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宫闱史

     著书立意乃赠花于人之举,然万卷书亦由人力而为,非尽善尽美处还盼见谅 !

                     —— 华辀远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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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回

  第二十五回夜走铁骑栈道渡蓝玉魂化杜鹃香冢泣残红却说朱太祖见皇太子死得可惨,便传集了东宫侍候太子的宫女内侍,追问太子中毒的缘故。宫人们回说,太子从潭王府回来,就喊着腹痛,不到一会就变成这个样子了。这时马皇后和六宫嫔妃们也都齐集在那里,除了瑜妃之外,齐声说是太子中了毒药。太祖大怒道:“那分明是潭王下的毒手了。”

  正要传旨出去,命锦衣尉系潭王回话。忽见那宫监,呈上一张笺纸来,屈着一膝禀道:“太子在病中说是留达皇上的。”太祖展开瞧时,虽是太子亲笔,却写得字迹潦草,大约在临绝的时候所书。上写着寥寥几个字道:“臣儿命该绝,不该八弟之事,父皇勿冤枉好人。标留”后面还有歪歪斜斜的一行字,都是看不清楚,太子写到这里,想是写不动了。太祖读罢,不觉放声大哭,马皇后更哭得伤心,六宫妃也无不纷纷落泪。一时间宫中满罩着愁云,一片的痛哭声,直达宫外,大家真哭得天昏地暗,马皇后几次昏过去,太祖也只有顿足叹息。

  把传询潭王的事,因太子留有遗言,太祖知道他死后不忍有伤手足之情,所以也暂时搁起。但拿宫人内监们严鞫一番,也毫无头绪,只得罢了。一方面把太子盛殓了,命宫内外及文武大臣挂孝一天。马皇后痛太子死得不明不白,又目睹他临死时的惨状,心里越想越悲伤,竟郁出一场病来。太祖再三地安慰她,又去召了天应寺的僧徒百人,追荐太子。凡丧葬的礼仪也格外从丰,太祖又亲题谥号,叫作懿文太子。

  时太子的德配元妃,已生有两子,长的夭殇,次的唤允炆,已是十几岁了。太子既死,太祖想册立燕王棣为东宫。当下对诸臣说道:“燕王英武毅断,举止酷肖朕青年之时,朕意欲立为太子,众卿以为怎样?”学士刘三吾奏道:“国家虽赖长君,但燕王行在第四,如果册立,将置秦二皇子樉、晋三皇子棡两王于何地?那不是蹈了废长立幼的覆辙?”太祖叹道:“这个朕岂不知,奈秦王与晋王,一个柔而无刚,一个刚而无断,都不足付以大事,只有燕王智勇兼备,故朕想立为东宫,以便继统有人。”左都御史王桢争道:“燕王虽能,名分上似不当,现皇太子已有子,自应册立皇孙,转觉名正言顺。”太祖听了忍不住垂泪道:“朕也不忍有负东宫,准卿等所奏吧!”群臣领了圣谕,便往迎允炆,册立为皇太孙。这时马皇后却见孙思子,愈觉伤感,那病便日重一日,到了临终的当儿,握着太祖的左手,只说得望陛下亲贤纳谏,臣妾要去了,说毕就气绝逝世。太祖又大哭了一场,下谕为皇后发丧。又传旨自亲王以下文武大臣,一概挂孝六月,一切庶民人等,也举哀三天,三天之内,禁止肉食,一年中停止喜庆婚嫁。是年的九月,葬马皇后于孝陵。

  举殡的时候,太祖亲自执绋恭送。可是偏偏天公不做美,临葬时大雨滂沱,太祖满心地懊丧,又见地上水深盈尺,太祖一头撩衣涉水,口里说道:“皇后一生贤德,恩惠及人,老天倒不能见容吗?”说着露出愤愤不平的颜色来。那应天寺的僧众,各持着幡幢铙钹,随后恭送皇后的灵輀。方丈慧性,见太祖不怿,便随口诵着四句道:“雨洒天下泪,水流地亦哀。西天诸菩萨,来接马如来。”太祖听了,不禁化愤为喜,立命石工把这四句镌在陵前,作为偈语。现在的明孝陵里,这石碣还斑驳可见,这且不提。

  再说那太祖丧了太子又丧贤后,心上愈觉得郁郁不乐。因马皇后在日,贤淑知礼,讽谏太祖保全大臣的地方很多。胡维庸的党案,宋濂的儿子宋澻,坐维庸党狱被戮,宋濂也械系入刑部。马皇后闻知,忙来谏太祖道:“宋濂是皇太子的师傅,又是一代大儒,陛下宜施恩见宥。”太祖怒道:“宋濂既属逆党,应受国刑,你们妇女晓得甚事!”说着御厨进膳,马皇后在旁侍食,不能下咽。太祖说道:“卿嫌肴馔不精吗?”马皇后垂泪道:“妾与陛下起身布衣,当日餍粗糠尚甘,今日怎敢嫌肴馔不精呢!不过妾闻宋先生受刑,他曾做诸皇子的师傅,妾这时不觉替诸皇子伤心罢了。”太祖见说,很为感动,随即传谕,赦宋濂出狱。又江南的富翁沈万山,绰号叫作活财神。

  太祖大兵取了应天金陵,想筑皇城,只是军饷浩繁,仓库又空虚,一时无力兴工。听得沈万山有钱,便差人和万山商量,借钱来筑城。那沈万山倒很是慷慨,情愿担任城工的一半作为捐助。太祖十分喜悦,就和沈万山分半筑城。到了结果,沈万山的一半比太祖先完工三天。太祖面子上虽赞美万山,心里却已生了嫉妒。

  恰巧沈万山修筑姑苏的街道,采山石砌路,极其讲究。太祖微服出行,听得了这个消息,便说他擅掘山脉,下旨处沈万山死罪。马皇后又谏道:“沈万山捐资筑城,于国家不为无功。  总有死罪,应将功抵赎。“太祖说道:”沈万山是个平民,富与国家相埒,他恃财作着威福,在地方是为民妖,历任是为蠹吏,怎可不与诛戮。“马皇后争道:”

  妾只知民富乃国强,也正是国家之福。未闻有民富即为妖,须加以诛戮的。这样说来,天下只有贫民,不许有富民了?民贫国家还能够强盛吗?怕国也要成贫国了。

  “太祖被马后一驳,弄得无可回答,于是立命将沈万山释放。又一天,太傅张君玉为诸王子讲经,秦王嘻笑舞蹈,乱了讲席,君玉大愤,把界尺击伤秦王的额角,秦王哭诉太祖,太祖大怒道:”张君玉无礼。“令内侍传旨,将张君玉系狱。

  其时缝工进御服,马皇后持着御衣对太祖说道:“很好的绫锦,吃他剪得这个样儿,宜把缝工治罪。”太祖笑道:“这是他奉命制衣,怎好无辜处罪呢?”马皇后正色道:“那么张君玉受上命教训皇子,就使皇子受责,也只好由他,怎么说把他治罪。”太祖恍然大悟,便赦了君玉。又马皇后居宫,很是检朴,非大事不着新衣,太祖的罗袜都是皇后亲手所制。又尝绣女诫七章,赐给六宫和一班邻妇。逢大兵出征的当儿,马皇后终把戒妄杀的绣额,颁赐与统兵的将士。其他如规太祖修道,训皇子学礼,优视六宫嫔妃,恩遇宫女内侍种种的美德,一时也记不尽许多。太祖忆念着皇后,从此不忍册立正宫,只令宁妃权摄六宫罢了。有时嫔妃们谈起马皇后的好处来,太祖听了,不由地暗暗垂泪。一瞧见皇后的遗物,就是楚楚不欢。那时忽报蓝玉班师回朝,太祖心里很得着一个安慰,他思想马皇后的念头才渐渐地抛下。

  但太祖怎样得着安慰呢?原来当元顺帝末年,群雄纷起,徐寿辉被陈友谅杀死,部将明玉珍便逃到四川,招集了亡命,占据陕西诸省,在蜀西自称为西蜀王。讲到那明玉珍,生得面如满月,紫中带赤,双目重瞳,两手垂膝。元朝争雄的几个人当中,朱元璋做了天子外,要算明玉珍最得民心了。所以他在蜀南,也整整地做了几年太平王。等到元璋削平群寇,逐了顺帝,以玉珍地处边僻,不欲动兵远征。明玉珍也自己固守着土地,不出来争什么疆界,大家倒也相安无事。

  后来,明玉珍死了,子明升接位,他是少年好动,又恃着部下的猛将张良臣、张良弼兄弟两个,居然横行起来。初时,明升只在自己的界域中收伏些有名的盗寇作为羽翼,过不上几时,渐渐占到明朝的疆土上来了。张良臣领了匪兵,取了陕西凤城,警报到应天,朱太祖忿然道:“朕却不去剿灭他,他转来侵犯朕的土地了。”

  当时便拜蓝玉做了征南将军,领大兵十万,进剿明升。大军到了陕中,张良臣和兄弟良弼也率着倾国之兵,前来迎战。蓝玉的行军敏捷,待良臣兵到,凤城已给蓝玉袭破了。

  良臣率着三十万军马,号称五十万,真是旌旗蔽天,刀枪耀目,军威很是壮盛。

  蓝玉测了陕地形势,便同副将王贵商议道:“良臣兵势方锐,更兼他兄弟良弼皆有万夫之勇,他七个儿子,蜀中号为七虎,个个骁勇非凡,如和他力敌,恐不能取胜。”

  王贵说道:“将军言甚有理,现下我们单就兵力论,也相去得甚远。”蓝玉摇头道:“那倒不是这样讲,行军兵不在多,全仗为将的能调用指挥。目下良臣倾国兴兵,忘了后顾。

  他那巢穴之中必然空虚。明升虽王西蜀,不过恃着张良臣兄弟。

  我若一面和张良臣挑战,一面分兵暗渡栈道,直捣他的内部,谅明升无谋,定少防备,那时前后夹攻,任良臣猛勇,也无术两全了。“王贵很以为然,蓝玉便分兵千名,亲自去偷渡栈道。

  王贵阻拦道:“将军冒险前去,怎么只带这一千人马?”蓝玉笑道:“我正为冒险的缘故,多带人反惊动敌人,况且千人已足够对付了。你在此和良臣对垒,能支持到半月,我就可以成功。万一出兵不胜,只要坚守为上。”王贵受命,自去安排。  这里蓝玉领了一千铁骑,悄悄地乘夜来渡栈道。

  那栈道在凤县东北,是个最险峻的地方,汉张子房烧断栈道就是这个所在,又名连云栈,两面山峦重迭,峭壁千仞,真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入之概。蓝玉偷袭那栈道,也是明知张良臣等系一勇之夫,决然想不到派兵镇守。好似邓艾偷渡阴平一般,侥幸被他成功。蓝玉既偷偷地渡过栈道,领着一千兵马直扑褒城。那里的守兵疑飞将军从天而降,吓得四散奔逃,有的身跪乞降。蓝玉得了褒城,一路进兵势如破竹。不到十天竟平了西蜀。明升果毫无准备,束手就缚。蓝玉囚了明升,掳了他眷属,遣人通知了王贵,带了降兵三万,并自己的一千兵马,来攻张良臣的背后。

  双方并力齐上,张良臣只顾着前面,不曾留神到背腹受敌。

  他正在奋勇御那王贵,不提防后军发起喊来,一支明朝的生力兵直杀入阵中,为首一员大将,正是赤面长髯的蓝玉。良臣忙分兵马做了两队,令他兄弟良弼领着一队来抵敌后军,自己率同七子,便大呼陷阵。王贵把军马摆开,等张良臣杀入来,四下里一声呐喊,变作了长蛇的阵势,将良臣围在中间。良臣和七个儿子左冲右突,王贵却不和他厮杀,只令军士一齐放箭。

  矢如飞蝗似地射来,不到一会功夫,张良臣和七个儿子都射死在阵中。那里良弼和蓝玉交锋,蓝玉一杆长枪似生龙活虎一样。

  良弼也操着一口熟铜的大砍刀,使得像泼风般的,来敌住蓝玉。

  两人刀枪并举,各显英雄,真是棋逢着了敌手。正杀得难分难解的时候,不防王贵射死了良臣父子,割了头颅,从斜刺里杀出,良弼那把大刀敌住两员勇将,毫不惧怯。鏖战方酣,王贵忽地虚掩一枪,从马上解下良臣的头颅竟望着良弼的脸上打来,口里还叫着看家伙。良弼觑得亲切,只当是什么暗器,想闪避已来不及,顺手把头颅接着,待还要掷回去,再仔细一瞧,认得是良臣的首级,不觉鼻子里一酸,心早有些慌了,忙左手架开蓝玉的枪头,拨马回身便走。蓝玉怎肯放他,也便拍马追赶。

  那王贵把良臣的头颅打良弼,本是一种最刻毒的手段。他见那良弼勇猛,料是不能力敌。便拿良臣的头颅掷去,算是送个良臣已死的信息与他,使他心慌无意恋战,这时良弼果然奔逃。蓝玉望后飞赶,王贵忙抄小路,越过阵地,暗令军士设下了绊马索,等到良弼驰到,王贵打起暗号,绊马索向上一兜,良弼连人带马跌了个倒栽葱。亏他身体灵敏,一翻身跳起,弃了大刀,拔出宝剑来砍断那绳索,那拿钩手早把良弼的丝甲搭住,良弼知道不得脱身,心儿上一横,将宝剑向自己颈上抹去,鲜血直喷出来。王贵指挥军士来捆绑时,只获得一个死良弼了。

  这时蓝玉也飞骑赶到,见良弼已死,便传令敌兵有降者免诛,良臣、良弼部下的副将陈毅、张允、钱兴英、云史俊、王革、赵国柱、江天才等纷纷弃戈投诚,那些兵士见主将既死,副将又投诚了,自然也抛了器械,徒手请降。蓝玉下令停刃,鸣金收兵。一面把降兵检兵,先后共是十七万人,余下的都逃往山中落草去了。所以蜀中的盗寇独多,剿不胜剿,全是这些逃兵为患。他们恃着地势险峻,官兵不敢深入,居然结党设寨,专和地方上做对,后来终成大患,不过这是后话了。

  当下蓝玉编练降卒,列作三十大营,七十余队。命副将王贵统了十营,其它都归自己直接指挥。又令都司张奇,领兵三千去平定了蜀中的小县,自己却统同大军,绕道出了栈阁邓艾渡阴平,建十二阁,栈阁是其一择吉班师。大军将至应天,太祖派御史江秀出城远接。蓝玉亲自押着明升的囚车及宫眷三千余人,金银珠宝三十余辆,驼马牛羊十万头,器械盔甲七万幅,竟进京来见太祖,太祖读了蓝玉纪录的册籍,很为喜悦,最令他心慰的,是蓝玉献上那个千娇百媚的美人。于是慰劳了蓝玉一番,着把明升推上殿来,明升挺立不跪,侍卫用枪刺折他的脚骨,明升坐在地上大骂。太祖喝令推去砍了,首级号令示众。所得的宫眷一例入宫,男充功臣家奴仆,女配给出征的将士做妾。金银和器械存库,马驼牛羊统赐与兵士们作为犒赏。

  蓝玉谢恩出来,第二天谕旨颁下,封蓝玉为凉国公,王贵为靖南侯。余下将士也封赏有差。又命蓝玉代奠阵亡将士,抚恤殉国者的家属。又封王贵为四川将军,王晋为四川按察使,马聚仁为陕西布政使,刘愎为陕西将军,即日出京赴任。又谕川陕等郡,着设巡道各职,直隶于六部政务尚书,委撤悉听谕旨,以除滥任的弊窦。

  太祖颁谕已毕,便往玉清宫来看那美人。

  这玉清宫是洪武二十一年添建的,蓝玉进献那美人,太祖就令她居住。但那美人是何等样人呢?便是西蜀王明升的爱妃香娘娘,这位香娘娘本姓黄,芳名唤作香菱,是四川的巴州人。

  那香菱的父亲小名黄老五,在巴州地方开着一所豆腐坊子。老夫妻两个年将半百,还不曾有过子女,黄老五倒也并不在意,天天磨着豆腐,度他安乐的光阴。谁知那黄老妪在五十一岁上忽然生下女儿来,取名就叫作香菱。那香菱下地的时候,满屋子里都是香气。似兰似麝的连四邻八舍也都闻见,齐说这女孩子将来一定非凡。

  黄老五因半百上得着一个女儿,终算聊胜于无,心上也很为钟爱。又因她生的当儿,香气四播,名儿便唤作香菱。

  说也奇怪,那香菱到了十二三岁,已出落得玉立亭亭:脸若芙蕖,眉同杨柳,秋水为神,冰肌其肤。桃腮念晕,笑靥承颧。单讲她那容颜儿,的确是羞花闭月,落雁沉鱼。一时附近的人见了她,谁不赞一声好。尤其是一班青年的纨绔,个个为了香菱神魂颠倒,凡香菱立在柜上,就是不要买什么豆腐的,也要上去作成她几文,乘势好和她勾搭几句。这样的一来,黄老五的豆腐生涯,顿时应接不暇起来,老夫妻俩个日夜地磨出豆腐来,尤是不够售卖,只好另顾伙计帮忙。不到半年,黄老五的豆腐铺子居然开得比前像样了。

  流光如箭,转眼春秋,香菱已是十六岁了,替她来作伐的人,几乎户槛也踏穿。

  偏偏这黄老五的脾气古怪,他认为只有一女儿,非招赘在家不可,任你是公侯的门第,谈到嫁出去三个字,黄老五便一口回绝。试想公侯人家的子弟,怎肯入赘到豆腐店里来呢?有几家肯入赘的,黄老五却瞧不上眼,不是嫌他家贫,就说他人品太坏,高嫌低不就,把香菱的终身,慢慢耽搁下来。

  有一天上,一个游方女僧走过,一瞧见了香菱,说她身有仙骨,有几年王妃的福分。那香菱一岁岁地长大起来,自视也很尊贵,常常顾影自怜。那些狂蜂浪蝶,到店里来和香菱勾引的人愈多。香菱虽桃李其容,却冰霜其志,同她勾搭的人,两三语后,脸上连霜也刮得下来了。人家近不得她,便取她一个绰号,叫作豆腐西施。  又闻得那女僧的话,说她有王妃之分,大家又称她作香娘娘。西蜀王明玉珍逝世,养子明升接位,他也闻得香菱的艳名,便立刻赍了三千聘金,要求香菱做她的妃子。

  黄老五见是西蜀王的命令,自己在他势力之下,自然不敢不依。不到几时,香菱便做了明升的王妃了。蓝玉平西蜀,香菱也掳在里面,蓝玉几次要犯她,香菱只怀刃自卫。蓝玉见她不从,便进献与太祖,太祖也几次去临幸她,都给香菱涕泣拒绝。

  太祖虽近不得她的身子,那颗爱她的心,却一点也不曾更易。  其时那东宫的皇太孙允炆倒是个少年风流的皇孙。他听得那香菱不但艳丽,简直是遍体皆香,得她一滴唾沫,那香气可以三天不散。允炆不免动了好奇之心,便时时到玉清官来,他对于香菱也很下一些工夫。香菱见皇孙一往情深,又兼他温柔真挚,真是体贴到十二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香菱因而也渐渐堕入情网中去了。

  一天香菱和允炆正在玉清宫的假山旁边情话缠绵,两心相印的当儿,恰巧被太祖瞧见,吓得允炆拔步便逃,香菱也泪汪汪地进宫。太祖这时一言不发,只叹口气走了。第二天上,圣谕下来,把香菱用白绫赐死。死后草草地盛殓了,葬在钟山的山麓里。皇孙允炆听得香菱已死,不由得大哭了一场,亲往香菱的坟前去祭奠,太祖闻知,便欲废立。不知皇太孙废立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第二十六回传白绫元妃赐缢吞丹石潭王自焚却说那皇太孙允炆闻得香菱赐死,便放声大哭道:“这是俺害了她。”于是打听得香菱葬在钟山,悄悄地带了两名内监,溜出了宫门,往钟山祭奠香菱。他到了城外,雇起三匹快马,加上两鞭,飞奔地望钟山前进。但允炆和内监都是久处深宫的人,大家不知钟山在什么地方。允炆十分心急,令内监敲门打户地去问讯。有一家说钟山是在镇江,这样东撞西碰地恰巧去问在御史王其渊的家里。

  外面家人和皇孙说着话,王御史还不曾睡觉,听得声音,心上有些疑惑,忙出来一瞧,见果真是皇孙允炆,不觉大惊道:“殿下深夜出宫,到这里来做什么?”

