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宫闱史

     著书立意乃赠花于人之举,然万卷书亦由人力而为,非尽善尽美处还盼见谅 !

                     —— 华辀远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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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回

  第八十一回皇帝昏懵三更驾鹤海瑞廉洁两袖清风满园的梨花都含着悲意,斜阳射在黄墙上惨红如血。被风吹皱的一池碧水,似美人盈盈的秋波含着珠泪要下堕的样儿。

  那时秋香颤巍巍地说道:“俺家小姐已于昨天的晚上死了。”

  这死字才得出口,把个唐寅听得几乎昏倒在地上,举头瞧那四面的景色,觉得没有一样不可悲的!便很凄惨地问道:“你家小姐怎么死的?患的什么病儿?却死得这样快!”秋香一面弹着泪珠儿,呜咽着说道:“还不是为了你么,否则也不至于死咧。”唐寅惊道:“真的为俺死的么?”秋香叹了口气道:“说起来话长,咱也不愿意讲它,实在也不忍讲。咱的小姐留有绝笔遗书,你自己去瞧吧!”说着就贴身取出一封信儿递给唐寅。  唐寅接在手里不住颤着,只见信上写着一行“六如知己亲启”六个大字。又把那封信拆开来,里面写着蝇头小楷道:六如知己者如览:一别吴江,再逢燕地。两意缠绵,双心怆恻。夫以家庭受制,难缔鸾凤之俦。月老无情,未定鸳鸯之谱。古云君子,本淑女好逑。昔者相如,调求凰之曲。忆曩者,小楼并肩对语,促膝共谈,相偎相依,情犹水乳,至怜至爱,义若芝兰。素手携来,金钩鸣乎罗帐。玉藕挽处,春心动于衾中。云雨巫山,入襄王之好梦。潋滟逝水,会神水之阳台。斯情斯景,宁堪为外人道乎?讵知好事不长,偏来磨折,老父书至,于是乎屏当而北行焉。幸君多情,追踪北来,虽别离黯然魂销。不久复重续旧,竟谓从此天长地久,作永远之欢娱。将来得冰人之一言,即可偕老白首矣。孰之祸事之来,有出人意料者,老父毅然为选佳婿耳。彼人者,新进学士,翰苑才人;尔雅温文,少年俊美。相偶固不辱没,亦堪称一对璧人。无知吾之与君,已订约在前,岂容改志于后?然坚守吾约,则违父母之命。苟顺亲情,则负君矣。就事而论,两不可背。以情而言,乌能独从。转辗思维,进退皆难,追本寻源,是吾之命薄耳。嗟乎六如!今且别矣。红颜如花,其艳不永,是古人已先为吾言之。盖吾欲从君,则遗羞老父,世将詈为无耻,留丑名于千古。进而从父,则君必百志俱灰,遂至磨折以终。我不杀伯仁,伯仁为我而死,吾心岂忍出此乎?吾计之熟矣,不幸事急,赖有三尺白绫,作吾护身之符,身既属君,则唯有一死报君耳。噫!吾之死期至矣!吾死之后,君幸无悲,天下多美女,以君之才,能奋力上进,掇高科,取杏紫,犹拾芥耳。身登仕籍,则区区如薄命人者,何患不得,届时恐嫌其多且烦也。虽然,果有此日,君志得意满,志高气扬,而薄命人则夜台孤眠,尝风餐露,白杨枫树绕吾荒丘。谁复有忆及斯薄命人者乎?悲已!顾君有情人也,倘能金榜题名,洞房花烛之夜,三呼吾名而稽首者,吾死亦无憾矣!更有一言,为君告者,秋香小婢,事吾多年,情同骨肉,君如情深念吾者,而纳秋香而列诸妾媵,吾之所愿也。则君见秋香,犹对吾无异。要之彼一孤女,伶仃可怜,得君援之,亦属功德,而吾心亦从斯安矣。别矣唐郎,幸自珍摄!薄命如吾,不足怜惜,祈君毋过哀,致吾在九泉因此而增吾悲,亦所以增吾之罪孽也。呜呼!不谓花亭相府后圃有花芳亭,为六如眉云幽会地一见,乃成永诀。

  纪念之言,遂为谶语。吾忆及是,吾心伤矣!悲已哉!夜漏三更,春寒多厉,吾书至是,泪湿云笺者数重,吾乃不忍书矣。

  妹徐眉云绝笔唐寅一边读着,真是一字一泪,到了读毕那眼泪已和黄梅时的霖雨一般连绵不断,视襟上早湿了小半幅,掩泪回顾秋香道:“不料你们的小姐真个为俺而自尽的。此后俺的希望已绝,从今当披发出山,不复再染红尘了。”秋香也呜咽着说道:“唐相公莫说这样的话,叫人听了伤心,俺家小姐在毕命的隔日也再三嘱咐,寄语相公不要灰心自伤,致增小姐的罪孽。”说罢,已哭得回不过气来。  唐寅也哭得抬不起头,几乎失声大哭。正在相对着和楚囚似地对泣,伤心人遇着了伤心人,两人越哭越觉悱恻,不提防园门的小阁上忽然有个娇小的声音很清脆地叫道:“秋香姐!

  老夫人唤你了。“秋香听了,忙收泪回身,一面擦着眼儿三脚两步地去了。唐寅独是一个,呆呆地立在园门口,似发呆般地在那里出神。那边走过着园门的老仆,见唐寅在门口发怔,当他是个市井的轻薄儿,便上前将唐寅一推,道:”请你走远些儿,咱们里边有事,要关园门了。“说罢也不等唐寅回话,”砰“的一声,竟自关上了园门,门里咭咭咕咕地走了。

  唐寅在园门前木立了半晌,只得长叹了一声,一步懒一步地回他的寓中。方在咄咄书空万分凄寂的当儿,忽见文征明垂头丧气地走进来。两人相见,略略寒暄了几句,文征明劈口就说道:“奇事都是我遇见的,你可知道我又逢着一桩怪事吗?”  唐寅因自己有心事,便淡淡地答道:“什么怪事”?文征明拍着膝盖说:“就是那徐相国的女儿,承相国亲许我的婚姻,不知怎样的,今天据相府里的仆人来报知,说他家小姐昨天晚餐还好端端的,黄昏忽然死了。不是令我莫明其妙吗?”  唐寅见说,不由地吃了一惊道:“你所说的敢是那徐阶老相国的女儿么?”文征明道:“你想有几个徐相国。”唐寅蓦然地立起身来道:“那可糟了!”文征明诧异道:“要你为什么也这样着急?”唐寅不等他说毕,从袖里探出那封眉云小姐的绝命书来,望着案上一掷道:“你且看了就能明白。”文征明把信从头至尾慢慢地读了一遍,带读带叹地摇头晃脑,读至“徐眉云绝笔”,不觉目瞪口呆做声不得。

  唐寅便把在吴中时与眉云之经过详细说了。文征明叹道:“我若早知道,就不致允许她的婚事了。这样一来,倒是我害了你们了。不过书中眉云小姐嘱咐你纳秋香为妾,这件事我必成全你的。”说着起身去了。那时徐相国听她女儿无故自尽,悲痛叹绝。但不知眉云为什么要自尽,传秋香并侍婢等诘询,终得不到头绪。后来魏夫人从无意中吐出吴中的事儿来。徐相国大怒,立刻把秋香拷问起来,方知眉云已私和唐寅订了婚约。徐相国恨恨地说道:“这贱婢该死,她自己没福去做现成的夫人,还可惜她则甚?”

  于是命草草殓葬了,一面密谕左右,令逮捕唐寅。风声播进了文征明的耳朵里,忙去通知唐寅预先避去,又亲往相府,求徐相国把秋香见赐。徐相国和魏夫人一商量,以为眉云小姐已死,膝下又无儿女,秋香为人很是伶俐,服役府中也多年了,不如收她做了义女,仍嫁给文征明,做眉云小姐的替身。徐相国将这层意思对文征明说了,征明不好不答应。因秋香虽是婢女,经徐相国收做义女,立时变了小姐身分了。

  过了几天,秋香便正式嫁给了文征明。结缡的那天,廷臣都来贺喜。大家不知道其中底细,齐说相国小姐的艳丽和文翰林真算得一对璧人。世宗皇帝闻得徐阶的女儿嫁与文征明,特赐征明龙凤金锁一具,彩紬百端,黄金五百两,绣袍一袭。翰林夫人徐氏秋香赏贡花一对,凤钗两双,碧玉龙纹玉簪一对。

  又御制燕尔新婚诗二十四首赐给文征明夫妇,一时传为佳话。

  只苦了个唐寅,弄得麻绳缚蛋——两头脱空。文征明的初意,想把秋香要来送与唐寅的,万不料以假作真,依旧拉在自己身上,倒几乎无颜去回复唐寅了。唐寅晓得了内里的情节,只有叹息一会,也不去见文征明,竟嗒然南归,自后唐寅在吴中不似从前狂妄了,他闲下来时把书画自遣。流传到了现在,他的书画很有价值,和祝枝山、文征明、徐昌谷并称吴中四才子,这且不提。  且说世宗帝嘉靖三十年所立第三个方皇后又崩,世宗帝悲感之余,于方皇后的丧仪十分隆重。方后梓宫安葬永陵,世宗帝还亲自执绋送至大明门,经群臣的跪请才含泪回驾。是年便册立杜贵妃为皇后,这是世宗帝第四次立后了。

  日月流光,韶华不居,其时的方士陶仲文已死了多年,世宗帝又记念那仲文起来,经中官把仲文的儿子陶世恩、侄子陶仿,徒弟高守忠、申世文等这一班术士又陆续召进宫。世宗帝令旧日的醮坛重行修筑起来,谕令陶仿、陶世恩均上坛炼丹,以申世文、高守忠祈禳灾祸,拜求上天甘露。  那时世宗帝的诸子也都长大了,只阎妃所诞的皇子载基已死,谥号哀冲太子。

  王妃所诞的皇子载壑才册立东宫七天,便一病死了,谥号庄敬太子,世宗又改立杜贵妃所出的皇子载厚为太子,并封载圳为景王,载蓟为蓟王,载墉为威王,载佩为均王,载玺为颖王。那时朝中大臣以徐阶为其中翘楚,统率百官总掌朝政。好在世宗帝常患病痛,对于朝事本来不大顾问,悉听徐阶主裁。

  到了嘉靖四十四年的冬上,忽然圣体违和,渐渐卧床不起。

  有时于朝政大事万一免不来的,只好勉强倚榻裁决。但每到时候坐得久了,就觉得眼前发黑神志不清。在这时的太医院和司医监正一会儿验脉搏,一会儿进汤药,真是忙碌得了不得。世宗帝吃了药下去,仍如石沉大海,一点也不见效验。而且睁眼开来就见有一团黑气在榻前滚来滚去,把个胆大心豪的世宗帝吓得心惊胆战,半夜里往往叫醒过来,叙述他所见的怪象。一般宫侍内监等都信为真话,于是宫中传说发现了什么黑煞,须得建醮祈祷。世宗帝召陶世恩等面谕,令施五雷正法镇压妖邪。

  陶世恩等奉谕,便去招了几十个方外道土,在宫中叮叮咚咚地铙钹喧天实行做起法事来了。其实宫中何尝有什么黑煞?  不过世宗头昏目眩体虚心悸眼中发暗,望出去好似一件鬼物,这叫做疑心生暗鬼了。世宗帝因药石不灵,又想到了仙人的丹汞,命陶世恩等昼夜煅炼,炼成了一种仙药名唤九转还元丹。  由陶世恩、陶仿、申世文、高守忠等把玉盘盛了金丹三粒上献世宗,谓吞丹之后可以立除痼疾。世宗帝大喜,倚身在床,取过玉盘中的丹药来瞧时,见金光闪闪香气馥郁。世宗帝不待把丹化开,随手往口里一丢,啯地咽下肚去。谁知服了金丹到了半夜光景,世宗帝忽然从榻上直跳到榻下,竟似发了狂一般。

  太监等慌了手脚,忙去奏报杜皇后及六宫嫔妃等,都齐集榻前,又飞召阁臣如徐阶、高拱、郭朴等诸人入内。众人见世宗帝这样的情形,徐阶说是药饵投错了。

  内监将世宗帝服丹丸的事细细讲了一遍。又说:“未吞金丹以前语言很是清楚,自吞丹丸就此牙关紧闭,弄得说不出话来了。”徐阶听了大怒,即命把陶世恩、陶仿、申世文,高守忠等四人暂行系狱,再行惩办。

  世宗帝似这般地又闹了三四个月,看看又是冬尽春初,是世宗嘉靖四十五年了。  世宗帝的病体一天不如一天,内外臣工进内请安,只略略点一点头,既不能说话,听闻也失了知觉,唯眼睛还有些瞧得见罢了。是年春月的中旬,徐阶循倒入觐,见世宗帝形色不好,面已带青双耳变紫,眼见得不中用的了。

  徐阶传谕,速召东宫载稷。

  不一刻太子载厚来了,一眼瞧见世宗帝容色改换白沫满口,父子间的天性发现,不由地大哭起来。徐阶顿脚道:“现在岂是哭的时候,快替皇上料理大事要紧。”

  于是徐阶就即草了遗诏,呈给世宗帝过目。世宗帝在这时哪里还能看什么诏书,只拿在手里含含糊糊地往旁边一瞥,就算看过了。那诏中的大意无非说,朕承皇兄指武宗托付社稷之重,兢兢然励精图治,图国运之日昌。惟以多劳获疾,遂以误信长生之方,修短天成,宁能赖乎丹汞之术。由是小人群进,共为草药之呈。方士相逞,乃以邪气为惑。致令士民失望,贤者退避。杖史谏之臣,自蔽言路。兹以今建始,旧日获罪者悉行召用,褫职诸吏开复原官,而政令之不便者,尽行罢之云云。这道谕旨完全是世宗帝自罪。

  假使这位英睿骄傲的世宗不是在昏懵的当儿,怎肯这样的说法,只怕拟诏的大臣早就头颅离了腔了。是夜的三更,世宗帝人事不知,嫔妃又复齐集,徐阶等都来榻前听受遗命。太子载厚更是痛哭流涕。哭了一会,世宗帝忽然两眼一瞪、双足一挺,气息回不过来呜呼哀哉了。

  载厚和群臣及嫔妃等大哭了一场,便由徐阶传出遗诏,召集群臣宣读既毕。看看天色破晓,徐阶、高拱、郭朴即扶载厚登位,是为穆宗,改明年为隆庆元年,追谥世宗为肃皇帝,庙号世宗。又尊生母杜皇后为宇恪皇太后,立妃陈氏为皇后,以徐阶为上柱国右丞相,高拱为吏部尚书兼谨身殿大学士,郭朴为工部尚书兼文华殿大学士。并大赦天下。前监禁谏官御史杨继盛、罗文炳已死,奉旨开复原官,追荫其子爵禄,吏就主事海瑞这时也系狱里,今释出,擢为吏部侍郎。

  海瑞出狱,见新君登极,想起昔日的弊政,欲竭力地整顿一番,所以递疏上去就是弹劾上柱国右丞相徐阶,说他擅专朝政、扼止言路。由是触怒了徐阶,把海瑞调任外省。不上几个月擢为都御史,巡抚江南。海瑞奉命,就便衣赴任。到了江南,把那些贪婪的官吏一一将姓名记了下来。一至任上,拿这些官劾的劾、革的革,差不多去了一大群。江南的属吏一闻到了海瑞的名儿无不望风畏惧,相戒不敢为非。

  海瑞既廉明又善断狱,江南的人民都呼他作海青天。

  时上元县有个著名的恶讼叫做冯如冈的,为人奸险谲诈。

  一县的人上他个徽号唤作马熊,谓熊和虎般能噬人的意思。又同县有个土豪叫侯馥堂的,他自己虽不是善人,对于冯如冈的行为却很不赞成的。  有一天上,如冈和馥堂在绅土家祝寿,两虎相逢当然不能相容的。馥堂便使洒骂座,把如冈往日的劣迹似数家珍一样一头讪笑,一头大骂。如冈只做没有听得,持着洒杯欢饮自若。

  馥堂见挑拨不动,骂了一会也就罢了。第二次馥堂又在河边遇见了如冈,正当炎暑天气,馥堂方脱得亦条条的在河中洗澡,待得起身,恰好冤家路窄一眼瞧见了如冈。馥堂拍着肚皮戟指顿足大骂,如冈却一点也不生气,只含笑向馥堂遍身打量了一下,负着手自去。馥堂还带笑骂道:“冯如冈的混厮,你看爷爷的玉体,敢是替你的妻子女儿媳妇们择汉子么?”这句话说得路上的行人一齐哄笑起来。如冈并不慨隗,反而仰天哈哈大笑。如冈在平素是不肯轻易让人的,一枝笔尖更来得厉害。

  不论什么案子碰在他冯如冈的手里,没理可变有理,确是个僻处县邑的恶讼俗名刀笔师爷,如今被侯馥堂几番辱骂竟会忍气吞声了。若是那些乡人这样地糟蹋如冈,不是被他捆送县署,就是使你株连讼事,少不得家也破了。于是大家知道如冈也是惧怕凶狠的,街市上的众人方纷纭议论着。

  不到半月工夫,上元县忽然出了一桩命案,是妇人谋杀亲夫。谁知那妇人到了县堂上,坚说丈夫不是他谋杀的,是侯馥堂来强奸她,她就大喊起来,她的丈夫闻声赶入,侯馥堂急了,顺手取了案上的菜刀把她丈夫赵狗活活地斫死。县令见供,将侯馥堂拘案。馥堂便极口呼冤,且要求强奸和杀死赵狗的证据。

  县令问那妇人,妇人朗声说道:“侯馥堂来强奸我时下衣已经褪去,我见他小肚上有一点红痣,还长着很长的黑毛,是我瞧得很清楚的。”县令叫验着馥堂的小肚上,果然有粒小小的红痣。这样一来把个馥堂的口堵住,再也强辩不出来,只好俯首承认。县令就录了口供,作为定案。馥堂以强奸不遂、刀杀本夫,依法拟斩。

  这案申详上去,正逢海瑞巡查案卷,见了上元县的详文,沉吟半晌,拍案说道:“这案尚有疑窦,据文中谓侯馥堂腹下的痣并不甚大,说在强奸急迫恐惧的当儿,那妇人何以瞧得这般仔细?分明有隐情在内,非俺亲鞫不可。”于是行文上元县,命解人犯来省重行勘讯。不多几天,上元县押着人犯到了。海瑞当即坐堂,先带那妇人上来。海瑞和颜悦色地说道:“你当日侯馥堂强奸你时是在晚上么?”妇人答称:“是!”

  海瑞又道:“馥堂推你房门时,你知道是馥堂么?”妇人摇头道:“那时因房门前暗黑,不曾瞧得明白。”海瑞微笑道:“难道你房中没有燃灯吗?”妇人道:“灯在房门的桌上,他蹑手蹑脚地进来,只能瞧得他的背面,却未看见他的脸儿。

  直走到近床前,才知道不是丈夫,我就吓得喊起来了。”海瑞道:“这样说来你睡在榻上,离灯是很远的,所以你看不清他的面目,是不是?”那妇人应了一声:“是。”海瑞突然把惊堂木一拍,变色喝道:“你这淫妇,谋死了亲夫,还敢诬攀他人,希图逍遥法外。左右给俺夹起来!”妇人大叫:“青天大老爷,小妇人是冤枉的。”海瑞冷笑道:“你方才自己说的,睡在床上距离灯光是很远的,馥堂又是背灯而来,你连面目都瞧不清楚,他腹下的红痣又是很细小的,你何以独能瞧见?

