至于文章学术,也可以称得上选。通说一句,似洪承畴这般人物,在明末时代,已算得是数一数二的了。洪承畴掌着帅印,出入戎马之中,他自以为儒将风流,常以古时的名将自诩。他的生平,也没有过于失德的地方,只是好的声色,所以家里的三妻四妾,一个个貌艳如花。在承畴原可以优游家居,安享他的闺房艳福。怎奈国家多事之秋,承畴既膺了督师的重任,不得不东征西剿,驰骋疆场,以致家中的艳姬美妾,香衾辜负,大有悔教夫婿觅封侯之概了。那日洪承畴和家人诀别时,他有了爱妾曹氏,芳名唤做阿香的,为承畴最钟爱了。

  当承畴应召进京时,一夜宿在馆驿中,见阿香姗姗地走进来,见了承畴盈盈跪下地去,垂泪说道:“妾今要和相公长别了!”不知阿香为什么作别,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十九回

  第九十九回铁马金戈洪承畴廛兵雪肤花貌文昌后迷敌却说洪承畴在馆驿中,见爱姬阿香,花技招展似地走了进来,向承畴垂泪叩头道:“贱妾要与相公长别离了!”承畴听说,大惊失色。忙伸手去拉她,忽然不见。

  洪承畴大叫怪事,警醒过来,却是南柯一梦。他从榻上一骨碌地爬起来,听谯楼正打着三更,案上的灯火。犹半明半灭。承畴一面剔亮了擎灯,细想梦境,谅来决非佳兆。又想阿香是自己心爱之人,奉谕剿贼,转眼已是半年多了,家中好久不通消息,莫非阿香有怎样长短么?承畴在馆中,胡思乱想的,翻来覆去,休想睡得着。

  看看东方发白了,远远地村鸡乱唱。承畴便披衣起身,草草地梳洗好了,唤起从人,匆匆上马。这时洪承畴的归心如箭,真是马上加鞭,兼程而进。  不日到了京中,一口气驰回私第,家人们见主人回来,自然排班迎接。承畴也无心和他们兜搭,三脚两步地跑入内院。

  见阿香方斜倚在一张绣椅上,一个小环,轻轻地替她捶着腿儿。

  她见承畴进来,也不起身相迎,只把头略略点了点,嫣然微笑。  承畴这时细瞧阿香的玉容惨白,病态可掬,不觉吃了一惊。急忙向阿香问道:“你脸色上很是不好,敢是冒了寒了?”阿香摇摇头道:“没有什么病,不过胃口不大好,吃不下饭就是了。”承畴说道:“可曾延医没有?”说着便挨身坐在阿香的旁边,一手拥了她的纤腰,嘻开着嘴,怔怔地望着阿香等她回答。

  阿香把头扭了扭道:“那是妇人家常有的小病,羞人答答的,怎好去对医生说?”

  承畴弄得摸不着头脑,答着说道:“什么病不能对医生说?医者治疗百病,有甚害羞?”阿香也笑了笑,附着承畴的耳朵,低低说了一句,那粉颊上不由地绯红起来,把头倾倒在承畴的怀里。承畴忍不住哈哈大笑道:“我当是什么绝症,倒害得我满心的不安。你早说明了,我就不至这样着急咧!”原来洪承畴是三十五六岁的人了,家里妻妾满室,婢仆如云,所令他愁闷的,就是膝下尚虚。现在听得阿香说,腹中已有七个月身孕,把个承畴乐得手舞足蹈,哈哈地笑个不住。笑得阿香满脸通红,在洪承畴的身上,连连地拧了一把道:“你总是大惊小怪的,被人家听见了,又算什么?”洪承畴更笑得打跌道:“这不是瞒人的事,将来早晚要被人知道的,怕他怎么?”两人正在嘻笑着打趣,忽见外面的门役,飞也似地跑进来道:“曹公公求见。”承畴见说,慌忙叫阿香回避了,自己出去迎接。司礼监曹化淳,昂着头跨进二门来。一眼瞧见洪承畴,便带笑说道:“老洪,你倒好安闲自在。皇上有旨宣你去议事,快跟了咱走吧!”承畴惊道:“皇上怎会知道我在家里?”曹化淳笑道:“天下事要人不晓,除非不为。  你方才策马进了天安门,恰好被王承恩看见,便去奏知皇上。  皇上在便殿中等得你不耐烦了,才命咱来召你的。“洪承畴这时不敢怠慢,随着曹化淳去觐见崇祯帝。

  三呼礼毕,崇祯帝把宣大的警报给他瞧看,并谕令即日督师,经略宣大。洪承畴领旨出来,心里虽然不高兴、但皇命不好违忤。只得没精打采,一步懒一步地回到家中,和妻妾等垂泪诀别。阿香忍不住说道:“相公往昔督师剿贼,终是很起劲的。此番奉谕回来,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来?”洪承畴叹口气道:“你们哪里晓得,因为边地的人马,大半是战败的老弱残兵,上起阵来,经不起一战,就要各自逃命的,不比江浙诸镇的人马,训练得既极纯熟,去剿那乌合的贼兵,当然有几分可以把握。如今满洲方兵强将勇的时候,倘统了这些残兵和他去抵敌,不是自己送死吗?

  此番督师出兵,眼见得是凶多吉少。万一祖宗庇佑,得安然回来,那是不必说了;不幸兵败塞外,或是被敌人所擒,我身为将帅,膺君命重任,岂肯靦颜降敌?那是只有一死报国了。可怜异地孤魂,不知谁来收我的骸骨哩!”承畴说到这里,那声音渐渐带颤,潸然流下泪来。那些姬妾们,听了承畴的话,都好像承畴有死无生的了,大家一齐鸣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经略府中,顿时惨雾腾腾,涕泣声不绝。大家哭了一会,还是阿香止泪说道:“相公未曾出师,俺们这样哭泣,算怎么一回事?况吉人自有天相,安知相公此去,不马到成功?”说着勉强做出欢容,去劝慰承畴。众姬妾也各自收了眼泪。由承畴吩咐厨下,安排起筵席,和妻妾们团团地坐了一桌,算是饯行酒。承畴心上有事,只顾一杯杯地喝着,直吃到了月上三更。

  承畴已喝得酩酊大醉,经阿香搀扶了,踉踉跄跄地进房安寝。

  第二天起身,洪承畴梳洗好了,胡乱吃了些点心,那兵队中的将校,已来问候过好几次了。承畴没法,重又进内向阿香再三地叮咛了一番,叫她安心保养身体,等自己得胜回来,不论育的是男是女,总替她开筵庆贺。又说小儿下地时,必须差一个得力家人报信给他,好使他放心。阿香含泪应诺。承畴这才出来,走到后院的屏风后,忽又回进房去,见阿香已哭得和泪人儿一样,承畴百般地安慰她,还在袖中抽了一幅罗巾来,轻轻地替阿香拭泪,又温言慰谕了几句。外面的云板乱鸣,校场中炮声隆隆,将士都已等得久了。洪承畴虽是舍不得分离,到了此时,不得不然,只好硬着头皮,走出堂前。仆役们牵过一匹乌驺马来,洪承畴跨上雕鞍。亲随们加上一鞭,如飞地望着校场走来。  到得御校场中,军士们见主将来了,便齐齐地吆喝一声,承畴上了将台,演武厅前,轰轰的三声大炮,诸将一字儿排着,都来参见了。承畴一一点名已毕,就发下一支令箭,命总兵曹腾蛟为先锋,带令三千人马,昼夜兼程而进。第二道令,命刘总兵姚恭,领兵二千,为前队接应。洪承畴自己,和总兵马雄、田遇春、唐通、李辅国、李成栋、王廷梁等,统着五千名劲卒,向大同时发,晓行夜宿。不日出了居庸关,转眼已到汙陵河地方,离大同只有四十余里了。早有军事探谍,前来报道:“先锋官曹总兵,已和清兵开过一仗,经姚总兵驱兵助战,大家混战了一场,未分胜负。”洪承畴听了,令再去探听,一面下令,军马前进至三十里下寨。正行之间,先锋曹腾蚊和副总兵姚恭,及大同总兵吴家禄,副总兵李明辅,宣府总兵郑醉云、王国水,副总兵陈其祥,副将王翰,游击曹省之、夏其本、项充、王为蔚,指挥杜云、马杰、仇雄、黄宜孙等,都骑着马,远远地来迎接。洪承畴一一接见了,并询近日间的军情,曹腾蛟禀道:“清兵此番入寇,号称三十万,实数当在十五万以上,分为四路进取。东路一支人马,是清朝郑亲王齐尔哈朗。南边一路,是武英郡王阿济格。北面一路,是肃郡王豪格。目前同咱开战的西路兵马,是睿亲王多尔衮带领着的,这多尔衮,人称他为九王爷,英勇过人。四路人马,以这西路为最厉害。”曹腾蛟说罢,洪承畴点点头,腾蛟便退在一边。于是一行人马,仍向前进,至离清兵大营三十里下寨。忽小校报道:“距寨前一箭之路,有清兵的旗帜发现。”

  洪承畴听了,挥手令小校退去,随即点鼓升帐。  众将参见已毕,承畴朗声说道:“刚据军事探报,谓清军放哨,前来窥探咱们大寨。俺料清兵疑我远来疲乏,当然急于休息。今夜彼军必出我不意,潜来劫寨,这倒不可不防。众位以为怎样?”众将齐声应道:“大帅用兵如神,所料自是不差。”

  洪承畴略一颔首,回顾总兵吴家禄、李明辅说道:“宣大两处,现共有多少人马?”

  吴家禄躬身答道:“敝镇所领,旧额本有七千五百名。自去年出征额喀尔沁蒙古属,兵卒伤亡过半,至今不曾补足。目下实数,只三千四百名了。还有李总兵明辅、郑总兵醉云、陈总兵其祥、王总兵国永等,部下兵士,三四千人或五六千人,通计马步两哨,不满两万五千人。”

  洪承畴不觉叹口气道:“边卒连年苦征,人马疲劳,既不补足新军,又不令疲卒休息。执政权的但知饱己囊橐,糈饷有无,概置弗问。有变则第知飞檄征调,岂知士心怨愤已甚,一朝爆发,其势将不可收拾。难怪那些官兵,要叛离从贼了!”  承畴说时,连连嗟叹,帐下的将士,也个个怒形于色。这样的默然半晌,承畴突然厉声说道:“今清兵众而我兵寡,强敌当前,吾辈身受国思,职膺荣爵,势不能束手待毙。列位可有什么良策?”这一句话,把帐下的诸将问住了,各人面面相觑,做声不得。过了好一会,总兵曹腾蛟拱手说道:“末将等愚陋无知,愿听大帅指挥。”  洪承畴微微地笑了笑道:“今夜最紧要的,是防敌人劫寨,俺们宜预备了。”  众将哄然应道:“末将等听令。”洪承畴便拔下一支令箭来,唤总兵吴家译吩咐道:“你引本部人马,去伏在大寨左侧,听得帐中鼓声炮声并作,即领兵杀出。”又命总兵郑醉云,领本部人马,去埋伏大寨右边,听见炮声,拥出并力杀敌。又令副总兵李明辅,引本部人马,去伏在寨后接应吴郑两总兵。又命总兵王国永、陈其祥上帐,吩咐道:“敌人驻军的地方,那里唤做锦云栅,栅的左右,有旧士垒数处,为从前武宗皇帝征蒙古时所筑,两人各引本部人马,乘着月光,衔枚疾走,到那土垒旁埋伏。却令兵卒暗暗哨探,见清兵出发,待到其走远,你两人急扑入清军大寨,杀散敌兵后,占了寨棚,由王将军驻守,以防敌兵来争。陈将军可领本部人马,从敌军背后杀回,倘遇见败下的敌兵,宜尽力杀戮,无令集队。切记!

  切记!“又命副将王翰吩咐道:“距此二十里,有一座土冈,虽不甚高,下面可以埋伏人马,你领了一千,去等在那里。见敌兵败下,俟其过冈及半,便挥兵杀出。”又令指挥仇雄、马杰引兵两千名,去伏在十里外之查家沟,敌兵若败,必往那里逃走,切莫放他过去!又令游击夏其本、王为蔚两人,各引兵一千名,去守在锦云栅的北面,多设旌旗,以疑敌兵,并绝他的归路。

  又令指挥黄宜孙、杜雄,各领兵五百名,去埋伏查家沟南面,预备挠钩套索,以擒敌人的马军。又令游击曹省之、项充,各引骑兵五百名,往锦云栅东面驻屯,多置强弓硬弩,见敌即射,阻他的后队援兵。又令总兵马雄、唐通,各引大刀队步兵五百,伏在寨内。敌人劫寨,必定是铁骑先行冲入,那时大刀队尽力砍他的马足。

  又令总兵王延梁,引步兵百名,各藏小纸炮一串,见敌兵铁骑冲营,即燃炮投去,以惊敌人坐骑。  洪承畴分拨已定,自和总兵李辅国、白遇春守寨,专等敌兵到来,又令先锋营总兵官姚恭,严守寨栅,只准强弓射敌,不得妄动。这时气坏了总兵曹腾蛟,高声大叫道:“咱蒙大帅不弃,职任先锋,今日逢到了大家出力的时候,为什么使咱落后?”洪承畴笑道:“将军莫要性急,还有一处最重要而功绩也最大的地方在着,只怕将军未必能去。”曹腾蛟挺身说道:“为国宣劳,虽蹈汤火尚然不怕,哪有不能去的道理?大帅未免太小觑咱家了。”洪承畴正色道:“将军果然能去,是最好没有了!”说罢,抽出一支令箭,递给曹腾蛟道:“你引本部骑兵一千兵,也要衔枚疾驰,至三更时分,必可抵横石堡了。

  那里是敌兵屯粮之所,你却多带火种,去烧他的粮草,一经得手便引兵杀出。

  这是第一件大功劳,务宜小心从事!“曹腾蛟领命,自去点齐人马,欢欢喜喜地去了。

  再说大清兵马,分四路来攻,把一座大同城,直围得和铁桶相似。四路人马,算睿亲王多尔衮的一路,最是骁勇厉害。

  还有东路郑亲王齐尔哈朗,南路武英郡王阿济格,北路郡王豪格,这三路人马,也都十分勇猛。那时睿亲王多尔衮,闻得明朝救兵已到,领兵的主帅,是经略洪承畴。于是多尔衮便召集众将,秘密讨论,多尔衮说道:“俺素闻洪承畴,是明朝唯一的将才,文韬武略,无一不精,今日来此督师,俺们大家要小心一下才好。”说犹未了,贝勒莽古尔泰大叫道:“九弟何故长他人志气?咱们自行兵以来,和明军交战,哪一次不是如同摧枯拉朽?现在只一个洪蛮子,咱们难道就见他害怕了么?”

  多尔衮说道:“不是说咱怕他,那姓洪的委实诡计多端。从前十贝勒巴尔泰,在蓟州中他的埋伏,几乎被明兵擒住。前车之鉴,五哥,咱们还是谨慎一点为是!”

