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宫闱史

     著书立意乃赠花于人之举,然万卷书亦由人力而为,非尽善尽美处还盼见谅 !

                     —— 华辀远岑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第九回

  第九回鱼磬声中纳番妇旌旗影里嫁王妃却说香狸公主,本是西夏主李安全的爱女,安全为保持国土计,只得将爱女献给成吉思汗。成吉思汗因她是大邦的公主,也十分看重。那香狸公主呢,不但生得面貌娇艳,只讲她的身上,已和常人不同了:她平日在宫中,梳洗从不曾用一点香料,身体上自会生出一种香味来。每到了暑天,盈盈的香汗,真叫人闻了心醉。这种香味,非兰非麝,异常地可爱。她自己也不知道,那香味究从什么地方来的。安全也为这个缘故,所以取名叫香狸。

  那时,成吉思汗的几个儿子当中,除了崔必特守东部,忒耐出镇青海,只有一个阿魁,却住在和林。成吉思汗几次要想立阿魁为嗣,终碍着长幼问题,不曾确实决定。但讲到阿魁的为人,外朴内奸,对于成吉思汗,似乎很尽孝道,成吉思汗也越发喜欢他了。当成吉思汗病时,乏力兼顾朝政,便令阿魁代理,又叫耶律楚材帮助着他。阿魁在初监国时候,要在他老子面前讨好,政事无论大小,终是兢兢自守,就是见了朝里的诸臣也极廉恭有礼。至若宫内外的婢侍小臣,他一样地把珍宝去结识他们。凡得到好处的内臣,无不在成吉思汗面前,替阿魁揄扬。不上半年,朝中都是阿魁的世界了。一班成吉思汗信任的臣子,见大势已经改换,便也来趋附阿魁了。

  阿魁见他老子病势日益沉重,想是不起的了,况大权在握,胆也一天大似一天。

  后来,居然出入宫禁,私下和那些宫嫔侍女,干些不正经的勾当。这样过了一年多,后宫的女子,差不多已被阿魁玩遍了。在阿魁的心理上,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每到成吉思汗榻前去问疾,那两只贼眼,终不住地瞧着香狸公主。有一天上,阿魁晋谒成吉思汗,恰巧成吉思汗睡着了,阿魁也不去惊动他,便独自一人到养颐殿里去坐等着。那养颐殿的地方,本是成吉思汗老年办事的所在,到养颐殿来的人,除了左右宰辅,奉召入殿议事外,其余自皇子以下,一概不准擅入。这殿的对面,便是香宫。原来香狸公主浑身是香气,宫里都呼她作香妃,成吉思汗也爱宠她不过,将她所居的地方,题名唤香宫。那天阿魁坐在殿里,觉得很为寂寞,就立起身来,信步望对面走去。

  他此时本是乱走,原没有什么存心的;谁知合当有事,往日香狸公主,在成吉思汗那里侍疾,差不多寸步不离的,今日忽地想起好几日不梳洗了,趁回宫更衣,令宫女替她梳了一个长髻,洗罢了脸儿,正要走出宫来,却和阿魁碰个正着。阿魁见香狸公主,不禁笑逐颜开,低低地问道:“公主什么时候回宫的?咱的父皇可有些转机吗?”香狸公主见问,紧蹙着双蛾,徐徐地答道:“主子春秋已高,非得好好地调养,怕一时不易见效呢!”阿魁听说,便噗哧一笑,那香狸公主的粉脸已是一阵阵地红了起来。

  阿魁见她面泛红霞,那种妩媚姿态,愈显得可爱了,因一头笑,一头涎着脸问道:“公主这几天独宿,倒不觉得冷静吗?”香狸公主见阿魁说的话已不是路,就正色说道:“这话不是太子所应说的,被人传扬出去,就不为太子自己计,难道也不顾主子的脸面吗?”阿魁笑道:“深宫里的事,有谁知道呢?

  公主请放心吧!“说着,伸过手去,拍着她的香肩。香狸公主大惊,忙将阿魁的手一推,连跌带撞地逃向成吉思汗的寝宫里来。阿魁哪里肯舍,也就在后面赶去。

  幸喜香宫离寝殿不远,香狸公主慌慌忙忙地跨进殿,未免重了一点,把成吉思汗惊醒了,便探起头来问道:”怎么你这般慌忙?“香狸公主恐成吉思汗生气不好实说,便带着喘扯谎道:”太子要见主子,臣妾先来报知,不期在毡角上一踢,几乎倾跌,致有惊圣躬,是臣妾该死!“成吉思汗听了,也不说什么,只点点头,便问:”太子在哪里?“这时,阿魁也走进了寝殿。原来他见香狸公主逃进寝殿,怕她告诉了成吉思汗,心上很怀着鬼胎,所以蹑手蹑脚地在外听着。及至听见公主一番的谎话,不觉暗自庆幸,还当香狸公主有情于己哩。又听得成吉思汗问起他来,就乘势走了进去,请过了安,父子俩谈些国事,阿魁便退了出来。

  从此以后,阿魁在香狸公主面前,很下一些功夫,但那香狸公主,终是正言厉色的,不肯稍为留点颜面给阿魁,阿魁兀是不甘心,然一时不到手,只好慢慢地候机会罢了。那天外面闹着刺客,成吉思汗吃了一吓,昏过去了,外面虽然把刺客获住,成吉思汗的头颅,可已给马英割去了。这个消息传出去,阿魁为了继统问题,自比别人赶得早一些儿。他一脚跨到床前,见床上躺着一个没头的尸首,不由得天性发现,也点点滴滴地流下泪来。

  哭了一会,才收住眼泪,回过头去,见香狸公主已哭得和泪人儿一般,杏花经雨,益见娇艳;阿魁忍不住,便去轻轻攀住她的玉腕,低低安慰着她道:“人已死了,不能复生;公主保重玉体要紧!”其时西贵人也伏在那里,哭得死去活来,却一点也不曾留心别的。其余的宫女嫔妃,虽立满在床前,阿魁并不见她们避忌,何况成吉思汗一死,大权已属阿魁,还惧怕谁呢?哪里知道香狸公主的芳心里,主意早经打定,她想成吉思汗死后,自己正在青年,有阿魁这般的人在着,终久是不免的,等他来相戏的时候,给一点辣手他瞧瞧,也好叫他心死。

  阿魁哪里知道公主这样的打算呢?偏偏成吉思汗才死在床上,他别的不问,却先调戏起香狸公主来。

  那时节香狸公主媚眼生嗔,柳眉中隐隐露出一股杀气,只见她狠命地一摔,把阿魁的手撒开,四处一望,床沿上放着一把带血迹的宝剑,正是马英割成吉思汗头颅用过的。香狸公主更不怠慢,顺手提起了宝剑来。阿魁疑公主要把剑砍他,吓得倒退了几步,香狸公主将剑握在手中,指着阿魁说道:“咱虽不是正妃;也和你父有敌体之亲,你却不顾人伦,几次把咱调戏,咱心想告诉主子,奈主子方在病中,一听见称这种禽兽行为,岂不要气坏了主子?所以咱就隐忍着不说,希望你良心发现,早自改悔。谁知你怙恶不悛,且乘主子新丧,又来欺咱了。  须知咱虽是个女子,也是一国的公主,平日读书知大义,不似你这灭伦的畜生,全不顾一点儿廉耻。但咱怎肯和你一般见识呢?现今主子既死,你是蒙族的君王,咱就不难为你,总说一句,咱的颈可以断的,志是不可移的,你如其不信,咱就给你一个信给你瞧瞧。“香狸公主说罢,把宝剑扬了扬,随手捋起左臂的罗袖,露出玉也似的粉臂来,却见她把银牙一咬,飞起一剑,向玉腕上挥去。阿魁和许多宫女嫔妃,及西贵人等,初时听着香狸公主的一番话,觉得义正辞严,心上都暗暗佩服。大家齐齐地瞧着她,只是呆呆地发怔。这时见香狸公主,仗剑要砍左臂,不觉吃了一惊,阿魁也吓得面容失色,忙抢上去夺时,已是来不及了,但听得“哎呀”一声,猩红四溅,落在地上,变作了瓣瓣桃花。香狸公主那只左臂,早挂落在腕上。她在这个当儿,也就是花容惨淡,娇躯无力,因此挨不住身,竟噗地倒下尘埃了。

  慌得一班宫人,忙去扶持她起身,细看那公主,气喘微微,星眸紧合,已是昏过去的了。  阿魁很为着急,一面叫人去请太医,一面令官女在公主的耳边呼唤着,叫了半晌,才见香狸公主悠悠地醒转来,那羊脂般的玉容,已和纸差不多。断臂上鲜血还是流个不止。不刻,太医也来了,赶紧用药,替公主敷在臂上,香狸公主只是忍着疼痛,不肯受药。经西贵人和宫女们等再三地劝慰一番,那太医把药掺好了,用布把公主的断臂扎住,由宫女们将她扶进香宫去了。

  阿魁见公主走后,摇着头吐着舌道:“真好厉害呢!”说着便走出寝殿,早见一班文武大臣,伺候殿外,还有一个侍卫,手提着那个刺客的头颅,等待呈验。因捕刺客时人多手杂,已将努齐儿乱刀剁死了。众大臣见阿魁出来,一齐站班请安,阿魁略略点首,叫侍卫把头去埋了。这时耶律楚材朗说道:“皇上既已宾天,国不可一日无君,请殿下早正大位,以安人心。”话犹未了,只见亲王推多,高声说道:“依下臣愚见,殿下仍旧监国,待诸王齐集,开一御前会议,再定大事就是了。”

  耶律楚材也大喝道:“先皇遗命,谁敢有违?多言者,即请皇命从事!”这话一出,殿前各王公大臣,自默无一言。于是大家便拥着阿魁登大汗位。阿魁升殿后,便大封功臣:文职如耶律楚材、刘复、何鲁、留人杰等,均晋一等参议,同平章事;宋降将刘整、张士杰、何鲤庭辈授招讨大将军。这时木华黎、兀鲁、哲别以及别耐勒、忽撒诸人,死的死,阵亡的阵亡了。

  新得蒙汉将领,若史天泽、史天倪、阿术,俱加左将军,拜赤颜为大元帅,养兵训士,准备征伐。

  又封妻子那马真努伦为晋妃。阿魁又命建起宏文殿来,为诸臣朝参之所。耶律楚材因蒙人的礼制,非常的不雅,大臣觐见主子,只屈身叩头,把后足一跷身体儿一伏,就算是请安,也是君臣的大礼。但照这种样子,不是很难看的吗?楚材把它提议出来,阿魁汗令参议处议定,无论王公大臣,朝见主子,须按着汉人的礼制,三呼称臣,不自称奴才而不名的陋习,从此革去。故蒙古人臣,见君主不自称奴才,这是和清朝不同的地方。也亏了耶律楚材,轻轻一议,倒把蒙臣的身价抬高了。

  后上朝,汉蒙的礼节一般无二,都是阿魁汗时改过的。

  那阿魁汗既据了大汗位,崔必特和忒耐处,先报给成吉思汗的噩音,两人名遗使密议,主张是夜回和林奔丧。继接到阿魁汗嗣位的消息,以成吉思汗在日,曾有遗言,自不便争执。

  过了几天,阿魁汗的谕旨到了,封崔必特为宁王,忒耐为鲁王,两人不敢违命,只好拜受。阿魁汗一面各处颁敕,一面替成吉思汗发丧。文武大臣,循例举哀,和林的人民,也都挂孝三天。

  但成吉思汗临殁,把头颅失去,若宣传开去,不免骇人听闻。

  所以由阿魁汗下谕,宫内大小臣工,不许泄露出去,却另用檀木雕了一颗头颅,放在成吉思汗的腔上,才照帝王礼成殓。这一场大丧,热闹得几乎把和林挤飘了,纵横一世的成吉思汗铁木真,至此总算完全了结。后人有诗,叹成吉思汗铁木真道:一角荒丘葬竹西,夕阳衰草满荒堤。

  香奴宫阙今安在?不见雕梁堕燕泥。

  三月烟花系主怀,佳人犹忆倚天街。

  和林昔日繁华地,二四楼头失宝钗。  阿魁汗初践大位,很想继父未竟之志。所以他继统两年,屡次亲征,得部下的将士用命,接连地破了慕里蛮部、也而鲜部,又联合了宋朝,进窥金国。这时的金主守绪,是个酒色糊涂的君王。他终日和爱妃迺美英,除欢饮取乐外,朝事一点也不问。帝王的政权,都委给了近臣崔立。那崔立的为人,奸佞有余,而保国不足的。

  亏了皇叔完颜巴克图,竭力地支撑,可是气数已尽,独木难成林,政事一天天地窳败下去。  等到蒙古和宋兵杀到汴城,崔立举城投诚。守绪站不住脚,忙与元帅哈达,侍臣杨沃衍,左丞相阿里哈等,黑夜遁赴归德。  这里蒙古兵先进汴城,蒙将布展,下令把京城中的金珠钱物,一齐掳掠了,载入军队的辎重车中。宋师大将孟琪,进城慢了一步,却分文不曾取得,便去报知总帅赵葵,赵葵听了愤不可遏,便欲和蒙军反脸;经众将苦谏,才勉强分兵助蒙。阿魁汗登位的第六年上,蒙宋两国,同破了金邦。守绪自知亡国之君,无颜出降,就自经殉国。哈达等俱战死,皇叔完颜巴克图、完仲德,总帅徐永麟,都自刎而死,金国至此灭亡。总计从阿骨打建国,传了六代,换了九个君主,统计一百二十年。  那时,金城里火光烛天,蒙古和宋兵,分东西入城。蒙将布展,遣密使往迎阿魁汗,阿魁汗接着,率铁骑三千驰到金邦,亲自出示安民。又把金城中的储积,尽拨入蒙古名下。凡金国的富户,都令出宝助饷。金国的皇族,有的是钱粮,缺的是人才,以致弄到亡国。阿魁汗这样地一搜刮,真可算是满载而归。

  等到宋朝兵将察觉,要想如法布置一下,所存的已是余沥,寥寥无几了。为破金邦的缘故,蒙古和宋朝,暗中早结下了仇恨。

  不过,宋朝终算仗蒙古的扶助,灭却金邦,报了掳二帝徽宗钦宗之憾。如果没有蒙军,宋兵单独去灭金邦,怕不见得这般容易哩。

  阿魁汗与宋朝,名称上是联合攻守,利害相关,其实蒙古兵处处占着便宜。阿魁汗既志得意满,便和宋朝瓜分了金国土地,命大元帅赤颜,驻重兵镇守,以防宋兵的觊觎,自己却下令班师。不日大兵回到和林,一班文武大臣在十里外跪接。阿魁汗进了都城,便大设筵宴,庆功三天。大家正在歌功颂德的当儿,忽快马报道:“慕里蛮部叛,守将马亚列门战死;现在百户莫尔暇蟆,收拾残兵,退守五柳堤上,深沟高垒,不敢出战。但五柳堤若失,布罗堡必危;虽那里有猛将李云、白蒲禅,恐也未必守得住了。”阿魁汗听报,不觉变色起身,把酒杯掷在地上,恨恨地说道:“慕里蛮部这样的奸恶,俺还须亲征。  把他的部族,也似这只杯子一般地破碎了。才出俺胸中的气愤!“说着下令,明日军将齐集校场听点。阿魁汗正气冲斗牛,只见左将军阿术,徐徐地致词道:”  末将不才,愿代主子出师一行。“阿魁汗说道:”既是将军愿去,俺叫史家兄弟做你的后军。“阿术拜谢了,退下来自去点兵。阿魁汗又吩咐史天泽、史天魁,各率兵五千,去援应阿术。但阿魁汗出征,足足的两年多才得把慕里蛮部平定。

  阿魁汗自破金邦后,未免目空一切,渐渐地有些骄纵起来。

  他平生的过处,就是迷信太甚,尤其是好和喇嘛亲近。这喇嘛的名称,蒙人谓高僧的意思。那喇嘛都崇信佛法,自立成教。

  他们喇嘛教的起始,是从印度的佛教,传到了吐蕃西藏,便创起一种教来。一般教徒,叫作喇嘛,大家称它作喇嘛教。

  那时,喇嘛教的势力,渐渐传播开来,蔓延到了蒙古。蒙古的人民,大半无知识的,对于佛教,却非常敬重,阿魁汗以信佛的缘故,也极其尊祟喇嘛。人民见阿魁汗这样地敬奉着喇嘛,大家越发信任了。有句古话:上行下效,阿魁汗因尊僧信佛,那些愚民也极端迷信,喇嘛教在蒙古,一天盛似一天,直到如今,还打不破那种迷信。而且元朝的后代顺帝,甚至于因迷信亡国哩。

  当阿魁汗的时代,佛教在蒙古算是初盛。和林地方的高僧,没一个不是阿魁汗养着他。内中有了个叫托哒的,阿魁汗奉他做大国师,凡有国家大事,出兵之类,必先问过大国师,以定吉凶。一天,来了一个吐蕃的大喇嘛,自称为佛子。于是由托哒荐给阿魁汗。那大喇嘛叫卜底休,据说是道术高深,能更改人的性情,一经卜底休施过法术,刚强的可化为温柔,柔弱的立刻刚强,真是十分灵异。还有佛家的秘术,就是一夜能御十女的法子。卜底休说,这秘术本是古时庄子所传,潜心练习,可以长生不死。阿魁汗听了大喜,便跟了卜底休学长生术,将朝政大事,转抛在九霄云外。他学了一会,自信已很明白了,把御女的要道,先行试验着。拿宫中的那些宫女,来做他试验的牺牲晶。阿魁汗试了几次,觉得灵验得很,把卜底休当作真的活佛般看待。

  然阿魁汗专门和那些宫女玩闹,日久却有些厌起来了。那卜底休对于阿魁汗说道:“主子宫里的女子,都是俗骨凡胎,倘要求仙人的长生术,非去找真有仙根的女子不可。”阿魁汗笑道:“到什么地方去找?只请活佛指示。”卜底休想了想,忽然笑道:“分明有神仙在那里,几乎当面错过了。”说罢匆匆地出去。不一刻,领了一个蕃妇进宫来。但见她黄发蓬松,面目晦黑,脸上却涂满了胭脂,加上她一张血盆的大口,望去真是可怕。阿魁汗看了,诧异道:“这便是神仙吗?”卜底休正色说道:“主子不要瞧她不起,她的确是具有仙骨的人。大凡仙人,外貌都不扬,若讲到内功,却非常人所及了。”阿魁汗便向蕃妇问道:“俺欲求长生,你可有什么法子?”那蕃妇把头一扭,低头笑道:“主子要成仙不难,民妇自有妙术。不过仙家秘术,只能意会,不能口传,今晚主子可安排着香案,请大师建起坛来,民妇当将秘术传给主子就是了。”阿魁汗见说,半信半疑,只吩咐内侍,预备起香案。  到了晚上,卜底休领了十几个喇嘛进宫,就宁安殿前,布起佛坛,殿上霎时灯烛辉煌,鱼磬杂作,铙钹叮噹。阿魁汗坐在一旁,看那蕃妇作法。这时那蕃妇已将衣服脱去,腰上缠着青布,红绫包头,赤足仗剑,左手捻着诀,口里喃喃地念个不住。这样地东指西跳,捣了半天的鬼,便退入后坛去了。停了一会,又复出坛来跳着,接连地三次,那蕃妇突然大喝一声,坛上的铙钹,也敲打得震天价响,早见炉中一缕香烟,直上霄汉。坛中的喇嘛,齐齐宣着佛号。那蕃妇对阿魁汗说道:“神仙降临了,快打扫净室,便可传道了!”阿魁汗也莫名其妙,只得一一依她。那蕃妇微微笑了笑,携着阿魁汗的手,走往静室里去了。这里由卜底休,令把神坛撤去。

  第二天上,阿魁汗居然纳蕃妇做了神妃。谁知他天天跟蕃妇学长生术,不到几年工夫,学得一病不起,竟随了阎罗王做鬼去了。阿魁汗一死,他的儿子贵由还在稚年,总算勉强嗣了位。贵由立不到三年,又复殁死。这样一来,引出臣子娶皇妃的艳史来。要知后事怎样,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第十回谋明妃误饮鸩毒酒迎顺帝强匹鸾凤俦却说阿魁汗死后,他的儿贵由,自幼便是个病鬼,虽然嗣了位,却天天在病中度生活,所以接位还不到三年,已是呜呼哀哉了。贵由既死,和林顿时混乱起来。  那时,宁王崔必特,鲁王忒耐,都已亡故,崔必特无子,只忒耐有两个儿子,长的叫别木哥,次的唤作忽必烈,他们兄弟两人,都带兵在外,听得阿魁汗的死耗,因有贵由在那里,大家倒不做别的思想。后来,听得贵由也夭殇了,别木哥的参军育黎花进言道:“主子新丧,朝事无人主裁。爵爷可领兵直捣和林,以保举新君为名,到了那里,将大兵驻在城外,爵爷可轻骑入城,召集诸王,推举新主,其时和林没人支持,忽然来了大兵,众心当然要惶骇起来;又听得爵主叫他们议事,谅诸王也不敢不到,那么叫他们推举新主时,他们还能够去推别人吗?这大汗的高位,爵主岂不唾手而得?然后再颁敕布告天下,这样冠冕堂皇地做去,谁也不敢说半个‘不’字咧!”别木哥听了,不觉大喜道:“参军的话不差,就赶紧去做吧!”别木哥立刻整起队伍,望着和林进发。  但朝里自贵由死后,阿魁汗的晋妃那马真努伦,居然出头监国。一班文臣留人杰、刘复等,极力地谏阻。那马真努伦愤道:“你们既自称读书,难道不知道唐武后的故事吗?”耶律楚材见说,正要发话,猛见左丞都喇门,带剑上殿,满面怒容地说道:“幼主新丧,朝廷无主,帝后垂帘,古有定制。谁敢异议,即为不臣!”