  这显系有人指使的了。”

  这一片话说得那妇人哑口无言。海瑞令把那妇人用刑,那妇人似杀猪般地喊起来。一时熬刑不住,只得老实供道:“赵狗是奸夫刘健三杀死的,侯馥堂确是诬攀。”

  海瑞喝道:“你和侯馥堂有甚怨恨却要陷害他致死?”那妇人垂着眼泪说道:“健三杀了赵狗,便去求教那讼棍冯如冈,是如冈教我这样说的。”海瑞听了,立把妇人收监,命往上元县提冯如冈和刘健三来省。如冈还要狡赖,被那妇人当面质证。

  如冈图赖不得,就历叙与侯馥堂结怨,心想中伤他终没有机会。一天在江畔见馥堂赤身入河洗澡,瞧见他脐上的小痣。恰好刘健三来相商,以是教他强攀馥堂,以报复私怨。海瑞怒道:“好刁滑的杀才!”令左右重责百杖,将冯如冈立毙杖下。一面传刘健三上堂,也没法抵赖,直认杀人不讳。于是海瑞提笔判刘健三和那妇人论抵,侯馥堂薄责释放,冯如冈已死勿论。这桩案件判毕,吴江的人民齐声传颂海瑞是个活阎罗。上元县的县令却为了这案撤职。那海瑞做了五六年的外任官,到卸任时依旧是一肩行李、两袖清风。他临行时百姓谁不零涕,还攀辕去挽留他。海瑞因上命难违,只得向人民安慰一番,匆匆进京。穆宗皇帝也知道海瑞正直廉明,授为礼部尚书。那时朝中的群臣都有三分惧怕他。连太傅高拱也畏海瑞刚直,做事不敢过于放肆了。那位穆宗皇帝英明更过于世宗,廷臣相戒,兢兢地不敢蒙蔽。到了隆庆二年,穆宗皇帝选德六宫,在宫待中选了三人,又先了四个大臣的女儿。这样一来,宫闱便闹出一件天大的祸事。要知怎样的祸事,再听下回分解。

  第八十二回旧雨重逢宸妃投井昙花一现穆宗宾天却说穆宗是世宗的第三子载厚,他做东宫的时候很是聪敏,世宗本封他为裕王的。有一天上,世宗帝见中宫失火,登高瞭望。裕王载厚忙牵住世宗的衣袖避往暗处,世宗问他做什么?裕王禀道:“时在黑夜,天子万乘之尊不可立于火光下,被人瞧见了恐有不测。”其时裕王还只有五岁,世宗见说,喜欢裕王颖慧,从此便存下了立他做太子的念头。恰好庄敬太子载壑又殇,世宗下谕继立裕王载厚。吸至世宗崩逝载厚接位,是为穆宗,时年纪已三十岁。穆宗在东宫册妃李氏,生子翊钧,三四岁就夭折。李妃痛子情切,不久也谢世了,穆宗又册继妃陈氏,生子翊钧、翊铃。登位之后立陈氏为皇后。翊钧立为东宫,翊铃封为靖王。

  尊杜贵妃穆宗为杜贵妃所出为孝恪太后,故方皇后追谥为孝烈太后,张废后追谥孝贞太后,陈皇后追谥孝洁太后世宗凡立四后、陈后、张后、方后俱逝,惟杜后尚在。时余姚王守仁已逝,穆宗追念他的功绩,封新封侯,谥号文成。又下旨将陶世恩、陶仿、申世文、高守中等一班羽士概行斩首。又加三边总制戚断光为大将军、晋武毅伯。这时徐阶忽上本乞休,穆宗帝挽留不住,赐田三百顷,黄金万两作为养老俸禄,擢徐阶子徐弼为光禄卿,袭荫父爵。徐阶拜辞出都,还乡后又六年病终。

  这里穆宗帝以张居正为大学士,高拱为内阁大学土,徐贞吉为文渊阁大学士,李春芳为户部尚书。  那时君明臣谨,天下渐有承平气象。北番蒙裔遣使求和,进贡珠宝请释俺答回国。俺答为番奴部酋,世宗时被戚继光擒获、囚在天牢中将有十多年了。穆宗谕边抚王崇古与北番订约,岁入朝贡,才把俺答释回。穆宗又选立六宫,以宫侍王氏、李氏、阮氏封为嫔人。又册立锦衣卫杭瑷的女儿,尚书梁宽的女儿,侍郎江叶田的女儿,均为贵妃。这三位嫔人与三位贵妃都很贤淑,一般的知书识礼,就是那位陈皇后也很谙大体,所以宫闱中倒十分和睦。穆宗帝天天享着快乐的光阴,真好算得是和融雍穆了。

  那北番的部酋俺答自回国后,把部族整顿一回,还一心想报复被囚的仇恨。俺答的儿子巴勒图中年夭死,遗下一个孤儿叫做巴罕那吉。俺答见那吉已经弱冠,便替他在部族中聘下一房妻子,即日迎娶过门。胡奴本不识什么吉日良辰,也没有日历的,下了聘物就可以迎亲成婚了。

  那吉的妻子是番部头目杜纳乌拉西的爱女,小名叫花花奴儿。生得神如秋水、脸若芙蕖,杨柳蛮腰、凝脂玉肤,在北番有第一美人之称。杜纳乌拉西对于花花奴儿异常的疼爱,说她诞生时香气绕室终日不散,人家都谓花花奴儿必然大贵,杜纳乌拉西越发当她掌上明珠样地看待。寻常的族中少年向杜纳乌拉西来求婚,一口被他峻拒道:“俺的女儿不做皇后皇妃,至少也要做个夫人,岂肯嫁给常人做妻子,你们快绝了那妄想吧!”人家听了杜纳乌拉西的话,就再也不敢来求亲了。  俺答闻知,便遣使和杜纳乌拉西说了,给他孙儿巴罕那吉求婚,杜纳乌拉西见是部酋的命令,又是俺答的孙儿,将来俺答一死那吉继拉,自己女儿怕不是个部酋夫人么?当下便允许了,请奉来人回报俺答。俺答大喜,于是整备些牛皮、鹿皮、虎皮,并牛羊百头为聘仪,杜纳乌拉西收受了,也回过礼物,是一匹高头的青鬃马,算是与巴罕那吉做坐骑的。等到把花花奴儿娶过门来,那班亲戚族人以及部中的人民兵卒,谁不赞一声新娘的美丽。巴罕那吉也唇红齿白,戴着金边纬帽,穿了箭袖的绣袍,愈显出英姿奕奕,不让汉时的温侯吕布人称温侯,封号也。这一对璧人在红氍毹上,盈盈地交拜,把亲友们看得出了神,啧啧赞美声不绝。  蒙古风俗,三朝新娘进谒翁姑,又去参灶祭灶神也,都是新娘独自前去,新郎不和她偕往的。那时花花奴儿参过了灶,又去拜见了阿翁巴勒图的遗像及阿姑那马氏,再后去参拜祖翁俺答。俺答见花花奴儿貌丽如仙风姿绰终,不由地兴勃勃起来,忙亲自把花花奴儿扶起,一手牵住她的玉臂细细地打量一会,看那花花奴儿穿着银红的绣服,外罩青缎氅衣,头上装了燕尾金凤宝髻,粉颊上重着两行秀发。瓠犀微露,笑窝带晕,玉容的娇嫩瞧上去似吹弹得破的,觉得白里透红,妩媚中含有几分妖冶,再加上她一双勾人魂魄的秋波,真是看了荡人心志。

  俺答愈看愈爱,忍不住拉她的玉臂向鼻子上乱嗅。蒙古人的女子是不讲贞操的,也不知羞耻是什么,乱伦的事常常有的,那更算一种风俗,益发不打紧了。俺答嗅着花花奴儿的玉臂,引得花花奴儿一面缩手,一面俯着头格格地笑了起来。若在我们汉人,做祖翁的这样不长进,孙媳早就变下脸儿来了。但他们蒙人以为是祖翁喜欢孙媳,什么嗅臂、接吻、按乳、舐面是算不了怎么一回事。俺答见花花奴儿一笑,好似一朵海棠被风吹得倾体倒身,在那里婆娑起舞,益得她的婀娜娇艳了。俺答这时怎的还忍耐得,便转身轻轻地将花花奴儿抱在膝上,花花奴儿待要挣扎,俺答力大紧紧地把她揪住。花花奴儿脱身不得,只有倚在俺答的襟前吁吁地娇喘着。不提防俺答一手拥了花花奴儿的纤腰,还有一只手已把她衣钮解开,探手去抚摩她的酥胸觉腻滑温馨,只怕塞上酥也没有这样软嫩柔绵哩。

  花花奴儿是个初嫁的女孩儿,正当春情蔼蔼的时候,被俺答那样一引逗,弄得花花奴儿只是吃吃地笑,香躯挨坐不住,索性倒在俺答的左臂上。俺答就把左臂托住她的粉颈,慢慢地挽起来亲亲密密向她吻了一下樱唇。再看花花奴儿,却是双窝浅笑媚眼斜睨,云鬓蓬松神情如醉,似这般地倚在俺答身上,俨然是一幅美人春困图。俺答其时早已情不自禁,便一手钩住花花奴儿的香颈,一手搂住她的纤腰,霍地立起身来,把花花奴儿抱进后帐去了。那时老翁少女自有一番乐趣,这且按下了。

  再说巴罕那吉娶了花花奴儿,俊男美妇天缘巧合,那吉当然是心满意足了。谁知花花奴儿进大帐去到他祖父那里去谒灶,自晨至午不见出来。那吉正当燕尔新婚,恨不得打做了一团的时候,忽地叫他离开了半天,不是比吃奶子找不到娘还难么?

  那吉看看花花奴儿还不出来,知道定要吃了午膳才回来,害得那吉中餐也咽不下了,只在帐逢前踱来踱去,一会探首遥望,一会儿又回身走到帐后,返个身又走了出来。

  那吉坐立不安地直等到红日斜西仍没有花花奴儿的影踪。那吉诧异道:“俺的祖父和母亲也不晓事,将来住一起的日子多咧,何必要在此刻留住她做甚?”说着令小校到大帐面前去探望,回来说不见什么动静。那吉没法,谅花花奴儿想是进了晚餐来的了,只得再耐性等着。

  金乌西坠,玉兔东上,又是黄昏了。花花奴儿依旧消息沉寂。那吉走进走出地在帐中炉了好半天,远看见灯光闪闪,疑是小校送花花奴儿回来了,就飞也似地迎上前去,却是往山中打猎的民丁,不觉满心失望,一步懒一步地回入帐中。过了一会远处灯光又见,那吉大喜道:“此番定是她回来了。”立刻叫小校也燃起灯来,一路迎将上去。待至走近了一瞧,原来是巡更的兵士。

  那吉心里没好气,把那几个巡兵痛骂一顿。那巡兵无故挨骂,正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看他是部主的孙儿,不敢得罪他,大家诺诺地退下自去巡更。那吉一口气骂回帐中,算那小校晦气,被那吉骂的骂,打的打,和疯狂似地见人就寻事打骂。  这样地挨延到了三更多天,非但花花奴儿不来,连送他去的两个小校也影踪不见。那吉忍不住了,叫燃起大灯来,由小校掌着往大帐中来探听消息,到了帐逢门口,那吉是走惯的,管帐逢门的把门开了让那吉进去。那吉匆匆进帐,先到他母亲的房里,一问花花奴儿还是上半天来的,行过礼就回去了。那吉道:“怎么还不见她回来”他母亲道:“那么你祖父那里留她,否则想是顺道到她的母家去咧。”那吉听了,忙到他祖父的帐内去探望,又不敢进去,只在门口向那亲随询问。回说晨间看见的,这时想已去了。那吉见说,飞奔地回到自己帐里牵出那匹青鬃马来,也不挂鞍,就飞身上了秃鞍马,加上一鞭腾云驾雾般赶到他的岳家。

  杜纳乌拉西是不睡觉的,还独自在帐中看书,蓦见他的东床新婿匆匆地半夜里到来,就起身接他进帐。那吉不好说来寻妻子的,推说打猎经过,天色晚了,马也走乏,所以暂时息足的。说罢便行告辞。杜纳乌拉西知道他们新夫妻恩爱方浓,不便强留,只令巡卒护送。那吉苦辞不了,只得和四名护卒上马同行。那吉在路上私下探那护卒道:“姑奶奶来未?”护卒笑道:“姑奶奶自在你姑爷家里,她怎肯回来?”那吉点点头。

  一路到了自己的帐前,便打发那四名护卒回去。独自下马走进帐中,见小校们都倚在门儿上打盹,里面静悄悄地声息毫无,知道花花奴儿是不曾回来的。走向房中一瞧,果见绵幔高卷,连个人影也没有。

  那吉便没精打彩地坐下,寻思道:“花花奴儿母家是不去的,俺母亲的那里又没有,莫非祖父把她留着么?祖父是七十多岁的人了,不良的念头想是不会有的,可是他要留着孙媳妇儿做甚?”转想不要花花奴儿走岔了路吧?但是有小校跟随着。

  那么被强盗劫去了么?

  那吉一个人胡思乱想,忽见刚才替自己掌灯到大帐里去的两个小校同了日间护送花花奴儿的两名小卒一齐走进帐来。那吉忙立起来问道:“你们新夫人没有同来么?”两名护送的小校答道:“新夫人被部长爷留着,要明天回来。”那吉跳起来道:“为什么要留她过夜?你这两个狗才不会同了新夫人一块回来的吗?”两名小校半跪着答道:“部长爷爷的吩咐,谁敢违拗?”那吉没话驳他,挥手叫他们退去。  这一夜,那吉孤伶伶地睡了,真是凄凉满眼,几乎要哭了出来。好容易挨到了鸡声远唱、东方发白。那吉一骨碌爬起来下榻,草草梳洗过了,也不带小校竟独自入大帐里,见了他母亲,把祖父留住花花奴儿的话说了。他母亲皱眉道:“你快去接她出来,恐你祖父别有用意了?”那吉听了越发着急,乘了一股火气向他祖父的帐中走去,到了门前被几个民兵拦阻道:“那吉!你来找新夫人的是不是?”那吉应道:“是的!”民兵笑道:“部长爷有命,无论谁人不许进去。”那吉道:“却是什么缘故?”民兵笑道:“部长爷和新夫人此刻正搂着睡得浓酣哩。”

  那吉不听犹可,一听到了这句话,不由得怒火上升,鼻子里青烟直冒,顿足大叫道:“天下有这样的事么?俺那吉就是死也要进去的!”吓得那些民兵慌做一团,颤巍巍地向那吉哀求道:“小部主且暂息怒,都是小的们多嘴不好,这时你若声张起来,不是害了小的们么?”那吉被民兵一阵的求苦,心早软下来,只是一股醋意鼻子里兀是酸溜溜的,一时哪里会得消灭。当下也不进帐去,恨恨地仍到他的母亲房中,把他祖父霸占孙媳妇气愤愤地讲了。他母亲听说,也呆了半晌做声不得。

  那吉拍案大怒道:“俺答这老贼,他如做出那种禽兽行为来,俺不把他一刀两段,今生誓不为人!”说罢去壁上抽下一口剑来,回身待要去杀俺答,给他母亲那马氏一把抱住,垂泪说道:“儿快不要如此!你父亲只有你一点骨血,倘你这样莽莽撞撞地前去,他万一变下脸来,现在兵权都握在他手里,儿虽勇猛到底寡不敌众的,还是慢慢地想法图他不迟。”那吉被那马氏一说,不觉提醒过来,将剑归了鞘口,叹口气道:“依母亲的主见怎样办理呢?”那马氏道:“你肯听你母亲的话,如今只做没有这件事一般,看他怎样把你打发,况天下美女多得很,何必定要那花花奴儿,甚譬花花奴儿死了,你又有什么法儿?”那吉怔了一会,起身一语不发地自回他的帐中。

  其时恰巧家将阿力哥进来,见那吉闷闷不乐,便笑着说道:“小部主为什么这般不高兴?不到外面去打猎玩玩?”那吉长叹道:“谁有兴儿去玩这劳什子。”阿力哥笑道:“咱看小部主有什么心事么?”那吉低声道:“不要去说起,俺连人也要气死了。”阿力哥故意吃惊道:“这是为何?”那吉便把祖父强占他妻子的话细细说了一遍。阿力哥奋然说道:“那是笑话了,他竟做出禽兽的事来。别的可忍,这事也可以忍耐得么?”这一激把那吉激得咆哮如雷大叫道:“俺非把这老贼宰了,方出得俺这口怨气!”阿力哥忙劝道:“小部主既有这心意,且从缓计较,包你花这口气。”那吉大喜道:“你有什么法儿可以杀得老贼?”阿力哥附耳说道:“咱乘个机会把新夫人盗出来何如?”那吉道:“就是盗了出来,老贼也不肯放过俺的。”

  阿力哥道:“拼着大家没分,将新夫人进献给明朝的皇帝。

  咱们便投降了明朝,统他个一千八百人马,杀出关来,打得他一个落花流水,你道怎样?“那吉拍手大笑道:”这计大妙!

  俺们准备这样办吧!“两人计议好了,阿力哥出帐自去。

  第二天的晚上,阿力哥提了一方牛腿,一大坛香醪,笑嘻嘻地走来道:“咱们大家醉他一饱,夜里就好干事。”那吉笑了笑,两人就走进帐中,摆上酒来开怀畅饮,酒到了半酣,阿力哥起身说道:“时候到了,咱们去干了再来。”说着取出夜行的衣服换好了,悄悄地开了门,和飞鸟般地一瞥就不见了。

  那吉便独斟独饮。约有四更天光景,忽见那阿力哥满头是汗地走进来,背上负着一件东西。那吉知道他已得手了,急急地叫醒了小校,备起一头健驴,并牵出那匹青鬃马来,两人匆匆上马,那吉回头对小校道:“俺有紧急事儿远去,你们须好好地看守着篷帐。”小校答应了。那吉和阿力哥两骑一前一后尽力往前奔驰。走不上几十里,天色已经大明。阿力哥说道:“白日里奔路,身上负着人走起来很不方便,还是觅个所在暂行躲避一下的好。”那吉答应着,两人把马勒慢了,四处找那隐蔽的地方。可是沙漠地方,除了喇嘛殿喇嘛宫之外庙宇很少。

  两人寻了半晌,在石棚瞧见一所汉人的故寨,有三四个穷困的蒙民在那里居住,不过聊蔽风雨而已。

  那吉与阿力哥下骑走进寨中。几个贫民见那吉衣服丽都,想来是贵族公子,便殷勤出迎,还进些马乳牛羔,那吉和阿力哥两人就蹲在地上饱啖一顿。借过土炕,由那吉把阿力哥负着的包袱解开。只见花花奴儿星眸微阖、朱唇半启,看她似昏昏沉沉地像睡醒过来而酒未醒的一般。那吉叫阿力哥去打了半盏马乳来,慢慢给她灌下。花花奴儿啯啯地咽了,那吉仍把她包好。两人在寨中挨到天色薄暮,又复一同上马向关中疾驰。

  直到是日的五更,已到了居庸关前。恰好关官传谕开关,放商贾通行。那吉一马当先冲进关去,被关吏瞧见,以那吉服装是蒙人便拦住问道:“你往哪里去?进关做什么?”那吉便把自己来投降明朝的话对关吏说了。关吏忙去报知关官。关官见事情重大,就亲自下关,带了那吉、阿力哥两人去见守关御史胡濬昌。濬昌也不敢做主,又同了那吉、阿力哥去见边抚王崇古。崇古见了那吉和阿力哥,低头沉吟了半晌,令暂在馆驿中居住,一面飞章入奏。廷臣听得这个消息,都主张拒绝他,独张巨正力持收容。穆宗帝说道:“外夷来归应招纳他,以示天朝大度优容。”众臣见穆宗帝也这样说,大家自然也没得讲了。

  不多几天,由边抚王崇古派了五十名护兵护送一辆朱绋绣幰的高车,车内端坐着塞外第一美人花花奴儿,两旁随行的两位大将,一个青鬃马,绣袍、戴大纬帽的就是那吉。还有一个短衣窄袖,骑着一匹健驴,是阿力哥。两人和花花奴儿一路到了都下,先投兵部衙门,谕令馆驿安息。

  次日的早朝,兵部侍郎何茂濬带了那吉入朝觐见,奏陈了来意,又献上美人。

  穆宗帝大喜,授那吉为殿前指挥,又授阿力哥为游击。即令更换服色,着内监两名接美人进宫。穆宗帝谕毕,正要卷帘。徐贞吉大学士忙跪下奏道:“关外女子系在草野,不宜贸然入宫。”穆宗帝道:“卿可无虑,朕自有处置。”群臣不敢再陈,只得散朝。

  那两名内侍奉旨驾着安车到馆驿中接了花花奴儿。车进宫来,穆宗帝闻报,命在春深柳色处召见。内监引了花花奴儿谒见穆宗帝,花花奴儿便盈盈地行下礼去,俯伏着不敢抬头。穆宗令内侍把她扶起来,细看花花奴儿,的是个沉鱼落雁的美人,遍身蒙装更显出浓妆淡抹异常妩媚。穆宗帝自有生以来哪里见过这样的美人,不觉暗叫一声:“渐愧!朕枉为天子,六宫嫔人一个也及不上她。”于是这天的晚上,穆宗帝便在万春宫中召幸花花奴儿,一夜恩情胜过百年夫妇。第二天上,穆宗帝下谕,封花花奴儿宸妃。那时的宠幸,远在六宫之上,宫中的嫔妃谁不含着妒忌?那里晓得蒙古侍卫宫中明朝设蒙古侍卫十人,为英帝时北归携来之蒙人。武宗时有蒙卫爱育黎,历朝遂成为规例,有个名努亚的,从前和花花奴儿是旧相识。花花奴儿进宫,努亚正在值班,两人见面花花奴儿未免不能忘情,往往在宫中私晤。不上几时,宫内太监宫人及六宫嫔妃无不知道,所懵懵不觉的只有一个穆宗皇帝了。

  光阴荏苒,忽忽已是隆庆五年的冬月。一天穆宗帝祀农坛回宫经过潄玉轩,蓦见花花奴儿方和蒙古侍卫官努亚相搂着低语,一种亲密和秽亵的状态真令人不堪目睹。穆宗帝不禁怒火中烧,喝左右校尉把努亚拖出去立时砍了。花花奴儿与努亚两人不知穆宗帝来了,正在相亲相爱神魂飘荡的当儿,突然抢进五六名校尉,和黄鼠狼抓鸡似地将努亚横拖倒拽地牵出去了。