  莽古尔泰自恃勇力,一时哪里肯听,而立刻要领兵出去,和洪承畴去见个高下,多尔衮再三地劝住。

  贝勒巴布海,也竭力阻挡。莽古尔泰只是要出战,多尔衮无奈,忙去邀请肃郡王豪格,武英郡王阿济格,郑亲王齐尔哈朗等,来营中商议军情。不多一刻,肃郡王等,各人骑了一匹快马,带同五六名护兵,陆续来到多尔衮营中,相见已毕,多尔衮把贝勒莽古尔泰,坚欲出兵去抗洪承畴的话,细细讲了一遍。武英郡王阿济格说道:“如欲出战,也未尝不可,乘明军远来,立寨初定的当儿,俺们悄悄地前去劫寨,那叫做攻其不备,杀他一个下马威也是好的。”莽古尔泰拍手大笑道:“好计!好计!正合咱的意思,准这样的办吧。”多尔衮摇头道:“这个计较,怕未必见得是好。须知洪承畴这厮,是个久经疆场的名将,连这点也会不防的吗?”莽古尔泰大怒道:“老九总是这样的多疑,你如此胆怯,将来怎样夺得明朝的天下?还是偃旗息鼓地逃回去吧!”说得多尔衮哑口无言。当下由郑亲王齐尔哈朗,征求将士的意见。清军因屡胜明兵,早已骄气逼人,自然是主张去劫寨的人多。

  齐尔哈朗见众口一词,下令将士预备出发。把人马分为三路,第一路贝勒莽古尔泰和巴布海,引兵一万五千去劫寨。第二路肃郡王豪格与贝勒布巴拉图,为第一接应。第三路齐尔哈朗自己率同睿亲王多尔衮作后队援兵。又命武郡王阿济格与章京图赖,驻守大寨。调度已罢,看看天色已晚,军士饱餐一顿,贝勒莽古尔泰的第一路,早已和风驰电掣般去了。第二路肃郡王豪格,恐莽古尔泰有失,忙领兵随后去接应。郑亲王齐尔哈朗也统着大队出发。那莽古尔泰鼓着一股勇气,飞奔杀入明军大寨,见是一个空营,才知中计。慌忙挥手叫退兵,后面兵丁和潮涌般进来,马队被步兵拥住,一时退不出来。明军寨中,连珠炮响,王廷梁命兵士燃了纸炮,望前乱抛。那马受惊,狂跃起来。清兵步队,都被践踏得叫苦连天。总兵马雄、唐通,各领步兵,持着大刀来砍马足。

  正值清兵铁骑乱窜,将马雄和唐通,并一千名步兵,踏得稀烂如泥。李成栋见势头不好,忙令长枪队倒退,幸得寨外总兵吴家禄、郑醉云,左右杀到,李明辅从后面杀来,清兵大败,莽古尔泰落荒而走。正遇总兵陈其祥杀回。莽古尔泰心慌意乱,转身望东而逃。忽见一员大将,银盔锦袍,执着令旗在那里指挥。莽古尔泰知是洪承畴,便不敢投东,又折回从北面而逃,正遇着豪格的人马,巴布海也单骑赶来。正走之间,又逢着副将王翰大杀一阵。豪格催同残卒,向正西而进,希望齐哈尔朗的人马救应。忽然半途上夏其本、王为蔚左右杀出。清兵惊得魂胆俱碎,弃戈抛甲而逃。又遇指挥仇雄、马杰,两人并力杀到。莽古尔泰夺路而逃,却被杜雄、黄宜孙的伏兵,伸出挠钩套索来,把马上的将士一齐搭去。豪格与莽古尔泰、巴布海等,鞭马疾驰,越过土冈,见一队人马驰来,莽古尔泰魂不附体。  细看方知是齐尔哈朗和多尔衮的人马,因被明兵游击曹省之、项充领弩手射住,以致不得救应。

  三路人马,合在一路,垂头丧气地回去,又见武英郡王阿济格和章京图赖,狼狈奔走,报告大营被明兵夺去。多尔衮大叫道:“罢了!罢了!这洪蛮子果然厉害。

  咱们回去,整顿人马再来报仇。”那清兵败回,这里洪承畴大获全胜,一面鸣金收兵,检点人马,损伤不及千人。惟总兵马雄、唐通被马踏死,还有烧粮的曹腾蛟,因身入重地:给清军活捉去了。洪承畴叹道:“这是俺太莽撞轻敌,害了曹总兵了!”

  当下大犒将士,设宴庆贺得胜,又修成表章,飞马进京报捷,并下令休兵三日。  一天晚上,洪承畴因多喝了几杯酒,不免又忆起了心事,便领着两名小卒,出寨去闲步。但见月白风情,万籁俱寂。忽听得琴声悠扬,远远地顺风吹来,异常的清越。洪承畴不觉诧异道:“塞外荒地,哪里来的古乐?莫非沙漠之地,也有高人遁隐着么?”洪承畴似顿触所好,不禁信步循着琴声走去。瞧见野外一个小小的帐篷,那琴声便从篷中发出来的。承畴慢慢地走近篷去。那蓬门是半掩的,篷内灯光闪闪。由灯光下望去,正见一个绝色的佳人,舒开春葱般的十指,在那里鼓曲。不知那美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百回

  第一百回孤帐桐琴佳人歌一阕绣枕鸳梦才子事三朝笳声凄惋,刁斗清寒,素月一轮,高高地悬在天空,使快乐的人们见了这样清辉皎洁的月色,不由得兴趣勃勃。曾学过诗词的,还要哼上几句,点缀这可爱的明月哩。同一的月儿照在寄旅人的身上,就觉得凄清满目,不免要动故乡之思了。这时的月光影里,有三个人彳亍走着。那前面穿着锦袍玉带,幞头乌靴的,正是明经略洪承畴,领了两名亲随,踏着月色在一座小帐篷前,侧耳倾听。帐篷内正发出恕扬的琴声来、铮鏦之音,如击碎玉,如鸣银筝,把个军事倥偬的洪大帅,听得神迷意荡,忍不住推门进帐篷去。  只见一个雪肤花貌的丽人,在帐内盘着双膝,坐在锦绣的毡毯上,轻挑玉弹着一张古桐琴,声韵铿锵,令人神往。那丽人见洪承畴蓦然地闯了进来,不觉吃了一惊,承畴也弄得呆了。

  两人相对怔了半晌,那丽人把承畴上下一打量,见是明朝装束,身披蜀锦绣袍,头戴浑银兜鍪,足登粉底朝靴,面白微须,相貌清秀中带有威武,就形式上看起来,决不是个下级将士,谅必是明朝统兵的大员了。

  丽人将承畴看了一会,现出惊骇的样儿,又似恍然如有所悟,便含笑着起身,让承畴坐下,又亲自去倒过一杯热腾腾的马乳来,双手奉给承畴,并笑问将军贵姓。  这时承畴已身不由主,一面去接马乳,也笑着答道:“下官姓洪。”那丽人听见一个“洪”宇,似又呆了一呆,忙带笑说道:“莫非是此次督师来关外的明朝洪经略么?”承畴因她是个女子,就老实告诉她也不打紧。当下随口应道:“正是下官。”

  那丽人听了,现出似笑非笑的姿态,在洪承畴的眼光中看去,只觉万分的可爱。

  这位洪经略,生平所喜欢的是女色,他尝自诩为中原才子,必得一个绝色的美人为偶,才得心满意足。家中那个爱姬阿香,虽也有十分姿色,但是万万及不到丽人的秀媚冶艳。心下暗想,世间有这样的尤物,我洪某能娶她做个姬妾,娱那暮年的晚景,这才不枉一生咧。洪承畴默默地想着,借着灯光,再把丽人细细地一看,见她是旗装打扮,头上饰着珠额,鬓边微微垂下一缕秀发,梳的是个盘龙扁髻,两条燕尾,乌云也似地堆着。那粉脸儿上,施着薄薄的胭脂,红白相间,望去又娇嫩又是柔媚。  真是双眸秋水一泓,黛眉春山八字,更兼她穿一件盘金秋葵绣袍,脚下登一双尖头的蛮靴。衣须人袭,人赖衣装,因此越显得伊人如玉,袅娜娉婷了。洪承畴越看越爱,瞪着两眼,只瞧着那丽人一言不发。那丽人被承畴看得不好意思起来,不禁嫣然一笑,慢慢地把粉颈低垂下去。承畴见她那种娇羞的样儿,越见得抚媚动人,竟有些情不自禁,便大着胆伸手去握住她的玉臂,那丽人忙缩手不迭承畴也自觉太卤莽了,心里很是懊悔,于是凝了凝神,喝马乳,搭讪着和那丽人闲话。那丽人口齿伶俐,对答如流,承畴暗暗称奇。回顾几上的桐琴,承畴本来是个内家,此时不免有点技痒,就起身走到几前,略略把弦儿一挑,声音异常地清越。

  大凡嗜丝竹琴筝的人,遇着了良好乐器,没有一个肯放过的。承畴见琴音浑而不激,知道是良琴无疑,便也坐倒在毯上,拨弦调音,弹了一阕。那丽人等承畴弹毕,笑着说道:“琴声潇洒,不愧高手!”承畴谦让道:“姑娘神技,俗人哪及得?”

  说罢起身请那丽人重弹。那丽人不好推辞,只得坐了下来。

  弹了一段小曲,把宫商较准了,才轻舒纤腕,玉指勾挑,弹得如泣如诉,如怨如慕。听得承畴连连赞叹。那丽人一笑罢弹,盈盈地立起身来,和承畴相对着坐了。

  两人谈起琴中的门径来,渐渐地讲得融洽,互相钦慕,大有相见恨晚之概。

  那丽人忽然笑道:“如此良夜,又逢嘉宾,无酒未免不欢。”说着走入篷后,唤醒那个侍女。丽人自己,也忙着爇炉温酒,又弄些鹿脯羊烩,蒙古人的下酒菜出来,置在洪承畴的面前。

  那丽人亲自替洪承畴斟酒,自己也斟了一杯,两人慢慢地对饮着。承畴的酒量,原是很好的,差不多一二十杯毫不放在心上。

  那丽人见承畴酒兴甚豪,吩咐侍女换上大杯来。侍女便去取出一双碧玉的高爵,能容酒半升光景。丽人满满地筛了一杯,笑盈盈地奉给承畴。承畴这时被美色迷惑住了,接过酒来啯都啯都的喝个干净。这样的接连喝了五六杯,承畴已饮得半酣了。

  那丽人也喝了几杯,酒气上了粉颊,桃花泛面,由娇嫩的玉肤中,似红云地一朵朵透将出来,只见她白里显红,红中透白,愈比未饮酒时娇艳了。洪承畴坐对美人,所谓秀色可餐,越饮越是起劲。

  那丽人一面劝酒,又顿开珠喉,击着玉盅,低声唱着侑酒。

  承畴其时兴致勃勃的,已经忘形,丽人只顾斟酒,承畴尽量地狂饮,直吃到明月三更,已喝得玉山颓倒,烂醉如泥了。承畴醉倒帐篷内,那外面的两名亲髓,因等得困倦了,倚在帐篷的竹篱下,呼呼地睡着。东方现了鱼白色,寒露侵人,那名亲随,忽然惊醒过来,赶紧起立,望着帐篷内瞧时,里面空空洞洞,哪里有洪承畴的踪迹?两个亲随,一齐吃惊道:“咱两个怎会磕睡到这个地方来?主人又到哪里去了?”两人骇诧了一会,便谎慌张张地奔回大寨来。

  到了寨中,那个侍候承畴的护兵,一见两个亲随回来,忙问主人在哪里。两个亲随当他说玩的,也就应道:“主人吃大虫背去了。”那护兵正色道:“谁和你讲玩话,方才各总镇纷纷的进帐探询机务,俺回说大帅昨晚出去,还不曾回帐。他们听了,兀是在那里焦躁哩!”那两名亲随,听了护兵的话,心下将信将疑的,忙三脚两步地赶到帐中,左右侍仆,异口同声说道:“主人没有回来。”那两个亲随,这时方才见信,便把昨夜随着承畴踏月,帐篷中遇见了一个美人,主人进去,和那美人谈笑欢饮,自己在门外侍候,不觉睡着了。待到一觉惊醒,帐中已不见了美人和主人,所以赶紧奔回来探听的。

  众侍仆见说,都吃了一惊,大家议论纷纭,有的说那美人必是个妖怪,主人或者被她迷死了。有的说美人是敌人的间谍,主人遭了敌手了,众人这样的窃窃私议。

  那外面陈其祥、李辅国、王国永、吴家禄等一班总兵,却都等候得有些不耐烦了。  看看日已亭午,仍不见洪承畴点鼓升帐,那警骑的探报,直同雪片般飞来,急得众将领一个个抓耳揉腮。大家都说洪大帅也太糊涂了,军情这般紧急的时候,怎么可以一去不回,岂不误了大事?总兵王国永大叫道:“督师的人又不在寨中,令又不发,万一敌兵乘机掩至,咱们不是束手待毙吗?”国永这一叫,把大众提醒过来,便你一句我一句的,在帐外争噪起来。那两名跟承畴出去的亲随,只躲在帐后暗暗着急。日色斜西了,军中巡柝号乱鸣,转眼要掌上灯号了,这位洪大帅的消息沉沉。

  那清兵已离明军三十里下寨,战书投来,催索回书已经两次,怎奈洪承畴未曾回来,又没有交托代理的,军机要务,各总兵不好擅专,只哄在帐外哗噪。

  这样地闹到了黄昏时分,还是总兵吴家禄,见洪承畴依旧不见,心知有些不妙,急召服侍承畴的左右亲随至帐外,家禄亲自诘询。那两个亲随不敢隐瞒,把承畴散步野外,遇见丽人的经过,细细讲了一遍。家禄听了大惊,半晌顿足道:“你这两个奴才,大帅既出了岔儿,何不早说?几乎误了大事。”说着,喝侍兵把两个亲随,各捆打五十背花,暂时拘囚。一面点鼓,传集诸将,把洪承畴失踪的话,对众人宣布了。诸将听罢,各各面面相觑,做声不得。吴家禄朗声说道:“目下军中无主,军心必行涣散,应即由众人推戴一个人出来,暂时维持一切,摄行督师的职权,众位以为怎样?”众人齐声称是。当下经总兵王国永为首,共推吴家禄为总兵官,代行督师职务。吴家禄谦让了一会,随即升帐,点名巳毕,把清军战书批准来日交战。

  一面令参议处拟了奏稿,将洪承畴失踪的情形,差飞马进京奏闻,这且按下了。  再说洪承畴喝得酩酊大醉,连人事都不省了。及至酒醒,睁眼看时,见自己睡在一张绣榻上,锦幔绣被,芳馥之气触鼻,承畴不觉大吃一惊。一骨碌爬起来,向外面一望,有四名蓬头侍女,打扮得十分秀丽。她们见承畴已醒,便姗姗地走进来,两名服侍着承畴起身,还有两名忙去煎参汤、煮燕粥。等洪承畴走下榻来,什么盥漱水、梳洗具,都已在镜台前置得停停当当。承畴弄得莫名其妙,草草漱洗毕,侍女抢着进汤递粥。承畴还不曾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便胡乱吃了些茶汤,一头吃着,就问侍女们:“这里是什么所在?俺记得昨天晚上,在帐篷内饮酒的,还有一个丽人相伴着。此刻丽人哪里去了?俺怎的会到这里来?”承畴说时,内中一个侍女,只是掩口微笑,承畴益发摸不着头脑了。还有一个侍女,笑着说道:“你已到了此地,还问他则甚?”承畴正要诘问,那一个年龄稍长的侍女道:“你且不要忙,咱替你说了吧。这里是芙蓉沟,咱们都是大清皇帝宫里的宫人。”  洪承畴听了芙蓉沟三字,早叫声“哎呀!”连手里的茶盏也落在地上,脸儿顿时变色,身体不住地打颤道:“俺着了道儿了!”说罢就昏了过去。那些侍女们慌忙扶持着他,一个附着承畴的耳朵,高声叫喊。又有一个,竭力的替他掐着唇中。

