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宫闱史

     著书立意乃赠花于人之举,然万卷书亦由人力而为,非尽善尽美处还盼见谅 !

                     —— 华辀远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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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回

  第四十九回翠钿白圭外邦聘玉女秋光银烛藩邸刺徽王却说宪宗见失了孔雀宝氅,十分忿怒,谕令内外臣工,限日缉获。这道严厉的谕旨一下,宫内忙坏了主管太监王真,外臣自督抚以下,都惶惶不知所措了。大家闹得乌烟瘴气,盗贼既没有影踪,那件宝氅自然更无下落了。讲到这孔雀宝氅,是朝鲜老国王进贡来的。宣宗的时候,把宝氅赐给了孙贵妃。孙妃见诛,氅衣缴还,一直藏在内府的尚衣局里。英宗继统,赏赐与慧妃容儿,慧妃有杀云妃之嫌,中道失宠,那氅也就追缴回去,仍去藏在衣库中。景帝时又把来赐与琼妃,英宗复位,将宝氅追回,从此深藏内府,足有七八年没人去提及它。待宪宗嗣立,宠幸了万贵妃,太监汪直又说起这件宝氅,宪宗便赐与万贵妃。万贵妃色衰,宪宗纳了殷、赵两妃,令把宝氅向万贵妃索还,要待赐给殷妃,恰巧赵妃在侧,见那宝氅光彩耀眼,不由地暗暗叹羡,把视不忍释手。宪宗晓得赵妃爱那宝氅,不便强夺下来去赐与殷妃,况殷妃、赵妃一般的见宠,就将那件氅衣赐了赵妃,赵妃不胜的喜欢。

  宪宗因殷妃终日愁眉,想博她的欢心,私下和赵妃商量,命将宝氅转赠与殷妃,赵妃心里果然不舍,但是上命,不得不叫她割爱。谁知殷妃以宝氅不是皇上所赐与,系出私人的授受,转不把它放在心上,殷妃自缢后,赵妃分外宠遇了,她第一件事就先把那件宝氅收回来,藏在照仁宫的司衣室里。宫中的规例,公物大都置在内府的,一经赐了臣下或是嫔妃宫娥,那物件便算是私人的东西了。所以赵妃取回宝氅并不交给尚衣局中,就是这个缘故。  哪里晓得过不了十几天,宝氅竟至失窃。当宝氅失去时,赵妃自己还不曾得知,经尚衣局的太监发现了韩起凤的十六字揭帖,首领太监忙来谒见赵妃,把尚衣局揭帖的话陈说了一遍。

  赵妃即令司衣宫人检视。去了半晌,那宫人慌慌张张地来报:“氅衣不见了!”

  赵妃听了,花容顿时失色,一面召总管太监侦查,又着内侍去报知宪宗。宪宗见说,怒不可遏,立命搜查宫廷,又谕知外臣严缉。其时宫内闹得天翻地覆,仍影响全无。  宪宗怎肯便罢,只促着外臣协缉,并给期限三个月,必须人赃两获,倘若误期,二品以下罚俸,四品以下一例革职远戍,或另行定罪。  这样一来,外臣为保前程,谁敢怠慢,督抚去追着臬司,臬司又去督促他的部下,只苦了那些小吏,天天受责遭笞,弄得怒气冲天,依旧没有一些儿头绪,且按下暂时不提。

  再说徽王见涛,本卫王瞻埏的幼孙,也是蕲王祁璘的儿子,宪宗把他封在宣德。

  那徽王见涛的为人,专好结交名贤能士,凡有一技之长的去投奔于他,或是假贷资斧,无不慨然应命。  由是徽王好客的名气盛传各处,四方闻名来相依的,可算是无虚夕了,一时有孟尝君的雅号。那时徽王住在京中,进出和交接的朋友整千整百地多起来,出门时总是前呼后拥,朝野渐渐议论纷纷,宪宗虽知他不致别生异念,然经不起廷臣的参奏。  宪宗见他闹得太不像样了,便下一道上谕,把徽王封在宣德,令他即日就道。

  徽王接了谕旨,毫不迟疑留恋,星夜就往封地去了。他到了宣德,一班门客当然随往,有的自后赶去。不多几时,仍旧是宾客满座了。那时徽王有个爱妃蔡氏,忽然得急症死了,徽王十二分地感伤,哭得勺水不进有三四天。那些门客再三地婉劝,才肯略食一些汤粥。又有几个门客,忙着去替徽王打探香闺名嫒,再续鸾胶,希解除他的忧闷。徽王的目光甚高,拣来拣去,一个也选不中意。

  那时有个门客杭子渊,是著名的画师,新从朝鲜回来,带有一幅美人的倩影,是朝鲜大公主的玉容,被杭子渊偷描下来的。这时把那帧倩影进呈徽王,徽王看时,只见芙蓉其面,秋水为神,妩媚多妍,含情欲笑,姿态栩栩如生,确是绝世佳丽。  徽王瞧得出神,不觉拍案叹道:“天下果有这样的美人吗?那不过是画工妙手罢了!”杭子渊正色说道:“某在朝鲜,亲手给大公主描容,所以乘势依样画一张下来。那时某见大公主坐在帘内,容光焕发,在座的人都为目眩神夺。就这画上是呆滞的,然已觉令人可爱。假使是个活泼泼的真美人儿,她那容貌的冶艳当要胜过几倍呢!”

  徽王听了,呆呆地怔了一会,笑对杭子渊道:“据你说来真有这个人儿了,俺只是不信,俺那蔡妃也算得天下女子里面数一数二的了,难道她较俺蔡妃还要美丽吗?”子渊答道:“不敢欺王爷,朝鲜的大公主的确生得不差,在从前要算公主的祖母称为朝鲜第一美人,现在第一美人的佳号却轮到了大公主了。据他们朝鲜的人民说起,去年那国王陈(火罙)的寿诞,凡王公大臣,内外治吏的眷属都进宫去叩贺,陈(火罙)就令官眷们在皇宫里开了个联袖大会,总计妇女老少共三百七十四人,由众人当场推出领袖,以外交大臣江赫的女儿最美,大家正要举她做领袖,不期大公主和三公主其二为日升王子姊妹姗姗地出来,众官眷但觉耳目一新,弄得人人自惭形秽。见大公主姊妹艳光远映十步之外,真有‘六宫粉黛无颜色’,霎时压倒了群芳之概。单讲大公主身上的那袭舞衫,金光灿烂,已足使众宫眷气馁了。结果,大公主做了领袖,她第一美人的名儿,也就在这时大噪起来了。朝鲜士大夫及一班公侯爵相,醉心大公主的人很多,如近日的伯爵贝马,因垂涎大公主竞至生相思病身死,其他王孙公子为了大公主想死的也不知多少。听说大公主已设誓过了,非天下第一人,她尽愿终身不嫁。这不是自己谓是第一美人,在那里作痴想吗?”

  徽王见杭子渊说得有声有色,谅不是假的,忍不住笑了笑道:“那真是痴想了,她要嫁天下第一人,除了俺中国的皇帝还有谁呢?”说着自进后殿。徽王自蔡妃死后,万分觉得无聊,今日杭子渊一说,不禁心动,便在袖中取出大公主的玉容来细细瞧看,不由得越看越爱,连带着忆起了蔡妃,又悲悲切切地哭了一场。此后徽王和一般门客交谈,言语间时时把心事吐露出来。众人得了口风,暗暗地一打听,知道有杭子渊进画的引线,又将杭子渊唤来一问,得悉朝鲜端的有个大公主,出落得和天仙一般。众人互相密议,就中有个山西的寿廉陈朴安,向众提议道:“古时孟尝君好客,临危见援于鸡鸣狗盗,客多自惭。春申君迎珠履三千,及为难时终得门客的救援。这样说来,徽王有心事,我们应该分忧。安知我们今人不如古人?”  一席话说得众人齐齐地拍手赞成,都愿听陈孝廉作主。陈孝廉便把徽王丧偶,没有合意的美人续鸾,现在想着朝鲜的大公主,我们须得设法替他斡旋,撮合成这段姻缘的话说了一遍。

  众人说道:“朝鲜虽是我们属国,但远在外邦,又是国王的公主,恐能力上所办不到的。”陈孝廉正色说道:“事在人为,天下没有做不到的事儿,只怕众志不坚,人各一心,那就糟了。  不过这件事如其干好,我们一班食客的脸上,谁不添着一层光彩呢?“众人觉得陈孝廉的话有理,大家摩拳擦掌地跃跃欲试。当下推陈孝廉为头,说定大家齐心协力,共同去谋干进行不提。那时徽王经杭子渊进了美人图,把朝鲜公主说得和洛神无二,世问寡俦。由是打动了他爱慕之心,将画像展玩得不忍释手,渐渐地虚空咄咄,往往独自坐在书斋里发呆。

  一天他正在那里自言自语,忽见陈朴安孝廉笑着走进来,拱手说道:“恭喜!

  王爷的姻事成功了!”徽王怔了怔道:“哪里的姻事?”陈孝廉笑道:“便是那朝鲜的大公主,她已允许嫁给王爷了。”徽惊喜道:“谁去说妥的?却这般容易?”

  陈孝廉这时着实得意,便翘着大拇指儿道:“不但和朝鲜国王说妥了,并经我们已替王爷行礼下聘,订定了日期,只要王爷那时派人亲迎,准备做新郎就是了。”  徽王听得直跳起来,把着陈孝廉的手臂道:“这话可是当真?”陈孝廉道:“怎敢哄骗王爷,那都是我们一手承办的,而且有朝鲜国王盖宝玺的允婚书可证,岂有假的。”徽王忙问:“你怎样去说成功的?”  陈孝廉见问,把自己筹算的计划从头至尾进了一遍。

  原来陈孝廉和众食客议定了,各人纠出若干银两来,先派人去朝鲜一打听,大公主果然有嫁天下第一人的那句话。消息回来,陈孝廉立刻在众人中选了两个致任的知府,扮作使臣,向朝鲜国王求婚,只说中国皇帝闻公主艳名,愿聘为中宫。朝鲜王陈(火罙),得悉宪宗自废了吴后,尚未立有正宫,所以伪使臣的一派巧言,倒也相信。于是留住使臣,回宫去和大公主商量。大公主见正合了自己嫁第一人的誓言,心里自然愿意。

  到了第三天上,陈(火罙)临朝,召使臣进见,一口允婚。

  又把大公主要的事,对使臣宣布道:“大公主谓天下第一人,娶外邦的第一美人,聘礼多寡不问,惟有三样贵重的东西,是万万不可少的;第一,要从前朝鲜老国王进贡中国的那件孔雀氅衣;第二,是秦汉时的玉鼎一座,备大公主早晚烧香之需;第三是大公主好武,必具宝剑一口,昆吾、太阿、巨阙、紫电、青虹或龙泉、干将、莫邪、松纹、谌卢、鱼肠等,大小不论,得一即可。”陈(火罙)说罢,置酒送行。并也派使臣两名,随了明使入朝专候佳音。

  陈孝廉都筹备下了,朝鲜使臣如来,直导他入都,在馆驿中留住了,不令他朝见天子。陈孝廉自己也伺候在京中,听得伪使臣来报,朝鲜使臣已到,陈(火罙)  允了婚,皆不出陈孝廉所料。因大公主誓嫁天下第一人,陈孝廉便投其所好,冒称皇帝求婚,果然一说便成。但对于大公主要求的三样物事,倒都是希世之珍,剑和玉鼎还可以出重价购求,那第一样的孔雀氅是禁宫里的,先是办不到了。陈孝廉见使臣已来,势成了骑虎,只得星夜溜回宣德,又和一班食客去商议。

  众人所说,其中有个徐子明的,首先发言道:“徽王斋中有一只玉鼎,是秦汉时物,大公主既未指定若何大小,此鼎就可充数。”又有一个叫王勋的,自承祖传下来有一口宝剑,名唤青霜,是汉代物,吹发可断,削铁如泥,也是一样珍物。陈孝谦大喜道:“徐公指示,王公馈赠,三样中两宝已具,独那孔雀氅在皇宫里,这却怎样是好?”话犹未了,座上一人朗声说道:“仆虽愚陋,愿取孔雀氅以报徽王。”

  说时声音洪亮,陈孝廉和众人忙看时,正是拳棒教师韩起凤。陈孝廉笑道:“韩师傅莫非效盗裘救孟尝吗?”韩起凤点首道:“便是这样办法。”陈孝廉大笑道:“韩师傅如肯臂助,何患不得成功。”

  当下韩起凤就欲起程,被陈孝廉一把拖住道:“公将出马,吾辈应先为设帐饯行,以代远送。”韩起凤坚辞不可,只好暂留。

  是日由陈孝廉作东道主,大排筵宴,替韩起凤送行。大家直吃得酩酊大醉,尽欢而散。

  次日,韩起凤辞别众人,背了衣包,挎了腰刀,提着朴刀,藏了暗器,大踏步往京师进发。不日到了都中,拣一座冷僻的云栖寺住下。第二日便往西华门外,一般内监游乐之处,如茶楼酒肆等地,起凤也去品茗沽酒,乘间和那些太监们交谈,借此探听宫中的藏宝室的路径。起凤本是老于江湖的人,他当初在此地一带有名望的,也收过百来个门徒,专一替往来客商保护财货。绿林中的弟兄要见韩起凤的旗帜在车上,谁也不敢正眼觑他。后来为了一桩不平的事,杀了土豪和县令,便亡命在外。听得徽王好客,特来投奔,也借此避难的意思。这时奉了陈孝廉的命令,往宫中盗氅,一来算是报答徽王的德惠,二来是也显显自己的本领。当下把宫中路径探明了大略。

  到第三天上,看看天色晚下来,起凤便换了一身夜行的衣靠,施展出往时的技艺,直奔宫中的尚衣局。谁知找来找去,只是没有这件宝氅,韩起凤的转机何等敏捷,知道是摸错了路径,忙退出宫来,明日又往茶坊酒肆里去讨那内监的口风。讲起那件宝氅是人人晓得的,一个内监把赐给昭仁宫赵妃的话,无意中说了出来。

  起凤听了,到了晚上,又蹿进皇宫,在昭仁宫中东寻西觅,直闹到三更多天,被他在司衣内找着了宝氅。起凤大喜,匆匆地打了个包,拴在腰上,方待出宫,又想大丈夫不做暗事,重跃入尚衣局里,题上十六个大字,才出宫到了云栖寺,人不知鬼不觉地连夜起身赶回宣德,把那件氅衣献上。陈孝廉接着,不胜的高兴,便带了玉鼎宝剑和那件氅衣到都下。其时京中正闹着皇宫失盗氅衣,查缉很是严紧。陈孝廉怕风声泄漏出来,忙忙地打发了朝鲜公使起身,仍派两个假使臣随去,并带了三样宝物,算是下聘。不多几天,两个假使臣回来,还带了朝鲜国王的亲笔允婚书。

  陈孝廉见事已干妥,就进邸谒见徽王,把这件姻事的始末从头至尾和盘托出,听得徽王嘻开了一张大嘴休想合得拢来。

  直待陈孝廉讲完,徽王才定了定神,慢慢地说道:“倘被皇王知道,可没有罪名吗?”陈孝廉笑道:“婚姻大都是骗成功的,王爷只要上疏还京完婚,那有甚妨碍。”徽王连连点头,便和陈孝廉议定日期,一面饬人示知朝鲜国王,令送大公主至皇都。  徽王又亲自上了进京续娶的奏疏,宪宗当然允许。徽王就起身进京,在旧日的邸中住下了。在吉期前几天,邸中内外结彩悬灯,异常的华美壮观。

  朝鲜送大公主进境,徽王派半副銮仪去迎接,朝鲜陪辇的使臣首先质问道:“迎皇后为何用半副銮仪?”首领太监答道:“皇上因路远不便,所以减省卫仪的。”

  及至到京中,朝鲜使臣见并不在皇宫内成礼,又提出质问,主事太监回说:“是避太后国丧,皇帝特地在行宫成礼。”时值钱太后新丧,加上明代郡王的一切仪卫扈从和皇帝只去一筹,礼节甚是隆重,由是把朝鲜的使臣倒也轻轻地瞒过了。谁知那大公主却很留心,她晓得皇帝正在壮年,徽王已将半百的人了,脸上十分苍老,大公主早狐疑的了。

  光阴如箭,徽王娶大公主已有半月,不见徽王去临朝,也没有臣下来朝参,大公主越发疑起来。一天,徽王和大公主对饮,有了三分酒意,把自己张冠李戴,冒名顶替的话竟吐露出来。大公主听了,又惊又气,想自己誓不适第二人的,如今却被奸人暗算,弄得木已成舟,真是说不出的恼恨和懊丧。大公主越想越气,心里渐渐动了杀机,等徽王喝得酩酊大醉,大公主扶他进了卧室,忙忙地卸了晚妆,把宫人侍女打发开去,看看徽王睡得正浓,大公主推他不应,暗自顿足骂了一声,就去箱箧中取出那口青霜宝剑,提在手中。不觉垂泪道:“俺要了这样宝贝来,没料到今日是杀奸贼用的。”说罢咬一咬银牙,撩起了去帐,拨去烛上的残谋,又剔起灯上火焰,仗着手中的青霜宝剑,望着徽王的头子上砍下。不知徽王性命如何,再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回

  第五十回大公主再醮风流帝小内监初试云雨情深宵寂寂,万籁无声。微风吹在芭蕉叶上,拂着窗棂,窸窣作响。把斜入的月光也遮得一闪一闪的,似鬼影在那里婆娑舞蹈一般。这时徽王醉卧在绣榻上,鼾声呼呼,睡得十分酣畅,那大公主想起受他的欺骗,失身与一个垂老的藩王,心里怎的不气。因恼生恨,不由地蛾眉倒竖,杏眼圆睁,一缕杀气直透到天庭,便霍地掣出那口霜锋宝剑,舒一舒玉腕,迈开莲步,竟扑向榻前,随头扯一角绣被蒙住了徽王的脸儿,飞身上榻跨在徽王的小腹上,提着宝剑,奋力当胸刺去。  只听得徽王狂叫一声,胸口的鲜血骨都都地直冒出来。又经大公主在身上,一时动弹不得,只把双脚在榻上乱颠,两手狠命捏住剑口,因痛极了没处用力,致把十只手指也几乎割断下来,大公主也抵住剑梢不放。这样地过了一会,徽王的两脚渐渐颠得缓了,那十只血淋淋将断未断的指,兀是鹿鹿地抖着。  那时外面的官侍婢女被徽王的狂叫声惊醒,都来门外声唤。大公主带喘回说:“王爷醉后梦靥。”宫女等又听得榻上的颠扑声蓬蓬不绝,好一会才停止下去,大家很有些疑心,便不敢去安睡了,只在门外悄悄地静听着。