  花花奴儿这时如当头一个睛天霹雳,惊得手足无措,回顾穆宗帝立在门前怒容满面。花花奴儿慌了,晓得事已弄糟便霍地立起身来,把银牙咬一咬索性大着胆子冲出门去。那潄玉轩旁本来有一口眢井,名叫潄玉泉,是通玉泉泉脉的。花花奴儿跑到了井前“扑通”的一声跳下井中去了。穆宗帝因怜爱花花奴儿,并无杀她之心,不提防她会自己去寻死的。花花奴儿投入井中,把穆宗帝大吃了一惊,忙令内侍和侍卫等赶快捞救。等到将花花奴儿拖起来,见她的头已在井栏边磕破,脑浆进出,眼见得是香消玉殒了。穆宗帝不觉顿足叹息,也流下几滴泪来。  一面谕知司仪局,命依照贵妃礼从丰葬殓。  穆宗帝自宸妃花花奴儿死后,终日郁郁不欢,短叹长吁十分凄凉,又在宸妃投井时吃了一个惊吓,不久就染成一病,渐渐沉重起来。到了隆庆六年的春上,遽而驾崩。遗诏命太子接位。那时朝廷大臣自有一番忙碌。要知新君怎样登位,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十二回

  本章暂缺

第八十三回

  第八十三回春色九重神宗继大统珠帘半卷刘女侵中宫却说穆宗晏驾,遗诏命张居正、高拱、高仪等扶太子翊钧接位,是为神宗皇帝。

  改明年为万历元年,追尊陈皇后为孝安太后,晋贵妃李氏为太妃,后来尊为孝定太后。追谥穆宗为孝庄皇帝,庙号穆宗。以张居正为大学士晋太师,高拱为太傅兼华盖殿大学士,高仪为吏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神宗皇帝继统,立妃王氏为皇后,册郑氏为贵妃,以刘秀媛为晋妃。  郑贵妃是侍郎郑扬的女弟,刘秀媛是刘馥的女儿。刘馥山西人,本是个古董商,往来塞北等地。蒙古王裔贫乏的便把些古物出来卖钱,刘馥随意估价,值百的说二三。蒙古贵族子弟是毫不懂得的,任刘馥胡闹说一会罢了。因此刘馥逐渐富有起来,不到十年功夫,居然富甲一郡。恰好神宗在东宫选妃,刘馥和中官冯保在暗中结连,把自己的女儿秀媛送入京中。但是只相去得一步,神宗已册立了王氏。幸冯保百般的转圜,又将秀媛送进宫内,神宗帝见秀媛丰资绰约,便也纳为侍嫔。这时神宗登位,秀媛也立为妃子。不上几时,神宗又纳郑扬的女弟做诗嫔,进宫比刘秀媛来得后,现在郑妃的封典转在刘秀媛之上,秀媛当然十分不高兴,私下不免有了怨言。

  又和冯保密计想抑止郑贵妃,一时却弄不出个计较来。

  秀媛还有一个妹子秀华,芳龄才得十七岁,容貌却比较秀媛更来得出色。冯保便献计,把秀华也带她进宫,故意打扮得妖妖娆娆的,时时在园亭楼阁中姗姗地往来,或是在花荫徘徊,有时坐在树荫下低唱,这样的有一个多月。一天神宗帝游览御苑,见绿荫中似有个美人的倩影,神宗帝心下疑惑,便负着手慢慢地向树荫中走来,那个美人噗哧地一笑,竟自缩身进那竹林去了。神宗帝觉得那美人甚是艳丽,惊鸿一瞥就不看见了,他心上怎肯舍去?就循了一带的竹径追踪前去,瞧见那美人还盈盈地前走着。神宗帝跟在后面,足音橐橐地作响。那美人似已知道神宗在后跟着,脚步较前走得更快了。神宗帝也放着快步追上去,那美人忽地走进春华宫去了。  这春华宫是晋妃刘秀媛所居的。神宗帝追进宫门,只见晋妃独人默坐着,却不见美人的影踪。这时晋妃起身来迎接,神宗帝笑说道:“方才进来的美人儿到什么地方去了?”晋妃忙跪下禀道:“那是臣妾的妹子,新自那天进宫来,臣妾未曾奏明陛下,万祈恕罪!”神宗帝随手把她扶起,口里笑道:“朕不来罪你,快叫你的妹子出来见朕!”晋妃奉谕,命宫人去请刘小姐。不多一会,但听得宫鞋细碎,刚才进去的美人已袅袅婷婷地站立面前行下礼去。神宗帝一面拦住,还赐她坐下,回顾晋妃道:“她唤什么名儿?”晋妃答道:“小名叫做秀华。”神宗帝笑道:“好名儿!秀媚华丽真名副其实咧。”

  秀华听了,粉脸就微微地红起来,愈显得她妩媚冶艳,真是令人爱煞。神宗帝忍耐不住,伸手牵了她的玉臂,涎着脸道:“卿今年多大年龄?”秀华低垂蝤蛴答应了声:“臣妾菲年十七。”神宗帝点点头,和晋妃搭讪了几句,自出春华宫去了。

  晋妃等神宗帝走后,急召中官冯保进宫,告诉他皇帝已将上钩,俺们须预备以后的进行。又嘱咐她的妹子秀华要留心那个郑贵妃,得间在皇帝面前指摘她的坏处,俺们姊妹两个早晚要扳倒郑贵妃。又令冯保暗暗去打探那郑贵妃的行动,随时来报告消息。晋妃那种计策,用得着两句古话,叫作“设下窝弓擒猛虎,安排香铒钓鳖龙”了。你想他们三四个人合算一人,任郑贵妃有三头六臂也休想逃得出他们的掌握。所以不多几时,就闹出一桩宫闱疑案来。

  原来晋妃的妹子刘秀华也曾读书识字,而且善画花卉。当她就傅的时候,是在他姑表亲任芝卿家附读的。两人因有亲戚关系,又是同学,自然格外比别人亲热一些。芝卿小秀华两岁,生得双瞳如漆,齿白唇红,一派的天真烂漫,人人见了喜欢他的。秀华的母亲以芝卿是自己姑娘的儿子,也另眼相看。芝卿那时只得十三四岁,虽说童子无知,也对于秀华甚觉相爱。每天秀华回去,芝卿一手提着书包和秀华手挽手地直送她到家中。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没有一天不是如此的。他们年纪一岁岁地大上去,情窦渐渐开了,两下就起了一种爱恋之心。在秀华母亲的意思,把秀华配给任芝卿是亲上加亲,心上也很愿意的。  秀华探出了她母亲的口风,私底下去告诉芝卿,两人暗自庆幸。  秀华到了十五岁上就撇了收包,是年的春季里又患起病来了。

  芝卿得知,也去对自己的母亲说了,谓表姐病中嫌寂寞,日间去陪伴她,讲些笑话给她解闷。芝卿的母亲是爱子情切,又知道秀华将来便是自己的媳妇,平日本也欢喜秀华的,于是芝卿的要求就一口答应下来。

  芝卿很高兴地跑到秀华家里,坐在秀华的庆前扯东拉西地说些故事给秀华听。  诸凡递汤授水,都是芝卿一手担任的,秀华由是也非芝卿不欢。芝卿到了晚上回去,秀华便闷沉沉地睡了,连口也不大要开了。待到天色微明,就问芝卿来未?回说是没有,秀华便泪盈盈地不做声了。晨餐之后,芝卿才来,可怜秀华已问过五六遍了。

  有时秀华的母亲要她女儿欢心,等秀华问芝卿时假意说已来了,推说在外面浇花咧。

  一面却打发了小厮去唤芝卿速来。秀华听说芝卿在外面心就安了一半,自然而然地眉开眼笑了。过了一刻,芝卿真个走进来,秀华也不暇细诘,两人就唧唧哝哝地讲他们缠绵的情话了。似这样的足有三个多月,秀华病还没有痊愈,芝卿的母亲却着急起来。以芝卿天天去伴秀华,书却没心思读了。便吩咐芝卿仍去读书。秀华见芝卿不来了,强迫她的母亲去唤芝卿,不一会小厮来回话:“任公子读书去了。”秀华见说,又呜呜咽咽地哭了,那病也加重了几分。秀华一病足有一年多,直到十六岁的暑天忽然能够起床步行。芝卿读书的功课完了,依旧和秀华来谈笑。  光阴流水,又是一年,芝卿的母亲正要提起芝卿和秀华的婚事,突然地京中来了使者,奉着晋妃的命令接秀华入都。秀华见是她蛆姐来接她,不好过于违她的意旨,便对芝卿说了,随着使者乘了绣车起身。芝卿还来相送一程又一程的,只是恋恋不舍。秀华也巴不得芝卿一块儿进京,但是办不到罢了。芝卿和着秀华一路谈谈说说,转眼已三十多里。秀华垂泪道:“相送千里,终有一别。你家中母亲要挂念的。就此止步吧。”

  芝卿哪里肯舍,不觉也滴下泪来。两人哭哭啼啼的,倏忽间又是十里了。秀华苦苦地劝芝卿回转,芝卿只是不应。  正在推让着,蓦听得背后骡声噗噗,两个小厮骑着骡子追赶上来,大叫:“任公子!老夫人命你回去。”芝卿不得已,只得和秀华分别了。由小厮让出一头骡子,两小厮共骑一头,一头芝卿骑了。三人骑骡回来,秀华的绣车也疾驰而去。芝卿一步三回顾地直等秀华的车子瞧不见了,才含泪自回。秀华坐在车上想着了芝卿就哭,绕行夜宿,兼程进京。秀华在路上差不多没有一天不是哭得和泪人儿一般的。到了都中,进宫去谒晋妃,姐妹见面自有一番的快乐。

  秀华入宫,虽然天天游乐林园,心上总觉得郁郁不欢。晋妃又使宫人们导着秀华游览各宫,她这意思是把秀华当做了香铒,去引诱那个神宗皇帝。一天秀华在御苑中看花,恰好被神宗帝瞧见,就悄悄地跟在她背后。秀华已看出神宗帝不怀好意,却不知道他是皇帝,所以三脚两步地逃进春华宫里。神宗帝随她进宫,晋妃便叫秀华出来见驾,秀华没法,只得硬着头皮走出来,行过了礼,神宗帝把她打量了一遍,见秀华妩媚入骨艳丽多姿,比较晋妃,直同小巫见大巫,神宗帝不由地暗暗喝采。

  是夜神宗帝在永宁宫召幸秀华,尚寝局的太监捧着绿头签儿竟到春华宫来宣秀华。秀华不肯领旨,经晋妃做好做歹、连吓带骗,不怕秀华不答应。

  秀华随了太监到得永宁宫前,颤巍巍地不敢进去,被宫侍们拥她进宫,替她打扮一会,卸去外衣扶上绣榻去。这时的秀华真是心惊胆寒,芳心兀是必必剥剥地乱跳,玉容红一阵白一阵的。好似上断头台的囚犯,香躯不住地发战。那些宫人们又都在一边窃窃地好笑,弄得秀华越发无地自容了。待自锦帐下垂,宫侍们退出,绣榻上只有秀华和神宗帝两人,秀华吓得缩在那里一动都不敢动弹。神宗帝倒是个惯家,晓得初近男子的女孩儿家多是怕害羞的,所以也格外地温存体贴。秀华到底年纪还轻,更兼在情窦初开的时候,过不多一会也就有说有笑了。  神宗帝见秀华娇憨不脱天真,也万分地怜惜。一宿无话,第二天上神宗帝即册立秀华为昭妃,一时宠幸无比。  晋妃见她妹子得宠,心里说不出的喜欢,私和冯保种植势力,权威就一天天地大了起来。那时神宗帝的王皇后性情很懦弱,为人温和谦恭,神宗帝甚是敬重她。

  明宫的规例,朔、望嫔妃须朝皇后,晋妃却不去朝见,又嘱昭妃也不去参谒。王皇后心中虽不高兴,但终是容忍下去,并不露一点声色。

  一天晋妃和昭妃在御苑轩中侍宴,恰好皇后凤舆经过,神宗帝命她停舆入席侍餐。当时王皇后下舆搴帘进轩,对神宗帝行了个常礼,正要落座,回顾见晋妃、昭妃坐着不动,连立也不立起来。故事:妃子在皇后面前,无论晋位到了贵妃也是没有座位的。皇后不赐坐,妃子不敢就坐。现在晋妃和昭妃当着皇帝面似这般无礼,王皇后怎能容忍得下,不禁变色离席拂袖登辇回宫去了。神宗帝知道皇后生气,向晋妃说道:“你们也太大意了,她终算是个皇后,不应对她这样放肆。”晋妃听了就垂下泪来,昭妃更是撒娇撒痴的,珠泪盈盈呜呜咽咽地哭起来了。神宗帝见两个妃子都哭了,弄得没好意思,只得低低地安慰她们。晋妃、昭妃始各收了泪,仍旧欢笑侍宴。

  那王皇后回到宫中心内愈想愈气,便伏着妆台在那里饮泣。忽然杜太后有懿旨,召皇后去赴宴。王皇后不好违忤,草草梳洗了乘辇往寿圣宫。杜太后见皇后眼儿红红地,忙问皇后为甚啼哭?王皇后也不隐瞒,把晋昭两妃无礼的话老实告诉了太后。

  太后大怒道:“以下欺上,连刚常也没有了。”传谕内侍,立宣神宗帝和晋妃、昭妃进见。内侍奉了懿旨来御苑中宣召神宗帝及两妃。神宗帝正在欢饮,听了内侍来传谕太后相召,只得领着晋昭两妃往寿圣宫来。  杜太后一见便大声喝道:“不肖逆子纵容妃嫔、洒色荒淫,难道忘了先帝遗言么?祖宗立业艰辛,不图在你手中断送。俺如今不必定要你做皇帝的,你敢再这样做出来,看俺在近支宗派里立与你看。”这一片话把神宗帝说得诺诺连声,跪在地上抬不起头来。后面昭妃和晋妃吓得俯伏着打战。杜太后指着两妃怒道:“你这两个贱婢狐媚皇帝,别人难你不得,看俺能够打你不能。”说罢令官侍看过鞭子来,每人责打二十鞭。

  宫人就来褫两妃的上衣,神宗帝见太后真个要褫衣行刑,觉得太不像样了,跪在地上只代昭妃晋妃苦求。杜太后也不欲太过,就改口道:“你既替她们求情,刑罚却不能减的。”回头叫宫侍,将两妃隔衣各责二十鞭。可怜昭妃那样的娇嫩身体儿,怎禁得起二十下鞭子。虽说是隔着衣服的,已打得双泪交流几乎哭出声来。杜太后叱两妃退去,晋妃和昭孔姐妹两个才敢含泪起身,一路垂泪回宫。

  神宗帝侍候杜太后宴毕,回到春华宫中,见昭妃也在那里。

  两妃瞧见神宗帝进来,分外哭得伤心了。神宗帝一面抚慰晋妃,一面把昭妃拥在膝上低低地附耳说道:“今天都是皇后的不好,她去寿圣宫挑拨,因此太后发怒才把你们责打的。但是太后是朕的生母,她要怎么样就是朕也拿她没法。皇后这口气却是很容易出的,将来捉着了错处,朕可以废去她的。你且莫悲伤,致苦坏了身子。朕终替你报复就是了。”昭妃听了顿时破涕为笑,一手擦着眼泪,倾身倒在神宗帝的怀里,故意娇声说道:“皇上肯替臣妾做主,臣妾虽死也瞑目的了。”神宗捧着昭妃的粉脸嗅了嗅笑道:“痴丫头,什么死不死,你这样的年纪哪里说得到个死字。”昭妃把粉颈一扭道:“不幸太后要臣妾们死,那不是只好去死么?”神宗帝笑道:“这可有朕在着,决不容你们去死的。”

  晋妃在旁接口道:“到了那时怕不由皇上做主了。似方才的挨打,皇上只有看了太后摆布,为什么不阻挡一下呢?”神宗帝被晋妃一句话驳得没有口开,忙搭讪着说道:“据太后的意思是要褫去你们的上衣行刑,不是朕阻拦下来的?”晋妃还要说时,昭妃恐她姐姐言语上触怒了神宗帝,便把别的话岔开去。那天神宗帝废皇后的话原是安慰昭妃的,即使真个要废去王皇后,上有杜太后,也不由神宗帝作主的。昭妃却当做了真话,还时时去探听王皇后的行止,说她诅咒皇上怨恨太后等,种种诬蔑王皇后的话常来搬给神宗帝听。神宗帝也不过付之一笑,连怒容也没有一点。昭妃倒忍不住起来,每到神宗帝来临幸她的当儿,便实行枕上告状,并催促神宗帝废去皇后。

  一天神宗帝带醉进宫,昭妃又提起那句话来。神宗帝已有了几分洒意,不觉勃然变色道:“皇后是天下的国母,岂是容易废去的?不比你们妃子,要立便立,要废就废。如果废去皇后,非有天大的错事做出来,哪里好胡乱废去?朕若做了出来,上有太后要责难,下有廷臣们谏阻。别的都不去讲它,异日在历史上面先有许多批评,朕怎肯做那失德之君!你快把这念头打消了吧!”昭妃被神宗帝一顿抢白,好似兜头淋了一勺冷水,颈子也短了半截,泪汪汪地呆立在一旁做声不得。还是神宗帝叫她侍寝,才勉强卸妆登榻,忍气吞声地去奉承那位皇帝。  从此昭妃把个热辣辣想做中宫的心就冷去了大半。对于神宗皇帝也不似以前地欢笑承迎了。知道做皇帝的大都是无情的,喜欢是爱妃,厌了就是冤家。由是不免旧调重提,渐渐想到了在家时相怜相爱的任芝卿了。因为普通女子第一是爱虚荣,无论什么都打不破它的。昭妃进京的辰光和任芝卿依依不舍,恨不得把心挖出来大家捏做了一堆。及至入宫,也还不时想着芝卿。她这颗芳心遥遥牵持着家里的情人,得些空儿,便去珠泪偷弹,向她姐姐说要回去。晋妃终用温言安她的心,后来经神宗帝召幸,封了昭妃,眼界立刻高了起来,以为嫁给芝卿不过一个平民的妻子,哪里及得到做皇妃的威风呢?这样一来,把任芝卿早抛撇在脑后,再也想不着什么恩深义重鲽鲽鹣鹣的话了。自被杜太后毒打,昭妃心上已有三分悔悟,渐知做妃子的难处,还是做常人的妻子快活。怎经得起神宗帝用甘言一哄,谓将来要废去皇后。

  昭妃的心重又热起来,甚至生了做中宫的妄念,巴不得神宗帝立刻实行。岂知神宗帝在醉中把真情一齐吐露。昭妃听了方知废后的话神宗帝完全是假说的,自己受了他的欺骗了。思前想后,便转想到芝卿身上,觉得他年纪又轻,品貌又俊秀,言语的温存、举动的体贴实在天下男子当中少有的。昭妃越是想着芝卿,愈觉神宗帝的没情可厌了。

  适值任芝卿北来,央托中官寄个信息与昭妃即刘秀华那个中官恰好是冯保。当下冯保怀了芝卿的信竟来永宁宫见昭妃,把遇见芝卿的事细细讲了一遍,又谓幸而撞在他手里,万一落在郑贵妃羽翼们的掌握中那不是糟了吗?昭妃点头谢了冯保,并笑着说道:“相烦的事正多,这可要拜托你的了。”

  冯保笑道:“都包在咱的身上就是。”说着辞别自去。这里照妃拆开芝卿的信来,书中大半是怨恨之语,说昭妃贪恋富贵,忘了旧情。

  照妃读毕,泪珠儿已点点滴滴地流个不住,顿足咬牙,只恨她的姐姐。因这事全是晋妃要扳倒郑贵妃才弄假成真的。再说任芝卿自送秀华登程。回来狠狠地哭了一场,弄得他茶饭也无心吃了,一天到晚,和神经病似地独自去坐在书房里,一会儿大笑,一会儿又痛哭,忽然又放声大哭起来了。这样地闹了有十多天,饮食只喝些粥汤,要叫他吃饭,比吃药还要难过。

  一个人能有多少的精神?经得这般地糟踏。不上一个月,已是面黄肌瘦不像个人了。好好的少年变成这个样儿,朋友亲戚们见了,几乎不认识芝卿了,芝卿一天不如一天,就病倒榻上,休想支持得起身。他母亲只有这个儿子,急得求神问卜、请神禳鬼,闹得一天星斗。芝卿的病还不曾见效,他母亲倒快要同他走一条路了。

  芝卿平日是很孝他母亲的,知道自己太不爱惜身体,致令老母亲忧心,于是便耐心调养病渐有了起色了。哪里晓得祸不单行,一天的清晨,芝卿扶杖起来散步,蓦见他的母亲一个倒栽葱跌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了。要知芝卿的母亲怎样,再听下回分解。