  说着把两只眼睛,向四面乱射。

  诸臣见都喇门这样说,晓得他暗里有人张胆,大家落得做个人情,便都面面相觑,哑口无言。原来那都喇门是阿魁汗的嬖臣,平日出入宫禁,和晋妃那马真努伦,彼此眉目留情,干出些暖昧的事情来。阿魁汗深宠着都喇门,虽然时常见他和晋妃有些不尴不尬的形迹,心上却毫不疑惑。又经晋妃暗中的护持,都喇门的潜势力,渐渐地布满朝中。凡皇族亲贵,蒙汉大臣,投他门下的十有七八。阿魁汗病剧的当儿,晋妃和都喇门终日闭宫密议。晋妃又传谕侍卫官,把阿魁汗私宠的蕃妇,先行撵了出去。还伪托上意,将喇嘛大师等,刑杖远戍。其实这些都是都喇门的主张,他恨往时喇麻大师等夺宠,所以乘机报复。阿魁汗在矇眬中,近侍传给他这个消息,气得阿魁汗几乎发厥,因此挨不上几天,便生生气死。  都喇门见阿魁汗已死,竭力怂恿晋妃垂帘。但有太子贵由存在,不能不令他嗣统。幸喜贵由短命,立不到两年多,就随着阿魁汗同赴泉台去了。当时物议沸腾,说贵由是都喇门谋毙的,以没有证据,无以指实。都喇门见嗣君也驾崩,便一心劝晋妃临朝称制,自己差不多是晋妃的丈夫一般,还愁大权不在握吗?晋妃受了都喇门的蛊惑,竟不计利害,把听政的主见,在当殿发表。都喇门恐皇族大臣有人出来反对,是日令御前卫士,暗里防备着。自己却带剑上殿,力排会议。蒙汉朝臣,畏他的势焰,谁肯来投鼠忌器呢?晋妃察知众人不敢违拗,大着胆登殿受贺,拜都喇门做了辅政右丞相,赤颜为左丞相。晋妃坐朝,都喇门为旁坐,国家大事,生杀臣工,完全是都喇门作主,晋妃好像木偶一样,赤颜也不过附和而已。

  这样的过了半个多月,别木哥和忽必烈兄弟两人,先后引兵赶到和林。晋妃听了,大吃一惊,忙召都喇门商议。都喇门说道:“他们虽然带兵到此,到底关着婶母和侄子,谅他也不至相逼。即便他们有什么举动,也须敬到了咱,才好去干哩。”  晋妃点点头,果然,依着都喇门的话,静待着别木哥、忽必烈的动作。第二天早上,别木哥和忽必烈,只带五六百骑进城,首来谒见晋妃,问了贵由病殁的情形。这里别木哥和晋妃、都喇门谈着,一面忽必烈已把皇族诸臣邀集二当场命开议会。众人的心上,巴不得这样一来便不约而同地举别木哥继大汗位。

  忽必烈大喜,随即上殿,代表众意,扶别木哥正位。  晋妃慌得不知所措,要想发话时,忽必烈喝令卫士将晋妃扶出。别木哥既做了大汗,自有众臣上前叩贺。别木哥怕都喇门有变,仍称为右丞相。因朝政兵权,尽在都喇门一人的手里,别木哥初践大位,不得不敷衍他一下。那都喇门跋扈性成,不知自省,他见别木哥尊敬他,还当别木哥惧怕自己,照常地作着威福。这时的晋妃,冷处宫中,觉得异常地寂寞,便私下向都喇门求救。都喇门正踌躇没法,忽然妻子白茉得病死了。都喇门并不悲伤,转乐得手舞足蹈地说道:“有了有了,只有委屈晋妃一点罢了!”于是亲自进宫,和晋妃斟酌,也就是一种婚姻的问题。晋妃虑族中干预,都喇门竖着大拇指道:“咱不去议别人也罢了,有谁敢议咱哩?”两人秘密定了主张。到了吉期那天,都喇门叫摆起大丞相的卤簿仪仗,来宫中迎那晋妃。  堂堂大汗妃子,却做丞相夫人去了。

  原来别木哥的意思,以犹子关系,婶子嫁人,亲侄不能去阻拦伯婶母的,这个罪名,只有去加在都喇门的身上。别木哥本要杀都喇门,一时不待机会。现趁他迎娶皇妃,说都喇门目无君长,污蔑帝后,令汉大臣刘复拟罪。刘复据律上章,拟了一个“立决”,那煞风景的别木哥,下谕把大丞相兼新郎的都喇门拿获了,连讯也不讯,由武士推去砍了。可怜那位皇妃而丞相夫人的晋妃,依旧弄得冷枕孤衾,反在名节上留了污点。

  思来想去,不值得极了。她乘着相府里纷乱的当儿,解下衣带,和咸鸭似地挂了起来。等到府中人察觉,晋妃早已玉殒香销了。  别木哥在大汗位九年,也没甚政绩可纪。别木哥逝世之后,便由兄弟忽必烈继统。那忽必烈是忒耐的次子,生得面方耳大,口阔头耸,说起话来,好似空山击着石磬,又清越又洪亮。他在八九岁的时候,族中有个善风鉴的,说忽必烈有人主之度。

  别木哥在位的当儿,很优遇着忽必烈。这时既登了大位,重用宋朝的降将刘整、张弘范等,拜伯颜做了大元帅,封博罗、阿术为左、右大丞相。中统二年,命伯颜大举入寇宋朝,破了济南。至元三年,元将张弘范进兵襄阳,吕文焕举城投降。

  襄阳既陷,江南日危。这时的宋朝,贾似道当国,度宗非常地昏庸,一切全听贾似道去做,把宋朝的江山,断送了一大半。度宗死了,幼帝噹□接位,年纪还不过四岁,由谢太后临朝听政,仍拜贾似道做了太师丞相。元兵主将伯颜,已破了江宁、镇江,宋廷才着急起来,革去贾似道的官职,下诏令各处勤王。江西提刑文天祥,鄂州都督张世杰,领兵入卫。但大势已去,元兵顺流下来,张世杰阵亡,文天祥被擒,宋丞相陆秀夫,见帝□被掳,再立益王昰为嗣皇帝。帝昰病死,又立广王昰。元兵进攻崖山,宋兵走投无路,陆秀夫背了幼帝昺,投海死了。宋代到了此时,好算是完全亡国。自太祖赵匡胤开基,到帝昰止,共三百二十年。

  元世祖灭了宋朝,便定都燕京,改国号作元朝。过了几十年,世祖忽必烈病死,因太子真金早夭,由皇孙铁木耳接位。

  那时铁木耳的从兄八刺,见铁木耳登了帝位,心里很是气不过,便和丞相张九思商议,暗中筹画谋害铁木耳的法子。

  世祖在日,除燕京的宫殿外,在开平又建起了紫霞宫,预备游幸时驻驾的地方。

  因此当时称燕京为中都,开平为上都。

  讲到那个上都的所在,这座紫霞宫造得画栋雕梁,十二分地华美。铁木耳本来也是个酒色之君,宫里七十二嫔妃还嫌着不足,常常到外面去选民间的秀女,充他宫里的贵人。八刺乘着机会,密陈铁木耳道:“昔日世祖,建宫上都,原为后代嗣君,做临幸的佳地;现在陛下身登大宝,为天下之尊,不在此时游宴行乐,难道深羁宫中受罪吗?”铁木耳听了,心上早有些活动起来,奈碍着右丞相伯颜,不好过于胡行。八刺又来进言,铁木耳叹口气道:“你的话,深合我心。但大丞相伯颜,他事事终要谏阻,俺看他是先帝托孤的重臣,倒不能不稍为优容了点。

  谁知他大权在握,竟要来干涉俺的举动了,真是无可奈何他哩!“八刺见说,不觉哈哈大笑道:”陛下贵为天子,却忍起一个臣子来,岂不是笑话吗?“于是铁木耳便传下谕去,叫御銮处准备往幸上都,令八刺和御史大夫完颜明等随驾,着右丞相伯颜暂时监国。这道谕旨一出,伯颜听了这个消息,大惊道:”皇上受了奸人的蛊惑,轻易离开京城,不是授隙于人吗?“当时便匆匆地进宫来,却被宫门侍卫拦住,不许他进去。急得伯颜在宫外乱跳,任你什么样的说法,侍卫只是不放他进宫。伯颜没法,只好退了出来。  第二天铁木耳车驾已经起行,才出得京城,早见伯颜俯伏路旁。铁木耳对于伯颜,原有三分畏惧的,这时勉强停了銮舆,铁木耳亲来扶起伯颜道:“丞相有什么事,自去照行就是了,何必定要面陈呢?”伯颜忙跪下,重又叩头说道:“老臣并没有别的要事,只求陛下车驾暂时回宫。”铁木耳道:“俺此去巡幸上都,不日就回京城的,丞相可无须阻挡。”伯颜道:“陛下车驾远出,京中人心惶惶,万一紧急的事发生出来,老臣可肩不起这担子。”铁木耳大怒道:“你教百姓们作乱吗?”

  说着喝令起驾,一班阿谀的贼臣,拥着铁木耳如飞般地去了。

  剩下赤胆忠心的伯颜,呆呆地跪在道上,直待车驾瞧不见,才长叹一声,立起身来,垂头丧气地回去了。

  铁木耳到了上都,就在紫霞宫驻跸。那宫里的妃子,都是侍奉过世祖的,虽是半老佳人,却风韵犹存。铁木耳却也照常临幸,今天这个,明天那个,左拥右抱,好不快乐。这里铁木耳天天和宫女们厮混,真有乐不思蜀之概。八刺见铁木耳已入了圈套,忙令飞骑召张九思到上都,密商谋篡大位,并允许张九思事成之后,列土分疆,子孙封王拜相。张九思却想出一个法子来,令八刺在寓中设筵,请铁木耳驾临,叫作君臣同乐。  铁木耳很相信八刺,自然一点也不疑。

  酒到了半酣,八刺令扮好十八个美女出来。袅袅婷婷的,在筵前舞蹈起来。铁木耳已有几分醉意,看了这许多绝色美女,不觉眉开眼笑,坐立不安了。八刺在美女中选出两个最妖冶的少女,叫她执着酒壶,去铁木耳席前侑酒。那女子笑了笑,回身就一个侍女的手中,夺过酒壶来,满满地斟了一杯,递给铁木耳道:“陛下饮了这一杯,做一个万年的天子。”铁木耳笑道:“好口采!俺便做个百年天子也好了,还想万年哩!”说罢,就少女的手里,咕嘟咕嘟地饮个干净。那少女斜瞟了铁木耳一眼,又斟了一杯上来,铁木耳笑道:“这杯叫什么呢?”  少女掩着口,格格地笑道:“那可说不出来了。只算它是个团圆酒吧!”铁木耳也微笑点头,一口气喝干了。这般地接连三四杯,铁木耳觉得头昏眼花,身体儿有些支撑不住,忙放下那个女子,倒身向桌上一伏,呼呼地睡去了。谁知这壶酒里,八刺暗放鸩毒在里面,铁木耳哪里知道呢?过了一会,铁木耳连呼着腹痛,八刺恐他发作起来,赶紧叫几个御侍,把铁木耳舁进宫。铁木耳其时已痛得缩成一团,才得进宫,已是七窍流血,大叫失声,一命呜呼了。铁木耳自登位到被毒死,共做了十三年皇帝。

  八刺见铁木耳死了,便和张九思、完颜明等,把消息瞒了起来,吩咐宫中内外,不许走漏。一面便召集手下逆党三千人,连夜赶往京都。谁料逆臣,偏偏天不容他,早有一个小御侍,逃出上都,连滚带爬地跑到都中,去丞相府中告变。

  伯颜听了大吃一惊,不禁顿足叹道:“皇上能容纳咱的苦谏,何至有今日的变乱?”当时匆匆入朝,召集王公大臣,把铁木耳被杀,八刺来袭燕都的话,对众人宣布了。众大臣听得,个个面如土色,半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有几个武臣,主张领兵去讨八刺。伯颜说道:“咱们此刻不必去打草惊蛇,只有以逸待劳,他自会来投罗网的。”说着,令秃不鲁率兵千人,在京城左边埋伏;着阿里不花领兵一千,在城的右边埋伏;达札儿带兵马三千,离京城半里外驻屯。但听得京城内炮响,就领兵一齐杀到,不怕逆贼不授首。伯颜分发停当,自己领了御军,在城内守着,专等八刺到来。

  那八刺率领着三千逆党,打着御林的仪仗,同完颜明、张九思,以及几个将士,飞奔地望京城进发。到了城下,只见城门紧闭,静悄悄地连人的影儿也看不见。八刺疑惑道:“难道不成他们已得知消息了吗?”张九思说道:“咱们这样地迅速,什么会给他们知道呢?且莫管它,前去叫开城门,咱们赚进了城,就不怕他们了。”

  八刺点点头,便一骑马直奔到城下,大叫:“城上的守将听着。皇上今日回銮,御驾离此不及半里了,快报给大小臣工,出城迎驾!”八刺连喊了几声,才见城上一声鼓响,立出一个老儿来,但见他白发如霜,银髯垂腹,正是大丞相伯颜。八刺怔了怔,忙拱手道:“銮驾将至,丞相为什么不去迎接?”伯颜冷笑道:“皇上在哪里?为何不先令飞骑报知?”八刺扯谎道:“已有御侍来传谕,怎说不曾有?”伯颜厉声说道:“既是圣驾,你后面带着许多人马做什么?”八刺见说,晓得有些不妙,待回马下令攻城时,忽听得城内连珠炮响,城外金鼓大震,人马遍地杀来。八刺大惊道:“咱中了奸计了!”回顾张九思等,叫军速退,早已来不及了。

  左有秃不鲁,右有阿里不花;达札儿从正面杀来,伯颜自领五百御林军,从城中杀出。四方面的人马,把八刺、张九思、完颜明等,团团围住在中央。八刺的人马,本是些乌合,怎经得官军的一对仗,便各自抱头逃命。八刺喝止不住,就挥着大刀,拚命地冲杀。正杀开一条血路,要打马出去时,当头碰着秃不鲁,一支长枪,似蛟龙般地望着八刺刺来,八刺忙用刀架住,两人就在阵前大杀起来。那完颜明和张九思,也敌住了阿里不花。达札儿举着双锤,飞马助战,还有四五个将士,围住了伯颜厮杀。老丞相伯颜,虽然八十多岁的人了,他那一根九节槊却还不老,看他力战五将,愈战愈精神抖擞,大喝一声,槊起处两将翻身落马,三人中‘将扭枪刺来,伯颜让过,轻舒猿臂,把那将拖住勒甲,望地上一掷,兵士上前,绳穿索绑地把他捉去了。还有两个将士,自知不是敌手,飞马落荒而逃,伯颜就马上按住了槊,拈弓搭箭,一箭射去,一将又应弦堕马,被兵士们获住。那一个却逃得远了,伯颜赶不上他,回马来助阿里不花。张九思独战阿里不花,本已有点费力,怎经得呜颜一条槊,好似生龙活虎一般一个失手,被阿里不花砍在右臂上,只得伏鞍逃走。阿里不花随后迫去,伯颜便帮着达札儿,来斗完颜明。  那完颜明是元朝有名的猛将,他因怨恨朝廷不加爵禄,所以和八刺同谋,想争一分土地。这时他力战伯颜和达札儿,全没一点惧色,那一口九环大刀,使得呼呼风响,竟没一点儿空隙。伯颜和达札儿,双锤一槊,也是十分地厉害。不料那阿里不花杀了张九思,从斜刺里飞马杀来,一枪望完颜明搠去。完颜明万不料有人暗算,忙闪躲过去,腿上早中了一枪,这里达札儿的锤又从当头打下,完颜明架开锤,伯颜的槊又突然刺来,完颜明不觉“哎呀”的一声,腰里着了一槊,那鲜血似潮般地流出来,左臂上更吃达札儿打了一锤,阿里不花的枪尖,正搠在完颜明的咽喉里,任完颜明怎样的英雄,也有些禁不住了,一个筋斗,跌落马来。八刺方和秃不鲁杀得难解难分,回头见完颜明堕马,心里一慌,手也松了,刀法未免散乱,秃不鲁乘间一枪,刺在八刺的马眼上,那马便直立起来,将八刺掀落在地,恰巧达札儿的一骑马驰到,飞起一锤,把八刺打得脑浆进裂,一缕魂儿,望阎王殿上去了。伯颜指挥军马,一阵的战杀,把八刺的三千人马,杀得七零八落,积尸满地。

  伯颜这才鸣金收军,自和达札儿等,策马缓缓地进城,早有文武大臣,出城迎接进去,到宁安殿里,伯颜居中坐下,众大臣上前参见毕,伯颜首先说道:“现在御驾在上都宾天,国内无主,须早明大位才是。”里多亲王见说,便起立道:“皇上并无嗣子,继统的事,还须老丞相谨慎从事。”伯颜说道:“储君未定,倘就皇族中选择,本非外姓臣子所得妄言。但老夫受先皇倚托之重,今日不得不从权行事了。就咱的主张,永王答刺麻次子怀宁王海山,宽宏仁德,颇有人君的气度,咱意欲迎立为君,不知列位意见怎样?”众大臣齐声道:“丞相的主见自是不差的,任凭英断就是了!”伯颜见众意相同,便派左丞相赤里乌,持节去迎怀宁王,入都嗣位,一面就在京师,替铁木耳发丧。

  那怀宁王海山,是答刺麻的次子,答刺麻是世祖的太子真金幼子,算起来海山是世祖的玄孙哩。铁木耳嗣统,封海山做了怀宁王,令出居绵州。海山的为人,性极和婉,待人接物,也是很谦恭。参军留不哥,常说海山有人君之度。

  一天留不哥寿辰,请海山赴宴。海山见是留不哥的事,自然如期前去,他只带了三四个从人,到了留不哥家里,见州尹杜卜等一班官吏,把他迎接进去。当下堂上摆起筵宴来,灯红酒绿,大家就一杯杯地欢呼畅饮。酒到半酣,便有四个蒙古的歌女,打扮得红紫青绿,一边唱歌,一边便替海山斟酒。那海山本是个初经女色的少年,见了这种艳丽活泼的歌女,怎不心动呢?又加他有了酒意,两只眼珠儿不住地瞧着四个歌女,那歌女给他瞧得不好意思起来,只得低着头微微地一笑。杜卜在一边,已看出海山的用心,因附在他的耳朵,轻轻地说道:“王爷如瞧得起这几个歌女,咱明天就叫他们送去,伏侍王爷如何?”海山见说,只是笑着不答,脸儿不禁热辣辣红了。杜卜晓得海山的脸嫩,就唤过一个侍女来,向她讲了几句,那侍女笑着进去了。过了一会,却见进去的侍女,已扶着一位美人儿,姗姗地走将出来,她人还不曾到席前,一阵香味儿先已随着风直吹过来。

