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宫闱史

     著书立意乃赠花于人之举,然万卷书亦由人力而为,非尽善尽美处还盼见谅 !

                     —— 华辀远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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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回

  第四十一回柳掩春台皇后见废香飘月府天子还都却说可伦侍候上皇,伯颜经哈喇告诉他,当时伯颜也很赞成。现在见可伦赤体被绑,很觉摸不着头脑,正在呆呆地发怔,忽听得帐外喊声大震,乜先领着猛将赛坡、塔迷列并一千名兵士在帐外团团围住,大叫伯颜出来答话。

  小校飞报入帐中,伯颜听了,提刀上马,见乜先立马在门旗下,指天划地地痛骂。伯颜也领三四十个小校在帐前摆开,大踏步抢上前去,高声说道:“大兄深夜带兵来此做甚?”乜先喝道:“谁有你这个兄弟,俺几次叫人来砍那瘟皇帝的脑袋,你为什么偏要和俺作对?如今俺的卫士亚木儿哪里去了?快好好地送出来,免伤往日的和气。否则俺便指挥人马杀进你的帐去,那时休怪俺无情了。”伯颜见说,冷笑道:“咱当作什么大事,要这样大动干戈,原来只为了一个卫卒,却值得这般小题大做,那么咱们保护明朝的皇帝,不是要天也翻转来吗?”乜先正恨伯颜保护上皇,这时见他直认不讳,不禁越发大怒道:“你敢是真替瘟皇帝保驾吗?”伯颜笑道:“那是你委给咱的,怎敢不尽心竭力呢?”乜先气得咆哮如雷道:“反了!

  反了!俺今天和你势不两立,大家就拼一下吧!“说着挥刀似泰山压顶般望着伯颜的头上劈来,伯颜叫声好家伙,也舞起大砍刀相迎。

  兄弟两个一来一往,一马一步,战有五六十个回合。乜先坐在马上和伯颜交手,觉得十分吃力,便大喝一声,奋力一刀挥来,伯颜急忙闪过,乜先已借个空儿,翻身下马就兵士手里换了一把鬼头刀,飞步来斗伯颜。两人又战有二十回合,仍不分胜败。乜先部下的将领塔米列,看看乜先战伯颜不下,忍不住舞动点钢枪也来助战。

  伯颜力敌两将倒还不放在心上,谁知那边的赛坡,竟指挥军士齐上,把伯颜围在垓心。这里哈铭和袁彬也立在帐前观看,见伯颜被困,袁彬因臂伤不能出阵,只有哈铭一个人不敢远离上皇,眼睁睁地瞧着伯颜四面受敌却无人去救他。伯颜力战乜先和塔米列已累得浑身是汗,怎经得兵丁齐上,叫他怎样抵挡得住。

  正在危急万分,忽然东南角上喊声又起,乜先的人马都中箭落骑,只见一队生力军奋勇杀进阵来,为首一员大将,仗着一口三尖两刃刀,杀人如砍瓜切菜一样,塔米列大吼一声,舍了伯颜来奔那员大将,步马交手只一合,那大将手起刃落,把塔米列砍翻在地,一骑马直驰到中央,伯颜看得清楚,正是自己的儿子小伯颜。这时伯颜的精神陡振,奋勇杀败乜先,父子两人东冲西突,如入无人之境,看得个哈铭和袁彬立在帐前哈哈大笑,原来伯颜和乜先斗口的当儿,哈喇看出乜先的来意不善,慌忙从后帐溜回家里,立即唤起她儿子小伯颜,令他领着五百名健卒,先去救应,自己率领着伯颜的部将,押着大队在后徐进。

  伯颜的父子两人把乜先的人马大杀一阵,乜先大败。猛将赛坡保着乜先走脱。

  伯颜大胜一阵,当即鸣金收兵。哈铭、袁彬忙来接他父子进帐,才得坐定,又听得帐外人喊马嘶,笳声乱鸣,伯颜惊道:“乜先那厮又来了吗?”只见小校来报,却是伯颜夫人亲统大兵到了,伯颜才得放心。不一刻,哈喇同了部将纪灵、马斯、布勒、邓靓等进见伯颜,各人慰问了几句,上皇也从后帐出来,再三地向伯颜道谢。