第八十四回

  第八十四回接木移花冯保雪旧憾帷灯匣剑张怿刺昏君却说任芝卿见他的母亲忽然跌倒在地上,吓得一身冷汗,忘了自己有病,忙撇了杖来扶持,谁知病后乏力,脚骨一软也扑倒在地。芝卿一面挣扎起来,一手把他的母亲搀起,慢慢一步步地扶入内室。芝卿的母亲怕芝卿病后急坏,故意强打精神不肯就榻上去睡,经芝卿苦劝,他母亲才勉强去倚在榻上。谁知一睡到床榻,立时觉天地昏暗头眩眼黑,身体不住地打起战来了。芝卿心慌,扶杖挨到门外,叫隔壁的小厮去邀了一个大夫来。一诊脉说是体虚受惊,须用调和安心的药剂,当下书了方儿。芝卿仍令那小厮去撮了药来,亲自煎好了给母亲服下。  到了天色傍晚,芝卿的母亲神气已经清爽了许多,芝卿心里才得放心。但是母子两个成了一对的病人,一时很觉得不便当。由宽卿去叫了邻人王妈妈来帮着料理些杂事。芝卿家里本来有一个老妈妈的,在请馆的时候,书房中还有一个馆童。自芝卿染病西席先生辞去,馆童被西席带走。芝卿的母亲见芝卿久病,家中想缩省些用度,把老妈妈都回复了,所以只剩得母子两人了。

  秀华的母亲闻得芝卿的母亲有病,便亲自来探望,姑嫂相见无非论些家常。秀华的母亲忽然眼圈儿一红又要提起秀华了,被芝卿的母亲在她手上搭了一下。秀华的母亲心上明白,就也止住不说了。哪里晓得芝卿见了秀华的母亲,连带着想起了秀华,心里早已十分难受,眼泪几次要滚出来,怕被他母亲瞧见,竭力地忍着。秀华的母亲已看出了芝卿的情形,随意和芝卿的母亲讲了几句,便起身别去。那时芝卿的病渐渐痊愈,他母亲的精神也恢复了原状。芝卿向他母亲提议,要进京去探秀华的消息。他母亲不好过于阻拦,只得料理芝卿动身,又雇了一名小厮给他作为路上的伴当。

  光阴如矢,不日到了京中。芝卿去借了一个寓所住下了,便天天往各地茶坊洒馆。先从结交内监入手,初时结识了几个小监,于宫中的情事多不大明了。后来由小监代他介绍,又和那些中官认识。不知怎样的,居然和冯保订了交谊。芝卿探询宫中妃嫔,冯保一一告诉出来,芝卿知道秀华已册为妃子,晋封昭妃。他这一股酸气真是直透顶门。当夜回寓写了长长的一封信,托冯保带入宫中递给昭妃。  昭妃接读了芝卿的书信,哭得气也郁不转。想芝卿是为了自己北来的,如今身羁深宫,不能和他见面,抚心自问觉得很对不住芝卿。想来想去,只有召冯保进宫和他商量,要想与芝卿叙一叙旧情。冯保沉吟了半晌,点头说道:“且看个机会,咱自有好音。”昭妃大喜,谢了冯保,叮嘱他赶紧设法。并令冯保预去安慰芝卿,免得他望眼欲穿。冯保答应着去了。

  自冯保去后,有三四天没有回音,昭妃连脖子也望长了。

  正在闷闷不乐,忽见她姐姐晋妃很高兴地走进宫来说道:“好了!郑贵妃今天可被人拖倒了。”昭妃没精打采,淡淡地问道:“却为什么缘故?”晋妃笑道:“大约是她恶贯满盈了,不知哪里弄来了一个陌生男子,在她的宫中坐谈,恰巧被皇上撞见。  现在那男子还被侍卫绑在宫门前咧。“说着一把扯了昭妃同往永春宫去。

  穿过承云殿便望见永春宫前一列齐地站着五六个侍卫,两名武士拥着一个少年,昭妃仔细一打量,不禁倒退了几步,两手素素地打战,眼眶中簌簌地流下泪来。晋妃不懂昭妃为甚要垂泪,正要问时,昭妃把晋妃衣袖上一拖,姐妹两个同回到永宁宫中。昭妃一头掩着泪,呜咽着说道:“郑贵妃宫中的那个男子就是任家表弟,你怕不认识么?”晋妃吃了一惊道:“任家表弟,不是叫做芝卿的么?”昭妃应道:“正是的!”原来晋妃自幼儿进宫,那时芝卿不过五六岁,如今芝卿已经成人,晋妃怎会认识呢?这时昭妃把自己和芝卿的事约略告诉了晋妃。

  晋妃皱眉道:“他既进京来找你,又是谁将他带进宫来的?”昭妃说道:“我曾叫冯保设法的,想是他又转委别人把宫名记岔了,固此弄出这件事来的。”晋妃道:“但事已这样了,不能眼看表弟去砍头颅,须得想个良策去救他出来。”昭妃着急道:“又有什么计较呢?”晋妃回顾一个内侍道:“快去请冯中官进来,俺有事儿和他商议。”内侍领命,匆匆地去了。过了一会内侍来回报:“冯中官奉有紧急上谕,此刻出城去了。”晋妃奋然说道:“冯中官不在那里,这事可就糟了。

  这样吧!拼着俺的性命去皇上面前说明了。倘能挽救得转最好,万一不成功,俺也听死就是。“晋妃说着,头也不回地竟向永宁宫而去。

  昭妃要待阻拦,芝卿已在千钧一发的时候,除了晋妃是没人去救的了。如其不阻挡她,不幸触怒了皇上,那可不是玩的。

  昭妃左右为难,只是呆呆地立在永宁宫的门前发怔。想了一刻,究竟骨肉关心,晋妃此去吉凶还没有决定,自己眼睁睁地瞧着晋妃去冒死,心里终觉不安。一人到了急中就会生出智来。昭妃其实急得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忽然被她想着了,蓦地立起身来道:“姐姐去直认芝卿是表弟,皇上不信也是枉然的。倘犯了圣怒,姐姐必是无幸,芝卿也休想活得成。可是姐姐承认得表弟,我难道不能去承认么!索性姊妹两个都去承认了,皇上如变了脸,要死大家死在一块儿,倒也很干净的。”主意打定,也急急往永春宫来。

  那时晋妃方跪在神宗帝的面前涕泣禀陈。神宗帝因郑贵妃宫中有了外人,心上十分大怒,晋妃的话哪里肯相信,还当郑贵妃贿嘱出来的,否则晋妃也不是个好人。

  神宗帝心中疑云阵阵,正要喝骂,见昭妃急急地走进来,噗的一声和她姐姐并跪在地,还没有开口眼泪同贯珠般下来了。神宗帝冷笑道:“你们为什么都跪着?想替郑妃求情吗?”昭妃垂泪禀道:“臣妾自己也有罪,比郑贵妃更要重上几倍,怎敢代她人求情。”神宗帝诧异道:“你有甚罪名?本和你不相干的,何用你着急?”

  昭妃俯伏说道:“因郑贵妃宫中的男子是臣妾的表弟,他私下来探望臣妾姐妹,却走差了地方,致遭陛下谴责。这都是臣妾等大胆,敢引私戚进宫,闹出这样的事来。

  不过臣妾等违犯祖训太祖高皇帝祖训中,有后妃私戚不奉谕旨一概不得入宫一条,虽死不足惜,至诬害了郑贵妃,衷心自觉抱愧,所以臣妾等特向陛下陈明,并来请死!”说毕失声痛哭,晋妃在旁也不禁器了起来。还有那个待罪的郑贵妃,其时正百口难辩,得晋妃昭妃两人前来替她声明,她芳心中的感激自不消说得,由感激中忍不住也哭了。

  好好的一座永春宫霎时哭声并作,一室中满布着了惨雾愁云,就是铁石人到了这时也要被这些燕语莺啼般的娇声哭软了,何况神宗帝是个风流好色的皇帝,平日又是怜惜昭妃的,被她这样的一片陈诉,把神宗皇帝的气早消了一半,便伸手把昭妃拉起道:“既是你的表弟,是朕错怪郑贵妃了。”说着令晋妃也起身了,叫侍卫放了芝卿由内监把芝卿带进来。

  芝卿见了神宗帝只是发抖,哪里还敢抬头。晋妃和昭妃在一旁着急,想要告诉芝卿只管放大胆陈说,又不好开口。神宗帝便问芝卿道:“你姓什么?唤什么名儿?

  是哪里人?”芝卿见问,虽说脑子已吓昏了,对于地方和姓名却是不曾忘记的。

  于是颤巍巍地一一答复了。神宗帝听说地方和姓名与昭妃所陈相符,疑心已完全冰释。就命内侍传一名侍卫进来,把芝卿带出宫去。临走时又吩咐道:“今天的事是晋妃、昭妃求的情,姑且饶你初犯。可速还故乡,倘以后再私行进宫,定按国法。”芝卿得了性命,连忙磕一个头,随着侍卫出宫去了。  昭妃见芝卿获赦,心下暗替他欢喜。这时见侍卫押了出去,满心的柔情离恨眼见得不能叙谈,真是哑子吃黄连说不出的苦处。又不知芝卿到底怎样进宫宋的?怎的会到郑贵妃的宫中去?这个疑团一时却打不破它。后来才明白过来,这事还是冯保一个人做的。

  原来冯保和那郑贵妃素来是有怨恨的。冯保几番要陷害她,终难找到机会。恰巧昭妃托他设法把芝卿去带进宫来。冯保领了芝卿悄悄地进了宁安门,经过永春宫时忽然想起了郑贵妃的仇恨,以为芝卿横竖不认识路径的,便指着永春宫命他进去。

  自己却三脚两步地回到紫云轩中,见神宗帝方倚栏垂钓,冯保上去半跪着把郑贵妃宫中有生人的话禀明神宗帝。神宗帝听了大怒,掷下钓竿,亲自向永春宫中来看。

  那芝卿大着胆走进永春宫去,宫人们都很诧异地把他拦住,问他是做什么的?  芝卿不知道这里是郑贵妃,便一言不发地望内直冲。宫人们一齐哗噪起来,内侍们听得也过来盘诘。芝卿只说瞧刘娘娘。宫人们说此地不是刘娘娘的宫里,芝卿哪里肯信,硬说有人指点领我来的,怎会弄错?问他是谁领你来的,却又说不出名儿来。  其实芝卿除了冯保领他到永春宫之外,第二个地方他就不认得了。宫侍说这里不是,芝卿回想出去也是没处找寻的,又不知道昭妃居的是哪一宫,还是就在这个宫里找吧。所以他只往里直钻,不管他是不是,进去了再说。宫人和内监们哪肯放他进去,两下一争闹,里面的郑贵妃听见了,便问是什么人?

  宫女回禀:“有一个莽男子自谓要找刘娘娘,却走错了地方,强要到这里来找。

  对他说不是此处,他又不肯相信,以是内监和他争闹起来了。”郑贵妃听得是个陌生男子来寻找刘妃的,他能够独自进宫来,想必内中有暧昧的事情了。郑贵妃和刘家的晋妃昭妃原是冤家对头,巴不得你有错事我捉,我有坏处你拉,大家在暗中斗得很是剧烈。这时郑贵妃要想弄些晋妃或是昭妃的错处,借此可以推翻她们了。当下命宫侍们将那男子宣进来,郑贵妃亲自向芝卿盘诘,问他和刘妃怎样认识的?此刻怎样会进宫来?芝卿正要回答,不提防宫门外靴声橐橐,赫然走进那位神宗皇帝来。郑贵妃心下大喜,以为神宗帝来得凑巧,正好把那个男子令神宗帝亲自勘问一番,如询出刘家两妃的暧昧事来,不怕晋妃昭妃不受贬罚。

  哪知郑贵妃笑吟吟地迎接上去,忽见神宗帝将脸一沉,喝令内监把那男子拿下了,回头对郑贵妃冷笑了几声,怒气勃勃地坐了下来。郑贵妃弄得她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起来。神宗帝大声喝道:“这个男子是你何人?可老实说了,朕决不难为你的。”郑贵妃听了神宗帝的话,才知神宗帝是误会了,把那男子当做自己的私人了。

  于是忙跪下禀道:“此人是来找刘娘娘的,和臣妾并不认识。”神宗帝怒道:“他找刘娘娘怎上你宫中的?还要推赖到别人身上去吗?”郑贵妃见神宗不肯相信,深悔自己多事。又恍然大悟道:“我上了当了!这明明是刘家姐妹使他来陷害我的,我太糊涂了,不把他打出去,反唤他进宫来,今日这不白之冤如何辩得明白呢?”

  郑贵妃正在呆呆地发怔,见晋妃走进宫来。郑贵妃仇人相见,眼中几乎冒出火来。

  又听得晋妃在神宗面前陈述,承认那男子是她的表弟。郑贵妃不禁暗暗叫声“惭愧”,心内已宽了一半。不多一刻,昭妃也来了,两妃跪着同求,口口声声说不要连累了郑贵妃。郑贵妃这时感激晋妃姐妹,自不消说得。

  神宗帝将芝卿释放,这场风潮终算平息。郑贵妃的受冤也得洗刷明白。由是郑贵妃对于晋妃和昭妃不似从前般的冰炭了,两下里竟和睦起来。是年的郑贵妃和王嫔人各人生了一个皇子,王嫔人所诞生的赐名常洛,郑贵妃所生的赐名常洵。神宗帝诞了皇子,百官自然上表朝贺。那时神宗帝虽然糊涂,有杜太后把持着,不敢十分放肆。朝廷有张居正为相,边地守将如戚继光、李成梁辈,都是一时的名将相,外犯的侵略稍稍敛迹。神宗帝以为天下太平了,便终日游宴宫中,不临朝政,群臣奏事看不见皇帝的面,只由中官传达而已。这且按下。

  再说徐州的杨树村中,有一个少年叫做张怿的,性情亢爽,好替人家鸣不平,江湖上很有名气,都称他为玉金刚。因张怿的身材魁梧,仪容却甚是俊美,齿白唇红面如冠玉,所以有玉金刚的徽号。张怿自幼儿失恃。他的父亲张纪常也做过一任衮州通判,后来慢慢地升擢,做到了大理寺丞,不久又出抚袁永诸州。正值神宗帝采办花石,太监张诚奉旨经过袁州。知府杨信箴竭力地要讨好,馈了张诚三万两。

  张诚大喜,便使人讽示张纪常需索馈金,美其名叫做路金。

  张纪常的做官,比不得那杨信箴任意去剥削小民,张纪常却清廉自持的,哪里来有这许多的银两。但碍在张诚的脸上勉强凑了五十两,着一个家人送去。张诚接来一看,见名帖上写着“程仪五十两,望晒纳。”张诚把名帖和银子一齐掷于阶下道:“张纪常这厮装穷,咱却不希罕这点点。”说罢怒冲冲地进后堂去了。张纪常的家人拾起银帖,踉踉跄跄地回来据实告诉了一遍。纪常也怒道:“俺因他是内廷中官,留些面子给他,将俺的俸金送去。张诚那厮倒这样无礼,俺就一文不名,看他有甚摆布。”这话有人去传与张诚,张诚恨恨地走了。

  不到三个月,上谕下来,将张纪常内调,授为吏部主事。

  那郑贵妃自产了皇子,神宗帝晋了郑贵妃封号,是端淑两字。

  廷臣都不服道:“王嫔人诞的皇长子,未曾得有封号,郑贵妃似不应晋封。”

  张纪常也上一疏,更觉力持大体、语语金玉。

  这神宗帝晓得什么国体不国体,下旨逮张纪常下狱。群臣凡进言的,褫职罚俸不计其数。张诚闻得纪常下狱,贿通了狱卒把张纪常鸩死狱中。纪常的女儿绣金小姐下得到他父亲的噩耗,大哭了一场,自缢而死。剩下了张怿一人,越想越悲恸,直哭得死去活来,咬牙切齿地要去报仇。当下张怿草草地殓了他的妹子绣金小姐,星夜入都,去收他父亲的灵柩。幸得张纪常生前的好友周小庵御史往狱中收殓了纪常,厝柩禅檀寺内。张怿到了京中,遍访他父亲的故旧,遇见了周御史。周御史亲同他到禅檀寺中领了灵柩。张怿哭谢了周御史,扶柩回到了徐州原籍安葬。张怿料理父亲的丧事毕,静心在杨树村守制,并习练些武技,预备替他父亲复仇。但他只知仇人是昏皇帝,不曾晓得张诚是鸩死他父亲的大仇人。

  光阴如流水般过去,匆匆又是三年了。徐州杨树村中茅室内,一个美少年方按剑伴灯夜读,那茅屋门突然呀地自辟,走进一个披发垂肩的女郎,樱唇微启地向那少年笑道:“你几时北行了?方才俺父亲回来,说京师因皇上好久不临朝政,人心很是慌乱。又听得关外的建州满人已进兵定了辽东,声势赫赫,关中谣传满洲人将入寇山海关,不识这消息是真还是假的?京都的乱象或者是有的,你要行事,可以趁此时去干了。”那少年霍地立起来道:“莫管它真伪,咱明天起身就是。”女郎笑了笑,回身去了。

  那少年是谁?正是张怿。女郎是徐州有名侠士罗公威的女儿。张怿尝在罗公威处学艺,和公威的女儿碧茵姑娘认识,两人感情日深,暗中以订为夫妻,只要张怿大仇报得,他们就好实行结婚了。因碧茵姑娘是无母的孤女,她父亲罗公威爱碧茵如白璧一般,凡碧茵姑娘要怎样,公威没有不答应的。至这层婚姻问题,公威更其不管了,任碧茵姑娘去选择她的如意郎君,公威只在旁边指示罢了。现在碧茵姑娘爱上了张怿,公威很是赞许,他两人的婚事就此订定了。第二天上,张怿便单身就道,随带一剑之外别无长物。碧茵姑娘也来相送,儿女情长,少不了有一番地叮嘱。

  张怿的报仇心急,马上加鞭兼程进京。不日到了都下,择一处僻静的寺院住下了。

  日间只在热闹的市廛上游戏,晚间就去探皇宫的路径。那时京中人心惶惶,“鞑子杀来了”这种谣言喧聒耳鼓,街巷小孩子都是这样乱喊乱叫。有人说这是一种童谣,识者早知不是吉兆。

  这个当儿,经略宋应昌正奉谕出师,往剿倭寇。京师留戍军纷纷调动,一队队的人马出德胜门,街道上的步伐声和马蹄声昼夜不绝,人民越发不安。在这风声鹤唳草木旨兵的时候,忽然禁中又传一种惊人消息,是神宗帝被刺驾崩。人民不知虚实,人心越觉较前慌乱起来了。要知神宗怎样被刺,再听下回分解。

第八十五回

  第八十五回建翠华迷香听玉笛游琴台醉酒杀金莲金炉焚香,碧筒斟洒,翠玉明珰的美人娇笑满前,那种脂香粉气真个熏个欲醉,席上的檀板珠喉听得谁也要魄荡神迷。

  神宗帝拥着郑贵妃金樽对酌,众嫔妃唱的唱、舞的舞,一时娇音婉转,如空谷啼莺,余韵袅袅绕梁三匝。此情此景并此佳曲,几疑天上,不是人间了。神宗帝拥抱了艳妃,坐对着许多佳丽,怎不要玩迷声色。

  正在笑乐高歌的当儿,忽见树荫中一道白光飞来,直扑到席上,郑贵妃眼快,叫声“哎呀!”身躯往旁边一让,伸着粉臂去挡那白光。神宗帝却不曾提防的,被郑贵妃身儿这样的一倾,因酒后无力,不由得连人连椅往后跌倒。神宗帝倒地,郑贵妃也支撑不住,恰好扑在神宗帝的身上。接着便是哗啷地一响,一口宝剑也落在地上,猩红的鲜血飞溅开来。吓得一班嫔侍、宫人、内监都不知所措。外面的值班侍卫听得霁玉轩中出了乱子,一齐吆喝着抢将入来,见灯光影里有个人影儿一闪,转眼就不见了。众侍卫大嚷:“有刺客!”便蜂拥地向那树荫中追去。这时皓月初升,照得大地犹如白昼。一个侍卫喊道:“檐上有人逃走了!”喊声未绝,一枝短箭飞来,中在那侍卫的头上,扑地倒了。

  内中有两名侍卫,一个叫徐盛,一个唤做丁云鹏,都能飞跃腾起的,两人就纵上屋檐,月光下见一个黑衣人飞也似地已逾过大殿的屋顶去了。丁云鹏一头尽力追赶,一手在衣囊里掏出哨子,嘘嘘地吹个不止。这种哨声是他们宫中遇警的暗号,也是叫喊帮手的意思。那前殿的侍卫早听得了哨声从大殿的顶上吹来,知道屋上有警,于是能跳跃的便纷纷上屋,霎时来了五六名,都向殿后赶来。

  原来张怿自到了京中,日间休息,夜里进宫探视路径。这天的晚上,张怿又跃入御院,瞧见神宗皇帝拥着一个美人,两旁粉白黛绿排列几满。大家欢笑酣饮,快乐之状真不知人间有忧患事了。张怿看了不禁愤火中烧,暗骂一声:“糊涂虫!”