  那美人儿走到海山的面前,便似风吹柳枝般,飘飘地行下礼去,低低地叫了一声“王爷”,她这一声好似初出谷的春莺,觉得尖脆柔婉,令人听了,真是心醉。

  海山见她行这样的大礼,慌得立起身来,还礼不迭。因忙迫中忘了嫌疑,竟伸手去搀她的玉臂。那羊脂玉般的粉臂儿,又嫩又是腻滑,触在手里,真和绵团儿一样,怎不叫海山魂销呢,他握着美人的玉腕,几乎爱不忍释,引得那美人嫣然地一笑,忙把手缩回去,趁势立了起来。海山回头见杜卜看着他微笑,觉自己酒后失仪,一时很是惭愧。那美人起身去坐在席旁,一手执起酒壶,便替海山斟酒。海山正在逊谢时,忽见留不哥走出来,向杜卜丢一个眼色,留不哥便来陪着海山,杜卜忙离席,领着那美人,姗姗地进去了。海山因不见了美人,好似失了什么珍宝似的,举止应对,不免乖张。忽听得堂上鼓乐齐鸣,杜卜已匆匆地出来,一手拖了海便走。跑到堂前,只见红烛高烧,一个华服的玉人,已立在那里,杜卜便推海山上前,和那美人并立了,高唱一声“拜”,那玉人早跪了下去,海山也不知不觉地屈膝去。不知海山和那美人怎样,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第十一回一声霹雳定龙穴满室芳菲涎虎儿却说海山和那美人,并立在红毹毡上,经杜卜扶着他跪拜起来。海山方摸不着头脑,只听侍女们一声娇喝,拥着海山和美人,望里就走。到了一个所在,但见绣帘高卷,碧毯铺地,牙床上垂着罗帐,瞧上去好似女子的闺阁。那些侍女们,把海山同美人,一齐推在室内,砰地一声,倒合上了门,笑着管她们自己走了。

  这里海山细看那美人时,见她黛含春山,神带秋水,娇颜似玉,香鬓如云,那种艳丽的姿态,正是刚才席上的美人儿。

  海山定了定神,看那美人低垂粉颈,比在筵前更觉妩媚可爱了。

  因微笑着问道:“姑娘是留不哥的什么人?为什么和俺做起亲来?”那美人听了,俯首嫣然一笑答道:“留不哥便是俺的父亲,王爷难道不知吗?”海山皱着眉道:“留不哥在咱的幕下多年,从不曾听见说他有女儿的。”那美人不禁脸一红,徐徐地说道:“我本来是杜卜的女儿乌绵,留不哥是我继父,他为爱王爷的人品出众,所以把我嫁给王爷。”海山听了,才得明白过来,不觉笑道:“那么他们何不说明了,却要鬼鬼祟祟的,弄得俺如睡在鼓里一般。”乌绵噗哧地一笑道:“当时讲明了,怕王爷不肯答应。现在侥幸得配王爷,幸蒙不弃,收为侍妾,也就感激不尽了。”海山听了乌绵婉转温柔的一片话,呖呖的莺喉,听在耳朵里,直叫人心神得醉,忍不住将她搂在膝上,觉得乌绵的身体,竟轻若无物。海山笑道:“古时有个身捷如燕的杨贵妃,今天俺却也相信了。”乌绵掩着樱唇微笑道:“我听得父亲说起,只有掌上舞的赵飞燕,倒不曾听见过身轻如燕的杨贵妃。”海山给他一驳,面上早红起来,便搭讪道:“俺不曾读过汉人的书,只乱说一会罢咧。”于是两个谈笑了一回,就双双同入罗帏,成就他们的百年夫妇。  第二天早上,海山起来,出去拜见了留不哥夫妻和杜卜,行了翁婿礼之后,留不哥又设宴款待。宴毕,留不哥吩咐府中仆役,备了车辆,送海山、乌绵回王府去。

  海山和乌绵新婚夫妇,自有他们的乐处。光阴迅速;转眼已过了半年,伯颜的使者,从都中到了,便来见海山,海山听说铁木耳暴崩,也很为感伤。一面草草束装,和乌绵、留不哥等,将政事托付给杜卜,星夜匆匆登程,不日到了都中,自有文武大臣出城迎接。当下祭过了天地宗庙,海山便正式嗣位,就是武宗。

  铁木耳庙号谥了成宗,仍拜伯颜为大丞相,留不哥做了御史大夫,朝中文武大臣,都加升一级。这时天下很觉承平,谁知武宗在位,还不到四年,却一病不起。

  因武宗没有太子,所以由从弟爱育黎拔力八达继立。爱育黎拔力八达只在位九年,英宗硕德八刺立。英宗在位四年,泰定帝也孙铁木耳立。泰定在位五年,明宗继立。  明宗在位仅六个月崩。文宗登位,三年又崩。宁宗夏立,宁宗在位不到两个月,却一病夭亡。那时迎妥欢帖木耳继位,就是顺帝。元朝到了这时,却是亡国之君来了。

  后人有诗叹道:绿杨城郭白杨村,又见车骑出北门。

  行色匆忙泣妃后,国亡家破月黄昏。

  笙歌聒耳夜未阑,碧水荡舟月已残。

  记得当年红绿女,朝朝侍驾五更寒。

  碧杨树下,一群的小孩子,在那里驱着牛,一路歌唱着。

  他们虽然是一种信口无腔的调儿,却也觉得宛转可听。大家唱了一会,内中一个小儿,生得虎额龙姿,面目黧黑中,显出他奕奕的神态来。那一群小孩子里,有几个跳下牛来,去坐在草地上斗石子,正斗得起劲的当儿,忽听得那边一阵的呐喊,那边跑过十几个童子来,手里各拿着柳枝向斗石子的一群孩子打来。

  这时,骑在牛上的黑脸孩子,也跳下牛背,口里大喝道:“你们恃着村中人多,便来欺负我们吗?”说罢,一手执着牛鞭,迎将上去,那坐在地上斗石子的几个小孩,也各折了一条树枝,发声喊,大家跟在后面去帮助。那方面十几个童子,经黑脸孩子上前一顿乱打,打得他们东倒西歪,有的抛了柳条逃走,有的抱着头大哭起来。跟在后面的几个小孩子,见黑脸孩子得了胜,他们便一拥而上,将十几个童子,赶得走投无路,有的连血也被他们打出来了。黑脸小孩指东打西的,正在得意万分,早听得墙角上有一个老人声音在那里叫道:“阿四!你又在这里和人家厮闹了吗?”

  黑脸孩子见他的父亲来了,忙住手不打,一头却假作哭泣的样儿,对那老人说道:“爹爹,你不曾瞧见东村的小孩子,他们纠了许多人来欺我们呢。”那老人便从墙缺里走出来,笑着安慰那黑脸孩子道:“你且莫哭,我们现在吃了亏,等一会儿,叫你三个哥哥去报复去,如今快跟我回去吧!”黑脸孩子听了,不禁高兴起来,便去牵着牛,跟他的父亲回家去了。

  他们父子两人,一边赶着牛,一边慢慢地走着,不到一刻,已走过皇觉寺的面前。只见寺里的昙云长老,提着一串念珠,正立在寺门口瞧着他们父子走过,便笑着说道:“朱老施主,时候还早呢,就在小寺里用一碗茶去吧!”那朱老头儿也招呼道:“承长老的见爱!我们回去有些小事,改日再来叨扰就是了!”昙云长老点着头,一手抚着黑脸小孩的头顶道:“好一个福相的官儿!”朱老头儿见说,也笑了笑,便和昙云长老作别。父子两人,仍赶着牛前进。到了家里,那黑脸小孩系好了牛,和他父亲走到里面,朱妈妈见了问道:“阿四放牛怎么老早回来了,牛可曾吃饱了吗?”朱老头儿答道:“什么放牛,他又在外面和人厮打了。”说着,朱老头儿的三个儿子,都砍了柴,挑着从村外回来。朱妈妈便安排出晚餐来,给他们父子五个人吃着。

  原来,那朱老头儿名叫世珍,固为避难,才迁到江北的长虹县去,他先世本居在金陵,后来又搬往泗洲,再迁到淮南濠洲府,就是现在的凤阳。但朱世珍初到濠洲,没有亲戚好友,只有钟离县皇觉寺的长老昙云从前和朱世珍很要好,世珍便去和昙云商量,就空地上盖了一间茅屋,给世珍老夫妻和三个儿子居住。又代他买了一只牛,去替东乡富户刘大秀家耕田。世珍的三个孩子朱镇、朱镗、朱钊,却去山里樵柴,一家人很勤俭地度着光阴。

  那个黑脸小孩子,便是世珍的第四个儿子,名字叫作元璋,小名唤作阿四,但其时元璋还不曾生下来。世珍在东乡做着工,很积蓄了几个钱,想起自己的父亲病死在泗洲,那棺柩却无处埋葬,寄在一个荒寺里,世珍因此心上很不安耽。过了两年,便到泗洲把父亲的灵柩运回了凤阳,暂厝在皇觉寺的草地上。

  事有凑巧,那刘大秀的父亲,忽然得病死了。刘大秀是东乡的富翁,为人最是相信风水。他老子死后,却不去安葬,转请了十几个堪舆家,望各处相择吉地。依刘大秀的欲望,那地上葬下去,子孙至少也要封侯拜相。有了这种佳地他才肯把老子安葬。那时堪舆家当中,有一位姓胡名光星的,平日本没甚名望的,刘大秀虽把他请了来,却很瞧不起他,又因胡光星的衣衫褴楼,大家益发对他冷淡了。一天,胡光星出去,相了一转地理,回答告诉刘大秀道:“离东乡半里多路的九龙冈下,有一块龙穴,若是葬下去时,不但子孙贵不可言,三年之内,还有出帝王的希望。”  刘大秀听了,冷笑一声道:“我们这种人家,只要出几个秀才举人也够了。想出什么皇帝,不是自取灭族吗?”胡光星碰了这个钉子,不觉面红耳赤,就是旁边的那些堪舆家,也一齐笑了起来。

  胡光星很是气愤,悻悻地走了出来,恰巧和朱世珍碰见。

  那胡光星在刘家,无论上下大小,人人轻视他,世珍在刘家做工,却和胡光星很讲得来。这时胡光星愤怒填胸,一见了世珍,便把大秀看不起他,不相信自己的话,对世珍讲了一遍。世珍安慰道:“胡先生,你不要动气,现在的人,大家都是势利得多,你本领不差,名气却不及他们,只好暂为忍耐一些儿吧!

  将来等时运机会,再和他们说话不迟。“胡光星听了世珍的话,不觉长叹一声。  大凡失时的人,往往不容于众人,若得一二人去安慰他,自然引为知己,还满心地感激着哩。

  胡光星见世珍做人厚道,每逢遇到不平的事,终和世珍来谈谈,两人就此慢慢地投机起来。有一次上,胡光星在世珍家里闲话,大家无意中讲起了风水,胡光星拍着胸脯道:“将来你老兄如百年以后,我须替你选一块佳地安葬。”世珍见说,不觉叹口气道:“不要说自己了,连我的父亲,直到如今还没有葬地哩!”胡光星怔了一怔道:“尊翁的灵柩现在什么地方?我倒有一个佳穴在这里,只是看你的幸运就是了。”世珍摇着头道:“地是我也晓得,哪一处没有?可惜不是我自己的罢咧!”胡光星正色说道:“我所说的是块公地,谁也可以葬得的,你如其愿意的,我们明天就去干一下子。”世珍大喜道:“地不论好坏,只要能把亲骨安顿,我的心也可以安定了。”

  胡光星连连点头,便别了世珍回去。

  第二天的早晨,胡光星一早就到世珍家里说道:“我葬地已替你相定了,你们快去舁了灵枢,跟我到九龙冈下安葬吧!”世珍一面道谢,便和三个儿子,扛了他老子的棺木,同了胡光星,望着九龙冈来。好在世珍住在西村,离九龙冈只有一箭多路,一会儿就到了冈下。胡光星先把那相盘定了方位,看看日色亭午,胡光星便指着冈下的石窟,对世珍说道:“时辰快到了,你们把棺木推进去吧!”那九龙冈的地方,本是树木荫森,山青水秀,景致非常地清幽。世珍见光星叫他把棺材扛在石窟里,不禁诧异起来道:“这里空地很多着,为什么去葬在石窟里呢?”星光着急道:“你且莫管它,我自有道理。”世珍心上很是疑惑,再向石穴中瞧时,只见流水铮锹,好似鸣着古琴一般,越使他徘徊不敢动手了。

  怎禁得胡光星的催促,世珍半信半疑,真个把父亲灵柩,和三个儿子舁着,推进石窟中去。可是,不放进去犹可,等待棺木一进石窟中,但听天崩地塌地一声响亮,好似青天霹雳,把世珍父子,吓得呆了过去,半句话也说不,出来了。胡光星在一旁,也不觉吃了一惊,再瞧那石窟的口子,已和虎口一样地合拢了。胡光星点头叹息。后人有诗赞道:铮纵石窟走江声,二遭天门雁齿横。

  遗迹犹存风雨夜,路人遥指说朱明。

  世珍怔了半晌,才问光星道:“什么安葬有这般响声?却是什么缘故?”光星答道:“这叫福人葬福地,人力是挽回不转的。但看二十年后,自有分晓。现在我的心愿已了,从此一去海角天涯,飘泊无定,或者再得相见,也未可知。”说罢便辞了世珍,头也不回地去了。后来,胡光星在青田,收刘基做了学生,教了刘基许多治国的方法。刘基便赶到凤阳,辅助朱元璋开创明基,这都是后话了。

  当下世珍留不住胡光星,自和三个儿子回转家中。过不上一年,世珍的妻子朱妈妈,居然肚腹膨胀,又生下一个儿子来,取名元璋,字叫国瑞,就是前面所说放牛的黑脸小孩子朱阿四。

  在元璋诞生之前,世珍的草棚下,生出几株灵芝草来,一股的异香,只是不散。

  到了朱妈妈分娩那天,却是香气满室,红光一缕,直上霄汉。那时,村东的人,疑是村西有人家失火,还提着救火的器具,奔到了村西来,四处一找寻,见没有什么火警,心里都十分地诧异。那时濠洲的两个解粮总管,经过村西,就在朱世珍的茅棚前休息。

  两个总管,见救火的人们很是忙碌,便问到什么地方去救火,内中一个乡民,指着朱世珍的茅棚道:“我们远远地望过来,就是这个棚子里着火,跑到这里,都瞧不见火了。”两个总管很不相信,问茅棚中是谁家住着。村中人回说是姓朱的,一个总管就去打门,世珍因妻子正在分娩,还不曾睡觉,听得有人叩门,忙来开了,见是武官装束,慌得行礼不迭。那总管问道:“你们家里干着什么?

  人家当作你棚子里火烧哩。“世珍听了躬身答道:”民人家里并不做什么,不过民人的妻子分娩,所以直到此刻还没有安睡。“那总管见说是养小儿,即问是男是女。世珍说道:”叨爷的福,是个男孩子。“那总管听罢,默默地走出了茅棚,便对他的同伴说道:”这茅棚的人家,正养着孩子,咱们两人不是替他管门吗?将来这孩子定是个非常人。“说着嗟叹了一会,就回身匆匆走了,世珍留他们喝茶也不要,竟自去了。

  那朱元璋自下地后,他的大哥子朱镇染疫病死了。朱镗和朱钊,因凤阳连年荒歉,世珍怕立脚不住,便把朱镗、朱钊都招赘了出去,这时家里只有一个元璋了。

  光阴荏苒,元璋已是十四岁了。但幼年的时候,却异常地顽皮,每次到村外去终是和人打架,由世珍出去给人陪礼。元璋到了十七岁上,凤阳地方又是大疫,世珍夫妇便相继染疫死了。元璋弄得一个人孤苦无依,只得到皇觉寺里,投奔昙云长老。

  昙云长老常常对他徒弟悟心说:“元璋不是个凡器,你们须好好地看待他。”过不上几时,昙云长老也圆寂了,寺里由悟心主持。悟心听了他师父的吩咐,也很优待元璋;可是寺里的一班和尚,却都和元璋不合,说他吃饭不做事,一天到晚在外面闲逛。悟心听了众人的撺掇,便令元璋充了寺中的烧火道人,那一班知客和尚又是得步进步的,私下逼着元璋去樵柴。元璋自幼虽是贫人家出身,倒从不曾吃过这样的痛苦,现在弄得手穿足破,如何忍耐得住,他因此想起有一个表姊,嫁给扬州的李氏。维扬李姓,本来是个巨族。元璋心上打定了主意,这一天上,连饭也不吃一点,到了晚上,悄悄地偷了大雄宝殿上的大香炉,一口气走出村口。  奔了大半夜,看看天色已渐渐地发白了,他一路狂奔着,又负着一只大香炉,身体自然有些困倦起来,瞧见路旁一个土地祠,就不管三七二十一,走进祠中,便在神座下一倒身,竟呼呼地睡着了。

  待到惊醒过来,手和脚已给绳子捆住了,忙睁眼看时,正是皇觉寺里的几个知客和尚,他们一面把元璋绑了,一头说道:“他既偷了寺里的东西,应该要当贼办的,我们把他送到官里去吧?”说着由两个知客和尚,将元璋抬着,望大路上便走。

  那路上看热闹的人,却围了一大群,说这样一个少年做贼,真有些儿可惜。元璋只是一言不发,心上是十分地着急。正在无可奈何的当儿,只听得后面有人赶着叫喊,那几个知客和尚回头看时,原来是寺里的主持悟心。那悟心跑到面前,忙叫放了元璋,几个知客和尚不敢违拗,只得把元璋释放。悟心吩咐他们,把那只香炉抬回去,一头对元璋说道:“你要到哪里去,没有盘费的,也可以和我说明,为什么偷窃我的物件?况这香炉,还是五代时所遗,又是公家的东西,倘村里查起来,叫我怎样应付呢?”元璋听着只是低头不作声。悟心便从衣袋里取出几钱银子来,递给元璋道:“你且拿去做盘川吧!”元璋这时又惭愧又懊悔,要待不接他的,自己又身没半文,一钱逼死英雄汉,没奈何,只得老脸接过银子,向悟心谢了一声,回身便走。他匆匆忙忙地到了扬州盱眙,便去寻他的表姊丈李祯。及至寻到了李祯家里,李祯却出门去了,他表姊孙氏,见了元璋,问起家中情形,知道是来投奔她的,就对元璋说道:“我们这里,也连岁荒年,米珠薪桂,怎样可以容留你呢?我看你还是到舅父郭光卿那里去吧!”元璋见说,便问舅父现在哪里,孙氏答道:“舅父如今在滁州,他又没有儿女,你去是一定很喜欢的。”元璋点点头。这天的晚上,就在他表姊的家里歇宿。

  第二天早上,孙氏又略略给了些川资,元璋别了孙氏,取路望滁州迸发。不日到了滁州,打听他舅父的住处。那郭光卿在滁州,做着盐贩生涯,手下也有一二千个帮手,滁州地方很有些名气。所以元璋一问便着,光卿见了元璋,果然大喜,便把他留在家中。

  偏偏朱元璋的厄运未去,光卿时常在外,元璋住在家里,一家的大小,没一人瞧得他入眼。尤其是光卿的堂房侄子,见元璋来了,深怕光卿收他做了螟蛉,分派他的家产,因越发当元璋是眼中钉了。有时到了吃饭的时候,和婢仆们商议好了不许元璋吃喝,元璋便天天挨着饥饿。亏了他还有一个救星,就是郭光卿的养女马秀英。他见元璋很是可怜,便暗中偷点饼饵给他充饥。这样一天天地过去,元璋勉强挨着。但他的心上,很是感激马秀英。秀英在光卿家里也不是个得宠的人,那光卿的妻子李氏,又十二分地悍恶,婢仆们有些儿过处,就取皮鞭来责打,有时打得那当小鬟的女孩子们,似杀猪般叫起来。虽是皮破肉绽,鲜血淋漓,李氏竟半点也没有怜惜之心,她那家法的严厉,也就可想而知了。所以秀英在没人的时候,便和元璋诉说着苦处,两人竟是同病相怜了。有一天的晚上,秀英因元璋不曾有晚饭吃,却悄悄地偷烘了几个饼儿,去送给元璋,不料正和李氏撞见,秀英心慌,忙拿烘饼向怀里一塞,可是那饼是烘得滚热的,又是初秋的天气,放在怀里,怎么不痛呢?