  伯颜又命将亚木儿带出去,可伦经伯颜夫人讨情,当即付给哈喇带去。这时帐篷里黑压压地站满了人,除了伯颜夫妻和小伯颜外,有四个部将哈铭、袁彬、吴童官、王真并侍候上皇的六个番女都起来看热闹。

  伯颜定了喘息,对四个部将说道:“乜先虽然败去,他一定心里不甘,明天必来报仇,烦列位小心拒敌,莫被他占了便宜去。”四将领命便行礼退出。伯颜笑着向上皇道:“陛下勿忧,乜先的兵力大半在俺的地方,现既和他翻脸,就始终坚持到底,料他也做不出什么大事来的。”上皇点头微笑,又赞着伯颜父子的英武。伯颜正色道:“俺不是自己说大话,在十四的那年,俺父王做着瓦刺部酋、要选一个武艺高强的人,拜他为大都督,但要举得起殿前的一座石塔,乜先那厮只能托起离地三尺,俺偏举了石塔在殿前走了一转,部落中著名的勇士也看了咋舌。今已人老珠黄,壮年的事只好算过去罢了。”说罢仰天大笑。哈铭等也赞叹一会。

  天色已渐渐破晓,营中呜呜地张早餐号了。伯颜吩咐侍兵严守帐外,自己和上皇暂入后帐休息。那乜先被伯颜战败,匆匆收兵检点人马,三停中折了两停,一千名只剩得三百多个。

  乜先愈想愈气,便和赛坡商议道:“伯颜竟和俺反脸了,但俺的兵权却完全在他手里,那可没有办法了。”赛坡道:“这样说来,和他变脸是不值得的,不如替他议和,咱们就暗中取事,不是比较开战好得多吗?”乜先想了半晌,觉得也只有这条路,于是命参军乌利,向伯颜去议和,伯颜是个直性的人,究竟是自己手足,当下设了一席酒筵,和乜先释去前嫌重归旧好不题。再说景帝登位,封德配汪氏为皇后,旧有的两个妃子,一个封桓妃,一个封纪妃。那个妃妃是盐城人,她的父亲纪正言,从前在宣宗时做过一任武职,后来和他儿子纪雄因出征塞外阵亡军中。景帝为郕王的时候,听闻纪正言的女儿珊珊艳名甚盛,便下聘做了妃子。论到桓妃和纪妃,两人里算纪妃最美。郕王未娶汪后之前,纪妃已经入门了。等到汪后娶来坐了正妃的位置,纪妃就此压倒下来,凡纪妃平日的权柄渐渐被汪后夺去,纪妃心上如何肯甘,因而两下里不睦,暗斗异常地剧烈。郕王登极,汪氏又做了皇后,纪妃只封得一个妃子,纪妃越发觉得不高兴了,私下便遍布党羽,要和汪后捣蛋。妃子同皇后两下里几次闹翻过,经景帝从中调解,算不曾闹出事来。  这时景帝又纳了个琼妃,圣眷很是隆重。那琼妃是冀州人,姓杭氏,芳名唤作薏蓁,年纪还只有十六岁,出落得花容月貌,如洛水神仙。景帝爱她不过,便正式册立为琼妃,又替她盖造起一座紫云宫来。这座宫殿建筑得极其讲究,什么草木花卉,楼台亭阁,真是五光十色,应有尽有。别的不去说它,单建那座紫云八角亭,足花去了几十万的国帑,亭的四周都拿水晶嵌缀起来,把五色的宝石最大的珍珠去镶嵌在壁里,全用白石砌阶,翡翠嵌出各种花彩,人若走入亭花中,珠光宝气耀目欲眩,晚上燃起灯来,霞光灿烂,十步内休想瞧得清亭中的人物。亭边又有一个温泉,下直通宝带泉,泉水微带温热,将泉水洗浴可以祛病延年。无论是厉害的疮疥毒症,一入这泉里洗过两三次,疮疥立刻消去,尤其是没有疤痕。