  大家七手八脚地忙了一会,承畴方才悠悠地醒转。

  原来这英蓉沟,是清朝的属地,承畴自己落在虎穴中了。

  洪承畴苏醒了过来,回忆到昨夜的情状,和美人对饮,不知怎么模模糊糊,会到这个地方来,那个美人当然是清朝的奸细了。

  但不知清朝的皇帝,要赚自己来做什么?又想起了家中,和阿香恋恋不忍离别的情况,她还希望自己此次出师告捷,奏凯回去,一家团聚。如今身羁异邦,不知阿香分娩没有,万一已经产育了,又不知是男是女。倘阿香闻自己被人所赚,堕入牢笼,不知她要怎样地悲伤咧。承畴越想越觉伤心,举首满眼凄凉,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了。那些侍女们见承畴这样的悲痛,便上前再三地慰劝。那年龄最长的侍女,还低低地对洪承畴说道:“经略也不要感伤了,既来则安。咱们万岁爷是个宽厚仁慈的主子,比明朝昏愦庸劣的暴君,至少要胜上十倍!咱们万岁爷决不会难为经略的。”

  那侍女说犹未了,洪承畴已听得怒气上冲,只听得噼啪一下,侍女的脸上,早着了一下,打得她粉面上现出五个指头印儿,哇地一声哭出去了。洪承畴又气又恼又是悲伤,索性拍案打桌的高声号哭。正哭得呜咽欲绝的当儿,似肩上有人轻轻的把他勾住,接着伸过一只纤纤的玉腕来,替自己徐徐地拭着眼泪,觉得她那幅罗巾上,有一股荡人心魄的香味儿,直射进自己的鼻管。洪承畴只当是侍女又来捣鬼了,待要抬起头来发作,眼前只觉光儿一闪,细看替自己拭泪的不是别人,正是昨夜帐篷里的丽姝。承畴蓦见了那美人,好似他乡遇着了故人,又似奶孩见了乳母,分外来得亲热,恨不得把心里的苦处一齐掏出来交托给他。那两行热泪,不知不觉扑簌簌地流下来了。又想起自己被赚到此,都是那美人的狡计。想着看那美人一眼,说一声:“你害得俺好苦!”不禁又号啕痛哭起来。

  那美人含笑着娇声细语地说道:“那都是咱的不好,望经略千万看咱的薄面,不要见怪,咱就感激不尽了!经略是个聪敏不过的人,须知咱此番的欺骗,也有许多苦衷在里面。但若照情理上讲起来,咱于经略方面,实在抱歉极了!素闻经略豁达大度,哪一件事看不穿?想对于咱种种得罪经略的地方,必能见谅的。况经略正在壮年,他日的前程,未可限量,那么经略应该保重自己的身体,倘然过于悲伤,弄出那病儿来,不但使咱心上不安,就是经略也自己对不住自己的。谁不知道经略是中原才子,咱们万岁爷,也久闻经略的大名,要想把经略请来,倾衷吐肚地畅谈一下,以慰向日的渴望,怎奈千里相暌,天各一方。经略是明朝的大臣,万岁爷是大清的皇帝,在从前虽是尝通过朝贡,现今却成了敌国,两下里要想见面聚谈,势所必然是为不到的。于是不得不然,想出一个最后的计较,把经略邀请到这里来,总算叨天之幸,竟告成功。唯咱对经略,却未免成了罪人,咱只求经略海涵,饶恕了咱吧!”

  那美人说在这里,声音已是呜咽了。一双盈盈的秋水中,珠泪滚滚,一头倒在洪承畴的怀里,便抽抽噎噎地哭将起来。  这时洪承畴已止了哭,被那美人滔滔汩汩的一片甘言,说得他心早软了。及至见那美人也哭了,那种娇啼婉转,粉颊上泪痕点点,好似雨后樱花,不禁动了怜惜的念头。便伸手轻轻地把那美人扶起来时,已哭得和泪人儿似的,一头仍倒了下去。

  洪承畴待要再去扶持时,猛然地想着这不是美人计么,咱不要被她迷惑了,承畴心里一个转变,立刻就把脸儿一沉,霍地将那美人推开道:“你不用在俺的面前做作了。俺身既被赚到此,唯有束手待死吧。你说要俺和清朝皇帝相见,俺堂堂天朝大臣,去对那鞑靼俯伏称臣,那是万万做不到的!老实对你说了吧,倘要俺投诚清朝,除非是海枯石烂,日月倒行。”洪承畴说毕,把两只眼睛闭得紧紧的,任凭那美人怎样说法,他只做不曾听见。那美人知道承畴打定主意,只得叹了口气,懒懒地走出去了。

  自那日起,承畴便咬紧牙根,预备绝粒,无论山珍海味摆在他的眼前,他只闭了两眼,连觑都不觑。这样的过了三天,真是滴水不进。承畴觉身体疲乏,有些坐不住起来,索性去静睡榻上等死。看看到了第四天上,洪承畴已是支持不了,浑身软绵绵的,开眼便觉昏天黑地,耳鸣目眩,心里一阵地难受,不由地垂下泪来。光阴流水,转眼是第五天,承畴饿得奄奄一息,连哭都哭不动,眼中的热泪也流干了,去死路不过一筹了。

  在这个当儿,忽见那天的美人,又姗姗地进来,望着承畴的榻上一坐,附身到承畴的耳边,低声说道:“经略何苦如此?你难道不想回去了吗?昨天豫亲王的营中,解来十几名俘虏,内中一人,自称是经略府的纪纲。据说经略的五夫人已诞了一个贵子,遣他特地来报喜信的,还说经略府中,大小均安宁的,经略也可以安心了。”承畴这时虽然奄卧在榻上,到底不是染的重病,不过饿得没了气力,心上是很明白的,他听了那美人说五夫人诞了儿子,承畴的心上不觉一动。

  因阿香是他第五房姬妄,美人能讲出他的见证来,谅不是说谎的,于是把眼睛略略睁开了,便有气无力,断断续续说道:“俺的家人在哪里?”那美人笑了笑道:“经略想是要见他么?”承畴点点头。那美人说道:“这里的规例,是不能召外仆进来的。经略真个要和纪纲说话,须得到外面去。可怜经略已饿到这个样儿,怎么走得动呢?咱劝经略,还是进点饮食的好。倘你这般地糟踏自己,消息传到京里,不是叫你那几个夫人要急煞了么?”美人说着,走下榻去。倒了热腾腾的一杯参汤来,叫侍女们帮着扶起承畴,那美人将汤把香唇试了试冷热,擎着杯儿,送到承畴的口边。承畴这时被那美人句句话打中了心坎,又记念着阿香,急急地要见那仆人,一询家中的情形,所以美人劝他进食便不再拒绝了,把一杯参汤,竟一口一口地呷下肚去。那美人见承畴已有了转意,就忙着递茶献汤,亲自服侍着承畴。到了晚上,终是和衣睡在承畴的身旁。这样的过了有四五天,承畴的精神已慢慢地复原了。他本来是个酷嗜女色的人,早晚对着如花似玉的美人,怎能支持得住?由是不上几天,两下里已打得火热了。

  一天,洪承畴忽然想起那个家人,定要那美人领着他出去,那美人答应了,经侍女们捧进一包衣物,美人便叫承畴改装起来。承畴见包中衣服,却是些萤衣外褂,红顶花翎之类,并不是明朝衣冠,坚持着不肯穿着。那美人笑道:“咱们这里,似你那样的装束,是不行的。”不知承畴改装否,再听下回分解。

第一百零一回

  第一百零一回血滴玉盘李闯醢常洵文绣莲瓣崇祯贬田妃却说那美人哄着洪承畴去看家仆,强着承畴改装。承畴犹豫不肯答应,那美人不由分说,早唤进两名侍监来,扶洪承畴坐下了,取出一把小刀来,刺刺地将承畴顶发剃去,结了一条辫儿垂在脑后。洪承畴心下虽然不愿,但自思寄身异邦,不得不受人家的支配,于是又脱去了绣袍,穿上天青的外套,黄缎的马褂,腰里悬了荷包,戴了大红晶顶的纬帽,尖头的朝靴,颈中又套了一串朝珠。打扮已毕,承畴忙向着衣镜上一照,伊然是个满洲人了。看了再看,自己也觉好笑起来。那美人立在旁边,见洪承畴换了一个样儿,掩着口只是格格地笑个不住。

  笑得承畴面红耳赤,挨在房里,死也不肯走出去,经外面的侍卫官来催促了好几次,内监在门口高叫,仪仗已备了,请洪大人登车。洪承畴诧异道:“俺自去看俺家的仆人谈话,要他们这样忙着做什么?”那美人笑道:“那是这里待遇邻邦大臣的规例。到了那里,你自然会知道的。”洪承畴没法,只得随了侍卫,出门上车,见车前旌旗麾钺等,一对对的列着,好似郡王的车驾一般,不知是什么意思。

  走了半晌,那车辆愈行愈速了,终不见停车。承畴心下疑惑,便问那侍卫道:“俺只要大营中去看俘虏,怎么还不见到?”那侍卫答道:“此次被咱们掳得的明朝官吏很多,正不止大人的仆役一人,现在已迁往白堡城去了。”承畴听了,暗暗吃惊道:“白堡城不是清帝的行宫么?俺到那里去做甚?”承畴其时已不由自主,任他们拥车前进。在路上经过清军的营垒不知多少,都是旗帜鲜明,刀枪耀目。这样一程一程地进去,直达白堡的行宫面前停车。早有祖大寿、陈如松、白广恩、范文程、田维钧等,一班明朝的降将,都立在宫前相迎,洪承畴还觉莫名其妙。众人待承畴下车,不等他动问,便一哄拥了承畴入宫。走进了盘龙门,便是一个大殿,殿额上写着“天运”两个大字。到得那大殿上,就有内监屈着半膝禀道:“上谕众官留步,只召洪大人进见。”祖大寿等见说,一齐止步,分列两边,让洪承畴独自一人进去。洪承畴见了这种形式,心里弄得必必地跳个不住,但势已骑在虎背上了,只好硬着头皮,跟了那内监,向甬道中进去。经过了端谨殿,由一个小监递上一叠手本来,如肃郡王豪格、郑亲王齐尔哈朗、贝勒莽古尔泰、睿亲王多尔衮、豫王多铎、贝勒巴尔海、武英郡王阿济格、贝勒巴布泰、额附克鲁图、贝勒代善、大学士雪福庚伦、贝勒慕赖布、章京冷僧机、庆王阿巴泰、贝勒巴布台等,这一大群亲王贝勒,都来迎接洪承畴,承畴一一和他们招呼了。

  众人让洪承畴前行,大家蜂拥着,好像群星捧月似的,一路慢慢走着。又过了仁寿殿,远远已瞧见仁极殿上,银帘深垂,丹墀上列着雪青绣衣、白边凉帽的二十四名侍卫。殿内静悄悄的鸦雀无声。洪承畴跨上丹墀,就听得殿门的银帘响处,已高高地卷起。大殿的正中,露出金漆紫泥的龙案。四边金龙抱柱,案的两边列着十六名内侍。上面绣龙宝座中,高高的坐着清朝的太宗皇帝,那种庄严威武的气概,令人不寒而栗。承畴到了此时,不知不觉地屈膝跪下,俯伏着不敢抬起头来。殿上传下一声赐坐,便走过两名内侍,把洪承畴掖起扶持上殿,至金龙的绣墩上坐下。

  承畴一面谢恩,偷眼瞧那太宗皇帝,见他生得面方耳大,两颊丰颐,广额高颧,目中有神,俨然是个龙凤之姿,帝王之貌。承畴看了,暗暗称叹。那太宗皇帝,却霁颜悦色说道:“朕久慕先生才名,今日幸得相见,望先生有以指教!”洪承畴见说,弄得惶悚不知所措,额上的汗珠,和黄豆般大小地直滴下来。半晌才跪下顿首道:“下臣愚昧,荷蒙陛下赐恩,不加斧钺之诛,臣虽万死,也不足报陛下于万一!”

  太宗皇帝听了大喜,忙令内侍扶起洪承畴,传谕笃恭殿赐宴。承畴又拜谢了,退下殿来,由肃郡王、郑亲王、武英郡王、豫王、睿亲王、大学士雪福庚伦等一班亲王大臣,奉了上谕,赴笃恭殿陪宴。承畴下殿,身上的冷汗,已湿透了朝衣,知道清朝的皇帝,对于自己格外优遇,因此心里也异常感激。

  及至宴罢,循例要进宫谢恩。其时由内监传旨,皇上在勤政殿,宣洪经略大人入觐。洪承畴领旨,跟着那内监向勤政殿来,那班亲王大臣,却在笃恭殿上候旨。

  承畴到了勤政殿,谢宴毕,太宗仍命赐坐。承畴叩头起身,蓦见太宗的身边,还坐着一个黄龙绣袍、金额流苏的美人,想必是皇后了。承畴慌忙又行下礼去,只听得上面莺声呖呖的说声:“赐坐!”又清脆又是尖利,把殿上沉寂的空气冲破,直诸进承畴的耳朵里,觉得这声音非常稔熟。承畴忍不住微微地斜睨过去,不由地大吃一惊,身体只是发颤,低头伏在地上,再世不敢起身。那皇后却嫣然一笑,太宗皇帝命内侍把承畴扶起,在绣墩上赐坐。这时承畴已汗流浃背,坐在绣墩上,很是局促不安。那皇帝见承畴那种惶悚的样儿,不禁掩口微笑。  太宗皇帝便向承畴温言慰谕了一番,接着就问些关内的风俗民情,山水地理及明朝的政治状况。洪承畴原是明末的才子,所谓无书不读的。太宗有问,承畴必答,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把个清朝的太宗皇帝,直喜得笑逐颜开,回顾文皇后说:“朕要夺明朝江山,非洪先生襄助不可。朕的有洪先生,可谓如鱼得水。卿这番功劳,真非同小可!”文皇后听说,一味地微笑着,一双盈盈的秋水,时时向洪承畴瞧看,看得个洪承畴只顾低下头去,不敢仰视。太宗皇帝咨询了一会,才命承畴退去,暂在馆驿中候旨。又令亲王大臣等,也各自归第。太宗皇帝谕毕起身,携了文皇后的玉腕,一同回宫。洪承畴退归馆驿,身上好似释了重负,想起了他被赚时的经过,不由地连连吐出舌头来,半晌缩不进去。第二天太宗皇帝圣旨下来:拜洪承畴为体仁殿大学士,参与机宜,并赏戴双眼花翎,钦赐宝石顶。

  入朝照三孤例,免行跪拜礼,常朝得赐茶,出入准带卫士两名,随驾得骑马,乘舆照亲王例,准赐银灯红仗一对。

  汉人受清朝这样的殊宠,自清朝入帝中国以前,不过洪承畴一人。一时边地的明臣,听得洪承畴大获宠幸,谁不羡慕?

  所以后来明朝的臣子,大半投诚清朝,就是这个缘故。但是洪承畴被赚入满洲,那赚洪承畴的美人是谁?洪录畴见了文皇后,为什么要吓得抬不起头来?做书的乘洪承畴已投诚清朝,膺了荣封的当儿,把这个葫芦先来打破了,免得读者扑朔迷离,是非莫辨。原来当洪承畴受命经略,督师大同的消息传到了满洲,那个太宗皇帝,晓得洪承畴是中原的才子,韬略精通,有心要收他做个臂(耳力),急召亲王大臣,秘密商议。多半主张设计把洪承畴擒住,然后劝他归降。太宗皇帝说道:“这姓洪的不比寻常之人,万一到了事急,他就自尽,或者擒来之后,他却不肯投降。那又怎么办呢?况且他又善于用兵,手下很有几个勇士猛将,这擒住他这句话,又谈何容易?”