  允炆见说,一时回答不来,只好支吾着道:“你且莫管它,俺此刻要往钟山去,因不识路径才到了这里,你快令认得路的仆人领俺前去。”王御史谏道:“钟山地近荒野,又在夜里,殿下不宜冒险轻往。今天不如在臣家屈尊一宵,明日臣当亲自奉陪殿下。”允炆听了顿足道:“谁耐烦到明天呢?俺现在就要去了。”说罢,出门飞身上马。慌得王御史忙阻拦道,“殿下既然一定要去,待臣派几个得力家人护送。”

  当下由王御史唤起四个健仆,又备了四匹快马,叮咛他们护着三人到了钟山,仍须护送回来。家人们领命,一路护着皇孙,七骑马疾驰而去。

  待到钟山,约莫有三更天气,但见四野无人,老树似魔,空山啼猿,犹若鬼啸。

  那鳞鳞青萤,从荒冢丛莽中飞出,马皆喷沫人也毛戴,两个内监已伏在鞍上,一味缩缩地发抖。皇孙允炆,自幼儿不曾到过这般荒僻所在,这时也有些胆寒起来。

  亏了四个健仆护卫着,又渐渐地胆壮了,只是不知香菱瘗在哪里,允炆恐怕招摇,出宫既不曾带灯,王御史家又被他回绝,这天晚上又没有月光,大家唯在暗中乱寻。还是允炆敏慧,叫人们只须找那没树的新冢,认为新冢的碑石定是白的,在黑暗中容易辨别。

  不上一刻工夫,居然找到一座新冢。允炆下马用手摸着碑文的字迹,上面整整地凿道“黄香菱之墓”五个大字。允炆不待摸毕,早已噗地跪在地上放声大哭了。

  两个内监听得皇孙的哭声才从马背上抬起头来,慌忙下马来相劝。允炆正哭得伤心,两个内监哪里劝得住。劝了一会,也只得陪着他垂泪了。还有那四个仆人却不知皇孙是什么缘故要如此伤感,又不晓得冢中是什么样人,深夜到荒山野地来哭她。弄得四个健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呆呆地坐在马上发怔。因为王御史不给仆人们说明,四个仆人还不知啼哭的就是当今皇太孙呢。允炆越哭越觉悲伤,直哭得力竭声嘶,连喉音也哑了,这才收泪起身,又向冢前拜了几拜道:“卿如香魂有灵,俺和你十五年后再见。”允炆说罢,满眼含着泪,还留恋不忍离去。内监着急道:“殿下如挨到了天明,皇上知道了,奴辈的罪名可担不起呢!”

  允炆没法,便懒洋洋地上了马,兀是一步三回头地直等那碑的白石在黑暗中望不见了,方控马快快地回去。

  到了王御史的府第中,王御史却眼巴巴地等待着,见皇孙回来,便请他在府中暂住,允炆不听,竟辞了王御史匆匆地奔回宫来。三个人到了城门前,还了马匹,要想进城,那城门已关上了。经内监叫起城门官,验了进出的腰牌,便开城放三人进去。允炆和两个内监偷进了皇城,潜归宫中。幸喜得人不知鬼不觉,允炆方把心放下。

  哪知第二天的早朝王御史突然地上本,说皇太孙夤夜微服出宫,私往钟山祭坟。

  皇太孙身为储君,似欠保重,万一遇着危险,这罪谁人敢当?王御史又奏,皇孙曾经过臣家,所以不敢不言。太祖阅奏,勃然大怒道:“允炆这般轻狂,如何托得大事。”便提笔来欲拟废立的草诏。这时大学士吴汉方出班奏道:“皇太孙自册立以来,并无失德,不应为些微小事,遽尔废立,令天下人惴惴不安,这可要请皇上圣裁。”一时群臣纷纷保奏,太祖因想起太子平日的德恭,不禁垂泪叹道:“诸卿不言,朕亦意有不忍。但皇孙年轻,荒业好嬉,宜稍与警惩使其自知悛改。”当由太祖下谕,贬皇太孙入武英殿伴读三月,无故不得擅离。这道旨意一下,众臣知道不必再谏,于是各自退去。其时徐达和李文忠又病逝,太祖更增一番悲悼,即晋徐达子徐蒙为侯爵,追封徐达中山王,谥号武宁,配享太庙。李文忠追封护国公,谥文勤,子李义和袭爵。这时朝中开国的功臣多半相继死亡,或遭杀戮。后起的廷臣,要算凉国公蓝玉威力最大了。他自出兵平了西蜀,接着又远征沙漠,功成归来,太祖便赐给他铁券,以奖励他的功绩。蓝玉经这样一来,越觉比前专横了。因蓝玉的妻子是常遇春的妻妹,遇春的女儿便是太子的德配元妃。蓝玉仗着这一点连带关系的亲戚,便依她做了靠山。

  那元妃自皇太子死后,仍退出了东宫,去住在太子的旧邸中。不幸皇太孙允炆又册立为东宫,元妃自愈见孤凄了。况正当青春少艾,独宿空衾,绵绵长夜,情自难堪。大凡一个女子,在十七八龄时守寡倒还可以忍耐得住,一到三十上下的年纪,是欲心最旺的时期,也是最不易守寡的关头。这是什么缘故呢?因男女到了三十左右,本来是血气方盛的时候,阴阳交感又是一种天性,所以有许多做翁姑的强迫着儿媳守寡,或是困于礼教,耻为再醮妇,私底下却去干些暖昧的勾当,转弄得声名狼藉,这都是被寂灭的人道的旧礼制所束缚,结果酿出了不道德的事实来了。

  至于妇女们守寡的为难,还有一个最可信的引证。那时元朝有个陆状元的太夫人,她在十九岁上已做了寡鹄。据说陆状元是个遗腹儿,那太夫人青年守寡,倒也自怨命薄,志矢柏舟。  但她到了三十三四岁的一年,陆状元已有十四五岁了,还请一个饱学的名士在家里教读。一天的晚上,陆太夫人忽然动起春心来,自念家中内外,没有可奔的人,只有那个西席先生年龄相仿佛,面貌也清秀,又近在咫尺,于是便望着书斋里走来。

  到了门前又不敢进去,只得缩了回去,叹了口气,要想去睡,翻来覆去地休想睡得着。勉强支持了一会,实在忍不住了,便悄悄地又往书斋中去,到了那里,却被耻心战胜,又忍着气回房。  及至第三天上,觉得一缕欲火直透顶门,这时一刻也挨不住了,就把心一横,咬着银牙竟奔书斋中来。此时的陆太夫人仗着一鼓勇气,直往书斋中来叩门。里面的那个教读先生倒是个端方的儒者,他听得叩门,便问是谁,陆太夫人应道:“是我?”那先生听出声音是陆太夫人。却朗声问道:“夫人深夜到书房里来做什么?”

  陆太夫人一时回答不出,只得支吾道:“先生但开了门,我自有话说。”那先生一口拒绝道:“半夜更深,男女有嫌,夫人果然有事,何妨明天直谈。”陆夫人老着脸低声说道:“那不是白天可做的事,我实怜先生独眠寂寞,特来相伴。”那先生听了这句话,晓得陆太夫人不怀好意,就在隔窗正言厉色地说道:“夫人你错了!  想俺是个正人君子,怎肯干这些苟且的事,况陆先生在日也是位堂堂太史,夫人似这般的行为,难道不顾先生的颜面吗?现下令公子已十五岁了,读书很能上进,将来正前程无限,夫人终不为陆先生留颜面,独不给公子留些余地吗?夫人幸而遇着俺,万一逢着不道德的人,竟污辱了夫人,那时不但名节堕地,也贻羞祖宗。不过今天的事,只有天地知,你我知,俺明日也即离去此地了,然决不把这事说给第三人知道,以保夫人的贞名,夫人尽可放心的。俺此后望夫人洗心,再不要和今天的生那妄念了!夫人好好地回房,也不必愧悔,人能知过即改,便是后福,且依旧来清去白,正是勒马悬崖还不失足遗恨。俺言尽于此,夫人请回吧!”那先生侃侃的一席话,说得陆夫人似兜头浇了一桶冷水,满腔的欲念消灭得清净,垂头丧气地回到房中,自己越想越惭愧,不由痛哭起来。陆太夫人哭了半夜,几次要想自尽,觉掉不下十五龄的孤儿。又想这样一死,未免不明不白,倒不如苟延残喘,待儿子成人长大了,再死不迟。陆太夫人主意打定,这一夜便昏昏沉沉地睡去。  第二天的早晨,仆妇们传话进来,说那教读先生不别而行。

  陆太夫人心上情虚,也不说什么,只叫另请一个西席来就是了。

  后来陆状元大魁天下,陆太夫人年已半百多了,等到临终的那天,陆太夫人没有别样吩咐,只拿出一百文大钱来,上面把一根红绒线儿贯着。大家瞧那钱时,已摩弄得光滑如玉,并钱上的字也不大清楚了。

  其时儿孙满堂都不识太夫人的用意。只见陆太夫人奋身坐起,高声说道:“我已垂死的人了,却有一件事如骨鲠在喉,使我不吐不快。”陆状元也在一旁问是什么事,陆太夫人道:“我有句最紧要的话你们需牢牢记着。我死之后,如子孙们有青年夭殇的,遗下寡妇,万万不可令其守节,宜于断七之后,立刻给她再醮,谁若违我遗言,便是陆门的不肖子孙。”陆太夫人说着,就把自己守寡的难忍和私奔教书先生的事,细细地讲了一遍。讲完了这件事,又继续说道:“我受了那教书先生的教训,心上又气又悔,把‘私奔’两字决意抛撇在脑后。但长夜孤眠,如何挨得过这满室凄凉呢!当下想出一个法儿,拣了一百文的大钱,在每夜睡不稳的时候,把一百个大钱一齐撒在地上,然后吹灭了灯火,去跪在地上一文一文地把钱摸起来,初撒下的当儿,地上钱多容易摸,摸到八九十上头,钱也少了,又撒开在各处,就不容易摸得了。不过我咬定牙根,非把百文钱都摸起了决不睡觉。有时摸得九十九个,为了一文钱东碰西撞的,弄得满头是疙瘩块,我却不以为苦。待到百文钱摸齐,我人也很困倦了,自然倒头便睡,再也想不着别样念头了。我似这般的工作,一年三百六十天,每天如此,足足的二十多个年头,你们瞧这一分来厚的大钱,不是已摩抚得和纸一样薄了吗?守节有这种难受的日子,所以凡我子孙有寡妇速即使她再嫁,切勿强着她守节,致做出偷墙摸壁的事来,倒不如再嫁的堂皇冠冕了。”陆夫人说罢,又再三地叮咛一番,方瞑目逝世。

  便由陆状元把这段事迹著了一篇传纪,勒在陆氏的宗祠里。

  以后有陆氏的子孙夭殄,无论有子无子,悉令改嫁。有几个夫妇爱情深的,情愿替丈夫守节时,须经族长出来劝她再醮。

  有的矢志抚孤,不忍有负前夫,族长强她不得,便由女子的翁姑亲自慰劝。万一劝不醒的,待过了一年半载后,又由女子的父母来劝她改嫁。如经过这几度手续后,果然志操冰霜,不肯改易的。族中人公共出资,捐与节妇四十亩,房屋若干,钱若干,给她作为养老送终之用,和翁姑脱离了,自去独居守贞。  江南的陆氏,他们族中的规例,直传到了现在,还是这个方法,几百年来不曾改变过。我们就陆太夫人的一番经过看来,便可知道守节的为难了。

  那皇太子的元妃也是个少年寡妇,天天度着只影单形的光阴,怎能不把她叫做怨女呢?幸得那位凉国公蓝玉常到太子邸中来走动,使元妃很得到一种安慰。两人一天亲密一天,京城中的谣言,也讲得到处沸腾。把蓝玉和元妃的丑事和秽迹,当作一种闲谈的资料。说蓝玉系替元妃濯足,元妃还私往蓝玉的府中游宴。

  蓝玉的夫人闻知,便赶到太子邸中来捉她丈夫的奸。一天蓝玉推说出城阅矢,却去躲在元妃的房中欢饮。蓝玉的左右已得着了蓝夫人的重贿,就私下去通了消息。  蓝夫人听了,立时带同十几个家将和二十多个勇健的侍女,飞也似地奔向太子邸中来。到了邸前,不问好歹,一群人蜂拥进去,邸中的卫士校尉,见他们来势凶恶,谅自己人少,也不敢阻挡。蓝夫人随着眼线,路径很是熟谙,一口气直奔到了后院。

  到底太子的底邸,房屋深邃,蓝夫人赶到元妃房里,排闼直入,谁知那蓝玉已闻风望后门溜走了。  蓝夫人见并无她的丈夫在那里,心里早有些寒了。想自己带了这许多的人,冲到太子邸中来吵闹,这罪名可不小呢。元妃见蓝夫人发怔,便娇声喝道:“你是何等样人,擅敢到太子府来混闹。现今太子虽已归天,我也是一位殿下的妃子,却轮到你们来欺侮吗?校尉们还不给我抓了,明天到金殿上算帐去!”蓝夫人被元妃这样一说,弄得哑口无言。那外面如狼似虎的校尉便要上来拿捕,蓝夫人惊慌失措,正在为难的当儿,一个宫女眼快,忽指着黄缎椅上一幅白绫问蓝夫人说道:“这绫带不是爵爷束里衣的吗?上面还有夫人亲手刺的花朵呢!”

  蓝夫人见说,忙取白绫来瞧看,果是蓝玉的东西。元妃要待来夺时,蓝夫人已塞在袖里。这时她证据已得,胆也壮了,便指着元妃骂道:“你这个淫妇,现藏着人家的男子,还要这样的嘴硬,咱们正要找你到金殿上算帐去呢!”说着伸手来拖元妃,那几个校尉见元妃已被人喝倒,自然不敢动手了。那时的元妃给蓝夫人骂得面红耳赤,默默地一声不吱,任那蓝夫人指天画地骂个不休,直闹到她自己也觉得乏力了,这才领着家人侍女们回去。明天的早朝,都御史张宾受了蓝夫人的委托,上本弹劾蓝玉,说他玷辱宫眷,应加罪谴,又把那幅白绫作证。太祖看了奏疏虽觉愤怒,但一时却未便谴责蓝玉,只召蓝玉入宫,当面训斥了一顿。又在赐给他的铁券上镌了蓝玉罪状。太祖这种手段,不过想让蓝玉改悔罢了!偏偏蓝玉不知自省,暗中仍和元妃往来,蓝夫人又赶到太子邸中去大闹,还拿着蓝玉的那幅白绫和市招般地到处给人瞧看,逢着了官眷就将元妃同蓝玉的丑史,原原本本讲一个痛快。

  元妃吃她闹得无地容身,到了晚上,悬起三尺白绫竟自缢而死。蓝玉深恨蓝夫人无情,乘她睡着的时候,悄悄地把蓝夫人刺死。那消息传出去,廷臣大哗,齐劾蓝玉逼死皇妃刀刺发妻,其他的罪案也不下几十起。太祖虽爱蓝玉英武,奈众口同声无法给他保全,只好下谕令蓝玉自尽。蓝玉接到了旨意,便端起整整半杯鸩酒一口饮下,竟追着元妃和蓝夫人到阴间去大闹去了。蓝玉和元妃既死,一桩风流案也慢慢消沉了。

  再说那潭王自毒毙太子后,见太祖并不深究,胆量渐渐地大起来,要实行他阴谋的第二步了。其时,恰巧周王棣出游云梦,事被潭王闻知,说周王弃国越境结党,太祖心疑,便将周王迁往沛城,死于道中。秦王樉私自进京探母,又吃潭王知道了,贿通谏台,劾秦王擅离封地,无故进京,太祖下谕囚了秦王。潭王又百般地设计,把秦王生生地魔死在牢狱里。还有鲁王檀也逗留京师,不曾赴兖州封地。潭王一味地虚心下气去结纳鲁王,再三地迎合,务使鲁王欢心。

  鲁王本有一种嗜好,喜欢缔交术土,炼气吐纳,把金银铅石炼成了金丹,服了可以长生不死。其实这一类的邪术,只不是过御女壮阳的媚药罢了。鲁王却自诩有仙骨,对于那炼丹是最相信也没有了。潭王思投所好,亲自荐一个方士给他。谁知鲁王吞了那术士的金石丹,忽然两眼发赤,心地糊涂起来。不到三四天,鲁王竟成了疯病,逢人就打,口口声声说是“潭王谋害我的”。潭王荐去的方士,见势头不妙已滑脚逃走了。这时合该潭王恶贯满盈,却脑了惠妃,说潭王药死了皇太子,陷死了周王,谋毙秦王,现在又把鲁王弄疯了,这般的狠毒行为,不知他心存何意。  于是由惠妃哭哭啼啼地来诉知太祖。

  原来秦王是惠妃所出,她劾潭王,是替秦王报复。太祖听了惠妃的话,一侦查潭王的举动,确有几分可信。这里还未拟定罪名,潭王已得着了消息,他自己心虚,怕太祖见谴,便乘夜放起一把火来,将姬妾王妃先行烧死,末了自己也投在火中。