  琼妃自小就有洁癖,天暑天寒,终得洗个澡。景帝为的琼妃要洗澡,特地建亭凿池,那池底通着宝带,当时工程也可想而知了。如今那宝带泉的遗迹,还在北京笔架山的平壤中,俗名唤作汤泉,泉水含有硫质,所以热度很高,清朝时亦为禁地。  泉的四周围着白石雕栏,旁有浴室,建筑很是精致。至民国温泉开放任人洗浴,那泉水的确能治皮肤症。因硫磺质有杀虫的功效,疥疮等溃烂都是微生虫巢在人体的毛孔上才弄成腐溃起来。倘把虫杀灭也自然痊愈了。这是闲话不提。

  再说那紫云亭既这般精美,琼妃竟为澡堂一样,亭的左侧置有一个白玉的宝座,琼妃从温泉里洗罢起身,由宫女扶上紫云亭的宝座上,琼妃便伸手躺腿地睡着。宫女们拿轻软白绫,替她周身揩拭,又所高丽进贡来的海绒上下擦遍了,打开一匹碧罗,给她轻轻地披在身上,那海绒的佳处,能收干水气,可以使肌肉温柔。加上琼妃的雪也似的一身玉肤,经那海绒摩擦,愈觉得细白腻滑了。景帝到了高兴时,就来坐在温泉的石墩上,叫宫女张着华盖,看那琼妃洗澡。

  待她洗好,宫女们扶持她上紫云亭,景帝也跟着她到了亭中,四周的水晶光回映出来,变成了五六个琼妃的倩影。她那玉肤给晶光一耀,益显出她肌肤洁白柔嫩了。景帝瞧到了情不自禁起来,便挥去侍候的宫女,和琼妃在亭上玩一会儿。至天时寒冷,温泉上可以张起暖篷,一点风也不透的。紫云亭里四周有百叶螺旋门装着,预备冬天遮蔽风雪。亭底本是掏空的,可通亭外的暖房。暖房里面,烧着几十盆燃炭,把一杆铜管去置在紫去亭的四壁,那一缕温热从铜管中送到亭内,坐在亭中的人,好似二三月里的天气,虽大雪纷飞也不觉得寒冷了。琼妃坐的那个白玉宝座,又是天生的温暖,冬暖夏冷,盛暑的时候坐上去,汗下如雨的人立刻两腋风生,凉爽无匹。严寒的时候,坐在玉座上面,薄衣能够御寒,有这几种好处,琼妃爱得什么似的。紫云亭上,琼妃一个人之外,只有景帝能去游玩,其余的无论是什么人,休想上得亭去,简直连正眼也不敢觑一觑。

  纪妃见景帝宠任琼妃,乘势也来凑趣,把个琼妃奉承得万分的喜欢。琼妃见纪妃对于自己总是低头顺气,当她是个好人,常常在景帝面前替纪妃说些好话,景帝听了琼妃的枕上言语,把纪妃也就另眼相看,一个月里总召幸她一两次。纪妃愈要讨琼妃的好,遇到景帝临幸时假意推让着,景帝很赞她贤淑,琼妃闻知,自然越真信纪妃是真情对己了。独有那桓妃却瞧不出风头,为了一句话触怒了琼妃。不到三天,景帝的谕旨下来,贬桓妃入了景寒宫。