  大公主见徽王已经气绝,才释手跨下地来,灯光下瞧那榻上的绣褥和自己的衣服沾染得都是鲜血,徽王的心口还在那冒血。罗帐飘拂,阴风凄惨,灯光暗淡如豆。

  这时大公主不觉也有些胆寒起来,手足也软绵绵地娇怯无力,就在睡椅上休息一会。  忽地想着自己横竖拼着了一死,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想到这里,又觉勇气陡增地胆壮了一半,便去锦箧内取出那袭宝氅,在灯下端详一会,披在身上到着衣镜面前呆瞧了半晌,卸下来往地上一摔,把纤足踏住了氅衣,猛力地一拉,嘶的扯作了两片。

  索性一顿地乱撕,一件孔雀宝氅,被大公主撕成七片八块,还是娇嗔不息,又去案上捧下那只汉代的玉鼎来,望着地上只一下,“砰”的一声响亮。几百代流传下来的宝物,就此打得粉碎。那门外的宫人侍女,闻嘶嘶的撕衣声早有点忍耐不住,又觉一阵阵的血腥触鼻,便忙去唤醒了值夕的太监和卫士,告诉他们说:“王爷有怪叫声和腥膻味儿。”太监见说,领着卫士们来门外潜听,忽闻里面砰然的巨响,那太监失声喊道:“不好!”便连叫王爷不应,令卫士掇去了屏门,众人一拥进去。  但见大公主浑身血污,怔怔地立着。那太监奔到床前,掀帏一瞧,见一床都是鲜血,王爷直挺挺地睡在血泊里,一口明晃晃的宝剑,还插在胸口。那太监大叫一声,惊倒在地,众卫士鸟乱地拥到榻前,揭去徽王脸上的被儿,只见他瞪着两眼,露着牙齿,头发散了满面,鼻管里淌着鲜血,形状好不怕人。众人看了个个倒退,吓得那几个宫女跌跌撞撞地乱逃,众卫士一面把那太监扶持着喊醒过来。府中的总管太监领了六个小监匆匆地走进来,见了这样的情形也觉骇惧万分,吩咐小太监和宫人把大公主暂时看守住了。待天明奏报朝廷。

  不一刻,徽王的胡、袁两妃也来了,抱着尸身痛哭一场,回身扭住大公主拼命。  幸得总管太监劝住道:“她刺死亲王,自有朝廷发落,此时咱们且不要去睬她。万一逼得她急了,因此自尽,倒反便宜了她。”胡王妃和袁王妃这才放手,大家只守着徽王的尸首哀哭。看看天将破晓,总管太监已入朝去了。

  待到辰刻,总管太监领了谕旨,带着两名锦衣卫士来王府里逮那大公主入朝发落。胡王妃和袁王妃也随着去觐见,由锦衣卫押着大公主,并王府总管太监等一行人直进午门。经乾清门,宪宗御谨身殿,袁王妃和胡王妃硊在丹墀,垂泪诉奏,要求伸雪。宪宗点头,令退立阶下。

  内监吆喝:“带凶妃见驾!”锦衣卫与王府总管太监拥着大公主到丹墀跪下。  宪宗喝道:“你是朝鲜国王的大女儿吗?”其时大公主已吓得战兢兢的,只应得一声:“是的。”原来锦衣卫押解大公主入朝,一路见殿宇巍峨,黄缎铺地,朱檐金柱,壮丽非常。当袁、胡两妃入奏,大公主侍候在阶下,抬头瞧那殿上金碧交辉,黄瓦红墙,丹凤朝阳,双龙抱柱,雕梁画栋,玉阶丹陛。大公主虽然是外邦的公主,何尝见过这样富丽的所在。自思上国和小邦果是大不相同了。又见两旁列着金节银钺,一字儿立着二十四个棉衣粉靴的校尉,殿中又是十六个碧衣宽边凉帽的侍卫,阶前置着钟鼓,殿中设着御案,高高坐着一个绣金黄龙袍的男子。金冠白面,飘飘的五绺乌须,那一种威仪之状,自然而然地令人不寒而栗,更被那御前太监的一喝,把大公主吓得不敢抬头。

  宪宗又道:“你叫什么名儿?为何刺杀徽王?和徽王有甚冤仇?”大公主听了,泪盈盈地说名叫富燕儿,遂将徽王赚婚的经过徐徐地奏述了一遍。宪宗说道:“你既嫁了徽王,不应行凶把他刺死。”大公主回说:“誓适与天下第一人,不愿嫁给徽王,以是将他刺死。”宪宗见说,命抬起头来,细瞧她的芳容。只见黛含春川,神如秋水,雪肤花貌,粉靥娇颦,虽带愁容,仍晕笑涡。脸上的血迹还没有拭去,艳丽中具有十分妍媚,婀娜足压倒六宫粉黛。宪宗看了半晌,暗想天下有这样的美人儿,见涛好艳福,可惜他不得消受。想着,不禁起了爱慕的念头,便下谕:“将罪犯富燕儿交给总管王真复讯回奏,候旨发落。”于是由两个锦衣卫带着大公主去了。这里,宪宗慰谕胡、袁两王妃,令她退去候旨,即起驾回宫。那时赵妃接着,宪宗说道:“徽王被爱妃刺死。”赵妃道:“那女子也太狠了,怎样下得这只毒手?”  宪宗笑道:“你还不曾看见她的容貌,比朕那殷妃还胜十倍。”赵妃也笑道:“天下的真美人,心多是狠毒的。但看纣的妲己,唐的武后,都多么残酷!”

  宪宗摇头道:“那也不可一笔抹煞了。千古美人儿,好的也正是不少,未必个个是妲己、武曌一类人物吧!”说着,命摆上酒筵来,便和赵妃对饮。宪宗兰杯下肚,忽然想起那件事来,就起身出了昭仁宫,往昭庆宫去了。赵妃也不知是什么缘故,不敢阻挡。那昭庆宫自殷妃自经后,里面只住着几个宫人,宪宗好久不临幸了。

  其时突然到了昭庆宫,传管事太监进宫,吩咐他如此如此,那管事太监自去。宪宗叫司膳太监在昭庆宫内设了宴,自己便独酌独饮。过了一会,总管太监王真匆匆地进宫,跪禀几句去了。又过了好一会,管事太监来复旨了,后面四个老宫人,搀扶着一位如花的美人儿走进昭庆宫来。

  那美人见了宪宗,行了礼去,宪宗含笑着令一旁赐坐。老宫人掇过一个蟠龙的绣墩放在当筵,那美人谢恩坐下,却只垂着粉颈,似很羞愧一般。宪宫叫老宫人斟了一杯香醪,亲自递给美人,那美人忙起身跪接,宪宗笑道:“朕要和卿欢饮一宵,不必这样多礼!”那美人忸怩低声答道:“罪女蒙陛下赦宥,已深感天恩洪大,怎敢再有失礼?”宪宗微笑道:“朕许卿无须多礼,卿但体会朕意就是了。”那美人听了,瓠犀微露嫣然地一笑,便端起那杯酒来,啯嘟啯嘟呷个干净。宫女又斟上一杯,宪宗逼着她共饮,两人说笑对谈,逐渐忘了形迹。

  原来那美人不是别个,正是朝鲜的大公主富燕儿。当下两人越讲越亲密,那大公主本来是贪富贵爱虚荣的女子,叫她侍奉中国皇帝,有什么不愿意。这时便拿出她献媚的手段来,把宪宗迷惑得十二分的欢心。大公主又将自己本心想嫁皇帝的话,尽情吐露,把要求三件宝物的经过都说宪宗听。又说那三样东西,只有一口宝剑算是凶器,如今大约留在总管府里。

  宪宗听说毁了孔雀氅,也很为可惜。天色慢慢地晚下来。

  宫女掌上灯烛,宪宗喝得醉醺醺的,挽了大公主的玉臂同进后宫,首女提着明灯前导,到了宫中,早有侍候的宫女替大公主卸装。宪宗在一边瞧着她,宫女代大公主去了绣花藕色的外衫,里面衬着金黄的短袄,紫酱平金的裤儿,外罩八幅的长裙,解去裙儿,露出一双鲜艳瘦小的凌波,真是纤纤不过三寸,看了几乎爱煞人。

  又脱去金黄的袄儿和小衣,里面穿着一身淡雪湖的春绫衫裤,酥胸隆起,隐隐显出红缎的肚兜儿来。大公主一面脱着衣服,又伸手将云髻打开,重行挽了一个沉香髻,宫人打上半金盆的水来,大公主便去了脸上的胭脂,再施薄粉,袒开着前襟,露出雪也似的玉肤。单讲她两只粉臂,好像玉藉般的又白又嫩,宪宗愈看愈爱,不禁捏住大公主的玉腕,只是嗅个不住,引起大公主缩手格格地笑起来。那旁边的几个老宫人,也各忍不住掩着口好笑。宪宗索性去拖了大公主的玉手共入罗帏。是夜,就在昭庆宫中临幸那大公主了。

  第二天,宪宗临朝,便册立大公主为纯妃。只苦了徽王的袁、胡两妃,天天候着宪宗惩凶的谕旨,左等右等还是消息沉沉。后来打听得大公主册立做了妃子,知道这口怨气是化为乌有的了,只有暗暗流儿点眼泪罢了。宪宗自立了纯妃,比从前的殷妃更见宠幸,并赵妃也不放在心上了。又为大公主常常要想起朝鲜故土,宪宗特地给她在西苑外,盖造起一座皇宫来,里面的布置陈设,都仿朝鲜的格式。又雇了几十个朝鲜伶人,歌唱朝鲜古剧,所有内外宫女,一概选雇着朝鲜人。时纯妃迁出昭庆宫去居住在新皇宫内,太监宫人等就称那座皇宫为朝鲜宫。

  其时万贵妃的病也好了,听得宪宗又纳了什么朝鲜妃子,心里很觉难受。她的妒心本是极重的,但自己知年老色衰。敌不过那些年轻的妃子,弄得发不出什么威来。讲到万贵妃的为人,除了奇妒之外,又贪风月,她虽已年近花甲,性情却还和少女的妇人一样。可是宫中有的是宫女和净身的太监,竟没人能够商量。偏又是天不遂人愿,忽然生起病来,几乎不起。这一病三年多,宪宗一会纳秦妃,不久秦妃失了踪,万贵妃心下暗暗庆幸,宪宗又纳了殷妃、赵妃,把万贵妃越觉冷淡了。

  殷妃自经,宪宗十分伤怀,曾临幸过万贵妃宫中。万贵妃便竭力献着殷勤,希望宪宗感念到旧情,由是回心转来。哪里晓得又来了个朝鲜公主,宪宗的宠爱远胜过万贵妃当日,简直形影不离的。连赵妃宫中也没了宪宗的足迹,何况是年老的万贵妃,还想沾什么雨露之恩。这样的一枣,把个万贵妃气得要死,又是含酸,又是恼恨,到了伤心极处,就是抽抽噎噎地啼哭一会。可怜此时的万贵妃深宫寂处,孤衾独抱,不免有长夜如年之叹了。所以每到月白风清的时候,终是扶着两个小宫女,不是去焚香祷月,便是倚栏吟唱,算是自己给自己解闷。

  有一天上,万贵妃又到御园中的真武殿上去烧夜香,前面两个小宫女掌着纱灯,前后随着一个老宫人,携了烧香杂物,万贵妃便莲步轻移,慢慢地望那真武殿上走去。那真武殿在御园的西偏,和百花亭只隔得一条围廊,殿既不甚宏敞,地方也极冷僻。六宫嫔妃到了朔望勉强来拈一会香,平时好算得是人迹不到的去处。又因英宗的爱妃徐氏,在英宗宾天后惧怕殉葬,竟缢死在百花亭上。谁知英宗遗诏,有废止嫔妃殉葬的一语,徐氏死的太要紧了,即使不自己缢死,也不至于令她殉葬的,那不是死得冤枉的吗?太监们传说,常常见徐妃的鬼影出现,在百花上长啸,吓得胆小的宫人太监,连白天都不敢走百花亭了。不多几时,又有一个宫女为了同伴呕气,也缢死在那亭上。

  一时宫中的人齐说是徐妃讨替身,大家也越觉相信了。万贵妃自觉情绪无聊,悲抑之余,倒并没有什么惧怕。她往往到真武殿上来烧香,求签句,打阻阳茭,非闹到五更半夜不休。那不是万贵妃好迷信神佛,其实她借此消遣长夜罢了。  这一天,万贵妃向殿上烧香回来,经过百花亭的围廊,绕到藉香轩前,只见花门虚掩着,檐下的石级上面隐露着男女的履迹。万贵妃看了,心里一动,暗想这时还有人玩藉香轩吗?

  当宪宗幸万贵妃时,在暑天终到藉香轩来游宴的,一过了炎夏,就把藉香轩深扃起来,并鬼影也没有一个的了。值此深秋天气,不是游藉香轩的当儿,即有人来玩,倒也定是干些苟且勾当,断非正经的宫妃。  万贵妃是几十年的老宫人出身,这点的关子也会不知道吗?当下万贵妃一头着想,脚下便走得缓了。将走过藉香轩,旁边是绿荷榭了,忽听得吮吮的笑声从窗隙中直送出来,万贵妃立刻停住脚步侧耳细听了,好似男女调笑的声音自绿荷榭内发出来。那绿荷榭也是炎暑游玩的所在,一般地闭锁着。门上纤尘不动,那绿荷榭和藉香轩是相通的。想里面的人,必是从藉香轩进去的。  万贵妃这时轻轻地止住了宫人,自己蹑手蹑脚地到窗前。  听那男女的笑谑声似很熟稔,只听得男的声音说道:“姐姐的宫里,那个人很凶狠,俺瞧见了她,心里终是寒寒的。若没有姐姐在那里,俺不是设个誓儿,就便割了俺的脑袋也是不去的。”那女的笑道:“你真心地为了我吗?”男的也笑道:“姐姐嫌俺不真心的,俺少不得把心肝吐出来给你了。”说罢,故意在那里恶声呕着,那女的似忙用手掩男的嘴儿。听得男的乘势握住玉腕道:“姐姐的手指怎么这般娇嫩?”又嗅着臂儿道:“姐姐的粉臂怎地这样的香?”那女的笑得轻轻地道:“怪肉痒的,休得这样啰唣。”就听得那男的低声道:“好姐姐,你就依了这个吧!

  可怜俺受了师傅的教训,今年十六岁了,还第一遭违背师训。”又听得那女的撒娇道:“似你那样的又白又嫩的脸儿,姐妹们谁不爱你,谁不喜欢你,你至少和那银线这婢子勾搭过了,还来哄我吗?”那男子急了道:“俺自幼学艺的时候,师傅和父亲都叮嘱着,说长大了近不得女色,否则功夫便要散败的。俺直到如今,不敢和女子亲近。银线那丫头她虽有意,俺却是无情。但见姐姐不知怎的就会心神不定起来。

  俺这话有一句虚假,叫俺不得善终。“声犹未绝,那女子似又来掩他的口了,又听那女子笑道:”你真这般老实吗?“男子接口道:”见别人是老实,见姐姐便不老实了。“说到这里,那男子真有些儿忍不住了,似已搂住那女子,两人扭作了一团,一会儿笑,一会儿似娇嗔,唧唧哝哝地闹了半晌,只听那女子吃吃地笑声不住,两人的说话很低,似在那里耳语。万贵妃再也听不到他们说些什么,一时也耐不得起来,一便轻轻地把一扇窗格子的绢儿用金针尖儿挑破。变了个小小的窟窿,万贵妃就从这窟窿里张进去,里面并不燃灯烛,幸得有一缕的月光射入室中,见两人一块儿斜倚在蟠龙椅上,嘴对嘴脸摩着脸儿,很亲密地低声在那里说话。

  万贵妃认识女的是自己宫里的宫女雕儿,那个男的是汪直的干儿子杜宇。万贵妃暗骂一声:“刁小厮,倒在这里捣鬼!”这时,把个万贵妃的心上弄得和十五六只吊桶七上八下一般,要待任他们去干,觉得太便宜了两个小鬼头,不如喝穿他们的,好叫两人贴心诚意地服侍自己。想着便令小宫女掌着灯重行回到藉香轩的门口,轻轻地掩进门去,竟往绿荷榭走去。  那杜宇眼快,早瞧见灯光一闪,吓得跳起身来,雕儿也慌了,一手按着衣襟,一手牵着杜宇的袖儿发抖,正值万贵妃姗姗地进来,娇声喝道:“你们干得好事!”  这一喝把杜宇惊得面如土色,雕儿见是万贵妃,便泪汪汪地走过来,噗的硊在地上,杜宇也跟着跪了,两人一言不发,雕儿只是索索地发颤。

  万贵妃见她鬓丝纷乱,酥胸微袒,满脸挂着泪珠,好似雨后的海棠,不禁也动了一种怜惜之心,就令雕儿立起来,却正色对杜宇说道。“你是个小内监,敢引诱宫人,秽乱宫廷,非把你重惩一下不可。”杜宇知道这话不是玩的,一味伏在地上,蓬蓬地碰着响头,只求饶恕了初犯。雕儿在旁边看了,心里也是难受,只好老着脸儿,跪下来替杜宇哀告。万贵妃暗想,不趁此时收服了他们,过后就是他们的话说了。于是故意放下脸来说道:“你们既是悔过了,我不欲多事,但以后如再有这样的事做出来,我可要将你两人捆送总管处的。”杜宇见有了生路,又磕个头道:“自后倘有妄为,悉听娘娘的发落。”雕儿也再三地哀恳,万贵妃才叫杜宇起来,两个小宫人掌灯在前,便带了雕儿和杜宇,令随着那老宫人一同回万云宫。

  原来那小杜杜宇经汪直收为义儿,十二岁上便送进宫中,充一名掌伞的小监。

  当时因他年幼,又有汪直的靠山,并没有去留心他是否净过身。那小杜进出宫闱,只推说是天阉,其实和常人一样。那年宪宗驾幸林西,忽遇见野狮惊驾,小杜仗着家传的武艺和蛮力,向前与猛狮相搏,侥幸不曾受伤。宪宗很是喜欢他,即命小杜充作护卫,进出不离宪宗左右。又拿过一回刺客伍云潭,宪宗越发信任他了。这小杜年龄慢慢地长大起来,自恃着皇帝的宠任,少不得和一班年轻美貌的宫侍们干些暧昧的勾当。到底宫禁地方,大家只有眉目传情,却不曾有实行的机会。这天觑着一个空儿,便和雕儿去真个销魂,恰被万贵妃撞见。不知万贵妃带了小杜去怎样,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一回

  第五十一回韩起凤对客献技术魏宫人报主抚孤稚却说万贵妃带了小杜和雕儿回宫,就命别的宫女退去,只留雕儿小杜宇两人侍候着。雕儿便替万贵妃卸了晚妆,什么递水打髻,忙得手脚不停,小杜在一边呆呆地瞧着,又不好上去帮忙,真弄得他手足无措起来。又见万贵妃留着他不放,深怕有什么变卦,因此满肚子怀着鬼胎,不觉立着发怔。万贵妃收拾好了晚妆,雕儿又去榻上迭好枕被,等万贵妃安睡。万贵妃就更上睡衣,望着榻上一倒,唤小杜上去给她捶腿儿。