  等到兵马司起来救灭了余火,那一座潭王府第,早烧得干干净净了。太祖听得潭王自焚,猛然想起了陈友谅的事来,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便到万春宫来追究瑜妃。太祖进了内殿,方穿过长廊,忽见三四个宫女慌慌张张地奔出来,面色急得如土。她们一见太祖,忙一齐跪倒,连说不好了,请陛下定夺。不知宫女们说些什么话,却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第二十七回忆前尘高僧谈禅理伤往事允炆了宿缘却说那宫女们见了太祖,忙跪下禀道:“不好了!瑜娘娘在宫中自缢了,求陛下作主。”太祖听说,止不住下泪道:“这真是何苦来。”说着便进宫来看瑜妃,只见她衣裳零乱,两目瞪出,口鼻流着血,形状十分可怕。太祖也不忍再瞧,吩咐内监传出旨去,命用皇妃礼盛殓了瑜妃,从丰安葬。这时,太祖因后妃送亡,皇子夭折,情绪越觉得无聊起来。他每到无可消遣的当儿,终领着内监出宫去街市上闲逛。

  一天,太祖走过市梢,天色已是昏黑了,忽听得书声朗朗,顺风吹来。太祖便循着书声一路寻去,走不上百来步,早有一座荒寺列在眼前,那书声是从寺中出来的。太祖跨进寺门,忘记看了门额,再回身出来瞧看,原来那寺年久了,门额都已朽坏了。太祖没法,只得和两个内监慢慢地踱进寺里,见东厢中灯光闪动,一个士人在灯下读书。太祖令内监侍立在门外,自己便推进东厢去,那士忙抛了书卷,噗地跪下,俯伏着说道:“陛下驾到,臣民未曾远迎,死罪!死罪!”太祖吃了一惊,不待那士说毕,便去扶起他道:“先生错看了,俺不过是个商人,怎的当作了天子看待呢?”那士人听了,不觉怔怔地看着太祖道:“我们这位老师是不会算差的,他说今天黄昏时分必有紫微星临此,叫我在这里等候的。大人既不是皇上,想是不曾到那个时候吧!”说时便邀太祖坐下。

  两人谈谈说说,那士人倒也应对敏捷。太祖见他案上燃着油灯,便指着那根燃火的灯芯出一联语,道:“白蛇渡江,头顶一轮明月。”那士人想了想答道:“我就拿称东西的秤来做对吧!叫作‘乌龙挂壁,身披万点金星’”。太祖赞道:“好对!”便又指着那盏灯道:“月照灯台灯明亮,”那士人答道:“风吹书架书翻飞。”  太祖正在点头,猛听窗外有人应道:“何不‘风吹旗杆旗动摇?;”话声未绝,走进一个小沙弥来,口里问那士人道:“皇帝来过没有?”士人答道:“没有。”

  那沙弥回身便走道:“咱们师傅说你福薄,你不要当面错过了呢!”说完竟自去了。

  太祖问道:“那沙弥是什么人?”那士答道:“他是我老师的徒弟性明。”太祖问道:“俺正要问你,你的老师究是何等样人?”那士答道:“我们那老师,本是个有道的高僧,他还是去年到这寺里来挂搭,有时好替人谈休咎,却很为灵验。

  这里附近的人齐称他作老师,所以我也这样地称呼他一声。“太祖说道:“不识那位老师可以请出来相见吗?”士人说道:“丈人来得无缘,他刚在今日出门去了。”太祖道:“大约几时回来?”士人答道:“他是四方云游,归期却没有一准的,怕连他自己也不能断定。”太祖听了,便问:“这寺是什么名儿?”土人答道:“此寺为唐武后所建,原名护国禅寺。”

  太祖点点头,起身和那士人作别。那士人忙阻拦道:“陛下不必匆忙,咱们再谈一会儿去。”太祖听他呼着“陛下”,不觉笑道:“你又弄差了,俺不是什么皇帝,皇帝还在后呢!”那士人仰天大笑道:“陛下可晓得咱们老师的名儿吗?”太祖方要回答,那士人将头上的方巾儿一脱,把手敲着光头笑道:“老师便是咱,咱就是老师;陛下是皇帝,皇帝正是陛下。皇帝陛下就是和尚,和尚还是皇帝。”太祖被他这样一说,蓦然地回想到自己也是个和尚出身,从前在皇觉寺里做和尚的情形立时映满在脑海之中。怔了半晌,才徐徐地说道:“老师是和尚,和尚是老师;俺也是和尚,俺也就是老师。和尚是读书的士人,士人是讽经的和尚,和尚住在这寺里;寺里住了和尚。

  书里也有和尚,和尚是读书的,也是讽经的。经是书,书是经;经里有书,书里有经。结果是个读书讽经的和尚,和尚便是皇帝,皇帝也就是和尚做的,那是和尚皇帝。“和尚听了笑道:”什么皇帝,什么和尚,什么是寺,寺里没有和尚,和尚不住在寺里,皇帝也不是和尚了。高高山上的明灯,一阵大风吹来,灯也破了,火也灭了,灯杆也倒了。山上没有明灯,明灯也不在山上了。风过去,灯又明了。

  那里灯,那是明灯,若是没风吹,便是不生不灭。“太祖说道:”吹灯的不是风,风吹的也不是灯。灯不怕风,风不吹灯。它依旧很光明地在那里。灯不是灭的灯,风是无形的风。风无形,灯不灭,和尚却圆寂了,只存着和尚的皇帝。“和尚益发大笑道:”和尚是圆寂了,和尚是皇帝,皇帝是和尚,还是和和尚一样。“太祖听了,回身出了东厢,对一个内监附着耳朵说了几句,那内监飞也似地去了。太祖仍走进东厢,见适才的小沙弥笑嘻嘻地送进一杯茶来。

  太祖一头喝茶,口里说道:“一杯清水是江河湖海的来源,在杯中是这样,下了肚里还是这样,这才是不生不灭。水是清清的,并没一点儿渣滓,这才是不垢不净。这是仙水,这是佛水,是甘露,是和尚的法水。和尚也饮的水,皇帝也饮的水。  这水是皇帝的,是和尚的,天下是皇帝的天下,不是和尚的天下,和尚自和尚,皇帝自皇帝。和尚圆寂了,圆寂的不是皇帝,是和尚。“和尚正色说道:”水是地上的,水是清的,水是浑的。清的是山林草木,浑的是荣华富贵。山林草木是和尚住的所在,荣华富贵是皇帝享的福禄。山林草木,荣华富贵都浮在地面上。地沉了,天翻了,天地混沌了,和尚圆寂,皇帝圆寂。

  圆寂的是和尚,是皇帝,到底是皇帝圆寂,也是和尚圆寂。“说罢哈哈大笑。

  这时太祖差去的内监已经来了,把两个鸡蛋递给太祖。太祖授与和尚道:“和尚是茹素的,这是桃子,是皇帝送与和尚的,和尚就吃了吧!”和尚接了鸡蛋,囫囵望口里一丢,咽咽地咽了下去,一边念着四句道:“陛下送双桃,无骨又无毛。

  随俺四方去,免得受一刀!“和尚念完,太祖笑道:”和尚是茹素的,这是鸡蛋,和尚错吃了。“和尚答道:”这是桃子,是皇帝说错了,不是和尚吃错。“太祖说道:”这是桃子,是皇帝说错了;这是鸡蛋,是和尚吃错了。“和尚应道:”  和尚吃的桃子是鸡蛋,在和尚肚里了。和尚肚里有桃子,有鸡蛋,和尚把这桃子鸡蛋取出来还了皇帝吧!“说着,一手一个蛋,仍还给太祖。太祖诧异道:”这是和尚的法术,是和尚预备下的。“和尚笑道:”正是和尚预备下的,也是镜明预备下的。

  镜明是老师,老师是读书的相公,相公也就是和尚,和尚是预备下了,是和尚圆寂,和尚便预备的圆寂。“说罢,盘膝望椅上一坐,太祖忙拉他时,那镜明和尚已跏趺圆寂了。太祖也不再说,只看着镜明笑了笑,便和两个内监悄悄地回宫。

  第二天传旨,褒封护国寺,镜明和尚为真宝大师,内务府拨银三千两,替镜明和尚建塔,把他的遗蜕安葬在塔的下层,并颁谕重建护国禅寺。从此以后,太祖极相信那禅理,不时召有道的高僧进宫谈禅。又诸皇子中,燕王、楚王、晋王、齐王,并后纳马、郭两妃所生的湘王柏、岷王楩、代王桂、蜀王椿等,每派高僧一人,做皇子的师傅。派往燕王府中的和尚,法名道衍,本性姚名广孝,习文王六壬术,能知吉凶。又精风鉴,他一见燕王,便咬定是个太平天子。因此燕王起兵篡位,弄得同室操戈,这是后话,暂且按下不提。

  再说那皇太孙允炆自那天私自出宫去哭奠香菱的青冢后,被太祖知道,几乎翁孙拈酸,把皇太孙废立。幸得众大臣的保奏,算免了废立,只将允炆贬入御书房伴读三月。光阴很快,转眼过了三个月,允炆仍去住在东宫。那时他对于香菱,依旧是念念不忘,常常书空咄咄,长吁短叹。又亲笔替香菱撰了墓铭,暗中令石工镌在墓前的碑上。其词道:汝菊,汝梅,汝是水仙。  芳兮,馥兮,永播千年。  呜乎香菱!不生不灭,万世长眠。

  山兮水兮,相伴在此间。

  一腔碧血化为虹,悠悠魂魄其登天。

  莲房兮堕粉,海棠兮垂纷。  有荣必落,无盛不衰。

  维汝在地下,虽经风霜雨露未改颜。

  卿瘗乎是,香魂有灵兮,来伴吾参禅。

  这首墓铭,又传在太祖的耳中,说允炆的为人很有父风指懿文太子,而且文辞间的山林气很重,恐也不是福相。以是太祖心上愈是不喜欢允炆了。

  讲到那皇太孙允炆,的确有点出家人风味。往时住在宫里,空下来便独自一个人去坐在蒲团上讽经。侍候太祖的高僧等到下了讲席出来,允炆便邀他们到自己的宫中,探求经典的奥妙。

  那些高僧们无意中和太祖说起,太祖听了,越恶允炆的不长进,下谕将允炆宫内所有的经典禅书,一齐搜出来烧了。允炆却对着被焚的禅书,竟放声大哭起来。

  又有内侍去报给太祖,本祖只长叹了一声。以后不论允炆怎样,再也不去干预他了。但允炆被太祖烧了他的禅书以后,满心说不出的懊丧。又经蓝玉的案件,元妃见迫自缢死了,允炆究属情关母子,自然十分悲痛。又闻得元妃和蓝玉有一种暧昧的关系,允炆以颜面问题,一肚的牢骚真是无处可所发泄了。

  他郁勃无聊时,便来御花园里走走,不是金水桥边垂钓,就是去飘香亭上看舞禽。  有一天上,允炆正在鱼亭里观游鱼,忽听得呖呖莺喉,一阵阵地顺风吹来,只觉得非常地好听。允炆不由起了一种好奇心,细听那歌声,却从假山背后出来。允炆便提轻着脚步走到假山面前,从石隙中望去,只见一个妇人,淡妆高髻,素履罗裙,斜倚在石上,慢声唱道:春光三月是芳辰,脉脉含情情最真。  为郎宽衣郎欲笑,并肩相对有情人。

  寒往暑来又一秋,深情一片为君留。

  沧桑易改人情变,荒草斜阳冷墓游。

  允炆听了,这抑扬宛转的歌声,衬着那清脆的莺喉,真有绕梁三日,余音袅袅之概。便忍不住叫一声:“好!”倒把那妇人吃了一惊,忙回过头来,瞧不见什么人,面上很是慌张。  允炆乘间细看那妇人,原来是个半老徐娘。因此心里大失所望,就有好无好地转过假山去,那妇人见是皇孙,忙来叩见道:“臣妾放肆,污了殿下的贵耳。”允炆微笑着道:“你是哪一宫的?进宫有几年了?”那妇人低垂蝤蛴,泪盈盈答道:“贱妾是从前东宫的宫侍,屈指进宫已十五年了。昔日蒙及子不以蒲柳见弃,也尝施雨露之沾,不幸太子暴崩了,贱妾从此冷处深宫,眨眨眼又是六年了,回首前尘,怎不令人伤心呢?”

  那妇人说罢,眼泪直和雨后瀑泉似地涌了出来。她那玉容,哀感中带着妩媚,泪汪汪的一双秋水,越觉得流利动人,虽是佳人半老,风韵犹存,素服淡妆,却不减粉黛颜色。允炆本是个情种,这时不免起了怜惜之心,便俯下身去亲她的粉脸,那妇人也不峻拒,唯含泪说道:“贱妾已承恩太子,自悲命薄,不能再侍奉殿下的了。殿下却这般多情,妾身非草木,宁不知感激,现在有个两全的法子,但请殿下稍待片刻。”那妇人说着,盈盈立起身来,走向里面去了。允炆不知她是什么用意,只呆呆地坐在假山石边等着。  过了好半晌,见安乐轩的角门呀地开了,一片格格地笑声,笑声过去,便有三四个小宫女一路追将出来。允炆深怕惊了她们,把身体隐在假山的石窟里,回头见两个小宫女向一个宫女狂追,那前面的宫女被追得急了,飞也似地绕过香华亭,经奔假山中来。到了假山面前,却没处躲藏,又转入假山背后,慌慌忙忙地向那石窟里一钻。那宫女要紧避去她的同伴,不曾留神到有人在里面。后头追赶她的两个宫女也走过了假山,一头走一头骂道:“这小蹄子的,不晓得她藏到哪里去了,你不要给我们找着,那时小心你的骨头。”她们说着,就坐在假山石上休息。那石窟里躲着的宫女,连气也不敢喘一喘。

  允炆缩在里面,宫人却瞧不见他,他从里头望出来,倒是十分清楚。见那宫人云髻燕服,两鬓低垂,额角掩齐眉,肩头拖的旒须,脸上薄施脂粉,红中透白,白里显红。打量她的年纪,不过十三四岁,那娇媚的姿态,已隐隐从眉宇间流露出来。

  允炆越看她越觉可爱,这时坐着的两个宫女,口里带骂带笑地走了。躲着的宫人便悄悄走出石窟,四面望了望,微微一笑正要回身走的当儿,不提防石窟里一个人直窜出来把她的粉臂轻轻拖住。那宫女也大大地吃了一吓,再看见是皇孙,才徐徐地拍着胸前道:“吓死我了!”说着便挣脱要走,允炆这时细把那宫女一瞧,不禁怔了过去,再也说不出话来。因为那宫人的容貌举动,竟似那缢死的香菱一般无二,所以把允炆看得呆了。

  那宫人要走时,走不脱,被允炆对着她痴看,弄得她那粉脸一阵阵地红了起来,忍不住噗哧地一笑道:“殿下痴了吗?

  只是看着我做甚?“允炆给她一说,不觉如梦初醒,便一手拉着她,同在假山石上坐下,一面笑着说道:”你是侍候谁的?  今年几岁了?“那宫女见问,低着头答道:”臣妾是派在永寿宫的,自米耐娘娘帖兰逝世后,便由王娘娘来居住,现在王娘娘处侍候,前后算着进宫还不到三个年头,臣妾十二岁到这里,今年已是十四岁了。“允炆听了说道:”你是哪里人?  叫甚名儿?家中可有父母?“那宫女见提起了父母,眼圈便红了,却泪盈盈地答道:”臣妾本是淮扬人,小名唤作翠儿,父母都在淮扬,妾是由叔父强迫着送进宫来的,到如今家里音息不通,不知道妾的父母怎样了。“说罢垂下泪来。允炆忙安慰她道:”你且不要悲伤,将来我自替你设法,给你骨肉相见就是了。“翠儿见说,回嗔作喜道:”殿下不哄我的吗?“允炆正色道:”谁来哄你呢!“翠儿才收了眼泪,两人便说笑了一会,翠儿是个情窦初开的小女孩儿,被允炆一勾搭,二人就絮絮讲起情话来了。看看天色晚下去,那个妇人仍没有出来,允炆知道她是脱身之计,于是也不去等她了,竟手携着翠儿一同回宫,两人这夜的光阴,自然异常地甜蜜。

  第二天上,允炆便令内监通知王妃,说翠儿是皇孙要她了,现留在东官侍候。王妃听了,也没有什么话说。但允炆虽有了翠儿,对于那天唱歌的妇人依旧不能忘情。

  明宫中的规例,每到了三月三日,宫人嫔妃们都在御花园里拍球打秋千,这天的皇上便率领着六宫在那里看宫人们游戏。其时皇孙允炆也在旁边侍驾,远远瞧见唱歌的妇人,方持着轻罗小扇在花丛里扑蝶。允炆不由地心上一动,只推说身体不适,悄悄地抽空出来,到了花亭边,一把拖了那妇人的衣袖望花亭里便走。那妇方伺着蝶儿,不防允炆这一拖,几乎失足倾跌,只得随着允炆到了亭上,花容兀是失色,并娇喘微微地说道:“殿下怎的专为吓人?”允炆笑道:“你好乖刁,为什么哄我等在那里,你倒一去不来了,今天又被我候着,你还有什么话说?”那妇人叹口气道:“妾蒙殿下的见爱,此恩恐今世不能报答的了。自念残花败柳,只可茹素参禅,妾心已如死灰,再不作意外的想念了。殿下倘能相谅,赐妾一所净室,使妾得焚香礼佛,终老是乡,便是妾的万幸了。”

  允炆见说,也觉有些感动,当下欣然答道:“你既有这个心,我也不便强你,况人各有志,我就这样地办吧!”那妇人忙跪下叩谢。允炆问了她的宫名和名儿,才知那妇人姓汪氏,名叫秋云,十九岁进宫的,现住在玉清宫里。从前虽经太子临幸过,却不曾有封典,所以直到如今,还是一个老宫女。允炆问明之后,和汪秋云走下花亭,送她到了玉清宫,允炆便也自回。这天因宫人们多不在宫中,差唤的人很少,允炆却不曾说出。明天的清晨,允炆一早起身,亲督率着宫人们打扫起一间净室来,室中的陈设极其精雅,正中的壁上,挂着观音大士像,案上置着鱼磐之类,把一座宫室,弄得和庵堂寺院一样。翠儿见了,很是诧异,便来问允炆,允炆回说是供养高僧。于是布置妥当,由允炆暗暗地把汪秋云接来住着。一面将宫门深扃了,饮食都从窗中递给,无论何人,没有允炆的手谕不准进去。

  翠儿也不知允炆捣什么鬼,汪秋云在里面住了一年多,宫中大大小小一个也不曾知道的,大家只听得宫中的鱼磬声,不晓得是僧是道,到底是什么人。日子渐渐地久了,宫中都称这所宫室作密室。那时允炆时常到密室里去,一天正和汪秋云厮缠着,忽听打门声如雷,外面内监大叫皇接旨。不知是什么谕旨,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第二十八回叛北平燕王举白帜入空门建文遁红尘却说皇孙允炆在密室里面,听得内监大叫接旨,慌得三脚两步地出来跪在地上,听宣读上谕,原来是皇帝病剧,召皇太孙速往仁和宫。允炆这时不敢怠慢,忙穿着冠服随着那内监到仁和宫来了。到了那里,大臣黄子澄、齐泰等已在榻前受了遗诏,那朱太祖早已驾崩了。允炆便大哭了一场,当下由黄子澄等依着遗诏,扶皇太孙允炆登了御座,朝臣也登殿叩驾新君,改这年洪武三十一年为建文元年。一面替太祖发丧,追谥为高皇帝,庙号太祖。又命文武百官一例挂孝。是年的八月,奉太祖的梓宫往葬在孝陵。朱太祖自濠城起义,至此晏驾,在位凡三十一年。允炆既登了帝位,便拜黄子澄为右丞相,齐泰为左丞相,李景隆为大将军,大赦天下,文武官吏,均加品级有差。

  那时藩镇的诸王,听了太祖崩逝的消息,都要回京奔丧,左丞相齐泰谏道:“诸王出封各地,难保不蓄异心,万一令其进京,一朝有变,将如何收拾?”建文帝听了,很以为然,便下谕各藩王,静守封地,不必回京奔丧。

  诸王接了谕旨,都觉怏怏不乐。尤其是燕王,以为建文帝有心离异骨肉,使自己不能尽父子之谊,心里便十分气愤。钦使到了那里,燕王未免怨忿见于辞色。使者把燕王的情形,老实奏知建文帝。建文帝大惊道:“燕王是朕的叔父,他如心怀怨恨和朕为起难来,却如何是好。”右丞相黄子澄奏道:“诸王之中,本要算燕王最强,而燕王与齐王又极要好。从前太祖在日,尝谓燕王好武略,齐王善谋,两人若合,必不易对付。

  如今之计,欲燕王不生异心,须先除去他的羽翼。“建文帝道:”卿有什么良策?“黄子澄道:”依臣愚见,可暗令大将军李景隆统领御林军一千,扬言出巡,只要一声暗号,兵士围上把齐王擒住,星夜械系进京,杀纵悉听陛下圣裁就是了。

  齐王若除,燕王也就心寒,还怕他不敛迹吗?“建文帝大喜道:”卿言有理,照准!