  把秀英灼得“哎呀”地直叫起来。要知秀英怎样,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第十二回朱太祖凤阳会群雄常遇春校场演铁盾却说秀英拿着烧饼,正待去递给朱元璋吃时,不提防才走出内厅,恰恰和光卿的妻子李氏撞见,秀英心里一着急,忙把饼望怀里一揣,那饼本来是炙得热热的,一到怀中竟和贴在肉上一般,秀英灼得痛不可当,便“哎呀”的一声,身体几乎跌倒。李氏见了,忙来问什么事,秀英只好忍着疼痛,扯谎道:“我刚才走出厅来瞧见天井外面,一只斑斓的猛虎在那里,因此吓了一跳,不由得喊出声来了。”李氏见说,回头向天井中看去,望见天井的大石上,却是元璋在那里打着瞌睡。李氏是个没知识的妇人家,平时很为迷信,听了秀英的话说,心里暗想道:“古时那些拜相封侯的人,每每有金龙和猛虎出现,那么元璋这孩子,不要也是个非常人吗?倒不可轻视他的。”于是李氏自那天听信秀英的谎话之后,她对待元璋,便不似以前刻薄了。

  元璋在郭光卿家中,终算又过了一年。不过那晚秀英给烘饼灼伤了胸口,不知不觉地溃烂起来。但秀英有时见了元璋,并不把这件事提起。元璋感着秀英待他的义气,遇到了秀英时,又是敬重,又是怜爱,那种殷殷的情意,自然而然地从眉宇间流露出来了。秀英也知道元璋不是个寻常的人,便事事看觑着他。只是她那给饼灼伤的地方,恰巧在乳部的顶上,女子的乳头,是最吃不起痛苦的东西。那筋肉是横的,一经有了伤处,就要烂个不了。秀英的乳尖上,被饼灼了一个浆泡,便渐渐地溃烂,一天厉害一天。她又怕着害羞,不便在李氏面前直说,只独自一人到没人处去哭泣。  她正哭得悲伤的当儿,刚巧给元璋瞧见,疑她家里什么事受了责,便去低低地安慰她。秀英却一言不发地只是啼哭。元璋越发狐疑起来,就再三地诘问她。秀英起初时不肯说,怎禁得元璋催逼着,才把自己怀饼灼伤了乳头的事,略略说了一遍。

  元璋听了,真是感激得说不出话来,觉得一股酸溜溜的味儿,从鼻子管里直通到脑门,忍不住也扑簌簌地流下几点眼泪来。

  一面便执着秀英的玉腕,垂着泪说道:“我朱元璋如将来得志,决不忘了姑娘的恩德。倘若日后负心,天必不容。”说罢,那两只脚已站不住,早噗地跪了下去,那秀英姑娘的芳心,这时也被一缕情丝牵住,忙盈盈地来扶元璋,元璋哪里肯起身,大家使劲儿一拉,倒把秀英姑娘弄得立足不稳,一个歪身,两人一齐坐在地上。那时四只眼睛,你瞧着我,我瞧着你,心儿上都是相怜相爱,自有一种说不出的情趣,叫作“尽在不言中”  了。秀英姑娘忽地想起了自己的身世,眼圈儿一红,竟俯身倒在元璋的怀里,抽抽噎噎地又哭起来了。

  元璋要想拿话安慰她,急切又想不出甚话来,只好陪着她一同垂泪。两人对哭了一会,还是元璋记起她那伤痕来,便附着秀英姑娘的耳边说道:“你不要只管哭了,那灼伤的地方,到底什么样了,停一刻儿我去找些药来给你敷。”说着伸手轻轻地替秀英姑娘解开胸前的钮扣儿,露出一角粉红的兜子,那兜子上已是脓血斑驳,东一点西一块的。元璋再把兜子揭起,见她乳部的头上,溃烂得手掌般大小了。元璋不觉叹了口气道:“溃烂到了这样的地步,你为什么不早说呢?”秀英姑娘见元璋瞧过了,随手将兜子掩了,慢慢地扣着钮扣儿,那双泪汪汪的秋波,兀是对着元璋,似乎有万千的情绪,不知从哪里说起。

  元璋也呆呆地望着秀英姑娘。两人又默对了半晌,真有些依依留恋,不忍分别之概了。元璋和秀英姑娘,正在相对含情,心意如醉,忽听得廊前的脚步声音,秀英姑娘慌忙三脚两步的,向着厨下去了。这里元璋也走了出来,却不曾遇见什么人,这才把心放下。

  流光驹隙,那时已是顺帝至正十二年,朱元璋已十九岁了,秀英姑娘胸前的溃烂,经元璋拿药来给她搽好,只是乳上永远留着一个疤痕,也算是将来的纪念。其时朝廷奸相撒墩当国,只知道剥吸民脂。那班百姓天天负着苛税重捐,弄得走投无路,大家落草做强盗。因此,徐州芝麻李,山东田丰,蕲州徐寿辉。  童州崔德,道州周伯颜,台州方国珍,泰州张士诚,四州明玉珍,颖州刘福通,孟津毛贵,沔州倪文俊,池州赵善胜,这几处著名的盗寇,都纷纷起事,群雄互相争竞,大家占城夺池,把一座元朝的山河,瓜分得四分五裂了。  讲到元代的税赋,要算盐斤最重了。朱元璋的舅父郭光卿本做着盐贩的首领,凡滁州地方的盐贩,都要从他门下经过的,故此他手下的徒子徒孙,也有几千,专帮着光卿贩盐。国家对于盐捐,原视大宗的收入。元朝在世祖忽必烈的时候,经理财家安不哥提议出来,直传到顺帝手里,正当上下搜刮的时候,怎肯轻易放过呢?

  官吏对于贩盐的越是严厉,人民也越是要私运。私过的既多,一经给官厅捕获,处罪也就愈重。郭光卿做着这注生涯,叫作“将军难免阵上亡”,他的徒子徒孙,被官厅捉去治罪的已是不少的了。

  有一天,郭光卿运着几十艘的盐船,驶过凤阳地方,吃凤阳的守备李忠孝得了消息,便带了五六百个兵丁,把几十艘盐船,一并扣留了起来。光卿吃了一个亏,心里已是十分地愤怒。  好在凤阳和滁州,差不了多少路,便星夜赶回滁州来,将盐船被扣的事,对盐贩们宣布了,众人听说,个个怒不可遏。当下由郭光卿首先说道:“现在的国家,税赋这般的重,叫咱们小民能够负担得起的吗?这事非想一个万全之策。咱们口里的食给贪官污吏们夺完了,将来势不做饿殍不止。”

  光卿话犹未了,众头目中,一个叫耿再成的,高声大叫道:“官吏既要咱们的性命,咱们自不能不自己保护。现在依咱的主见,今天晚上,就杀进滁州去,夺了军械,再连夜杀到濠州,把盐船一齐夺了回来,岂不比坐着受罪和受罚要好得多吗?”

  光卿见说,便踌躇道:“这是灭族的事,关系未免太大了,倒要大家仔细一下子呢。”只见头目郭英、嗅良齐声说道:“郭首领不必过虑,咱们现有一个计较在这里,不晓得首领可能办吗?”光卿忙问什么计较,郭英指着吴良说道:“咱们吴大哥有个结义兄弟,姓郭名子兴,现在离此十里的牛角崖落草,手下也有一千多人。  他平日很有大志,咱们去邀他前来,举他做个首领,索性大做起来,成王败寇,轰轰烈烈干它一会儿,首领以为怎样?”光卿听了大喜道:“你们有这样的机会,何不早说呢?”于是立时着吴良前去,请郭子兴下山,共同举义。

  吴良匆匆地去了。  这里郭光卿就和郭再成、郭英、谢润、郑三等一千人,暂时在盐篷里安息。当时的盐篷,却和兵营差不多,都是盐枭居住的。谁知光卿他们商议的时候,因事机不密,被一个州尹衙门里听差的赵二听见,慌忙赶到滁州,来州尹署中告密。州尹陈桓,听了这个消息,大惊道:“那还了得吗?”忙叫打轿,黑夜里来谒见滁州参军陆仲亨,仲亨也不敢怠慢,立时点齐本部人马五百名、衔枚疾驰,飞奔来到城外,把盐篷四面团团围住,兵丁发一声喊,大刀阔斧杀进篷去。郭光卿从梦中惊醒过来,看见篷外火把烛天,人声嘈杂,忙跳起身来,就架上抽一杆大刀,奔出篷门时,劈头正遇官兵,光卿知道漏了消息,便仗着一口刀,和猛虎般杀将出去,被他砍开一条血路,冲出了盐篷,只见郑三的尸首,已倒在那里。光卿这时已顾不得许多,要紧逃脱了身,去照料家中。才走得十几步,瞧见官兵围着郭英,仲亨执着长枪,亲自来战郭英,因寡不敌众,看看很是危险。光卿便大喊一声,大踏步赶将上去,帮着郭英,力战仲亨。

  正打得起劲,忽然横空飞来一刀,恰砍在光卿的臂上,光卿“哎呀”一声,刀已撇在地上了。仲亨抽个空,一枪向光卿面上刺来,光卿闪身躲过,不提防脑后又是一刀飞来,把光卿的头颅砍了下来。

  郭英见首领被杀,无心恋战,虚挥一刀,回身便走。陆参军指挥兵丁,自己策马迫来,郭英回马,且战且走。沿途逢着了耿再成和谢润,都也杀得满身血污,郭英便告诉他们,首领已被杀死,耿再成也说郑三战死了。三个人联在一起,耿再成道:“咱们来已至此,有心闹糟了,但不知郭首领的家怎样了。”郭英见说,接口道:“咱们且赶到首领家里去,那时再召集弟兄们,等待吴良回来,替首领报仇就是了。”谢润连说有理,回头见官兵已不来迫了,只呐喊着在盐篷中捕人。

  耿再成和郭英等,赶到郭光卿家里,却见门户大开,墙壁颓倒,屋中已静悄悄的。三个人走到里面瞧时,内外不见一人,什物也抛得杂乱,箱笼颠倒。那些细软物件,好似同盗劫一般,都扫荡得干干净净。这时又在夜里,连问讯都没处问的。  幸亏郭光卿家里一个老仆,慌急中躲在门后,他见了郭英和耿再成,认得是主人手下的头目,便走出来垂着眼泪,告诉郭英,才知州尹陈桓带了宋兵,把光卿家中大小捕捉去了。郭英大叫道:“这贼子却如此狠心,咱捉着他必须碎尸万段;才出胸中的恶气哩!”耿再成道:“俺们现在到什么地方去住脚呢?”谢润道:“吴良还不回来,咱们就找吴良去。”三人议定,吩咐老仆管着门,便出门望牛角崖来。走到林外,听得金鼓连天,好似大队人马在那里厮杀。  那参将陆仲亨,杀败了郭英等,正在搜捕同党,猛听得鼓声大震,火把齐明,大队的喽兵奔杀过来。仲亨便燃枪列阵相待,喽兵早赶到面前,当头一员大将黑盔黑甲乌驺马,手捉宜花大斧,威风凛凛,望去似天神一般。仲亨欲待问时,那大将舞起大斧,直奔仲亨,仲亨挺枪挡住,战不到五六合,仲亨抵敌不住,勒马便走。

  那大将马快,赶上来抓住仲亨的衣甲,一把拖下马来,被喽兵活捉了。官兵见主将遭擒,纷纷弃城逃命。

  后面喽兵追杀,喊声连天。郭英等也赶到,见马上那黑将,一把大斧,舞得像飞龙似的,杀得官兵走投无路,耿再成不禁暗暗喝彩。

  忽听东南角上,鼓声又起,火光明处,现出一队人马,帅字旗飘展,正中一位大将,左有徐达,右有汤和。却是郭子兴领了喽兵,亲自来到。前面引路的,正是头目吴良。郭英大喜,忙和耿再成、谢润等,一齐迎将上去,大家相见过了,郭英把光卿、郑三战死,家属被捕的事,细细说了一遍。吴良听说郭光卿死了,不免嗟叹一回。那黑将已把官兵杀散,绑陆仲亨来见郭子兴,子兴叫和郭英等相见,才知黑将叫胡大海。郭英又和徐达、汤和等能了姓名。

  这时大家齐集在一起,吴良进言道:“咱们既到了这个地方,且不要休息,不如乘势攻破了滁州,有了立身之地,就容易做事了。”只见胡大海高声说道:“小弟愿杀滁州去,捉了那州尹来献上。”郭子兴说道:“且慢性急,大家计较好了再说。”大海气愤愤地道:“还议什么?总是厮杀就是了。”子兴说道:“如厮杀时咱要你去,此刻却用不着你多讲。”大海听了,便噘着嘴立在一边。耿再成献计道:“现放着一个好机会,得滁州真如反掌。”子兴忙问怎么缘故。再成道:“咱们擒住的那个参将,只要说得他投降咱们,叫他去赚开城门,滁州不是唾手而得吗?”  子兴连说不差,便令喽兵推上陆仲亨来,子兴亲给他解缚,一面安慰他道:“部下人无知,得罪了将军,真叫俺心不安。”胡大海见子兴放了仲亨,便来争道:“咱们不容易把他捉了来,为什么轻轻释放他呢?”说得陆仲亨十分惭愧,子兴忙喝道:“乱世英雄,胜败常有,俺们将来要共图大事,你这黑厮懂得什么!”当下喝退了大海,邀仲亨上坐,置酒相待。郭英、耿再成做着陪客。席间耿再成望着仲亨说道:“目今天下大乱,人人可得争雄。看将军一貌堂堂,怎么不自图立身,却去给蒙人尽忠,彼非我族类,占我汉人天下,百姓个个切齿痛恨,咱们何不趁此弃暗投明,他日匡扶真主,博得个荫子封妻,流芳千古,不较帮着异族要胜的百倍吗?”

  仲亨听了,起身拱手道:“非足下一言,我却见不及此,今天真令我茅塞顿开。倘蒙收录,尽愿效命帐下。”子兴、耿再成见说,不觉大喜道:“得将军这样,可算是人民之幸了。”

  郭英忙道:“事不宜迟,咱们就进行吧!”于是即刻点起兵马,叫陆仲亨做了前锋,后面郭子兴的大队,却缓缓随着。

  到了滁州城下,天色已经微明,只见城门紧闭,城垛上密布刀枪。仲亨一马驰到城下,高声叫道:“我已回来了,快开城门。城上兵士认得是本城参将,忙来开了城门,仲亨领兵人城,郭子兴的大队,也一拥而进。陈桓这时还在署中,得报还想望后衙逃时,喽兵已围住县署,见一个捉一个,把陈桓的一门,都绳穿索缚地捆了起来。

  郭子兴进了县署,一面令耿再成出榜安民。郭子兴便亲坐大堂,叫把陈桓推上来,讯问滁州仓库。桓却直立在阶下,只是一言不发。子兴大怒道:“你平时索诈小民,今日还敢倔强吗?”说罢,喝令左右,推下去重打五十大棍,左右正要动手,忽见一个少年,掩面哭上堂来道:“我舅父郭光卿一家,被他弄得家破人亡,舅母李氏惊死在路上,现在所有人口,都吃他监禁起来,就是家私什物,也给陈桓搜刮得干干净净,还求首领替我舅父报仇。”说毕又大哭起来。子兴问那少年是谁,郭英答道:“他便是郭光卿的外甥朱元璋。”子兴见说,细瞧元璋,龙眉凤眼,相貌不凡,心上已有几分欢喜,因对元璋说道:“你不要悲伤了,这里却是你舅父的好友,那仇自然要报的,你且安心在此,俺决不会亏你的。”说着令喽兵去监中放出郭光卿的家属来。元璋数着,除舅母李氏已惊死外,婢仆人等一个也不少,只不见了马秀英姑娘。问那仆人,回说没瞧见。元璋嗟叹了一会,心里却非常地挂念。

  原来当陈桓带领亲兵,去捕捉郭光卿家眷的时候,元璋被人惊醒,一骨碌跳起来身,起初还当是盗劫,及至见了官兵,知事不妙,也顾不得秀英姑娘了,便飞跑到天井里,推倒一堵砖墙,黑暗中望荒地上逃走。所以郭英到郭光卿家里时,见墙也倒了,却是元璋推倒的。元璋既逃出虎口,在树林里躲到天明,便去打听他舅父犯罪的缘由,有晓得情形的盐贩,把郭光卿私通大盗图劫县城的话,说给元璋听了,元璋听得舅父已被官兵杀死,就痛哭了一场。又闻得光卿手下的头目,已借兵来占了县城,所以赶进城来哭到堂上要求报仇。郭子兴答应了,就命元璋在县署里住下。  元璋把光卿的家属安顿了,又去寻着他的尸身,就在滁州安葬。那郭子兴因讯问陈桓,得不着实供,便将陈桓用乱棍打死,一面和徐达等计议进取濠州的计策:元璋听了,便来见子兴道:“濠州是我的本乡,首领如派兵进攻,我愿做向导。”

  子兴大喜,立命徐达、汤和、胡大海、郭英等四人,领兵一千,同了朱元璋去袭取濠州。

  兵马到城下时,濠州州尹黎天石和守备张赫,亲自督兵守城。徐达令兵士攻了一天,丝毫也得不到便宜,那城上矢如飞蝗,又伤了好多兵丁。徐达和汤和商议道:“凤阳这些小城尚不易得手,将来怎样干得大事?”汤和还不曾回答,元璋便进言道:“凤阳濠州城池虽小,却筑得十分坚固,万一久延时日,他们救兵一到,我们就要众寡不敌,眼见得不能成功了。”徐达点头道:“这话正合我意。但那郭头领原叫你来此做向导的,不知你可有什么计较。”元璋答道:“以我的愚见,此城非里应外合不可,然一时却没有内线;昨日我巡视周围,见西堞最低,可以爬过城去。待我扮作西番僧的模样儿,赚进了城,那里西觉寺的主持,也和我认识的,到了那时,组织起和尚兵,把城门偷开,大队就好进城了。”徐达说道:“法子倒还是不差,只是危险一点,本来他们出家人是胆小的,倘将这事前去告密了州尹,你的性命不是难保吗?”元璋沉吟了半晌道:“城内的西觉寺,本是钟离村皇觉寺的分寺。从前我在皇觉寺里的时候,知道混进西觉寺中很有几个有胆力的和尚,但不识他们的心意怎样。现下等我进了城,再随机应变吧!如其能够成事,我把书绑在箭上射下来。三天之内没有消息,你们再预备攻城就是了。”徐达应允了,只叫元璋小心从事。

  当下元璋就回到营后,选了一匹快马,直奔到钟离村的皇寺里,见过了方丈悟心,匆匆寒喧几句,便向悟心要了一套僧衣和鞋帽之类,立时在寺中改扮起来。元璋的身材是很魁伟的,扮起来,倒极似一个西番和尚。元璋打扮停当,在寺里休息一会,看看天色晚了,便上马竟奔城下。离城约半里多路,弃了那匹马,悄悄地来爬城墙。其时城里防备得为严紧,各门上都有兵丁守着。元璋才得上城,已被两个兵士获住,立刻上了绑,拥着去见指挥官。  只见一位指挥官,面貌似曾相识,便喝问元璋道:“你那和尚,不是来此做奸细吗?”元璋见问,却颜色不变地答应道:“小僧是钟离村皇觉寺的和尚,到城内西觉寺来探望师傅的,实不敢做好细。”那指挥官望了元璋一眼道:“你可姓朱吗?”