  小杜当然是奉命维谨,真个爬上床过,盘膝儿端端正正地坐了,举起粉团似的拳头,在万贵妃的腿上轻轻地捶着。万贵妃又叫雕儿替他抚摩胸口。过了一会,万贵妃嫌雕儿摩按得太轻,小杜捶腿的手势却忒重了。令两人更换一下,小杜去按摩胸口,雕儿捶腿。万贵妃又故意斜侧着身体,使小杜按摩不便,而且非常吃力。只得也斜顺了上身,一手横撑在褥上,一手慢慢地按摩着。万贵妃噗哧地一笑,随手将小杜一拖,叫他并头睡着按摩,这时小杜的心里不由得必必地跳个不住,脸上白一阵,红一阵地两眼只望着雕儿,雕儿只当作没有看见,面向着那窗棂,手里还是管她捶腿。万贵妃却一会摸摸小杜的脸,又问长问短地说着,小杜的胆也渐渐大了,便去扶着万贵妃的玉臂,觉得肌肤细润腻滑,远胜过雕儿等几个处子,简直不像个年近花甲的老妇人。小杜心中一动,不免起了一种妄念,较前已放肆了许多。万贵妃更是忍不得,索性袒开了酥胸令小杜按摩,两人逐渐亲密起来。雕儿目睹着这种怪状,心上又气又酸,一股醋味直透到鼻管里,把一双秋波,酸得水汪汪地快要流下泪来。万贵妃也为的雕儿在旁边碍眼,吩咐她先去睡了。

  在起初万贵妃留他两人,原是遮掩众人眼目的意思,否则只留住小杜,似乎太不像样了,所以叫雕儿也一并侍候着。如今宫女们都去安息了,万贵妃着实显出了醉翁之意,打发雕儿出去,自己好和小杜共入巫山云梦。雕儿不敢违拗,撅起了一张小嘴,恨恨地自去。这里万贵妃令小杜闭上闺门宫门形似圭,双双入寝。  从此,万贵妃每夜少不得小杜,小杜也不嫌她年老。其实万贵妃是天生尤物,人家望上去,至多说她是半老徐娘,决不当她是个衰年的老妪看待。至于宪宗,他天天和那些妙龄女郎亲近着,自然觉得万贵妃年老了。那小杜到底是初出茅庐的孩子,懂得什么柔情蜜意,老少的风味。他日间去跟随御驾,晚上来侍候着万贵妃,也算是臣替君职,代为宣劳,好说是忠心耿耿了。只有雕儿在旁,满心想分尝杯羹,偏偏逢在万贵妃的奇妒手里,连小杜向雕儿说句话,都不敢大大方方的,其余也就可想了。

  这样的一来,把个雕儿怨恨到了万分,背着人常常讲万贵妃的坏话,哪里晓得隔墙有耳,雕儿的说话传入万贵妃的耳朵里,便将雕儿唤到了面前,没头没脸地痛骂一顿。骂得万贵妃性发,连打了雕儿两个巴掌,打得雕儿泪珠滚滚,一口怨愤没处去伸雪,只躲在后宫,抽抽噎噎地哭了一日两夜,粥汤也不肯呷一口儿,小杜听得好不肉痛,又不敢去劝慰她。乘着万贵妃高兴的时候,将雕儿的话提起来,说她已两天不进食了。万贵妃见小杜似乎很贴念雕儿,脸上立时变色,又要施出醋性来了。后来仔细转想,觉得自己有了年纪,究竟情虚一脚,于是令宫女去把雕儿唤来,亲自用温语慰谕一番,雕儿疑万贵妃悔悟了,或者有意外的希望,所以趁风转舵,也就止住了哭,照常进了饮食。谁知事过境迁,万贵妃依旧占住小杜,不许有第二人和他亲近,雕儿又弄得大大的失望。

  一天晚上,小杜在外面喝了几盅酒,带醉到宫中来,那宫里的内侍宫女,谁不知道他是万娘娘的得宠孩子,小杜益发肆无忌惮了。当他进宫时,万贵妃正在晚妆,终是格外地讲究,什么抹粉涂脂,洒香水,薰兰麝,身上配的芸香,嘴里含的口香,差不多无处不香,无香不具了。以是害得服侍她的宫女,晚上便得全体站班。只有那些内监们,横竖用不着他们,乐得偷安,各人去闲耍去了,并管宫门的也走开,这叫上不正下参差的缘故。由是闯出事来了。  万贵妃晚妆的当儿,小杜在旁瞧着。等万贵妃妆好起身,小杜只是觑着嘻嘻地笑。笑得万贵妃不好意思起来,随手向小杜脸上轻轻拍了一下。小杜已有四五分酒意,便也大着胆,一把将万贵妃的玉腕抓住,用力一拖。万贵妃立不稳纤足,倾身过去。小杜乘间拥住,亲亲密密地接了一个香吻,引得宫女们都笑了。万贵妃红了脸,带笑来拧小杜的嘴儿,不防足下一绊,翻身仆在蟠龙的躺椅上。小杜不料万贵妃会倒在椅上,他兀是回身扑过来,却扑了个空。因来势太猛了,又兼酒后两足无主,走路踉踉跄跄,吃立着的小宫人一推,小杜站不住脚,摇摇摆摆倒退过去。被躺椅一绊,如玉山颓倒般去扑在万贵妃的身上,宫人们一齐大笑起来。

  万贵妃急了,狠命地一挣扎,要想把小杜掉在下面。这时小杜几个翻身后,早弄得头重脚轻的,酒已直涌上来,四肢乏了力,居然被万贵妃翻将过来,转把小杜压在下面。小杜便把万贵妃死命地揪住不放,两个人扭作了一团。啪的声响,蟠龙椅侧翻了,两人一齐倾在地上,宫女们忍不住放声狂笑。一面笑着,大家七手八脚地来扶持,怎奈两人死揪在一起不比一个人跌倒的容易扶起。加上宫女们格格地笑着,手上越发没劲,才把两人扶得起一半,大家一笑,手就松了,连宫女也牵倒在地上,五六个人跌作了一堆,有几个宫女笑得肚痛,在那里喘息挼着,索性不来扶了。

  正在笑声满腾一室,忽听得宫门外靴声橐橐,明晃晃的纱灯一耀,在宫门外止住,一个伟岸的丈夫,负着手独自踱进宫来,宫女们定睛细看,吓得四散逃走。在倒着的躺椅角上,心慌绊跌的也有,又有碰在妆椅上的,大家乱撞乱跌,一霎时逃的鸦雀无声。那时睡在地上的只有一个醉汉小杜和万贵妃了。

  万贵妃见宫女等狂奔,心知有异,忙仰起头来瞧时,正是久不临幸的宪宗皇帝。

  万贵妃这一惊几乎吓得要死,慌忙推开小杜。小杜不知是宪宗来了,醉眼矇眬地扭着万贵妃哪里肯放,万贵妃真急了,用狠劲将他一拧道:“该死!皇帝来了。”

  这一句话好似晴天霹雳,把个小杜吓瘫在地上爬不起来了。万贵妃已是玉容如纸,跪在地上,那头好像有几千百斤重,休着抬得起。宪宗早瞧得明明白白,只看着万贵妃冷笑了几声,一面叫小杜起来,宪宗含怒说道:“朕道你年幼,命你随侍左右,授为护卫,已是十分侥幸了,谁料你不思忠诚报恩,却在宫禁里胡闹,朕现在且不来罪你,快离去此地,从今后不许你进宫!”宪宗说罢,唤过一名内侍,令将小杜交给外面侍卫,立刻押出宫去。那小杜得了性命磕头谢恩起身,跟着内侍出宫。到了宫外,内侍便唤过值日的侍卫,传了上御,侍卫就带了小杜往外便走,将至仁和殿前,忽见传谕的内侍又追上来,对侍卫附着耳讲了几句去了。

  侍卫仍押了小杜前进,出了宣仁殿就是御河的石梁,小杜一心往前走着,不防侍卫在背后大喝一声:“去吧!”霍地执出刀来,望着小杜的头上只一刀,头颅落在石梁下,侍卫杀了小杜,回到宫中,起先传谕的内侍还等在那里,验了血刀才去复旨。原来小杜和万贵妃的事做得太不避人眼,弄得阖都传遍,渐渐地宪宗也得知了,一时也无心去搠破他。那天晚上,宪宗自东海回到朝鲜宫去。经过万云宫前,听得隐隐的笑声不绝,便心里生起疑来,命掌灯太监导入万云宫中,到了内宫门前,笑声越发清楚了。掌灯太监照例侍在宫门前,不便进去,由皇帝独自入宫。所以宫人们只见纱灯一闪,随后就见宪宗走进来。

  但据情理说起来,若在白天,宪宗经过宫外,决不会听见笑声的,因内宫门和外宫门离得很远,无论如何没有这样的尖耳朵。

  可是夜深人静了,万籁无声的时候,远处声音就格外要清楚一点的,以是宫人们的笑声恰巧被宪宗听得。又有人说:万贵妃奇妒,杀人太惨酷了,这笑声是冤鬼传出来,特意给宪宗听见的,那是迷信话了。不过万贵妃自己也太大意了,循例皇帝进宫,管门的内侍去报内宫门值日宫女,那宫女再去通知了妃子出宫跪接圣驾。

  那天管门内侍都去玩耍了,万贵妃却并不知道,宫里连管大门的人也没有,那不是大意吗?  第二是那天内宫值日宫女,无巧不巧是个冤家对头的雕儿,她先看见纱灯一闪明宫例,皇帝夜行有大红纱灯四对前导,东宫及后妃,惟轻纱灯一对而已,若赶紧去报知万贵妃,令小杜躲避起,一面出去接驾,原是很来得及的,大宫门和内宫门距离好一段路,如宪宗一进来就去通知,断不会出这场岔儿的。偏是雕儿恨着万贵妃独占小杜,她眼看着宪宗进宫,故意去避在宫后更衣,弄得万贵妃措手不及,被宪宗撞个正着。

  这也算雕儿报复万贵妃,在那绿荷榭撞破奸情的怨恨了。  宪宗当时打发了内侍带小杜出去,只令交给侍卫押出宫门,却并不难为他,因明知小杜有些武艺和几分蛮力,恐怕急则生变,受他的眼前亏,待到内侍回来复命,宪宗又叫他去追上侍卫,秘密谕知,令他在半途上杀了小杜。内侍领旨去了半晌,才回来禀知侍卫杀了小杜,尸首抛在御河里。宪宗听了点点头,便出了万云宫,太监前呼后拥地往朝鲜宫去了。

  万贵妃跪在地上,只是发怔。宪宗去后,宫女慢慢地拢来,大家把万贵妃扶起,才如梦方醒地知皇帝已去,不禁长叹了一声,扑簌簌地垂下泪来。万贵妃哭了一会,收泪问晚上的管门内监和值日宫女,不一刻都已传到。万贵妃令把内监先杖责了一百,再瞧值日宫女却是雕儿,万贵妃冷笑一声道:“我和你也是前世一个冤家,我现在已被你害了,横竖这冤结解不开,趁我有口气,这笔帐我们到阴曹去算吧!”

  说毕,喝令宫女下杖,雕儿大叫:“冤枉!”说那时进内更衣,实在并没见圣驾到来。宫人也替雕儿求情,万贵妃哪里肯听,连叫下杖,可怜一位如花的小宫女,竟血肉横飞地死在杖下了。

  万贵妃打死了雕儿,尤是余怒不息,这一夜也不曾安睡。

  看看天色有些破晓,远远地钟声乱响,过了一会,太监高叫:“万贵妃接旨!”  万贵妃知是不妙,两条腿顿时像棉花做的,瘫软得半步也移不动,由宫女扶着,到宫门外跪下,听读圣旨,万贵妃一边跪听,身体又似铜丝绕成的,遍身索索地颤个不住。  那上谕中,令万贵妃服鸠自尽。太监读罢谕旨,旁边小内监捧着杯盏和鸠酒,太监便斟上一杯,立逼着万贵妃饮毕,自去复旨去了。宪宗听万贵妃自鸠,不觉忆起从前的情分,也为之流下几滴眼泪。那万安听知万贵妃赐死,吓得请假不敢入朝,连汪直也有些胆寒。

  宪宗退朝后,回到朝鲜宫中,把万贵妃和小杜的事讲给纯妃大公主听,纯妃说道:“妃嫔和宫监们的暧昧事本是宫闱中所常见的,就是朝鲜的宫廷里,宫女太监还不满三百人,那淫恶事却不时发见的。一个小国的宫中尚是这样,休说是天朝的宫禁了。”宪宗见说,很为感叹。于是又谈说了一会。

  宪宗忽然想起了那件孔雀宝氅,是徽王曾充作聘大公主的礼物。这件宝氅是宫中传代宝物,徽王要赚婚大公主,饬人来宫中盗去的。宪宗问纯妃道:“深宫里能盗去宝氅,此人技艺一定非常,不知他姓甚名谁?”纯妃答道:“这事听得徽王说起,盗氅的人如似姓韩,倒不曾晓得他名儿。”宪宗点着头,把他记在心上。明日就唤一名校尉,宣到徽王府里的总管,问他当日入宫盗宝氅的那个人是谁,总管便把韩起凤举出来,宪宗令召韩起凤,总管回说韩起凤已南往应天。宪宗听了,命总管退去,即亲自下谕传知应天府,着韩起凤进京觐见。应天府接到了上谕,自去找寻韩起凤不提。

  再说自徽王被朝鲜大公主刺死,一班食客纷纷散去,只剩下陈孝廉朴安、韩起凤等几个人,想替徽王报怨,以后闻宪宗已册立大公主为妃,大家心早灰了,便悄悄地各奔前程。韩起凤见了这种情形,自然也不住足,只得离开北京,也不往宣德,竟自往南京去了。当徽王在宣德封地,因娶大公主进京最盛的时候,门客多至六七百人,藩邸之外馆驿也住满了。但徽王好文,文客大半是儒人,武士的寥寥可数,出类拔萃、技术高强的不过一个韩起凤,还有一个头陀展雄。

  徽王每到宴客时,把酒席摆作一字儿,自正厅中起,接连几百桌酒席,直到二门口为止,门客也一排排地入席,大家欢呼畅饮。徽王见酒到半酣,便请韩起凤献技。起凤也不推辞,霍地立起身儿,掣过一根镔铁钢枪,在厅前阶下,飘飘地舞弄起来。看的但见几万个枪尖在空中乱飞,起凤越舞越快,到了后来,竟然脚步腾空离地有四五尺高低。忽地砉的一响,那根枪直竖在地上,起凤跷足立在枪尖上,身体好似风车儿一般滴溜溜地转着,愈转愈快,直到瞧不出枪尖的人形。大家正拍手喊好,又闻得啪的一响,韩起凤执着枪,端端正正地立在人丛里,气不喘息,面不更色。众人又齐齐喝了一声采。起凤就倚枪入席,忽见席上飞起两个苍蝇儿来,起凤拉过枪杆,轻轻地一挥,两只苍蝇整整地刺在枪尖上,众人又说一声好。韩起凤笑道:“这不过艺术上重如泰山,轻如鸿毛的意思。俺的枪尖重可以拨千斤,轻时虽纤微的小虫也不会漏去了的。”众人听了,又赞叹一会。  只有那头陀展雄不服气,在那里冷笑一声道:“你那枪法,只好算江湖上的花枪术,不是真实技艺,又有什么希罕。”说着就腰间抽下一个铁锤来,对众人扬了扬道:“咱们也来献丑了。”一头说时,就飞身下厅,东一锤西一锤,慢慢地舞起来,听得呼呼风响,头陀的浑身上下都是锤影遮掩着。那头陀愈舞愈近,逐渐舞到了席上,忽地翻身,望着韩起凤一锤打来,这一下唤作泰山压顶,起凤要是趋避是万万来不及的,便扑地倒下身去,伸起两足把铁锤架住。那头陀见一击不中,料想敌不过起凤,便弃锤往外飞奔,起凤跳起身来哈哈大笑,也不去追赶,仍入席饮洒。

  当时席上的人,谁不佩服起凤艺高量大,徽王也很敬重他。

  时庭前的大桂树上,忽然呀呀地鸦噪起来,徽王说了声:“可厌!”起凤正吃着莲子,便含在口中,向着桂树喷去,就“啪”“啪”地掉下六七只乌鸦来,众人捉鸦瞧时,莲子粒粒嵌入在乌鸦的粪门里,大家又连声称赞。据起凤自己说,幼年学打弹,自大石打木人起,至百步外用米粒能打着飞虫蜉蝣,止须要发出去百无一失,才算得艺术成功。

  又学镖时,打一块木板,板上画了人形,用镖按着穴道打去,夜里燃火绳作为记认,学到后来,拿棉花搓成小团,将鸡子画了黑点,二十步内,棉花团打鸡子能够把外壳打穿,手势至此,一镖出去有二十斤气力,若离开三十步能打穿鸡子,便有三十斤的力量。然技艺最高的,终不过三十五步,可是小小一支镖儿,飞出去已有三十多斤了。韩起凤自己说,只能打到三十一步,再上便不能够了。众人听了多不相信,便由一个门客擎一枚鸡子在手内,叫起凤把棉花团打过去,“啪”的一声,鸡子打破了,掉到了三四丈外,门客的手臂也震疼了。大家才信起凤的话,那棉团的确有几十斤的力量。这一番起凤由北而南,是去找他一个徒弟的。其时接得应天府尹的谕示,知道当今皇上宣他进京,起凤便带了一个门徒,匆匆北上。

  是年是宪宗成化十二年,那天宪宗把万贵妃赐了鸠酒,谅她必死无疑,便叹气对司礼监怀恩说道:“朕登基已十几年了,还没有后嗣,从前育了几个太子,都被那妒妇谋害了,如今妒妇死了,朕不知几时再得抱太子,那岂非是桩恨事!”杯恩听了,忙跪下奏道:“陛下现有太子已六岁了,怎说无嗣?”