  这景寒宫是宣宗时的莲房,因多年没有修葺,弄得荒草满径,走进去很是凄凉。

  桓妃虽是不愿意,但圣旨岂可违忤,只得硬着头皮去居住。你想偌大一座景寒宫,前前后后两个管门的内监,桓妃的两个老宫女之外,再找不出第五个伺候的人来。

  黄昏人静,飞萤入帐,阶下虫声唧唧,风吹落叶萧萧,一种寂寞孤凄的景象,真令人悲从中来。何况桓妃又是个失宠的贵妃,昔日繁华,转眼犹如尘梦。悲咽抑郁,渐渐地染成了一病,竟死在景寒宫中了。景帝听得桓妃死了,回忆前情,命依贵妃礼安葬。那两个侍奉的老宫女晦气,做了桓妃的殉葬品,一丘荒冢旁,替她多了两个女伴,想桓妃死的孤魂倒不至于寂寞的了。

  自桓妃贬死,六宫的嫔妃谁不心惊胆战,人人有朝不保暮的概况。琼妃也恃着宠幸,愈发施弄威权,宫女等稍有违逆,即令下杖,可怜一般红粉娇娃,枉死的也正不知多少。那琼妃毫不在意,而且逐渐霸到汪皇后的头上去,汪皇后的为人也是个狡谲诈伪的能手,只准她去制服别人,岂肯她被人制呢?起初琼妃进宫,尚按着礼节到朔望去朝皇后,后来圣宠日隆,琼妃便夜郎自大,竟不把汪后放在眼里了。

  汪后是何等乖觉,她觑知琼妃获宠,势焰方张,自己不便去捋虎须。所以琼妃胆也越肆,不但朔望不朝,并佳节元旦也不去向汪后行礼了。汪后却打定主意,只把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做前提,自己顾自己,她做她的贵妃,我为我的皇后,倒也相安无事。

  谁知那不守本分的纪妃,是愁太平巴有事的一类人物。她心里和汪后不睦,自知势力薄弱,就暗下来撺掇琼妃,设法弄倒汪后。琼妃其时欲心渐炽,满心想坐那中宫的位置,恨那汪后没甚坏处捉着,不好在景帝面前进言。现见纪妃和自己一路,当她是唯一的帮手。于是两人日夜密议,要把汪后推翻,琼妃便掌正印,纪妃做嫔之长。她们自己支配好了,便贿通了总监廖恒、司衣监项吉,叫他们觑见皇后的间隙,得着了消息即来报知琼妃。琼妃便召纪妃商议,四个人在那里暗算着汪后,汪后连做梦也想不到的。

  一天事有凑巧,正值汪后的幼弟云生随着彤史内监何富,进宫翱游各处。仍明宫的规例,外戚不奉宣召是不准进宫的。

  从前太祖的时候,国舅吴桢曾杀过一回宫眷,太祖恨极了,在祖训里面载着:“凡是外戚,须皇帝有谕旨方许进宫,如系皇后的懿旨,也须有皇帝御宝为证,不然作引奸入宫论。”云生因认识何富,欲进宫去探望他的姊姊,却又碍着规例。经何富替他设法,好在云生是个未冠的童子,就命他装成宫女的模样跟随何富进宫。

  汪后接着云生,姊弟相见,自然十分亲热,讲了些闲话,云生要求往各宫游览,汪后仍令何富导引,太监和宫女同行原是常有的事,但云生究属改扮的,形色上到底有些两样,恰恰被司衣监项吉遇见,瞧出了云生的形迹,便问何富:“这宫人是哪一宫的?”  何富心虚,被他一口就问住,呐呐地答不出话来,项吉越是疑心,忙去报知总监廖恒,廖恒立即派了内监两名,把何富和云生扣留起来,一面差内监去飞报琼妃,琼妃借此奏陈景帝,谓汪后私引男子进宫,加上些不好听的话,说得景帝果然大怒,命提云生、何富亲自勘鞫,云生供是汪后的幼弟,改装宫女是实。何富也承认引导是奉汪后的懿旨,把一场祸事却推在汪后一个人的身上。景帝见云生是外戚,有心要宽宥他,偏是琼妃在旁怂恿,景帝又复怒气勃勃,随即下谕,云生遣戍,何富腰折,琼妃竟代景帝在云生的名下判了一个斩字,可怜云生一条小性命,就此保不住了。