  元璋应道:“正是!”那指挥官笑了笑,吩咐兵丁们,把元璋释放。那旁边一个指挥官说道:“他虽是和尚,夤夜偷进城来,恐也不是个好人。”先前的指挥官接口道:“这和尚是我同村人,为了家贫,才出家做了和尚。他们出家人是慈悲为本的,任他去吧!”元璋见有人放他,忙称谢了声,回身竟望西觉寺来。他一路走着,想起那个指挥官,原来是幼年时代看牛的同伴。

  元璋到西觉寺,那方丈名叫悟性,是悟心的师弟,见元璋前来,便留他在寺中安息,一宿无话。第二天早上,元璋打听得城中苦早,百姓令西觉寺里的众僧求雨,后天把龙王舁出来巡行。元璋得了这个好机会,他也不和寺僧说明,到了晚间,把信缚在竹竿上,掷出城去,信里说明天午前举事。到了龙王出巡这天的清晨,已有许多百姓来西觉寺里拈香。

  及至午晌,众人便抬了龙王,寺里的和尚跑着,沿路铙钹喧天,朗诵佛号。元璋也夹在里面。将过西门的当儿,元璋忽然大嚷道:“强盗杀进城来了!”一头嚷着抛了手里的法器,竟来开那西门。那些百姓,本和惊弓之鸟一样,听了元璋的话,大家吃了一惊。见元璋去开城门,还当强盗从后边杀来了。大众一拥上前,帮着元璋去开门逃走。守城的兵丁,一时人多阻拦不住,有几个已给众人打倒,西门早已大开,那外面徐达的兵马,呐喊一声,争先冲进城来。大众开了城,原想逃命的,这时见强盗从对面杀来,连连叫苦不迭,各人似没头苍蝇般的,四散乱逃口只苦了西觉诗的一班和尚,弃了龙王,没命地逃走,逃得慢的,被徐达的兵丁砍了脑袋。  百姓里面有几个落后的,瞧见元璋去开那城门,放强盗来,便一路连逃带喊:“强盗杀进来了,奸细是和尚!”县尹黎天石和张守备,正在南门巡城,听得西面喊杀连天,知道西门有变,慌忙领了一队兵丁,望西门赶来,见百姓们喊着:“奸细是和尚”,兵丁们一见和尚就砍,可怜西觉寺里逃得性命的和尚,都被官兵杀了。守备张赫首先赶到了西门,劈头正遇着胡大海,两人交马,只一回合,被胡大海一斧砍落马下,官兵纷纷逃走。黎天石见势头不好,忙开了东门落荒逃命去了。

  这里徐达得了凤阳,便飞马报知郭子兴,子兴令耿再成和谢润留守滁州,自己带了吴良来到凤阳,见了徐达、汤和等,再三地嘉奖了一番,便命开起庆功筵宴。

  徐达在席上,将破凤阳的功绩归了朱元璋,说他胆粗心细,确是能干。郭子兴大喜,就加元璋做了领兵的队长。

  这一天的诸将,都欢呼畅饮,席散之后,朱元璋记起借来的僧衣僧帽,便包裹好了,亲自送到皇觉寺,去还给悟心。恰巧徐达、汤和、郭英、胡大海、吴良等几个人,也在城外散步。

  他们见了元璋,便问到什么地方去,元璋告诉还衣帽的缘故,汤和笑道:“咱们横竖没事,听说皇觉寺有汉钟离的遗迹存着,此刻就去玩耍一会儿吧!”胡在海接口道:“很好,很好,俺在这里正闷得慌,大家一块儿玩去!”徐达点点头,于是一行六人,一齐望皇觉寺来。  到了寺里,元璋把衣帽还了悟心,陪着徐达等闲游了一会,别了悟心,走出皇觉寺,看看天色很早,六个人信步向那村东走去。出了村口,只见碧禾遍地,流水潺潺,一片的野景,好不清幽。徐达不觉叹道:“人生朝露,天天夺利争权,不知何时才得优游林泉,享终身清福哩!”汤和见说,也点头道:“可不是吗?世人庸庸扰扰,无非为的是‘名利’两字,不过没人看得穿罢了。若能知道结果,撒手西归时一点也带不去的,何必拚命地去争呢?”胡大海听了这些话,便不耐烦起来,道:“你们好好的散步,怎么说出那酸溜溜的话来,叫人好不难受!”汤和笑道:“胡兄弟是直爽人,喜欢谈厮杀的,我们就讲厮杀给你听吧!”胡大海高兴起来道:“那么快讲给俺听!”元璋见大海憨得可笑,便也插口道:“厮杀的故事多着唾,你却喜欢听哪一朝的?”胡大海把大拇指一竖道:“俺最高兴的是杀贼,哪一朝杀贼最多的,就讲哪一朝。”

  元璋正要回答,忽听得远远地金鼓震天,徐达遥指道:“胡兄弟,那面方在那里杀贼呢!”众人见说,随着徐达指点的地方望去,果然见尘土蔽天,喊声不绝。

  汤和诧异道:“那里怕真有了战事吗?”说时恰巧有一个乡人,担着铁锄走过来,胡大海便迎上去,不问什么,将那乡人一把拖住道:“那边可是杀贼吗?”乡人给胡大海臂上一把,痛得似杀猪般直叫起来。汤和忙走过去,叫大海放了手,向那乡人陪礼道:“我们这兄弟是莽夫,因此得罪了尊驾,惭愧得很。”

  乡人一边说不打紧,兀是直着臂膊,连连皱那眉头。汤和安慰了乡人几句,便问:“那里为甚有喊声,可是厮杀吗?”

  那乡人摇摇头道:“不是厮杀,那边叫白杨村,村中练着防盗的民团,近来新聘来一位教师,这时正在操演哩!”汤和听罢,谢了那乡人一声,回头埋怨大海道:“他是安分的村民,又不是大盗,经得起你把他一拖吗?下次不要再这样得罪人了。”  大海噘着嘴道:“俺又不曾用力,他自己骨头太嫩了,倒反怪别人哩!”这一句话,说得徐达、郭英等,齐笑了起来。当下六个人,便向白杨村走来。到了村口,早望见一片大校场,场里排列着五六百个团丁。走近校场瞧时,却见一个红脸汉子,正演着铁盾的战术。不知铁盾怎样的演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第十三回酿笑话大海闹新房献绝技花云斗黑汉却说朱元璋和徐达、汤和、胡大海、郭英、吴良等六人,走到白杨村,来看民团的操演。到了村中的校场里,只见五六百个团丁,一字儿排着。他们的手中,右执着单刀,左握着一面铁盾。正中立着一个红脸大汉,也是一手刀一手盾,在那里朗声说着用盾舞刀和遇敌抵御的法子。大约那红脸汉,是刚才乡人所说的,就是新聘来的教师了。那红脸汉把用法说明了,便演试给一班团丁们瞧。但见他先把刀一摆,将盾向自己身上一遮,一个翻身滚在地上,忽地又立起来,这样的刀盾齐施,倏上倏下,真是神出鬼没,到了后来,只看见刀光闪闪,盾声呼呼,红脸汉子的人已瞧不见了。

  大家看得眼花缭乱,不由得齐齐喝一声采。声未绝处,猛听得砉然的一响,那张盾便覆在地上,一动也不动,看红脸汉子时,不知哪里去了,却见盾旁的四周,刀光霍霍地闪着。似这般地过了半晌,才见红脸汉子提了盾直跳起来,向着众团丁说道:“这一个解数,叫作狡兔拒鹰,施展的当儿,必至遇见了马上的敌人英勇,自己力不能敌,才用这个法儿,砍他的马足。他马足一受伤,人自然堕下来,那就容易对付了。”众团丁见说,唯唯听命,把观看的一班人,看得吐出舌头来,半晌缩不进去。胡大海忍不住,高声喝着采。这一喝好似青天起了巨雷,将众人吓了一跳。那红脸汉也十分注意,便望着胡大海瞧了两眼。徐达埋怨大海道:“你可见人家留心你吗?照你这样的莽撞,早晚要闹出事来呢!”胡大海笑道:“借喝彩是说他好,又不曾说他坏,却瞧瞧做什么?”说着只见那红脸汉子,已走了过来,笑着对徐达拱手道:“你们几位,似从外乡来的,咱这里备着半杯儿淡茶,请诸位到里面少坐一会。”说时便邀了徐达、胡大海,那红脸汉却在前引道。徐达那时不好推辞,只得随着红脸汉,走过村庄中来,回头望着胡大海说道:“如何?不是被你弄出事来了吗?”胡大海见面不相识的人来邀他进去喝茶,不知是好是歹,知道是自己喝彩闹出来,便低着头作声不得。后面汤和、郭英等,见徐达、胡大海跟那红脸汉前去,也不识是吉是凶,四个人就慢慢地跟着走。

  不一刻,已到了一座庄院里,庄的四周,掘着一条护庄河,庄中危楼高耸,绿树荫浓,正中一条甬道,两边栽着一排儿的柳树。徐达、胡大海随那红脸汉走过了护庄河,渐渐到了庄前。

  只见大门两旁,放着密密的刀枪,一字儿的长凳上,坐着几十个关西的大汉,一个个雄赳赳,气昂昂,他们见了红脸汉子,便齐齐地站立起来,暴雷也似地唱了一个喏。红脸汉子向大汉们略略点头,便回头来让徐达和胡大海先行进了庄门,红脸汉子自己随后也进了庄院。大家到草堂中,红脸汉邀徐达、大海坐下,庄丁一面献茶。那红脸汉却徐徐地向徐达问道:“足下莫非是郭子兴首领部下的徐先锋吗?”

  徐达见问,不觉吃了一惊道:“小可正是徐达,不知壮士于何处见过?”那红脸汉微笑道:“小子姓常名遇春,祖居濠州怀远人。昔日在濠州城中,酒肆里曾见过一面,后来匆匆各分东西。现闻得你们将有大举,此次已夺取濠州,小子听了,也很有此志,但一时不敢贸然相投,正在这里候着机缘。”说时指着胡大海道:“刚才听得这位黑壮士的喝彩声,一眼瞧见了足下,觉得很是面善,所以冒昧相邀。但不识黑壮士尊姓大名?”徐达答道:“这是我的义弟胡大海。”常遇春听了忙问道:“莫非那年打武场的胡壮士吗?”徐达点首道:“一些也不差,他正为了这件事,才投在郭首领的部下呢!”常遇春说道:“听说你们是领兵来的,为什么却这样闲暇?”徐达见问,将自己同诸将士出城散步的话,大略说了一遍:常遇春笑道:“你们几位幸而逢见小子,不然给庄中人瞧出了行迹,只怕此刻未必能够脱身哩!”

  徐达大惊道:“这是为何?”遇春大笑道:“足下不听见路人传说吗?这个庄里练着民团,是专门防备邻县盗寇的。你们倘被庄民认出来,岂不要为难呢?”徐达恍然大悟道:“非壮士一言提醒,我几乎忘记自己是什么人了。”

  正说着,忽听庄外人声鼎沸,似有人在那里厮打。常遇春忙赶将出来,过了半晌,便领着朱元璋、郭英、汤和等进来,笑着对徐达道:“你们还有四位同伴,为什么留在庄外?倒说庄里人把二位宰割着哩,因此和庄丁们闹了起来。”徐达也忍不住好笑。郭英等见徐达和胡大海没事,气也就平了下去。于是由徐达给常遇春把朱元璋、汤和、吴良、郭英等一一通了姓名。常遇春大喜道:“今天无意之中,倒好算群雄聚会了!”

  说罢吩咐庄丁,立时摆上筵席,常遇春让徐达等人了席,自己便在下面相陪。

  胡大海一见了酒,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早一觥觥地大喝大吃起来。徐达笑着向常遇春说道:“我们这位胡兄弟是个莽夫,不免被壮士见笑。”常遇春也笑道:“大家一见如故,似胡壮士般的是快人!”说着便你一杯我一杯的,也都欢笑畅饮。

  徐达在席上,谈起常遇春的铁盾本领来,不禁赞叹一回。原来常遇春的盾法,本是祖传的绝技。他一手施刀,一手执着盾,无论你是一等好汉,终要吃他的亏。因此到了对敌的当儿,他盾可以护身,刀能够砍人,手脚齐施,真可算得军械中一件利器了。还有最后的一个法子,是用力一使劲,能把人躲在盾内,敌人如走近去,他就用刀削足,这一下子就是常遇春在校场中演过的,叫作狡兔拒鹰。但别人要想学他,却是万万办不到的。

  那时徐达在白杨村里,经常遇春留着他们欢饮,大家直吃到月上黄昏,才酒阑席散。又讲了些闲话,徐达等便辞过了遇春,回到濠州城内。

  一宿过去,第二天早上,徐达令吴良往白杨村请常遇春来赴宴。不一会,遇春和吴良到了,就排起席来,大家入座。这一次可不比在白杨村了,自没什么猜忌,更吃得较那天高兴。

  常遇春饮了几杯,便起身告辞。徐达阻拦道:“我们还不曾细谈,为什么要紧便走?”常遇春道:“今天我们邻村的庄主方子春,他女儿柳方娘,在梵村店开擂招婿,清晨就有请柬来的,我们相约是守望相助的,所以不能不去。”胡大海见说,便捋拳擦臂地说道:“常大哥说的不是打擂吗?俺就同去瞧瞧如何?”徐达一面邀常遇春坐下,笑着说道:“时候还早呢,我们胡兄弟既说要去,等一会儿,大家一块去。”常遇春也笑道:“那是最好没有了。”于是众人又饮了几觞,一齐离席。

  徐达叫兵士们备过了七匹马来,和常遇春等上了马,飞一般地望着梵村走来。

  到了村口,徐达对常遇春道:“我们只作看客,不必进庄去,足下但请自便吧!”  常遇春见说,只得独自走进庄中,自有庄主方子春和他儿子庄刚,把常遇春迎了进去。这里徐达一行人,慢慢地走入村来,早见梵村的正中搭着一座七八尺高的擂台,台下那些瞧热闹的人,已挤得水泄不通了。胡大海嚷道:“那里已经开擂了,俺们到台前去瞧去!”说时只望人丛中直钻入去。一般闲人,正在大家拥挤着,大海走进去,把两手一挥,已推倒十几人,有几个跌在地上的。险些儿连头也踏破了。

  徐达忙上去,把大海喝住道:“你这样的粗暴,又要闯出祸来哩!”大海听了,这才立着不动。大家看那擂台上时,却是方庄主的几个徒弟在那里打着玩耍,因为开擂的时间还不曾到,几个管台的徒弟,一时高兴起来,就在台上练一会功夫。但见一个使刀,一个使枪,两人在台上较量着,虽说是练着玩,却都有家数。胡大海看得技痒,便回头对郭英道:“俺们也上去练一趟吧!”郭英还没有回答,徐达忙拦住道:“他们在那里玩着,又不是真的厮打,你上去倘惹出事来,或是被你打坏了,那又算怎么呢?”胡大海见说,只好立在一边。  过了好半晌,忽听看的人大嚷起来,众人忙看时,只见庄主方子春,同了他儿子方刚,亲送方柳娘到擂台上来,后面的却是一骑马,马上坐着一个豹头环眼的红脸大汉,徐达见是常遇春,便只作不认识似的,并不向他打招呼。那方子春和儿子方刚、女儿柳娘到了台下,看台的徒弟们过来架了小梯,由方刚先行上台,柳娘便跟在后面。方子春回过身,邀了常遇春,到对面的看台里坐下,庄丁们便献上茶来。

  常遇春一头和子春闲谈,两眼不住地瞧着擂台上。  这时擂台上面,方刚和柳娘,分着东西坐下,方刚便望台下说道:“今天是咱们开擂的第一天。咱们摆擂的原因,是为了一件婚事起见。”说时手指着柳娘道:“这是舍妹柳娘,幼年的时候,也曾跟着俺父亲练过几套拳脚,现在俺父亲要替她招婿,她便设誓,有人能打她一拳或踢她一脚的,才肯把终身托付。俺父亲拗不过她,便设下擂台来征选人材。谅台下不少四海英雄,倘愿上台比试的,万望拳足留情。”方刚说罢,向大众拱了拱手,仍去坐在椅上。其时台下的人,挨来攘去,扰攘得一片的人声。  众人正在议论纷纷的当儿,早见一个少年的壮士,头带着武生巾,足登着麻鞋,穿一身紧靠子,只见他耸身一跃,已轻轻地跳到了台上,向方刚哈了哈腰道:“俺来陪你练一趟儿。”方刚见说,便慢慢地立起身来,柳娘也走入了后台。看台的忙掇去了椅子,两人就在台上交起手来。斗到紧急的时候,那少年壮士飞起一脚,恰被方刚接住,顺手一托,少年壮士立不住脚,噗地跳落台下,一班瞧热闹的人,不禁齐声大笑了一阵,那少年壮士红着脸儿望人丛中一溜烟走了。众人笑声未绝,又有一个莽汉跑上台去,也吃方刚打败了,一连三四个人,都是如此。那时把台下的胡大海瞧得眼中出烟,便大嚷一声,直奔到了台下。徐达待要去阻挡时,已是来不及了。只见大海大踏步上了梯子,也不客气半句话,足才踏到台上,就是一拳向方刚面上打去,方刚慌忙用手来抵御,大海却已回头便走。台下的人,只当大海是惧怯,又齐声大笑道:“似这般没用的人,也敢上台打擂了。”说犹未了,那方刚不舍,从后面来追大海,猛见大海回过身来,施展一个黑虎透心势,提起左拳又是一拳望方刚打来,方刚正待解脱来拳,说时迟,那时快,大海的拳头,并不真个打去,他那右足已随拳踢出,方刚见他拳足齐至,急急地向左边趋避,不提防大海飞起左腿,尽另的一腿,把方刚从台上直踢到台下,倒在地上爬不起来了。

  大海施的这一下解数,叫作环步鸳鸯腿。他起先的一拳,回头便走时,原是诱敌的法子,敌人若追上去,他就回步过来,扬手一拳,敌人只顾着上三路的来拳,想不到他的右足踢来,哪知右足才起,左足继到,任你身手怎样的敏捷,一时终来不及避去。那《水浒》中的武松打蒋门神,便是这个拳势,施展的人,非具有真实功夫,不敢乱用。有了真功夫的人,不遇到劲敌也不肯轻使的。这种把式,本是拳家的秘传,方刚哪里识得,因此吃胡大海的大亏。那些台下的人,又不约而同地喊了一声:“好!”方子春见他儿子跌下台,心里很是着急,忙叫庄丁去搀扶方刚起来。

  那台上的方柳娘,见她哥哥被大海打落,顿时芳容变色,蛾眉竖起,便一手卸了外氅,露出一身大红的衣裤来,衬着她那娇嫩的粉脸,愈显得妩媚英武了。当下那柳娘姗姗地走出擂台,也不搭话,飞拳就望胡大海打来,大海见她是个女子,越发不把她放在心上了。谁知柳娘的拳脚很精,不到几个翻身,大海的臂上已着了一拳,两个照面后,又被柳娘踢着一脚,幸得大海忍得住疼痛,双方相持一会,柳娘却啪的一掌,正打在大海的脸上,声音很觉得清越。打得大海性起,七窍中火星直冒,便牛吼般地伸手抓住柳娘,那柳娘却忽东忽西地蹿来蹿去,身体儿好似猿猴一样,弄得大海捉摸不定。

  这时大海已累得满头是汗,徐达等一干人,深怕他受亏,暗暗地替大海着急。

  那边的常遇春,也代大海捏着一把汗,只有方子春心上却很是喜欢。大海已恼怒万分,恨不得把柳娘也掷下台去。那时大海真急了,忽然地急中生智,故意卖一个破绽,任那柳娘一拳打将入来,大海却引身躲过,柳娘扑了个空,身体儿一倾,险些儿立足不稳,忙收回那个拳头时,纤纤的玉腕,已给大海一把握住。柳娘拚命地要想挣扎,还有一只手,捏着拳头,似雨点般望胡大海乱打,大海好似不曾觉得,只是抵住不放。柳娘被他捏得痛不可忍,不由得“哎呀”一声叫出来。方子春深恐女儿受伤,慌忙奔到台下,将手乱摇道:“算了吧,算了吧!请壮士放着手,老汉替壮士陪礼就是了!”徐达、汤和、郭英、吴良、元璋,以及常遇春等,一齐叫着住手,大海才放了柳娘,只见柳娘已粉汗盈盈,桃花泛面,含羞答答地退入后台去了。

  方子春一面请胡大海下台,笑着拱手道:“壮士果然英雄,寒舍离此不远,有屈大驾贲临。”大海答道:“你去问俺徐大哥去,徐大哥说跟你走,俺也跟着你走就是了。”子春便问道:“哪里的徐大哥?”大海指着徐达道:“那不是俺的徐大哥吗?”