  宪宗大惊道:“朕的儿子在哪里?”怀恩答道:“景寒宫中魏宫人抚养着的不是吗?”宪宗见说,弄得半信半颖,摸不着头脑起来。忙令宣魏宫人见驾,不一刻,魏宫人姗姗地来了,手里挽着一个五六龄大的小孩子,见了宪宗哇地哭了,便扑在宪宗的怀里。宪宗把那小孩抱起来,定睛细看,觉得眉目酷肖,头角峥嵘,不由地失声道:“这真是朕的儿子!”便询那魏宫人,怎地抚养着太子,是谁生的。不知魏宫人说出什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二回

  第五十二回惊圣驾疯妇闹金殿征瑶窟将军毁藤甲却说宪宗一手抱那孩子搂在怀里,细看他的神情举止毕肖自己,不禁喜得眼泪都笑出来,连连呼着:“朕的儿子!”一面便问那魏宫人:“太子是谁所生?怎样地你抚养着他?”那魏宫人见问,便跪下奏道:“太子是纪嫔人诞生的。”当吴皇后宪宗之正宫为万妃所谗见废,退居景寒宫,未几病殁。退居景寒宫时,纪嫔人尚居西苑,经宪宗临幸后即有身孕,然恐万贵妃知道,又要设计堕胎,纪嫔人就推说患的鼔疾,愿往景寒宫去服侍吴废后。万贵妃见她真个有病,横竖留着没有用,乐得做个人情,命与吴皇后去住在一起,病嫔废后倒也安闲度着光阴。  不期到了十月满足,纪嫔人忽然临起盆来,待产下瞧时,居然是个太子。纪嫔人怕风声泄漏,万贵妃如其晓得,必至性命不保。以是不敢抚育,要想把太子运出宫外,托亲戚哺养。  吴皇后听了,忙阻住道:“今皇上无子,此儿正是嗣续储君。

  岂可轻易领出宫外,你指纪嫔人既没有胆力抚养,俺吴后自称是个见废的皇后,生命早置之度外,等俺抚养着。万一事败,无论铁戳铜砍,斧钺之诛,俺一个人去承当就是,皇帝的宗祧却不可不保的。“纪嫔人见吴后说得痛切,便将太子交给吴后扶养,魏宫人是吴皇后的亲信宫侍,往来传递饼饵,异常的秘密。

  好在景寒宫是座冷宫,皇帝不去临幸,太监宫女多半是势利宫人,所以鬼也没有上门。万贵妃只要宪宗不到那里去,便不疑心宫中会有嫔妃怀孕诞子的事。纪嫔人把太子与吴后,自己要避嫌疑忙离去景寒宫,去住在碧霞楼中,但不时偷空去觑看太子。吴皇后尽心抚育,到了太子四岁的那年成化十年,吴皇后忽撄小疾,渐渐地一天沉重一天,吴后自知不起,便泪汪汪地抱着太子,垂泪对他说道:“我的儿!  做母亲的今日要和你分别了。可怜你苦命的母亲沉恨含冤七年,我儿若将来继统时,千定不要忘了你母亲的仇人万”吴后说到了万贵的名儿,就哽咽着说不去了。又挣了半晌,指着魏宫人和太子说道:“她是你抚养的恩人,你母亲死后,你还须倚仗她,快替做母亲的磕一个头。”太子听了吴后的说话,好似懂得般地呀呀几声,扑向魏宫人的怀中。吴后流泪道:“我儿全仗你扶持,我死也是瞑目的。”说罢溘然长逝了。太子像晓得他母亲死了,就哇地一声哭起来,魏宫人也忍不住泪如雨下。

  又恐百忙中料理吴后的丧事,进出的人多,把这事漏风,忙去打开暗室藏好了太子,才敢出来做事。  那也是天灵相軏,太子独人坐在黑室里,终日一声儿也不曾啼哭的,所以始终没人知道。内监之中,怀恩是魏宫人的义父,惟他得知魏宫人抚育太子的事。魏宫人继皇后之志,小心抚养太子,看看又是两年光景,听得万贵妃赐鸠,魏宫人心里一喜欢,怀恩在这时便和宪宗直说出来。宪宗宣到了魏宫人,见太子果肖自己,但不知是谁生育的,给魏宫人一提,宪宗忆起了临幸纪嫔人的事来。那时纪嫔人在西苑,工诗好吟咏,宪宗喜她温婉宜人,在西苑的翠云楼上临幸过一次,不期竟诞下一个太子。

  宪宗一面想着从前的事情,便传唤彤史首领太监把册籍取来,打开一查,成化七年的二月里录着皇帝在翠云楼幸嫔人纪氏,初五日,太监在下面署着名。宪宗计算日期,和太子诞生的年月日一点儿也不差的,不觉眉开眼笑。再看太子的头上,虽然六岁的孩子,依旧是胎发蓬松,乃知当时因惧怕万贵妃,并太子的胎发也不敢叫内侍剃去。宪宗想起了万贵妃,便顿足愤恨起来。又把魏宫人夸奖一番,加封为圣姑,仍命保护太子。  令内侍往碧霞楼宣召纪嫔人,随即册立为淑妃。宪宗又深悔听信万贵妃废了吴皇后,此时就追封吴皇后为圣德慈仁纯孝皇后,命改葬在皇陵。又选于吉日,宪宗亲抱着太子叫宫女就在膝上替他梳洗好了,父子乘辇,同赴太庙祭祀,由礼部定名作軏樘。宪宗行礼既毕,回辇进乾清门,升奉天殿,册立軏樘为东宫。储君已定。  大臣纷纷叩贺,宪宗也令赐王公及内外臣工筵宴。这时兵部郎中黄信,从午门带进一个壮士来,三呼舞蹈见贺。正在这当儿,猛听得奉天殿后面,震天价一声响亮,内监们一齐往外奔逃,大臣们都昂首向内瞧看,绿衣侍卫立时排班,在驾前护住,锦衣校尉握着手中器械,一字儿列着准备捍御。

  奉天殿上,霎时人声杂乱,文官惊避,武官攘臂如临大敌。

  陡见锦屏后脚步声杂乱,一蓬头赤足的妇人手拖着两名宫女,似旋风般抢将出来,到了殿庭正中,便举起两个宫女飞身狂舞,那两个宫女好似杀猪般喊起来,喊得妇人性起,把两个宫女向人丛中抛掷,众大臣定睛细看那妇人,认得是新经赐鸠毒死的万贵妃。大家疑是冤魂出现,便呐喊一声,也顾不得什么朝仪,各自弃了牙笏,撩袍逃命。  宪宗瞧得清楚,不觉也大吃一惊,慌忙推开御案,跳下宝座逃遁。那些近身侍卫和锦衣卫大都认识万贵妃的,见她的魂灵作祟,谁敢抗拒,都吓得手松脚软,连器械也掉在地上,锦衣卫仇诚失足仆地,众人急于逃命,不管地上有人没人,一阵地践踏把仇诚踏作了肉饼。宪宗幸得那个见驾的壮士胆力较壮,死命地拥护着逃出了奉天殿,向西往太和殿中暂避。殿上那妇人却大闹大叫,把御案推翻,宝座打折,座后的屏风都吃推倒。殿外的甲士执着戈矛,见殿上闹得落花流水,颇有跃跃欲试之概,只是未奉诏令不敢擅入。内外武官都认万贵妃是鬼魂,以是所向披靡,没人敢上前打鬼。幸得万云宫的内监自后直奔出来,向外面的侍卫等说道:“万贵妃疯了,你们快捉她。”说完了这句话,怕万贵妃把他抓住,就忙忙地逃进去了。众侍卫听了那内监的话,才知道万贵妃还是个人,胆子就此大了,于是吆喝一下,各仗器械上前,满心想把万贵妃打倒。谁知万贵妃的气力异常凶猛,她独人在殿上乱嚎乱叫,见侍卫等持械对着她,便大吼一声,似猛虎般地扑将过来,两手乱舞乱拨,枪刀都吃她打折,侍卫们和潮涌似地倒退下来。

  那时武臣中,恼了抚宁伯朱永,抢过一口镔铁的大刀,奋力向万贵妃劈去。几个翻身刀已被万贵妃夺住,向着里只一拖。

  朱永捏不牢刀柄,两手一脱,一个倒栽葱直跌到丹墀下,许多武臣都暗暗吃惊。  万贵妃也不追杀出来,只把那口镔跌大刀连柄折作了四段,望着人多的地方掷来,安远侯马靖的额角给断刀柄掷伤,鲜血流了满面。这样一来,大家知道了厉害,武臣多袖手不敢尝试。还是朱永,从阶下爬起身来,招呼外殿的勇士和几十个锦衣卫士,全仗着家伙四面围将上去。其时后宫的内监也各人枪的枪,棒的棒,木棍的木棍,一窝蜂地从后面打将出来。

  一班勇士及锦衣卫等见双方夹攻,顿觉有了威势,便大喊一声前后并力拥上。

  刀枪棍棒同雨点一样,向着万贵妃打去。

  不防万贵妃奔到了殿上,举起蟠龙宝座当作军器,在大殿上团团飞舞,舞得凤声呼呼,但见满殿尽是宝座影儿,瞧不见万贵妃的人在哪里。最好笑的是勇士和内监们,手中的器械不是被万贵妃的宝座打落,便是折作半段,不到一刻工夫,早被万贵妃打得七零八落。

  抚宁伯朱永在殿上指挥众人,眼见得这许多的勇士竟敌不过一个妇人,朱永心里很是诧异,呆立在殿前发怔。哪里晓得万贵妃已打退了众人,顺手将朱永一把抓住,这一下吓得朱永魂飞天外,大喊:“快来救人!”众勇士没命地上去攫夺。万贵妃一手提着朱永,一手把宝座扫将过来,众勇士和排山倒海地跌翻在地,万贵妃乘势拿朱永向人堆里一抛。靖远伯赵逊,武进伯丘成两人齐出,总算接住了,朱永不曾摔伤的。但朱永已给她转得头昏目眩,立时呕吐起来,口里只叫:“厉害!厉害!”这时文武官员、侍卫校尉、内侍太监凡有几分气力的,都吃过大亏,又弄得无人上去。殿上只剩下万贵妃一个人,兀是把宝座大舞特舞。舞了一会,见没人和她敌对,索性弃了宝座,牛冲虎撞地抢进偏殿中来。

  众官慌着逃跑,侍卫忙闭上了殿门。万贵妃在门外,把门打得雷鸣似的,忽地尽力一推,天崩地塌的一声震动,偏殿门倒了下来。万贵妃从门上跳将进去,众大臣与侍卫武官早逃进了光明殿中,大家商议着,赵逊说道:“可取绊马索把她绊倒了,拿钩并力搭住,然后一拥而上,那疯妇不难受擒了。”众人听了,齐说妙计。  由内监去备了绳索拿钩,暗暗布好了绊索,十几名太监掌着拿钩,候万贵妃倒下时奋力搭住。  布置已毕,武官前去诱万贵妃进来,绊马索齐起,万贵妃翻身跌倒,太监的拿钩方要搭着,绊马索都已被万贵妃扯断,霍地跳起身儿,举手向众人乱打,众太监慌得丢了拿钩便走,众人也回身狂奔,一群人望着太和殿的偏殿上拥进去。宪宗却避在太和殿正殿上,见众大臣和内监侍卫逃进来,吓得又要溜脚,那壮士却气往上冲,大喝:“疯妇休得猖狂,看俺来擒你了!”说罢,大踏步上前挺身拦住去路,万贵妃也不管好歹,一味挥拳打来,那壮士见她来势凶恶,就引身避过了,忽地跃在万贵妃的背后,施展一个泰山托顶,右头叉进万贵妃的小裆里,只向上顺势往上一托,把万贵妃从偏殿中直摔到正殿的丹陛上面,把个万贵妃跌得发昏章第十一,满脸都是鲜血,众侍虽见壮士得了便宜,到底和打慌狗似的还不敢上前。只见万贵妃从地上爬起来,目光闪闪地找人厮打,那壮土已在偏殿里奔出来,万贵妃瞧见,飞步抢将上去,尽力一头向壮士撞来,那壮士不慌不忙地挺着肚皮迎她的头颅,只听得“啪”的一响,两个里撞个正着,万贵妃的头被壮士运内功吸住,当不得万贵妃的蛮力如虎,狠命地一顿乱撞,那壮士怕气力不敌,将肚子一收一放,又把万贵妃跌出在两丈之外。

  万贵妃恼得吼声如雷,这一番来势可不比前两次了,只见她嗔着双眼,恶狠狠地举起左右手,拳头似骤雨相类,看着壮士乱打,那壮士见来得太凶,只偏身避她。

  万贵妃打了半晌,一下子也不曾打到,怒气几乎冲破脑门,便觑个空儿,又是奋力把头向壮士的胸口撞去。那壮士疾身闪过,随着一路余势,瞧准万贵妃的谷道上一腿飞去。踢个正着,万贵妃立不住脚步,往前直撞过去,一头恰好磕在阶前的石龙柱上。磕得眼珠迸出,脑袋分裂,花红脑浆一齐流出来,这才一交倒在地上。侍卫等方敢拥上,万贵妃还在地上乱滚,五六个侍卫不能近得她的身。  那壮士赶过来,在万贵妃的小腹上踹了两脚,算把万贵妃踹地动弹不得,喉咙里的气息依旧牛喘似的,好一会才得气绝。

  宪宗见万贵妃给壮士打死,心神略定,由内侍扶持着升了太和殿,大小臣工都来跪请圣安,武臣皆自愧无能,俯伏请罪。  宪宗受了惊恐,脸上还没有转色,良久才徐徐地说道:“万氏朕已赐鸠令其自尽,此时始知她还活着,这是朕的失察,不干众卿之事。”说罢,命宣那壮士上殿。

  当时因慌忙中未曾将姓名奏闻的,于是由兵部郎中黄信跪下奏道:“其人就是陛下下诏召进京的韩起凤,今日自应天赶至投到兵部,臣特带领起凤进朝觐见陛下的。”

  宪宗点头,黄信起去,韩起凤上殿俯伏丹墀,自称罪民。宪宗好言慰谕道:“朕闻你武艺甚好,召你面试,不料第一遭便立下救驾的功绩,那疯妃子阖朝武臣没人能制服她,你倒把她打死,本领自然不差了。”宪宗说着,便授起凤为殿前都指挥。

  起凤谢恩,退立武臣班中。宪宗又命传那日赐鸠酒的太监汪旋上殿,汪旋是汪直的侄儿,这时战战兢兢地跪上丹墀,自承粗心,误取了疯魔大力酒,致万贵妃饮了发狂。

  这疯魔大力酒本是蒙古乡民所制蛊毒的一种,性质非常猛烈,人若饮了一杯,立即中了蛊毒,就要发疯和猛兽般的噬人。

  又经喇嘛锻炼一番,制成了药酒,毒也愈烈,不但饮的人发狂疯,而且力大犹如猛狮恶豹,虽几百人不能近身。此酒系元朝顺帝所遗,当初喇嘛进献顺帝,将酒饮一班谏臣,令他们自相斗殴,至力尽并死。顺帝在旁看了,以为笑乐,又饮失欢的宫人,着赤身空手去和猛虎或蒙古野兽厮并。结果,打死了几只野兽,力尽被野兽吃了,顺帝诧为奇观。明兵攻打京师外城时,顺帝把药酒饮了兵丁,出阵时以一当百,锐不可当。徐达尝大败一阵,便留心瞧敌人的兵丁,被徐达瞧破机关。原来这班疯兵只知上前打人,却是不受约束的,及得了胜仗,各人往四处乱走,兀是持着器械在那里寻人厮杀。经元营的主将用白布四周围起来,那些疯兵知识聪明的孔窍已闭,见了白布当作是墙壁走不通了,总算给他们拦入营中。  徐达看在眼里,次日出兵,见元军又驱疯兵过来冲锋,徐达令神机铳当先,砰砰蓬蓬地一顿乱放,一班疯兵听了,不知是什么东西,吓得回身就逃,见了自己人也分不出来,只知互相残杀,这一场杀得元兵血流成渠,尸积如山。都是自己杀自己的疯兵。元顺帝以一次失败,心还不死,又要想行第二次时,那兵士们见同伴死得惨苦,尽愿身犯军令,不肯饮那药酒,主将吧哒八黎没法,抽刀选杀两个头目,兵士愤愤不平,大家发声喊,一倡百和,杀了主将全军哗变了。顺帝听得此计又不成,知大势已去,到了晚上,悄悄地偷出京城逃走了。这段话是历史野乘所遗漏的,按下不提。

  当时宪宗听汪旋说错把疯魔大力酒当作了鸠毒,不禁勃然大怒道:“你这一误,几乎连朕也被你害了,要你这种糊涂东西何用?”喝令侍卫推出去腰斩了,随即起驾回宫。众臣也各自退去。

  做书的趁个空儿,把万贵妃发疯的情形叙述一遍。要知嫔妃赐死,司仪局会同千秋鉴便去验尸收殓的,何以万贵妃却挨了多日呢?因万贵妃饮了鸠酒后,只有闭目待死,谁知睡在床上,已过了半天,司仪局太监来检验见还有气息,不敢收殓。

  依宫中的规例,人生只有一死的罪名,如鸠死后再转来,得向皇帝宥死的。为了这个缘故,万贵妃奄卧了三天,宫人们见她不曾气绝,就不许司仪盛殓。这样到了第四天上,万贵妃忽然直跳起来,好似发疯一般。宫女见她复活,要待去奏知皇帝,正值宪宗获着亲生的太子,满朝里都是欢庆之声,谁敢把死人的事去打扰他的高兴。这样地一天天挨下去,万贵妃的疯也愈发愈厉害了。大约这药酒年代多了,性质迟缓了,所以慢慢地发作。万贵妃的疯病一天不如一天,起初宫女们还关得住她,后来已有些制不住她,到了册立太子的那天,便推倒宫门往外面直打出去,险些儿把圣驾也惊坏了。

  宪宗受了这一惊,就此圣躬不豫,足有一个多月才能临朝。

  其时忽接湖广总督李震的奏牍,谓广西瑶众猖獗,连破了高雷、电白、化县诸地,官兵屡败,要大兵往援。宪宗看了,和群臣商议,众大臣多举韩起凤。宪宗便下谕旨,命抚宁伯朱永为行军总兵官,韩起凤为都督,朱英、王强两指挥为先锋,即日出兵往征苗瑶。

  韩起凤奉谕,择个吉日,全军披挂,带了他的门徒王蔚云和朱永等同赴校场,点起十五万大军,浩浩荡荡地杀奔广西来。

  不日到了云川,总督李震率同布政司寇渊深、按察使墨瓛、参政刘知真、副使马锦秀、副将王蔺如、游击江剑门及高雷总兵云天彪、参将何旭、都指挥墨贝,常冠军等亲迎接大军。朱永、韩起凤、朱英、王强并王蔚云等各人都相见了。李震说起苗瑶狡猾异常,官军往征,此出彼没,十分棘手。瑶众首领牛鼻子,又是骁勇善战,官兵常吃他的败仗。  原来瑶众的兵卒,身上多穿的藤甲,一刀枪不能伤他,以是往往吃亏。韩起凤听了暗暗点头。第一阵见仗,起凤却袭了诸葛武侯火烧藤甲的故智,把瑶众烧得抱头鼠窜,次日就克复高雷。瑶酋牛鼻子闻知大怒,便亲自领瑶兵来战。不知韩起凤怎样征服苗瑶,再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三回

  第五十三回蛮洞苗儿奇风怪俗天府太监选色征歌却说韩起凤胜了苗瑶一阵,欲进兵荔浦,总兵官朱永怕深入蛮地,水土不服,只推说身体孱弱,自在高雷养病。起凤见他是个没用的人,跟着反觉碍手,乐得任他去偷懒,自己转可以爽爽快快地进兵。于是留了三千军兵,镇守高雷,起凤率领大军并朱英、王强、王蔚云,高雷总兵云天彪和都指挥墨贝,两人很具将材,起凤便飞疏进京,调云、墨两人为征苗副都督,共参军机。不日上谕下来,云天彪与墨贝,准以原职随征瑶军立功,班师之日,另行封赏。一面着都指挥常冠军升任高雷总兵,以游击江剑门擢为都指挥,又调王江为高雷都指挥,以营副朱龙升任游击,并命择有功把总,补营副的缺额。