  说着召明朝降将祖大寿等上殿,太宗皇帝说道:“卿等和洪承畴同殿为臣,可知他平素所喜而最所嗜的,是什么东西?”祖大寿忙跪下禀道:“承畴尝自命为风流才子,他生平所嗜好的,就是声色两字,所以他家中姬妾盈庭,一个个都是艳丽如仙的。”太宗皇帝点头道:“这样说来,必须有绝色的女子,设法把他迷惑住了,然后再慢慢地劝他归降。”众亲王大臣,齐声称是。可是一时既没有绝色的女子,就是有了,又怎样去迷惑承畴?这种望天想驾云的话,不过是空说罢了。

  太宗皇帝退朝回宫,因心里有事,脸上自然不大好看。那位文皇后在旁,便含笑问道:“陛下有什么不快乐的事,这样的坐立不安?”太宗皇帝摇头道:“这事和你说了,也是无益的。”文皇后正色道:“陛下有难为的事儿,臣妾理当分忧。  且说了出来,看臣妾有计较也未可知。“太宗皇帝被文皇后催迫不过,便把想罗致洪承畴的话,大约说了一遍。又道:”此人嗜色如命,可惜没有绝色去引诱他。

  因为姓洪的是个才士,于关中的地理民情、政治风俗,无一不晓。朕要取明朝天下,须得他襄助,才能成功。“那文皇后听了,沉吟了半晌,忽然微笑道:“这姓洪的只怕他未必好色吧?”

  太宗说道:“这话也是一个明朝臣子讲的,和承畴是一殿之臣,当然千真万真的。”

  文皇后道:“如他是的确好色的,臣妾倒有个计较在这里,唯须陛下允许了,任臣妾做去,不消三个月,保你把姓洪的取来,与陛下相见。

  可是不知道这洪承畴现在什么地方?“太宗皇帝说道:”承畴此刻方视师大同,和本朝的兵马对垒。卿如能生致承畴,或使他投诚于朕,无论卿怎样的去做,朕无有不依的。“文皇后嫣然笑道:”陛下此话当真?“太宗皇帝正色道:”国家的大事,怎好相戏?“文皇后道:”陛下既应许臣妾,明日臣妾必亲赴大同了。“太宗皇帝说道:”卿只要办得到就是,但这件事交卿去做,须得秘密小心,千万不要弄巧成了拙,那可不是玩的!“、文皇后点头道:”臣妄自理会得,陛下尽管可以放心。“太宗皇帝大喜,当即召额驸克鲁图,悄悄地叮嘱他,暗中保护着文皇后起启,潜赴大同。克鲁图领旨,自去料理。

  到了次日,文皇后只带了一个小宫人和额附克鲁图,乘着骡车,昼夜兼程,不日到了大同。时洪承畴统着大军,正和清军交战。一场大战,把清兵杀得大败。肃郡王豪格、武英郡王阿济格、睿亲王多尔衮、郑亲王齐尔哈朗,都弄得狼狈逃命。

  文皇后便在明营的附近,建了一个帐篷。每天到了月上黄昏,就焚香正襟,铮铮纵纵地弹起琴来。那一天的晚上,恰好被洪承畴听得,循声寻到帐篷内,见文皇后生得花容月貌,不禁心迷神荡。两人谈谈说说,由论琴谈曲,至于相对欢饮。文皇后施展她狐媚的手段,将洪承畴灌得酩酊大醉。

  一声暗号,额驸克鲁图从后帐直跳出来,不问皂白,一把挟起了洪承畴,跃上日行八百里的良驹,似腾云驾雾般地,一昼夜将洪承畴直送到芙蓉沟。芙蓉沟离白堡城五十里,白堡城离赫图阿拉百里,文皇后见大事已经成功,和小宫人慢慢地从后赶去。到了芙蓉沟时,正值洪承畴大哭的当儿,文皇后便扮得妖妖袅袅的,想去迷惑洪承畴,被承畴闭目拒绝。文皇后弄得没法,恰好明军中没了将帅,给清兵杀得大败,俘虏的人很是不少,就中一个俘囚,自称是洪经略的家仆。豫亲王多铎,奉旨前来助战,知道文皇后赚洪承畴的事,于是把那个家人,送到文皇后的地方。

  经文皇后细细一盘诘,供出洪承畴的第五个爱妾,已生了儿子,那家人是特来报信的。文皇后听了,不觉高兴起来道:“有这个机会,咱可以笼络洪承畴了。”当下重又来看洪承畴,故意将家事打动承畴,说得洪承畴顿萌思乡之念,果然渐渐地回心过来。文皇后哄他去见家人,强迫洪承畴改了装,竟驱车去白堡,引他入觐太宗。

  洪承畴时已势成骑虎,不得不听人摆布了。文皇后又赶入宫中,今太宗格外做得威武,使洪承畴因惧而知感,自然而然地虔心投诚了。承畴见了太宗,果然如文皇后所料,几乎感激涕零,竟尽尽愿愿地俯伏称臣,及承畴在勤政殿二次召见,一眼瞥见了文皇后,吓得承畴浑身发颤。原来那皇后不是别人,正是月夜赚自己,曾在芙蓉沟同衾共枕的丽人。承畴到了这时,方知太宗皇帝爱自己之深,甚至不惜牺牲皇后。你想承畴怎会不感知遇之恩呢?从此便死心塌地的归顺清朝了。太宗皇帝又赐洪承畴建造学士府第,又赠美姬十名,以是承畴倒也乐不思蜀起来。当他初次召见后,忙回到馆驿,传那个被掳来的家人时,左右回说:“那家人往文皇后盘诘一过,随即遣他回北京去了。”文皇后想承畴见了家仆,询问起家中的情形来,以致心念家事,未免降志不坚,故特地不令他主仆相逢。当文皇后哄承畴去看被俘的家人,是骗他出降,其实那个家人,早已到了北京了。

  不提承畴顺清,再说李自成自凤阳败回陕中,只有十八骑相随,弄得势孤力尽,自成不胜愤恨。又值天寒,风雪蔽空,李自成奔得人困马乏,走进一所荒寺里暂息。

  回顾猛将小张侯道:“俺今日一败涂地,你可在神前占卜一下。吉的俺们再进,凶的大家散了伙吧!”小张侯真个掷了三个阴阳交,三掷三吉。

  小张侯跳起身来道:“咱愿死从将军了!”说罢,唤过他的部将,吩咐道:“咱誓从闯王,虽死不悔,你等以为怎样?”部将齐声说道:“悉听将军指挥!”

  小张侯大喜,于是保护着李白成,大家扮做商贩的模样,由湖北勋阳潜入河南。正当河南大饿,人人相食,小张侯到外号召,一时饥民,从者千百成群,不到两旬,得众十万人。李自成的势力,又大盛起来,即日便统众进次河南。时福王常洵为郑贵妃所出,光宗之弟就国河南,闻得闯贼兵至,急和巡抚严其炯,驱百姓上城守卫。

  兵民哗噪乞饷,福王不应。致任大学士吕维棋,劝福王散仓济民。

  福王变色道:“你为什么不捐些家产去养兵,却只顾向俺来絮聒?”维棋长叹道:“殿下惜此区区,一朝城破,危巢宁有完卵?只怕悔也晚了!”这几句话,说得福王怒气冲天,喝叫左右,将维棋乱棒打出。原来这福王是郑贵妃所育,为神宗皇帝最喜欢,年赏赍极多。还有郑贵妃的私蓄,也都给了福王,他在河南,豪富可算得天下独一了。福王虽这样的有钱,性情却异常鄙啬。兵到了城下,叫他取些军糈,还是一口回绝。

  那李自成也闻得福王富有,令兵丁竭力攻城,并下令道:“城破之日,凡福王邸中所有,任凭将士取舍。”又把车轴铁辕,雇铁工铸就了大铁管,管中灌入火药,以代巨炮轰城。药线既燃,轰然一声,烟雾蔽天,对面不见。铁管因之炸裂,城墙丝毫未伤。时河南城内绝粮,兵士多不肯守城,围住了福王府鼓噪,福王紧闭着双扉不睬。李自成见铁管炸裂,谓铁工铸得不结实,将铸铁工们一齐杀了,雇工再做。

  铁管厚约两寸许,铸就后,仍实火药令满。燃火一发,声似巨雷一般,远震五十余里,城外地上下陷三四丈,沙石飞空,城墙坍倒了五六丈,白烟迷漫。巡抚严其炯,督兵民抢堵塌倒的城阙。

  李自成已挥兵来争,前仆后继,转眼城上立满了贼兵,其炯死在乱军之中。李自成跃马先进,兵丁一拥进城,大家的目的,只在金钱,便一齐望福王邸中杀来。

  福王常洵,这时才着急地了不得,一手一个拖了两名爱姬,想往后门逃走。李自成早已走到,前后门团团围住。这小小的府第,怎经得贼众攻打?

  一霎间前后门齐破,贼兵呐喊一声,抢将进去。李自成在后指挥,令将福王缚起来,严刑追迫金珠钱物。福王熬不住极刑,只好照直吐露。自成命贼兵依了福王所指的地方,前去搬运。

  府门前的钱帛,顿时堆积如山。李自成笑道:“他一个人要藏着这许多的东西,怪不得河南地方要贫穷了!”又回顾福王,见他身躯肥壮,不觉怒道:“河南的百姓,一个个瘦得骨瘦如柴,你这斯为甚独肥?”说着叫贼目剥去福王上下身衣服,用尖刀刺出心来拿银盘接着,把血掺在酒和鹿血里,分饮众贼将,唤做福禄酒。又把福王一块块地脔割了,剁咸肉醢,和贼众蒸食,称为肥羔羊。李自成割食福王的噩耗,传到京师,崇祯帝潸然下泪道:“贼盗横行,骨肉受殃,都是朕的不德所致。”

  说毕,痛哭回宫,廷臣弄得面面相觑,悄悄地散去。

  崇祯帝回到宫内,兀是流泪不止。田贵妃在旁,便竭力的慰劝,崇祯帝勉强收泪。正要起身,赴御书房去阅奏疏。忽然试过眼泪的罗巾掉在地上,崇祯帝俯身去拾时,一眼瞧见田贵妃的纤足上,闪闪地发出光来。崇祯帝因田贵妃的莲瓢瘦不盈指,平日很为喜欢,不时拿它来玩解忧。这时见履上有异,忙仔细定睛瞧看,见绣履用明珠缀成,所以有光。鞋面上还绣着五个字道:“臣延儒恭献”。崇祯帝看了,勃然大怒,向田贵妃喝道:“你身为内廷嫔妃,为甚交通外臣?”田贵妃不及回答,崇祯帝已唤内侍,把田贵妃拖将出去。不知崇祯帝要把田贵妃怎样,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百零二回

  第一百零二回云鬓珠兰宫中憾秋扇荒村古墓棺内走龙蛇却说崇祯帝自登位,屈指已经十五年了。这十五年中,宰辅屡更,至大学士温体仁致迁,杨嗣昌入相嗣昌为边帅杨鹤子,父子剿贼,先后误国,因颟顸被御史徐镜仁弹劾,下诏系狱。崇祯帝拜周延儒为大学士,参与军国大事,并总督天下兵马。

  明朝宰相,威权的重大,历朝没有比延儒更胜的了。崇祯帝也很敬重延儒,每逢到奏对的时候,崇祯帝终是下位拱手,温言慰勉,还连连向延儒作揖道:“朕以无道,致令天下大乱,今敬以明代江山托先生,幸先生无负朕所托!”慌得延儒俯伏不迭,涕泣垂泪道:“臣敢不尽心以报陛下!”

  时清兵正破辽蓟,败信传到京师,崇祯帝惶惧不知所措。

  朝廷大臣如姚明恭、张四知、魏藻德、蔡国用、方逢年等一班腐儒,又都懦弱不足道。崇祯帝万分没法,谕令周延儒督师出御清军。延儒的为人,也胆怯如鼠,逗留通州,犹豫不进。这样地挨了三个多月。清军统兵的是豫王多铎,在各地饱掠一番,满载归去。周延儒见清兵已退,谎言是自己所打退的,便择吉班师回京。

  崇祯帝本视延儒中流砥柱看待,闻得获胜归来,自然喜欢地了不得。又派尚书曹黄宣、吕端敏等,远远地出城去迎接。

  延儒骑马直进皇城,至九级坛前下马,进了乾清门,上奉天殿觐见。崇祯帝亲自步下丹墀,延儒要待行礼,崇祯帝一把拉住道:“卿为国家宣劳,功盖日月,朕的列祖列宗,且在地下感激,以后无须对朕行这样大礼。”说罢即命在承仁殿赐宴。

  延儒谢恩毕,自去赴宴。宴罢,上谕下来,晋周延儒为崇义侯,加公爵。一时的宠幸,阉朝无出其右。

  那时崇祯帝的崇奉延儒,也就可想而知。哪里晓得延儒献给田贵妃的绣履,恰好被崇祯帝瞧见,便怒田贵妃私通外延臣子,立时下谕将田贵妃贬入安华宫,叫她僻处自省。田贵妃被贬,含着两行珠泪,凄凄惨惨地进冷宫去了。崇祯帝既谴责了田贵妃,余怒未息。这件事廷臣已微有闻知。锦衣卫骆无野,上疏劾延儒拥兵不进,清军自退,冒认军功的弊窦,一齐和盘托出。崇祯帝阅奏,不觉大怒起来,又以延儒进献绣履,心上本来很是鄙薄他,怎经得骆无野的疏上,说得延儒误国欺君,简直是个阿谀小人,于是传旨,宣周延儒入见,崇祯帝痛与斥责。吓得延儒免冠磕头,额角碰在地上,蓬蓬有声。一头零涕认罪,血流满脸。原来磕头太着力了,把额皮磕碎,弄得流血不止。崇祯帝看了,怒气早平了一半,反生一种悯恻之心,叫周延儒起身,念他侍朝有年,准免迁戍,令免职归田。延儒奉谕,好似丧家狗一般,急急忙忙,抱头鼠窜地出京去了。崇祯帝自贬了田贵妃,虽还有一个袁妃,但宫中却比前寂寞了许多。那个袁妃,又不如田贵妃的善侍色笑。在田贵妃未被贬时,逢到崇祯帝有忧患不乐的时候,终是以温婉的言词,再三譬喻劝解,崇祯帝往往破颜一笑,忧虑尽释。

  现在田贵妃被禁,崇祯帝惚惚如有所失,心上常常念及田贵妃。惟令旨已出,为威信关系,当然不能出尔反尔地收回成命。幸得田贵妃有个女弟,闺名唤做淑英的,芳龄还只有十七岁,却出落得玉肤莹肌,相貌异常地娇艳。这位淑英姑娘,因她的姐姐晋了贵妃,她也不时进宫,后来索性留居在宫中了。

  及至田贵妃受贬,淑英姑娘也跟了她姐姐,去幽居在冷宫里。

  到得无聊时,便来御园中玩耍一会儿。田贵妃有了她的妹妹相伴,倒也不甚孤寂。

  有一天上,崇祯帝同了袁妃,往游瀛台,见稻香院里,一个丽人在那里打着秋千。崇祯帝只当她是后宫的宫女,细瞧她生得眉目如画,玉容带媚,那种娆娆婷婷的姿态,不减于田贵妃。崇祯帝把淑英姑娘召到面前,细细地一询问,才知她是田贵妃的女弟。崇祯帝继统以来,国家多故,对于六宫嫔妃,大半未曾充备,不过虚悬名位而已。今天见了那淑英姑娘,不由地心中一动。即命袁妃退去,自己携了淑英姑娘的玉腕,两人并肩着游行花丛。其时兰香满院,蜂蝶过墙,正当春明的天气,花香袭人。崇祯帝一手牵着淑英姑娘,亲折了一朵珠兰,替她簪在鬓上。宫女们在旁看了,一齐跪倒给淑英姑娘叫贺,羞得个淑英姑娘粉颊通红,低头蝤蛴,几乎抬不起头来。崇祯帝微微地对淑英姑娘笑了笑,双双偕入玉樨轩中。是夜崇祯帝就在轩中,临幸淑英姑娘。  自经此一度团圞云梦,谁不知道淑英姑娘已服侍过皇上?