  第二天早朝,大约又是琼妃的鬼戏,景帝突然提出废黜汪后的事来,廷臣如于谦、王直、杨善、李实等,纷纷交章谏阻,景帝格于众议,也只得暂时搁起。及至到了明年的春二月里,正百花齐放,万紫千红的时候,琼妃居然生下一个太子来了。  景帝这一喜非同小可,朝中连日大张庆筵,景帝亲祀宗庙,赐名见济。琼妃自生太子后,威权愈大,圣眷也益隆,景帝便下旨废去汪后,立琼妃杭氏为皇后,虽有群臣苦谏,景帝只是不听。

  兵部尚书于谦侍景帝夜宴,突然垂泪,景帝诧异道:“卿有什么心事吗?”于谦顿首奏道:“汪皇后未有失德之处,今陛下无故废立,愚臣蒙圣恩位列六卿,将来史笔直书,必詈愚臣等不能规君于正,转导君于恶,后世恐被唾骂,以是很觉自愧,不禁垂泪,幸陛下恕。”景帝听了于谦的讽谏,沉吟半晌,毅然决然地道:“朕意早决了,卿且勿多言。”于是实行把汪后废去,正式册立杭氏琼妃不提。  再说上皇英宗在伯颜的营中,那乜先常派人行刺,终不曾得手,也是上皇命不该绝,一半是伯颜保护得周密,令奸人计不得逞。上皇以哈铭是蒙人,命他致意伯颜的夫人哈喇,劝伯颜早送上皇还国。哈喇就拿话激伯颜道:“乜先虽与你和好,但他却对左右说:”伯颜敢送上皇回都,俺必不使他成功。‘“伯颜听了大怒道:”

  乜先料我不敢,咱偏要这样做,自明天起,咱便亲送上皇回国去。“是年八月,伯颜即大张筵宴给上皇饯别,哈铭、袁彬、吴童官、王真等都欢欣鼓舞。伯颜又亲与上皇把盏,令那六名番女出来,歌舞侑酒。上皇见回国有日,也开怀畅饮。

  酒阑席散,伯颜就点起五千名健卒,着邓靓、布靳为先锋,小伯颜居中锋,伯颜自己督队,上皇的车驾列在中间,一路上旌旗招展,戈戟森严,直向居庸关进发。

  有一天,经过苏武庙,将至黑松林地方,天色已晚了下来,伯颜传令,人马暂时扎营。这天的晚上,伯颜又和上皇痛饮,并拔剑起舞,亲唱骊歌一曲,伯颜歌来,声韵凄怆,上皇也不由地下泪,酒罢安寝。  一宿无话。明日破晓,伯颜令军士造饭已毕,拔队齐起,正行之间,忽听得弓弦响处,飕的一箭飞来,恰巧中伯颜的咽喉。伯颜翻身落马,兵士就此鸟乱起来。  上皇大惊,待要跳下车来逃命,只见哈铭骤马至驾前,喘息着道:“贼兵来追,咱们快往野狐岭躲避吧!”说毕挽了上皇的车驾飞奔上岭。不知是哪路人马追来,再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二回