  韩起凤调了云指挥和墨指挥,领兵进扑荔浦,那里守将苗瑶副酋大狗一闻官兵到来,忙率瑶众迎战。两阵对圆,瑶阵上大狗跃出,手仗一杆铁骨朵,骑一头红毛牛竟来冲锋,官军的阵上朱英出马,方才交手,那大狗的红毛牛口中忽然喷出沫来,把朱英的坐骑吓得往后倒退,只得回身便走。王蔚云看了大怒,忙飞身下马,舞着一口刀愤愤来步战,一牛一步,两人兵器并举,战有二十多合不分胜败。墨贝便暗自取弓抽矢,飕的一箭正中大狗的颊上,坐在牛上晃了两晃,几乎坠下来,忙勒牛逃走,王蔚云眼快,乘势一刀已砍在大狗的腿上,大狗负痛领了瑶众大败而逃,官兵追杀一阵,便鸣金收军。大狗败回寨中,紧闭木栅不出。

  韩起凤得了胜仗,吩咐众将不许解甲,恐瑶众乘夜劫寨,诸将领命皆枕戈休息。  看看天色晚下来,一轮明月初升,起凤按着宝剑,亲自出营巡视。但见左右前后营中柝声不绝,刁斗相应,守卫很为严密。再看云天彪的营中,灯火四耀,兵士环甲而待守望得宜,防备谨慎,韩起凤不觉点头赞叹。四顾自己身后,见王蔚云跟随着,起凤指着天彪的大营道:“云总兵可以称得知兵,你须留心学习,他日报国建功都在这个上头。”

  蔚云听了,唯唯答应,起凤仰观天空如洗,万里无云。忽见东南角上一群晚鸦向着明月飞鸣,韩起凤惊道:“苗瑶必来偷寨,破荔浦就在今朝呢!”说罢,同了蔚云回寨,即点鼓升帐,诸将都来参谒,韩起凤首先发言道:“俺知今夜,当有苗瑶临寨,彼料俺军得胜,必解甲安息,想半夜前来偷营,俺应预为防备他。”于是令朱英领一千人马,伏在大寨左边,王强领一千军马,伏在大寨右边,墨指挥引军马千五百名埋伏在寨后。但见中营火起,便会同朱英、王强并力杀出。又命云总兵率兵五千,从小路抄往苗瑶大寨,望得后军火发,可与兵士们奋力抢寨,夺得瑶营算是头功。云天彪奉命自去。

  韩起凤分拨已定,自与王蔚云在中营坐待,专等苗瑶到来。  将至三鼓,月色朦胧,浓雾渐渐迷漫得对面不见人影,忽闻远远马嘶人语,起凤叫蔚云备着火种,就帐前堆起柴草来。那苗瑶酋长大狗领着大头目猫儿眼,小头目左千斤,趁着昏夜疾驰地望官军的大营杀来。到了营前,只见四面静悄悄的,也不见一个巡营的兵士。大狗下令,瑶众拔开鹿角,发声喊杀将进去,前营却是空的。

  大叫快退出去,喊声未绝,啪哒的一响,小头目左千斤已连人带马跌落陷坑,被官兵活捉去了。

  这时王蔚云在中营早燃着火种,霎时火光烛天,王强、朱英左右杀出,墨贝又从后杀来,韩起凤和王蔚云领着大军由营中杀出。四面夹攻,瑶兵虽然悍勇,哪里抵挡得住,大狗拨马先走,官兵奋勇追杀。猫儿眼落荒而走,被朱英一眼瞧见,飞马去赶。猫儿眼无心恋战,鞭马疾奔。朱巨恐被他逃走,拈弓搭矢只一箭,正中猫儿眼的左臂,翻身落马,兵丁赶上把他捆绑起来。这里起凤等大杀瑶众,大狗死命逃奔,看看将到自己的大寨,突然的一声梆子响,一大队军马摆开,为首一员大将,脸如锅底,手执两根银锤拦住去路,大狗不敢回寨,只夺路而走,经云天彪押众追赶,并飞出一锤,打在大狗的背上,满口流血伏鞍逃命,云天彪即勒兵不追。大狗回顾人马,只有百余骑相随,不禁仰天叹道:“咱自出兵以来,从未有这般大败,如今七千骑剩得百人,叫咱怎样地去见主将。”说罢痛哭起来。

  不提防林子里一棒锣响,又是一军拥出,为头的少年将官正是韩起凤部下的新授千总王蔚云,舞着一枝竹节钢鞭直取大狗,原来蔚云从僻路绕到大狗的面前,这时等个正着,大狗怎敢迎敌,又兼背上受了锤伤,只好望斜刺里奔逃。蔚云也不去追他,只把从骑乱杀,不上一刻,百来骑人马杀得一个也不留,唯大狗一人单身走脱。韩起凤大获全胜,占了荔浦,令王强守着,自领大军进攻修仁。

  那里也有一个瑶人的首领唤流星子,为人勇悍有余,谋略毫无,见了韩起凤的兵马,立阵未定便大呼冲杀过来。韩起凤见他来得凶猛,一声号令兵马分作两下,任流星子杀入来,起凤只把旗一层,阵图立时变换,将流星子困在垓心,流星子自恃勇猛,左冲右突,双刀舞若蛟龙,经不起官兵阵上箭如飞蝗一般,拿个有力如虎的流星子生生地射死阵中。起凤射死了流星子,挥兵并进,尽力冲寨,瑶兵抵挡不住,弃寨逃往天藤峡去了。修仁既破,韩起凤下令,兵士休息三天便望天藤峡进兵。  其时瑶人主将牛鼻子听得荔浦、修仁俱失,两处警报齐至,正值大狗只身逃回,而且受着重伤,牛鼻子命回大寨调养,自统苗瑶健卒五千,亲自来拒官军。韩起凤兵至三里浦,倚山靠水下寨。次日牛鼻子便来挑战,起凤出兵相迎,双方排就阵势。

  但见瑶众并无规例,东三西四地杂乱列队,正中一面大红麾盖,牛鼻子身骑白象,手握金刀,银盔锁子甲。左有狮儿,右有黑虎,都生得面目狰狞,双孔撩天,雄赳赳地立在阵前。官兵队里韩起凤挺枪而出,云天彪和墨贝分立两边,朱英监住中军,王蔚云督着后军,兵威壮盛,队伍齐整,起凤回顾墨指挥道:“久闻牛鼻子善于将兵,今日宜杀他一个下马威。”墨贝见说,更不回答,挺枪骤马竟取牛鼻子,那边狮儿、黑虎两马并出,云天彪忙舞起银锤敌住狮儿。墨贝力战黑虎,约有三十余合,墨贝卖个破绽,任黑虎一刀砍将入来,墨贝随手一把抓住丝绦,将马鞍只一蹬,轻轻提过马来望地上一掷,兵丁一拥上前执住,黑虎霍地跃起丈余,劈手夺了小兵佩刀,砍翻了几人,望着本阵便走。

  朱英在后阵瞧见,忙拈弓射去,一箭正中黑虎背心,噗的倒在地上,墨贝飞马上去,一枪结果了性命。狮儿大战云天彪,见黑虎被擒走脱,仍吃墨贝刺死,心里万分忿恨,一口刀如泼风般向天彪顶上乱砍。天彪抢着双锤,也抖擞精神迎敌,两人棋逢对手,战有百合上下,不分胜负,墨贝杀了黑虎,跃马前来助战。牛鼻子大喝一声,舞手中金刀拦住墨贝,起凤立在阵上观战,深恐云总兵有失,令朱英飞马相助。牛鼻子怕狮儿吃亏,便奋起威风一刀横飞转来,正劈着墨贝的坐马,那马负痛,和人似直立起来,将墨贝掀在地上。牛鼻子方要把刀来剁,韩起凤眼快,忙举手一镖打在牛鼻子的右腕上。牛鼻子吃了一惊,刀势稍缓,墨贝早跳起身儿步行回阵。牛鼻子拔去腕上金镖,大骂:“没廉耻的小人,专拿暗器伤人!有本领的过来,与咱交战三百合。”话犹未了,起凤已一马跃出,举枪直取牛鼻子,两人放起对来,刀枪并施,各显英雄。

  这里云天彪同朱英双战狮儿不下,杀得天彪性起,一手迎战,左手扣住锤儿,探怀取出流星锤来,飞索打去,却被狮儿接着。大家用力一挣,崩的一下,链已扯断。狮儿回锤反打天彪,天彪疾忙闪过,锤链却绕住了朱英的枪杆。狮儿一面拖住锤链,一手举刀便砍。朱英措手不及,被狮儿一刀削去肩膊,翻身落马。狮儿待要结果朱英时,吃云天彪死命抵住,官兵齐出,把朱英救回。  起凤见朱英受了伤,自然无心再战,只得虚掩一枪退回本阵。云天彪也且战且走,牛鼻子挥众杀了一阵,打着得胜鼓回营。韩起凤收了人马,计点马步各队,折伤三四百人,忽报先锋朱英,伤重身死,起凤甚是感伤。不由地叹道:“大功未成,折了猛将,是俺无能的缘故。”总兵云天彪进言道:“都督自出师迄今,已破要隘,行见寇势日弱,今日的小败本是兵家常有的,何必把它放在心上。”起凤点头道:“话虽有理,但俺也不能无罪。”当下便令草奏上京,请自贬去都督,仍统所部将功赎罪。上谕下来,只令罚俸一月,贬职毋议,并命速平瑶寇,以请边陲。

  起凤接了上谕,和云天彪议道:“俺看苗瑶勇悍喜战,牛鼻子等皆无谋匹夫,破他本是容易。俺昨相地形,察勘路径,牛鼻子依仗着黄牛峡险峻,在那里结营,俺军仰攻,非常为难。

  今如有人能领兵五百,袭他背后,从黄牛峡间道杀出,那时牛鼻子防前不虑后,必然败他无疑。不过此任重要,似非俺亲自去不可。“云天彪阻拦道:”主将督领王师,责任非轻,不可冒险。小将不才,愿充此职。“起凤大喜道:”如将军肯去,俺还有什么话说?“于是命天彪挑选五百精壮,去袭敌人背后。约定吹角为号,并再三叮嘱小心,天彪领兵自去。起凤又传令、墨将军领兵五千,去伏在黄牛峡对面的青龙岩下,但见红旗飘动,即并力攻打瑶寨。分发已定,起凤自统大军把黄牛峡团团围住。

  牛鼻子因折了黑虎,坚守不出。他在峡上,遥望官兵来围,只令瑶众把石灰擂木炮打将下来,官兵并不近前,只远远地立着呐喊。看看日色亭午,隐隐闻得山峡后角声呜呜,韩起凤叫把红旗张起,墨贝、王蔚云两人率着兵士来攻山峡,牛鼻子见官兵来势猛烈,将镖枪抛掷,官兵纷纷中枪下堕,前仆后继,这样地相持一个时辰,忽听峡上喊声大震,瑶人四散乱奔,镖枪也立时停止,官兵乘隙一拥而上,砍开木栅杀将进去,云天彪领着劲卒自峡后杀来,两面夹攻,瑶兵大败,堕崖死者不计其数。牛鼻子见守不住黄牛峡,只得弃了大寨,和狮儿两人领着三十余骑,逃入大藤峡去了。韩起凤自与墨贝、王蔚云、云天彪等合兵一处,杀散了瑶众占住黄牛峡。一面收兵,计点人马,虽得了许多器械马匹,官兵却伤了两千余人。韩起凤便亲督兵士掩埋了尸首,并把牛酒之类大犒军士,诸将庆贺一天,再筹进攻良策。那黄牛峡的地方,是个瑶众总口子,也是行军的要隘,黄牛峡如有失,大藤峡已不能固守了,其时黄牛峡下的苗民闻官兵到来,忙具了牛肉羊乳等物来跪接王师。韩起凤把他们安慰一番,苗众十分感激,都罗拜退去。

  讲到这黄牛峡下,也有四五百户的苗瑶,因地近都邑也和汉族卖买往还,有些苗瑶懂汉语的,一切婚丧礼节尽根据着汉族。苗瑶的小孩子,一般的也读汉文,与汉人缔婚的很是不少。  他们这种苗瑶有生熟两类的区别:黄牛峡的苗瑶近于汉地,一也懂得些礼仪,时人称作熟苗。至若大藤峡进去,苗民和汉人素不相通,举动也极野蛮。偶然见了汉人,他们都呼为妖怪,汉人如误入他们峡中,便被他们杀死。由是汉苗相仇,里面的也不敢出来,外面的自然不敢进去。两下里弄得断绝交通。这住在里面的苗瑶,就是汉族称他作生苗的。

  其实生苗虽性情野蛮,起初与汉族并没什么仇怨,只不过是言语不通,装束有别,生苗是没知识的,见了汉族衣冠以为可怪,因怪生疑,恐汉人要加害他,他就先下手为强,似这样的互相误会,遂结成了世世不解之仇了。广西沿苗峡居住的汉人,懂得熟苗言语的甚多,他们喜欢和汉族往来,卖买都极公平。熟苗在汉族的市上交易,大都腰上系有一条红布,我们一望就晓得他是苗人,但懂得生苗话说的,百人中不获一个,有熟谙生苗言语的人,改装作生苗的模样,带了红绿绸布等,偷进峡去和生苗相卖买,倘是碰着幸运,一次上可以发财,一生吃着不尽了。以是进峡去虽是危险,冒险的人却是常有的。

  生苗那个地方,山岗瘴气极重,苗人是习惯的了,汉人触着气味便要身死的。

  那里虎豹毒虫又多,生苗进出都带着刀,也不甚畏死的,唯见了汉人的红绿绸布却异常欢喜,往往有胆大的生苗到汉人市上来抢夺,被汉人打死了。将尸首掷进峡中去,这样的事,一年中终有好几十次。  汉人乖觉的,揣知生苗的心理,学了苗语,装作苗人,把红绿绸偷进峡中。苗人不知卖买,只拿宝石、珍珠、沙金、人参等东西来掉换,任他给与多寡不得争执的。苗人有金珠无用,汉人得着可以发财了。汉人贪利,做这项买卖的大有其人。

  不过进峡去有好几样危险的事,一逢到了一样就不得生还:譬如偷进峡去时,被峡中的苗瑶知道,照苗例不得和汉人往还。违者并汉人一起杀戮。或是撞着了无理的生苗,把你杀死了,将所有细布抢个干净,那叫偷鸡不着蚀把米,白白送了性命。

  又有一样是触着瘴气,或是遇见猛兽毒虫,自然是准死无疑了。

  有以上这几个缘故,利虽优厚,害也不小。如果要和生苗做卖买,非将性命置之度外不可,故去干这勾当的人,必是个无挂无碍的光蛋,侥幸获利回来,便娶妻成家,置产购屋。不幸死在峡内,只算是世上少生了这样的一个人罢了。

  生苗的居处习俗和汉族相去甚远,男女不穿衣服,上身披个树叶的坎肩,下体遮一圈紫叶就算是衣服了。居住的地方,大都是石穴洞府,并没有房舍屋宇,很有上古时风气。男女进出佩刀,一言不合便用性命相搏。夫妇极和睦,倘妇与别个男子嘻笑狎玩,本夫瞧见了也不以为意,唯不得碰着莲船。

  苗人妇女的双脚儿却非常贵重,除本夫外不得抚弄,否则就是看轻她了。妻子和人有私,本夫在侧并不禁止的。若一弄到她的双足,本夫便指为通奸,即抽刀与妻一并杀死。父母死后,子女毫不悲哀,转把尸首分解了,在火上薰一过,家人围坐着大嚼一顿,名称腹葬,将五脏六腑等给野兽吃,谓父母已仙去了。到了第二年的秋季,听得杜鹃在枝高啼苗中杜鹃,如汉人之燕子,春去秋来,以定时节,子女才痛哭道:“鸟已回来了,父母却仙去不回。”于是在空地上竖一块石头,算是坟墓的意思。

  女子到了春期见天癸至谓之春期,口吹芦管,在草地上跳舞,男子几十名跟随在后,女的看中哪一个男子,便和那男子双双到僻静的所在苟合,把芦管插在路口,苗人瞧见这枝芦管,就知道在这里面苟合,必须绕道他去。如走入芦管之内,是为破红败人好事的意思,由男的赶出来,把误走的那人杀死,不得索偿。这样的苟合之后,女的如其有娠,便由那男子迎归配为夫妇;如不受孕的,女子仍须吹着芦管另择男子去苟合,终至腹大便为止。夫妇中男女不得再醮,由亲族人等把寡妇杀了,倘夫死了是这样,与男尸一并抛入海里,叫作水葬。

  女的先死,丈夫即须自杀,自杀的法儿各自不同:有抱妻子尸首从高岩上跃下来跌死的,有拥尸投海的。又小孩生至五岁,便离了父母自入深山去找野食为活。  友朋、亲戚、邻舍有不知睦发生龃龉的,便由忒朗判断是非忒朗是苗中的土官。  谁是理短的,把刀插在耳根,也算罪名最轻的。犯罪稍重的,拿刀割去耳目口鼻,犯奸的削去肾囊,顶重的盗犯盗野兽等,就要刳腹洗肠,把肚子剖开取出肝心肺饲犬,而且要自己动手的,如未曾取出脏腑,人已痛倒在地时,便算不得喀喇苗语是英雄。苗俗的奇特,诸如此类的,真有不可胜纪之概。

  当时韩起凤破了黄牛峡,次日就攻进大藤峡,擒住牛鼻子和狮儿,杀散苗瑶,砍断峡口的藤梁,从此生苗不能再出。韩起凤因生苗不服王化,未易处治,所以也不深入。只封峡令汉苗隔绝,一面知照高雷朱勇,荔浦王强,即日班师。大兵一路北还,经过济南,不见济南府等来接,起凤很觉诧异,便召附近问保甲话,保甲回说:“现值汪公来此开府,大小官员都经更调过了,如今布政司、按察使等方伴着汪公在妓馆饮酒,以是没有闲工夫来接待过往官吏了。”起凤问汪公是谁,保甲叩头道:“就是讳直字的汪公公。”韩起凤听了大怒道:“汪直是一个太监,怎地开起府来了?待俺亲去拜望他。”说罢,命那保甲引导,吩咐云天彪将兵马扎住,自己带了那保甲直入济南城中。到了望江楼前,保甲遥指道:“那边红楼高墙的,是汪公歌宴的地方。”起凤见说,叫保甲侍候在那里,便独自向那高墙走去。远远闻得笙歌聒耳,杂着清脆的莺声,似在楼上弹唱,起凤不由地心头火起,就大踏步望着红楼直奔上去。不知韩起凤上楼怎样,再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四回

  第五十四回拔赵易汉尚书娶丑女指鹿作马太后辨夫人花香满院,鬓影钗光,往来的都是莺莺燕燕,笙歌复奏,夹杂着一阵阵的笑语声,粉白黛绿地围满了一桌。那个开府大监汪直俨然地坐在正中,两边藩泉司及参政、知府、副使等在那里相陪。十几个姑娘,一个个打扮得袅袅妖妖的,各捧了金壶慢慢地斟着酒。汪直的身后,又是三四个绝色的姑娘,抱着琵琶弦索,顿开娇喉低低歌着小曲。汪直满面春风地左顾右盼,怕南面王还没这样的得意。

  正在志高气傲的当儿,忽听得楼下龟儿大嚷起来,楼便蹬蹬的一阵乱响,走进一个箭袍武士巾的丈夫来。汪直定睛细瞧,却又不认得的。原来韩起凤赴京时,汪直已受命巡抚山东,不曾和起凤见过面。起凤在徽王府中倒认识汪直,这时韩起凤已眼中出火,指汪直大喝道:“皇上命你巡抚鲁地,你倒带了阖城官史在此酒色逍遥,似你这种误国负恩的阉贼,也配作地方的治吏吗?”