  终不能荣膺贵妃,至少也是个选侍了。谁知崇祯帝因国事蜩螗,忧心如焚,把临幸淑英的事,早已抛置脑后。这样的一天又一天,田贵妃也以为她女弟当受封典,哪里晓得始终是消息沉沉?弄得淑英姑娘上又不上,落又不落。如要出宫适人,怎奈已恩承雨露,当然不能私行遣嫁。讲到嫔妃,又不曾册封过,真是冷落悲秋,伤感欲绝。除了和她的姐姐,深宫僻处,相对零涕之外,其中的痛苦,向谁去诉?过不上几时,河南开封被围,忽得到解围的消息。崇祯帝与周皇后对饮赏花,袁妃侍侧,崇祯帝似觉郁郁不欢。周皇后已经会意,乘间进言道:“田贵妃出居深宫,多时不见,今可宜她侍宴。”崇祯帝默默不言,周皇后便代传上谕,往安华宫召田贵妃。不多一会,田贵妃姗姗地来了。行礼已毕,崇祯帝见她玉容瘦损,华颜较前减折了许多,不禁为之垂泪。田贵妃更是哭得呜咽凄楚。很快乐的席上,变成了愁云满罩。还亏得周皇后在旁劝说,田贵妃才收泪起身,提壶斟酒。周皇后把匠贵妃手中的金壶攫过来道:“这是宫女们的事,你何必那样自卑?”  田贵妃一笑就坐,由是后妃间感情渐深,至于亡国,不曾有过龃龆。崇祯帝的与田贵妃,宠爱也一如旧日。只苦了那个淑英姑娘,崇祯终想不起她。田贵妃屡次要想起及,见崇祯帝的心境日坏,举止也大异从前,稍拂意思,便要喝骂鞭挞。外郡的警信,差不多一日数起,不是这里被围,就是报那里陷落。

  贼势浩大,边廷烽烟,连年不息,把个崇祯皇帝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似的,一天到晚短叹长吁,书空咄咄。田贵妃知皇上忧劳国事,心力交瘁,哪里有什么闲暇管宫廷琐事?这样的耽误下来,淑英姑娘却始终不曾受着册封的。后来闯贼进宫,还干出一段惊人的事儿来,那是后话不提。

  再说李自成攻陷河南,杀了福王常洵,声势大振。自成又进围开封,退而复进,四次乃陷。陕抚汪乔年谕米脂县令米脂为李闯故乡,发掘自成祖墓。县令边大绶,奉了汪乔年的命令,往各处探询,都不知道自成的祖墓在那里。经大绶私下探访,获住了李自成的族人,严刑拷问。那族人熬刑不过,自愿做个乡导,边大绶大喜。

  当即带了胥役和工人,携了铁锄之类,竟往李家村的西土山畔。这族人指着山麓中的一座荒坟,说是自成的祖父母与父母合瘗的地方。边大绶喝令工人,锄头铁耙一齐动手。顿时掘开坟土,露出了垂朽的棺木来。大绶命开棺验视,连破三具,尽是些粼粼白骨。

  到了第四棺中。尸身并未溃烂,衣服整齐。尸体上一条鳞甲密密,似龙非龙的东西。金光遍体、头生双角,只是两眼还未睁开,被日光曝得俯伏不能动。边大绶叫工役,以铁钳烧红,向着那蛇身刺去。泼刺地一声响亮,青烟直冒,蛇身跃起十丈,堕下地来,约有孩臂粗细,长可三丈余。黑气四射,触鼻即倒。

  工役被毒气所侵,死伤六七人。边大绶忙领众工役,刀锄齐上,才把那条金甲蛇打死。于是用巨瓮置石灰,投蛇瓮内,呈解入省。由边大绶修了公文,述明掘墓的经过。

  汪乔年看了呈文,皱眉说道:“边县令所掘的坟,是李自成祖父母的,还不是他始祖的寝穴。听说自成的历代祖宗,共瘗一处,棺椁有十六具,墓中有铁灯两盏。

  昔有仙人点他的墓穴,又作两句谶语道:”铁灯发光,李氏为王。‘这样说来,没有铁灯的不是李自成的祖墓。“当下汪乔年仍令幕下,把呈文驳回。谓李自成祖墓,不止四棺并葬,还须再加寻觅发掘。

  边大绶奉谕,又饬了差役,四处去访寻,终不曾得到头绪。因这掘坟墓的事,非叛逆不道的祖坟,是不能任意发掘的。边大绶深恐掘错了,那就要弄出事儿来,可不是玩的。只得上复汪抚台,回说寻找不到。

  汪乔年执定不相信,回顾左右道:“陕人既有‘铁灯光,李氏王’的谣言,谅非无因的,边令寻访不着,待俺自己去找去。”汪乔年的为人,憨直而有胆力。做官的声名,很是不差。

  乔年要发掘李自成的祖墓,实在他进京觐见时,受崇祯帝的密谕,所以不达目的不止。那时汪抚台便带了三四名亲随,两个得力的家丁,连夜潜赴米脂。边大绶闻得那汪抚台亲到,忙率着部属出城迎接。汪乔年叮嘱大绶,不许声张以致走漏风声,使李自成知道,必派人防护,进行就棘手了。边大绶领命,真个密不透风,分头寻觅。汪乔年又找了著名的堪舆家,向米脂的西山地方,周围细勘有无龙穴。这样明访暗寻,双方并进。

  不到几天,有一个堪舆家报告来,在西山的乱冢丛中,寻到一所佳穴,虽说不定有皇帝之气,但穴间四面皆石,煞气极盛,子孙当为盗首。乔年见这堪舆家的话说,很有些和李自成的行为相符,就领了工役人等。到堪舆家所指的地方察看。墓冢都已深陷地中,露在地上的,只有石钵大小一类坟顶,恰巧是十六座。原来李自成家世代清寒,祖宗的棺木,无地可埋,一起抛在乱葬丛里,胡乱搬些土泥掩了,就算是安葬了。年深月久,棺木下陷,人家不疑是坟墓,所以无论如何打听不着了。

  汪乔年见墓顶数目,与谣相同,吩咐工役,开始发掘。第一个坟,据说是李自成的始祖,棺内的尸骨,已尽行消灭了。阖棺都是红色的蚂蚁,整千盈万的,正不知哪里来的。第二三四具的棺打开,棺中满贮着清水。水里有无数的金色鲫鱼,一闪闪随水游泳。棺破水泻,卿鱼被土石阻住,不得游出,立时涸死。还有其余的棺内,有虾蟆,有小孑孓。最奇的是一对白色的鸟儿,口吐白雾,也从棺中飞出。汪乔年令工役噪逐,乱石纷投,追至百步外,白鸟中石落地,折翅而死。又有一具棺内,是一只兔儿,大如野獾,初见日光,尚能跳跃,转眼自毙。

  开到最后一棺,据说是李自成的曾祖,也就是葬在龙穴正中的。当锄及墓门时,有白蚁无数,纷纷飞出,半晌方得飞尽。

  再开掘进去,棺前有木菌两朵,形似擎灯。菌上火光熊熊,好似烧着一盏铁灯一般。其实那火光是地气所致,并不是真火。  汪乔年看了,不禁大喜道:“这才是闯贼的祖坟,和儿童的谣言,确是符合的。”

  说着令工役并力发掘。好一会工夫,始全棺毕落。棺上一条巨蛇,护着棺身。那蛇生得青鳞白斑,秃尾锥头,遍身盘绕着,棺木都被遮掩了。工役等见蛇体很大,吓得呐喊一声,往后奔逃。蛇被喊声警觉,忽然一响腾空而起。  汪乔年见蛇来势凶恶,拈弓搭矢,只一箭射去,正中蛇的左目。

  那蛇长啸一声,似空山老鹳的鸣声,眨眨眼蛇便飞空,不知飞到哪里去了。汪乔年瞧不见大蛇,着工役开棺。

  棺盖一启,众人又齐齐地吃了一惊。只见棺内的尸首完整,面目焦黑,眼珠赤色,大若龙眼,突出在眼眶外面。脸和身上,都生青色细毛,茸茸似绿茵,风吹微微作动。尸的手脚指甲,长已四五寸,蜷旋如勾,又似龙爪。尸脑有小穴,穴上遮有白翳。翳经空气,闪耀不定。汪乔年亲自执着铁锥,把脑门里的白翳刺砍,轰然作响,犹如巨雷。汪乔年惊得面如土色,工役尽奔。巨声过去,尸脑中飞出一条赤色的小蛇,长约四尺,粗不到一寸。头上有角,颔下有须,腹生四足,尾似棕叶,两目灼灼有光,俨然是条龙形。那赤小蛇飞到了棺外,腾起数十丈,向红日乱咋,大有吞噬日光的气概。惜飞起不过数十丈,便坠下地来。又复腾空,对着红日怒目。

  这般地三起三堕,跌倒了地上乱滚,转眼就化做了一堆血水。  这时汪乔年和一班工役,看得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话来。  赤小蛇既自化红水,众人始敢上前。汪乔年令将尸骨舁出,积薪在尸旁,燃火焚烧起来。臭恶气味,莫可名状,十里外犹能闻得腥味。乔军见诸事已毕,把所有的棺木,一古脑儿焚毁了。

  又使堪舆家镇了穴道,才领着工役等,回转县署。令尹边大绶照例接待,汪乔年因时世不靖,连夜赶还省中。一面修疏,把掘墓毁尸的事,据实上闻。

  时李自成方围襄城,上谕令汪乔年往援,乔年奉旨,统兵赴襄城。城内粮饷已尽,甚至杀老弱的民兵充饥。守城的是致任御史韩进辉与知州庞茂公,竭力死守,众心不懈。自成挖土成穴,灌火硝百担,要待燃火轰城。进辉命军士担水进穴,火硝着水,火不得燃。自成正在恼恨,忽报米脂祖墓被巡抚汪乔年发掘,并言有龙飞出。李自成顿足大骂,势必回兵攻陕,杀乔年以泄掘墓之仇。于是令兵土奋死扑城,襄城于是日为自成攻破,屠戮人民官吏,阉城无一得免,虽鸡犬不留一只。自成屠城方罢,又报汪乔年领兵来援襄城了。自成跳起来道:“报俺祖宗尸骨暴露之恨,就在今日了!”说毕,大驱兵马迎接上去。那汪乔年赴援襄城,在半途上闻得襄城已经失守,方拟退兵。忽见对面尘土飞扬,人喊马嘶,知道贼兵来迎。只得将人马摆开,列阵方已,自成领了贼众,似风卷残寻般驰来。乔年部下诸将,见贼势汹汹,人人面现惧色。汪乔年恐贼兵硬冲阵,下令射住阵脚。

  李自成骑着高头乌驺马,挺身当先。望见敌阵上的帅旗,大书一个“汪”字,自成把鞭梢遥指着,回顾贼兵道:“掘俺祖坟的就是此人。你等给俺把他擒来!”

  说罢直跃上前,贼兵马军齐上,势如潮涌,锐不可挡。汪乔年挥兵抵敌,官兵哪里遮拦得住?被贼兵的马队,冲得七零八落,四散奔走。汪乔年领着五百名劲卒,及勇将孙盛、徐芳突围而出,望西疾驰。自成大喝一声,军士放箭,一刹那间,万矢齐发。汪乔年和孙盛、徐芳两指挥,都被乱箭射死于阵上。自成叫斫下乔年的首级来,破脑吸髓食之,谓是泄恨。自成破了襄城,杀了陕抚汪乔年,又连陷了城,杀总督傅宗龙,又破商水扶沟,攻陷叶县,将军刘国能遇害。自成累克诸城,声势越大,流贼如“曹操”、万里眼、“老回回”左金玉等,都来依附自成。

  讲到自成的用兵,每到一处,攻城不下,便集诸将计议。

  众口纷纭,莫衷一是的当儿,自成却闭目瞑坐,听众人献议。  听到后来,择众人中最是两全的计划,立决立行,从来无丝毫犹疑。又兵丁分黑白大队,黑衣兵都骑马执大刀,临战时以便冲锋;白衣兵是步队,一例手执长矛,随在马兵的后面。若与官兵相遇,马兵疾驰出战,看看人马将乏,下令马兵退后,步兵挥长矛冲出,勇不可挡。倘步兵再不能取胜时,即挥动马兵复出,马步兵混合力战。马步兵仍难取胜,命分左右后退。拥铜铸大炮直出,炮内实火药并铁子,轰然一发,千百人可以立毙。于这时马步两兵,挥左右并上。这种野战法所向披靡,真是战无不胜哩。要知贼众横行怎样,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百零三回

  第一百零三回玉石俱焚藩王殉难琴剑飘泊义士拯危月冷风凄,夜色溟潆中,都现出一种凄凉的景地。荒草萋萋,磷磷的鬼火,往来犹如游萤。村舍中的屋民,都已死亡流离,断垣败墙里面,难得有凄楚的哭声,从破壁中透了出来,真是呜咽怆恻,叫人听了酸鼻。道上的碎石,处处染满了碧血,折臂损头的尸体,东横一个西倒几人,白骨粼粼,随地皆是。

  似这样的惨象,就是铁石人见了,也是要下泪了。那时正是闯贼李自成屠戮了叶县,村舍市镇,尽成荒丘。百十里相望,朝不见人烟,夜不闻鸡犬。似这般地浩劫,翻开历史来,只怕要算是第一页咧。

  李自成既屠了叶县,又分兵往屠扶沟,直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渠,十室九空,道上寂无人迹。自成尚以为未足,又屠了商水,进兵南阳。唐王聿镆,太祖高皇帝子柽之七世孙,和总兵猛如虎,登城拒守。

  讲到这位唐王,也有一段很香艳的情史在里面。聿镆的为人,性情很是柔弱,一切的言辞举动,温文妩媚,极类女子,更兼他的丰姿俊秀,仪容翩翩。往时乘车上市,那些小家碧玉,都要倚窗窥视。见了这美貌的王孙,谁不艳羡?只恨自己没法去侍奉这样的隽逸丈夫罢了。唐王既生得这般漂亮,害得南阳的无郎小姑,真是如醉如狂。唐王每同了邸中的仆役出游,一般小女儿,几演掷果的故事,所以当时的名士柳三三,尝作《南阳纪事》诗:“绿柳紫烟春色好,路人争说看唐王。”当时唐王的风仪,于此可见一斑了。

  其时南阳城西,有一家做编篱生涯的张小二,因家景清寒,和他老妻女儿,早晚工作。编好了竹篱,由小二担着去卖,一天赚得一二百文,一家三口,并一只小黄犬,也终算勉强度得过去。不到几时,张小二忽然一病死了,剩下母女两人,孤苦相依。赖着十只指头儿,一针针地刺下来胡口。张小二的妻子马氏,自小二死后,把她的女儿碧桃,越发看得她和掌上明珠似地,连风吹都要怕肉痛的。穷人养娇儿,这话的确不差。但碧桃姑娘的性儿很聪敏,什么绣花刺绢,没有一样不是精工绝伦。

  凡碧桃姑娘所绣的东西,拿到市廛上去,总是比别人的卖得快。那些市侩,甚至交相争夺,因此索碧桃姑娘绣物的,几乎尸槛为穿。

  有一天上,碧桃姑娘方绣余倚窗闲眺,恰好唐王聿镆从楼下经过。这碧桃姑娘,已是双九芳龄,正在伤春的时候。骤然看见唐王那种风度翩翩的样儿,不由地芳心姑醉,怔怔地伏在窗上。那手中的一幅罗巾,不知不觉地掉下楼去,不偏不倚,正落在唐王的背上。唐王忙伸手取下那方罗巾来,见巾上绣着一朵芙蓉,旁边一头高冠的雄鸡,是含高官锦衣鸡称锦衣公子荣归之义,却绣得栩栩如生,的确是神针妙手。唐王细看了半晌,知道是闺中人的手迹,便抬起头来,向楼窗一瞧。果然见一个妙龄女郎,看了唐王嫣然一笑,粉颊儿微微泛着红霞,蝤蛴低垂,掩窗进去了。