  第四十二回骏马游街徐梦兰吐气紫微入室李太岁扬威却说哈铭和小校拖着上皇的车驾避入野狐岭。不到一会,袁彬、王真、吴童官等也陆续上来,大家登岭遥望,但见旗帜蔽天,人马汹涌,正是乜先的军马。上皇惊得面如土色,回顾哈铭道:“现在伯颜已死,乜先又来,这却如何抵御?”哈铭未曾回答,早见小伯颜领着布靳、邓靓两将飞马杀出,大叫:“乜先还俺的爸爸来!”  乜先挺刃骂道:“乳臭小子,你老子一世英雄,尚死在俺手里,似你这般小孩子莫来送死,快回去安守本分,俺念手足情饶你的狗命”乜先话还未毕,小伯颜的马快,转眼已跑到乜先面前,恶狠狠地一刀劈去,乜先忙挥刀架住,小伯颜用力过猛,乜先的虎口几乎震开,身体坐在马上乱晃,赛坡在旁也仗刀来迎。这里布靳、邓靓两将并上,五个人五骑马风车般地团团打战。小伯颜的一口三尖两刃刀更使得神出鬼没,看他一手把刀舞得水泄不透,左手却潜去腰里抽出一枝竹节钢鞭来,扬鞭只是一下,打得那赛坡大喊一声,弃了刀伏鞍败走。  布靳不舍,紧紧地追去,看看赶上,不提防赛坡暗暗抽箭在手,就鞍上取下雕弓拈手搭箭,觑得亲切,向布靳一箭射来,布靳只当他受伤甚重,不曾提防他放冷箭,待矢到眼前要想闪躲已是不及,哎呀的一声中箭落马。赛坡见了大喜,便兜转马头,跳下坐骑,拔刀来取布靳的首级。正俯身下去,猛见布靳从地上直跃起来,随手一刀刺入赛坡的前胸,刀锋直透后心,布靳才翻身栽倒。原来布靳中的是毒药箭,为塞外交战品中唯一的利器。这箭如着在人身上,立时见血封喉的。不知布靳怎么会死而再起刺中赛坡,赛坡忍痛割下布靳的头颅,自己也忍不住扑地倒下。

  乜先前见赛坡中了小伯颜一鞭,也无心恋战,便策马落荒而逃,邓靓加鞭欲赶,小伯颜道:“布靳还不见回来,俺们就穷寇莫追吧!”邓靓真个不追,只把乜先的余众大杀一阵,其它都说愿降。小伯颜和邓靓收了人马,却失了布靳,慌得小伯颜要亲自去寻,邓靓再三地阻拦。忽听小校来报,布靳与一敌将,并死在草坡下,那首级还在敌将手里。有追去的马弁,把布靳中箭落骑刺杀敌将的话,从头至尾说了一遍。小伯颜顿足大哭道:“布靳是俺父亲部下四杰之一,今初次领兵就折丧了一个,叫俺有甚面目对得住诸将,俺不如也随布将军去吧!”

  说毕拔剑自刎,吓得邓靓忙扳住宝剑道:“为将难免阵上亡,布将军战死是替国宣劳,又不是小爵爷害他的。王爷新丧,小爵王要再有长短,是令王爷成了一场空,那更觉对不起祖宗了。”  小伯颜听说,慨然说道:“俺没邓将军提醒,几乎误了大事。”当下便令小校把敌将的尸首拖过来,小伯颜亲自动手,先一剑砍下赛坡的头颅,又挖出心肝五脏,设了香案。小伯颜奉着布靳的灵位,叩首致祭。祭罢放声大哭,将士都为下泪。

  一面又命备了上等棺木,依汉族的礼节葬殓。诸将见小伯颜待人仁厚,个个心上感激,此后每逢到了出兵,人人争先冲锋,奋不顾身地去效死。那都是小伯颜善于用人,和老伯颜可算得是父子,所以终成大事。  那时小伯颜见各事料理妥当,领了邓靓往谒上皇,哭拜在地,将老伯颜被乜先暗算,并布靳阵亡,杀败乜先的话细细奏陈,上皇安慰小伯颜道:“你父为朕尽力,尤见忠诚,朕得安然还都,必定重重地酬谢。”小伯颜听了转悲为喜,忙叩谢了上皇,即传令护驾起行。这时太监喜宁从乜先军中逃回,上皇想起他的前恨,假意以好言抚尉,令先赍书入报景帝和胡太后,书中暗记着喜宁的罪恶。喜宁到了京师,捧书入朝,景帝读了上皇的手牍,入白胡太后,即下谕朝林院侍读商辂,太常寺卿许逐荣,侍郎高毂、御史王文、大学士高颜等赴居庸关迎驾。