  汪直听了,弄得摸不着头脑,不知他是何等样人。末了听见骂他阉贼,大凡做太监的人最忌人家说他是阉人,因此汪直也不由地大怒道:“你是何处的狂奴,敢来管咱的事,快给咱滚了!”说罢,连呼:“卫兵何在!”隔房早抢出二十多个护兵,各执着藤鞭木棍,望起凤头上身上似雨点般打来。起凤便霍地回转身儿,挥起拳头只一顿地乱打,打得那护兵东倒西歪纷纷往楼下退去。还有四五个来不及逃跑的,都被韩起凤掷下梯去。其时楼下瞧热闹的人已站满了一大堆,把一条很宽广的大街拥得水泄不通。街上人们纷纷传说,汪太监恶贯满盈了,今天在妓院中,给一个外路人打得落花流水。此刻护兵持着臬司大人的令箭,想是调兵去了,这外路人单身独汉,恶龙斗不过地头蛇,怕不吃个大亏吗?

  那保甲刘老二在望江楼下等候韩起凤,听得路上人的话说,知道韩起凤必然发火,深恐酿出大祸来,只得三脚两步忙忙地赶至妓院中。正值起凤按住了汪直痛打,藩桌司及副使、参政、知府等官员,见韩起凤来得凶猛,怕吃了眼前亏,就乘空溜下楼梯,巴巴地望救兵到来。刘老二抢上妓院,见了臬司罗成章,也不及行礼,只低声说了几句,又往外奔出去了。

  这里罗成章把韩起凤大兵过境,见无人迎送,因而动怒便亲自来闹妓院的话,对藩司周君平说了。君平大惊,成章也慌得手足无措,他如参政副使,知府,同知等更吓得目瞪口呆。

  又听得汪直在楼上已被打得力竭声嘶,连救命也喊不动了。罗成章见不是了局,拖了周君平硬着头皮上楼。一面劝住,一面向韩起凤再三地谢罪陪不是。韩起凤知两人必是本城的官吏,见他们这样地低首下气,心上愤气早平了一半。便把汪直只一推,一个倒翻斤斗,骨落落地跌下楼梯去,被护兵们接着救去了。

  罗成章和周君子即邀起凤入座,吩咐妓院中排上筵宴来。

  于是大家诘询姓氏,起凤才晓得罗、周还是藩臬两司,就也自谦卤莽。楼下的副使等陆续上楼来参见,起凤一并邀他们入座。  不一会,那保甲刘老二也回来了,上楼侍立起凤的背后。酒到了半酣,周君平叫妓女们一齐出来歌唱侑酒。

  那几个粉头,当时见起凤动起武来,吓得她们魂飞天外,有几个往桌下乱钻,胆最小的粉头慌得她们哭了。此刻听得打已停止,又要唤她们出来,倒不好违忤,只好大着胆来侑酒,大家见了韩起凤尤是害怕。臬司罗成章忽然记起一件事来,忙唤保甲刘老二近前,附耳吩咐了几句,刘老二答道:“刚才小人出去就为的这事,现已止住了。”罗成章点点头,起凤便问什么事,成章很惭愧地说道:“适才汪公公命去调兵,如今是用不着了,所以叫刘老二去阻止。”起凤听说,微微地一笑。

  原来护兵持了臬司的令箭到参将衙门,参将王由基立刻点起了三百人马,风卷残云地赶来。劈头正撞见保甲刘老二,把韩都督班师过境的话细细说了一遍,吓得王参将屁滚尿流,竟带了兵士逃回衙中去了。起凤和罗成章等高饮到了日落,始各尽欢而散。第三天起凤拔寨起行,满城文武都来相送,只有汪直被起凤打伤了,不曾来的。起凤便重赏了保甲刘老二,别了众官统兵北进。

  不日到了京师,起凤把人马扎住在校场,自己和总兵官朱永入朝见驾,宪宗当面慰劳一番。又问起凤殴打汪直的缘故,原来汪直的草奏比韩起凤的大军早到五日,所以宪宗已经知道了。当下韩起凤将汪直在妓院行乐,并剥削山东人民,怨声遍道路的话从实奏闻,宪宗不觉大怒道:“朕只当他忠心为国,谁知这逆奴如此不法。”  那时宪宗本很疑汪直,经御史陈兰、侍朗项朋等上章劾了几次,宪宗已有点不快,今又被韩起凤把汪直的坏处和盘托出,宪宗见起凤所奏,与项朋、陈兰等弹章中无二,知汪直罪名确实,不禁恼恨万分,便命起凤等退去,宪宗起驾回宫。

  明日圣旨下来,加抚宁伯朱永为宁远侯,韩起凤擢为将军,晋靖远伯,王强为都总管,云天彪擢为大将军,赠子爵,墨贝为丰台总兵,王蔚云授为参将,阵亡指挥朱英擢为都副使,谥封绥宁伯,其子朱云为指挥。所获苗酋牛鼻子、狮儿等九十三人及苗奴家属九十余人,一并斩首示众。巡抚汪直削去御前奏御官,追夺铁券,革去伯爵,废为庶人。  这道上谕一下,山东一境人民欢声犹如雷动。汪直自觉无颜,带了行装黑夜出城,被人民查见了,大家一声吆喝,打的打,骂的骂,有的甚至痛咬,不到半刻工夫,把个势焰熏天的汪直太监咬得身无完肤,遍体是血,大叫数声吐血斗余而死。

  死后人民又将他的尸体挂在城边,剖出五脏六腑来悬在树上喂鸟。过了一个多月,汪直尸首已变风干的人腊,百姓才一把火烧他成了灰烬。宪宗又以济南藩司周君平,臬司罗成章等依附汪直,便下谕纷纷降调。

  光阴流水,转眼是宪宗成化二十三年的春季,宪宗因身体略有不豫,命大学士马文升代往祭天,宪宗和纯妃朝鲜大公主在宫中石亭上对弈,双方布成阵势,各按步位进攻,看看纯妃将输,被宪宗拦上一子,纯妃受困不得活路,左思右想,猛然悟到一着,纤纤玉指夹着一子下去。向着总隘上一摆,转把宪宗的一角活子围困起来,宪宗拍案道:“这一下可输了。”纯妃志得意满,高兴地了不得,便莺声呖呖地大笑一阵。

  哪里晓得太喜欢过了分,这一笑竟回不过气来。两手紧握,杏眼上翻,花容渐渐惨变,娇躯儿坐不住金交椅,慢慢地蹲了下去。旁边的宫女慌忙来搀扶着,宪宗也亲自去扶持。再瞧纯妃时,朱唇青紫,瞳人已隐,肌肤冷得和冰一般,霎时香消玉殒了。宪宗一面垂泪,口口声声说:“没有死得这样快的,速去召太医来诊治。”

  内侍便飞也似地去宣了太医院院使,并太医院院判,及御医两人。先后诊了纯妃的脉搏,齐声说魂离躯壳往游太虚,不可以药救的了。宪宗见说,又是奇疑又是悲伤,含泪下谕:溢纯妃为孝德皇妃,命司仪局照贵妃例,从丰安殓,附葬寝陵。

  从此这位宪宗皇帝,好似有了神经病一般,每见宫人太监及文武大臣等,便睁着眼说道:“不信!不信!没有这般死得快的。”一天到晚只说这两句话。幸喜太子軏樘已经十七岁了,大学士马文升、尚书李省孜等上书请太子监国,由纪皇后下懿旨,令太子軏樘登文华殿视事。宪宗也渐渐卧床不起,夏末初秋,转眼已是香飘桂府,宪宗病症益重,只瞪着两眼不能说话。

  到了八月的十八那天,宪宗驾崩在朝鲜宫,在位二十三年。

  于是大臣奉了遗诏,扶太子軏樘正位,是为孝宗皇帝,以明年为弘治元年,晋母纪妃为皇太后,王妃为太妃,尊宪宗为孝纯皇帝,庙号宪宗。封弟軏杭为兴王,軏樗为岐王,軏榆为雍王三王皆王妃所生,晋大学士马文升为太傅,以吏部司郎刘大夏兼文殿大学士,都御史刘健为工部尚书。佥事李东阳,翰林院编修谢迁,孝宗在东宫的时候,已知道两人的贤能,此时继统,便召谢迁和李东阳奏对,很是称旨。

  即擢李东阳为礼部尚书,谢迁为兵部侍郎。过了几天,又擢谢迁为兵部尚书,以户部主事李梦阳为兵部侍郎。并斥佞臣万安、梁芳、李省孜等,群臣又交章弹劾,孝宗将万安下狱,梁芳腰斩,李省孜充戍边疆,死在半途。又革万贵妃戚党官爵,汰去侍奉官和冗职凡大小三千余人,朝中小人一清。这时孝宗励精图治,群贤毕集,如马文升、刘大夏等均是忠直老臣,刘健、谢迁、李东阳、李梦阳、戴珊等亦是一朝的名臣,时人称谢迁、李东阳、刘健为朝臣三杰。

  孝宗除敬礼马文升、刘大夏外,以谢迁、刘健、李东阳三人为最宠信,一时又有谢论、李谋、刘善断之说。谓谢迁工读论,李东阳善谋,刘健更善于决断大事也。

  孝宗又当纪太后承议,立尚书张永升的女儿张氏为皇后,立金氏、戴氏为皇妃。

  其时上有英主,下有贤臣铺治,真是百废俱举,大有天下承平的气象。孝宗也极力效法宣宗,奖励风雅,闲暇时和李东阳、谢迁等一班文臣吟诗作赋,都下文风为之一振。时朝臣三杰中,要算兵部尚书谢迁建白最多,连宫中纪太后都很器重他,常常在宫中道及谢先生的。

  那谢迁是浙江上余人,号叫恭仁,在未达的时候,家中极其贫困,幼年还替人家看过牛。但他生性喜欢读书,听得人家的小孩念着书,谢迁也记在肚里,到了赶着牛回来,就坐在茅檐下高声朗诵。村中设帐的是位孝廉公,见谢迁很肯上进,便去对他的封翁高云说:“令朗将来必是大器,某愿不取修金,教他读书。”谢封翁听了,即命封迁去随着孝廉读书,谢迁果然刻苦功读,暑天怕蚊虫螯他,便燃了一油灯,身体蹲在翁头中读书。这样的七个年头,出去小试童子试,居然列了案首。

  谢封翁也不胜喜欢,替谢迁定下一门婚事,是同里的刘老大的长女儿。

  到了这年的秋季,谢封翁去通知了刘家,给谢迁完姻,谁知道得迎娶时,刘老大的长女抵死也不肯登舆,她说:“谢家小子是牧牛儿,我至死不嫁这种村童的。”  刘老大和他妻子再三地劝说,他大女儿就要寻死觅活,弄得刘老大束手无计。外面谢迁又来迎亲,几次催着要起身,急得刘老大老夫妇两个好似热锅上的蚂蚁,真是走投没路了。

  正在万分着急,刘老大的次女在旁说道:“父母之命不可违,姐姐还是好好地上轿吧!”大女儿忿忿地说道:“你肯嫁与牧牛郎吗?”次女冷笑道:“当初父母如把我许配谢氏,今天自然是我去了。”这句话说得大女儿哑口无言,倒将刘老大提醒过来,忙一把掩住了次女,垂泪地道:“你姐姐不肯,叫俺两老为难,现在怎样去对付谢家?俺想你是孝顺老子的,不如你代了姐姐嫁过去吧!”次女见说,慨然答道:“只要将来谢家没有话说,女儿就替姐姐前去。”刘老大道:“这是秘密干的事,决不使谢家知道的。”于是把次女妆扮起来,匆匆扶上了彩舆,由谢迁导着吹吹打打地去了。  及至夫妇交拜毕,新人送入洞房,坐了床帐,喜婆才搀了新妇出房参见翁姑时,亲友嚷着大家瞧看新人,面红才去,众人都吃了一惊。原来新娘满脸的麻黑点,掀着鼻子,异常地难看,更加她的头顶患过疥癣,青丝寥寥可数,愈觉丑陋不堪,古来的无盐谅也不过如是了。谢迁见妻子这般丑恶,心里十分懊丧。只碍老父的命令,不敢违拗。那些亲戚多暗暗好笑,连谢封翁也老大的不高兴,深悔自己莽撞了,会冒冒失失地聘了这样一个丑媳妇。

  韶光流水,转眼过了三朝,谢迁因娶了丑妇,独自坐在书室里纳闷,忽听得外面人声杂乱,打门似雷鼓般的,正要出去开门,却见四五个红缨短衣的报子,飞也似地抢入来,见了谢迁,齐声道:“孝廉公恭喜!”便跪在地上讨赏,谢迁瞧那板条,却是自己重了秋试乡榜,上面大书着第九名举人的字样。

  谢迁这一喜,倒把妻子的心事抛掉了,便亲自去包了几钱银子,赏了那报子自去。不一会,亲戚族人又都来向谢封翁父子道贺,又把丑陋夫人相的古话,劝慰着谢迁,谢封翁也道:“新妇面貌虽不佳,福分谅来不差的,她进门三天,就做现成的孝廉夫人了。”说罢哈哈大笑。谢迁听了这话,稍稍地对他夫人和睦了一些。但这位刘夫人倒是外浊内清的,平日不轻言笑,上能侍奉翁姑,下敬夫婿,一切的举止处处以礼自侍,什么进巾递栉,颇有举案齐眉之概,夫妻间端的相敬如宾。谢迁见他夫人壮凝稳重,是贤而无貌,原不足为病的,由是把刘夫人渐渐地重视起来。

  他那读书,也越发用功,翌年成了进士,待到进京会试,连捷入了词林,授翰林院庶吉士。不久又迁翰林院编修。这时的谢迁,当然志高气扬,就在京师纳了两名美妾,一面请假回乡扫墓,顺道接眷属进京。  这位刘夫人也凤冕蟒袍的归宁去辞别父母,刘老大夫妇笑得连嘴都合不拢来。

  还有那些亲戚近邻来给刘老夫妇贺喜,有知道从前代嫁这件事的,都笑那大女儿没福。大家赞叹不决,更有那邻人的女儿媳妇们拥围着刘夫人,有说的也有笑的,有赞美的,好像群星捧月,艳羡声和欢笑声嘈杂得不知所云。正在欢滕一室的当儿,忽见刘老大的小儿子从里面哭出来道:“不好了!大姐姐在房中吊死了。”众人听了齐吃一惊,慌得刘老大夫妇两个带跌带爬地赶进去,已见他大女儿高高地吊在屋椽上,忙去解得下来,早已经手足冰冷,气息全无了。刘老大的妻子便一把眼泪一把鼻涕,一声声地哭起肉来。众亲戚听得大小姐自经,个个地替她叹息。

  原来那大女儿不愿嫁与谢迁,重许给一家富户,岂知丈夫是个纨绔子弟,父母一死,吃着嫖赌皆备,一年中把家产荡光,竟患着一身恶疮死了。大女儿弄得孤苦无依,只好回她的娘家。

  后来得知谢迁成了进士,心里已懊悔得了不得,今天见他妹子做了翰林夫人,回家来辞行。她看在眼里如何不气呢?暗想这荣耀风光本都是自己享受的,只恨一念的骄傲,眼瞪瞪瞧着人家去享富贵。这样地越想越气,躺在房里鸣呜咽咽地哭了一场,乘外面杂乱无人瞧见的当儿,解下带子来自缢而死。

  总算刘老大晦气,等她次女儿起身,恨着替大女儿买棺盛殓。那时刘夫人代她姐遣嫁的事,始逐渐传扬开来,落在谢迁的耳朵里,对刘夫人笑道:“你姐姐小觑我是看牛的,其实是她红颜薄命的缘故。”刘夫人听说,不觉启齿一笑。她自嫁谢迁到如今,此刻算得第一次开笑脸。谢迁接着进京,做了几年编修,宪宗皇帝宾天,孝宗嗣位,便把谢迁提为侍郎,再迁尚书,一时宠信无比。  有一天上,纪太后在景寿宫设宴,懿旨召各大臣的命妇进宫赐宴。众臣奉谕自去知照眷属,一时如李东阳的胡夫人,刘健的何夫人,马文升的陈夫人,刘大夏的管夫人,李梦阳的许夫人,戴珊的魏夫人,都纷纷进宫。只有谢迁的刘夫人,谢迁觉她的容貌太陋,恐见笑同僚,便私下令爱姬杭氏穿戴着一品命服乘舆进宫。当众夫人晋谒纪太后时,到了谢迁的冒充夫人杭氏,纪太后忽然说道:“你不是谢尚书的正室夫人,快去换了正室的来见哀家。”杭氏被一口道破,到底是心虚的,慌得粉脸通红,只得含羞带愧地退出宫去。见了谢尚书把纪太后的话讲了一遍。谢迁没奈何,又把第二个美妾褚氏改扮了进宫,仍被纪太后看穿,弄得谢迁实在不得而已,只好请出这位刘夫人来,也穿着命妇冠服,乘舆进得宫出,纪太后看了,这才笑道:“那才是尚书夫人来了。”其实在座的许多诰命夫人,都疑纪太后有预知之明。

  刘健的何夫人有些耐不住,便离了席,请求纪太后的明示,众夫人也都要明白这个疑团。不知纪太后说出些什么来,再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五回

  第五十五回褥姮娥方道士求雨剿鞑靼王满奴朝天却说纪太后见何夫人等求示辨别尚书夫人的缘故,纪太后不觉微笑道:“这个没甚奇异的,因方才冒充的尚书夫人,哀家见她举止轻佻,不像个诰命夫人。况谢尚书是个正人君子,家庭中规模一定很好,断不会有这样的正室夫人,所以哀家就揣测她一下,恰好猜个正着。致第二次猜她还不是正室夫人,是照情理上体会出来的,譬如他第一次令姬妾为冒替,就可以晓得他正夫人必不甚出客,是恐怕被人见笑,便饰了出客的来代充。怎奈第二次进宫来的,虽不如前人的不稳重,面貌儿却如花似玉,比前人更见得出色,既有这般相貌,何必要他人冒替?  由此可知来的还不是真的。未了才是真的尚书夫人了,你们看了认为怎样?  “何夫人、魏夫人、许夫人、陈夫人、胡夫人、管夫人等都齐声称赞道:”太后的明见如神,是臣妾等万万不及。“说着大家又谈了一会家务。