  唐王就把罗巾纳在袖中,竟自回邸,倒并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谁知碧桃姑娘自经见过了唐王之后,芳心中深深印着,时时去倚窗眺望,终不见有那天美少年经过。

  光阴逝水,转眼春去秋来,黄花遍地。南阳的士大夫,都效那载酒看花,持螯赏菊,纷纷到城西的金谷圃中,置酒高会。

  唐王也常常偕着一班墨客骚人,往菊圃中游赏,还借此哼几句五言七古,点缀目前的佳景。那金谷圃距离碧桃姑娘的家中,只不过一箭之路,到圃中去的,都要经过碧桃姑娘的楼下。王孙公子,舆马相接。碧桃姑娘也倚楼窗,瞧看热闹。蓦见那个美貌公子,也在众人丛中,不禁芳心一动,把香躯斜靠在窗口,一手支着腮儿,只是呆呆地幻想。

  唐王和众士人饮罢席散,各自归去。唐王也跨了一头小驴,背后跟了两名卫护,一路慢慢地游览回邸。那时夕阳西垂,暮鸦还巢,烟锁池塘,好似一幅天然的晚景图。唐王骑在驴背上,不觉见景生情,口里还低声吟哦,正在寻觅佳句。举手瞧见窗楼上的美人,只顾对着自己发怔。唐王因她呆得可笑,忍不住回头微笑。哪里晓得这一笑,碧桃姑娘在窗楼上,瞧得十分清楚,她以为唐王的笑,是有情于己,忙也回眸还了唐王一笑。  唐王却控驴径过,毫不在意。碧桃站娘是有心的,从此便短叹长吁,早思暮想的,不免郁闷出一场病症来,渐渐地弄得卧床不起,一病奄奄。碧桃姑娘的母亲马氏,心下异常着急,一面请大夫给她调治。医生说她心事太重,定有什么忧虑系念着,倘若要这病痊愈,非将心病释去,是万不能见效的。马氏听了医生的话,就再三向碧桃姑娘盘诘,碧桃姑娘只是不肯实说。

  到了后来,看看病势一天沉重一天,马氏哭哭啼啼的各处求神拜佛,又去盘问她的女儿。碧桃姑娘自己也知道病状已危,想来是隐瞒不住了,便将遇见唐王的事,细细地讲了一遍。

  马氏皱眉道,“这件事可就难了!南阳地方的王孙公子很多,不知你钟情哪一个?”碧桃姑娘喘着气道:“休管他哪个,总之南阳城中,没有再比那人好的了!”

  马氏听了,四下去询邻舍亲朋,都说除了绰号唤做小潘安的唐王,端的没有第二人了。马氏见说,把舌头吐了出来,半晌缩不进去。因此匆匆地回来,对碧桃姑娘说道:“好儿子!此去已打探明白了,你所钟情的那个人,是帝王贵胄,邸中的姬妾,正不知有多少,岂少你这样一个人?如其是平常百姓,做娘的还可以替你去设法,现在他们自己人做着当今皇帝,休说你老子是编篱的贫民,就使是一二品大员,只怕也未必高攀得上。好儿子,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碧桃姑娘听了,好似兜头浇了一勺冷水,浑身冰了半截,只装做没有听见似的闭上眼睛一语不发。  这样的又挨过了几天,碧桃姑娘的病症,越觉得沉重,连说话的舌头都僵了。

  马氏彷徨无计,坐在床边上,泪盈盈地哭又不敢哭响,两只眼泡哭得红肿像个胡桃。

  碧桃姑娘嘴里虽不能说话,心上都是很明白的,要哭时泪已枯了,睁睁地瞧着她母亲马氏苦笑了两声。母女两个厮守着竟然寸步不离。直到了三更时分,碧桃姑娘忽然神气清醒起来,泪汪汪的向马氏说道:“女儿的病,看来是不中用的了。可怜母亲枉自辛苦了一场,万不料白头送了黑头,说来也真是伤心!但是女儿这条心,始终不能放怀,那叫做因爱致死。既已为了他丧了性命,倒不能不给他一点消息。”

  说着就绣枕下面,摸出一个小小的纸包来,递给马氏道:“女儿横竖是垂死的人了,母亲须要把这包儿去送给那人,好叫他知这女儿是为他而死的。”碧桃姑娘说到这里,一口气回不过来,两眼往上一翻,竟昏死过去。吓得马氏大哭小叫,掐唇提发,闹了好一会,碧桃姑娘方才悠悠的醒转,可由是昏昏懵懵地,气息奄奄,知觉已失了。  马氏呜呜咽咽地哭到天明。在碧桃姑娘病未沉重的当儿,见她母亲这般悲恸,自然要劝住她的。这时碧桃姑娘自己也顾不了,任她母亲哭得力竭声嘶,再也不能安慰她的母亲了。马氏又哭了半天,见她女儿仍然这般昏迷,便取了碧桃姑娘交给她的纸包儿,一路问着唐王的府第。有人指示了她,马氏就放大了胆,向唐王的邸中走将进去。被管门的仆役阻住,盘诘来历。马氏指手划脚地说了一遍,弄得个管门的摸不着头脑,不许马氏进去。马氏不禁大怒起来,随手只一掌,打得那门仆火星直冒。门仆大骂:“哪里来的疯妇,到王门上来撒野?”于是把马氏扭住了,要想撵她出去。马氏死也不肯,乘势倒在地上,大哭大叫地闹个不住。王府中的仆役,闻声都赶了出来,大家做好做歹地劝马氏出去。因她究属是个妇人,不好过于为难她。这马氏哪里肯受劝,哭声反而越发较前闹的响了。  这样的一闹,惊动了府内书斋的唐王,亲自出来诘问,马氏坐在地上,见内厅走出一个鲜衣华服,风度翩翩的官人来,心想那人必定是王爷了,就霍地从地上爬起来,扑地跪在唐王的面前,把自己女儿,怎样堕下罗巾,被王爷拾去,第二次倚窗,又见拾巾的王爷经过,对了窗上微笑,害得她女儿染成了相思,目下奄奄待毙,要求王爷大发慈悲,一救她女儿的性命。

  说罢,伏在地上放声大哭,又从衣袋里掏出那个纸包来,双手呈上。唐王听了马氏的一番话说,蓦然忆起了拾巾的事儿来。

  回想那天从金谷秋圃中看菊回来,在驴背上确曾见一个女郎瞧着自己发怔,难道天下真有这般的痴心女子么?唐王一头想着,一手把马氏的纸包接过来,拆开瞧时,见又是一幅同样的罗巾,巾上泪痕斑斑,系拿猩红的鲜血,咏成七言两首,唐王便慢声吟那诗句道:侬亦风流自爱才,凭窗绣凤数年来。

  终缠绮孳楼头望,剩有香魂绕碧梅。

  深夜几疑蝴蝶梦,颠狂舞柳岂亲栽?

  新愁犹忆憾秋菊,莫道相思付劫灰!

  一笑春风逸趣生,天涯消息不分明。

  空吟竹影香闺月,愁拨琵琶碧草行。

  颠倒梦魂浑如醉,风流终负玉郎情,红丝难缔成惆怅,何日嫦娥弄玉笙?

  诗的上首,题着“唐王殿下”,署名是个“碧”字,却写得歪歪斜斜地,似已乏力书不动了。唐王读罢,不由地吃了一惊。暗想她怎么会知道俺是唐王,又想这种女子,也可算得是痴情极了。于是笑着向马氏说道:“承你的女儿这样多情,可惜俺邸中侍姬已充,安插不下了,只好辜负你的女儿了!”马氏见说,忙磕了个头,流涕说道:“王爷的恩典,可怜民妇只有一个女儿,不幸死了,将来民妇去依靠何人?还求王爷救民妇女儿的性命吧!”说毕,放声大哭起来。

  唐王见马氏哭得悲伤,心早软了一半。想世间上的事,真无奇不有,自己的女儿染了病,却寻到俺的邸中,没来由要把女儿送俺,不是叫俺很为难了吗?又读那诗句,觉得她情意缠绵,词义怆恻,唐王这时也有些心动了。以为这样的多情女子,是天生的情种,俺既拒绝了她,应当要亲自去安慰她一番,使她知道俺不是个无情人,那么她虽死也不至怨俺了。唐王打算已定,便令马氏起身,微笑着说道:“你且不要悲哭,俺就和你看你的女儿去。”马氏听了,立时转悲为喜,收了眼泪,侍在一旁。

  唐王吩咐家仆,备起几匹马来,领了四五名健仆,及两名侍卫,一齐上马。叫马氏在前引导,一行人望着城西进发,眨眨眼到了马氏家门前。由马氏引到她女儿的房内,家仆侍卫,都站住门前侍候。唐王独自走进房去,马氏向碧桃姑娘叫道:“好孩子,你醒一醒吧,你那个王爷来了。”碧桃姑娘正在昏昏沉沉的当儿,一听她母亲的话,两眼微微地睁开来,看见一个美丈夫坐在榻前,正是那天驴背上的心上人。碧桃姑娘自己是在梦中,瞧了又瞧,看了再看,忍不住一阵心酸,哇地一声哭出来了。唐王坐在床沿上,仔细看那碧桃姑娘,见她玉容憔悴,面庞儿比在楼头时,已消瘦了许多,青丝散乱,却不减她的妩媚。又见她抽抽噎噎地哭得似雨后芙蓉,愈增娇艳。唐王一手把着她的玉臂,低声地安慰。碧桃姑娘越哭越是伤感,几乎又哭到咽不过气来。唐王倒被她哭得没话可以慰劝,呆呆地瞧着一声不则。俗话说,女子的眼泪,是最厉害的东西,无论你是坚韧钢铁,也要被她哭软了的,何况唐王究竟不是铁打的心肠,因对碧桃姑娘说道:“你只顾安心调养好了,俺决不负你的。”碧桃姑娘才止住了哭,唐王自回邸中。从此碧桃姑娘的病,一天天的减轻,不到半个月工夫,已能起床步行了。  光阴似箭,过了两个月,碧桃姑娘的精神,这时早经复原。  于是要她母亲马氏,向唐王去提议前事。唐王感碧桃姑娘情深,便把她迎归邸中,并给马氏赡养费二千金。碧桃姑娘自进了唐王府,唐王爱她善侍色笑,宠幸逾于他姬。那王府中婢仆,以碧桃姑娘是个编篱的出身,大家很瞧不起她。及至见碧桃姑娘处事和蔼,众人又都赞她一声好。府中大大小小,没有一个不和碧桃姑娘要好的。

  谁知花好不长,唐王纳碧桃姑娘还不到半年,李自成率贼众进攻南阳。唐王取出私财百万,大犒军士,又召集了新兵四千,与总兵猛如虎竭力守城。哪里晓得召集的新兵,多半是些无赖游民,暗下通了贼线,乘夜偷开北门。贼众就一拥而进。

  猛如虎领了部众,拼死巷战,到底寡不敌众,贼兵矢如飞蝗,把猛如虎射得同刺猬一样,死在路上。那唐王闻得贼已进城,要想逃走时,邸外贼众,已围得铁桶相似,喊杀声震四野。

  唐王知道不能脱身,忙召集邸中的姬妻和王妃周氏商议大计。这时碧桃姑娘泪盈盈地立在诸姬丛中,唐王高声说道:“今已事急,俺是决不从贼的,只有身殉了。  你们速速各自谋逃生去吧!”话犹未了,碧桃姑娘首先应道:“王爷尽忠,妾辈自应尽节。”说毕,一头望庭柱上撞去,脑浆进裂地死了。唐王只说了声“好!”接着小监报道,“王妃自缢了。”唐王连道了几个“好”字。一霎时美妾艳姬,纷纷投井的投井,自缢的自缢,莺莺燕燕,转眼都一个个玉殒香消。唐王点头微笑,随后自己从壁上拔一口霜锋宝剑来,待要望着颈子上抹去,那外面的贼兵,早已打破了大门,似潮水般涌将进来。唐王的剑锋方刺着咽喉,剑靶被贼兵夺住,叮的一声,剑已掷在地上。

  贼众七手八脚地一顿乱缚,把唐王捆住了。其时王府中已如鼎沸,丫环仆妇的哭声盈耳。  唐王有个儿子慈耀,年才十三岁,还在书斋中念书,闻得贼兵杀进邸中,吓得他大哭起来。在这危急万分的当儿,那教慈耀读书的西席先生,叫做黎崧的,仗着一把朴刀,从外面直抢入来道:“王爷和王妃,此刻都已尽忠了。咱们快走吧!”

  说着一把拖了世子慈耀,如飞般地往后园便走。那时花园的铁门,也被贼兵撞破,恰好杀进园来。黎崧大喝一声,一手挟了慈耀,一手舞刀,望贼中乱杀乱砍,好似发狂差不多,贼兵都向后倒退。黎崧杀开了一条血路,护着了世子慈耀,只望前狂奔。贼众在后追赶,强弩射来,黎崧身中六矢,还负着慈耀,死命地奔走。这样的一口气赶了四十余里,后面的追兵渐远,喊杀声隐隐可闻。黎崧负了慈耀,走上一座土冈,遥望贼兵,已距离得很远了,才放下慈耀。  黎崧已是精疲力尽,眼前觉得一黑,哇地吐出一口血来,翻身昏倒在地上了。

  慈耀本来已惊得目瞪口呆,这时见黎崧呕血倒下,越发慌得走投无路,一屈膝坐在黎崧的身边,嚎啕痛哭。不料李自成的部下大将牛金星,领兵从土冈下经过,听得哭声,一哄地跑上山来,不管三七二十一,把慈耀四马攒蹄地捆了。黎崧僵倒在地上,被贼兵一顿乱踏,践得肚破肠流,死在冈上。

  慈耀吃贼兵抬下冈去,凑巧副总兵马雄,领了四五十名败卒,退到土冈面前来,见马步贼众,抬着唐王的世子慈耀,便挥军土退下,自己一马当先,挺枪杀进贼队中,把舁慈耀的贼兵杀散。背后五十名步卒,一齐上前去夺。不知马雄救得慈耀否,再听下回分解。

第一百零四回

  第一百零四回细语莺声三桂杀贤妇雕弓翎羽永福射闯王却说唐王的世子慈耀,经义士黎崧拼死力相援,终算出险。

  黎崧护慈耀到了土冈上,自己也力乏气竭,倒在地上,口里直吐出血来,把个慈耀急得只是痛哭。讲到这黎崧,本是溧阳人,十六岁就入泮,以为不难飞黄腾达。

  谁知文章憎命,久困场屋,弄得一贫如洗,以是流落江湖,飘零唯有琴剑。那时恰值唐王入觐,见了黎崧人品端谨,文章华美,便延他到南阳邸中,教授那世子慈耀。  黎崧感唐王知遇,誓必相报。现在唐王阖门殉难,黎崧抱着一腔义愤,想保全唐王一脉便挥刀大呼,护慈耀出了重围,自己竟至力尽昏厥。偏偏慈耀又逢到贼兵,大家一阵的乱踏,可怜把一个忠烈义士黎崧,活活地践做了肉饼。及至聿键登位,追赠黎崧封典,慈耀还亲自至祭。聿键亦袭爵唐王,为聿镆之兄,时因罪锢凤阳,后郑芝龙等拥之正位,即隆武帝。今野史稗乘,多指系唐王聿键之子,或言聿镆之子,误矣。盖慈耀乃聿键之犹子也。但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当下副总兵马雄,见世子慈耀被贼众执住,上前奋勇争夺,杀散了舁慈耀的贼众,抢过慈耀来。贼将牛金星,是李自成的岳丈,为人骁勇善战,凶残无比。他瞧见慈耀被劫,拍马亲自来追。马雄深怕众寡不敌,慌忙马上加鞭挟了慈耀,和五十名步卒,风驰电掣般地逃走了。牛金星追赶不上,方才自回。那马雄救了慈耀,把他送往成国公朱勉的府中避难去了。