  你还在那里洒色昏迷,眼见得死期到了!“想着潜身下了屋檐,缩在树林深处。

  时霁玉轩中灯烛辉煌,张怿觑得亲切,把昆吾宝剑对准了神宗帝咽喉掷去,只听得”

  哎呀“一声,神宗帝和那美人一并倒在地上,轩中立刻就鸟乱起来。  张怿见已击中,忙飞身上屋。这时檐下脚步声杂,一个侍卫嚷着檐上有刺客,张怿回头射了一箭,正中嚷喊的那个侍卫,翻身倒了,转眼噗噗地跳上两个侍卫,各提着钢刀大踏步赶来。

  张怿无心和他们交手,只顾向前狂奔,听见背后哨声响处,面前的屋上又来了五六个短衣窄袖的侍卫当头把张怿拦住。张怿见前后受敌,深怕众寡难御,便施展出鹞鹰捕鲸的解数,忽地一个蹿身翻过大殿的屋脊,竟飞跃出宫墙落在平地竭力地奔驰。

  那些侍卫怎肯相舍,在后紧紧地追逐。徐盛杨手一镖,打在张怿的腿上,因走得太急,腿里受着苦痛几乎倾跌,又给地上的草根一绊,翻斤斗跌丁有四五尺远,慌忙爬得起来,脚下软绵绵地,走路就缓了。侍卫们又不肯放松,张怿料想走不脱身,咬一咬牙拨出了腰刀大喊一声挺刀来斗。徐盛、丁云鹏也舞刀相迎,五六名侍卫一拥上前,还有前殿、中殿、大殿、宫门前、御苑中的那些不会腾跃的侍卫已从偏殿上兜了过来,向前助战。于是把张怿团团围在中间,你一刀我一枪的,任你张怿有三头六臂浑身是本领也逃不走的了。张怿奋力苦斗,一个失手,被丁云鹏劈在左腕上,豁啷地把刀掷在十步外。张怿慌了,挥拳乱打,徐盛又是一刀剁着了张怿的左肩,接着又被侍卫一枪刺着了大腿。

  张怿吼了一声,和泰山般倒了下来。徐盛、丁云鹏和五六个侍卫七手八脚地向前把张怿按住,其时大殿上的甲士也赶到,将张怿牢牢地捆了起来。众人擒住了刺客,由丁云鹏去御苑中禀知皇上。那时神宗皇帝和郑贵妃扑倒地上,郑贵妃用手去挡那白光,粉臂上被剑擦着,叮地掉下去,在神宗帝足骨上刺个正着,鲜血直冒出来。内监宫侍们慌快搀起神宗帝和郑贵妃,一面忙着去宣太医进来替神宗帝敷了伤药,裹上一幅白绫,又给郑贵妃也在臂上敷好了。大臣走后,神宗帝觉得脚上疼痛,行走很是不便。郑贵妃的臂上只擦去些皮肤,还不算重创。  神宗帝定了一定神,忽然大怒道:“禁阙之地敢有贼人行刺,那还了得吗?”

  正要传谕去召总管太监,恰好侍卫官丁云鹏来禀道:“刺客已获住了。”神宗帝命押上来,侍卫们拥着张怿!在石阶前令他跪下。张怿哪里肯跪?徐盛怒道:“到了这时你还倔强么?”说着就侍卫的手中拉过一把仪刀来,向张怿的腿弯上砍了两刀。  张怿站立不住,翻身坐倒在地。神宗帝含怒说道:“你姓甚名谁?受了何人的指使胆敢到禁中来行刺朕躬?”张怿朗声答道:“俺坐不更名,行不改姓的,老爷张怿便是!因和你有不共戴天之仇,自己要来行刺的,没有什么指使不指使。”

  神宗帝要待再说,郑贵妃在旁道:“此人似有神经病的,不必问他,推出去砍了就是。”神宗帝道:“且慢!他敢这般大胆,内中谅有隐情。”吩咐侍卫把张怿交刑部严讯回奏。徐盛、丁云鹏奉谕,横拖倒拽地拉了张怿便走。张怿大叫道:“俺既被擒,要杀便杀了,把俺留着做甚?”徐盛和丁云鹏等也不理睬他,将张怿押到刑部衙门,自去复旨。

  那时神宗皇帝嫌御苑中的地方散漫,命中官冯保在西苑的空地西边建起一座极大的园林来。这座御园四围韵宫墙都用大理石堆砌成功的。自大门直达内室,一重重的纯用铁栅。屋顶和园亭的顶上尽护着铁网。园中的奇花异卉种植殆遍。正中一座唤做玉楼的是郑贵妃的寝室,玉楼旁边一间精致的小室题名金屋,是神宗帝和郑贵妃休憩之所。屋内设着象牙床、芙蓉帐、翠帏珠帘,正中一字儿列着云母屏。真是银烛玳筵、雕梁画栋,虽嫦娥的广寒宫、龙王的水晶阙也未必胜过咧。当这座园落成时,神宗帝亲自题名叫做翠华园,又派了内监向外郡搜罗异禽珍玩送入园中。

  那些太监奉旨出京,有的驾着大车锦幔绣帘,黄盖仪仗,声势煊赫。有的特制一只龙头大船,船上都盖着黄缎的绣幔,名叫采宝船。一路上笙歌聒耳、鼓乐震天,所经的地方官吏迎送,略有一点不如意,不论是知县府尹以至司道巡抚,任性谩骂。

  强索路金多到十余万,少也要几千。地方官吏不胜供给,只好向小民剥削。人民叫苦连天,怨声载道。就中差赴云南采办大理彩纹石的太监杨荣,性情更是贪婪无厌。

  官府进食,非熊掌鹿脯不肯下箸。所居馆驿,须锦毡铺地绫罗作帐。凡经过的街道市肆。一例要悬灯结彩。

  其时正值酷暑,杨太监怕太阳灸伤了皮肤,勒令有司路上搭盖漫天帐,延长数十百里,必此县与彼县相衔接。杨荣坐着十六名夫役舁的绣帏大轿从漫天帐下走过,沿途不见阳光还嫌不足,又命差役五六名各持了大扇,步行跟着大轿打扇。那漫天帐是用红绿彩紬盖成的,每县中只就这帐逢一项已要花去五六万金了。可怜有些瘠苦的小县分,哪里来这许多钱去奉承这位太监老爷,但又不敢违忤,没奈何,只把小百姓晦气了。

  当杨荣过石屏县时,三日前令使者通知石屏知县,叫他照各县的办法,搭盖漫天帐,打扫馆驿,供给饮食等等,一切务求奢华。这石屏县是有名的枯瘠地方,又当蝗灾之后,官民都穷得了不得。石屏知县黄家骧接到了杨荣太监的命令,要比圣旨还厉害,怎敢不依呢?可是县中实在穷得很,咄嗟间哪里来这些巨金?别的县分中还可以在国库银子上支挪一下,待事后再设法弥补,独有石屏县中连仓库银子都没有分文,用甚的钱去供给?黄家骧在急中生智,和百姓们去商议,富户每家假银若干,小康的假银若干,至少的平民公摊也要每家派到纹银一两。这样的一来,百姓齐到县堂上来噪闹,谓灾荒连年,贪民饮食也不济,那一两纹银又从何处而来?

  况剥削了人民的膏血去供给一个太监尤其是不值得。

  黄家骧见动了众怒,便都摊在杨荣身上,亲自出来慰谕众百姓道:“人民的艰苦俺作父母官的岂有不知的道理,俺恨不得典质了所有来救济你们百姓,无奈自己也穷得要死,叫做有心而无力,也是枉然的。现在又奉着这样的上命,俺是个个小的知县,怎敢违拗他?你们百姓如其不肯出钱,等杨太监来时你等自去求他就是。”

  众人见黄知县说得有理,齐声说道:“知县老爷是明白的很爱我们老百姓,这都是那个杨太监不好,他若到我们这里来,我们只向他软求便了。”众人说罢一哄地散了去。

  光阴驹隙,眨眨眼到了第三天了。日色将亭午,众百姓齐集了四五千人在十里外等着杨荣。大众立在片瓦无遮的广地上,人又众多,头上烈日似火伞般逼下来,一个个汗流侠背,直热得气喘如牛。看看正午,远远地听得锣声震天,喝道声隐隐。

  众百姓嚷道:“来了!来了!”这时知县黄家骧也率着县丞及阖署胥吏立在烈日中等候。不多一刻,四骑清道马如飞般驰来,大叫:“石屏县何在?”黄家骧忙上前应道:“下官便是!”那马上的人喝道:“杨总管快到了,须小心侍候。”黄家骧诺诺连声答应。众百姓见了这样情形,心上已个个不服道:“他不过是杨太监手下的清道夫役,知县职虽小,也是朝廷命官,却容得夫役们来吆喝么?”

  正在议论纷纷,杨荣的前导仪仗已经到来。但见绣旗锦帜、白麾朱幡,竟似公侯王爷的排场,哪里是太监的行径?一对对的执事仪仗过去,是两百名亲兵。后面五十名穿锦衣的护卫,护卫过去,便是四十八名蓝袍纱帽骑着高头大马的官儿,看上去品级还在知县之上。骑马的官儿后面是白袍红带戴宽边大凉帽掮豹尾红缨枪的亲随。其实就是皇帝的侍卫了。有句古语,叫做“在京和尚出京官”,休说是出京的太监。自然任他在外横行不法,谁来管他?即使是英明的皇帝也管不了外面的事,何况神宗是糊涂昏愦的皇帝。台官上的奏疏他一概置之不理,就是有几个忠直的御史上章弹劾太监,往往忤旨下狱。

  所以杨荣辈在外闹得天昏地黑,没人敢多嘴的了。这位杨太监也越弄越胆大,私用仪仗差不多和銮辇一样,连金爪银钺都齐备,只缺得驮宝瓶的御象没有,其余的没有一件不全。什么金响节、红杖、金炉、白麾之类,是外郡所无的东西,都是杨荣盗出来私用的。那时把个知县黄家骧看得呆了,暗想人家怪不得要称他做皇帝太监,原来竟摆起皇帝仪仗来了。这黄家骧是三考出身,由翰林改授知县,于皇帝的銮辇仪仗都曾目睹过,因此看得他只是发怔。  那杨荣的前导仪仗过尽了,最后是两骑黄衣黄帽的武官,算是杨太监跟前的亲信人。他见石屏县在那里迎接,既未布置灯彩,又不搭盖漫天帐,便把黄家骧喊到了面前,高声大喝道:“杨总管的命令你难道不曾接到吗?”黄知县忙打拱答道:“接到的。”那黄衣官儿又喝道:“那么你为何不奉行?”黄知县陪笑说道:“不是卑职违命,实是本县贫瘠得很,无力备办,只委屈些杨总管了。”话犹未毕,只听得“啪”的——响,马鞭已打在黄知县的背上,接着又喝骂道:“好大胆的狗官,你有几个头颅,敢违忤俺杨爷的口命!”黄知县吓得不敢回话,低着头垂着两手一语不发。黄衣官儿冷笑了两声,策马过去了。

  后面便是杨荣所坐的十六人大轿。轿的四围垂着大红排须,绣幕锦披、黄幔青幛,轿顶上五鹤朝天,杠上双龙蟠绕。

  俨然是一座鸾舆。舆中端坐着一位垂发秃额的老太监杨荣。黄知县忙上前参见,却不行跪拜礼。杨荣不禁大怒。因他进石屏县地界时不见盖搭彩棚,心里已老大的不高兴;及至到了市上,又不见百姓挂灯结彩,心下十分动怒。这时见黄知县只行个常礼,满肚皮的忿气再也忍不住了。探头向四面瞧了瞧,见空场上聚集着许多百姓,以平日每到一处,人民总这样聚欢的,倒也不放在心上,只向黄知县大喝道:“咱们到贵县来,贵县连一点场面也没有。莫非小觑咱么?”黄知县躬身说道:“怎敢小觑总管?实是敝县贫瘠,只求总管见恕吧!”杨荣怒道:“咱素知石屏是鱼米的地方,你却来咱的面上装穷,看咱打不得你么?”说罢,回顾左右道:“给咱拿下了!”

  这句话才出口,轿后暴雷也似地一声哄应,早抢过五六名紫衣黄帽的随役来,把黄家骧两手捆住。杨荣又喝道:“石屏县可恶极了,先与咱打他一百鞭!”左右又嗄地应了一声,走过两名执鞭黑衣皂冠人来,一个将黄家骧按在地上,那一个举鞭便打,黄家骧叫喊连天。正在这个当儿,聚着观看的百姓大家都有些愤愤不平,由那为首的人发了一个喑号,把预备着的降香一一燃着了,各人双手捧了香齐齐的一字儿跪在杨荣的轿前,高叫:“石屏县的百姓替黄县尊请命!”人多声众,好似雷震一般,杨荣看了,益发大怒道:“你这瘟知县倒好刁滑,却串通了百姓想来压倒咱么?看咱偏要办你!”说着令左右将黄家骧带在轿后,十六个轿夫吆喝一下,三十二条腿走开大步飞也似地抬着杨荣进城去了。

  那班百姓见黄知县和囚犯般地绑在轿后,众人也跟着轿儿进城。杨荣到县署下轿,升坐大堂,令传本邑的千总、营副进见。千总黄翰鸣是黄知县的兄弟,闻得家骧被绑,正领着几十名营兵来探听消息,见杨荣传他,就便衣进谒。杨荣含怒道:“本县的官吏倒自大得很,做了一个千总,连官服都不上身了。”黄翰鸣听了,到底是个武举出身,心里已有些动气,便冷冷地答道:“俺不知杨爷到来,不曾预备的。”杨荣大声道:“咱的传檄你没有瞧见么?”黄翰鸣道:“俺是武官,只晓得上司的兵符,不知什么檄不檄。”杨荣大怒道:“你道咱不能管得武官么?”喝令将黄翰鸣拖下打军棍一百。左右叫应着,方要来褫黄翰鸣的衣服,不提防外面的营兵大噪起来,不问三七二十一直入大堂拥了黄千总便走。待到杨荣命家将去。追,黄翰鸣已经去远了。杨荣大叫:“反了!反了!咱非杀一儆百不可。”说罢唤过家将,把黄知县推出去斫了。

  家将拖着黄家骧下堂,外面许多的百姓执香跪在县署前苦求。杨荣咆哮如雷,令众家将出去把那些百姓赶散。家将们领命,提着藤鞭向人丛中乱打。黄知县泪流满面地哀告道:“情愿杀了卑职,莫害手无寸铁的好百姓!”众人民听了个个愤气冲天,大嚷一声,一哄地拥进县堂来。为头的是个白须的老儿,伸手先抓住了杨荣。  家将们也呐喊一声,各挺着器械来争,众百姓也抢了刀枪互相对敌。县堂上成了战场,大家混打了一阵。

  那些假充侍卫和家将们一古脑儿不满三四百人,百姓有五六千名,以一打十就是飞天的本领也双拳不敌四手。杨荣所带的一班人一个个被众百姓打得头青脸肿四散逃命。

  众人打走了那些狐群狗党,又把杨荣的轿子也拆了,大家鸟乱了一会,那白须老儿放下杨荣来想教训他几名。不料杨荣有了几岁年纪,吃不起惊吓的苦痛,给那老儿在他的领圈上一抓,丝绦扣紧了咽喉,一命呜呼哀哉了。众人见打死了杨荣,晓得祸已闯大,便发声喊,各自滑脚逃得无影无踪了。

  黄家骧由家人出来放了绑,看见大堂上直挺挺地睡着杨荣的尸首,只叫得一声苦!不知所措。杨荣的家将随员亲兵等望得众百姓散去,才敢陆续走拢来,见他们主人杨太监已死在地上,大家狐假虎威吆吆喝喝地向黄家骧痛骂,又把这位知县老爷绑了起来。黄家骧也自知性命攸关,只有束手待死,家眷们都哭哭啼啼地,县署中顿时一片的哭声。忽听得县署外喊声起处,几百名兵丁直奔入来,将杨荣手下的家将又一阵打走了。

  后面黄翰鸣赶到,大叫:“哥哥!俺们这官儿不要了,快收拾了大家走吧!”  黄家骧到了这时也没得话说,只好听了他兄弟的话,吩咐家人们打叠起细软什物,驾了一辆骡车,匆匆地开了东门回他的家乡去了。

  这里杨荣的家将把杨荣草草地盛殓了,一面去报告云南府尹。巡抚王眷飞章入奏民变,谓打死太监杨荣,知县黄家骧、千总黄翰鸣均不知下落。王巡抚明知黄知县逃走的,那叫做官官相护,也是杨荣作恶太甚,人人忿恨的缘故。神宗皇帝见了这奏疏,不由地勃然大怒道:“杨荣死不足惜,纪纲为什么废到了这样地步?”于是下谕,令云南府尹捕为首的按律惩办。

  圣旨到了云南,当然雷厉风行,立时把石屏县为首的几个百姓当即捕住正法不提。  神宗帝下了这道上谕,怒气未息,恰好刑部侍郎夏元芳入禀:谳讯刺客张怿,直承行刺不讳,并五指使的人。神宗帝见奏,命将张怿凌迟处死。夏元芳领谕,把张怿从狱中提出,验明了正身,便押同刽子手赴校场将张怿处斩,并支解尸体毕,自去复旨。张怿凌迟的消息传开来,京中的人民才知神宗帝被刺是确有的事,不过未曾致命,只略受微伤罢了。都下的人言藉藉,渐渐四处都知道了。徐州也传到,罗公威在城中听得这个噩耗,恐他女儿伤心,回来并不提起。谁知过了三四天,杨树村中的人也都讲遍了。大家议论纷纷,都讲张怿可惜,说他是个英俊的少年,不幸为父复仇死于非命。一传两、两传三地到了碧茵姑娘的耳朵里。她正伸长着脖子,天天盼望张怿的好音,看看过了三四个月,竟消息沉沉,料想他候不到机会,然芳心中终觉十分不安。

  这天闻得村中人说着张怿行刺被获的事,碧茵恐怕还有讹传,可是心里已必必地跳个不住,便草草地梳洗好了,走到村前的鲁如民家里去探个真假。这鲁如民是徐州的掾吏,于官场中的消息自较别人来得灵通。碧茵姑娘见了鲁如民,笑着叫了一声:“鲁伯伯!”就问他京中张怿行刺的事。那鲁如民见问,先叹了口气道:“不要说起,张怿倒是个有为的好男子,现在为了父仇,已被凌迟处死了。”碧茵姑娘听了,立时花容变色,忙问几时正法的。鲁如民道:“这还是十几天前的事。

  听说张怿黑夜入宫,一剑刺在皇帝的身上,却不曾刺死的,反被侍卫们获住了。上谕命凌迟处死,据说尸骸到今还暴露着呢!”碧茵姑娘听罢哇地吐了一口血来,噗地昏倒在地上。吓得鲁如民叫喊不迭,由如民的妻子赶出来把碧茵姑娘扶起,一面将热水灌下去。什么掐唇中、拎头发,忙了一天星斗,碧茵姑娘才得悠悠地醒转来,只是掩面痛哭。鲁如民知道碧茵姑娘定和张怿有密切的关系,当面不好说破她,只用好话安慰了几句,令妻子牛氏送碧茵姑娘回家。  牛氏去后,罗公威从城中归来。碧茵姑娘见了她父亲忍不住顿足大哭道:“张怿死了,连尸都没人去收,不是很可惨的么?万不料孝子有这样的结局,苍天也太没眼睛了!”说罢又哭。罗公威叹道:“人的生死是前定的,不过张怿的死似乎很觉可惜!他学得一身的好武艺,不曾显身扬名就这样的死了,我算空费一番教授的心血。但人既已死不能复生,你也不必去悲伤他,还是保重自己身体要紧!须知我这副老骨头要靠在你身上的了。”碧茵姑娘含泪答道:“父亲体恤女儿岂有不知,可怜张怿身首异处,露尸暴骨,叫女儿的心上怎能容忍得下?