  这样去办吧!“当下传下密谕,命李景隆率着御林军出巡各地。又暗底下密嘱李景隆依着黄子澄的计策小心行事。李景隆又是李文忠的次子,为人很有谋略,他接了这道旨意,知道建文帝听信了权臣的游说,自相摧残骨肉。欲待不奉诏,又恐获罪谴,后来他在路上想了一个两全的法子,即暗中递消息给齐王,令他在事前逃走。

  等那李景隆兵马到了青州,齐王已不知躲往哪里去了。谁知同时在这个当儿,建文帝已别遣将军常泰领兵去捕了湘王,又把代王械系进京。这风声传到北平,燕王越觉得不自安了。于是私下和僧人道衍姚广孝,术土袁洪、金忠等密议自保的良策。

  道衍进言道:“目今皇上无主,妄听臣下的滥言,擅意削夺藩封,先是致乱之道。殿下如要不为阶下囚,非实自立不可。”燕王叹道:“俺未尝没有此心,但力有不足,怕未必能成大事。”袁洪说道:“衍师的说话极是,而且事宜速图。今殿下有猛将朱能、张玉、庞来兴、丁胜等诸人,只令秘密招募壮土以防不测。”燕王听了大喜,立召张玉、朱能进内,授了密谕,命招募兵士若干,编列队伍,以备应用。朱能、张玉自去。一面又在王府后园,饬匠打造军械。其时北平长史葛诚便把燕王不臣的行为上奏朝廷。建文帝读了疏牍,忙召黄子澄议事。黄子澄奏道:“燕王虽心怀不臣,叛状未露,陛下只派兵将四出守御要隘,免仓卒不及,致为所乘。”  建文帝点头称善,便令指挥张信、谢贵为北平都司,着都督耿巘防堵山海关。又命徐凯屯兵临清,又命都督宋忠收燕王卫兵,入隶宋忠帐下。这样的一来,北平风声也日紧,都说朝廷将捕燕王进京。燕王益自惴惴,还装作疯癫的样儿去到街上,夺人民的食物,醉后睡在溪沟里,高唱入云。都司谢贵又把燕王疯狂的情形,密报右丞相黄子澄。子澄来见建文帝,说燕王的疯病必非真疯,宜格外预防。建文帝便谕知指挥张员,与都司谢贵暗中设法图谋燕王。

  时燕邸使臣王景,赍疏进京,被左丞相齐泰执住,严刑拷问,王景熬刑不过,把燕王谋乱的计划大半说了出来。齐泰录了口供,即入奏建文帝。建文帝大惊,忙传旨给谢贵、张昺,立缚燕王邸官进京。又命都司张信,逮捕燕王。哪知张信的官职,本来是从前燕王保举的,这时听得命自己去捕燕王,如何肯受命呢?当下连夜来见燕王,将建文帝令他逮燕王的密旨呈上,燕王看了,半晌说不出话来。张信说道:“殿下尽可放心,臣决无他意。”燕王起身谢道:“这事若不是足下,俺已身受桎梏了。”说着,急命传道衍、袁洪、金忠等入府,燕王向道衍说道:“俺不负人,人将图俺。事已火烧眉睫,老师可有妙计?”因把张信所缴谕旨给道衍看了,又拿张昺、谢贵来逮府中官属的话略略讲了一遍。道衍失惊道:“事既迫急,殿下委张玉、朱能的事怎样了!”燕王命传朱能、张玉进府。不一刻,朱能、张玉齐到。

  燕王问道:“你们奉令招募壮士,现共集得几人了?”张玉禀道:“连日陆续招得,约九百余人。”朱能回说:“八百余人。”燕王奋然道:“若并合府中卫士,足有两千多人,难道还不能抗拒吗?”说罢,吩咐张玉、朱能各领了招得的壮士在府中左右埋伏,专等张昺、谢贵到来。

  第二天的近午,忽探马来报,钦使来提官属了,现在离北平还有二里,快要到了。燕王即遣丁胜前往,伪说王府官属一例就缚,请钦使亲来府点名。张昺、谢贵听说大喜,两人并马至王府,燕王出迎,相见礼罢,燕王故意问道:“不知皇上差二位到此做甚?”谢贵诧异道:“皇上命提官属,适才王爷不是着人来说都已就逮了吗!”燕王变色道:“俺府中的官属究犯了何罪,却要把他们逮解进京?这分明是你们一班奸臣在那里蒙蔽圣聪,令俺骨肉生嫌。左右何在,还不给将奸臣拿下!”  燕王说犹未了,两厢朱能、张玉各率着壮士一拥上前,把谢贵、张昺立时逮获。燕王冷笑一声,喝令捱出去砍了。又命朱能带着部众,去围住张昺、谢贵的家中,杀了他们一门。一面又命张玉率壮士收服了卫兵。

  北平指挥使彭谦闻得燕王杀了钦使,果然谋变,忙领了部众入城救援,当头正碰着朱能,两人就在城边大战起来。不提防张玉、庞来兴、丁胜等又引兵赶到,将彭谦困在当中。彭谦奋勇冲突不出,被朱能杀死。彭谦的余众,齐声说是愿降,朱能便令停刃,和张玉等收了彭谦的残部,大获全胜。竟来报知燕王,燕王慰劳张玉一番,令将士暂行退去休息。到了未牌时分,邸中忽然传下谕来,命朱能、张玉、丁胜、庞来兴等率同全体兵士在校场听点。张玉等不敢怠慢,慌忙张号集队,齐赴校场。不一会燕王到来,上了将台朗声说道:“目今皇上懦弱,奸臣当道,志在削去朝廷羽翼,以便谋篡大位。所以他们第一和藩王作对,数月以来,代王、周王、齐王、湘王死的死了,逃的逃走,咱们如不自卫,将来朱氏族中宁有噍类。况太祖慈训,有‘君不明,则藩王得起兵以清君侧’,祖训上既有这一条,俺为保障国家及安全诸王计,不得不兴兵靖难,冀皇上省悟,永保大明的锦绣江山。”燕王说明,声泪俱下,真是慷慨誓师,将士人人愤激,个个摩拳擦掌。燕王见士气可用,便下令出兵,直薄通州。  这时守通州的指挥房胜,一听燕王兵到,并不迎战却开门投诚。燕王得了通州,顺流而下,又克了蓟州,陷了遵化,北兵已抵居庸关,关上守将余填、都指挥马宣,弃关逃走。都督宋忠,闻北兵势大,不敢交锋,引兵退至怀来,北军赶到,宋忠勉强出战,大败进城,北军随后拥入擒了宋忠,由朱能出示安民。次日燕王自领着大队进了怀来,命朱能、张玉、丁胜、庞来兴等分头袭取龙门、开平、云中、上谷诸州。不上半月,各处纷纷报捷。警耗和雪片一般传入京中,建文帝大惊,即时召集文武大臣,筹议讨燕计划。当下拜老将耿炳文为大元帅,统兵十万,以宁凯、李坚为先锋,星夜起兵,浩浩荡荡地杀奔北方而来。左丞相齐泰,恐兵力尚嫌不济,又命江阴侯吴高、安陆侯吴成、都指挥盛庸、潘忠、徐贞、杨松、陈文安等领兵五万,在后接应。又令王宇晖为运粮总管,专一接济粮饷。燕王打听得南兵众多,不敢轻进。

  那耿炳文领着十万大兵,在滹沱河隔岸屯住,也不向北军挑战。在耿炳文的意思,欲暗遣铁骑去抄袭燕王的背后,待北军心慌退去再渡河追击。耿炳文部下副将张达,原系北平人,便弃了炳文来投降燕王,把耿炳文的谋划与军中虚实一齐和盘托出。燕王见说,惊得面如土色,忙起谢张达道:“得将军来此,是天助俺成功。

  倘耿炳文这般诡计,若非将军见告,俺这里必然全军覆没了。”于是立加张达为都指挥,又派了十几个细作,赶往京中捏造流言,说耿炳文停军不进,是得了燕王的贿赂,意在观望,左丞相齐泰得了这个消息,忙来奏知建文帝,下谕催耿炳文火速进兵。耿炳文接着上谕,不觉长叹一声道:“君主不明,权臣当国。将帅为人掣肘,吾辈恐没葬身之地了。”说罢便下令,渡河进剿北军。

  原来耿炳文本已派了先锋李坚偷袭燕王的背后,这时也等不到双方并进了,只得单独渡河来和北军交战。那燕王见南兵旗帜乱动,知道建文帝必信了流言,逼迫耿炳文出兵,谅来早晚要渡河了。便吩咐朱能领兵去埋伏河边,张玉在后接应。又命庞来兴领兵一千去上流埋伏了,只是擂鼓呐喊作为疑兵。又令丁胜引兵五百去守住滹沱河河沿,望见南兵渡过一半,就鼓噪起来奋力杀出,自有大兵来接应。丁胜、朱能、张玉、庞来兴等都领兵去了。这里燕王亲率三军准备交战。

  那耿炳文都着兵马正在济河,忽听得上流人喊马嘶,炳文猛然道:“咱们渡河,须防北军截击。”先锋宁凯道:“我兵多北军十倍,谅北军也没有这般胆量。”耿炳文道:“素闻燕王好武,用兵如神,不可不预备。”说犹未了,上流鼓声大震,喊杀连天。南军忙整戈待战,却又不见一人,大家疑惑了一会,依然渡河。上流喊声又起,鼓声复鸣,南兵急来看时,连鬼也没一个。宁凯大笑说:“这是北军的诡计,他不敢和我对敌。

  只把疑兵来吓人罢了。“兵士们听了,也一齐笑起来,竟大着胆渡河。将至一半的当儿,河沿上呐喊声大起,丁胜领着五百军士望河沿上杀来,宁凯便分兵迎敌,一面继续渡江。不提防河边朱能杀出,上流庞来兴杀来,后面张玉又杀到,南军这时手足无措。耿炳文虽然老将,因误信宁凯的话说,也失了指挥的能力。

  正在为难时,北军阵后尘头大起,燕王自领三军前来接应。

  南军其时早没了纪律,只纷纷弃戈逃命。耿炳文独立阵前,连斩牙将六员,仍是喝止不住。宁凯见不是势头,回身便走,南军大败,落河死者无数,不及过河的便向北军投诚。燕王领着兵马,乘势大杀一阵,真是尸横遍野,流血河水为赤。北军正在追杀,南军的后军,吴高、吴成等赶至,燕王见来了生力军,恐众寡不敌,随即鸣金收兵。

  这一场的大战,杀得南军魂丧胆落。败兵的消息传到京中,建文帝十分忧惧,因召丞相齐泰进宫,建文帝叹道:“耿炳文随高帝出征,也算一员名将,今天却败在北军手里,他们的兵力也可想而知了。”齐泰奏道:“耿炳文年衰昏愦,本已不足恃。臣荐一人,有文武全材,可以破得北军。”建文帝问是谁,齐泰答道:“便是那李景隆。”建文帝说道:“卿既保荐,想无谬误。”于是即拜李景隆为征北大将军,领兵五万去替耿炳文回来。那时耿炳文在滹沱河败后,驻兵杨树堡犹未进兵,恰好李景隆到来,耿炳文以李景隆是后辈,心上很是不悦,即草草地交了印绶,带了十几个亲兵匆匆回京。那李景隆接收了兵马粮草,自准备和燕王开兵。

  燕王闻知耿炳文去职,却调了李景隆来领兵,不禁大笑道:“老将耿炳文颇晓兵法,俺尚有三分畏惧他。今换了李景隆这小辈,俺却不怕他了。”南军自调了主将,军士早巳离心,况李景隆用兵,远不如耿炳文,第一次出兵便被燕王杀得大败,以后屡战屡溃,二十万大兵死伤过了半数,锐气丧折殆尽。先锋宁凯,死在乱军之中。还有耿炳文差去暗袭燕王背后的李坚,也被燕王擒住了。江阴侯吴高,安陆侯吴志先后遭擒,不屈被杀。都指挥盛庸败走,徐贞阵亡,陈文安投河自尽,杨松兵败在逃,潘忠和顾盛两人争夺先锋,自相残杀。南军的营中,将佐死亡,好好一座大营,弄得落花流水。李景隆也自觉无颜,看看兵败将丧,便自刎而死。燕王乘势长驱直入,各州郡多望风归顺,这话且不提。

  再说建文帝自登极后,册立德配马氏为皇后,翠儿晋为真妃,追赠黄香菱为贞妃,把钟山的坟墓重行修茸一番。又替她立祠塑像,春秋祀祭。还有那个汪秋云,建文帝几次要立她做个皇妃,秋云只是不答应。有时追得她急了,她终是泪汪汪地说道:“陛下如果欲相逼,妾唯以一死报知遇罢了。”建文帝见她矢志不移,越觉得敬重她了。越是敬重也就越爱,那秋云却只是淡淡的,任建文帝怎样用情,秋云还是这般。而且她常常对建文帝说:“妾和陛下,算是神交,也是风尘的真知己。”

  建文帝听了,面子上是很赞成她,心里终不以为然。但秋云的志不可夺,这也是桩最没法想的事。那时节燕王率领着强兵猛将,一路破德州,陷大名,又诈入了大宁城,逐去宁王,命大将潭渊、房宽袭取了松亭关。又令都指挥邱福、张武去取了永平真定,一路行军所致,势如破竹。不到半年工夫,北军已取了凤阳、淮安诸郡,徽州、宁波、苏州、乐平、永清等地也相继失守。警报飞达应天,侦骑络绎道上。

  都是报北军得胜,南兵败绩的消息。南军的宁统帅盛庸,副帅何福,连失各地,大败回京,来建文帝面前请罪,建文帝叹道:“这事不干卿等,实朕不德所致。”说着不禁流下泪来。

  不多几天,忽闻燕王大半渡江,统领陈植率兵相抗,被部下都司金成英杀了陈植,投奔燕王,燕王便破了江阴,陷了镇江。朱能攻进兰陵,张玉领着健卒,直抵应天。燕王自领大军随后也到。这时应天的城下,大兵云集,东门有张玉、朱能的兵马,西门是燕王次子高煦的兵队,南门是潭渊的军马,北门是张武、邱福的兵马,正中是燕王的大营,左是庞来兴、丁胜的禁军,右是邹禄,冯颧的骑兵营。建文帝登城瞭望,但见北军营中,火光烛天,相照不下百里。兵士刁斗画角之声,震喧达于霄汉。建文帝不觉吃惊道:“燕军势大如此,怪不得南兵屡败了。”编修方孝孺奏道:“目下北军锐气正盛,京城虽有大兵二十万,似不可力敌。为今之计,直令城外百姓拆去房屋,搬运木料入城,并力上城守御,一面陛下即颁诏四方,举兵勤王,等待各处义师会集,就不怕他了。”

  建文帝听说,下谕百姓一例拆房,迁进城中。谁知一班百姓,大都不愿搬迁,一闻到谕旨,便各自放火攻房,竟逃往别处去了。建文帝见了,又长叹几声。还有那勤王的诏书,颁发下去,虽有几处勤王师前来,都被燕王用计袭破。  建文帝没法,命谷王、安王到燕王营中讲和,愿割地息兵。

  燕王不应,仍令兵马攻城。看看外城已陷,内城人心惶惶,建文帝大哭道:“朕不曾负于燕王,他却如此相逼,承祖宗托付之重,今日只有以身殉国吧!”说毕拔剑自刎,内学士宋景忙拦住道:“陛下且慢,臣忆高皇帝在日,尝把一铁柜悬在谨身殿后,并嘱咐内务总管保守,须等子孙患难迫急时开看。莫非中有妙计,陛下何不一试?”建文帝听了,也想起这件事来,忙叫总管把铁柜取至。  打开来瞧时,却是僧衣僧帽两套,度牒两张,白银十锭,剃发刀一把,朱书一纸,上写着一行道:“游僧两名,应文应云。白银十锭,速出鬼门。”建文帝看了,叹道:“朕年号建文,牒上名叫应文,是大数已定,明明叫朕出家了。只是不知应云是谁?”其时汪秋云已从密室中出来,听得建文帝的话,忙跪下来说道:“妾名秋云,正是应云了,就陪着陛下出家吧!”建文帝呆了半晌,便命内监把自己和秋云的发剃去,改了装束,悄悄地逃出鬼门去了。要知后事怎样,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第二十九回使出岛国奇珍异宝频创邪教牛鬼蛇神却说建文帝更名应文,汪秋云改名应云,立时命内侍剃去发髻,改装做了出家人,一僧一尼,收了度牒和银锭,依了朱书所说,从鬼门里出去。这个鬼门,在内城的太平门内,是修理御沟时所进出的,门高不过三尺,宽只得尺余,人若经过,必伛偻着侧着身而出。这时众臣之中,还有侍郎廖平、金焦、检讨稍亭,中书舍人梁忠节,钦天监正王芝臣,镇抚牛景等十余人,见建文帝要出走,便一齐伏地痛哭。