  再说吴三桂自获得陈圆圆后,终日沉湎酒色,对于国事,简直丝毫都不放在心上。那时还是温体仁当国,便荐举吴三桂出驻辽蓟。上谕下来,命吴三桂即日出京。  三桂一时舍不得离不开圆圆,才疏告了病假。大宗伯董其昌致书三桂,苦苦劝导。

  三桂只做充耳不闻。三桂的妻子卢氏,小名叫做玉英,也知书识字,倒是一个贤妇。她见三桂迷恋着圆圆,不但寸步不离,甚至弃官不为,违逆上命。眼见得荒职欺君的罪名,是逃不了的。不幸被朝臣参上一本,这颗头颅,少不得要和颈子脱离的了。

  这位卢氏夫人,是读书达礼的淑女,怎肯隐忍不谏?因乘圆圆不在三桂旁边的时候,把大义规劝。三桂听他夫人说得义正辞严,心上也自觉惭愧,弄得不好回答。  及至一见了圆圆,将他夫人的话说,又都抛到脑后了。夫人以三桂不听良言,异日必自后悔,平时于言语之中,带讽带谏,谓美色是祸水,可以亡国破家,万万不可受其蛊惑。否则身败名裂,可以立待。  三桂见说,终是默默地不做声。

  谁知卢夫人的话,被圆圆的侍婢听得,就一五一十地去告诉了圆圆,还加些不好听的言语在里面,把个陈圆圆气得玉容铁青。等吴三桂进房,圆圆便一头倒在三桂的怀里,号啕大哭。

  三桂忙问怎么事这样悲伤?圆圆撒娇撒痴地说道:“妾承将军的青眼,不以蒲柳之姿见弃,无如他人不容贱妾侍候将军,妾请将军见恕,今后当削发入山,虔心修道,期在来生,再报将军的德惠吧!”圆圆说时,泪随声落,待到说毕,从衣袖内掏出一把金绞的小剪来,望着万缕青丝上剪去,慌得三桂忙伸手去夺住,乘势把圆圆抱在膝上,一面安慰她道:“你且不要这样地烦恼,是谁欺负了你?俺立刻就给你出气。”  圆圆收了眼泪,冷笑一声道:“莫说得嘴响,等一会儿狮声一吼,只怕金刚要变了菩萨了。”三桂听了,知圆圆是讥讽他惧怕妻子,不禁勃然变色道:“俺哪里是畏惧她?平时她总是唠唠叨叨地,俺不和她计较,不过留点颜面与她罢了。”圆圆故意拿粉颈儿一扭,看着三桂道:“你如其真个不怕,贱妾也不至于被她鱼肉了!

  妾在当初,谓将军是个英雄,所以不惜败节相从。倘使知将军力不能庇一个爱姬,空有虚誉,那时贱妾虽至愚,也将不倾心于将军,以自蹈苦海了!”这几句话,激得三桂直跳起来道:“玉英贱婢!太不识好歹,待俺和她算帐去!”说着回身便走,圆圆急忙扯住三桂的衣袖道:“将军何必这般急,此刻你没来由地跑去,不是去碰她一鼻子的灰么?看来还是忍耐着,将来慢慢地设法图她就是了。不然弄假成了真,又要怪贱妾搬嘴饶舌了!”

  三桂哪里肯听,心头愈加火冒,眼中几乎出烟。一手洒脱了圆圆,一口气奔到他夫人的房里,把妆台拍得和擂鼓一般,大骂,“贱妇!俺不僧薄待了你,你为什么去欺压圆圆?”卢夫人见三桂杀气腾腾的一副样儿,明知是受了圆圆的唆使,但自己问心,未尝得罪圆圆,也从来没有龉龃过,怎说去欺压她呢?想着正要回话,三桂不等她说出,早伸手啪的一下,打在夫人的脸上,接着就是一顿的拳足,打得个卢夫人摸不着头脑,忍不住放声大哭道:“我自进你家的大门以来,自己想也不会有失德的地方。如今有了那妖狐指圆圆,你便忍心来糟踏我么?你既这样薄倖,我活着也没甚生趣,倒不如死在你的手里吧!”夫人说罢,一头望着三桂撞去。三桂向房边一闪,卢夫人扑了个空,险些儿倾跌了。要想回过身来,三桂已怒不可遏。  这时夫人的云髻已被打散,三桂趁势把她青丝扭住,飞起左脚,只一靴脚踢去,卢夫人的小肚子上,踢个正着。你想纤纤的弱质,经得起这一脚的么?可怜踢得夫人捧着肚子,只是往地上蹲下去。因她还怀着三个月的身孕,这时却蹲在地上发哼。

  吴三桂冷笑道:“你方才撒泼,此时又装腔给谁看?”说着又是两脚,踢在夫人的腰肢上。卢夫人狂喊了一声,鲜血吐了满地,两眼一翻,挺手躺脚地离了痛苦的尘世,往生极乐国去了。三桂见他夫人倒地不动了,回顾丫环仆妇道:“你们不要去搀扶她,看她诈死到几时。”说罢,出房到圆圆那里去了。  这里那些仆妇们,晓得卢夫人已受伤不轻,因碍着三桂,不敢插嘴。等三桂走后,大家七手八脚地把夫人去扶起来时,哪里还扶得她动?细细地一瞧,原来已气绝多时,不过身体还略有点温暖罢了。一班丫环仆妇吓得慌做了一团。内中一个仆妇,忙去报知吴太夫人。太夫人听了大惊,急急地扶着两个丫头,一拐一瘸地亲自前来瞧看。见卢夫人已口鼻流血,手足冰冷,眼见得不中用的了。吴太夫人垂泪问道:“怎的会弄到这个样儿?”丫环们将三桂殴打的情形,约略述了一遍。

  吴太夫人大怒,叫把三桂唤来,气愤愤地说道:“我这个媳妇,是很贤淑的。

  你却听了狐媚子的教唆,活活地把她打死了。难道没了王法吗?”三桂很倔强地应道:“孩儿既打死了她,准备偿她的命就是。”吴太夫人越发大怒道:“你为了个妖妓,甘心身蹈法网了。我却偏要那狐媚子来抵偿!”太夫人越说越气,吩咐仆妇,去把圆圆拖了来,一面叫看过家法。那圆圆装做蓬头散发的,满眼流着泪,噗地跪在太夫人面前,吴太夫人指着圆圆骂道:“你这淫婢,狐迷了三桂还不算,又撺掇他打死结发妻子。好好的一个贤妇,断送在你手里了。现在我就替我那贤媳妇报仇,也打死你这个妖淫的狐媚子!”太夫人说着,唤掌家法的使女:“给我重重地打这妖妇!”那丫环使女们,眼看着三桂不敢动手。

  吴太夫人看了这种情形,怒气再也按捺不住,夺过使女手里的鞭子,没头没脸地望着圆圆乱打。圆圆两手捧着粉脸,伏在地上痛哭。太夫人骂道:“妖狐精!你恃着脸儿媚人,却把人也害死了,还舍不得受刑么?”太夫人一头说着,把圆圆的玉腕拉开,瞧准着她的粉脸打去。圆圆急忙闪避,因用力太猛了,将太夫人也一齐牵带过去。太夫人到底有了年纪的人,被圆圆这一扯,一个倒栽葱跌倒下去,恰好伏在圆圆的身上。许多的婢女们,慌忙把太夫人扶起,气得太夫人高声痛骂,仆妇们忍不住都掩口发笑。吴三桂见圆圆兀是坐在地上饮泣,待要上前去搀她,被太夫人喝住。圆圆索性放声哭了起来,太夫人怒道:“淫婢子还敢撒野么?”说时又要拿鞭去鞭她,忽听外面人声嘈杂,家人们嚷道:“老太爷回来了!”三桂听说,便回身出去迎接。

  不多一刻,吴襄慢慢地从外面踱了进来,由三桂陪了他父亲,同入后堂。还没有坐定,吴太夫人已扶杖出来。见了吴襄,大声说道:“逆子已打死了媳妇,相公待怎么办哩?”吴襄吃了一惊,忙问怎么打死的。吴太夫人将三桂迷恋陈圆圆,无故打死妻子的话,怒气勃勃,指手划脚地说了一遍。吴襄听罢,霍地立起身来道:“杀人偿命,律有专条。逆子自取其咎,罪有应得。咱们既是知法犯法,莫叫台官弹劾,咱们还是自己去出首的好。”说毕,一把拖了吴三桂,竟自出门投刑部衙门去了。这里吴太夫人指点婢仆,把卢夫人的尸体舁到了堂前,料理收殓。陈圆圆见没人去睬她,就独自哭回房中去了。吴襄将他儿子三桂,送入了刑部,侍郎汪煦,不敢擅自专主,在第二天早朝,奏明崇祯皇帝。  崇祯帝下谕,令汪煦勘讯明白,按例惩办。那时大宗伯董其昌,听见吴三桂因杀妻下狱,便四处替他奔走,设法挽救。  时宰相李建泰,是董其昌的门生,经其昌托他转圜,建泰当然一口答应。到了第十三天上,汪煦录吴三桂的口供,系因愤杀妻,当下据实上奏。崇祯帝本恶吴三桂受命不赴,逗留都下。

  这时吴三桂犯了国法,方要下旨严惩,只见大学士李建泰奏道:“三桂虽然有罪,其才略尚有可取。值此国家用人之际,望陛下开恩,暂恕他的罪名,令赴边关拒寇,带罪立功,以赎前愆。”崇祯帝沉吟了半晌,御笔批道:“吴三桂凶暴杀妻,本应坐罪,姑念年轻误犯,着以副总兵留任,出镇山海关,带罪立功,无得违忤!

  钦此。”

  这首上谕下来,吴三桂得释放出狱,垂头丧气地回到家里,被他父亲吴襄痛骂了一顿。接连是董其昌来了,劝三桂即日遵旨出京,否则罪上加罪,就不能挽回了,三桂唯唯听命。其时都下谁不知道吴三桂杀妻的事,幸而卢夫人的母族,没甚势力的,只好忍气吞声罢了。然人人说三桂贪色无义,迷恋陈圆圆,殴死结发妻。平日以大英雄大豪杰称许三桂的,一变而讥三桂是个没出息的了。就是最倾倒三桂的皇亲田畹宏遇,也弄得瞧不见三桂了。三桂内受父母的责骂,外遭亲友的讥评,也有董宗伯一日三次,前来催促他出京。三桂到了这时,心上虽舍不得圆圆,无如在京已四面楚歌,即使强行挨延着,也觉乏味得很,势不得不离去都门了。于是过了几天,亲自去部中领了文书,即日辞陛出京。在三桂的意思,想把陈圆圆带去,惟碍着向例,武官上任,不得挈带眷属的。况有董其昌从中阻挡,吴襄也不许他携带圆圆,吴三桂万分没法,只好把携眷的念头抛开。  到了起行的那天,陈圆圆还坐着一乘小轿相送。一声号炮,画角齐鸣,吴三桂统着五千名步兵,一千马队,耀武扬威地离了御校场,浩浩荡荡地望山海关进发,陈圆圆直送到四十里外。

  参军王为慰,向吴三桂催促。三桂不得已,吩咐将圆圆的小轿停住。吴三桂自己跳下马来。两人相对,默默地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这样的好一会,说不出半句话儿。还是圆圆强装做笑容,说了声:“将军保重!”,“重”字还不曾吐出,眼圈儿一红,声音就呜咽了。三桂也忍不住纷纷流下泪来,两人越哭越是恋恋不舍。

  王为慰再三敦促,喝令小轿折回。两名轿夫,听了参军的号令,一声吆喝,抬起了陈圆圆的轿子,飞也似地回转城中。吴三桂呆呆地瞧着,直等陈圆圆的轿子望不见了,方才懒洋洋地上了马,领着军队,往山海关去了。

  再讲那个闯王李自成,陷了南阳,破了禹州,进兵来袭开封。开封巡抚高名衡,副将陈永福,登城坚守。周王恭枵,时就藩开封,见贼兵围城很急,城内又乏粮饷,便立刻捐金三百万,作为军糈,又开谷仓,赈济贫民,城内欢声大震,相誓死守。

  周王又飞章进京告急。崇祯帝阅了奏疏,惶惶莫决,又没有将才可供遣使,只有前督师孙传庭,被谗系狱,这时实在无计可施了,就把孙传庭从狱中提出。崇祯帝亲加慰谕,命他领兵往援开封。传庭奉旨,连夜统兵起程。

  怎奈逢着了大雨兼旬,道路泥泞难行,器械也多半发锈,马匹草料受了霉湿,吃下肚去,马瘟大作,骑兵营马匹死伤过半。行程越发迟缓了。李自成领了贼众,围困开封两月,城仍不下。自成大怒,命贼兵在城墙下,掘了大坑,灌了火药百担,燃火轰城。一声霹雳,火星乱飞,尘烟障天,火药却倒轰过来,把贼兵轰死了三四千人。自成大惊。又命将所铸的红衣大炮取来,向城上轰击。轰然一响,大炮炸裂,贼兵又死了无数。自成大怒,令把大炮装好了,拿美貌的妇女,剥去衣裩,赤身倒坐在炮口,翘着一双金莲,对准了城门轰去。但听得天崩地塌地一声,火炮轰出,城门击去了半边。自成下令抢城。巡抚高名衡督着兵丁,慌忙放下千斤闸来。贼兵又多压死闸下,有破头流脑的,有五脏崩裂的。

  贼众见不能得手,仍旧败退下去。李自成恚恨万分,把鞭梢指着城上骂道:“咱若破了城池,定杀得你们不留鸡犬!”

  正在高声谩骂,不提防副将陈永福,乘自成不备,暗暗拈弓搭矢,嗖的一箭射去。不偏不倚,中了自成的左眼。自成大叫一声,从马上直翻下马鞍。陈永福急忙开城杀出,来捉自成,已被贼兵抢救去了。自成左目受创,因箭头有毒,眼眶红肿起来。

  经医生拔出箭头,连同眼珠一齐拔出。从此自成的左眼,便成了盲目,而且溃烂不止,疼痛欲绝。一天到晚,只睡在床上,不能起来处理军情。自成没法,只有弃了开封,下令退兵。高名衡见自成退去,开城令人民担柴取水,以资军用。一面令警骑刺探贼兵消息。自成虽然退兵,心里却咬牙切齿地发恨。过了两天,左眼的肿处略消。忽报开封城门太开,百姓多出城采樵。自成听了,从榻上跃起道:“火速还兵!报咱射目之仇。”说罢,令贼众衔枚疾行,一日夜行三百里来袭取开封。

  要知开封怎样陷失,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百零五回

  第一百零五回花影隔帘倒乱鸳谱哀声满野折断雁行却说开封巡抚高名衡,闻得贼兵猝至,忙命兵士闭城,并引黄河之水,环绕城壕,使贼兵不得近城。李自成领兵赶到,见沿城四面是水,连炮火都不能攻他了,自成咆哮如雷,独眼中几乎迸出火星来。正在这个当儿,忽报军中获了奸细,自成叫绑上来,却是一个长不满三尺的矮人。自成怒喝道:“你唤什么名儿?谁使你来探谍军情的?从实讲来!”宋献磕了个头道:“小人名宋献字献策,并非奸细,乃是来助大王破城的。”自成大笑道:“胡说!咱这是强兵猛将,正不知多少,围城三次,不曾攻下。你这个阘茸的相貌,有多大本领,敢信口狂言?”宋献正色道:“这是军事,岂可妄谈,自蹈罪戾?”自成说道:“那么,你且讲怎么破得此城?”  宋献答道:“小人在本处卖卜,略晓阴阳,兼知地理。如今城内引水自固,大王只消堵住上流,把河水倒灌入城去,不出三天,这城还怕它不破么?”自成大喜,命牛金星把宋献看管着,待破城之后放他。  一面命贼兵决水,不到半天工夫,但叫得河水汹汹,好似万马奔骤,直向城中灌去。高名衡正亲巡城,猛见白浪滔天地滚来,要待搬上去抢堵时,哪里还来得及?