  必进京去把他的尸骨收回来葬殓了,女儿虽死也瞑目的。“公威说道:”你是个女孩儿家,单身如何去得?“碧茵姑娘答道:”这却不打紧,古时的女子常独行千里,人只要有志,没有干不来的事。至于报仇一节,等父亲天年之后再谈。“公威不好十分阻拦,又不放心他爱女孤身远去,便毅然说道:“你既决意要去,我还很健,不如同你去走一遭吧!”碧茵姑娘见他老父肯同去,不觉破涕为笑,忙忙进房去收拾了些衣物,父女两人把家事托了邻人张妈,便匆匆登程进京。

  不日到了京中,张怿的尸体已有人替她收殓了。那人是谁?便是误进宫阙死里逃生的任芝卿。原来芝卿被释出宫,胸臆中一口怨气一时哪里肯消,当时就匆匆地回到山西,他的母亲已经去世,芝卿大哭了一场。葬殓已毕,把家中所有一并典卖干净,得了些现银子仍然进京。终日痴痴呆呆地往来各处,希望遇着一个机会再和秀华昭妃见面。及至见张怿凌迟无人收尸。芝卿叹道:“我恨无这样的本领,也跃进宫去和秀华晤叙一面,就死也甘心的了。想姓张的要去行刺,当然也有说不出的隐情,和我好算得是同志。现在他暴尸在那里无人顾问,我就替他盛殓了吧!”谁知芝卿起了这一个侧隐之心,倒得着极好的报恩。

  那时罗公威父女见芝卿已收殓了张怿,问起来和张怿并无交情的。罗公威很赞芝卿仗义,碧茵姑娘尤其感激芝卿。大家一谈,方知芝卿是为了未婚妻被选做了妃子,弄得鸳鸯分离,终日逗留京师,倒是个多情的少年。公威以芝卿孤身无依,便收他做了义子。同回徐州。后来罗公威死后,碧茵姑娘替张怿复仇,芝卿得夫妻完聚。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再说神宗帝命冯保在六个月中把一座华园构造成功,把爱妃、选侍等都迁入翠华园中天天弦歌酒宴,昼继以夜,丝竹箫管,往往达旦。郑贵妃又工吹笛,酒至半酣,便按着宫商悠悠扬扬地吹将起来。神宗帝听得心旷神怡,直喝得酩酊大醉,差不多没有一天不是如此。这时正当酷暑,神宗帝觉得玉楼和金屋中都太热,携了郑贵妃的手共上翠华园的楼台极顶,那园中最高的一座楼台,本名摘星楼,神宗帝恶他是亡国之君所取的纣有摘星楼,就改名叫做琴台。  这座楼台中的布置也是银屏玉栏四面临风。热天到了这里,自觉暑气全消、凉爽非常。一天神宗帝在琴台上豪饮,众宫诗歌舞侑酒,正在兴高采烈的当儿,选侍中有个名唤金莲的,生得娇小玲珑,神宗帝平日很是怜爱她。这时金莲因婆娑曼舞失足倾跌,指爪划在郑贵妃的粉脸上,立时起了一条绽痕,鲜血滴将出来。神宗帝大怒,以为金莲有意抓破郑贵妃的玉容,乘着酒兴把金莲只一脚,由琴台上直掼到园中的地上。要知金莲的性命怎样,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十六回

  第八十六回东林党狂儒流碧血白莲教妖人遣泥孩却说神宗帝醉中一脚把选侍金莲踢得掼下楼去,吓得那些宫人侍嫔一个个花容失色,索索地只是发抖。神宗帝还余怒未息,把洒杯玉盏等掷了一地。郑贵妃再三地婉劝,才含着怒扶了郑贵妃一颠一跛地回玉楼安寝。那时神宗帝自被刺伤足,走起路来右腿变了跛足,常常引为恨事。  第二天起来,闻得选侍金莲死了,很为诧异。郑贵妃把昨夜酒后脚踢金莲的事约略说了一遍。神宗帝听了懊唯不迭道:“朕怎会醉到这样地步,你也不旁阻拦的么?”郑贵妃笑道:“那时谁敢阻拦,怕也和金莲一般了。”神宗帝笑了笑,便亲自去瞧金莲,只见她头颅粉碎,脑浆进裂,玉容已模糊得看不清楚了。神宗帝长叹一声道:“这是朕负了你了!”说罢不觉也流下几点眼泪来,吩咐司仪局,从丰依照妃礼厚殓。从此以后,神宗帝饮酒不敢过醉。每到兴豪狂饮的时候,郑贵妃就把金莲死的经过说出来,神宗帝即释杯停饮道:“朕决不再负金莲,宫中也就没有第二个金莲了。”说时便凄然不乐。

  光阴如箭,忽忽数年。其时宰相张居正逝世已久,边将如戚继光、李成梁也先后俱逝。明廷的朝政也一天不如一天了。

  当在申时行为宰相的时候,尚能护内调外,没有什么事儿闹出来。及至申时行致仕,沈一贯入阁当国,就闹出这党案来了。  因沈一贯的为人,自恃才高傲视同辈,朝中的名臣故吏一个也不放在他的心上。

  这时神宗帝还未立储,长皇子常洛年龄已经弱冠。神宗帝虽有立他为太子的心意,就中都被郑贵妃梗阻,强迫着神宗帝要立她自己的儿子。皇长子常洛本是王嫔人所诞,郑贵妃也生了皇子,取名常洵。朝廷众大臣的主见,当然提议立皇长子常洛。

  神宗帝也以为废长立幼,见议后世,弄得犹疑不决。郑贵妃在旁昼夜絮聒,神宗帝只含糊敷衍过去,终不曾把立太子的这件事实行。似这般一年年地挨下去,以致闹出了不少的是非来。  不知怎的,郑贵妃嬲着神宗帝立福王郑贵妃诞子常洵时封福王的话被一班大臣知道了,便一齐着急起来道:“皇上废长立幼,吾辈身为大臣如不力争,留传到了后世,历史上少不得留个骂名。”于是御史孙丕扬,侍郎赵南星、主事高攀龙、学士邹元标等纷纷上章谏阻,无奈这位神宗皇帝除了元旦临朝受贺之外,平日足迹不履正殿,众大臣虽有奏疏也无法传达,即使呈了进去,神宗帝也无心去看它,不过一个留中不报罢了。

  那时文选司郎中顾宪成草了请立太子常洛的奏牍,其中语涉郑贵妃,谓郑氏蒙蔽圣聪,希图废长立幼云。宪成草好了疏,贿通冯保,把章奏夹在阁臣白事折的里面。神宗帝对于外来奏疏概置不阅,只命阁臣代阅了。有紧要的事儿,摘录在白事折上,由中官送呈批答,这样的十余年来已成了一种牢不可破的习惯。所以神宗帝深居宫中,但看阁臣的白事折,其他奏牍照例是不闻不问的。

  这天神宗帝见白事折积得多了。随批阅几种,忽地发现了顾宪成的奏疏,忍不住翻阅了一遍,不由地大怒起来道:“朝廷立储自有祖宗成规,顾宪成何得妄测是非?朕岂肯背却祖训废长立幼,遗后人讥评?”说罢命查究这奏疏是谁呈进来的?

  冯保在旁叩头道:“此疏本留阁中,想是奴婢取白事折误夹在里面的。”神宗帝点点头,含怒说道:“顾宪成无礼,若不惩他,恐廷臣将蜚语迭尖,朕必不胜其烦。”于是在原疏上批了褫职两字,交阁臣办理。

  自宪成去职,如高攀龙、邹元标、赵南星、孙丕扬等也纷纷辞职。不待批,竟自挂冠走了。这顾宪成、高攀龙辈学术本习王阳明一派,狂妄不羁,逐渐自成为一派顾、高皆无锡人。

  去职之后,在无锡故杨时书院开堂讲学,一时士人相附的得是不少,号称为东林党时改杨时书院为东林书院,顾宪成主其事。因为当时儒林很多赞成顾宪成和高攀龙的,附党的人日多,势力也日渐广大。朝廷六部九卿,半是东林党中人。他们的主旨当然和顾宪成一鼻孔出气,专一攻讦郑贵妃,弹劾宦官,保护皇长子常洛。

  东林党党人有任言官的,便俟隙奏劾大臣,章疏连绵不绝,朝廷大臣闻得“东林党三个字人人胆寒心惊。首辅沈一贯见东林党十分厉害,多半是顾宪成、高攀龙的一类人物,自己处在孤立地位,未免岌岌自危。于是密令御史杨隽杨一清孙、翰林汤宾怡也建树起一个儒党来,一时科道中人也有许多归附沈一贯的,时人号为浙党。

  两党比较起来,顾宪成、高攀龙的东林党潜势力自然大于浙党,几科道中人附入东林党的,一登仕籍就替己党张声势,任意上疏参奏阁臣。浙党科道儒者,也将以其人之法还治其人之身,两相抵制。日久东林党的势力蔓延入了齐楚晋豫各地,江淮士人。尤多趋向东林党的,淮抚李三才为首领,作东林党的外援。朝中东林党的潜势力又进了一层。结果两党各上章交攻,互论是非。神宗帝见奏牍日多,两党互讦的奏疏堆积三四尺,神宗帝阅不胜阅,头也被他们缠昏了。从此把两党的奏章一概搁置不问,唯兰台奏疏纠劾廷臣,立即批答,也大半奏准。

  这样一来,言官疏劾廷臣,疏才上去,那被纠劾的人不待上命便弃官竟去。廷中规章杂乱,群臣无主,处事也各不一致。

  每有一建议,各举各的各行所事,好好的明朝朝仪,至此弄得败坏不堪。纪纲日堕,亡国的征兆已见。后来南北科道、东林党和浙党攻击得到了极点,至于无所攻讦了,东林党人捏造一种谣言,谓郑贵妃将谋死太子常洛,立己子常洵。并写成无数的简帖,昏夜张贴京师各门。

  内监揭了简帖进呈大内,神宗帝也闻知了,拍案大怒道:“贼子闹得这般可恶?”

  下谕严究发简帕的党羽,司仪郎沈令誉以嫌疑被捕,由刑部侍郎李廷机承谳,辞连东林党中人。逮侍御胡宪忠、翰林黄思基、主事陈骏、员外郎赵思训、大理寺丞何复等一百三十七人下狱。李廷机一概刑讯,黄恩基、赵思训等诬服,并株连言官多人。又捕高僧达观,也再三拷掠,又逮捕多人下狱。尚书赵世卿见案情愈闹愈大,永远牵连下去将无停止的时日,便上书讽沈一贯,叫他从中主持。沈一贯也觉冤戮地太多了,不免良心发现,在神宗的面前竭力维持,总算勉强结狱,只杀了袁衷、徐有明等几个观政进士。大狱结后,统计前后两案,东林党人死者三百六十余人,浙党死者相等,也算得明朝未有的巨案了。神宗帝见都下谣言日盛,人人说郑贵妃谋太子,便召沈一贯进宫,亲自书了手诏,立皇长子常洛为储君。沈一贯奉谕退出。

  郑贵妃已得宫监密报,自己本想做太后的,听说立了常洛,自然要来争执。神宗帝和郑贵妃在枕席爱好的当儿,曾答应她立常洵为太子,如今突然变卦,郑贵妃怎肯罢休,娇啼婉转地要神宗帝收回成命。神宗帝正色道:“国立长子是祖宗的成规,朕怎敢因私废公受人讥评。”郑贵妃不依道:“皇上曩日有言,必立福王常洵的,天子无戏言,如何可以赖得?”神宗帝笑道:“那时朕和你开玩笑,岂能作真?

  况皇长子年龄已经弱冠,天下人谁不知道。万一废长立幼,廷臣议论倒还罢了,倘因此人心疑虑激出乱子来,不是以小误了大事么?”郑贵妃见神宗帝意志坚决,不由地放声大哭,一头撞在神宗帝的怀里,立时要寻死觅活。神宗帝令内侍们把她劝开,郑贵妃索性倒在地上打滚,大哭大喊,口口声声要册立福王,否则情愿死在皇帝面前。神宗帝眼见得郑贵妃这样撒泼,也触恼了性子,霍地立起身,直到光华殿召集群臣,命把立储之意速行布告中外。一面着尚书赵世卿、大学士杨廷珪持节往迎太子常洛,正位东宫。  诸事已毕,神宗帝才缓步回宫。大事既定,郑贵妃知道争不回来,也只好死了这个念头。哪里晓得群臣意还未足,以福王自受封后,年将弱冠,留在京中有许多不便,应令即日就藩。

  这章疏一上,郑贵妃怎舍得母子远离,于是又在神宗帝面前哭闹,弄得神宗帝打不定主意起来。吏部侍郎夏静安将这件事密白两宫,李太后忙召郑贵妃入见,把她大骂一顿。郑贵妃不敢回话,忍气吞声地回宫。

  次日皇太后传出懿旨,催促福王常洵就藩。郑贵妃没法,只得任得福王启程。

  故事:皇子赴封地,母妃不能随行的。福王临行向郑贵妃辞行,母子两人哭得气也郁不转来。经内侍们相劝,福王始含泪出宫,向河南就藩去了。  福王就国后,宫中的大殿角上发现木人三个,上书皇帝、太子、李太后的生辰,木人身上有钉四十九根,大约是苗人的一种魇法。神宗帝看见了,心中怒气勃勃,追究置木人的主使。  司理王日乾奏称,木人系道士孔学所制,孔学与郑贵妃宫中的内侍姜田稼私下串通,居心要谋太子。神宗帝见奏,怒不可遏,甚至御案推倒,命速逮孔学刑讯。

  孔学死不承认。尚书叶向高禀道:“王日乾也是都下无赖,夤缘中官获职。若穷诘此事,小题大做,反使得小人得逞了。”神宗帝听了,恍然大悟道:“非卿一言,几乎又兴大狱了。”由是将木人一案搁置不提。

  时四川宣慰使杨应龙和他的儿子杨朝栋占据险要,拥兵称叛。应龙本宋代杨业后裔,抚治西蜀苗人颇著威望。后来被妖人李贽所惑,遂起叛意。那李贽曾做过一任知府,他自己说得异人传授,能呼风唤雨,撒豆成兵,在鄂西一带倡言传道,名叫白莲教。鄂抚刘光汉见李贽举止妖异,下令驱逐出境。李贽立不住脚,奔到蜀中,也假传教为名四处招摇。宣慰使杨应龙有个爱女妙姑忽然被妖邪蛊惑,白昼赤体嗷叫,似与人交接一般。应龙只有这个女儿,平日爱如掌珠。一朝患了奇疾,急得走投无路悬重金征医:有能治愈妙姑的,立赏黄金千两,并把妙姑赘他为婿。

  这个消息传播各地,谁不愿得千金和美妇?上门自荐的也不知多少,都没甚效验,妙姑的病反越重了。那时李贽被鄂抚赶走,正没处容身的时候,便来见杨应龙,当日没坛建醮、焚香请神,居然把妖邪驱去。妙姑就醒了过来,不似前几天的裸卧噪闹了。杨应龙大喜,立给李贽千金。待要拿妙姑嫁他,李贽辞谢道:“俺已是世外之人了,要金帛女子也没用,只求赐俺一所小宅,得修炼传道就够了。”应龙连声答应容易,立命土木工人在蜀西建起一座大厦来。正厅上供一尊白眉真人,大约就是白莲教的祖师了。大厦落成,李贽就在那里传教,又替那些人民治病,倒很是灵验,四川的愚夫愚妇都称李贽为活神仙。李贽每天坐了八人大轿游行街衢,百姓迎道跪拜,好似神佛一样的尊崇。杨应龙也常常和李贽交谈,两下很觉投机。李贽也不时邀应龙高饮,醉后自炫他的本领,能千里外搬取财物,剪羽毛可以代弓矢,撒豆能够变兵,裁纸可成骏马。杨应龙深信他的话说,帮着他四方传扬。

  不到一年,江淮荆楚教徒遍地,愚人纷纷来归,统计不下十万人。李贽便劝应龙起事,应龙心动,暗中和他儿子朝栋商议。朝栋跳起来道:“天下有这样的奇人肯来相归,是天助我了。”应龙意决,私下密遣兵卒把守要隘,于八月中秋举旗起义,拥众二十万,声势十分浩大。李贽为军师,筹划一切。他见军中少硬弓,就连夜捏成泥人千百,各给纸剪一把。李贽念念有词,吹口气,许多泥人就不见了。到了晚上,泥人纷纷回来,布囊中满贮着羽毛,李贽令将羽毛堆积成了小丘,略一眨眼,化了千万枝硬弩强矢,应用时和真的一般无二,也可以杀人射击,比真弓还灵便不少。应龙越发相信了。

  其时江淮南北谣言纷兴,相传有妖人剪鸡羽的怪事:夜间但闻鸡声一鸣,忙燃烛去瞧,那鸡身上已剪得光的了。日久人家知是妖术,畜鸡的人持着犬羊血俟在笼畔,一听得鸣声,拿犬羊血泼去,砰的一响落下一个持纸剪的泥人来,长不过三四寸,形状似垂髫的童子。这法术一破,剪羽毛的事渐寝。又换了剪人头发的妖法,民家妇女晚上睡醒,往往失去青丝。于是民间大忧,半夜互相惊起,鸣锣走告,谓妖人来剪头发,弄得妇女们晚上不敢睡觉。经有人指点,谓妖术最怕污秽。妇女们听了,各人把亵带缚在髫上,剪刀的风潮,至此才得平息。

  后来越闹越厉害了:美貌妇女无故失去。在失去的时候,不论白日或是黑夜,家人坐着谈笑的当儿,转眼底上已空,人就去得无影无踪了。可是杨应龙的营中,妇女却成日价多起了。

  应龙性好淫,又是厌故喜新的,一个少妇共枕三、四次就要厌弃。不论暑寒,妇女们不谁著裤,只穿一件长袍,尽裸下体。  到了厌弃时把那些女赐与兵卒,稍违他的心意即用尖刀刺妇女下身,碎割片片,垂毙乃止。到了应龙高兴时,令众妇女在营前裸体笑逐,又令赤身列成雁行,使兵士削圆头箭,互相较射,以中阴者为胜。

  妇女负痛扪体嗷叫,应龙看了拍手大笑。又令丐者捕蛇千条密藏在笼中,有小兵专司饲蛇,称为蛇奴。应龙和众妇女行乐,有几个贞妇不肯受污,应龙命把那妇人的手脚缚住,传蛇奴进帐,取蛇十余条,蛇尾系硫磺火种,以蛇首入女阴热火蛇尾,蛇受灼奋身人腹,长者从口中出,不及盈尺,人蛇并死。

  当蛇入腹时妇女婉转叫嚎,应龙使兵土搀住强要她们直立着,不令倒卧。又捉苗人,士兵以刀架在人身上,使父女对淫,翁媳相交,弟与姐妹,叔与姑嫂。每奸一妇,必命其夫充侍役,在旁供奔走,有不从的便杀无赦。似这般地颠倒淫乱,人心涣散,败象已经呈现出来了。应龙还是不悟,作恶如旧。杨应龙的儿子杨朝栋尤其是淫恶无论。至于那个李贽,也借着传教的名见,见美貌妇女便留住不放,本夫畏惧他的势力不敢和他计较,只暗暗地记恨罢了。四川的人民受杨应龙父子的蹂躏怨愤冲天,被害的人家大都敢怒而不敢言。

  其时有个无赖阮小二,他的妻子也被应龙霸占去了。小二忿怒叫骂,应龙的党羽将小二捕去打了二百鞭,才释放了,命小卒三四人对着小二轮奸他的妻子。小二气愤填膺,便纠了同党百人暗俟在杨应龙的营后,乘夜大喊杀人。应龙正和诸妇女淫乐,听得喊杀之声,不知来兵的多少,忙叫左右张号。不到一刻,朝栋引亲兵五百名杀到,应龙又自营中杀出。人马愈杀愈多,阮小二不过百人,怎能敌得应龙的大队。转眼百人杀得干干净净,只逃走了一个阮小二。事后应龙查点人马,也被杀伤不少,不觉大怒道:“区区几个贼人也敢来太岁头上动土,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杀了府尹,占了城池,倒也不过如此。”

  朝栋听说,便踊跃争先,率领了一千苗兵直杀入永宁。知府马知忠不及防备,被苗民乱刀剁死。游击柳成美、参将罗成闻得府署有警,忙忙点起本部人马赶到西门,正遇朝栋的苗兵。

  朝栋见柳成美带兵前来,就大吼一声,挺一枝浑铁点钢矛飞马杀将过去。柳成美挥刀来迎。罗成赶至舞刀助战。朝栋一枝矛左右轮动好似旋风一般。成美臂上刺着一矛,拨马便走,罗成抵敌不住,也只好策马落荒而逃。朝栋乘势大杀一阵,官兵死伤大半,柳成美死在乱军之中,罗成身负重伤,逃回建昌。

  四川巡抚王如棠上疏告变。神宗帝看了奏疏,回顾沈一贯道:“小丑跳梁,不早剿除,今日养成巨患,该守土督抚咎有应得了。”沈一贯点点头。神宗帝命一贯拟旨:知府马知忠、游击柳成美既死勿议,参将罗成迂戍,巡抚王如棠褫职,总督罗兆铭贬级。一面以李如松为讨贼大将军,统兵十五万剿平川乱。那里晓得李如松浮躁轻进,被杨应龙父子诱入重地四面围杀,几乎全军覆没。

  败耗传到京师,神宗帝大怒,即将李如松拿办。以刘綎为大都督,调齐四省陕甘绥贵兵马,即日出师。刘綎初任大同总兵,因征寇有功改援都督兼五城兵马司,为人勇冠三军,每战必身先士卒,平时布衣粗食,甘苦和小兵相共,不分将卒。

  惟行起兵来号令严明,违者斩以徇,不留一点情面,所以军纪肃然。当他在宣府的时候,不过做了游击,出兵上阵很具大将的风范。

  总兵戚继光常说他有大将之才,几番保荐他,改授参将。

  那时蒙人不时寇边,刘綎领兵迎战,持着一口九环的大刀,重有七八十斤,舞起来呼呼有声,口里大呼陷阵,胡兵见了纷纷倒退,所向无敌。由是刘大刀的名儿远震关外,蒙人一见刘綎,便相顾惊走道:“刘大刀来了!”此番奉台往征四川,大军浩浩荡荡地杀奔前去。

  杨应龙素知刘綎能军,更兼猛勇,心上早已有些胆寒。独有杨朝栋却年轻不知厉害,摩拳擦掌地准备迎敌。忽探马来报,刘綎大军离永宁只有四十里了。要知两军胜负如何,再听下回分解。