  子春见徐达面如重枣;一貌堂堂,知道不是常人,忙过来邀那徐达,徐达知情不可却,只得应允。  当下和汤和、大海等一行人,随了子春到方家庄来。那常遇春已辞了众人,先回白杨村去了。这里许多看热闹的闲人,都随在后面,个个说胡大海的本领高强。

  大家讲一会,赞叹一会,这样的一传十,十传百,梵村中的男男女女,扶老携幼地到方家庄上,来看打擂的英雄。子春邀徐达、汤和、郭英、元璋、胡大海等,到了内院,那院子里已拥满了人,叽叽喳喳地,瞧的瞧,讲的讲,把一座方家庄,阻塞得和铜墙铁壁一般。方子春给他们闹得头昏,命家丁将闲人驱出,把庄院大门关了起来,庄内才得清静。

  这时庄丁们忙着献茶哩,送点心哩,子春也十二分地谦恭。  徐达等很觉得过意不去,和子春寒喧已毕,各人通了姓名,徐达便向子春陪礼道:“我的这个胡兄弟,做事极其卤莽,刚才拿令公子摔下台来,最后又得罪了令小姐,真叫我们抱歉。但不知令公子可曾受重伤吗?”子春见说,忙起身道:小儿只是一点皮伤,毫不妨事的,列位尽可放心的!“说罢,吩咐摆上宴席来,子春亲自斟酒,大家饮过了三巡,子春便停杯发言道:”老汉此次命小女设擂开拳,原含着选婿的意思,方才小儿方刚,已在台上声明过了。现在蒙胡壮士不弃,肯驾临垂教,老汉非常地心折。谅胡壮士中馈犹虚,老汉愿将小女侍奉巾栉,以践前言,烦列位明公代作执柯人,不知能俯允吗?“徐达见说,便问大海道:”胡兄弟,可曾听见吗?方公现欲招你做个爱婿哩!“大海摇头道:”什么爱婿不爱婿,俺是不懂得的。“元璋笑道:”那是婚姻巧合,百年夫妻,胡兄弟不要推辞吧!“大海也笑道:”俺自幼便没了父母,又无兄弟姊妹,更不必说是夫妻了!“徐达等一齐笑起来,汤和说道:”这样讲来,咱们胡兄弟倒是个真童子呢!“众人听了,不觉哄堂大笑。胡大海道:”俺是老实人,你们莫欺侮取笑了!“徐达正色道:”方公一片的至诚,好在你还不曾有妻室,今天我就替你作主吧!“说着也不由胡大海分辩,伸手把大海襟上的荷包摘下来,递给子春道:”客中没有贵重聘物,拿这东西胡乱做个信证吧!“子春接着,便很高兴地走进内室去了。

  其时柳娘已从擂台那里回来,子春和他夫人商议了一遍,去问柳娘时,却默默无言。子春晓得她已愿意了,忙出来对徐达说道:“我看列位都是国家梁栋,将来戎马疆场,为国自不能顾家了。依老汉的愚见,趁着今晚良辰吉时,不如令胡壮士和小女成了婚吧!”汤和、郭英、吴良等,齐声说道:“这话很有理,咱们大家喝胡兄弟一杯喜酒哩!”徐达却踌躇道:“只怕郭首领责怪吧?”元璋说道:“这又不比临阵娶妇,和背命掳艳是不同的,有甚见怪?”徐达恍然道:“那就这么做去就是!”方子春听了大喜,立刻嘱咐庄丁们去筹备起礼堂来。  不到一会工夫,方家庄上,早已挂灯结彩、鼓乐齐鸣,华堂上红烛高烧,毡毹铺地,他们闹得一天星斗,胡大海兀是睡在鼓里。徐达和朱元璋等也不和大海说明,待至黄昏时既到,徐达便叫大海放了酒杯,督促他更换吉服。大海不知就里,迷迷糊糊地穿上,由汤和、吴良等,拥着大海到了堂前,那红毡毯上立着盈盈的一位玉人。汤和等推着大海和那玉人并立交拜。这时的胡大海,已身不自主,任他们去做作。交拜已毕,郭英等拥着,把一对新人送入洞房。但听得砰的一响,新房门被众人阖上了,大家说笑着饮酒去了。

  大海到新房里去,见绣幔罗帐,妆台衣镜,分明是女子的闺闼。一眼瞧见床上坐着一个锦裳绣服的人,头上戴着一幅红绫,却瞧不清楚是谁。大海不觉诧异起来,向床上的那人笑道:“你和俺闹玩吗?为甚遮着脸儿,不叫俺瞧见?”连问几声,不见答应,大海忍不住,伸手把那人头上的红绫揭去道:“俺在这里问你,你为什么不和俺说话?”大海一头说着,便低下头去,细瞧那人的脸儿,只见她云鬓风鬟,低垂蝤蛴,似乎十分害羞。大海顿时怔了怔,再看那女子,正是日间和自己在擂台上厮打的女子。

  大海看了,不由得怪叫起来,慌忙三脚两步待奔出房来,那房门又是锁着。大海心慌了,尽力地一攀,把一座房门扳倒下来,便一耸身逃出了房,七跌八撞地跑到了厅上,见徐达等正在猜拳行令,吃得很为高兴。大海就把房中的所见,对众人讲了一遍,连连吐舌摇头地说着怪事,说得徐达等一齐好笑起来。元璋却忍着笑道:“胡兄弟,你不要弄错了,今天是你完姻的吉期,咱们还叨扰一杯喜酒哩!”徐达也立起来道:“快进去吧,不要误了时辰!”说着便来推胡大海进房。大海哪里肯进去,口口声声说没有这回事,那两只脚已拔步望外逃走。

  徐达、元璋忙追上去,大海却飞般地跑得很远了。他一口气向前直奔,不防当头来了一个大汉,和大汉撞个满怀。大海便不由分说,一拳望那大汉打去。不知那大汉是谁,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第十四回半夜绸缪艳姬荐枕席一朝芥蒂嫠妇泄机谋却说胡大海和那大汉撞了一头,心里大怒,竟劈头就望那大汉打去。大汉忙闪过了,便也大怒道:“你这个黑贼,自己走路不留神,反来怪着俺吗?那莫怪俺的拳头无情了!”说着也回手一拳,两人一来一往地在黑暗中交起手来。这里徐达追不上大海,便去和方子春说知,子春令庄丁们燃起火把,分作三队,去到村外找寻大海。朱元璋和郭英领了十几个庄丁,直奔到西村口来。

  走到梵村的正西大路上,只见远远地有两人在那厮打。郭英说道:“不用说了,那厮打的人,定是胡兄弟无疑。”元璋主户头,大家赶到了路口,正是胡大海和一个大汉,你一拳我一脚地直打得难舍难分。元璋大叫:“胡兄弟和那位壮士住手!”

  两人哪里肯罢手,只管他们打着,任你喉咙喊破,他只作不曾听见一样。这时恼了郭英,便捋起了袖儿,大踏步走向前去,施展一个两虎奔泉势,突然地钻将入去,一个双龙搅海,把大汉和胡大海分开在两边。那大汉吃了一惊,便拱手道:“你们有这样的能人在那里,俺斗不过你们,情愿服输了。”

  大汉说罢,回身便走,元璋忙一把拖住大汉道:“壮士请留步,咱们这胡兄弟是个莽汉,得罪了尊驾,休要见怪。”那大汉道:“事已过去了,谁曾见怪来?”

  元璋、郭英一齐大喜,便邀了那大汉,并同着胡大海,回到梵村来。子春见大海已寻得,心里早安了一半。元璋和郭英,邀了那大汉进庄,令庄丁们摆起杯盘,重行开怀畅饮。席上朱元璋问那大汉的姓名,那大汉说姓花名云,是淮西人,自幼曾投过名师,学了一身武艺,现欲投奔明主,因称雄的人太多了,一时决不定方向。元璋听了笑道:“咱们正少花兄这般人物呢。”当下把郭子兴起兵的事,约略讲了一遍。花云不住地点头,又赞成郭英刚才排解厮打时的一个家数。郭英说道:“小弟这种劣技,又算什么?从前咱高祖在日,他一个翻身,虽石穴也分裂哩!”花云听说,不觉吐舌道:“怪不得似这般地厉害,原来是家传的绝技呢!”三人正在闲话着,外面徐达和吴良等,已陆续进来,汤和一见了大海,便埋怨他道:“你这个害人精,什么没来由管自己逃跑了,累得人家却寻得苦了。”元璋笑道:“若不是胡兄弟这一跑,却遇不着这位好汉。”说时将大海和花云厮打的情形,对众人说了,又给大众通了姓名,各人说了套话,大家便入席共饮。徐达却正颜厉色地把夫妇人伦的道理,再三给胡大海开导了一番,酒阑席散,重送大海入了新房,徐达、元璋等才各自安息。但胡大海虽勉强进了新房,却连正眼也不敢向床上瞧一瞧了,休说去睡觉了。他眼睁睁地坐了一夜,挨到了天明,只得出房去,拜见了岳翁岳母,又和大舅方刚相见了,大家进了早餐,起身告别。那白杨村的常遇春,也亲自来送行。

  俗话说:“英雄惜英雄。”真有依依不忍分别之概。常遇春见众中多了一人,便问那人是谁。元璋即叫花云和常遇春相见了,方子春要留胡大海住几天,大海执意不肯,只得由他了。徐达等别了方子春父子,又同常遇春等作别了,七人一路回濠州来。

  郭子兴接着,便问他们两日不回,是到什么地方去的。作达就将看打擂和胡大海成婚逃走的事,前后讲了一回,引得子兴也笑起来道:“天下有这样的老实人!”

  说着,众人都退了出来。郭英望着胡大海笑道:“首领说你太老实了,你起先要逃走,后来的况味却怎样?”说得胡大海无地容身,那黑脸皮上隐隐显出紫红颜色来,忙掩了耳朵,飞也似地跑了。从此他们在军中没事的时候,总把这件事谈着,把大海当他们说笑的资料。大海被他们取笑得走投无路时,就掩住了两耳,闭着眼睛,只作没有听见的一样。

  其时有徐州的盗魁赵大、彭均用二人,前来投奔郭子兴,子兴闻得二人的大名,忙令开大门迎接。原来那赵、彭二人,都是李二部下的将官,李二占据徐州,赵大为定远大将军,彭均用为抚靖大将军。不料元丞相脱脱,亲自带兵来取徐州。李二本是乌合之众,怎当得大兵的压迫,早已四散逃走了。李二只领了三四骑飞奔出城,在路上染了一病,就死在道上了。赵大和鼓均用,既没了靠山,二人无处安身,听得郭子兴在濠州起义,便来依在子兴的部下。过了几天,又有辰州孙德崖的,也领兵来投。子兴凡来者不拒,一概收录。但赵大和彭均用两人,素来面和心非,当初在李二部下,也为了二人斗劲,弄得将士离心,李二因此一败不振。现在他二人在郭子兴部下,又发起老脾气来了。赵大在子兴的面前,说彭均用是个没用的人,李二致败都由彭均用弄假成真的。子兴听信了赵大的话,把彭均用看待得十二分地冷淡。彭均用是个市井的无赖,岂有瞧不出的道理,便私下约会了孙德崖,要想去谋郭子兴。恰巧元朝的兵马来攻滁州,徐达等一班武将,都去抵敌元兵去了。在子兴左右的,只有一个朱元璋和郭英了。

  一天的早晨,忽接到城外的孙德崖的请柬,邀于兴去他营中赴宴。因孙德崖自投了子兴,把兵马驻屯在城外,如遇有事的时候,由德崖进城来请命。后来德崖势力日大一日,居然和子兴分庭抗礼了。子兴的为人,又胆小又是无用,他见了孙德崖,心里暗暗有些害怕,今天接到了请柬,自然不敢不去。那时郭英在一旁说道:“孙德崖的举动,已不似从前了,此去须访有诈。”子兴摇头道:“我待他很推诚相见,谅他也不至于负我的。”便不听郭英的话,竟带了十余骑到孙德崖的营中来赴宴。谁知子兴这一去,看看一天不回来,第二天仍不见踪影,接连三四天,连消息也没有了。急得郭英走投无路,就是子兴的妻子张氏,也哭哭啼啼,只求郭英设法。郭英一时也找不出半个计划来,只得四下里来寻朱元璋。

  元璋因新收了一个义儿沐英,便在沐英家里住着。郭英寻觅了半天,恰巧在路上碰见,沐英在前面引路,父子两人正在游着街市。郭英一眼瞧见,好似天上掉下一件宝贝来的高兴,忙上前招呼了一声,同到僻静的地方,郭英将子兴被德崖请去至今不曾回来的话,草草讲了一遍。元璋大惊道:“孙德崖私和彭均用联络,我原说要防他们有异志,首领不肯相信,现在怎么样了?”郭英点头说道:“首领不听好言,咎由自取。但为今之计,怎样去救他出来呢?”元璋沉吟了半晌道:“我们此刻竟去见德崖,只问他要人,却不带许多人马,以免他疑心准备。那时用一种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自然可以把首领救出来了。”郭英道:“只要能救首领,一切听你去做就是了。”  当下元璋和义儿沐英,同郭英回到濠州署中,亲自去挑选了五十名健卒,备起三匹快马,自己和沐英、郭英,都便衣挂刀,飞奔出城。

  到了孙德崖的营中,德崖果然不曾防备,听说子兴的部将,只领了几十名小卒便衣来见,就和彭均用迎了出来,相见之下,认得是朱元璋和郭英,越发不把他放在心上。一面假意邀元璋等入帐中,才得坐定。元璋便脱口问道:“咱们首领在哪里?”德崖作出一副诧异的样子来答道:“你们首领几时到这里来的?咱们却没有知道。”元璋冷笑道:“分明是你请来的,怎么不知道起来呢?”彭均用道:“俺请你们首领,有谁见来?”郭英便挺身应道:“是俺亲见你营中小校来请的,如何图赖得过?”德崖、均用还不曾回言,元璋向沐英丢个眼色,霍地立起身来,一把握住德崖的左臂,厉声说道:“你既说没有我们的首领,咱们可要烦你和咱一同去找一遍哩!”德崖见元璋这样,一时回答不出来。均用待想回身出去,后面有沐英按剑紧紧地随着。德崖的左右见不是势头,要上帐来帮助,只见元璋一手握着腰刀,怒容满面,大家吓得不敢劝手。这时早有郭英领着五十名健卒,在帐后四处搜寻,见子兴直挺挺地吊在马棚下。郭英慌忙去解了子兴的束缚,背负着直奔出帐外,口里大叫道:“首领已在这里了!”元璋听了,挽住德崖的手,走出军中帐,沐英跟着,一步步地挨到营门口。

  郭英负了子兴,奔出营门外,守营的军士欲来争夺,回头见德崖被人监视着,恐伤了主将,只好由他了,元璋待郭英负了子兴上了马,看看走得远了,才释了德崖,拱手说声:“得罪!”便飞身上骑,加上两鞭,似电驰般地追上了郭英,沐英也从后赶到。大家拥护着子兴,进濠州城去了。这时孙德崖和彭均用,眼睁睁地看着元璋把子兴救去,却是束手无策。这一回元璋去救郭子兴,是抄袭了关云长单刀赴会的故事,居然能告成功,一半也是他的侥幸了。

  子兴回到署中,已弄得气息奄奄,赵大当时虽不曾有救子兴的法儿,见子兴回来了,便来亲侍汤药,比子兴的妻子还要殷勤。光阴迅速,一过半月,子兴的病就渐渐地好了起来。于是把朱元璋叫到床前,谢他相救的恩德,又将剑印交给元璋,命他总督军马,郭英、沐英也做了军中正副指挥。孙德崖听说子兴病好了,怕他记嫌前仇,连夜和彭均用领兵逃往蠡湖去了。  郭子兴精神复了归,索性自称为濠南王,加朱元璋做了大元帅。

  一面督促着徐达等,速破元兵,以便别谋进取。又在濠州城中,替元璋建了元帅府,元璋的威权也一天重似一天了。

  中秋佳节,月明似镜,子兴亲自打发了卫从,到元帅府中请元帅至王府,庆赏团譟。元璋见了请帖,更不敢怠慢,便带了两个亲兵,吩咐沐英不许出外闲逛,自己匆匆地跟了卫从,竟到王府中来。子兴接着,谈论了一会,就邀元璋至后堂饮宴。

  两人一杯杯地对饮着,看看一轮红日西沉,光明皎洁的玉兔,已从东方上升。  子兴叫把筵席移到花园中去,一面赏着月色,一头和元璋举杯欢饮。  酒到了半阑,子兴已有几分醉意,便笑着问元璋道:“这样的好月色,咱们饮酒赏玩,倒也不辜负了它。只是眼前少一个美人,似乎觉得寂寞一点罢了。”元璋也笑答道:“天下没有十全的事,有了那样,终是缺这样的。”子兴大笑道:“你要瞧嫦娥吗?咱们府中多着呢!”说着回头对一个侍女做了个手势,那侍女走进去了。停了半晌,只听得环珮声叮咚,弓鞋声细碎,早盈盈地走出一对美人儿来。那人未到,香气已先送到了鼻管中了。于兴见了,便大嚷道:“嫦娥下凡了,快来替咱们斟酒!”两个美人听了,都微微地一笑,分立了两边,一个侍奉着子兴,那一个来替元璋斟酒,慌得元璋连连起立来说着“不敢”,引得那美人掩了樱唇,格格地笑个不住。元璋觉得不好意思,子兴微笑道:“咱们是心腹相交,和一家人差不多的,何必避嫌呢?”元璋见说,虽然不十分地拘束,但终不敢放肆。

  月色慢慢地西斜了,子兴也不问元璋怎样,竟搂着那美人,一会儿亲嘴,一会儿嗅鼻子,摩乳咂舌,当筵温存起来。凡诸丑态怪状,无不一一做到。元璋正在壮年,又不是受戒的和尚,眼见得子兴和那美人百般地调笑,在酒后岂有不心动的道理?

  再看看立在自己身旁的美人,生得花容玉肤,一双水汪汪的秋波,尤勾人的魂魄。加上她穿着紫色的薄罗衫子,映在月光之下愈见得飘飘欲仙了。元璋这时也有了酒意,不免有些不自支持起来,忍不住伸手去捏那美人的纤腕,只觉得腻滑柔软,触手令人心神欲醉。那美人儿见元璋捏着她的玉腕只是不放,要想缩回去,便使劲一拉,元璋手儿一松,那美人儿几乎倾跌,慌忙撑住,却将一把酒壶抛在地上。那美人已笑得弯着柳腰,一时立不起身来。子兴恐元璋醉了,吩咐侍女们掌起一对纱灯,送元璋到东院里去安息。自己便拥着两个美人,踉踉跄跄地进内院去了。

  元璋呆呆地瞧他们去了,只得同了侍女望东院走去,可心上实在舍不得那美人儿,兀是一步三回头地走着。及至到了东院,见院中陈设得非常地讲究。桌上陈列着古玩书籍,真是琳琅满目,又清幽又华贵。就是那张炕上,也铺着绣毯锦褥,芬芳触鼻。问那侍女时,知道这个东院,是内室之一,从前有一位山右美人住着。子兴爱她的艳丽,不时到东院里来住宿。后来那山右美人被子兴的妻子把她送回山右本乡去了,因此这东院终是空着。子兴有时想起那美人来,便独自到东院里来徘徊嗟叹一会。元璋令侍女燃上灯台,叫她把门虚掩了,自己倒身在炕上,觉得褥子的温馨柔顺,是有生以来不曾睡过。但身体在炕上,心想着那美人,翻来覆去地再休想睡得。侧耳听着更漏,时候已是不早了,便硬闭了双眼,勉强睡去。

  正矇眬的当儿,鼻子里闻得一股香味儿,直透入心肺,不觉又睁开眼来,却见自己的身边,睡着一位玉软温香的美人儿,元璋顿时吃了一惊,却仰起半个身体,借着灯光下瞧那美人儿时,正是席上替自己斟酒那个穿紫衣的美人。元璋这一喜却非同小可,不由得心花怒放起来。一会儿便自己责着自己道:“王爷待俺不薄,他俯中的姬妾私奔,俺应当要正色拒绝她,那才算得不差,怎么样可以含含糊糊地干那暖昧的事情呢?”元璋想到这里,好似兜头一勺冷水,把刚才的欲念一齐打消了。

  怎禁得美人身上的异香只阵阵地钻入鼻中,又将元璋这颗心引动了。再细看那美人时,只见她杏眼带醉,香唇微启,粉脸上现出隐隐的桃红来,益显得冰肌玉骨,妩媚娇艳了。元璋越看越爱,一时牵不住意马心猿,轻轻地伸着手抚摩美人的粉颈,那美人一个翻身,脸对着元璋,呼呼地又睡着了,别的不说,单讲她那微微的呼吸,一种口脂香对着面吹来,真叫人难受得很。

  想一个壮年男子和一个绝色的美人,并头睡着,就是铁石人儿,到了这时,怕也要起凡心哩。元璋那时把名分之嫌,已抛到九霄云外,竟去抚摩着美人的酥胸,一手便替她轻解罗襦。那美人却醒了过来,睨了元璋一眼,只拿一幅香巾掩着粉脸,似乎很害羞的,一会儿就双双同入了巫山云梦。