  建文帝也垂泪道:“你等也不必伤心,只将来好好地去侍候新君吧!”梁忠节听了,大叫臣愿舍生报国,说罢一头撞在石柱上,脑浆进裂而死。

  建文帝看他,点头叹息。忽然真妃来牵住衣袖大哭道:“陛下去了,遗下臣妾怎样呢?万祈指示。”建文帝愤愤地说道:“此刻还是顾你们的时候吗?”说时指着宫后的眢井道:“你如无可依归,这便是你归宿的地方了。”真妃即翠儿听说,忙跪下谢了恩,立起来奋身望着井里一跳,可怜鲜花般的美人,霎时玉殒香消了。

  建文帝目睹着这种惨状,又忍不住下泪。霎时众臣无不放声痛哭。建文帝方待回身出门,忽内监报宫中火起,马皇后自焚了。最可怜的是建文帝的长子文奎,其时只有七岁,也随着他母亲葬身火窟。建文帝听了内监的话,反倒弄得不哭了,只说了两声:“好!好!这是帝皇家子孙的结果!”那相随的诸臣,谁不是呜咽欲绝。镇抚牛景牵住建文帝的衣袂,叩头流血道:“愚臣愿随陛下同去。”侍郎金焦也说要去,建文帝说道:“众卿忠诚相随,令我非常感激,但我已做了出家人,况在逃难的时候,人多了反觉不便,我此行若得安身之所,再来招你们前往就是了。”牛景和金焦抵死不舍,建文帝只得允许了。

  于是建文帝在前先出了鬼门,秋云跑在后面,最后是金焦和牛景,末后便是廖平等一干人在后相送。建文帝到了鬼门外,那里便是御沟的河埠口,由王芝臣去找了一只小舟来,建文帝上了小船,又扶秋云下去,接着牛景、金焦也下了船,众臣又在河埠口相对大哭了一场,那只小船便慢慢地荡开埠头,渐渐到了河的中央。不上一刻工夫,只见那烟波浩渺,那只小舟已去得无影无踪了。廖平等呆呆地望了半晌,始零涕自回。各人到家里闭门不出,后来一个个被燕王假罪诛戮。

  当下建文帝出鬼门时,燕王的北军已攻破了皇城,朱能、张玉攻入东门,守城的安王和谷王见东门火起,正在惊疑,又见宫中也火光烛天,知道大势已去,便开了南门迎接燕王进城。

  城中的百姓多半望西门逃走,恰巧张武、邱福的兵马冲来,被北军乱杀一阵,杀伤了人民无数。有的还纷纷闭门,算得拒绝的意思。燕王瞧在眼内,心上大怒,几乎下令屠城,亏了朱能、邱福等力谏,才谕知将士把闭门的百姓,一齐捕来斩首号令。

  燕王同了安王、谷王并马入城,到了五城兵马司署中暂驻,又下令扑灭了东门及宫中的余火,出了安民的手谕。

  那一班负恩忘义,热心利禄的官吏,听得燕王进城,便都冠带来见。燕王首先问道:“少帝建文现在什么地方?”兵部尚书袁镜答道:“当宫中火起时,想少帝已自焚了。”燕王故意长叹道:“俺此番兴兵,原为救国靖难,清除奸臣起见,所以行军终竖着白帜,此心可表天日。无如少帝不谅,竟尔身殉,教俺怎样对得起祖宗呢?”说罢也流下几点泪来。便令学士张肃撰起祭文,燕王亲自带同将士,到宫中来祭建文帝,由张肃朗读祭文。读毕,燕王伏地放声大哭,诸将在旁也无不流涕。

  燕王祭罢,命就瓦砾场中寻那建文帝的尸骨,谁知骨殖很多,也分不出男女,更不识哪一副是建文帝的,只是胡乱找出两副来,算是帝后的遗骨,葬以帝后的礼节,也葬在孝陵,但不曾追赠谥号。直至清代的乾隆年间,方追封为恭闵惠皇帝。

  燕王这时巡视了宫殿一周,见金碧辉煌的皇宫大半成了瓦砾焦土,只有那奉天殿、谨身殿、文武楼、武英殿、仁寿宫、万春宫不曾毁去,好在高皇帝的诸妃也都逝世,各宫本来是空着的。

  燕王看了一遍,不禁也点头叹息,随即率领着众臣,仍回到兵马司署中,一宿无话。  第二天的早晨,燕王升了军帐,大犒军士,又命设起庆功宴来,和有功的诸将开怀畅饮。正吃得兴高采烈,尚书茹常首先俯伏叩头劝进。诸臣也顺水推船,齐齐地跪在地上,劝燕王即日登了大宝。燕王命诸臣起身,自己便执杯说道:“俺举兵靖难,志在除奸,今少帝捐躯,俺已负罪祖宗,况天下之人,必将疑俺威逼少帝,使俺永蒙不臣之恶名,所以这个大位,俺决不妄想,列位还是别选贤能吧!”茹常忙跪陈道:“殿下乃太祖嫡嗣,功德薄于海内,正宜应天顺人,早登大宝,以副众望。”茹常说犹未了,侍御王朗、刑部主事黎天民、御使钦宏、尚书江太玄、少监周忠、将军冯翔等都跪下来奏道:“茹常之言,正合天心,望殿下勿再固辞。”燕王见众口同声,知道时机不可失,便也答应了。众臣齐声欢呼,便拥着燕王登奉天殿受贺,群臣三呼礼毕,分班侍立。

  于是由燕王下谕,改是年建文四年为永乐元年,册立德配徐氏为皇后,长子高炽为东宫。又大封功臣,晋朱能为成国公,张玉为韩国公、邱福为淇国公,张信为隆兵侯,房宽为思恩侯,张武为成阳侯,丁胜、庞来兴均晋伯爵。又封次子高煦为汉王,幼子高燧为赵王。又下谕即日祭告太庙,大赦天下。又封解缙为侍读,杨士奇为编修,杨荣为修撰,入直机务,时定为内阁。

  又命编修黄淮,胡广入直文渊阁。又捕齐泰、黄子澄等尽行杀戮,并诛九族。

  又传谕复了安王、谷王等封地,下令洗宫三天。

  那时燕王即登了大位,心里怀恨着建文帝,把他旧日的大臣统加重罪,有的还置之大辟。又疑建文帝不曾焚死,消息传来,说建文帝逃往海外去了。燕王想斩草除根,便下密谕,命各处的地方官认真侦缉,那建文帝却隐名埋姓,始终没有被他们获住。直待燕王崩后,太子高炽即位,建文帝方才入京,不过这是后话了。  再说燕王篡位,便是历史上的永乐帝,又称为成祖,又称太宗。当他初崩时,谥为太宗文皇帝。到了嘉靖年间,又改庙号为成祖。这太宗皇帝的为人,英明果断,极似太祖。所以太宗在位,群臣不敢蒙蔽。但他疑建文帝在世,心上自觉不安,又听得他逃往海外,便差了宦官郑和、王景等,假名出使海外,实是暗中探访建文帝的踪迹。那郑和、王景奉了上谕,督造起几十只大战船,带了五万名健卒,沿海起程,经过了福建、浙江等诸海岛,竟至南洋四处寻觅,并无建文帝的影踪。

  郑和和王景商议道:“这番咱们寻不着建文帝,怎样地去复旨呢?”王景答道:“俺瞧海外的岛国很是不少,莫若借着上谕,诏他们归诚天朝,倒也未尝不是功绩。”郑和大喜道:“这话有理!”于是领着五万兵士扬帆望各海岛进发。第一处到了三佛齐国,国王刘彰义,本是山西人。听得天朝的使者前来,又见他带着大兵,那三佛齐国只是一个小岛,连军民人等,一古脑儿还不满三千人,当然不敢抗拒,国王刘彰义亲来迎接,又大排筵宴,款待郑和等。郑和在三佛齐国中住了几天,劝他入贡,刘彰义一口答应,临行时还送了郑和、王景等许多宝物。

  郑和离了三佛齐国,又到巴拉望岛。那里的国王名叫亚尼,为人短小精悍,生得紫髯碧眼,十分地凶恶。他闻知有什么天使领兵前来,亚尼大忿道:“俺和天朝从没往来,又不曾有干犯他们,却带了兵来威吓俺吗?”登时就张号集队,亚尼亲督着兵土来御郑和,郑和也愤道:“咱们所经的岛国,谁不望风归顺,这里小小的海岛,倒敢来抗天兵吗?”说着,便传令战船拢了岸,兵士排着队一齐杀上岸来。

  亚尼也叫兵士摆开与郑和对阵。岛上的兵士虽然猛悍,到底寡不敌众,被中国军马杀得落花流水。

  亚尼失足遭擒,郑和命斩了亚尼,在岛中别选了一个酋长,令他做了岛主,定了岁岁入贡的条约。郑和这才去了巴拉望岛,又往尼拉岛、尼科巴岛、麻尼拉岛,都给他收服了。其中有一个大岛国,叫作苏门答刺的,初时也出兵相拒,又被郑和杀败,废了他的国主,另立一个新主,一般也定了朝贡的条约。这一场出使外邦,收服的岛国不下七十多处。郑和直到了小吕宋,适逢吕宋内乱,郑和替他平定了,那吕宋国主很为感激,自愿遣使入贡。郑和见有了许多的成绩,也就心满意足,从吕宋解缆回国。

  郑和回到京中,觐见太宗,说没有建文帝的踪迹,又把劝谕各岛国归顺的话细细讲了一遍。太宗大喜,亲加慰谕几句,重赏了郑和和王景。过不上半年,海外的岛国果然纷纷入贡,真是奇珍异宝,罗列满前。太宗看了,自然说不出的高兴。单讲那吕宋国王贡来的东西,珍珠宝石之外,有两件宝贝,一样是只五色的灵鸟,能够和人一般地说话,还能预知人的姓名。

  朝中文武官员,不论是什么人,一到了面前,那灵岛便叫得出他的名儿和官衔。

  太宗皇帝喜欢它不过,便打了一只金丝笼儿,把它豢养着,赐名灵鸟。太宗临朝时,就拿灵鸟放在御案上,登辇时挂在旒苏上面,或命内监捧着它,方算得寸步不离了。

  还有一样,是幅八尺来长的画儿。画上也是一百只五色的鸟儿,那鸟虽是画的,却画得只只羽毛生动,形状活泼,有在枝上的,有在草地上寻虫蚁的,远远望去,要当它是一群真的鸟儿呢。只是正中一只鸟儿,却不曾画眼珠。太宗看了,深叹画工的精妙,但不识其中的一只鸟儿,为什么不画眼珠。据那吕宋的使臣说:“这画不但画精妙,而且那鸟还是活的,只要将画悬挂起来,拿一把米撒在地下,画儿上的鸟儿便会飞到地上来啄米吃的,确是一件无价之宝。”太宗听了,似信非信的,挂起画来试验,都内监才把米撤去,画上的鸟儿果然飞下来吃米了。太宗留神细瞧,那九十九只都在地上吃米,只有一只不曾画眼珠的鸟儿,却独自栖在树枝上动也不动。那九十九只鸟儿吃完了米,仍飞到画上去了。太宗不禁起了好奇心,说那没眼珠的鸟儿不是太苦恼了,便令内侍取过墨笔来,替它在眼上点了两点,没眼鸟变了有眼鸟了。太宗又亲自撒去米去,画上的鸟儿齐齐飞下来吃米,看那只没眼珠的鸟儿已不在画上,大约也杂在群中了。

  那一百只鸟儿把米吃完之后,并不飞上画去,却东一队西一群的,在殿上闲走起来,太宗叫内侍去捕捉几只,内侍赶来赶去地捉了半晌,半只也不曾捉得。太宗笑着说道:“把它驱到画上去吧!”内侍就找了一根竹枝去驱那鸟儿时,谁知呼地一声响,百只鸟齐飞出殿外,凌空飞去了。太宗只当它要飞回来,等了半天,影踪全无,不觉诧异起来。再瞧那画上,唯剩下树木和碧草,鸟儿一只没有了。太宗忙差人去问那使臣,使臣惊道:“画上一百只鸟儿,只有九十九只鸟儿是飞不远的,就是飞走了,也自己会飞回来的。”那内侍把太宗画眼珠的事对使臣说了,使臣顿足道:“鸟王一有了眼珠,自然领着那九十九只飞去了,这样说来,那鸟儿是逃走的了。”说罢连连叹息。内侍见说,慌忙回报太宗,太宗听了也懊悔不迭。  又有苏门答刺进贡来的一只紫檀的木盒,盒子里面是一个高七寸方八寸的戏台,只要把机栝一开,便叮叮哨哨地五音杂奏,打了一场闹场锣鼓,锣鼓停止,却奏起拉起管弦丝竹,台上走出那唐明皇来,次是高力土、禄山、杨贵妃、李太白等。

  自唐明皇选霓裳起,到贵妃醉酒止。长生殿上,歌舞毕真,举止状貌,活泼无伦,就是不会开口罢了。一时目睹的人,宫里宫外,无不叹为观止。  又有一样是尼科巴进贡来的,是一口极大的漏钟,钟的前面,画着更点的刻数,一到起更时候,那钟便当当地打了三下,似乎报给人家知道一般。及至到了几更几点,那漏钟自会开门,门内走出一个千娇百媚的美人,手里提着金钟,执了金锤,叮叮地敲了更数,便走进去了。这时却走出一个童儿来,头上挽着双髻,手中击着锣,报告是几更几点,就击锣几下。未了是一个虬髯的丈夫,手握着大喇叭,从钟门内直吹出来,约有几分时光,随后略停一停,再吹时便是报刻数了,几刻就是吹几下。钟上又有一个汽管,管中灌着汽质,雨天汽往上腾,更漏敲着大钟。天晴汽往下沉,漏声击的小钟,种种的变化,一时也说不尽许多。  又有麻尼拉进贡来一盒翡翠的玫瑰花,那花内叶瓣儿纯是翡翠缀成的,玫瑰花朵却是红玉琢成。放在案上,红绿分明,非常地好看。更有一种异处,就是那红玉的玫瑰花朵儿,每到了四五月里,花朵儿自为开放出来,里面的花心,是用五色的宝石缀成,灿烂夺目。太宗的吴妃最是爱它了,常常把这盆花放在妆台上,当作是案头的清玩。又有一件,是个孔雀翎穿成扇儿,看看也不过是把寻常的扇儿,若在暑季用起来,只令一个宫女远远地把扇扇着,那凉风便袅袅满室,真是胸襟为爽呢!  更有一种名叫返魂香。这个返魂香,大都出在海岛里的,但产生的地方,必是个咸水的所在。因香的性质是不能近淡水的,以是携带的人非常为难,尤其是不能多带,倘把香放在船上,船行到淡水的地方,须将香预运在岸上,人向离水远的地方行走,至少须相距十丈方才无碍。不然便要连人飞在水里,好似有什么东西把他牵扯下去一样。倘是放在船上,并船也要沉下水去呢!所以入贡的人也不敢多带,唯海外都是咸水,那香遇见咸水是犯克的,一入了中国境地,淡水的河流多了,携带就不容易了。

  至于那香有什么好处呢?凡在暑天,宫中嫔妃等患了急痧,或是昏去,只要把香燃着,将病人卧在塌上,垂下帐门,放一碗井水在枕边,那香的烟儿好似一条白线,虽离开得很远,那一缕烟气像长虹般的,由炉中直射入帐中的水碗里,久久不散。待工夫多了,帐内满布着香烟,病人闻了香味,打几个喷嚏,病就自然而然地好了。那时把炉中的香吹熄了,和水碗中接连的一缕白烟便渐渐淡了下去,终至自行消灭。据使臣说,无论什么样的重症,经那香烟一薰,立时可以起死回生,因此唤作返魂香。又有一样用处,是妇女们的难产,小孩不能下地时,拿那返魂香燃起来,产妇闻到了香味,只打一个喷嚏,小孩就应声而下,又可保母子的安全,那香的确是宝贝呢。总而言之,那进贡来的东西,没一样不是稀世奇珍。做书的一枝笔也不能一描写它,只将大略记了一点罢了。

  再说那太宗本来是个好大喜功的人,他见海外归心,越觉得雄心勃勃了。其时恰巧交趾国内乱,太宗令使臣责他朝贡反被杀死。太宗大愤,立谕平西侯沐晟出兵往讨,却吃了一个败仗。太宗越发忿怒,便点起了大军三十万御驾亲征,平了交趾,又回军平了沙漠,还在斡难河边勒碑纪功,大军才行班师。从此以后,使四方来归,天下清平,太宗居然做了安乐天子。

  光阴荏苒,这样地过了十几年,到了永乐十八年上,山东地方忽然酿出了大乱子来。那时山东有个农民叫作林山的,他的妻子唐赛儿,本是个烟花出身,也粗识几个字。他自嫁了林山,常有彩凤随鸦之憾。  后来林山一病死了,赛儿便和邻村的秀士名宾鸿的,两下里勾搭起来。那个宾鸿,初时是个落第举子,不知在什么地方弄着了一册画符念咒的异书,里面都是些撒豆成兵,剪纸做马的邪术,无非是左道旁门罢了。宾鸿却十分虔诚,一心习学,渐能替人治病,什么驱鬼捉狐,很有灵验。唐赛儿也随着宾鸿习练,不到半年工夫,技术更比宾鸿精进。于是夫妻两人定起一个名儿,唤作红莲圣教。并正式开堂收徒,凡是要入教的,须纳银三两。当时一般愚夫,纷纷设誓入教。唐赛儿又能代人医治奇症,用符篆做药石,虽是沉疴,可以立起。因此乡间远近的人民,愈觉相信她了。  赛儿又常常外出,一天,吩咐她的门徒道:“你去把门外的柳木砍一枝来,我有用处。”那门徒听了赛儿的话,真个去砍了一枝柳木来,递给唐赛儿。不知唐赛儿把柳木做什么,再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

  第三十回万缕青丝报知己两行红泪雪沉冤却说那唐赛儿令那门徒折了一条柳木来,赛儿取在手里,削成二个人的形状,轻轻去放在一只锦盒里面,又命盛了一碗清水,把一枝小柳枝架在碗口,将一片柳叶儿浮在水碗当中。

  布置已毕,向那门徒说道:“这锦盒和水碗,你须小心看守,不要离开。那锦盒也不许偷看,碗里浮着的柳叶要时时留心,切莫被风吹动了碰着碗边儿。”门徒一一答应,赛儿便匆匆出门去了。那门徒还不过十五六岁,很有些孩子气,他等赛儿走后,心想锦盒里不知是什么东西,非瞧他一下不可。