第八十七回

  第八十七回五岭关杜松斩贝勒千秋鉴魏朝奸保姆却说刘綎统着王师,不日到了永宁,离城三十里下定寨栅,一面下令副指挥岑范、李齐、慕容孙等各营紧排鹿角,要防敌劫寨。那边杨应龙闻得到刘綎的大兵已经,嘱咐他的儿子杨朝栋、义儿杨奉,伪将军舒寿、彭毓灵等小心巡城。到了晚上,杨应龙亲自登城瞭望,见明军营中火光独天,一字和长蛇一般,刁斗声不绝。应龙看了打个寒噤道:“王师的声势到底和常军不同的。”又回顾诸将道:“你们瞧刘大刀的人马多么整齐!”杨朝栋大声道:“父亲莫长他们的锐气,俺家的兵马不见得弱于他,只恐鹿死谁手,正不能决定。”杨应龙道:“话虽这样说,总是仔细了地好。”朝栋不待应龙说毕,便欲领兵出城前去劫寨。应龙慌忙阻拦道:“刘大刀这厮不比别个,他在边庭镇守十年,现在的官儿还是枪刀头上争得来的,可算是一位能征惯战的勇将。如今卒师远来,难道会不预防咱们去偷他的营寨么?你快休妄动,待咱们和军师商量了再说。”

  况罢下城回署,朝栋与诸将也陆续到来。应龙一迭连声地命请军师来商议军情。

  小军去了不多一会,李贽带了两名亲随掌着大红纱灯骑了高头骏马到帅府前。下马进署,应龙和朝栋降价相迎,三人携手进了大堂坐定。诸将参见过了,应龙便发言道:“咱门自把朝廷的李如松杀败,此刻又换了个刘大刀来了。咱闻得他是一员名将,倒要留神一下,不识军师可有什么妙计破他?”李贽举手笑道:“主师无须担心,明日敌人如来搦战,且先试他一阵,我看日中黑子出现,这血光之灾当应在敌人身上。不出三日,包管杀得他片甲不回。”杨应龙大喜道:“全仗军师帮助了。”  是夜计议已定,准备次日和明军交锋。

  再说刘綎下寨后亲自巡视了一周,进帐坐在虎皮交椅上按剑看书,直至天交五更才朦胧睡去。辰初时候诸将进帐致候,刘綎草草梳洗了,全身披挂。升帐点卯已毕,便问:“今天和贼人见仗,哪位将军出马?”副将何兆威应道:“末将愿打头阵。”刘綎点头,即发下一枝令箭,叮嘱道:“何将军领人马五千,先去刺探兵力如何,但不可折了锐气。”何兆威领会,自去点齐人马,顶盔贯甲,耀武扬威地去了。刘綎又传指挥马进忠、慕容孙进帐道:“两位将军可引兵马三千接应何先锋。”

  马进忠和慕容孙去了,刘綎自己率同李齐、岑扬、押着大队观阵。那何兆威领了五千人马,直抵永宁城下搦战。城上杨朝栋领了三千人马,左有杨奉,右有舒寿,一声炮响城门大开,三骑马并肩飞出,兵丁一字儿排列。双方射住了阵脚,何兆威暗暗喝采道:“杨氏父子到底是武官出身,兵士齐整,不像个乌合之众,怪不得李如松要败在他们手中了。”想着便一马当先,大骂:“杨应龙逆贼!朝廷有何亏负了你,却据城造反?看俺天兵下临,不束手早降,更待何时?”杨朝栋大怒,也不回话,正要挺矛出马,舒寿已舞刀跃马直取何兆威,两马相交双刀直举。战有三四十合,杨奉忍耐不住,飞马出阵助战。明军阵上慕容孙拈抢而出,敌住杨奉。

  四骑马驮着两对战将团团儿打着战。杨朝栋见杨奉、舒寿不能取胜,大喝一声,舞动钢矛驰到了战场上,一矛向何兆威刺来,兆威不及避让,右腿上着了一矛,负痛败下阵来。舒寿哪里肯舍,紧紧赶来。明军阵上马进忠一骑飞出救回何兆威,抡抢抵住舒寿。舒寿心中大怒,暗自骂道:“你这厮会救他,俺就擒你也是一样的。”

  这时舒寿手中的大刀飘飘如泼瑞雪,只见白光闪闪,瞧不出一点儿破绽来。刘綎在阵上远远地望见,便问岑范道:“贼兵中有这样的能手,叫什么名儿?”

  岑范未曾回答。李齐是李如松的旧将,接口应道:“此人名舒寿,还有一个叫彭毓灵,都是贼中有名的勇将。前次李将军指李如松一半败在妖法,一半是吃亏在他们手里的。”刘綎惊道:“贼人有妖法的么?倒不曾预备破它的东西。”说时忽见马进忠翻身落马,军士忙去抢了回来。刘綎大怒,便待亲自出马,岑范早跃马直奔舒寿。那边杨朝栋刺伤了何兆威,回头来帮着杨奉双战慕容孙。一个失手被扬朝栋轻舒猿臂,把慕容孙活捉去了。李齐要去抢救,哪里还想来得及。恼得个刘綎咆哮如雷,这时再也忍不住了,就把乌驺马一拍,竟取杨朝栋。

  那慕容孙已由杨奉拥入城中,朝栋正在得意洋洋,见刘綎一马飞出,细看他生得黑脸如锅底,两道浓眉分八字,乌盔玄甲,坐下乌驺马,手提九环大刀,威风凛凛又是和常人不同。

  杨朝栋心内寻思道:“他们说的刘大刀,此人只怕就是了。”  杨应龙在敌楼上观战,认得是刘綎亲自交锋,忙令军士飞马下城,通知杨朝栋,那黑汉正是刘大刀,须要格外小心了!杨朝栋自恃勇猛,怎把刘綎放在心上。他仗着钢矛奋力一矛刺去,刘綎架开,还手一刀劈来,朝栋不知厉害,用矛去迎时觉得刀碰在矛上来势十分沉重。朝栋在马上连晃了几晃,才有些吃惊道:“刘大刀果然凶狠的!”欲想回马,身在阵上万万不能下台,只得硬着头皮,拼死力战了有七八合,累得头昏耳鸣,出了一身冷汗,正拟策马逃命,刘綎手敏眼快,一手拖住了朝栋的马缰只向前一带,朝栋坐不住马鞍,翻身扑将过来,被刘綎和提小孩般地一把掷在地上。明兵齐上,七手八脚地捆了朝栋便走。贼也想来救,都吃刘綎拦住了,一个也不敢上前。这边岑范战不下舒寿,李齐来跃马相助。舒寿力战两将,全无惧色。

  城上杨应龙见儿子朝栋被擒,急得双足乱跳。彭毓灵和杨奉双马齐出,刘綎挡住了两将厮杀。扬应龙忙叫请军师,李贽赶上城头,口中念念有词,泼刺刺地一阵大风向明兵阵上刮来,吹得士卒皆睁不开眼。李齐知道妖法来了,忙拨马先逃,岑范也拍马回阵。舒寿无心追赶,勒马自归本阵。刘綎正大战两将,见黑风陡起,恐怕有失,虚晃一刀策马便走,一面传令鸣金收兵。彭毓灵和扬奉晓得刘綎勇猛不敢来追,双方各自罢战。

  刘綎回寨计点人马,受伤的五六人,惟折了指挥慕容孙,及何兆威、马进忠受伤。擒了贼将杨朝栋,算来还不十分吃亏。

  刘綎吩咐何马两将且去后帐休息,令左右推上扬朝栋来。朝栋立着不肯下跪,刘綎笑道:“你到了今日还要倔强么?”喝令打入囚车,待擒到了杨应龙,一并解上京去。朝栋破口大骂,刘綎只做不听见一样。过了一会,杨应龙遣使前来,要求刘綎将朝栋交换慕容孙。刘綎沉吟了半晌,对来使说道:“准如你主将之意,来日各便衣相见,互换败将就是了。”使者领谕,自去回报应龙。当下刘綎点鼓,大集诸将。何兆威、马进忠等不过一些轻伤,这时仍上帐听令。  刘綎说道:“俺要破应龙,就在明日的机会上了。”因把应龙提议交换被擒将官的话,对诸将宣布了一遍。又接着说:“俺知应龙一心在儿子身上,他便衣出阵,后方虽有预备,城上必然空虚。俺们趁这个时候暗袭北门,薄城进去,再从南门并力地杀出来。贼兵疑飞将军从天下来,定要自相践踏,那时俺领兵攻入前后齐上,怕他不败。这永宁也唾手可得了。”诸将听了,无不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刘綎即下令,岑范、李齐各引步兵五百人,悄悄去袭它北门。马进忠、何兆威各在离营三里处去埋伏,听得鼓响,挥兵杀出。分布已定,一宿无话。

  次日起来,点鼓传将方罢,忽报贼兵已便衣列阵相待。刘綎点点头,命千总仇勇先率便衣兵百人也去列在阵上,刘綎却故意迟了不出,以便两路兵马得安然达目的地。这样地过了好一会,刘綎方同着五名亲随捧了两面大鼓在阵前放下,小车拥出杨朝栋来,杨应龙也命将慕容孙推出阵前。两方各一声鼓响,杨朝栋和慕容孙各自跑回本阵。谁知慕容孙与朝栋打照面时,扬手一镖打在朝栋的额上,翻身跌了个斤头。明军阵上,一声鼓罢,咚咚地连续打起鼓来。杨应龙见儿子着了一镖,心上正在忿怒,要想挥兵杀过阵去。那时刘綎已经回马,阵上只剩得一百个兵丁同擂鼓的几名亲随。彭毓灵狐疑道:“刘綎战又不战,一味令军士擂鼓,其中必然有诈。”

  舒寿也说道:“他此刻回进营去,定然披挂冲杀出来了。”说犹未毕,果见刘綎顶盔袭甲立马营门前,却并不出兵。杨应龙大疑,正待令探马去哨探,猛听得城内喊声大震。杨应龙惊道:“咱中了贼人奸计了。”忙令兵士火速进城。马进忠已从左边杀来,何兆威从右方杀来,刘綎自引大军与慕容孙直扑南门。杨应龙抵挡不住,人马自相践踏。

  彭毓灵护了杨朝栋,舒寿保着杨应龙,大败进城。当头正遇李齐、岑范杀来,应龙前后受敌、无心恋战,急急地逃到帅府,意欲保护了家属同出西门逃命。等得家人齐集起来,府门外明兵已团团围住。舒寿被绊马索绊倒,给明兵获住,杨奉死在乱军之中,彭毓灵见大势已去自刎而死。杨应龙惶急万分,知道必难幸免,便和他儿子朝栋、妻子彭氏、媳尤氏等一齐自缢而死。不到一刻,明兵攻进帅府杀散余党。刘綎入署,令出榜安民。一面收了人马,将杨应龙等尸身解下,俟上命定夺。

  当即草疏报捷。兵士又押舒寿进署,刘綎忙亲替他释缚,用好言抚慰,并置酒给舒寿压惊。舒寿感刘綎义气,自愿投降。不日上谕到来,命将杨应龙父子戮尸,大军即日班师,所有将士回京听候封赏。刘綎领旨,如律戮应龙父子尸首毕,下令旋师。  日月如梭,大军晓行夜宿,不日到了京口。刘綎觐见,神宗帝奖谕了几句。第二天下旨,刘綎授大将军,晋封子爵。李齐、岑范、慕容孙等各授为将军。马进忠、何兆威均擢都指挥,仇勇加游击,舒寿以副将隶刘綎部下,有功再行赏。

  四川既平,神宗帝和诸嫔妃等在宫中大开筵宴,庆贺得胜。

  正在兴高采烈,忽接山海关守将总兵刘禹锡飞章入报:建州卫满人努尔哈赤统了建州部属攻破了叶赫,略取辽东,现在兵进抚顺关。明兵屡败,请朝廷速选强兵猛将以御外侮。神宗皇帝看了这封奏牍,不觉惊得目瞪口呆,半晌做声不得。还是内监王进在旁说道:“满人既如此猖狂,陛下宜临朝召集文武大臣,筹议御敌的办法。”神宗帝见说,才如梦中苏醒过来,连连叫冯保出去传命。王进知神宗帝这时神经错乱了,自己就充着冯保,出宫宣召大臣。原来自张居正死后,冯保勉强挨延了几年,终觉孤立无援,被廷臣们一再地弹劾。神宗帝命他赴南京闲居,此时奉谕赐死已有六七年了,你想还有什么冯保,不是神宗帝昏了么?

  原来建州的满人,自努尔哈赤独立部落一天兴盛一天,努尔哈赤便招兵买马养精畜锐。初时尚劫掠塞外,渐渐并吞那些小部落。不到十年,那些大部落也纷纷投顺。至明朝的万历四十四年,努尔哈赤见部落已十分广大,势力强盛,便老实不客气不待明朝的封典,竟自己做起皇帝来了。建元叫做天命,也就是满清开国的第一个太祖。  努尔哈赤既据位称帝,还仗着他人强马壮、明朝气数衰颓的当儿,常常来寇边地。不过不敢进迫内地,只就交界的地方纵兵饱掠一会,便收兵回去。边廷将吏,大都好偷安的,见满兵不来相逼,乐得眼开眼闭,任他掳些财帛,横竖是百姓晦气。

  这样的一来,满人的胆子愈弄愈大,连年所掠得的金银,积草屯粮,兵力日渐雄厚,便率领着强兵猛卒先寇辽东,进兵抚顺。

  警报传来,京师人心惶惶。这时神宗帝临明华殿,召集文武大臣商议出兵的要政。丞相方从哲主张进兵痛剿,众臣也并无异议。神宗帝即以杨镐为兵部右侍郎总督兵马经略辽东,刘綎为副都督,即日出师。

  这道旨意下来真是雷厉风行,谁敢台慢。怎奈明朝的武政久已不修,兵卒多半老弱,未曾出兵,先已倒了锐气。杨镐见士兵羼杂不能临阵,传令大兵暂行屯驻,要挑选一番再行进兵,一面向朝鲜,叶赫两处征兵。可是京师风声日紧,人民一夕数惊。神宗帝下谕,王师火速进剿。兵部尚书黄嘉善奉到了皇帝催兵的飞敕,哪里还敢延缓,当即令飞骑赍红旗赴边,令杨镐进兵。这种红旗是明朝的旧制,恐将师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所以拟定一种红旗,上盖有御宝,中绣火珠三颗,并书着万急如律令的字样。边将接到了这张红旗,无论如何困难也要拼死进兵。

  倘仍按兵不动,红旗再发。依旧不肯进兵,红旗三颁。到了第三次红旗颁至,将帅在按兵坐视,是该将帅已有变心,兵部就要奏闻,下旨拿办了。从前太祖高皇帝的时候,徐达北征,李善长为兵部尚书七颁红旗,令徐达进兵。徐达只是按兵不动,善长忙以徐达有变上闻。太祖惊道:“徐达与朕相交患难,决不至有二心。红旗乃紧急要命,岂可连发七次?”于是谕令兵部,此后非至万不得已时,不得滥发红旗。并载在祖训中。自永乐以后,红旗从未用过。现在到了这位万历皇帝时代,转是重翻旧调,破历朝未有的规例。这也是明朝将亡的预征了。

  当下杨镐在山海关驻兵,接到兵部的红珠火旗,知道上命紧急,看来不能挨延,只得召集了诸将开军事会议。刘綎首先言道:“边卒多年劳苦,士无战心。各处强行凑集的兵丁又多未上过战场,连队伍也齐不起来,怎好出兵打仗?”杨镐说道:“这叫做君上有命不好不遵,就使兵士不堪一战,也只有拼死去干他一下吧!‘众将听了,各自默默无声。杨镐便发令:命副都督刘綎带领人马一万五千,前去会合朝鲜人马,由宽甸绕至兴京,看满兵营帐移动,即从东路攻入,截住他的归路。刘綎领令去了。杨镐又命开原总兵马林率领铁骑三千,步兵一万,督同金台人马越过铁岭,攻打满人的北路。马林领命,自和副将刘遇节、程贝引兵去了。

  杨镐又命辽东总兵李如柏上帐,吩咐道:“你可领大兵三万绕道亚骨儿关,直捣他的老巢。但那里路途多是羊肠鸟道人马难行,宜昼夜兼程而进,莫误了时程。”

  李如柏领命,统了大军自去。杨镐又命山海关总兵杜松领兵一万五千名,由抚顺关沿浑河攻取西路。杜松领命去了。这四路兵马约二十多万,杨镐号称五十万,并定在春尽四路兵马在满洲二道关会齐,进攻赫图阿勒。杨镐自己统着中军徐徐地东进。  是年为万历四十六年。蚩尤旗见蚩尤旗,星宿也,似彗星而尾形似旗,见者其处必遭刀兵祸乱,光芒射四方,长可数十百丈。彗星亦现,地震东南,都下士人逆料出兵必是败征。  单讲山海关总兵杜松,平日勇悍善战,塞外称他为杜黑子。

  因他交锋时掳起两臂,乌黑如漆,持着金刀乱杀乱斫,胡兵十分畏惧他。时大兵出关,天空纷纷飘下一天的大雪来,兵马艰于行走,已误了出师路程,那杜松急于立功,率同本部人马在风雪满天中踏雪进行。天寒地冻,路有滑冰,人马往往跌倒。

  杜松不顾,兼程如前,兵士已有怨声。看看出了抚顺关,越过五岭关已到了浑河。那里有满洲皇帝努尔哈赤的长子大贝勒岳勒托和八贝勒皇太极对河守着,遥相呼应。

  那时大贝勒岳勒托见明兵冲过五岭关来,便在河南岸把人马摆开,舞刀跃马立在阵前。杜松正督兵疾驰,忽听得喊声大起,前队兵来报:满洲兵拦住去路。杜松大怒,喝令兵士扎住。  自己立马横刀,前来观阵。但见满洲兵人马雄壮、衣械鲜明,黄盖下一员大将锦袍黄挂、纬帽乌靴,相貌很是威风。杜松高声叱道:“你是哪一路人马,敢阻挡天朝大兵?”岳勒托应道:“俺满洲皇帝陛下驾前大贝勒岳勒托便是!你是明朝哪里的无名小卒?留下头颅来放你过去!”杜松听了,不由地心头火起,也不再说,舞刀直取岳勒托。岳勒托也挺刀相迎。两人拼命地大战,双刀并举,都舞得和旋风一般。战有三四十合,杜松奋起神威,大喝一声,一刀把岳勒托劈在马下。明兵一拥上前乱杀了一阵,只杀得满洲兵走投无路,刀下挑得性命的多半落水死了,一千五百名满洲兵杀得一个也不剩。对岸的八贝勒皇太极见自己的人马失败,岳勒托阵亡,只叫得一声苦。又不敢渡河来救,眼睁睁地瞧着杜松在南岸耀武扬威。这里杜松割了岳勒托的首级,饬飞骑去杨镐军中报捷。杨镐又将捷音上闻,神宗皇帝听得杨镐出兵,西路已经得胜,不觉不喜。下谕擢杜松以将军记名,宫中大开筵宴庆贺。

  那时宫廷中的腐败一天不如一天。东宫太子常洛的郭妃已诞了皇太孙,赐名由校,就是将来的熹宗皇帝。太孙的乳母客氏,是定兴县人,丈夫叫做侯二,不幸早殁,客氏十八岁便成寡妇,遗腹儿又不满一岁,随着侯二做阴间父子而去。客氏十九岁进宫乳哺皇太孙,她正青春少艾的当儿,怎能够孤帏寂处,不免有伤春之感了。  谁知事有凑巧,司礼监王进有个义儿魏朝,本是京师的无赖,因巴结上了王进,在司仪处充当奔走的小监。其实魏朝并未净身,王进却含含糊糊地把他留在属下。

  这也是明朝气数垂尽,自有三合六凑的事发生出来,将明朝的一座江山,断送在他们几个妖孽的手中。这客氏方琴挑无人,魏朝正有求凰之心,两人在平日间终是眉来眼去,渐渐地心心相印。有时魏朝在无人处遇见了客氏,便摩乳抚腰的常常逗引她,客氏也不过一笑罢了。过了几时,值魏朝调到了千秋鉴,这千秋鉴是专管宫女、内侍死亡的,地方很是幽僻。一天恰好客氏经过,魏朝见四面无人,一把搂住了要客氏接吻。客氏将魏朝一推道:“空有丈夫相,也和我们一般的,却发什么雌性?”

  魏朝见话,知道客氏有意,便微笑说道:“你莫小觑了咱,焉知咱是没有须眉气的?”