  一刻千金,良宵苦短,窗上渐渐现出红色来。元璋问着那美人叫什么名儿,怎的来伴着自己。那美人见问,横着秋波微微一笑道:“俺是王爷府中第一个宠姬樱桃,你难道不曾听人说的吗?因昨夜是佳节良辰,怕一个人寂寞,所以不避男女之嫌,悄悄地来陪伴着你。”元璋听了,不觉笑道:“我真有幸,却逢着你这样一个多情的美人。”樱桃不待元璋说毕,早已扑簌簌地流下泪来,慌得元璋忙替她揩着眼泪,再三地安慰她道:“你有什么心事,尽管和我说了,我所办得到的,终给你竭力去做。”樱桃这才回嗔作喜道:“身被掳掠,充着府中郎侍妾,父母远离,不知消息,倘蒙念昨晚一宵的恩爱,得间能一援手,妾虽死亦无恨了。”元璋点头道:“这事且缓缓地设法。请你放心,我决不负你就是了。”樱桃便在枕上称谢。

  两人正在你怜我爱,十分温存的当儿,忽听得靴声橐橐,有人进东院来了。元璋和樱桃万分惶急,那人已“呀”地推门进来,元璋举头看时,来的不是旁人,正是濠南王郭子兴。元璋这时心里很为惭愧,慌忙起身下炕,红着脸立在一旁,说不出话来。吓得那樱桃钻在被里直是发抖。子兴见了这种情形,却并不动怒,只微笑着对元璋说道:“小妾既承见爱,咱就做个人情,给你们成了眷属如何?”说罢,便叫樱桃起来,到里面收拾些应用的东西,命打一乘轿子过来,把樱桃送到元帅府里去,又叮嘱樱桃道:“你此去不比在咱这里了,须好好地侍奉朱将军,不要负咱一片成全之心。”樱桃含泪称谢,盈盈地登轿去了。元璋见子兴这般地慷慨,真是惭愧又感激,当下和子兴闲谈了几句,便辞了子兴,回到元帅府里。走入内堂,樱桃已搀着侍女,花枝招展般迎了出来。两人都遂了心愿,自有一种说不出的乐处。

  其实,这出把戏,都是郭子兴听了赵大的话才做出来的。

  他说:“元璋才能过人,将来必有大为,若得他赤心襄扶,大事可图。但恐他怀了异志,倒是一个大患。”子兴见说,不免忧虑起来。赵大笑道:“要收复他也不难。古人道,英雄难过美人关,咱们把美人计来笼络他,不愁他不上钩。”子兴连连点头,当晚便把爱姬樱桃唤出来,和她说明了,令她去系住元璋的心,使他不别蓄异谋。如能大事成功,晋封樱桃做第一妃子。

  这樱桃本姓罗,是彭均用从徐州掳来献与子兴的,这时樱桃听了子兴的吩咐,她想起那元璋生得相貌出众,更觉他将来决非常人,所以心上十分愿意,便满口答应下来。子兴大喜,于是借着庆中秋为名,邀元璋饮宴,席上命樱桃出来侑酒,先打动元璋,果然弄得他心迷神醉,不知不觉中上了圈套。谁知赵大见元璋权势日盛,子兴也益加宠信元璋,自己倒反疏远起来,因此由羡生妒,时要中伤无璋。俗言说暗箭难防,小人的诡谋,是很刻毒的。一天,元璋刚走进王府中去,到了二门口,忽见一个少妇向他招招手,元璋认得她是府中的奶妈。不知那少妇叫元璋做甚,再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第十五回君主荒淫明太祖起义将军勇猛徐天德立功却说元璋见子兴府中的奶妈神色慌张地招着手,忙跟上前去,到了空院里,那奶妈低声问元璋道:“将军可是樱桃姐姐的丈夫吗?”元璋很诧异地答道:“正是。”

  那奶妈便附着元璋的耳朵说道:“刚才府中的赵参军和王爷在那里密议要杀了将军以绝后患。今天王爷如邀将军入府,万万不可应召。否则就有性命之虞。我和樱桃姐姐是同乡,她在府中的时候,待我们也很好,我到如今也很感激她。不幸将军被人暗算,叫樱桃姐姐去依靠何人?所以我听了这个消息,乘间告诉你知道,将军须要防备着才好。”

  元璋见说,不觉吃了一惊,再三谢了那奶妈,也不敢去见子兴了,匆匆地走出王府,跳上马,慌慌忙忙地回到元帅府中,还不曾坐定,子兴请他赴宴的帖子已经来了。元璋暗自叫声:惭愧!真好险啊!倘那奶妈不递这个消息给我,停一会儿,怕已做了刀头之鬼。当下走到后堂来,樱桃接着,便微笑问道:“今天见了王爷,可议些什么事儿?”元璋连连摇手道:“我还敢去见他?他快要杀我了!”樱桃听了大惊道:“这却是为何?”元璋就将奶妈的话;细细说了一遍。这时樱桃和元璋爱情已深,一颗芳心整整地向着元璋,把子兴吩咐她的话,早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于是樱桃也拿子兴使她来笼络的情由,一股脑和盘托出。元璋听罢,略略点首道:“我自有计较。”一面便打发小军去回复郭子兴,推说自己有些不快,不能赴宴,只好改日谢罪。

  讲到郭子兴方宠信元璋,为什么要杀他呢?原来是年的九月中,是子兴诞辰,濠州的大小将士,都来叩贺。子兴便全副披挂,到校场中去阅操。他看到高兴的时候,吩咐兵士卸了甲,各赐寿酒一杯。谁知那卫兵出去,高叫:“王爷有令,兵士们卸甲赏酒!”连喊了几声,兵干们只顾他们操演,睬也不来睬他。卫兵回报子兴,子兴大怒道:“咱的命令他们敢违抗吗?

  那还了得!“元璋在旁忙起身道:”这是我的不好!“说着从袖中取出一面尖角旗来,授给亲随,那亲随执了尖角旗奔到将台上一挥,大声说道:”元帅有令,着兵士们卸甲赏酒!“声犹未绝,兵士们暴雷也似地应了一声,三千马步兵丁,齐齐地卸了甲,列着队等候赏赐。  子兴令赏酒给他们喝,回头问元璋道:“为什么兵士们不听咱的话,倒服从这面小旗呢?”元璋答道:“这就叫做军以令行,倘军士不听令,那便是乱军了。”  子兴听了虽然点着头,心里已有些不怿,就令兵士停了操,自己便回王府而去。赵大跟子兴回到王府中,他察言观色,知道子兴对元璋已起了疑心,那赵大本妒忌着元璋,因乘势进谗道:“今日王爷可觉得将士们有异吗?”子兴失惊道:“这话从何而来?”赵大故意冷笑道:“方才王爷命卸甲赏酒,为什么他们不理睬?”这一句话,把子兴说得耳根子直红起来,勉强地答道:“那是军令攸关,军中只有知令,这是统兵的纪律,不是他们敢有意违俺的命令。”赵大笑道:“那么元璋的权力也大极了,万一他要变起心来,兵士们听他的军令指挥,怕没有人再来听王爷的命令了。”子兴见说,一拳正打中心坎,就低声向赵大说道:“这样说来,却如何是好?”

  赵大道:“我原说元璋有过人的才智,蛟龙终非池中物,若不早除,将来是个大大的后患。”子兴说道:“现在兵权已在他手中,怎样能削去他的兵柄,须得有一个两全的法子。否则打草惊蛇,转是弄巧成拙,岂不糟了吗?”赵大沉吟一会道:“王爷果然要除那元璋,只消一封请帖仍叫他赴宴。那时两旁暗伏甲士,饮到中间,王爷但咳嗽一声,咱就领卫士一拥上前,把元璋擒住,命他将兵符交出来,如其不依,立刻砍了他的头颅,去军前号令示众,只说元璋谋叛,现已正法。这样一来,杀一儆百,还愁士兵们不听号令吗?”

  子兴听了大喜,便吩咐赵大去准备一切。过了几天,赵大布置妥当,来报知子兴。两人在密室中商议,就在这天的午后举事。赵大悄悄地把武士埋伏好了,着小校去邀元璋赴宴。哪里晓得子兴和赵大密议时,恰巧府中的奶妈抱着子兴的幼子从门前经过。子兴平日,最喜欢这个小儿子,常常搂着他在膝上和诸将们议事,又因奶妈是个乡下妇人,虽进出密室中,并不疑心她会泄露机密。谁知偏偏是她走露了消息,那不是天数吗?  其时徐达、汤和、胡大海、吴良、花云等,出兵滁州。当元兵攻滁州的时候,元将贾鲁领着大军五万,把滁州围了起来。  守滁州的是耿再成和谢润,领兵出战,连吃了两个败仗。再成着起急来,忙差了副将张英,乘夜杀出了重围,到濠州向子兴求救。子兴便命徐达等往援,但元兵忽来忽去,虽给徐达打败几阵,却。不曾大丧元气。两下相持了半年多,终分不出胜败。

  元璋在濠州听得这个战讯,便上书郭子兴,愿领兵去扫荡元军。郭子兴自那天邀元璋赴宴不见元璋应召,他越觉疑心元璋。后来几次相请,元璋只是推托不赴。

  子兴晓得漏了风声,自己反觉不安起来。又怕元璋为患濠州,暗中令赵大时时提防着,现在见元璋请命出兵,正中胸怀。他原巴不得元璋离去濠州,所以便一口允许下来。不知元璋若在濠州倒做不出什么,他一到滁州会合了子兴部下的将领,竟自起义了,待到子兴悔悟,元璋已如虎生翅一般,居然做了群雄的首领了,这且不表。  再说元朝自顺帝妥瓘帖木耳登位以来,政治一天坏似一天,到了垂亡的几年,顺帝越发荒淫无度了。那时四方群盗如毛,只靠着赤胆忠心的脱脱丞相和皇叔赤福寿、右都督白彦图等寥寥几个人拼命地东征西讨,可是灭了那面,又起了这边,外面的臣子弄得精疲力尽,顺帝在宫里却和没事一样。他宠信着嬖臣哈麻、秃木儿等,又把番僧请到宫中拜他做了灵异神圣至宝大法师,教授一种房中秘术,叫作“大欢喜”。令宫女嫔妃都一丝不挂地在毡上舞蹈,男女不分,僧道混杂、大家跳了一会,就一对对地交接起来,这叫作:“大魔舞”。顺帝看得高兴了,也挨在众男女中闹一回。宫中的嫔妃玩得厌了,下谕民间挑选秀女。

  一班奸恶的官吏,乘势向良民索诈,也有借着圣旨去掳掠妇女的,吓得百姓们家里不敢养着女儿,已经字人的,忙着送给夫家。不曾有人家的,连夜送与人家做妻室。因此那些纨绔子弟,竟有一天中得五六个妻子的,至于妻妾两字,也不问的了。据当时人说:“有得把女儿去幽禁在深宫里给那和尚们糟踏,不如送人做小老婆,骨肉倒可以常常相见。若一经被选进宫,父母永远不得见面,好似死了差不多。”

  百姓一听得选秀女,有女儿的人家,便慌得走投无路,地方官各处这样的滋扰,真弄得民不聊生。后来没得秀女选了,上谕还一迭连三地催促。  地方官要保前程,就命胥役们搜捕良家的美貌妇人,不问有夫无夫,搜罗了去,改扮作秀女,送上京中去塞责。

  贞烈的妇女,投河或悬梁死的,不知其数。百姓们凡是有妻室的人,又吓得心胆俱碎,内中稍有资产的,要保全妻子,弄得倾家荡产。没有钱财的,只好硬着头皮把妻子送去。有几个眼睁睁地瞧着妻子被官兵捕去,却无法挽回,可怜少年夫妻一时舍不得分别,相对着痛哭流涕。一班如狼似虎的衙役,不管他们舍得舍不得,把男的打开去,拖了女的便走。有的妇女在半途自尽,有许多男子见妻子捉去了,大哭一场跳在河中寻死。那种凄惨的情形,铁石人看了也要落泪的。人民个个嗟怨,凡是哪一处地方选秀女,那地方终是哭声遍野,说起来真是伤心。这时闹动了一位好汉毛贵,他也为了妻子被地方官生生捕去,便纠集了三四百人,赶上去夺了回来,把所有夺去的妇女,一个个送他们回家。及至官兵到来,毛贵和百姓们抗拒,人民一见官府兵,个个咬牙切齿,人人摩拳擦掌,将官兵杀死了几百个。毛贵知道祸已闯大了,索性邀了盗匪们入伙,三天之中招集了两万多人,杀了官吏,占了城池,就在盂津起义。  又有泰州人张士诚,是个私盐贩子出身。一天他和兄弟士德,同了百十来个盐丁,车着盐斤往邻县去贩卖,被缉私处官兵瞧见,恐士诚人多,众寡不敌,便去参将署中报告。那参将立刻点起三百个兵勇,飞奔地赶上来,士诚和士德见官兵来势凶恶,忙弃了盐车便走。官兵追了一程,看看赶不上,便推了盐车,奏着凯歌收兵回去。谁知那盐丁本来都是亡命之徒,做盐贩子的人,也和当兵的一样,安分良民决不肯去做这勾当的。

  士诚觑得官兵退去了,就邀了几百个盐丁,手中各执着器械,从后面袭将上来。

  官兵却没有提防,给士诚兄弟两人领着盐丁,把三百个官兵杀得七零八落,带兵的参将也险些送了性命。士诚将官兵杀败,仍收拾起盐车,推着往邻县贩卖去了。士诚到了邻县,卖去了盐斤,得着一注钱财,依旧回他的泰州。

  但官兵吃了他的大亏,岂肯罢休?便令差役在城内城外以及士诚家的附近,天天有人守候着,要想捉住士诚兄弟,就地正法。士诚和士德好似没事般的,大摇大摆地回家来。他邻舍有一家姓邱的,兄弟几个也都是坏蛋,听得士诚、士德回来了,竟去出头告密。官兵得报,怕士诚兄弟勇猛,由参将带了四五百健卒,悄悄掩至,用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把士诚的家中,前后左右,围得水泄不通。那参将亲自率领着三十个得力的亲兵,打开大门,来捕士诚兄弟。士德见事危急,踢倒一堵墙,飞身窜将出去,外面的官兵被墙塌下来压死了四五人,士德趁了这个机会,一溜烟地逃走了。士诚正在房内睡觉,听得官兵来了,一时没处躲避,便把身体去钻在一只石灰缸内。  官兵四处搜寻,不见士诚兄弟,参将心上尤十分懊丧。士诚平时很喜欢养鸟,家中畜着一只八哥,能够和人谈话了,士诚极其钟爱它,取名叫作八儿。这时那八哥忽然作人言道:“士诚!士诚!躲在缸里。”官兵们听了,忙向缸中去寻,走近石灰缸前,见士诚果然蹲着,好似瓮中捉鳖一样,拿士诚绳穿索缚地捕捉去了。士诚临走的时候,指着那八哥恨恨地说道:“俺好好地养着你,你却恩将仇报。俺如有回来的一日,终把你身上的毛一根根地拔个干净,才出俺这口气,你需要小心了。”  士诚说罢,悻悻地随着官兵们出门去了。

  士诚的家里,既没有妻子儿女,只有一个老母,年纪已七十多了,专门茹斋讽经,不大管闲事的了。士诚被捕去后,家中的事不得不由老母料理。那只八哥是士诚的爱物,老母也天天给食料它吃。有一天的早晨,那只八哥忽然向士诚的母亲叫道:“老太太,老太太,你救了八儿吧!”士诚的母亲诧异道:“你为甚会要我救你?”八哥答道:“八儿自己不好,多说了一句话,吃官兵把主人捕去了。主人说,回来要拔光八儿身上的毛,所以求老太太相救,将八儿的锁链解去,给八儿逃了性命吧!”士诚的母亲是很慈悲的人,见八哥说得可怜,真个解了绳索,放那八哥飞去。那八哥飞在屋檐上,向士诚的母亲谢了一声,振开双翅望半空里飞去了。士诚在泰州的狱中监了已有半年光景,因捕不到他兄弟士德,不曾正法。

  其时泰州有几个做海上盐贩子的,内中一个叫杜五的,他一天载着一船的盐,在海上驶着船,忽听得有叫他名儿的,那声音似人非人,瞧又瞧不见,吓得杜五慌忙停舵落帆,立即抛起锚来,对他的伙计说道:“不好了,今天怕要翻船呢,你不听见水鬼叫着我的名儿吗?”话犹未了,又听得叫道:“杜五,杜五!”把个杜五老大吃惊,吓得那伙计向着船舱底下直钻。

  杜五见它叫了不住,仔细一听,声音从空中来的,仰着脖子望去,只见桅杆上栖着一只翠鸟,在那里唤着自己。杜五这才大着胆问道:“你是什么东西?为什么也能说话,却知道我的名儿?”那翠鸟答道:“我便是张士诚家里的八儿,我的主人士诚可曾出狱?那位老太太康健吗?”杜五听说,想起从前到张士诚家里去,曾看见士诚养着一只八哥,名字叫作八儿的,能和人说话,但不知道它已经逃走了。

  当下便随口答道:“你主人犯的死罪,怎样能够出狱?那老太太倒身体儿很好的。”  那八哥听了,对杜五道:“我请你带一点东西去孝敬那位老太太,你可以答应吗?”杜五笑道:“张士诚是我的好朋友,既是他母亲的东西,我到了泰州亲自给你送去就是了。”那八哥谢了一声,“嘟”的一声飞去了。停了半晌,去衔了一块白石来,掷在杜五的面前道:“便是这件东西,请你不要失落了,千万给我带到的。”

  杜五点头答应了,那八哥又再三地叮嘱了几句,才拍着翅膀飞去了。

  杜五回到了泰州,真个把八哥那块白石送给张士诚的母亲,并说道:“这是你们的八儿带来的。”士诚的母亲拿白石看了看,觉得没什么希罕,不过比较鹅卵石光洁一点就是了。

  因谢了杜五一声,把那块白石随手抛在香炉上面,只管自己念佛去了。到了傍晚,士诚的母亲天天要来堂前拈香的,及至燃了香,到炉中去插时,那只瓷香炉,早变作灿烂的白银了。士诚的母亲很是诧异,还疑心是菩萨有灵来赐与她的,一眼瞧见那块白石,暗想那八哥千里相寄,不要是这块石子的好处吗?

  士诚的母亲呆想了一会,就去堂下拾起一块瓦片来,把那块白石去放在上面,谁知才放得上去,这块瓦片已化作白银了。士诚的母亲不禁又惊又喜,从此也不患没钱用了。士诚在监中坐了一年多,士德也经年没有音耗,他们的老母不致成为饿殍,都是白石所赐啊。

  光阴一天天地过去,泰州捕捉士德的风声已渐渐懈了,士德打听得没人捕他,便悄悄地溜了回来看望她的母亲。见老母无恙,心上很是喜悦。他母亲又把八哥的事实,一一对士德说了,士德还不肯相信,拿了那块白石,亲自去试了一下,果然变了银子了。士德把白石去请人估看,有识得的说道:“此物看似石子,实在不是石子,乃是银子之母,叫作银母石。无论金铜铁锡以及石子,一碰着银母便立刻化成银子了。”士德听了,怀着那块白石回到家里,去搬了许多石块来,把银母在石堆上画了一转,一堆石块,大的小的统已变了银子。

  士德就将这许多银子去替士诚上下打点。俗言道钱可通神,何况这时的官吏和现在差不多,只要有钱,杀人放火都可以设法赦宥。所以不到三个月工夫,士诚已安然地出了泰州监狱。他回到家中,劈头就问:“那只八哥呢?俺要拔它的毛哩!”