  一面又将太监喜宁磔死市曹,喜宁自谓赍书有功,大叫无罪,监斩官马雄叱道:“没有你怂恿乜先,上皇早就归国了,还说无罪吗?”喜宁才低首受戮。  光阴如箭,不日上皇的车驾到京,仪仗护卫因景帝不许辅张,故此很是简单。  其时景帝闻报,亲自出城十里相迎。上皇忙下车,见了景帝握手流泪,景帝心里自觉惭愧,不由地也垂下泪来。其余胡太后以下,钱皇后、慧妃、瓛妃、瑞妃、钱、马两贵人以及文武大臣等,无不伏地痛哭。上皇也挥泪安慰。

  景帝便推让帝位,上皇哪里肯答应,只令众大臣起去,自己奉了胡太后,领了钱皇后、慧妃、贵人等等竟回南宫居住。

  这所南宫,本在东华门外,还是从前建文帝时的行宫。上皇既已归国,便大赦天下,又亲下谕旨,封小伯颜为瓦刺部都督。当日随同去塞北的蒙人侍卫哈铭,擢为殿前都指挥。袁彬断去一臂,晋爵武进候,吴童官和内史王真均加伯爵。又命特开恩科,征取人材。是年正逢大考,各地会试的举子纷纷进京,因为这科场上面就弄出事来,酿成上皇和景帝大家起了猜忌之嫌,以是发生出后来夺门复辟的怪剧,那是后话不提。  再说浙江的定海县中,有个秀才叫徐梦兰,平日为人很不安分,专好教唆讼事,他就于中取利。定海一县的人没有哪个不晓得徐梦兰的,人家怕他的一枝笔头厉害,绰号称他为徐老虎。梦兰也自恃才学,越发舞文弄墨,凡新任的知县到来,须先去拜望梦兰才得相安无事。但梦兰如有什么讼事来署中委托,不论是非,至少要给他占着三分面子,倘若得罪了梦兰时,他便想出促狭法儿来,使得知县为难。再不然寻些疑案子出来,弄到你连官也做不成了。那徐梦兰在定海县里独霸一方,渐渐把他的名儿传扬开去,一班做官的也都知道了,有到定海做知县的,将拜望徐梦兰的事看得和圣庙拈香一样地重要,深怕获罪这位徐老虎,那官就做不安稳了,不得不向他低头三尺。

  浙江的巡抚杨朝荣素闻徐梦兰的才名,尝遣人致聘他为幕宾,梦兰拒绝道:“我要做官时,皇帝来请我才去,若论做幕宾,我却嫌杨巡抚的官职还小,他署中恐容我不下呢!”使者把徐梦兰的话据直回复了杨抚台,气得个杨朝荣须儿根竖起,拍案大怒道:“俺当徐梦兰是个才子,所以不惜降尊前去邀请,那里晓得是一个狂生,俺要他来署中,竟学刘四骂座吗?”这时有和徐梦兰不睦的胥吏,或是吃过梦兰苦头的致任官僚,乘间在杨抚台面前讲徐梦兰的坏话,说他包揽诉讼,唆人斗殴,盗卖公产,迫良为娼等种种劣迹一齐搬出来。杨抚台听了,越觉忿怒,恨不得把徐梦兰逮捕到省,当场痛责他一番以出诽谤自己的恶气。

  事有凑巧,恰有个济宁人叫俞印的,号叫五刚,奉宪谕分发定海。俞五刚做知县,这次已第七任了,为人干练明察,善于断狱,官声也极好,本应早升知州,奈他生性刚愎,不肯奉承上司,做了二十多年的官仍然这样调来调去,依旧是个县尹。