  说罢,轻轻把客氏拥在榻上,慢慢地替她解开罗襦,这时客氏已娇躯无力,只是格格地笑着,正在深情旖旎、半推半就时,魏朝已刘阮步入天台,客氏吃了一惊,一时娇怯怯地说不出话来,心上明白魏朝是不曾受过宫刑的。两人在千秋鉴的室内情话絮絮,讲得十分得趣,不提防一个人抢将入来,吓得魏朝和客氏缩做一团。要知进来的是谁,再听下回分解。

第八十八回

  第八十八回红颜刃仇秀华成眷属阉竖缔爱魏珰偕鸳俦却说魏朝和客氏正在千秋鉴中打趣,不提防魏忠贤直抢入来,报告慈宁宫的宫侍云娥仰药自尽,神宗帝命魏忠贤到千秋鉴,召太监去检视收殓。魏忠贤一口气跑入来,见室内寂无一人,待要高声呼唤,回顾榻上,幔钩荡动,忙去揭开蚊帐,不觉倒退了几步。魏朝见是忠贤,才得放心。于是慢慢地走下榻来。客氏眠在榻上,把锦被蒙着脸儿,羞得她不敢抬头。忠贤只做没有瞧见一般,把神宗帝的谕旨宣布一遍。魏朝便随着忠贤同至慈宁宫,循例收殓好了,回到千秋鉴时,客氏已经走了。

  从此以后,客氏每天到千秋鉴来和魏朝缠绵爱好,俨然是夫妇了。这时神宗帝有了几岁年纪,索性居在深宫里,又因左足被刺客所伤张怿行刺,中神宗帝足,行动很觉不便,连明华殿也难得登临了,这且按下。

  再说徐州杨树村的罗公威忽然一病死了,任芝卿便帮着料理丧事,碧茵姑娘直哭得死去活来。芝卿再三地慰劝,自己也披麻带孝的循礼含殓。芝卿尝认公威做了义父,当然依着子女例一般上教守制。看看过了三年,碧茵姑娘和芝卿商量,卖去产业,择了一块地皮,替他父亲公威安葬好了,便收拾起家私什物,同芝卿北去。

  不日到了京师,碧茵姑娘是个女子,不好住什么庙宇。由芝卿去选了一所民房住下。人家当芝卿和碧茵姑娘是一对少年夫妇,哪里晓得他们各自有意中人的,两人虽同室相处,却是各不侵犯,而且并说笑也不常有的。碧茵姑娘自到都中,天天夜出晨归,去探宫廷的路径。芝卿没有什么本领,终日唯向大街小巷游览而已。碧茵姑娘报仇心急,和芝卿讲起张怿的事来便咬牙切齿的,一会儿又流下泪来。有一天上,碧茵姑娘惨然对芝卿说道:“俺家从明日起要与你长别了!”芝卿惊道:“姑娘为什么说这样的话?”碧茵姑娘叹口气道:“俺自张怿死后,心志惧灰,此身同于枯木,又似孤雁,永无比翼之时了。

  但俺也不作如是想,只愿老父相佑,报得大仇,俺就心满意足了。现下俺已把宫中的路径探明,前去取仇人的头颅。先将你那秀华救出来,再去刃那仇人。可是不幸不中,和张怿一样身被仇人所获,不是和你要长别吗?“芝卿忙安慰道:”姑娘心诚,自然神灵见护,怕不马到功成!“碧茵姑娘略略点头,这天晚上便换上紧身衣靠,插上宝剑飞身向皇宫中去了。

  芝卿独坐着无聊,拿出平日的诗稿来,在灯下吟哦解闷。

  约有三更多天,猛听得檐瓦乱响。碧茵姑娘已负着一件东西跳下地来。叫芝卿帮着解下,只见她粉脸儿上溅满了血渍。芝卿正要问话,碧茵姑娘说道:“俺大事已妥,你快打开布裹来,看弄错没有。俺们明天清晨就要出京的,否则万一给他们查获,岂不白费了心血。”芝卿见说,把绣袱打开,里面端端正正地睡着刘秀华。

  芝卿又惊又喜。见秀华星眸紧阖。尤是好睡。碧茵姑娘笑道:“她还受着俺的熏香味儿,所以不容易醒转来。”说着去取了一杯冷水来,在秀华的脸上轻轻地噀了几口,秀华打个呵欠,开眼见地方有异,吓得跳起身来,回头瞧见了芝卿,不由地一怔,半晌才说道:“我们这是在梦中么?”芝卿一面扶她下榻,微笑着说道:“哪里有这样的好梦,人家为了救你,几乎被侍卫所伤。”秀华见说,回面打量一转,指着碧茵姑娘道:“敢是这位姐姐来救我的。”芝卿道:“怎么不是。”  秀华忙向碧茵姑娘行下礼去,慌得碧茵姑娘还礼不迭道:“这算什么,俺自己要报大仇,不过便中效些微劳罢了。”于是互询了姓名,芝卿将被释出宫,老母逝世,收殓张怿,认罗公威为义父,及碧茵姑娘报仇,救援秀华,前后细细讲了一遍。

  秀华听了,扑簌簌地垂下泪来道:“你却这样的多情,我真负了你了。”芝卿说道:“这都是你姐姐的不好,咱决不见怪你的。”两人絮絮唧唧情话缠绵,把个碧茵姑娘看得悲从中来。

  想自己当年和张怿也是这般地情深义厚的,现在弄得人亡鸾拆,忆念昔日,怎不心伤!芝卿和秀华久别重逢,又是珠还合浦,不啻破镜重圆,他们两人自有说不出的快乐,还去管什么碧茵姑娘。碧茵姑娘触景伤情,只在暗陬偷弹珠泪罢了。

  天色微明,鸡声远唱,碧茵姑娘起身草草梳洗了。芝卿和秀华香梦正酣,碧茵姑娘喊道:“芝卿!快起来料理走吧!此刻是什么时候,却还这样的安心!”芝卿听了,慌忙从榻上直坐起来,秀华却娇羞满面地低垂着粉颈,似乎十分惭愧。碧茵姑娘知趣,故意望外面转了个身,秀华手忙脚乱地穿好了衣服,由碧茵姑娘替她梳了个长髻。芝卿辞去了房主,两女一男三个人雇了一辆骡车,把衣物等放在车上扬鞭款段出了都门,回他们的徐州去了。到了杨树村中,就碧茵姑娘家中住下。芝卿和秀华这时总算有情人成了眷属。碧茵姑娘却自去筑了一所茅舍,终年在茅舍中茹素讽经,直到七十多岁无疾而逝。芝卿那时也死了,由秀华为她收殓安葬。墓上题曰:“贞烈女子罗碧茵墓。”  再说神宗帝深居简出,大臣们多不能见到御容,一班新进臣子,只闻得上谕,至于皇帝是怎样一个面貌谁也没有瞧见过。

  就是内廷的嫔妃,不大得宠的也经年地不得一近天颜。从前的昭妃刘秀华、晋妃刘秀媛神宗帝多么的宠爱,如今却撇在一边,弄得两位刘妃和进了冷宫一样。因为神宗帝晚年只爱一个郑贵妃,若王皇后、王贵妃诞太子常洛者一年中在元旦朝见一回。此外逢到什么佳节,或宣王皇后赏节,帝后同饮几杯,余下就不常叙面。好在两宫李太后、陈太后已先后崩逝,神宗帝没了管束,越发比前放肆了。  那天神宗帝酒醉,扶了郑贵妃一步一颠地回到玉楼。恰好碧茵姑娘纵进宫墙来,在玉楼的窗槛上倒身下去,正对着神宗帝所坐的地方,碧茵姑娘见了仇人,眼中几乎冒出青烟,便拨出了宝剑飕的一剑刺去,直戳在神宗帝的胸前,血光飞处,神宗帝斜倒椅上,喊也喊不响了。郑贵妃方背身立着,内侍宫人眼见着白光一耀,神宗帝冒血而倒,便一齐嚷了起来。

  郑贵妃吓得回身不迭,众人慌乱着把神宗帝扶起身来,早已双眼发呆、气息奄奄。胸口的鲜血还是骨都都地冒个不住,一把宝剑寒光闪闪地落在地上。郑贵妃浑身不住地打战,叫嫔妃们帮着将神宗帝的衣襟解开,只见前胸深深地一个窟窿,把内侍宫人都看得吓呆了。郑贵妃泪流满面地说道:“你们呆着做甚,还不去请太医院来替皇帝诊视么?”内监们如梦方觉,两个内侍抢着去召太医,郑贵妃又命宫女去报知王皇后及各宫嫔妃。不一刻太医来了,王皇后和王贵妃并六宫嫔妃陆续到来。

  太医诊过了脉搏,知道脉已下沉,看来不中用的了,便屈着半膝,老实禀知了王皇后。皇后和六宫嫔妃听说皇帝已危,个个娇啼婉转地泪珠纷纷滚滚都哭起来了。

  大家哭了一会,还是王皇后有主意,忙令司礼监王进传出谕旨,召集左辅宰相、六部九卿等,火速进宫商议大事。

  王进带跌带跑地赶出宫去,在侍事处选了一匹快马,往各大臣的私第一一去通知了。王进事毕回宫,大臣如方从哲、朱赓、赵世卿、越嘉善、赵兴邦等,已先后入宫。那时太子常洛、皇太孙由校也立在旁边痛哭。神宗帝已不能说话,只拉着太子常洛的右手、宰相方从哲的右手点头示意,两眼就往上一翻双脚一挺,呜呼哀哉了。王皇后、皇太子、皇太孙、嫔妃、大臣无不痛哭失声。力从哲便收了眼泪朗声说道:“皇帝既已宾天,咱们一味地恸哭也不是事体,大家且议正事要紧。”众臣听了,都各止哭。由方从哲领头共至华明殿上,先拟草诏,传位与太子。又草了正位的诏书,以便颁布天下。

  诸事方毕,天色已经破晓,方从哲命司仪处在奉天殿上撞钟擂鼓,召集各部官吏,一面扶太子常洛登位,是为光宗皇帝。

  改明年为泰昌元年,追尊神宗帝为孝显皇帝,庙号神宗。晋王皇后为孝端皇太后,生母王贵妃为孝靖太后,郑贵妃晋太妃。

  册妃郭氏为皇后,侍嫔李雅云为庄妃,李飞仙为康妃,刘嫔人为贵妃,赵氏为选侍。封方从哲为太师左国柱、摄行丞相事,赵世卿为吏部尚书兼华盖殿大学士,赵嘉善原任兵部尚书、兼任文渊图大学士,加少师衔,朱赓为谨身殿大学士,赵兴邦为武英殿大学士兼礼部尚书。又擢左光斗为都御史,给事中杨涟为吏部侍郎。下诏免人民赋税,罢神宗时弊政。又下谕停止采取矿税,罢江浙织造局,罢云南采宝船,停止山西采人参等,百姓免其充役。

  诏书颁发后,天下欢声雷动。大家以为新君登极,旧政革新,天下颇有望治之心。哪里晓得这位光宗皇帝别的都还不差,就是好色太过。他那两个妃子,一个庄妃,一个康妃,庄妃称东李,康妃称西李。西李便是李康妃,出落得玉肤花貌婀娜多姿,光宗帝十分宠幸。其时的孝端皇太后、孝靖太后又相继崩逝。郭皇后又病殁。

  光宗帝因丧母丧妻,悲伤过度,就此染起病来了。那郑贵妃虽晋了太妃,心里还是不足,又见孝端、孝靖两太后逝世,满心要想做太后。李康妃也为了郭皇后已死,自己想光宗立为皇后。一个想做太后,一个想做皇后。两人都一想尽愿,暗暗地结连了魏朝,从中设法。

  魏朝在光宗帝在东宫时已经侍候有年,很得皇上的信任,于是在光宗帝面前竭力替郑贵妃和李康妃进言。光宗帝还算明白,对魏朝说:“先帝未曾立郑贵妃为后,这时遽然晋为太后,朝臣不要议论吗?”魏朝正色道:“陛下但宸衷独断,臣下何能强回圣意?”光宗帝没法,又被李康妃在耳畔絮聒着,一时打不定主意起来。只得扶病临朝,把立郑贵妃的谕旨先行向大臣宣布过了,命阁臣颁发。宰相方从哲本来是个混蛋,晓得什么的纪纲仪礼,正要把上谕缮发,恰好侍郎孙如游听得这个消息,忙来见方从哲道:“某闻朝廷将晋郑太妃为太后,相公意下怎样?”方从哲答道:“这是上命下来,自然只有照办。”

  孙如游变色说道:“相公不顾现在的声名,难道并后世的唾骂也不顾么?”从哲诧异道:“皇上有旨,干某什么事?”如游大声道:“郑贵妃为先帝宠妃,未见册立为皇后,今上无端晋为太后,朝廷封典,从此堕尽,名器也滥极了,还做他什么鸟官,大家只鸟乱苟且一回就得了。况公为当朝首辅,这事相公不谏谁来多嘴?

  后人不是要骂相公么?”方从哲听了恍然大悟,向如游连连作揖道:“多承见教!

  某即刻入宫去谏阻,公等可联名上本就是。”孙如游大喜,辞了方从哲,当夜草奏,次日进呈。

  光宗帝那道尊郑贵妃为皇太后的手谕虽已下了,心上不由得懊悔起来。又被方从哲面陈历朝制度,谓未有妃子在隔朝进尊太后的,开立国所无之例,将为后世讥评。光宗帝见奏,心里越觉不安了。第二天侍郎孙如游、御史左光斗、尚书孙永高等又纷纷上疏,请晋郑贵妃为太后的成命立即收回,方从哲又把那道上谕循例封还。  郑贵妃自迫着光宗帝下了晋太后的谕旨,便天天伸长着脖子希望着内阁发表。

  一天过了,消息沉沉。接连了十多天,影息毫无,郑贵妃有些不耐烦了,令魏朝到内阁中来打听。方从哲说道:“皇上现拟收回成命,所以不敢宣布。”魏朝听了,忙去报知郑贵妃。  郑贵妃含怒道:“天子无戏言,怎么中途可以变更的?”于是又来见光宗帝,把方从哲的话向光宗帝质问。光宗帝也不回答,只把孙如游等的奏疏一古脑儿递给那郑贵妃。郑贵妃看奏牍中无非是说些祖宗的成规、朝廷的礼仪,每一句都打着郑贵妃的心坎,不禁老羞变怒,把奏章一抛,便气愤愤地回宫去了。

  那李康妃见郑贵妃的事成画饼,自己的当然也不能成为事实,眼见得这皇后是别人的了。大凡女子的量器最小,民间的正室和筵室常有许多的争执与区别,筵室往往想扶做正室,都是为的名分关系。如今堂堂一个皇后谁不想染指,就是李庄妃也未曾不想,但没有李康妃那样热烈罢了。康妃要做皇后,她除了百般地献媚光宗帝外,没有第二个妙策。光宗帝本是好色的。又兼宠爱李康妃,虽在病中,于床第间欢爱仍然没有少减。

  一个人在患着痼疾的时候又要淫欲,到底是人身,能有多少的精神?因此不到两个月工夫,光宗帝的病症日渐沉重起来。看看一天不如一天,大臣多劝光宗立储。

  其时的皇长子由校已很长大,光宗帝自己晓得病入膏盲,下谕立皇子由校为太子,即日正位东宫。时鸿胪寺丞李可灼进红丸一枚,谓能治不起的绝症。光宗帝巴不得病愈,便吞了李可灼的红丸,第一次果然略有起色。等到第二丸再进,光宗帝当夜就觉头昏眼花,忙召左柱国方从哲、大学士杨涟、御史左光斗等吩咐后事。及至方从哲等进宫,光宗帝已挢舌不下言语含糊,只手拍着太子由校,连说几个“唉!  唉!”就此气绝驾崩。  方从哲等正要扶太子正位,回头不见了太子由校。从哲吃了一惊,急同杨涟、左光斗等去寻那皇太子时,却被太妃郑氏拦去。那郑贵妃的意思是要大臣拟遗诏的时候,诏中谕令尊郑贵妃为太皇太后,把她的名分定了,才肯放太子由校出来。方从哲等又不好进宫去搜,又不敢擅自专主,真急得走投无路。

  御史左光斗便绐郑贵妃道:“太妃的要求廷臣自当照办,但不见太子怎可定得遗诏?必由太子出来亲自署名,这诏书方得有效,然后颁发出去,天下应无异议了。

  望郑贵妃究竟是个妇人,不知左光斗哄她,就领着太子由校出来。

  左光斗一眼瞧见,乘郑贵妃不防一把拖了太子便走,口里大叫道:“方太师!  杨尚书!速即太子登位,早定大事要紧。”杨涟、方从哲等应声出宫,大家一哄地拥着太子出宫,郑贵妃方知受欺,忙叫魏朝、魏忠贤、李进忠、王进等一班阉竖上前来夺。抚远侯朱靖攘臂大喝道:“谁敢夺太子的,俺就请他尝尝拳头滋味。”话犹未了,王进就一个上前,吃朱靖飞起一脚,把王进直踢到了丹墀下面。李进忠继上,也被朱靖打倒。

  魏朝和魏忠贤乖觉,见朱靖是武将出身气力又大,谅是争不过的,各自缩回去了。还有那些附和的小太监见魏朝、魏忠贤退下,他们怕吃苦痛,也就一哄地逃散了。朱靖见众人不来追夺,不由得哈哈大笑道:“俺在战场上千万军马也不怕,何防你们几个小丑。”说罢就踏步走出去了。

  那方从哲、杨涟、左光斗等一班大臣已扶太子由校正位,是为熹宗皇帝。改明年为天启元年,追尊光宗帝为孝贞皇帝,庙号光宗。尊谥郭皇后为孝元皇太后,郑太妃由太皇太妃,李康妃、李庄妃、刘贵妃一例尊为太妃。册立张氏为皇后,又封方从哲为上柱国,晋太师太傅兼武英殿大学士,加伯爵。左光斗为吏部尚书,加少师衔。杨涟为礼部尚书,随同首辅入阁办事。以朱靖为成国公,赵世卿、赵嘉善均授为供奉大臣,赐紫金玉带,得封章白事。又以史继阶为吏部侍郎,沈灌为右都御史,贾继春为左都御史,王永江为大理寺卿。大赦天下,免各郡厘税。  当光宗登极时大革弊政;罢采运等工程。人民都赞他英明,怎奈在位不久。万历神宗皇帝在位苛刑暴敛,百姓又嫌他太久神宗在位凡四十八年,不临朝政者二十五年,内外蒙蔽,人民怨之。光宗帝英明神武,在位不满四月,人民颇为悼惜。

  好的皇帝,寿便不永,这也是明朝的气数将尽的缘故。

  那时熹宗登位,正大封功臣颁发遗诏的当儿,忽然内监来禀道:“太皇太妃自缢了。”众大臣都吃了一惊,熹宗尤其是不悦。因他第一天登基就闹出这样的事来,不是太不吉利么?  原来郑贵妃想做皇后不到手,太后又成皇饼,所以气得自缢了。

  当下熹宗帝下谕,令将郑贵妃照平常妃子例安葬了,并颁旨葬神宗帝后于定陵,光宗帝后于庆陵。梓宫起行时直出中门,绕东安门,过西直门,再出德胜门达于陵寝。那时熹宗帝亲自扶了梓宫,遍体缟素,步行相送。朝中王公以下文武辅臣,一例青衣素冠,执绋随驾。灵车所经的地方,人民都香花灯烛迎祭光宗皇帝,对于神宗帝却连神位也不供设。君民的情感由此可见一斑了。

  熹宗帝葬了两朝帝后,把光宗帝的庄妃东李妃、康妃西李妃一并令迁入哕鸾宫。

  这哕鸾宫是最冷僻的地方,庄妃和康妃两人孤帏寂处,悲感欲绝,后来便酿出极大的秽史来,后话暂且不提。再说自熹宗登位,那客氏是熹宗的乳母,当然要欣膺荣封了。熹宗便亲书铁券给客氏,进禄为奉圣夫人。魏朝和客氏有密切关系,由客氏将魏朝引荐熹宗。熹宗帝因魏朝对答如流,善侍色笑,命他掌了司礼监。魏朝又带引魏忠贤觐见,熹宗帝不问好歹,命魏忠贤留在宫中侍候。

  这魏忠贤是明朝宦官中的巨憝元恶,做书的应该把他的来历叙述一下。忠贤本姓刘,名进忠,是肃宁县人,性很聪黠,就是目不识丁。以是专政的时候,奏牍须请人读给他听,再讲解一番,才能酌夺。读奏牍的人把紧要事都抹去,弄成以奸蒙奸,因此断送了大明天下。忠贤又好嗜酒、精骑射,也很有胆力。弱冠时和人赌博,亏负太多了,索债的户槛皆穿。一天众债主把忠贤困住,要他偿还负金。忠贤急了,持刀解衣把肾囊割去,掷众人的面前道:“你们要咱的命拿去!”吓得那些债主一个个抱头逃走。从此以后,大家不敢和忠贤要钱。忠贤割去肾囊,便去投在沈漼的门下做一名亲随,沈漼又把他改名忠贤荐与魏明。

  这时魏朝掌权,忠贤也做了熹宗的近侍太监。那魏朝仗着宠信,和客氏双双飞宿,毫不避人的耳目。日子久了,熹宗渐渐知道,索性下一道上谕,钦赐客氏和魏朝成婚。这样的一来,廷臣都骇诧万分,又不敢上疏阻谏,只大家嗟叹一回罢了。

  到得客氏魏朝结婚的一天,阖宫宫侍内监纷纷地向客氏道喜,羞得个客氏红霞上颊,只是掩着口微笑。不一会儿,司礼高唱吉时到了,由宫女扶了客氏,内监拥着魏朝,在光华殿上双双交拜。正在兴高采烈,忽然后宫失起火来。要知后宫怎样失火,再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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