  他母亲说道:“你不要恨那八儿了,没有它,你母亲也饿死长远了,你今日也休想脱罪。”士诚便问什今缘故,他母亲把八哥寄于的话,大略讲了一遍,士诚大喜道:“咱们正苦的没有钱,有了钱还怕它作甚?”于是士诚在家里,和他兄弟士德,专一结交天下英雄,私下暗暗地招兵买马,又去通同盗寇准备大举。哪知事机不密,被官兵知道了,又来捕捉士诚,士诚便纠集了人马,先把从前出首告他的邱家兄弟杀了,连夜夺了泰州。过了几天,又去攻破高邮,杀了知府李齐。士诚的声势日渐浩大,各处来投奔他的,一天总有几百人,好在他军饷丰足,人也越弄越多了,他便自称诚王,就在高邮造起了王府,居然也称孤道寡起来了。

  那时朱元璋带了郭英、义儿沐英,领着大兵到了滁州,把元军大杀一阵,还擒了贾鲁。徐达见元璋行军有道,恩威并济,知道是个有作为的人,便来和元璋商议,共图霸业。元璋大喜,恰巧怀远人常遇春,自白杨村带了三十多骑来投元璋,元璋益觉高兴。于是由众人举朱元璋做了元帅,在滁州举旗起义,一面令徐达领五百骑去收服了邻近的草寇。徐达字天德,也是濠州人。其时郭子兴部下的诸将,恨那子兴赏罚不明,寡谋少断,大家都有些面和心叛。这时见新主帅英毅强干,和子兴大不相同,便一起来倾心辅助元璋。那徐达领着人马,一日收服十七寨,得了兵马两万人,元璋的势力因此也大了起来。那一天,元璋正和徐达、常遇春一班战将,商议进取的计划,猛听得天崩地塌的一声响亮,众人都吃了一惊。要知这是什么声音,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第十六回成双偶还珠入椟学六韬投笔从戎却说那天崩地塌的一声,把朱元璋和常遇春、徐达等都吓了一跳。正待使左右出去探问,早见警卒飞跑进帅府来,屈着半膝禀道:“城外的神龙殿崩倒,地上陷了一个大穴,涌出一块有字的石碑来,不知是什么怪异?”元璋见报,不觉叹了口气道:“君主无道,灾异迭呈,群盗如鲫,四海分裂,却要闹到什么时候才休。”

  说着命小卒随了那探事的去将石碑取来,不一刻已舁到了帅府中,元璋和徐达等下阶来看,只见那碑约五尺多长,石色斑驳,好似藏在地中多年了,碑的上面,镌着几行字道:“天苍苍,地茫茫,干戈振,古流芳。元重改,阴阳旁,成一统,东南行。”元璋读了一遍,也解不出它的意义。

  徐达说道:“这都是江湖术士弄的玄虚罢了,不必去睬它。”  元璋点点头,叫把石碑抛去了,一面仍和徐达等筹划进取。忽报郭子兴在濠州病亡,徐达大笑道:“这是主公的机会来了。

  我们趁着子兴新死,赶紧奔赴濠州,去给郭子兴开丧,并收了他部下的人马,名正言顺谁敢不依?“元璋听了也不觉高兴起来道:”时不可失,今夜就须起程,只是辛苦列位了。“于是派定吴良、花云、汤和、耿再成、郭英、谢润等八人,暂时守着滁州,元璋自己同了徐达、常遇春、沐英、吴祯、胡大海等一班人星夜赶到濠州来。

  这时郭子兴的儿子郭荣是个没用的东西,子兴一死,部下诸将没人统率,不由地乱乱纷纷起来。虽有赵大出来维持,因他威力不足,将士不肯信服。正在没法的当儿,朱元璋和徐达等赶到。赵大本来害怕元璋,不敢不出城迎接。元璋到了濠州,一面替子兴治丧,一面料理着政事,双管齐下,果然如徐达所说,诸将没人敢有烦言。等待丧事就绪,诸将见元璋样样如仪,心上已暗暗佩服。加以城中无主,众人反都来劝进。元璋却故意说道:“郭公在日,待我不薄,现在郭公西归,濠州的大权,自应归他嗣子主持。但是郭公子年轻,恐无力负担。我承诸公的推爱,只是暂时代为统率部众,将来仍归郭公子率领就是了。”诸将听了,无不感激流涕,颂赞元璋长厚。  其时从前逃走的孙德崖和彭均用,两人已得着了郭子兴的死耗,便商议着袭取濠州。均用知道赵大是不中用的,劝德崖火速进兵。德崖原也垂涎濠州,因无机可乘,只好睁着眼让人。

  如今有了这机会,怎肯轻轻放过。当下领了部下的兵士,飞奔地赶到濠州来,到了城下,见城上旌旗蔽日,军容齐整,不觉吃了一惊。忙使人去打听,才知道朱元璋已在城中,统领子兴的旧部,做了濠州的统帅了。德崖见报,气得眼睛里出火,暴跳如雷道:“朱元璋是何人,敢这样地放肆,俺决不容他安稳。”说罢就要令军士们攻城。彭均用忙劝阻道:“主将且不要性急,你要攻城,大家翻了脸,这事便不容易干了。”德崖说道:“依你却怎样说呢?”彭均用答道:“照我的意思,我们这里设起一席酒筵,去请朱元璋出城,只说庆贺他就职。等朱元璋若来,随手在席上刺杀了他,岂不绝了后患?”德崖大喜道:“这事就托你去办吧!”彭均用答应了,退出去自去布置。

  这里德崖便备了一分贺礼,着人送进城去,并请朱元璋出城赴宴。元璋收了礼物,对来人说道:“承你主将的美意,我随后就来。”来人去了,徐达在旁说道:“德崖此来,必不怀好意,主公为何轻易允许了他?”元璋微笑道:“我未尝不知他有诈,还不是从前诱郭子兴的故智么?但我岂怕这幺么小丑,今天去赴宴,只防备着就是了。”吴祯在阶下挺身应道:“俺愿保护主公前去。”胡大海也要去。元璋笑道:“你二人跟我同去,却不许多说话,只临机应变,看他们的动作行事。”

  吴祯和大海应着,各自去预备起来。元璋又叮嘱徐达和常遇春带领健卒千人随后接应。命沐英、郭英固守濠州。

  分派已定,便同了吴祯、胡大海并十几个卫士,飞奔望孙德崖营中来,德崖接着,忙来迎了进去,吩咐帐中摆起筵宴,便邀元璋入席。酒到三巡,德崖正要开口,一眼瞧见元璋的背后,立着两个大汉,一黑一白,怒目按剑,威风凛凛,德崖吃了一惊。故意问道:“将军背后侍立着的是谁?”元璋答道:“这是郭公部下的吴祯和胡大海。”德崖见说,叫赏吴祯、胡大海酒内,两人也不客气,就在帐下你一杯我一杯地豪饮起来。  德崖和元璋在席上,只闲谈些元朝的政事,却毫不提及濠州两字。酒阑席散,元璋起身告辞,吴祯、大海紧紧相随,德崖直送元璋到了营外,元璋作别上马。

  德崖回到帐里,彭均用从帐后出来问道:“主将既把元璋请来,为什么终不下手?”德崖道:“你不看见元璋背后立着两个勇将吗?咱若一动手,自己的性命也就难保了。”均用顿足道:“你的胆子也太小了,他到我这里来,任他怎样厉害,也是双拳不敌四手。现在轻轻把他放走,愈显得我们营中无人了。”这一句话,激得德崖耳根子也红了,忙道:“如今可有什么计较,去把他追转来?”均用说道:“他已经脱身,还肯回来吗?”为今之计,主将快领了人马,趁他去得不远,便上去邀他商议大事。如他不答应,便将他围困起来,咱就暗暗地去袭了城,濠州一得手,两下夹攻,使他背腹受敌,还愁朱元璋不成擒吗?“德崖连连拍手道:”妙计妙计!咱便领兵去追,你快带本部人马,从小路去袭濠城吧!“于是德崖点起八百军马,尽力来追元璋,看看追上,德崖大叫道:“朱将军慢行,咱有军情和你酌议,请你稍留再去不迟。”元璋见德崖飞马赶来,后面尘头大起,知道他心怀叵测,就在马上拱手笑道:“孙将军!我们已看透你的鬼计了,只是你不早下手,此刻我已离虎口,岂能再上你的当,你还是弃了这个念头,我们隔日再相见吧!”说毕把马加上两鞭,和吴祯、胡大海等一行人飞般地走了。德崖哪里舍得,也督促兵马奋勇地追着。遥见元璋十几骑人马,走进树林中去,转眼看不见了。

  德岸赶到树林外面四面一望,却是绿树荫浓,芦草深密,不觉惊疑道:“这里防有伏兵,且不可进去。”

  话犹未了,一声梆子响,喊声大震,一彪人马杀出,为首一员大将,面如重枣,豹头环眼,挺枪大喝道:“孙德崖逆贼,认得常将军么?”德崖大怒,挥着大刀来战常遇春,两马相交,刀枪并举,战不上十合,德崖气力不加,拨马便走,才奔得十几步,那里喊声又起,一将也脸若重枣,蚕眉凤目,横戈拦住去路,大喝:“徐达在此!”孙德崖心慌,不敢恋战,奋力夺路而逃,不提防半腰里一将冲出,面如锅底,乌盔玄甲乌驺马,手执大斧,高声大叫道:“胡大海来了!”这一声好似半空中一个霹雳,军马纷纷倒退,孙德崖措手不及,被大海手起斧落,把德崖劈做两半,兵士见主将被杀,发声喊各自逃命。大海却挥动大斧,见人便砍,将德崖的兵马,好像切菜一般。徐达忙上去阻住,一面下令道:“兵丁们听着,降者免死!”

  这一令出,那些兵士,齐声说愿降。徐达便招呼遇春、大海集在一起,鸣金收军,计点人马,一千个不缺一人。又把孙德崖的降兵另编了一队。这时元璋已领着十余骑先回濠州。

  徐达、遇春等领了人马,慢慢地回来。离城约半里许,忽听得喊杀的声音,徐达诧异道:“谁在那里厮杀”“大海忙道:”待俺去看来。“说着一骑马直奔前去,徐达也催动人马速进。

  那时彭均用领了军马,偷偷地来袭濠州,被沐英和郭英从城中杀出,恰巧元璋也赶到,大家乱杀一阵,均用正在拦挡不住,猛听得一将声如巨雷,把大斧舞得和蚊龙似的,杀入阵来。彭均用见不是势头,便回马败走,劈头又撞着徐达、常遇春,双枪齐至。均用勉强来抵敌,背后胡大海追到,只一斧将彭均用连人带马砍死在那。

  那些军马死的死,降的降,余下的几个纷纷逃命去了。元璋便收了军队,和徐达、遇春、大海、沐英、郭英等会聚起来,把孙德崖的降卒,令郭英统领了,暂时屯在城外,自己和遇春、徐达等进城。一行人回到帅府,赵大听说元璋得胜回来,便同了一个本城的名士,顺道来给元璋贺喜。

  那士人见了元璋行礼毕,自说姓李名善长,是濠州怀远人。又说:在二年前,怀县来了个逃难的女子,问她姓氏说姓朱,因家被官事,一门逃散无处容身,误行到此。善长的母亲就把她收作义女。后来那女子渐渐吐露出来,才知她是朱元璋的夫人。  现闻得元帅领兵到此,故特来报知。

  元璋听了李善长的话,不觉皱眉道:“我出入戎马之中,并未娶过妻子,怎么有了夫人来呢?”徐达在旁笑道:“或者从前有人曾许亲给主公,一时忘怀了。”

  元璋说道:“我除了郭公相赠的樱桃外,实在没有第二个人。”善长说道:“那女子所说,元帅的姓氏面貌却一点也不差的。”元璋见说,沉吟了一会,忽然记起了马秀英来。便恍然说道:“不要就是她吧?”当下把在郭光卿家里和马氏怎样的相爱,在后怎样的离散,大略和徐达等讲了一遍。胡大海在那里拍手笑道:“怪不得主公在梵村要强着俺娶妻子,原来主公自己早定了一个夫人了。”徐达和元璋想起了大海结婚时的情形来,忍不住也笑了。

  当下元璋、善长去接了那个女子,进府来一瞧,果然是马秀英。两人相见之下,自觉得悲喜交集。元璋一面命开起庆功宴和诸将们同乐,又和徐达等商议,准备与马氏结婚。到了这一天上,濠州的元帅府里,挂灯结彩,大小将领们都来贺喜,就是滁州的耿再成、谢润、花云、吴良、汤和等也差人送礼到濠州来。这里常遇春、徐达、郭英、胡大海以及沐英、赵大诸人,大家喝着喜酒儿,足足地闹了三四天,才得慢慢地安静。  其时可巧方子春和他儿子方刚亲自来给元璋道喜。元璋留他父子饮筵,就席上谈起胡大海的事来,元璋叫他把方柳娘送入帅府,和自己同居,使大海夫妻团圆。

  又令方刚随从左右,练习军事。子春很为高兴,便拜谢了自去。从此马氏和樱桃同事元璋,两人极其和睦,这且不提。

  再讲那朱元璋自和马氏结婚后,去滁州调了花云、汤和到濠州,拜徐达为行军都指挥,常遇春为先锋,胡大海、花云为左右监军,命李善长为参谋,汤和为濠州总管,郭英、沐英为卫军统带,方刚为护卫官,耿再成、吴良为滁州正副总管,谢润为指挥,暂留守滁州。元璋分派已定,只有赵大不曾有职使。

  因他是郭子兴的故人,辈分在元璋之先,怎样肯受人支派,所以心怀忿恨,在那里伺机谋变。元璋见他没甚权力,也不把他放在眼里。元璋一切安排停当,吩咐汤和小心镇守濠州,自己带了徐达、常遇春、胡大海、花云、李善长、郭英、沐英、方刚等一班战将进兵攻取定远。定远守将王聚出兵拒敌,力尽战死。元璋得了定远,又收服了马家堡寨主缪大亨。大亨的部下也有两万多人马,各处的小寨,听得大亨已投诚了,便都率着部下纷纷来归。这样的一来,元璋的威声大震,武将如邓愈、华云龙、郭兴、常遇春、吕怀玉、耿炳文等齐来归附。

  这六员勇将中,除了耿炳文是耿再成的族兄,郭兴是郭英的兄弟外,邓愈、华云龙、常遇春、吕怀玉等四人,系闻名来归,都具有万夫之勇。邓愈更兼文武全材,他是和州人,将来也是明朝开国的功臣,又有文士如龙泉人章溢、丽水人叶琛、浦江人宋濂、处州人刘基,这几位号为浙东四大儒,又称作四贤。那时章溢、叶琛等见群雄四起,天下大乱,便攘臂奋然道:“大丈夫要辅助明主建功立业,目下是其时了。”于是两个人游历各处,要想择主而事,而在路上却碰着了宋濂和刘基,也抱着投笔从戎的志愿。四个人聚在一起,说说谈谈,互慕着文名,当然十分投机。

  大家议论了一番,觉得徐寿辉、方国珍、张士诚等一班人都不是成大事的,闻得濠州朱元璋自起义以来,仁慈爱民,礼贤下士,知道是个真主,就星夜来投奔元璋。

  但四人之中,刘基更是出类拔萃。宋濂、章溢、叶琛等三人也个个是满腹经纶,才堪济世,学足安邦。

  单讲那个刘基,字伯温,祖居在处州的琅玕乡。他在十七岁上已中了进士,可算得无书不读,博古通今。浙东的四贤,要推刘基文名最盛。他新中进士的时候,年未弱冠,不免睥睨一切,骄气凌人。和他结交的一般宿儒,都佩服着他的学问,所谓后生可畏,自然让他三分,那刘基便觉得不可一世了。  一天是三月三的上巳日,刘基也效着那古人,往郊外去踏青,顺便去游览灵岩。  那灵岩的地方,离琅玕约有二十多里,那里山青水秀,碧树成荫。又值春气融融、百卉争妍的当儿,但见遍地山花照眼,绿波涟漪,云影婆裟,花香馥郁,流泉玲琮。

  行人到了这里,真要疑是身入了画中哩。刘基也爱灵岩的风景清幽,一时贪玩山色,徘徊了一会,已是倦鸟归林红日西沉了。灵岩本是处州著名的胜地,春秋佳日,士大夫提酒登临、凭吊古迹的很是不少。刘基见游人纷纷散去,才觉得时候已晚,只得舍了佳景,慢慢地走回去。可是走不上十里,天便昏黑下来,幸得微月在东,略略辨得出路途。刘基因归意匆匆,却错走了一程,举头四望,见一片的荒地,青冢累累,鬼火磷磷,不由得心慌起来。正在遑急时,远远瞧见人家的住屋,那灯光从门隙里射了出来。刘基这时好似得着了救星,三脚两步地向那所房屋走去。到了面前,就月光下看去,却是竹篱茅舍,双掩柴扉。听得里面磨声鹿鹿,灯光便自柴扉中吐出。

  刘基待上前叩门,忽听屋内有人问道:“外面来的可是刘伯温吗?”伯温见问,不觉吃了一惊,忙回答道:“在下正是刘伯温,不识高士怎样知道的?”说犹未了,柴扉呀地开了,走出一个老儿来,笑着说道:“我在十年前已经算定了,相候已多时了。”说罢,仰天大笑,弄得个聪明绝世的刘伯温,简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那老儿便迎伯温进了草堂,早有小童献上茶来。老儿让伯温坐下,伯温一面接花,便躬身道:“敢问仙丈高姓雅号,何以晓得贱名?”那老儿笑道:“山野村夫,与草木同腐,本不必有姓名,不比相公,少年名书金榜,谁还不知我们处州有位刘伯温呢?”老儿说时,形色十分谦慕,打动了伯温好胜之心,脸上便露出骄矜的颜色来,口里谦逊道:“承仙丈的谬奖了。”老儿笑道:“今天贤者下临敝庐,也可算得蓬荜生辉。”伯温道:“这是仙丈的推崇,但小可此刻因贪游灵岩,回去天晚,误了路程,日暮途穷,要求仙丈这里打扰一宵,未知仙丈可能见容?”那老儿大笑道:“我刚说相候多时了,正希望相公的大驾见顾呢。”

  伯温见老儿说话迷离惝恍,方待要问个明白,不曾启口,那老儿却继续说道:“刘相公才广学博,方才从灵岩回来,那灵岩的古迹里面,有一座蝴蝶冢,不晓得它建自什么年分?是怎么一回事?老汉怀疑已十多年了,万祈指教。”伯温听了,一时回答不出,嗫嚅了半晌,勉强说道:“那蝴蝶冢小可也尝听人说过,有的谓是庄子的化身,其实这一类古迹遗事,谁也不能证实它,无非是前朝好事文人弄的玄虚罢了。”那老儿见说,不禁正色道:“这是什么话,只怕未必如尊意所说呢!”  伯温那时知道老儿有心难他,便寻思道:“等我反难他,看他怎样。”想着忙拱手道:“依仙丈所论,谅来定有根据,敢请见示。”那老儿仰着脖子,微绷道:“讲起那蝴蝶冢来,老汉倒略知一二。什么庄子化身,都是一种推测之辞,况那冢的年代,也不至于这般久远。考这蝴蝶冢由来,是唐天宝年间,宫廷之乱,廷臣梁诗祯株连被诛。诗祯的爱姬蝶奴,也服毒身殉,她死后遗书,自述是本城人,指名要葬在灵岩下。诗祯的家属敬她贞烈,真个运柩回来,替她瘗在岩下,成了她的志愿。那冢的面前,镌着一块碑道:烈姬蝶儿之墓。后人因碑淹没,误传为蝴蝶冢。  老汉记得那蝶儿冢墓碑的后背,还镌着一首歌词,很觉哀艳。老汉听人谈着,也就把它记在心上。想当日定也传诵一时呢。”说罢,便念那首歌辞道:禁阙变万炽,强弱自残折。意气许与分君臣,忠心欲奋秋阳烈。摧躯抉股同死君,轰轰义烈薄天云。后人重死不重节,暮楚朝秦何纷纷。蝶儿感恩乃至尔,吁嗟,万云不如斯灵岩,山高江水寒,孤冢茫茫历万劫!魂兮不灭,翩翩落花飞蝴蝶。  草青膏,山冷冷,犹见山头流水碧。

  那老儿念罢,瞧着伯温大笑道:“这不算是最近的事迹,相公却不曾弄得清楚,休说是三坟五典,八索九丘了。”说着又一阵地狂笑。伯温自觉惭愧,那脸上不禁红了起来,当下便起身向那老儿谢过。

  那老儿捋着银髯微笑道:“孺子可教,老汉和你说明了吧!”于是,那老儿自己说是叫作胡光星。还对伯温说:“十九年前,曾替人点过龙穴,现今国家将大乱,真主已出。要想选择一两个人材,传授自己的衣钵。所以我待此十年,终遇不着有根器的人。”那胡光星一头说,去里面取出一册书来,递给伯温道:“老汉行将就木,留着也没有用。今天和你相逢,也是前世有缘,你拿去勤习,不难做辅弼良臣。”

  伯温听说,接书随手翻了一遍,见书中六韬三略,行军布阵,定乱治国的道理,无不齐备。伯温大喜,忙收了书向胡光星拜谢,并称他做了老师。伯温又问真主在什么地方。胡光星答道:“今日已晚,明天自然告诉你。”伯温称谢,这一夜就在草堂中宿歇。伯温因心上有事,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远远的村鸡初唱,伯温正朦胧睡去,忽听胡光星大呼道:“皇帝来了!”伯温大惊。要知皇帝来也不来,且听下回分解。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