  看看天色晚下来了,那门徒燃着烛儿,在那里守着水碗儿,忽然一阵风过去,把烛吹灭了,忙再来瞧那柳叶儿,已碰在水碗的边上,忙用手去拨开时,手指儿一带,将碗上的柳枝又碰落碗中,那门徒慌忙从碗里捞起来,仍照着原状摆好。猛听得打门声甚急,外面守门的开了门,只见宾鸿满身透湿,拖泥带水地进来,对那水碗里望了望,便去换过衣服,又往外去了。

  那门徒独坐着无聊,却偷偷地取过锦盒,开了盒盖瞧看,见赛儿削成的两个木人,并坐在盒中的小屋里,屋是白纸糊成的,什么床帐器具,无不齐备。那门徒看了半晌,觉得这东西很好玩,害得他爱不忍释起来。谁知烛上的火星迸开来,恰恰落在盒中,那纸糊房屋顿时烧了起来,门徒连连扑灭,早已烧去了一角。他才不敢再玩,盖了锦盒,依旧在旁边坐守着。到了四更天气,赛儿和宾鸿回来了,向那门徒骂道:“叫你不要开盒子儿,为什么私自偷看的?”那门徒掩饰道:“师走后,我一动也不曾动过。”赛儿愤愤地说道:“你没有动过,咱们住在路上的房子,怎么会烧了起来呢?你又把水碗中的柳叶柳条,都去弄沉在碗里,害得你师傅渡江时,船也沉了,桥也倒了,这不是你不留心吗?似你这样误事的人,俺实在用你不着,快给俺滚出去吧!”那门徒只得忍气吞声,不敢做声。又过了几天,那门徒在室中闲走,瞧见那酒瓮盖开着,恐怕师傅回来骂他不做事,就顺手将瓮头盖上,到了晚了,唐赛儿回家来,又骂那门徒道:“俺在官署里探消息,没处藏身了,便去躲在酒瓮里,你却把盖盖上,几乎将俺闷死。以后家里的物件,不准你乱动。”那门徒连声答应了,心上很是诧异。诸凡这样的奇事,也说不尽它。那时投奔赛儿的人一天多似一天,不上半年工夫,她的门徒居然有了三四万人,又有各郡的人千里来相从的,赛儿的声势便渐渐地大了起来。一班捕风捉影的胥役都得着了唐赛儿的贿赂,有的爱着唐赛儿的妖艳,大家眼开眼闭地过去。诸城的游击马如龙,听得宾鸿和赛儿私下里买马招兵,风声很是不好,就派兵前去捕捉,却被唐赛儿指挥着门徒一阵地乱杀,把三百个官兵杀得七零八落,四散逃命。  宾鸿见祸已闯大了,索性张起白旗,领三四万的门徒直杀入诸城,将县尹仇绪击死,逐走了游击马如龙,竟占了诸城,又接连陷了益都,威声大震。青州都指挥高凤领着五千健卒,来剿灭唐赛儿,兵到益都,两阵排开,高凤跃马出阵,这边唐赛儿部下董彦杲拒战,不上三合,那董彦杲等无非是乡村的流氓,又不懂什么武艺的,如何敌得住高凤,当下被高凤手起刀落,劈董彦杲作了两爿。高凤便驱着兵丁,大杀过来,忽见唐赛儿披发仗剑,飞马直前,口里不知念些什么,只听得一声响亮,无数的青面獠牙的鬼怪也仗着利刀,望高凤军中杀来,兵丁们见了,吓得回身便走,唐赛儿乘势俺杀,高凤大败而逃,退五十里下营。一面飞章入报,太宗看了奏牍,勃然大怒道:“妖民这样的胡闹,地方官难道任他举痈为患的吗?”于是下谕,令柳升为安远侯,掌大将军印,刘忠为副,督着大兵十万,浩浩荡荡地杀奔山东。

  大军将至卸石栅,柳升吩咐立寨,谁知才得安营,柳升坐在帐中,忽觉地上大震,暴雷也似地一响,平地陷落了丈余,二个丈余长的神将,金盔银甲,从地窟中直跳出来。帐下将士四散奔窜。

  柳升传谕,兵士们莫慌,只把那些马矢掷去,一霎时把两个神将赶得走投没路,似泰山般地倒下来。军士乱刀齐上,剁了一会,再细瞧时,却是两个泥人,身体还不到一尺,穿着纸的衣甲,已给刀剁得粉碎了。兵士们见了,都笑了起来,柳升便对将士们说道:“这些妖术,原是一种左道邪术,可以用正气破他。你们上阵,切不要胆寒。想汉代时黄巾贼作乱,比现在要厉害得多,尚且弄得一败涂地,何况这小小的鼠辈,怕他则甚!”兵士们见说,知道妖术是假的,又目睹刚才的泥人,所以胆也大了。

  这夜的军营中,几次闹着鬼怪,一会儿猛狮来了,虎狼来了,都被柳升破去。  看看天色微明,兵士们方要安睡,忽听得喊声大震,唐赛儿和宾鸿亲领着妖兵杀到。

  柳升叫军士不许妄动,只把硬弓射出去。妖兵也不敢近前,远远地摇旗谩骂,柳升和副将刘忠,命兵丁备下了犬羊血及污秽的东西在营中坐待。到了日中,赛儿的士卒渐渐地懈了,大半下马休息。这时柳升便披甲上马,和刘忠分两面杀出。

  唐赛儿忙整军来迎,官兵个个奋勇直前,赛儿大败,宾鸿落马受擒,又是想驾云逃走,被刘忠把犬血泼去,宾鸿从半空中掉下来,跌得脑浆迸裂地死了。唐赛儿也施法术,兵丁用犬羊血洒去,鬼怪都变了纸人。赛儿见法不灵,只得回马逃走。

  柳升挥兵追杀,可怜那一班徒众本是些乌合,吃官兵杀得尸积如山,血泞道路。

  柳升乘胜克复了益都、诸城、营州等地,获住贼酋三十余人,一例军前正法,只逃走了唐赛儿不曾捉住,后来被山东的士人杀死,把头来献与柳升,柳升领着部众班师回京。太宗见山东平定,因蒙酋阿噜台恃着勇力,抗拒天使,掳掠边地,太宗下谕御驾亲征。是年的秋天,出师塞外,足闹了三个多月才得安静。明年是永乐十九年,太宗以蒙人狡诈,须就镇慑,便传旨迁都北京。那时北京宫殿已经落成,正殿仍名奉天,右顺、左顺门外又增建太庙,太社稷及社稷坛、先农坛等等,壮丽宏敞,远胜南京。又添建清宁宫为太后奉居,皇城东南建皇太孙宫。乾清宫、坤宁宫后面又建了交泰殿。又建设景福、景和、仁和、万春、永春、永寿、长春等宫,备六宫嫔妃的居住。

  那太宗的德配徐皇后,是中山王徐达的长女,貌很艳丽,性又贤淑。太宗在藩邸的时候,几次获罪太祖,多亏徐皇后从中设法调停,太宗得不受罪谴。太祖在日常说:“棣太宗有贤妇,终身享受不尽了。”太宗登极,便册立徐氏做了皇后,平日非常的敬爱。徐皇后又著《内训》二十篇,都是规诫妇女的格言。又拿古人的言行录,编成书本颁行四海。徐皇后本识字知书,对于朝政,辅助太宗的地方很是不少。但偏偏又不假年,这时忽然一病不起,竟至逝世。太宗想起皇后的多才贤淑,心上很是悲伤,一面替皇后发丧,又命有道的高僧,建坛设蘸超度皇后。七月中旬,太宗亲送灵舆,葬在长陵,并谥号仁孝皇后。那时徐达还有一个幼女,芳名唤作妙锦,便是徐皇后的妹子,年纪已二十一岁,不曾适人。太宗闻得妙锦的才貌更胜过徐皇后,便饬内臣,下币致聘,要想立妙锦为皇后。妙锦的哥哥子徐祖辉见是上谕,不敢违拗,一口就应许下来。谁知那妙锦的性情倒十分古怪,她却不愿做皇后,坚持着不肯答应。徐祖辉没法,只好从实上闻。太宗听了,又派了女官,来中山王府里向妙锦劝驾,妙锦任她们说得口吐莲花,她老是一个不答应。太宗又派内史来劝妙锦,见妙锦没有转意,便亲自驾临王府,由祖辉出来迎接进去。太宗坐定,便召妙锦面陈。

  不一会,妙锦盈盈地来见驾,礼毕侍立一旁。太宗细瞧她的容貌,果然不差,虽是淡妆素服,却觉得艳光照人。太宗很和蔼地问道:“朕欲立卿为皇后,为甚这样的见拒?想徐皇后在日,和朕也很雍睦。卿是姊妹,难道不知道吗?”妙锦低头说道:“臣妾非故违陛下,自思质同蒲柳,不配做天下母,以是不敢应选,乞陛下洪恩,恕妾慢上。”太宗待要回答,妙锦又道:“臣妾福薄,既蒙陛下知遇,望赐寸地,妾得终身礼佛,就感激不尽了。”太宗知妙锦固执,谅来不能强做,不由地叹息一声,便命起驾回宫。祖辉和妙锦在后跪送,太宗心里很为懊恼,但还希望妙锦回心过来。回宫之后,不时令女官内侍们颁赐珠玉珍宝与妙锦,妙锦勉强受领,都用竹箧把所赐的东西一一封锁起来。

  这样地过了半年,太宗又提起立后的事来,再派女官来劝妙锦,妙锦也叹道:“皇上不能忘情于我,总算是我的知己。

  那么我就把半生的幸福,报了知己吧!“妙锦说着,忽地将云髻打散,提起金铰剪来,飕飕地几下,把万缕青丝剪在手里,用黄袱裹好,递给那女官道:”烦你上达皇帝,说我已削发,从此遁入空门,不能再侍奉皇帝的了。“那女官呆了半晌,只得回奏太宗,太宗也无可如何,只得令马妃暂掌六宫,誓不别立皇后,空着这个位置,算是报答妙锦的。后来妙锦死了,太宗命照皇后礼节也安葬在长陵。这是后话。

  太宗自丧了徐皇后;妙锦又削发为尼,弄得他两头脱空,正在满心不乐的当儿,忽然高丽入贡,内有美女两人。一个叫权英的,面貌艳冶,举止妩媚,太宗看了大喜,便立时进入后宫,当夜召幸。那权英不但美丽,又工媚术,太宗因此越发宠幸,就晋封她为玉妃。那玉妃的肌肤,腻滑莹洁,伸出手来,真和羊脂一般,又白又嫩。

  不说别的,只就看她一身的玉肤,也要令人魂销了。

  太宗笑问她为甚皮肤这样娇嫩,玉妃回说:“自幼儿便把玉当作食品,所以肌肤格外的细腻。”太宗惊道:“那玉是石质的,怎样可以吃的?”玉妃微笑道:“高丽地方,原是产玉的所在。不过那种玉和市上做珍玩的又是不同,颜色有黄的也有白的,式样也有大小和厚薄。这一类的玉,大都产在河中。

  高丽地方,有种人专在河中掏玉,掏着了便来卖给人家,黄的算为上品,白的略次一点。吃玉的人,把玉取来,涤洗干净,放在罐里煮着,过了半晌,再将白习草和玉煮,待玉煮软了,再把白习草取出,这时的玉已煮得和膏一般,又加上香料糖汁,吃起来味儿又鲜洁又香美,无论什么东西,终比不上它的。“太宗听说,很是诧异道:“那煮玉的自习草又是哪里来的?”  玉妃答道:“这是高丽的特产,出在产玉的河边上,有了这草,河中必然有玉,那卖玉的人掏了玉来卖时,顺便拔了那白习草,算是买玉时附赠的。这白习草和玉,性情极其相反,不管怎样厚的玉,一经和草煮,便柔软如绵的了,大约也是一种相生克的意思吧!”太宗笑着问道:“你幼时便这样煮玉吃的吗?”

  玉妃微笑道:“臣妾的老父,那时爱妾如掌上明珠,还特雇了一个老妪,专一替妾煮玉,自三四岁上直吃到十八九岁。老父死后,家景渐渐中落,也没有闲钱再去买玉吃了。今年高丽国王挑选美人进贡,见臣妾生得肌肤莹洁,便也选在里面,现得侍候陛下,不是妾的万幸吗?”太宗点头道:“你既喜欢吃玉,朕就命那里的官吏去采办去。”于是传谕,令宦官永禄专往高丽采玉。

  那永禄领了旨意,开了一只大船,上插着红旗,大书“奉旨采玉”四个大字。

  一路上绣帜飘扬,锦帆满张,直达高丽。

  那面的地方官吏,自忙着迎送,永禄也乘间勒索,高丽的人民不胜他地滋扰,暗中纠集了无赖恶党,举旗作乱,又戕了明朝守将,杀死永禄。太宗闻报大愤,立饬英国公张辅出师高丽。

  自永乐十九年三月往征,直到九月班师。太宗仍命内监赴高丽采玉,时人称为取宝船。每一个月中往高丽采玉一次。玉妃得玉,便亲自调煮,等到煮好,先进太宗。太宗尝了玉的滋味,果和别的不同,从此和玉妃有了同癖。据内务的报告,只就采玉这一项,耗费报销月支五十五万余两。当时已这样的奢靡,怪不得明廷要穷奢极欲了。

  一天,太宗携了玉妃往游西苑。这个西苑是在河东,距御花园约半里许。太宗迁都北京,便命建一个大花园在河东,赐名叫作西苑。那西苑里面有无逸亭,有温玉泉,有秋辉夕照,有漪涟池,有清芬尽在,有风月无边楼,雪玉亭,明镜湖,玉树翡翠榭,放鹤亭,松竹梅三清轩。种种名胜,都是清幽壮丽,无美不俱的。当落成的第一日,承造西苑的是司礼监余焜,便来请驾幸西苑。太宗见奏,带了玉妃和几个内侍宫女,竟往西苑中来。

  这时正是三春的天气,碧柳丝丝,红花如锦,千花万卉,共斗芳菲。又加上苑中的画栋雕梁,愈觉得景致的幽美了。太宗一面游看,只是赞不绝口,正在有兴的当儿,忽听得园外一阵的嚷声,接着便是脚步声杂乱,一个蓬头散发的女子,领着三个孩子、一个女儿望着园中直嚷进来。

  太宗很是不懂,方在怔愕着。那女子一见了太宗,便拖住衣袖大哭,还不住地把头向太宗身上撞去,太宗吃了一惊,再仔细瞧时,却是自己的妹子宁国公主。太宗忙说道:“你有什么话,尽管可以好好地讲,为什么要弄成这个样儿?”宁国公主又大哭道:“还讲什么话,你只把梅驸马还俺就是了,否则情愿撞死在你面前。”

  太宗见她说不明白,又有那三个孩子一个女儿,也来缠绕着太宗,啼哭着向他要爹爹。太宗这时十分为难,又不好变脸,正当无可奈何,恰巧杨士奇和杨荣因蒙裔阿噜台卫率领部众又寇边疆,守臣都指挥哈蜜飞章入奏,急求援兵。杨士椅、杨荣两人方主持内阁,接到了奏疏不敢怠慢,便进西苑来见太宗。正好宁国公主在那里和太宗拼命,杨士奇便上前相劝,宁国公主把梅驸马失踪事,对杨士奇略略说了一遍。

  士奇也心里明白,只得劝宁国公主道:“木已成舟,公主也不必悲伤了。”杨荣也来安慰,经两人说得舌敝唇焦,宁国公主才答应了,要求把杀驸马的潭深、赵曦立时正法,三个儿子统赐爵禄,女儿照郡主例遣嫁。

  太宗见说,只得一一依允。并亲书了谕旨,付给公主,命刑部立逮赵曦、潭深,即日弃京,又加赠梅驸马为靖远公,三子袭侯爵,女儿由奉旨配婚。宁国公主见事事如愿,才领着三子一女,含泪自去。

  这宁国公主是太祖的长女,嫁给驸马梅殷。当日太宗举白帜靖难,梅殷引兵抗拒,太宗连吃他几个败仗。太宗登基,下诏召梅殷进京,梅殷只守着兖州不肯奉诏,太宗越发恨他了。

  其时几次要发兵去征他,都被徐皇后挡住。又太宗初入京城,命建文帝旧臣方孝孺草诏颁布天下,孝孺不但不肯动笔,反把太宗大骂一顿,说满朝文武,驸马梅殷之外,尽是贼臣。太宗大怒,杀了方孝孺,梅殷是孝孺同党,杀梅殷的心也越切了,那潭深、赵曦,是梅殷部下的正副指挥。太宗密传谕旨,令潭、赵暗图梅殷。

  赵曦和潭深便私下议好了,借名操兵,请梅殷校阅。梅殷不知是计,竟和潭、赵两人并马出城,到了护城河边,两人一声暗号,把梅殷推下河去,部下的卫兵慌忙下桥去救,潭深拔剑大喝道:“谁敢救援梅殷,俺就砍下他的脑袋。”卫兵们听了,知道梅驸马是他两人谋死的,便呐喊了一声,大家纷纷走散了。

  内中有几个心腹的人,连夜去报给宁国公主,说了潭深、赵曦谋害的情形,公主听了放声大哭,就领着她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哭到宫里来和太宗拼命。太宗做了这虚心的事,不觉也有些愧对公主,只好由她闹着。幸得杨士奇和杨荣进来,才解了这场的围。

  公主领着上谕出宫,立刻捕了赵、潭两人,亲见他们把赵、潭断头,公主又命摘取了两人的心肝,向梅驸马的灵前致祭。

  这里太宗和杨士奇等,议定出兵征阿噜台卫,太宗雄心勃勃,便下谕即日亲征。

  杨士奇等再三阻谏,太宗不听。第二天上,太宗命皇太子高炽监国,自己到御校场来,点起三十万大军,出塞北征去了。这一次的亲征直到了永乐二十二年,总算把阿噜台征服,太宗下谕班师,大兵到了白邙山,忽京中的警报到来,是玉妃逝世了。  太宗听说死了玉妃,不由得悲痛欲绝,因此衰毁太甚,圣躬也有些不豫起来。

  回到榆木川时,太宗的病越沉重了,便召杨荣、夏原吉、金幼孜三大学士及英国公张辅等到了榻前,太宗嘱咐了后事,令太子高炽即位,杨荣等顿首涕泣受命。这天的晚上,太宗忽然睁眼问内侍海寿道:“到北京还有多少日路程?”海寿跪禀道:“须至七月中可到。”太宗长叹一声道:“看来等不得了。”说罢便闭目不说了。

  海寿见太宗形色不妙,忙去报知侍驾的大臣。杨荣、张辅、金幼孜等慌忙进御帐来问安时,太宗早已驾崩了。杨荣等痛哭了一场,却不给太宗发丧,只令内侍海寿星夜时京。要知后事怎样,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一回

  第三十一回父疑子仁宗暴崩凤易龙孙妃僭位却说那内侍海寿飞骑到了北京,当殿宣读遗诏,皇太子高炽,再拜受命。于是由大学士杨溥等,即扶太子登了大宝,百宫上殿叩贺,改是年永乐二十二年为洪熙元年,尊谥太宗为文皇帝,庙号太宗。封太宗王妃为恭献贤妃,马妃仁慈贤妃,追谥玉妃为昭献贵妃。又册立妻张氏为皇后,长子瞻基立为皇太子。又晋杨士奇、杨荣、杨溥为内阁学士。夏原吉为尚书,金幼孜为文渊阁大学士。黄维为礼部侍郎,兼华盖殿大学士。张辅世袭英国公,加封太子太保。一面替太宗发丧,草诏布告天下,杨土奇等将太宗遗体安置前锡裨里面,上护着翠盖,扶丧回京。那高炽既然继统,便是后来的仁宗皇帝。

  这时仁宗闻得太宗丧车将到,忙遣太子瞻基先去迎接,当由杨士奇等及朝中文武百官,护着太宗遗骸,直进东华门,至仁智殿停住。仁宗亲祭奠,照皇帝礼盛殓了,择吉安葬长陵。

  再说这仁宗皇帝,做太子的时候,太宗出征塞北就委他监国,前后计算起来足有廿多年。所以对于官民的营私利弊,没有一样不知道的,又引用杨溥、杨士奇、杨荣等,时人号称三杨,杨士奇名为西杨,浦名为南杨,荣名东杨。这三人的确有治国的才干。又任金幼孜、黄淮、夏原吉等要职,这几人也是一时的人杰。这样的一来,自然时贤毕集,奸邪远避了。

  还有那个太子瞻基,也是天姿聪颖,为人仁智英毅,在诸皇子当中,无人可和他颉颃。当太宗在日,瞻基方十一二岁,太宗批阅奏牍,瞻基侍立一边,见有害人民的奏疏,便把它指摘出来。太宗欢喜他不过,竟递一个奏折给他,令照他的意见批答。瞻基居然下笔,所批的句语更洞中窍要。只有一样疏忽,不曾把疏上的讹字圈出。太宗笑道:“你批奏牍,怎么不留心文字。”瞻基答道:“那是无心笔误,只要大事不差,这些小错误,何必苛求他呢?”太宗连连点头道:“这才有人君之度。”又问瞻基道:“天降灾眚,还是祈禳?还是修德?”瞻基应道:“为君的修德,宜随时留意,也随时可以修德,若等见了灾眚,修德已经晚了,还去祈禳它吗?”