  纪太后也是小家出身,对于这班命妇,特地格外优容一点。  所以有说有笑的,这席御筵吃得很是有乐,只有刘夫人低着头默默不语,纪太后偏是器重刘夫人,说她资质淳厚,福泽远出座间的诸夫人之上。待到了宴毕,各人均有赏赐,唯刘夫人的赏赉比众人独厚。大家叩谢了赐宴及赏赉,分头出宫去了。  自后刘夫人常蒙纪太后宣召,有时留在宫中三四天不归。命妇不准出入禁阙的旧例,是纪太后所打破的,且按下不提。

  再说孝宗自登位以来,远佞近贤,天下大治。弘治三年,张皇后生下一位皇子来,孝宗青年获麟,分外地兴高采烈。于是到了弥月,循例祭告太庙,由礼部拟名,叫做厚照。朝中文武大臣,都上章称贺。孝宗命赐喜筵,并经张皇后升了凤仪殿受贺,大犒禁中的内监宫人。  这样地忙碌了一番,才得安静下来。戴妃又生了皇子,取名叫作厚炜,这时宫中又是一番的热闹。孝宗见有了两子,自应早定名分,便召李东阳、谢迁、刘建等商议,册立皇子厚照为东宫,诏令颁布天下,内外臣工又纷纷上贺表,较前更是闹盛。还有许多大臣的命妇也进宫向纪太后、张皇后、戴妃叩贺,纪太后命在宫中,召伶人演剧助兴。又闹了有十多天,把那些官人太监忙得屁滚尿流,终日手脚不停地奔驰。待到空闲下来,大家已是力尽筋疲,东倒西歪的了。

  孝宗以自己有子,便想到了幼年的事情,把抚养他的吴太后又重加谥号。更记起了那个魏宫人,也有几年抚育的功绩,经当日宪宗封她为圣姑,仍保护着皇太子即今之孝宗,誓不嫁人。如今魏宫人已死多年。孝宗回忆,不禁十分感伤,即追谥为恭俭贞烈仪淑大圣姑,另建坟墓,春秋祀祭,配享太庙。

  又下谕寻访魏圣姑的家族,以便加爵封官。

  魏宫人是咸阳人,地方官四处探访,找着一个魏宫人的族弟,在乡间务农度日的,那地方官却不管好歹,把他送进京来。

  孝宗亲临便殿召见,那农人叫作魏宝,自幼没有读过书,询他祖宗三代都回答不出的。宪宗见他这样蠢笨,如何做得官?随即下一道上谕,令咸阳大吏给魏宝建一所住房,赐官田两顷,金三千两,黄金五十绽,子孙世袭千户。他日如子弟知书的,文捧监司,武任把总,俟有功勋再行封赏。

  那魏宝是个勤苦的乡农,忽然平空来了这般好处,真是一交跌在青云里了。他回到家中,和妻子女儿讲讲笑笑,一天到晚合不拢嘴了,渐渐患了欢喜过度的神经病,见人便放声大笑,指手划脚地说自己见过当今的皇帝,皇帝叫他坐了喝酒等,胡七乱糟地说了一会,似这样地闹了半年多,竟一病呜呼了。穷人没福消受这句话应在魏宝身上。

  那孝宗做着太平天子,与民同乐,可算开明代未有的盛世了。这样一年地过去,转眼已弘治九年,孝宗的图治精神慢慢儿有些懈情下去。他恃着外事有谢迁、李东阳、刘建以及王恕、彭昭、戴珊等,内事有马文升、徐溥、刘大夏、李梦阳等,人材济济,孝宗乐得安闲游宴,把朝政大事一古脑委给刘大夏、李东阳等,自己拥着金贵妃,不是翱游西苑,便是徜徉万岁山。

  又在万岁山上盖起一座摘星楼和毓秀亭来,那建筑的工程都由内监李广一手包办。李广又去搬些民间的山石花木、虫鸟等东西进来,取悦孝宗。

  深宫的皇帝哪里有这些东西看见,经李广上献,便不辨好坏一概给与重赏。李广又百般地献媚金贵妃,贵妃在孝宗面前,自然替李广吹嘘,说他能干老成。孝宗听信金贵妃的话说,逐渐把李广宠任起来。李广要在宫中植些势力,又引出同党杨鹏,一般地侍候孝宗。过不上一两个月,孝宗也把杨鹏信任得和李广一般,李广、杨鹏两人有了搭挡,少不得狼狈作奸,先拿那些内监宫人们一个个地收服了。自恃着皇上信任,和各处的首领太监做对,不到半年,凡宫中太监所任的重要职役,都更换了李广、杨鹏的私人。

  杨鹏见李广权在己上,暗中也狠命地结党,两下里互生猜忌,暗斗非常地剧烈。

  一时宫中的内监宫人,有李党、杨党两派,捉着一点儿的差事,各人在孝宗面前攻讦。孝宗不知他们的儿戏,也有听的,也有不听的,两党的争执不曾分出高下的。

  李广见斗不下杨鹏,心里老大的不甘服,以为杨鹏得自己提拔起来的,现在居然要分庭抗礼了,岂不令人活活地气死。由是李广和杨鹏争宠的心也益切了。后来,李广默察孝宗的心里很相信释道的,就去都下旧书肆中搜罗些炼丹的书籍来置在案头。孝宗看了爱不忍释,天天披阅着道书,想研究那长生的方法,终得不到个要领。

  有一日上,孝宗瞧见一册《葛洪要著》,觉得内容离奇光怪,苦不识他的奥妙,回顾李广侍立在侧,便笑着对李广道:“你可懂得这书中的玄理吗?”李广忙跪陈道:“奴婢是凡胎浊眼,哪里能够省得。陛下如要参透它,非神仙点化不可。”

  孝宗摇头道:“神仙不过是世上传说而已,人间哪有真的神仙呢?”李广正色说道:“若讲活佛世间或者没有,至于神仙,奴婢倒遇见过的,确是位法力浩大的金仙。”孝宗惊道:“这是真话吗?”李广叩头道:“奴婢怎敢打谎?”孝宗道:“如今那神仙在哪里?”李广故意皱眉道:“既做了仙人,自然行踪无定的,什么方壶圆轿,罗浮蓬莱,都是他们的栖息之处。  一时要寻他很不容易的。“孝宗不悦道:”这样说来,还是找不着的,讲他作甚!“李广忙道:”那倒并不是定没有找处,求神仙第一要心诚,第二要有缘。有缘的人就是不去找他,他自己会寻上门来的。心诚的只须望空求祷起来,神仙自会知道的。虽在五岳三山,相距几千里,立刻便可见面。“孝宗说道:“怎样叫作诚心?”李广答道:“陛下如真要求那活神仙的,须要斋戒沐浴三天,再在宫中收拾起一间空室来。到了晚上,焚香在室外祈祷,若是有缘,那神仙就会降临室中的。”孝宗犹疑半晌说道:“姑且试他一下,你就去园中打扫净室,预备起香案来,等朕今夜便来祈祷,看有神仙没有。”李广领了谕旨唯唯退去,自去吩咐小监们收拾净室,安排香案不提。

  到了夜里,约有两三更天气,孝宗便带着两名小太监,往御园中去求神仙。李广接着,导至净室面前,在案上燃起香烛,孝宗亲自对天默褥。祷毕,推进净室瞧时,静悄悄地寂无一人。

  孝宗不觉失望,回头对李广说道:“如何?朕知这样空祷,哪里会有神仙?”

  李广跪禀道:“这是陛下不诚心的缘故,倘依着奴婢的话说,自当有应验。”孝宗听了,默默不言地领了小监竟自回宫。  这里李广和他党羽仇雯等足足忙了一夜。第二天的黄昏孝宗真个沐浴斋戒,只同了李广一人向净室前祈叩。由是每夜如此,转眼三天,孝宗已忍耐不得,便望净室的窗隙中偷瞧,见里面隐隐似有人影,孝宗嚷道:“仙人来了!”说着推开净室大门,借着外面的烛光,看见室中的蒲团上端端正正坐着一个披发的道人。孝宗不禁呆了呆,高叫李广掌上灯烛,那道人早立起身来,向着孝宗长揖道:“陛下驾到,小道有失远迎,乞恕死罪!”  孝宗细看那道人,生得广额方颐,童颜鹤发,两目灼灼有神,银髯飘飘脑后。

  身穿紫袍,腰束杏黄丝绦,背负宝剑,肩上斜系着一个葫芦,足下登着粉底云鞋,右手持着青棕拂尘,真是道骨仙风,俨然有出尘之姿。孝宗不由地暗暗称奇,便问:“仙长高姓法号?现在何处修炼?”道人稽首答道:“小道姓方,名如仙,素居在泰山极蜂上,连朝望见陛下宫中香烟冲上霄汉,算出天子虔诚祈祷,所以不避尘嚣,特来和陛下晤会一面,天明就要进身回山的。”孝宗忙道:“仙长既来则安,为甚这般局促?今且请仙长临紫云轩一谈。”说罢,由李广引路掌灯,孝宗与道人携手并行。

  到了紫云轩内,孝宗南向坐了,赐道人金墩,那道人也不拜谢,竟长揖就坐。

  小监已奉上香茶,孝宗首先说道:“仙长在名山潜修,必然道法高妙。朕现欲研究内典玄功,望仙长指示。”道人微笑道:“讲到修炼的人,要不染红尘,抛去一切挂碍,静心自摩,日久心地自会慢慢地光明起来。陛下富贵繁华之身,欲效心同枯木的野人,这是第一桩所办不到的事,怎样能够修炼得来?”孝宗道:“昔日黄帝潜修《内经》,也曾仙去,历代帝王难道没有成仙佛的吗?”道人答道:“黄帝登仙,只不过后人传说,汉武好佛,终以身殉,故陛下要求延年祛病则可,成佛成仙是万万不能的。至若玄功内典,为彭祖所留传,其法以御女为途径,此种补采之术,虽得成证果,也必遭大劫的。就小道看来,无非是旁门左道,以是彭祖至八百岁,仍败道而死,就可以晓得它不是正道了。”

  孝宗说道:“仙长见识高明,不同凡俗。但既不用黄帝内典,又不习彭祖之术,不识仙长是怎样修炼的?”道人朗声说道:“道家以炼气为主,赖元神为体,心身为形。气凝则元神聚,元神聚则心神自宁。久而神与神合,心中虚无杳渺不存一物,心清而神亦清,化成一炁,此气如天地混元,无影无形,亦有形有影,皆随心之所欲而成,能够历万劫而不磨灭,道而至是,可算成功的时代了。”孝宗道:“延年却病是怎样的?”道人答道:“这只好算道家入门的初步,也不脱凝神参坐罢了。”

  说毕,取下肩上的葫芦,倾出一粒金丹,很慎重地双手奉给孝宗道:“这就是蟠桃会上的九转丹,小道费去十年心血,成了三粒金丸,两丸已赠给两个仙友,今剩此一丸,敬奉陛下,并祝万寿无疆!”孝宗接丹一看,觉得金光灿烂,果然与凡俗有别,因大喜道:“仙长见惠,定是佳品。”说着就把丹丸掉在口内,咽的一声吞下去了。一面又令李广去谕知司膳太监,备上一席筵宴来。李广便问荤素怎样,道人举手:“出家修心炼气,不避荤酒的,不闻阿难罗汗哪一个不肉食饮酒,吃素是形式的伪修,小道是最鄙弃了。”孝宗点头赞叹。

  李广奉令自去,不一刻四五个内监舁着食盒来了,李广帮着一样样地摆列起来。

  只见热气腾腾,都是些熊蟠鹿脯,海味山珍。那道人在旁已馋涎欲滴,巴不得孝宗叫他入席,就低着头箸不离指地据案大嚼。孝宗见他吃得豪爽,以为仙人应当这样的,只有李广却暗自好笑。那道人直吃得酒醉肉饱,看天色早已大明,一会儿窗上射入晨曦,道人忙起身告辞。孝宗哪里肯放,重又邀道人坐下。这天孝宗也不临朝,竟伴着道人谈禅。  那道人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讲些离奇怪异的事,听得孝宗目定神怡,异常地佩服。

  日月转易,又将垂暮,孝宗和道人整整讲了一天。红日西易,又将沉,东方升起玉兔,孝宗忽指着一轮明月说道:“朕闻唐明皇是个风流天子,尝上天游过月宫,不知那月殿里的嫦娥,究竟有怎样美丽,仙长可能大展法力,给朕见一面吗?”

  道人见说,迟疑不敢回答,李广一旁插嘴道:“有仙长那般神术,什么样的事儿办不到,休说嫦娥,就是王母娘娘也能请得到的。”道人接口笑道:“陛下只要见得嫦娥,待小道略施小技,明天晚上陛下但准备和仙女把晤就是了。”孝宗这时真有说不出地喜欢。晚餐后,和道人又谈到鱼更再跃,令小太监领仙师往白云榭安息,孝宗也自回宫中。

  明日朝罢,孝宗又忙忙地来找道人谈话。那道人言语之间,鉴貌辨色,句句能称孝宗的心意,以是越发信奉他了。月上黄昏,由李广引路,依旧到前夜请道人的净室面前,那里香案早设,灯烛辉煌,道人就披发仗剑,向东方吹了一口气,书着黄纸符箓,约有半个时辰,听得净室内崩然有声。道人又焚了符儿,才同了孝宗推进净室的偏门,一阵的兰麝香味已直冲出来,蒲团上面坐着一位如花似玉的仙女,双眸紧合好像睡着一般。

  道人喝声:“快迎圣驾!”把那个仙女惊醒,姗姗立起身儿,盈盈地向孝宗行了个稽首,便侍立在一边。道人笑道:“仙凡路异,却是有缘,好好地侍候皇上吧!”

  说罢和李广等退出净室。

  孝宗便握住了仙女的玉臂,仔细儿端详一会,确是月貌花容,柔媚入骨,那种轻盈的体态先已令人心神俱醉了。孝宗微笑着,问她姓氏名儿并天上的景致,仙女只是含笑不答。被孝宗逼得无法时,只把天机不可泄漏的一句话来遮掩过去,孝宗见问不出什么,只得罢了。这一夜孝宗在净室中和那仙女共效于飞,孝宗自吞了道人的金丹,精神顿时畅旺了十倍。加上那仙女的应酬远胜过宫中的嫔妃,把个孝宗快乐得神魂颠倒,不住地赞着道人的神通,那仙女却吃吃地笑个不停。孝宗也摸不着头路,一等到天明,深怕那仙女要去,忙令内侍往谕仙师,叫把仙女暂时留着。

  从此,孝宗日间和道人研究道术,夜里往净室中和仙女取乐,把政事更不放在心上了。那李广乘了这个当儿,大施威权,强干国政,廷臣除李东阳、谢迁、刘健、刘大夏、马文升、王恕、徐溥、李梦阳、戴珊等几个大臣之外,竟任意斥黜起来。

  一天,孝宗设朝,瞧见李梦阳的奏疏弹劾太监李广的不法,及谏止孝宗宠信方士,蛊惑邪说,言辞极其痛切。孝宗把本章愤愤地一掷道:“区区太监,何能乱宫闱?朕好仙道又有甚害处?”说毕拂袖回宫。

  这时,孝宗在宫中供养着方外道士,夜里和仙女相会等事由宫监门传说出去,大臣们都已得知,刘健很是忧虑,便和李东阳、谢迁商议。其时正值天气亢旱,人民呼号求雨。李东阳献计道:“俺闻宫中的道士法术高强,连仙女也召得到,何不令他求雨?倘是灵验,便救了百姓;万一不灵,就说他邪术欺蒙上皇,而且借此使皇上省悟他妖术是假的,岂不一举两得吗?”谢迁拍手笑道:“人说李公善谋,这计果然不差,俺就来起草,明日早朝上他一本。”大家议定,联衔署名,刘健为首,疏中说得那道士神通广大,众臣保举他求雨。

  次日上朝,刘健把本章呈上去。孝宗看了,连连点头,即下谕从后宫宣那道士方如仙上殿,命他建坛求雨,那道人不敢推却,只好勉强领旨,孝宗令将天坛做了求雨坛。一切布置妥当,择定第二天为求雨日期。到了那时,御驾亲自临坛,刘健、谢迁、李东阳等一班大臣陪侍。那道人峨冠博带,仗剑上坛。

  孝宗限了午时见雨。那道人只管舞剑焚符,看看到了近午,还是阳光猛烈,连一片黑云也不见,急得道人面红耳赤,头上的汗珠如黄豆似地滚下来。李广在一旁眼睁睁地瞧着坛上,心里更是着急。

  日色已经过午,哪里有什么雨点,众官纷纷议论,孝宗也有些疑惑。看那道人,尤是拍案打牌地在坛上捣鬼,刘健等一班大臣又是气又是好笑。正在这个当儿,忽见武臣班中,一位雄赳赳的官儿大踏步抢上坛去,一把抓住道人,大呼:“捉纤细!”  将那道直掼下坛来。孝宗吃了一惊,众大臣也都失色,细看那坛上的武官,正是勇宁侯韩起凤。

  起凤摔了道人,慢慢地走下坛来,在驾前跪下奏道:“这个道人是广西苗瑶首领牛鼻子的军师,为人无恶不作,臣征苗瑶时被他逃走未获,不知陛下何以把他供奉在宫廷?狼子野性倘有不测,这重任谁敢负担?”孝宗听了,知起凤在宪宗时曾征苗立功,谅非谎言,于是唤侍卫带上道人来勘问。那道人已被起凤掼得头昏眼花,便老实直供出来。自己和太监李广串同,混进宫中,冒称神仙。至于请来的仙女,也是李广设法弄来的,是个西华门外的土妓。

  孝宗听了道人供词,真是又羞又气,喝令武士将李广拿下,又命校尉去提出宫中的土妓,两人一并绑了,连同道人,立刻推出斩首。一时群臣也都称快,孝宗便起驾回宫。那时京中把这件事传扬开来,皇帝玩土娼,大家当作一桩奇谈。  再说孝宗虽诛了假仙女,心上不无留恋,觉得六宫嫔妃没有一个能称意的。方在闷闷不乐的时候,忽然王越征鞑靼回来,孝宗却得着一个大大的安慰,把那仙女早抛撇在九霄云外了。

  王越的还京,于孝宗怎会得着安慰?原来鞑靼的首领小王子恃强寇边,王越奉命出征,把小王子杀得大败。王越直追到贺兰山,将小王子的眷属获住,小王子已北遁去了。可是那眷属里面,有个小王子的爱妃叫作王满奴的,容貌非常艳丽。王越把满奴带回京中进献给孝宗。孝宗见了王满奴,不由地神魂飘荡,忙令送入后宫,以便临幸。谁知那满奴不肯顺从,终日在宫中啼哭不休。要知满奴究竟依从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六回