  霎那间满城是水,平地水深丈余,急得名衡连连顿足,不知怎样是好。

  城内民兵大乱,号哭之声连天。副将陈永福,保了周王恭枵,驾着一艘小舟,爬山逃走。等到贼兵起来,周王、高名衡、陈永福等已经走远了。后来陈永福们降了李自成,暂且不提。  当下自成已驾了大舟,由城头上冲人城内。这时百姓多蹲身在屋顶上,弄得逃也没有逃处,只好束手待擒。贼中规例,围一日城破不杀,两日杀三分之一,三日杀三分之二,过了三天,就得屠城无赦。现在自成已三围开封,前后凡七个月,才算攻下,自成已恨极的了,又兼围城时伤了一目,变成独眼龙了,因此恨上加恨,自然要屠城的了。于是自成乘船进城,先把屋上的百姓,一个个地捆绑起来。可怜城中已绝粮三天,都饿得面有菜色。贼众缚好了人民,杀散了官兵,方在上流去了堵塞,水势立刻退尽。自成下令,将所缚得的百姓,男子不论老幼,一概斩首。女子择年轻美貌的留在帐里侍寝,年老的妇女发给各营,替兵土们涤洗执爨。又把周王邸中的官人侍女,一并捕来,自成选了几名最美丽的,其余的都派与帐下的兵士。

  又将仓库打开,令贼众任意取舍。  这样的闹了十几天,忽警骑报到,京中遣孙传庭,领兵来援开封了。自成听说,吃了一惊道:“孙老儿不比别人,倒要留神他一下的。”即派马文宗为先锋,自己领了大兵,前去迎敌。谁知孙传庭已得知开封失陷,便按兵不敢轻进。过了几天,陈永福领败兵来依传庭,谓周王偕高名衡,星夜往浙江去了。

  传庭闻贼兵势大,越发觉得胆怯。讲到孙传庭的为人,倒是个身经百战的名将,从来不肯出兵退缩的。这时逢到了李自成,不知怎样会畏首畏尾起来,致令贼众威势日盛,酿成后来的大患,岂非天数么?那自成也怕孙传庭多谋,他见传庭不进,便也驻兵自守,两下对垒,经月不战。  贼军中本无饷糈趸着的,一个多月不动兵,弄得无处劫掠,贼营就要乏食了。

  自成恐军心变乱,被孙传庭所乘,忙召牛金星、宋献策即宋献,时已释出,经自成拜为护军参议商议粮饷的救济。宋献策笑道:“急救的方法倒有一个,不知大王能行不能?”自成大喜道:“参议的妙计,咱没有不从的。”宋献策道:“大王军中,所多的是妇女,千百成群地豢养着,一旦有起事来,宁不累赘?莫如效那好生之德,把那些妇女,一并释放了。但她们身虽得脱,仍旧无家可归,值此乱世,任她们漂流各处,早晚要落在匪人手里,不是弄巧成拙吗?依在下的愚见,将这般妇女,无论老少,一古脑儿用布袋装了,叫士兵们弄到市上,听人购买,每袋卖钱两吊,或是米谷五斗。那没有妻子的人,出两吊钱可得妻子,大王也积少成多,军中不愁没有粮饷了。”李自成听了,拍手笑道:“这个计较很好,咱们就立刻去办吧?”当下派了牛金星为监督,命妇女们缝就布袋万只,把老少妇女,一齐装入袋内,抬往市中,悬榜招买,每人五斗或钱两吊,即可取得布囊一个。这样的一来,不曾取妻的,都负钱担米,到市中来换妻子。不过置在布囊内的妇女、瞧不出她的面貌和年龄,又不能开了布袋拣选的,由是弄出不少笑话来。

  有一个少年男子,出两吊钱取了一个布袋,很高兴地负到家里。及至解开布囊来瞧时,不禁目瞪口呆,做声不得,原来囊中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妪,把来做祖母还赚年长,休说是做妻子了。那少年没法,只好自认晦气罢了。又有一个少年,也买了一个布囊,当场在市上打开,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妇人。

  那少年怔了半晌,又去购了一只布囊来。及至打开布囊,仍然是一个老太太,而且年纪比方才的老妇人更大了。那少年满肚地懊丧,恨恨地说道:“俺是来取妻子,不是来认祖母和母亲的,要了这些老太太去养老吗?”说罢回身便走,引得市上的人,一齐大笑起来。兵士们见那少年逃走,吆喝一声,飞步追上,一把扭住了那少年,高声骂道:“你这个混蛋!既出钱买了妻子,为什么不把她带去?”那少年给兵士一拖,早吓得面色如土,颤巍巍答道:“俺不要这样老妻。”兵士也笑道:“你嫌她老,难道别人就不嫌她老的么?况且这是你的运气不好,自己去拣来的,不能怪着别人。倘多和你一般的,嫌着年老,就撇下了管自己一走,叫那些老妪,孤伶伶地去依靠谁呢?”那少年没法,只得领了两个老妪,哭丧着脸儿,唉声叹气地回去。市上的人,又大家笑了一阵。  还有一个老翁,老年丧偶,便也出了两吊钱,想买一个老妻回去,以慰暮年的寂寞。谁知打开布袋来,倒是一个娇娆的美人儿。那老翁不禁喜出望外,笑得一张瘪嘴,几乎合不拢来。

  哪里晓得那美人儿,也赚那老翁年纪太大了,心里十分不愿意。

  恰好旁边一个美少年,买着了一个老妪,在那里发怔。美人便悄悄地对那少年丢了眼色,两人一个撇下老妪,一个撇了老翁,手携着手,很亲热地走了。那老妪明知自己配不上那个少年,只呆立着不做声。

  独有那个老翁,却不肯相舍,忙三脚两步地赶上去、拖住那美人儿说道:“你是咱买了,已是咱家的人了,怎么跟着别人,敢是想逃走不成?”那少年听了,不等他说毕,把两眼一睁,高声喝道:“谁是你的人?哪个是你买的?”说时指着那美人道:“她是俺的妻子,是俺刚才买来的。你这样大的年纪,还要冒认人家的少妇,不是妄想么?”那老翁气得火星直冒,大喝道:“怎么话!这少妇是咱家买来的,怎说是你的?青天白日,容得你这样胡赖么?”那少年怪叫起来,大骂:“你这个老悖!好没来由,俺的妻子,你想胡赖人家的,倒说俺是胡赖!你这一把年纪,难道是活在狗身上的?”那老翁被少年一顿羞辱,越发咆哮如雷。一老一少,为了一个女子,两下里由斗嘴而进至殴打,大家扭住了一团。

  旁观的人,围绕了一大群。那少年撇下的老妪,这时也走过来了。少年看见便指着那老妪,向众人说道:“列位请看那老头儿不是无理么?他自己买了这位老太太嫌她老,见俺的少妇,他忽然说少妇是他买的,硬要把俺的妻子认做是他买得的。

  列位试想想,俺肯甘心的么?“众人见说,又把那老妪打量一下,都来向老翁劝道:”老相公,你就平一点气儿吧!即使那少妇真个是你老相公买得的,你已有了年纪的人,要她来也没甚用处。就是那少妇,也未必愿意跟着老相公的,况这位老太太,恰好和老相公是一对,以老配老,天凑姻缘,足够娱老相公的晚景。何必定要那少妇呢?“那老翁见众人都帮助着那少年说话,气得胡须根根倒竖,一手扭住那少年,一手拖住了少妇,把头摇得和鼓似的,嘴里不住地说:”反了!反了!

  少妇是咱家买来的是咱的人了,怎么来混赖咱家的,世上没有公理了!“众人见劝不醒那老翁,如要劝那少年弃了少妇,让给老翁,这是当然办不到的了。

  那少年被老翁拉着手臂不得脱身,不由地也心头火起,便蓦地把老翁一摔,一面去搀了那少妇,趁势将老翁一推。老翁立脚不稳,一交倒在地上,挣扎起来,死命地望着那少年一头撞去。众人见老翁来势凶恶,忙七手八脚地把他拉住。老翁被少年摔了一交,撞又撞不着,气得他手脚也发了抖,面皮铁青,说话连舌头都僵了,兀是指天划地地说着,颈子涨得很粗,青筋根根绽起,口边上的涎沫四溅开来。又因舌头僵了,说话更其含糊,别人也不知道他说些什么,倒把闲着的人,看了老翁这种怪相,都忍不住哈哈大笑。那老翁吃众人阻止,不许他去打少年,弄得发起急来,嗔着两只昏花的老眼,大有遇人即噬的气慨。正在难分难解的当儿,恰好游巡宫马文宗经过,望见众人围如堵墙,疑是什么人闹事,便分开了众人,走上前去。

  那少年眼快,早巳瞧见一个军官装束的挨进人丛来,忙迎将上来对着马文宗深深地唱了个喏,把自己买得一个少妇,老翁要冒认他的话,从头至尾,很安详地讲了一遍。  马文宗点一点头,接着询问老翁,那老翁已是气急败坏,哪里还说得清楚?又兼操的闽浙口音。马文宗是山西人,益觉听不懂了。那老翁只顾滔滔不绝,文宗也不去理他,回顾那少妇道:“你心上怎样?”那少妇指着少年道:“他既买我来,我自然是他妻子了。”文宗听说,把手一挥,是叫他们走的意思,那少年和少妇,便高高兴兴地走了。那老翁待要去追,被文宗伸手拦住道:“你这老儿好没分晓!

  人家取了少妇,干你甚事?”又指着老妪道:“快领了她回去吧!”老翁哪里肯听,还待倔强,引得文宗性起,霍地拔出霜雪也似地一把宝剑来,大声喝道:“你不走吗?”老翁这才慌了手脚,不知不觉地双膝跪倒。文宗叫起身速去,老翁不敢违拗,只得领了那老妪,抱头鼠窜地走了。那班闲人又大笑了一场,谓那老翁不识时务,一样地领着老妪走路,能够早听了众人的相劝,就不至于出这个丑了。

  又有一个老儿,是个员外打扮,也出两吊钱,买了一个布囊,心里想弄个美人儿,把来纳做簉室。当下命家仆解了布囊,里面果然是位俊俏佳人。那知趣的仆人,口里向老主人道贺,喜得那老员外眉开眼笑,万分的得意。不料那美人忽地跪在地上,呜呜咽咽地哭将起来,一边哭着,口中不住地叫着舅父。  老员外听了她的呼声,睁了花眼,定睛细看,不觉喊声:“哎呀!”忙把那美人扶起来。  原来美人不是别个,正是自己的外甥女儿,也就是未婚的婚妇旧习,表姊妹和表兄弟可以结婚。今则因血统关系,虽婚不生效力。老员外一团高兴,到此冰释。

  这布袋美人是那时一种名称买的人很多,得着佳妇淑女的也有,买着半老徐娘和龙钟老媪的也有。他如兄弟买得姊妹,老父买得女儿,子买妻得母,翁买妾获媳。种种酿成的笑话,一时说不尽许多。

  李自成卖去了这些妇女,得银数十万两,米一千余斛,充作了军饷,又可支持一月了。光阴白驹过隙,转眼半个多月。

  李自成见孙传庭的兵马不进不退,想自己和他对垒,徒耗糈饷。

  要待望别处发展,进恐非传庭敌手,退又怕官兵来追,正是进退维谷、左右为难了。于是和宋献策等密议,设法进兵他邑。

  宋献策说道:“传庭老于军事的人,我们的营寨若一移动,官兵必趁势袭剿,那时军心一乱,就不易收拾了!”自成说道:“那么怎样才得妥当?”牛金星说道:“依咱的意思,主帅可领兵先行,咱们随后慢慢的进发,就不患官兵来追赶了。”

  自成如言,当夜便率同劲率五千名,向确山疾驰。传庭闻极,见贼兵大本营不动,未敢轻易追逐。牛金星待自成去远,乘夜驱兵潜遁,及至孙传庭觉察,贼营内不过悬羊击鼓,贼众早已遁走了。自成兵进确山,陷了汝宁,擒获崇王由樻并弟由樽。

  由樽是英宗的第六子,见泽的第六世孙,出封汝宁。时守汝宁的是监军孔会贞,总督杨文岳,督兵登城死守。李自成令设云梯千架,一声鼓响,三军齐上。文岳率兵拒杀不及,孔会贞忙领家将来救应,贼兵已经入城。杨文岳与孔会贞,亲自挥戈巷战。  贼兵越来越多,杨文岳力竭被擒,孔会贞受伤堕马,也给贼兵擒住了。自成既破汝宁,令推崇王由樻上前。由樻吓得面容失色,愿拜伏投诚。独由樽不应,并破口大骂。自成怒道:“你身已受缚,还敢倔强么?”喝左右推出去砍了。由樽回顾由樻,高声说道:“哥哥,兄弟要和你长别了!”这一声又悲怆又惨痛的呼唤,就是石头人也要下泪,何况由樻,到底是同胞兄弟,又不是甘心降贼的。

  因此忍不住走下阶陛,一把抱住了由樽,放声大哭起来。

  由樽更哭得回不过气来。自成大怒,叫随行的亲兵,用皮鞭将由樻打开。左右拖着由樽,带拽带推地出去了。不多一会,小兵捧着一个血淋淋的人头进来。由樻看了,大叫一声,昏倒地上。杨文岳和孔会贞,认出首级是崇王兄弟由樽的,不禁义愤填胸,顿足痛骂自成:“逆贼!擅杀帝胄。俺生既不能啖贼肉,死必为厉鬼杀贼!”自成听了狞笑道:“你这样的求死,咱偏使你慢慢地死。说罢,命先把杨文岳绑出城外,架起九级钢管的大炮来,装入火药和铅丸,燃着药线,对准了文岳的前胸,轰然的一炮,打的杨文岳的前胸变成了血肉模糊的一个窟窿。

  心肺五脏,都流了出来。孔文贞在城门上瞧见,大叫:“先把咱杀了,和杨总督一块儿去!”李自成叫把孔会贞拖到草地上,将会贞倒伏在炮门口。轰的一声,一个忠心耿耿的孔监军,只弹得肤肉崩裂,肠胃纷飞。自成坐在马上,拍手哈哈大笑。由樻目睹这种惨酷的情形,掩面不忍瞧看。自成杀了杨文岳和孔会贞,下令屠城。可怜汝宁的百姓,只杀得男哭女啼,惨呼声达四野。

  那些贼兵,分头杀掠,只有美貌的女子,赦宥不杀,被贼众驱入帐中,任意寻乐。贼寨内的妇女,大都不着衣裩,但披玄色的轻纱,遮掩着上下体。就轻纱中望去,仍然纤毫毕露。

  其时汝宁城中,道无行人。夕阳西垂,即已鬼声啾啾。兵燹之后,又继以大疫。

  崇王痛弟惨死,一面私自收殓,又不敢公然去祭奠。悄悄地叮嘱小校,把由樽的棺木,暂厝在荒寺里。崇王偷个空儿,往疚前去痛哭一番,并暗暗祝告道:“弟如英魂有灵,护兄出得虎口,早晚与你复仇。”说罢叩头起身,竟自出寺,也不再回贼寨,便一口气狂奔出城。是夜星月无光,一路上阴风淅淅。崇王急急地逃走,倒也忘了畏惧。正走之间,忽听脑后啼声大声,火光乱射,却是贼兵追来了。崇王心慌,几乎惊倒在地。不知崇王走脱否,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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