  太宗大喜:“好儿子!

  你准备做有道之君吧!“太宗立储,本欲册立高煦,因燕邸出兵,高煦异常出力,太宗许他事成立为太子。后来太宗登基,见长子高炽也很英明,高煦却勇而无谋。况废长立次,金幼孜、张辅、杨士奇等又极力反对,太宗忽然想起了皇孙瞻基,说他将来必是个盛世天子。

  瞻基是高炽的儿子,太宗立储,方决意定了高炽。

  但高煦为太宗的次子,靖难的当儿,太宗亲口允他做个储君,高煦每出阵时就拼命战,汗马劳绩很是不小。现在太宗忘了前言,事成后高煦只封得一个汉王,他心里怎样不怨恨呢?

  唯碍着太宗,不好过于胡为。

  到了仁宗继位,又是内外大治,高煦虽满心要反,倒也没有机会可乘。仁宗也知道高煦衔恨,终必作乱。大学士黄淮曾入奏仁宗,述高煦的坏处,并请早加诛戮,以靖后患。仁宗明知是好话,然不忍伤手足的情分,又恐廷臣多说,便召黄淮至谨身殿,仁宗正言厉色地说道:“卿身为大臣,不教朕修政补过,反劝朕摧残骨肉,起箕豆的嫌疑,算是什么道理?且文皇帝只有朕弟兄三人,昔日文皇帝兄弟有二十四人,朕如其同室操戈,那文皇帝当时弟兄有这许多,不是要闹得连江山也送掉了吗?”黄淮听了不便回奏,只好诺诺连声地退了下来。那时朝中的诸臣,闻得黄淮受了责斥,谁也不敢再提及高煦两字,仁宗的手足情算是始终保住。不过高煦自恃勇猛,谋乱的念头却一日不能去心。他常常向部下说,能将十万大兵横行天下,无人敢抗。

  其时高煦晓得太子瞻基英武,便悄悄地命参赞王斌来见瞻基,瞻基知高煦因叔侄的关系,对王斌自然格外优容。王斌时把话打动瞻基,令他在内筹划,高煦愿为外援,里应外合,保瞻基登极。瞻基是何等的乖觉,听了王斌的一番话说,知高煦有意煽惑自己,弄成父子猜忌,他就于中取事。以是任那王斌怎样地说得好,瞻基只是不睬。谁知那王斌便捏造流言,说太子有篡位的举动。那话传进仁宗的耳朵里,也不能不略有疑心。

  过了几天,忽然地下一道上谕,命太子瞻基去留守南京,不奉召唤,不准入朝。  这种计划,原是仁宗恐太子真有异志,特地调开他,以杜内变的意思。哪里晓得太子瞻基才到南京,北京的仁宗皇帝已得了暴疾晏驾。内宦海寿又忙着奔往南京;飞诏太子瞻基入都。

  瞻基拜读了遗诏,大哭了一场,星夜赶到北京。将近良乡,金幼孜、黄淮等一班大臣捧着宝玺来迎,君臣相见又痛哭一会,瞻基便匆匆奔至燕京,由杨士奇等扶太子瞻基登位,这就是宣宗皇帝。追尊仁宗为昭皇帝,庙号仁宗。尊母张皇后为皇太后。  仁宗自登基到崩逝,在位不过一年。

  这时改洪熙元年为宣德元年,册立胡氏为皇后,孙氏为贵妃,把杨溥、杨荣、杨士奇等三杨同时重用,晋受内阁大学士。

  任蹇义、叶春为大理寺少卿。那时真是天下承平,万民同乐,盛世的景象果然和别朝不同。宣宗又留意文雅,闲来便和大臣等吟读作赋。大理寺卿叶春诗名最噪,宣宗的赋诗作歌,多半是叶春捉刀。记有一首《采莲曲》道:美人家住沧州道,翠尽红妆似莲好。

  旧岁花开与郎别,郎不归兮花颜老。

  十里清香日过年,采莲桨荡过南浦。

  采着莫并莲子摘,莲子丝牵妾心苦。

  花谢花开总是空,妾情一片水流中。

  从今抛却伤心事,一任芙蕖扬晚风。

  秋日花儿娇,墙外杜鹃红。

  采莲采莲,扁舟入莲丛。

  读这首词曲,就知道宣宗那时的快乐荣华,应了当日太宗的话说,真个做他的太平天子了。其时汉王高煦,听得仁宗晏驾,宣宗继统,便跳起来道:“孺子倒好幸运,这口气俺是要出的。”当下就齐集了部下的兵士,举旗起事。

  警报从乐安直达京师,宣宗看了叹道:“朕预知他有今日的。”大学士杨士奇奏道:“高煦无礼,是推测皇上年轻,必不能出兵远征,所以敢放胆横行。今陛下如出其不意,御驾亲征,高煦自然惊走了。”宣宗很以为然,于是亲统六师,命武阳侯薛禄为先锋,少傅杨士奇、太保张辅、太傅杨荣、少师杨溥、尚书吴潢、侍郎张成,悉随驾出征。又命郑王瞻、埈襄王瞻瞻和定国公徐永昌、彭城伯张昶、广信伯侯成、尚书黄淮、大学士金幼孜等留守京师,宣宗自和诸大臣领兵进围乐安。

  高煦见宣宗亲到,不觉大惊,部下的兵士听得皇帝御驾亲征,早已没了战心,只各自收拾起行装准备出奔。高煦虽是勇猛,究竟孤掌难鸣,只得来宣宗军前请降。

  一时群臣,多主张把高煦正法,独杨士奇和杨荣极力争执,说太宗只有三子,今昭皇帝已晏驾,所存的汉赵两王,岂可再加诛戮,自兴骨肉的嫌怨。宣宗也不欲重究,但将高煦废为庶人,械系军中,择日班师回京。

  不日到了京中,把高煦拘禁狱中,那高煦坐在天牢里却极不安分,并向狱官硬索酒肉,到吃饱了酒时,便大喝大叫,一伸手一抬足,铁链和囚枷纷纷地崩折下来。  狱官怕弄出事来,忙禀闻巡监御史,拿头号的铁叶大枷,将高煦枷了起来,可是一经高煦的拉扯,那铁叶枷又崩裂了。弄得狱官没法,便据实上闻。宣宗听得,命在西安门内,建筑起一座石室来,那室的四围,都用最大的石块铺成,式样好似鸟笼一般。石室落成,宣宗传谕把高煦去囚在里面,取名那石室叫作逍遥城。

  这样地将高煦囚了一年多,宁王上疏,请赦宥高煦。宣宗读了奉牍,也起了骨肉之情,就亲往逍遥城来瞧高煦,希他改过自新,仍复他的原爵。当宣宗到逍遥城来时,高煦正赤着一双脚,披头散发地在那里乱舞乱跳。宣宗令内监去喝阻他,高煦只当不曾听见。宣宗便走至石室面前,还没有说话,高煦忽然伸出一只脚来,乘间一勾,正勾在宣宗的足肢上。宣宗不防他暗算,因此倾跌在地。内侍和校尉慌忙过来扶持,宣宗大愤,吩咐甲士把殿前的铜钟舁来。那口铜钟还是元顺帝时,崇信喇嘛,建那喇嘛殿的当儿所铸,上面镌着龙纹凤篆,重约三四百斤。  宣宗令开了那逍遥城,把铜钟去覆在高煦的身上。高煦本来很有勇力,竟把钟在头上顶了起来。宣宗忿道:“他能够将钟顶起,朕却叫他顶不动。”说着,唤过几个内侍,搬了木柴来,一齐堆在铜钟的四周,放起一把无情火,那柴顿时烈焰腾空,将一口铜钟烧得同炭一般地红。高煦在钟内,起先还是叫喊着,后来也不喊了,大约被火烧死在钟里了。宣宗看柴烧完,着移去铜钟,钟内只剩得一堆乌焦巴弓的炭屑,想是高煦的尸体了。宣宗指着笑道:“你现在还能顶那铜钟吗?”当下命拾起高煦的遗骸,照汉王的礼节把他安葬,这且不在话下。

  再说那宣宗的胡皇后,是锦衣卫胡荣的女儿,生得静穆端庄,又极贤淑,平日间的举动,却不苟言笑。还有那位孙贵妃,是孙主簿的女儿,在三四岁的时候,给匪人拐去,卖在张太后的母亲手里。太后的母亲进宫,便带了孙氏同去。张太后见她生得俊俏,留她在身边做了宫侍。宣宗既立为东宫,照例须选妃子,由张太后作主,正妃选了胡荣的女儿,将孙氏也选为从嫔。那孙氏渐渐地长大起来,出落得秋水为神,芙蓉其面,加上一身雪也似的玉肤,愈见得妩媚娇艳,宫里大大小小谁不爱她?孙氏的性情又是活泼,尤善伺人的喜怒,宣宗登基,就册立孙氏做了贵妃。

  明代的立后,原用金宝金册,贵妃是只有册却没有宝的,宣宗因宠爱着孙贵妃,给她定制着金宝也赐与孙贵妃。凡是册立的礼节,差不多和胡皇后并驾齐驱。胡皇后的为人很是懦弱,任那孙贵妃怎样地做出来,她好歹一个不做声。孙贵妃见皇后可欺,自然越发放肆了。又放出她狐媚的手腕来,把个宣宗迷惑得死心蹋地,心里眼里竟完全没有胡皇后了。那时宣宗已年逾而立了,常说胡皇后患了暗病,不能生育,要想别纳嫔妃,只是碍着孙贵妃,不便再另选妃子。总讲一句,惟有望孙贵妃生子的一条路了。谁知天竟从了人愿,孙贵妃的肚子居然一天大似一天,宣宗大喜,一面安慰她道:“你自己好好地保养,待生了太子时,朕便册封你做中宫。”孙贵妃口虽然谦让着,心上就此存下了做皇后的念头。由是私下和内宫张青、赵禄密筹夺后的计划。到了十月满足,孙贵妃临盆,竟生下一位太子来。内监忙报知宣宗,一时宫中的内侍宫女人等都来替宣宗叩贺。及至三朝,宫中便大开筵宴,朝中的一班文武大臣也分班入贺,宣宗命在仁乐、丰登两殿赐宴。这一场的庆贺筵宴,足闹了半个多月。

  光阴如箭,看看太子已经周岁了,宣宗亲自抱持着去祭告宗庙,即赐名为祁镇。  孙贵妃既生了皇子,要宣宗践那前言,立她为后。宣宗这时有子,把应许孙贵妃的说话早已经忘了,孙贵妃却刻不去心,不时把闲话来讥讽宣宗,宣宗记起了前事,一时倒觉为难了。因胡皇后是张太后亲自指婚的,又不曾有失德的地方,若无故废后,在情理上也说不过去。怎经得孙贵妃的絮聒,宣宗被她缠得无法,便悄悄地召杨士奇、杨荣、杨溥、蹇义等至无极殿里,宣宗满面笑容地问道:“朕欲废去胡皇后,卿等可有异议?”杨士奇、杨荣齐声答道:“今胡皇后并无失德,陛下岂可轻言废立?”宣宗正色道:“皇后身有奇疾,不能生育,怎说没有过失?”士奇顿首道:“这非是失德,也不足据为废立的要旨。”杨溥接口说道:“即使皇后患有奇疾,将怎样地布告天下?”宣宗愤愤地道:“历代帝王,不曾有过废后吗?”蹇义答道:“那是有的,昔宋仁宗废郭后为仙妃,当时大臣如范仲淹等也曾苦谏,宋仁宗虽毅然决行,后来到底自悔的。但流传到今,史册讥评,都不以仁宗的废后为然。  臣愿陛下宸衷独断,无信小人的谗言,将来成一代有德的圣君。”宣宗听了,不觉含愠道:“朕的主见,你们既不赞成,就暂时缓议吧!”于是三杨和蹇义等便谢恩而退。

  第二天上,宣宗被孙贵妃催迫不过,又召三杨进宫议废后的良策。宣宗说道:“废后恐遭外议,可有两全的方法吗?”

  三杨起初默默不答,宣宗却再三地追问,三杨便互相推诿,到了杨溥,杨溥推给杨荣,杨荣无可再推,只得说道:“陛下如决意要行,只有请皇后托疾,病中上书辞让中宫,就不致受废立的讥笑了。”宣宗忙拱手道:“谨受先生的赐教。”三杨这才辞出。不上几天,就听得胡皇后称疾,并上疏请让后位。宣宗准了她的疏,下谕封胡皇后为慈钦大师,出居长清宫礼佛。

  一面册立孙贵妃为皇后,满朝文武又有一番庆贺,内中只有大理寺卿蹇义不肯上表称贺。宣宗倒没有计及,那孙贵妃却已知道,说蹇义瞧不起她,便把蹇义记恨在心。  宣宗自废了胡皇后,虽从了孙贵妃的心愿,那张太后便非常地气愤,说:“胡皇后是当年懿旨指名册立,既未有失德,何以妄行废立?”宣宗把胡皇后自愿让位的话,勉强来支吾张太后。太后怒道:“倘没人去逼迫她,皇后断不至自让的,那还不是孙妃的鬼戏吗?”宣宗说道:“胡皇后是母后指婚,孙妃也是母后所立,谁贤谁不贤,母后必然知道的了,何用再问别人呢?”说罢就起身出宫。张太后给宣宗一言,不觉塞住了自己的嘴,回答不出话来。过后回想,心里越想越气,母子之间从此便生了一种嫌怨。宣宗和张太后不睦,再添上那内侍宫人们的挑拨,两下里愈见疏离。况废胡皇后的事,面子上是胡皇后让位,外议终说是废立的,对于宣宗不无讥评的地方。宣宗把这些话听在耳朵里,心上更加烦恼,他在没精打采的时候,终是带了内监微服出宫。

  一天的晚上,杨士奇的家里,忽然来三个商人叩门求见。

  门上的仆人回说相爷已经睡了,那商人一定要见。门仆问她姓名,三个人都不肯说,只是要见相爷。门仆怒道:“你们是哪里来的市侩,深夜到相府中来吵闹,告诉了咱们相爷,立刻把你们送官,至少打上两百板呢!”那三个商人齐答道:“正要你去告诉相爷,你去说给了相爷知道,看谁怕他,你快去唤杨士奇出来就是了。”门仆见三个人无理,去摸着门闩,开了侧门,直打出来,三人中早有一人上前,夺了他手里的门闩,一拳把他打倒在地。那门仆吃了痛苦,不禁大叫起救命来了。  这时相府里的仆人听得门上的人喊救命,便一窝蜂地赶出来,不问情由,掳臂便打,先前打门仆的那商人,见他们人来得多了,竟一点也不惧怕,只连说了两声:“好!好!”便奋起两只拳头,似雨点般打来,相府里的十几个家人,被那商人打得东倒西歪,鼻肿脸青。有几个乖觉的,溜空去到里面招呼同伴,不上一会工夫,里面早奔出三四十个健仆,各人手里拿着一根木棍,发一声喊并力向那三个商人打来。那三个商人见他们用家伙动手,那先打门仆的商人,飞起一脚跌倒了两个,夺下两根木棍来,一根递给后面的一个商人,两个人两根木棍,好似双龙搅海一般,把一班健仆直打得抱头乱窜,都入相府中去了。这里两个商人也乘势追赶进去,仆役们待把大门闭上,已是来不及了。慌忙逃进二门,才关得半边,还有半扇却被商人的棍子撑住。仆人们只得弃了二门,奔进第三重门,将门关得紧紧的,一面由三四个家丁爬在墙上,噹噹地敲起锣来。

  这时杨士奇还没有安睡,一个人坐在书房里看公文,忽听得外面人声嘈杂,待唤仆人去问时,任你喉咙叫破,没人答应。

  士奇慌忙跑到外面,见那两个商人打进来。士奇大惊,喝令家人们住手。不知商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二回