  第五十六回意态婀娜侠女怀宝剑情深旖旎英雄惊人头讲到那鞑靼部的小王子,在诸部落中要算得是雄中佼佼者。在英宗的时代,鞑靼部酋叫作雅失里,是个蒙族中的老王爷,资望和实力都在各部族之上,大家尊他为鞑靼汗汗者,蒙语谓王也,雅失里死后,他的儿马拖孩继立,却是个没用的庸夫,被瓦刺部的乜先杀得七零八落。马拖孩走投无路,只能来通好明廷。偏偏逢着总兵周钰手里,他见鞑靼部势穷,便也下井投石,开了关又把马拖孩大杀一阵,斩了五六百颗首级,并获器械马匹千余件,自去朝廷报功。可怜马拖孩受了这样的大创,弄的不能成为部落,身体又被了枪伤,再加上心里一气,不久就一命呜呼了。但他临死的当儿,说起兵败的经过,倒不恨那瓦刺部的乜先,却把明朝恨得咬牙切齿。

  说他们欺凌残弱,留言与子孙,此仇不可不报。不过马拖孩的儿子,也不是个肖子,自他老子死后,连一个村落都守不住,被别部的毛列罕吕夺去了。鞑靼部在这时期中要算是最败了。

  这样地日月流光,一年年地下去,到了马拖孩的孙儿失里延出世即小王子,鞑靼部又逐渐强盛起来。那失里延的为人,多智善谋,英姿奕奕,在诸部落中,好算得一个后辈英雄了。

  他逢到上阵打仗,骑了一匹胭脂马,使一枝钩镰枪,冲锋陷阵勇不可当。因此汉军中替他取个绰号,叫作小温侯。

  那胡人族中,以失里延是老王爷雅失里的后裔,大家就称他一声小王子以下概称失里延为小王子。小王子在十四岁的时候,只在毛列罕部下当个小兵。过了两年,毛列罕和马因赛部寻仇。马因赛部势大,把毛列罕部打得落花流水,就此殄灭。

  小王子便潜逃出来,招集了旧部新军,声称给毛列罕报仇,一仗将马因赛部杀得大败,一般地吃小王子把马因赛部灭去,自己立起了一个部落来。凑巧又有马可儿与脱罗两部互相仇杀不止。马可儿大败,闻知小王子英雄,便来向小王子求援。

  小王子提出条件,如灭去脱罗,得平分其部落,马可儿急于复仇,竟一口答应下来。

  小王子就统率自己的部属和脱罗部大战。马可儿从旁夹攻,杀败脱罗部众,擒住部酋那嘛赤吉,脱罗全部齐声愿降。

  小王子收了部卒,想和马可儿分派略地,谁知马可儿事后食言,只把牛羊等物犒赏小王子的兵士算是报酬,将分地这句话早轻轻地赖去。引得那小王子性起,乘夜袭入马可儿部中一阵的乱杀,马可儿不及抵挡,慌忙上马逃走,被小王子追上擒获,枭了首级示众。马可儿部见部酋已死,大众无主,尽愿投降小王子。小王子收服了马可儿和脱罗两倍,声势大振。那附近的小部落,都纷纷前来投降。小王子的威声愈大,真是兵强马壮,将勇粮充,小王子想起祖父马拖孩的遗言,便攘臂跳起身来说道:“俺不趁此时报仇,更待何时!”当下点起强兵猛将,来犯明朝的边地。

  时明总兵谢文勋出兵和小王子交锋,吃他杀得大败,逃进关中,闭门不出。一面告急文书到京,宪宗皇帝命抚宁侯朱永,统兵拒寇,总算把小王子打退。

  到了宪宗十六年,小王子又来入寇,其时汪直当权,令兵部尚书王越率兵出剿,大败小王子于青葱岭。捷报到京,授王越为三边总制。明以甘肃、宁夏、延绥谓之三边。着其拥兵坐镇。小王子怎肯甘服,又屡次寇边。到了孝宗嗣位,王越已坐汪直党嫌,贬职家居。那时三边总制换了朱濬,威名远不若王越,胡人见他不惧怕,便今日攻那边,明天寇这边,常常缠扰不休,把个朱濬弄得疲于奔命。孝宗九年,小王子又大举入寇,朱濬出关受了重创,边疆岌岌可危。朝臣纷纷举荐王越,孝宗即下谕,起复王越原爵,加征北大将军,统师往抚三边。

  王越年已七十多岁,老将领兵,威名尚在,胡人望见旗帜,相顾惊骇道:“金牌王又来了!”胡人称王越曰“金牌王”,以越上阵,常用黄牌也。于是不战而奔。

  幸得小王子善于用兵,屡败屡振,直至孝宗弘治十一年上,才把小王子杀得大败,王越领兵竟捣贺兰山,掳了小王子的眷属等,只小王子却已领数十骑逃脱,往投千罗西部去了。

  王越得胜,孝宗有旨召回,班师进关,王越进京,要讨好皇上,把小王子的爱妃王满奴献上,孝宗见满奴生得凤眼柳眉,冰肌玉肤,自然十二分的喜欢。几次要想临幸,满奴只是不肯领旨。原来王满奴和那小王子也有一段风流史在里面。这满奴本是汉产,她的父亲叫郎崄峰,为桂林人。中年负贩到塞外,与一个蒙女努努别仑的相识,遂做了露水夫妻。哪里晓得好事不长,努努别仑忽然怀娠,到了十月满足就产下那个满奴来。

  但努努别仑的夫妇间太要好了,等不到满奴弥月,夫妇两个去干了一会风流勾当。天明起身,努努别仑就觉得头昏目眩,遍体作冷,那病便一天天地沉重起来。  郎崄蜂慌了,忙去邀了一个汉人医士来诊治,医士断是产后色痨,不易治疗的。不上几日,努努别仑真个弃了她丈夫和女儿,一缕香魂往极乐世界而去。可怜遗下这不上两个月的满奴,郎崄蜂不免见子思母,忧忧郁郁地也酿成一病,竟追随他爱妻努努别仑去了。

  其时满奴还不过周岁,由保姆赛芮氏把她抚养着。直到满奴十二岁上,才卖给汉人王英充当一名使女。那王英在塞外是个很有面子的富商,专一巴结各部族的部酋,自己也借此立足。  满奴到了十八岁上,正是一朵鲜花初放,亭亭玉立,出落得朱颜粉姿,艳丽如仙,王英很是垂涎,时想染指。偏是他那位夫人阿軏氏也是蒙人,防范严密,不获下手,阿軏氏恐祸水指满奴在家终非结局,便令满奴认自己做了义母,由阿軏氏专主,将满奴遣嫁与毛列罕部酋莫都鲁为第二房福晋满蒙人称王妃为福晋。王英惧怕他的夫人,只好任她去做,自己但暗叹口气罢了。满奴是自幼失怙恃的,本来有名没姓,这时袭姓为王,芳名仍叫满奴。莫都鲁自娶了满奴,把大福晋和三四个爱姬视作了粪土一样。心中眼里有的是王满奴,满奴要怎样,莫都鲁无不依从的,香口中的命令比皇帝圣旨还要灵验。

  满奴又喜欢行猎,莫都鲁当然亲身奉陪。又特地去北方搜罗最佳的坐骑,好在塞外有的是牛马牲畜,不多几天,部属中献上十匹高头细足的大宛马来。就中的一匹生得红鬃赤骏,遍身如火一般红,自头至尾并无一茎杂毛。单讲它的四足,高约五尺有奇,嘶声甚是洪亮,平常的马匹闻见它的嘶声便要吓得倒退。据部属的小校说,这匹马是多年老驹所产,的确是一头良驹。莫都鲁看了那匹马,不禁大喜道:“马是好民,恐怕性儿猛烈一些,力气小的人未必驯得它住。”说罢,回到帐后,挽着满奴的玉臂一同出来看马。莫都鲁指着马笑道:“福晋爱出去围猎,俺已替你备下一匹最好的坐骑在这里,只恐你没这劲儿骑坐它,俺可以再拣一头性子善耐的给你骑坐。”王满奴把粉头一扭,微微笑道:“贝勒倒替咱这样留心,不要管它怎么样,等俺来试骑一会儿,看能驾驯它不能。”说时盈盈地走到马前。细看那马高头雄肩,形状伟健,心上已是万分爱慕。莫都鲁早令小军来扣上丝缰,安了嚼环,又放上一个明朝皇帝钦赐的紫金雕鞍。毛列罕部尝朝贡明廷,故有此赐物。垂下一双蟠螭的金踏蹬,马项下系了一颗斗大的红缨,再缀上二十四个金铃。装束停当,那马愈觉得伟骏不凡,真是人中蛟龙,马中赤兔,谁看见了也要喝三声彩的。  这时王满奴在旁,也不要人扶持,只见她撩起绣袍,踏上一足,翻个身儿已轻轻地跨上雕鞍,莫都鲁忍不住喝了声:“好!”王满奴便舒开玉臂,带起丝缰,只略略地一抖,那马顿时放开了四蹄,泼刺刺地望着碧草地上风驰电掣般跑去了。莫都鲁怕那马跑出了性,满奴收不住缰绳,忙唤过几个近身护兵,选了三四匹好马,飞也似地赶上去保护。满奴的马快,护兵们加鞭疾追,越追越远,王满奴已驰过山坡了。护兵们只得大叫:“请福晋少停,贝勒有话在此。”看满奴时,犹是伏在鞍上疾驰,好像不曾听见,竟自下坡去了。

  三四护兵直赶得满头是汗,及到了山坡上,下坡便是一片的沙漠广地,连林木也没有半株的,东边是塔漠儿河,西面是座小小的土冈子,冈子也有三四十户居民的帐篷子。那护兵在坡上瞭望,只不见满奴的影踪。护兵心慌,一齐鞭马下冈,大家商议着,不知满奴是往哪一条路去的。东边是河,当然不会去的,正尊议论北有百来里的沙漠,谅来跑得没有这样的快。

  只有西面的土冈那里,或者蹿过冈子,人和马被土冈掩住了,所以看不见了。

  护兵等议论了一会,断定满奴望土冈那方去的,于是并力西追。赶上了土冈子向北望时,只叫得一声苦,原来土冈子那边也是漠漠无际的沙漠空地,哪里有什么满奴的影儿,护兵们四下找近了一遍,不见满奴。大家没法,慌忙回去报知莫都鲁。莫都鲁听说大吃一惊,便亲自带了五六十名健卒,向西边的土冈子下,挨户一家家地搜查。任你找穿帐篷底,也休想寻得满奴的影踪来。

  做书的趁这莫都鲁搜导的空儿,且把王满奴叙一下。当时王满奴要在莫都鲁面前逞本领,出个冈子给他瞧瞧。谁知那马性子暴烈,一经跑出火来,便不肯受人们的羁勒,非把气力跑完自己不要走了才能住足。王满奴坐在马上,觉得愈跑愈快,耳边呼呼风响,睁开眼来,见四面的东西一点也瞧不清楚,弄得满奴头昏目眩,伏在鞍上不住地喘着气。一会儿听得背后有人呼喊,心里虽是明白,要想答应却是抬不起来,又不肯虚心喊救援,一味地任那马儿腾云驾雾地跑着。

  正在昏昏沉沉的时候,忽觉身体儿已离了空,有人在她耳畔低低唤着,微微开了星眸一瞧,是一个陌生男子立在自己的身边,一手扶着她笑嘻嘻地说道:“姑娘不要慌,那马已被俺扣住了,你且定一息神吧!”满奴听了,重又闭上两眼,那男子便轻轻放她在躺椅上睡下。满奴才有些矇矇眬眬,身体儿似又有人搀扶起来,一阵的杏仁香味触鼻,似有杯子凑在口边,满奴不觉樱唇轻启,竟一口一口地呷了下去,仍又倒头睡下了。

  这时遍身松爽了许多,只骨节很是酸痛,又过了一刻,精神渐渐回复转来。

  满奴便睁眼偷瞧,见自己卧在一个碧油的帐篷里,那帐子虽然不大,却非常地清洁。那中间正设着几桌,沿壁摆列几座书架,一张精致的胡床,床边悬挂着琴剑,想那男子断非俗人。  回顾见方才的男子,正含笑着呆呆地对自己瞧看。羞得满奴忙掉过头来,便欲挣扎起身,不知怎的,手足都是软软的。那男子见了,伸手搭住香肩,扶起满奴,一面笑道:“姑娘受惊了,还是再息息起来,俺就送姑娘回去。”满奴见说,想起自己骑着了劣马,弄得知觉也失了。必是那男子扣下来了,承他给自己饮了一杯杏酪,才得清醒过来。满奴想到了这里,芳心中又感激又是害羞,待把话来道谢那男子,一时又想不出,正不知是说什么话好。再偷眼看那男子,年纪至多不过弱冠,却生得面如傅粉,唇若涂朱,隆准广额,长眉入鬓,两眼有神,英姿奕奕,那仪表真有霁月光风之概。更加上他微微带着笑容,愈显出他齿白唇红,如临风玉树了。

  满奴不由地心上一动,暗想世间上有这般俊美的男子,倘和那莫都鲁比较起来,乌鸦与鸾凤真是天渊之判了。又想起他殷勤扶持,亲递汤水,素来面不相识的,竟有这样多情,也是男子中所少见的,女子能嫁到这样的好丈夫,才算不枉一生。

  满奴心里骨碌碌地想着,粉脸已红晕上了眉梢,便低着头默默不语。两人很寂静地相对了一会,看看帐外红日西斜,那男子忽然说道:“时候不早了,俺送姑娘回去。”满奴听了,微微点头,想立起来时,两条腿似棉絮做成的,一点劲儿也没有。  又是那少年男子,挽住了满奴一只玉臂,扶持出了帐外。见两匹一般红鬓的骏马,同系在帐篷鹿角上。满奴认得金蹬雕鞍的是自己骑来的,那男子先去解了丝缰,慢慢地搀满奴上了马。  自己也一跃登鞍,一手代带住满奴的缰绳,两人并马而行。

  桃花马上,一对璧人样的美男女,在路上走着,谁不羡慕一声。满奴听在耳朵里,一缕芳心不免转绕在少年男子的身上。

  两人坐在马上,渐渐谈起话来。各人询问姓名,才晓得那少年男子,是老王爷雅失里的后裔,叫作失里延,时人都称他作小王子的,现在莫都鲁部下,已由小兵擢为巴罗了巴罗蒙语是牙将,亦勇猛的意思,犹满人之巴图鲁是。满奴也闻莫都鲁常常说起,称赞小王子的勇猛,出征各部,每战必胜,莫都鲁倚他为左右手。自古美人自爱英雄,英雄也终怜红粉。满奴本已看上了小王子,如今又知道他是个英雄,心上更增了一层爱慕,两个人骑着马,肩摩肩儿,已较前亲密了许多。小王子见满奴垂青于自己,怎有不领感情的道理。

  两人正在缠绵着情话絮絮的当儿,猛觉脑后暴雷也是的一声大喝,当先一骑马飞来,正是莫都鲁,身后随着五六十个如狼似虎的劲卒,不由分说,众人一拥而上把小王子拿下了,吓得马上的王满奴花容失色,不住索索地发抖。莫都鲁看了着实怜惜,忙兜转马头,和满奴并骑立着,一脚踏住了鞍蹬,霍地将满奴拥抱过马来,微笑着慰她道:“你不要惊慌,失里延那厮无礼,俺只把他砍了,不干你的事。”

  满奴垂泪道:“失里延并未无礼,咱如没有他时,此刻怕见不着贝勒了。”因拿骑马溜缰的经过前后说了一遍。莫都鲁哪里肯信,回过从骑,将小王子带去监禁了,自己拥着满奴,加上了一鞭,竟自回去了。  莫都鲁这天晚上,在帐中设宴和满奴对饮,满奴只是愁眉不展地,杯不沾唇,莫都鲁诧异道:“福晋敢是有什么心事吗?”满奴忽然扑簌簌地流下泪来,噗地跪在莫都鲁面前,蓦地从怀中掣出一口宝剑,含悲带咽地说道:“贝勒先把咱砍了吧!”

  莫都鲁惊道:“福晋何故如此?有话尽可以讲的。”满奴朗声道:“小王子确是冤枉的,贝勒如要将他杀戮,咱必被人讥为不义,还不是早死了的干净。”说罢,仗剑望着喉间便刎,慌得莫都鲁忙把它夺住,一面随手把满奴挟起道:“福晋莫这般心急,俺们且慢慢地商量。”满奴才坐下来,莫都鲁只管一杯杯地饮着,满奴方才的话,半句也不提。

  原来莫都鲁当时见满奴与小王子并马而行,心里已老大不高兴了,这时又见满奴肯把性命保那小王子,由是越发狐疑起来。满奴也趁风转舵,仍如没事一样。莫都鲁喝得大醉扶了满奴入寝。再说那小王子囚在监中,独自坐着纳闷,想自己为好成怨,真是太不值得,不禁唉声长叹,细听谯楼正打四鼓,眼见得天色一明,自己性命就要难保。又想起祖父仇怨未报,空有七尺身材,却没来由为救一个女子枉送性命。思来想去,心里似滚油熬煎,也忍不住流下几滴英雄泪水。

  小王子正在悲伤,突见监门呀地开了,掩进一个人影,手中持着寒光闪闪的宝剑,小王子连声叹道:“罢了!罢了!莫都鲁使人来谋死俺了。”说犹未了,觉那人并不来杀自己,转将镣铐削断,把宝剑授给小王子,一手牵住衣袖往外便走。小王子会意,跟了那人走出牢门,那帐篷前立着两名逻卒,小王子挥手一剑一个砍倒了,和那人飞奔出帐,就在将沉未沉的淡月下细瞧那人,不是王满奴是谁,小王子已心中明白,此时不暇细说,两人乘着月光,一口气走了三十多里,满奴虽是天足,到底女子力弱,渐渐地走不动了,由小王子负着她赶了一程,待到天色破晓,已至马因赛部落那里。

  马因赛的部酋方与毛列罕不睦,便收留了小王子。莫都鲁闻知大怒,立刻驱了部属,和马因赛部交兵。小王子帮着马因赛部把毛列罕部灭去,杀了莫都鲁,终算和王满奴有情人成了眷属。不到几时,小王子翻转脸来,又和马因赛部龃龉,推说替毛列罕部复仇,灭了马因赛部,竟自立起了部落,由是声势便日盛一日,屡屡入寇明边,一时很为明患。这番被王越杀败,小王子立脚不住,领了三十余骑北走。  王越追至驾兰山,虏了他眷属并马匹粮草,班师自回。那眷属中,偏偏这位花艳玉润的王满奴也在里头。小王子怎样舍得,忙去向干罗西部借得兵来,王满奴已被王越献入京师。小王子又上疏明廷,愿纳金珠宝物,赎回满奴。孝宗阅了奏牍,批答不准。

  这时满奴被幽在深宫,经孝宗几番召幸,满奴只是不肯奉诏。孝宗怎肯心死,仍又嘱咐老宫人去慰劝满奴,并把小王子求赎,被皇上驳回的话对满奴说了,以绝她的念头。满奴听到这个消息,呜呜咽咽地啼哭了半夜。到了次日,孝宗又亲自去看满奴,才跨进宫门,蓦见老宫人捧了一颗血淋淋的人头,跪下禀道:“王满奴已自刎了!”孝宗大吃一惊,吓得倒退了几步,半晌才问那老宫人:“满奴怎样会自刎的?”老宫人便把满奴未死前的遗言细诉出来。要知老宫人说什么话,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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