  第三十二回婉转娇啼西园月黑灯红酒绿万寿风清却说杨士奇在书房里听得外面震天地一声响,慌忙赶到前厅来看,却是打倒了中门,一群的家人往四下里乱奔,外面两个人直打入来。士奇看见,忙喝令家人们住手,一面向那两人招呼。接着两人的背后,又走进一个人来,大笑着说道:“杨先生真好自在,咱们倒来惊扰你了!”这时厅上灯烛辉明,士奇从灯光中看出说话那人的面貌,不觉大吃一惊,要待上前行礼,那人一把抱住士奇的右手笑道:“咱们自己人,用不着客套的。”士奇会意,吩咐家人们把大门关起来,又令将门外聚集的闲人驱散了。目适才相府里的仆人鸣锣,附近的居民疑是盗警,所以纷纷地赶来。  正要帮着动手,忽见士奇亲自出来,把家人喝住,大家弄得莫名其妙,就是府中的仆人也一个个面面相觑,只得劝散众人,将中门收拾好了,各自走散。士奇邀三人到了里面,向说话的那个人叩头请安。原来三人之中,两个是伴驾武官:一名是张英,一叫吕成;还有一个便是当今的宣宗皇帝。当时士奇顿首说道:“陛下是万乘之尊,怎地深夜轻出?”宣宗笑道:“太平时世,朕效法宋太祖访赵普的故事,有甚要紧。”士奇忙谢道:“陛下有太祖之圣,只是臣无赵普之才就是了。”说着,令家人排上酒宴,君臣四人谈笑对饮,直吃到三更,宣宗才带醉回宫。  一路上由张英、吕成扶持着,进了西苑门,走到浮香榭的前面,忽听得有女子声音在那里哭泣。宣宗乘着酒兴,命那张英、吕成退去,自己便轻轻地蹑进浮香榭的东轩,那哭声越觉清楚,好似就在宝月阁里。又听着一个女子的说话,却在那里劝慰。那女子一头哭,口里呜呜咽咽地说道:“她现在做了皇后,就这般地威风起来,只请问她那个皇后是怎样得来的。倘没这个假太子,怕也不见得这般容易。”

  旁边劝慰的女子忙把手掩住她的口道:“你不要这般地胡说,皇后的脾气你也是知道的,她一时生气,不管是什么人,连皇上也要让她三分,何况是你了。”那女子忍住了泪,恨恨地说道:“俺偏不怕她,看俺性发时,把那件事替她在宫前宫后宣传一下子,看她拿俺怎样,看她有甚脸儿做皇后。”那劝慰的女子听了,只冷笑几声,竟自去了。

  宣宗在外面听得明白,从窗隙里望进去,灯光下认得那啼哭的女子是孙皇后孙贵妃册立宫里的宫侍小娥。宣宗因听得假太子三个字,心上起了一种狐疑,想去盘问她的究竟,便咳嗽了一声,放重着脚步走进宝月阁来,自有阁中的内监出来接驾。  那小娥不及走避,也杂众人里面跪接。宣宗令太监等一齐退出阁外,单携了小娥的手,同进宝月阁的西厢。

  那里是两楹偏舍,绿竹映窗,明月入帘,平时是宣宗午酣的所在地,地方非常地清幽,宣宗御题匾额,叫做“绿云清芬”。那小娥随着宣宗到了“绿云清芬”里面,芳心中又喜又惊。  看宣宗坐下了,小娥重又行礼起身,很小心地侍立在一边。只见宣宗满脸堆笑地问道:“你这才和谁斗气?好好地说出来,决不罪你。”小娥吃了一惊,不由地怀着鬼胎,战兢兢地答道:“婢子不曾和谁斗气。”宣宗笑道:“你不要隐瞒,还是老实说的为是。方才你不在宝月阁啼哭吗?朕已亲耳朵听得了,不必狡赖吧!”

  小娥听说,一味地推诿。  宣宗盘她不出,顿时变下脸来带怒喝道:“你若不肯实讲,朕便叫侍卫打死你。”

  小娥吓得啼哭起来道:“婢子受了皇后的责打,不过自己怨恨自己,不曾敢说诽谤的话。”宣宗冷笑一声道:“你说什么做了皇后,假太子不假太子的,那又是怎么一回事?”小娥知道隔墙有耳,真个给他听得了,谅也瞒不到底,便索性直说道:“那可不干婢子的事,都是赵总管一个人干的。”于是孙贵妃当初怎样谋夺中宫,怎样和赵总管商议,孙贵妃怎样地设计,后来生下了女儿,怎样地她令王太监运出去,赵总管怎样地抱了男孩进宫,怎样地拿孩子放在木盘里,从御沟中浮进来的,又说自己去捞起那个孩子,乘夜抱进孙贵妃宫里,便是现在的太子。余下的事,都一概不知道了。

  宣宗不听犹可,听了这一片话,不禁无名火起,直透顶门。

  面上却装着笑容,仍携着小娥的手走出“绿水清芬”,经过宝月阁的西厢,宣宗四面望了望,见内监都躲在南轩下打盹,宣宗忽问小娥道:“你啼哭时劝你的是谁?”小娥道:“那也是孙娘娘宫中的侍女香儿。”宣宗说道:“她也知道这件事吗?”小娥答道:“香儿只帮着接一接木盘罢了。”宣宗点头微笑道:“你话不打谎吗?如其果然不差,将来必定重重地封赏你。”小娥忙跪下谢恩,宣宗一把拖住她的玉臂,仰望着天说道:“今天的月色,怎么昏黑得很?”小娥也昂着脖子瞧看着,不提防宣宗飞起一脚,正踢在小娥的小肚子上,但听得哎呀的一声,袅袅婷婷的一位姑娘儿,经得起这一靴脚的么,自然是香消玉殒了。  那南轩里的太监,都被小娥的惨叫声惊觉,便和那值日的侍卫飞般地赶到宝月阁里,见皇上独立在西厢的空场上,慌得他们忙过来见驾,因要紧向前,不曾留心到地上,脚下给小娥的尸体一绊,为首的两个太监先跌倒下去,后面的一群好似放木排般地,人绊人也绊倒了。宣宗眼看着他们,心里忍不住地好笑。那一班太监和值日的侍卫深怕见责,七手八脚地爬起来请罪,也顾不得地上睡着的人。宣宗并不动怒,只微笑着指着小娥的尸首道:“那宫人想是急病,忽然地死了,你们赶紧把尸身移去了。”太监侍卫们听说,才敢回头去看,见直挺挺地躺着一个宫女,大家才想着刚才的跌交,还是给那宫女绊倒的。

  当下由为首的太监指挥着,把小娥的死尸舁着,往千秋鉴中自去盛殓了。四个值日的侍卫也仍退回南轩。

  这里宣宗闲立了一会,慢慢地踱回原路,转到清凉殿中,便令内侍传进司礼监赵忠来,宣宗也屏去了侍监,勃然大怒道:“朕倒信任了你,你却干得好事。”赵忠想回答时,宣宗又喝道:“孙贵妃的那事发觉了,你可知道吗?”赵忠听了,好像冷水浇头,到底是老奸巨滑,他心里虽寒,神色依旧很镇定地说道:“陛下所说的是什么事?奴才一点也不明白。”宣宗冷冷地道:“你自己做的事难道就会忘了吗?”说着去殿上抽下一口龙泉,亲自来砍赵忠,吓得赵忠面如土色,在阶下不住地叩头道:“这事是孙娘娘的主意,奴才不过代觅了一个孩子进宫,化去四十两银子,也是孙娘娘拿出来给与杨村农家的,现还有见证在那里。”

  宣宗见赵忠实供,那换太子的事是千真万真了,不觉把牙恨得痒痒地道:“这都是你们几个阉奴瞒着朕做的事,还去图赖它什么。”于是唤过内监来,命锦衣卫把赵忠带去,并捕了王永,一并系在天牢里,再行发落。当宣宗责问赵忠时,早有内侍悄悄地去通知孙皇后。孙皇后听说赵忠被谴,不知为着什么事,心里自然有些惴惴不安,一面又私嘱那个内侍再去细细地探听了,立刻来报知。那里晓得内侍才走,宣宗已进宫来了。

  这时孙皇后已迁居在西苑的宝凤楼中,楼凡大小五楹,建筑十分华丽。在胡皇后未废时,宣宗常常同着孙皇后来游西苑。孙后爱那宝凤楼精致,便和宣宗说了,即日就搬过来。

  宣宗其时对于孙皇后正在宠爱的当儿,为了孙后住在宝凤楼的缘故,御驾也时时临幸。后来索性也驻跸西苑,每天就在西苑的宝华殿上临朝。待到退朝下来,便来和孙皇后并乘着銮车同游各处。孙皇后还把这个假太子拥抱在膝上和他调笑。那假太子大约有些儿福分的,所以倒也活泼得很能讨人欢喜。宣宗对着美后娇子,觉得心满意足,不免感想到太后身上里,究属性关母子,便把张太后也接到西苑,住在宁清官。只苦了那贤淑的胡皇后,冷清清地禁在深宫里参佛。偏偏天理昭彰,孙后换子夺嫡的事竟会泄漏出来。

  当下宣宗踱进了宝凤楼,孙皇后领着宫侍香儿忙来接驾。

  宣宗不露声色,把方才的事绝不提起。孙皇后见皇上颜色开霁,心先放了一半,便放出她平日狐媚的手段,竭力奉迎着宣宗;宣宗这番却不比往时了,处处留神察看,觉孙后的待人色笑,处处是假的,又见她那种妖冶的形状,和胡皇后的稳重自持,两下里相较起来,愈显得佻荡轻浮,正是同初宠孙后时,厌弃胡皇后一般景象了。那宫侍香儿进上宝玉膏来,宣宗吃着问:“太子怎样了?”孙后回说:“已和保姆睡去了。”宣宗点点头,笑着对孙皇后道:“朕今夜觉着高兴,和卿去太液池赏月去。”孙后笑道:“陛下记差了,今日是月晦,那里来的明月呢?”宣宗大笑道:“朕倒真个忘了,这样就在澄渊亭上吧!”孙后不敢违拗,即传谕出去,令在澄渊亭上设宴。

  孙后一面重整铅华,领了香儿,陪着宣宗到澄渊亭上来。  这个澄渊亭的地方,四围是水,只有一条石梁横跨着,下面的河流,由玉泉山引入,经过太液池环绕皇城,再转入沟渠,慢慢地流入海中。在亭上远远地望去,堤岸上一带,绿柳成荫,老槐盈盈,若在暑秀到亭上来游时,真是清风袅袅,胸襟为畅。

  但一过了夏天就不足玩了。那时恰交秋老冬初,金风阵阵,玉露清寒,那澄亭上四面是水,比各处要差两三个月天气,宫里的宫人内监们早去躲在抱膝轩中了,谁到这种地方来吸西北风。以是一至冬天,澄渊亭周围半亩余的地方,竟鬼也没有一个,连守亭的小监知道皇上不会来游幸的了,偷懒往暖热的所在去了。

  这天晚上,宣宗皇帝却拣这样清冷的地方去设宴,不是明明作梗吗?还有那些太监宫人,见皇上驾临,不好不去侍候着。

  孙后同了宣宗到得澄渊亭前,孙后才上石梁,已连连打了两个寒噤。宣宗回顾笑道:“你敢是怕冷吗?快叫她们去取鹅氅来御夜寒。”香儿应声去了,这里宫监们燃起银灯,摆上酒馔,宣宗和孙后对坐了,一杯杯地豪饮起来。不一刻香儿把鹅氅取来了。但见华光灿烂,五色缤纷。原来这袭鹅氅是朝鲜皇后的遗物,朝鲜要结好明朝,便把这袭鹅氅作了进贡之物。讲到鹅氅的好处,无论大寒天,只要披在身上,任你走到冰窖雪谷中去,也不觉一点儿寒冷。氅的上下完全是火鹅绒毛所织成,又温软又轻盈,里面还衬着一层的火浣布,四襟镶着鲛纱,倘在月光下瞧时,光彩射开来,简直是睁不开眼睛呢。据使臣说,照这样的氅衣,全天下不过一件半。怎么有半件头呢?因织那衣服的人,中年忽地死了,一件已完了工,一件只织就得一半,她一生为人,唯织这两件氅衣,别人是续不下去的。朝鲜国王听知,出三万多银子,把那一件半氅衣买来,整件地赐给皇后,剩下的半件国王便把来改作小衣。  到了严冬,朝中文武大臣,御了皮衣还嫌冷,国王却只穿件薄薄的夹衣,觉得常常汗流满头。朝鲜的气候本来和别处不同些,然而由此可知那鹅氅的宝贵了。这样说来鹅氅实是件无价之宝,织氅衣的后人不肖,三万多两银子便卖了。

  至那朝鲜国王把这宝贝进贡明朝,也有一个缘故,因国王的皇后世称朝鲜第一美人,不幸夭亡,国王十分伤感,一见了皇后的遗物便要哭得死去活来。于是由朝臣设法,将皇后的遗物潜自移去,那件氅衣也是皇后的遗物,又是件宝贝。内中有个大臣提议道:“皇后的遗物,留着徒给国王伤心,不如把氅衣充中国的贡物,也可以藉此结好明朝。”众人听了都十分赞成,当即派了使臣,星夜进贡明朝。宣宗看了,也知道它是一件宝物。别的不必说它,只瞧那氅衣的光芒射人,就可断它不是件凡衣了。那时宣宗爱孙贵妃不过,便把这件氅衣赐与她。  这天,宣宗和孙后在渊亭上开筵,怕孙后凉,便吩咐那香儿去取来。其时孙后三杯下肚,脸泛桃花,额上已香汗盈盈,也不觉着寒冷了。只把氅衣往旁边一摔,一面仍和宣宗饮酒谈笑。宣宗渐渐地有了醉意,酒入腹中心事上头,竟屏去了内监宫人,令那宫侍香儿去抱了那太子来。孙后忙阻拦道:“夜寒侵人,太子年稚,恐受不起这冷气,还是不去抱吧!”宣宗带醉笑道:“朕要抱他来,看看相貌和朕怎样?”孙后听了,顿觉刺着隐事,面色不禁有些改变。只得勉强说道:“那是陛下的龙种,自和陛下一般。”宣宗冷笑道:“那怕未必吧!”孙后见宣宗话说有异,方要拿言语话来支吾,忽见宣宗霍地立起身来道:“你说没有月色,那不是月光吗?”

  说着走出澄渊亭外,孙后也跟了出来。宣宗乘她不备,提起来就是一脚,孙后一个翻身,扑通跌入河中去了。

  可怜,似孙后那样的娇弱身体,跌在水里几个翻身已是一命呜呼了。待那香儿同了保姆来时,宣宗吩咐保姆仍把太子抱去,那香儿不见了孙后,正在诧异,宣宗猛然说道:“皇后在那里等着你,快去侍候。”香儿忙走出亭外。宣宗也照孙后的法子,将香儿一样地踢下河去。这时夜静更深,又是很冷静的地方,孙后和香儿生生地淹死在河中,竟一个人不曾知道。宣宗见心事已了,叫内侍上亭,收拾了杯盘之类,自己便带醉去临幸宫嫔去了。

  第二天上,宫中不见了孙后和宫侍香儿、小娥,内务总管姚正忙令宫中内侍们向宫内四外查看,不一会千秋鉴的太监来报,宫侍小娥倒毙在宝月阁,验得身受致命重伤,现已收殓。

  又有西苑的内监来报道:“孙皇后和宫侍香儿,在澄渊亭前湖中浮着。”姚正听说,不觉大惊道:“宫中出了大乱子了!”

  于是七跌八撞地来奏知宣宗。宣宗故意惊道:“哪有这等事!”当下命驾幸澄渊亭,亲自去察勘了一遍,传谕用贵妃礼殓了孙后,赐葬金山。宫侍香儿,送往千秋鉴收殓。一面吩咐姚正留心察访凶手。这样的一场大事,只轻轻地掩饰了过去。  那姚正等见皇上淡淡的,对于孙后投河的事不加根究,大家自然也懈怠下来。后来孙后的这件事始终成了疑案,这事暂且不提。

  再说宣宗杀了孙后又恨那总管赵忠、内监王永,助着孙后作奸,便暗饬锦衣卫赍了鸩酒到天牢中,把赵忠和王永毒死在狱中。是年的十一月里,是张太后五十万寿。宣宗下谕,到万寿的那天,群臣须一例锦衣入朝,并叩贺皇太后万寿。群臣得了谕旨,自然格外地踊跃,文的由太师杨溥为首,武的是英国公张辅为首,各掏私囊去制些奇珍异玩,准备万寿的那天进呈皇太后赏玩。

  那时宣宗正在盛世,各国及海外附属的岛国也纷纷筹备进贡的物件。在张皇太后万寿的三天之前,京中著名使馆巨驿,都被一班使臣占得满坑满谷。各国的贡车和各省文武官员贡献寿仪的车儿络绎道上,绵亘二百余里。到了张太后万寿的正日,宣宗皇帝戴冕冠,衣衮龙袍,白圭朱舄,亲赴太庙致祭列祖列宗。祭祀既毕,銮驾仪卫直进东华门。一面命排起张太后的仪仗,龙旌、凤帜、白旄、赤节、红杖、青炉、金斧、银钺、立瓜、卧瓜、雉扇、曲盖、黄伞、赤伞、方伞、紫盖、骨朵、响节、团扇、锦幡、仪刀、金吾仗、金节、小雉扇、大雉扇、日月旌、六龙旗、北斗七星旗、五行旗、寿龙白虎旗、朱雀玄武旗、八卦真武旗,御前卫士、锦前卫士、锦衣卫、校卫、侍卫、御林军、禁军,白纛、大钺、银旄、女侍宫娥、绣衣卫、金踏脚、金盂、金壶、金交椅、金水罐、金炉、金脂盒、金香盒、拂子、方扇、黄麾、戟、纱灯、弓弩、班剑、掌扇、方扇、天旌、地麾、锦幡、香柄、黄龙扇一对对地在前过去,后面是皇太后的凤舆,张太后戴着双凤翔龙冠、金绣龙凤锦披,穿着大袖龙凤真红绣袍、金龙霞帔,髻上龙凤饰,金玉珠宝钏镯,翡翠大珮,红罗长裙,望上去真是威仪堂皇。张太后端坐在辇中,脸上微微带着笑容。又把辇上的珠帘高卷,自乾清门起驾,往东西华门游行了一周,由宣宗皇帝亲自迎接太后的凤舆,直上万岁山受文武百官的朝贺。宣宗又替太后称觞上寿,百官齐呼:“万岁!”“皇太后万寿无疆!”这时国外岛国的使臣以及各省进献仪的官吏,纷纷呈献贡物,什么真珠宝玩,玉石金银,器具杂物,食品酒醴,种种奇花异样,争胜斗丽,说不尽的五光十色,叫人眼也看花了。

  宣宗便奉着太后,登皇殿亲检寿仪。又传谕文武大臣,在华盖殿赐宴,又命杨溥等接待外邦使臣在交泰殿赐宴。各省来京贡仪和祝寿的官吏,着在宁安殿、仁寿殿、怀仁殿、育德殿等四处赐宴。张太后在皇极殿上,目睹着许多奇珍异宝,只是嘻开着嘴,笑得合不拢来。不知这些寿仪怎样安插,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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