  这一番往宰定海,还是布政使袁尚保举他的。杨抚台知他做官清廉,等俞五刚到署中谢委的时候,便把徐梦兰的事嘱咐他,叫他获得徐梦兰的赃证后切勿留情,只管按律惩办。

  俞五刚辞出抚署,即日起身到任,他进县署的第一天,胥吏私下照知俞五刚,命他循着前任的规例先去拜会徐梦兰。俞五刚不听犹可,一闻得徐梦兰三字,不禁勃然大怒道:“俺官职虽卑却是受朝廷之命,只知安民治案,不知什么的缙绅。况这徐梦兰是一种破书党的余孽,俺身为父母官倒去拜望一个秀才不成。”胥吏等见五刚言语倔强,知道他不曾尝着徐梦兰的辣手,未必肯心愿尽服。又是事不干己的,何必同本官争执,于是大家冷笑退去。俞五刚见了这样的情形,料想胥吏们都和徐梦兰通声气的,候着他一个错处,须先打他一个下马威。五刚似这般打算,徐梦兰那里已有差役前去报知。梦兰坐在家中,专等俞五刚来拜会他。谁知一天不到,第二天又不来,三天过去了,还是影踪没有。那时定海县中,徐老虎是打出天下的,新知县到任须要先谒徐梦兰的,现在一个姓俞的知县竟不去睬他,那些好事的人当面讥笑徐梦兰,说他逢着对头,绰号徐老虎,可碰着打虎的来了。梦兰听了他们的含讪带讽,心里如何不气,就拿俞五刚恨得牙痒痒地,说他看轻自己,早晚要叫他尝尝徐老虎的滋味。

  徐梦兰有个堂房嫂子马氏,是个青年寡妇,幸而生了个遗腹子,马氏便志矢柏舟,尽愿守节抚孤,把十只指头去做针线生活换了钱来养那个孤儿。时城内富户王常,新近断弦想娶一个继室,拣来拣去不合意。一天的清晨,王常出城催租,遇见了徐梦兰的堂嫂马氏,不觉惊为天人。一打听是个少年嫠妇,心里不胜高兴。后来又得知是徐梦兰的嫂子,吓得王常摇头吐舌,连话不敢请教。

  乡村里那种虔婆生涯的人倒也很多,听说王常看上了马氏,大家垂涎王常有钱,忙来和王常道:“员外如真个看得对的,不怕徐老虎凶,只要有银子,什么事做不到?”王常见说,心里又活动起来,嘱那虔婆慢慢地图机会。那虔婆也是个有名的悍刁妇人,胆又是大,竟连夜去见徐梦兰,直接同他商量。

  梦兰要的是钱,便索价一千两,少一钱就不愿意做这勾当。虔婆回复王常,居然依了梦兰的话,梦兰看在钱的面子上,硬自出头遣嫁堂嫂马氏。族中人素畏着梦兰无赖,谁敢到虎头上来搔痒。不料马氏得知了消息,大哭大跳地抵死不从。徐梦兰没法,暗下去告知王常,令他带几十个健仆把马氏劫进城去。那马氏坐在一乘小轿里面,手攀着轿杠一路只喊着“救命”,正值那俞五刚的轿子出来,喝叫停住轿儿,令把小轿里的妇人和抬轿的一干人统传到了轿子面前。先问马氏:“为什么叫救命?”马氏乘间将堂叔徐梦兰逼嫁寡嫂的情形,带哭带诉地说了一遍。俞五刚听了,也不多说,但命衙役把马氏和十几个健仆一并带入署中。

  王常眼巴巴地望那新妇到来,忽见家人来报,新妇大喊救命,被知县带到衙门里去了。王常本是个胆小的人,闻说要吃官司,先吓得屁滚尿流,忙去求徐梦兰设法,梦兰似毫不在意地说道:“这件事若闹起来,罪名是俺一个人的,俺且在家里等候他,看那俞五刚拿什么样的手段出来。”正在这样的说着,早见两个差役跑来。  大家都认识的,那差役对徐梦兰说道:“徐相公闲着吗?本县的太爷要请你说话,烦你劳一会驾吧!”

  梦兰笑道:“俞五刚请俺,可有柬帖吗?”差役不敢取出朱签来,推说忙迫不曾备的。徐梦兰仗着平日的横势,谅俞五刚决不敢难为他的,以是昂然进城,同了那差役来见五刚。五刚方在坐堂,听说徐梦兰传到,立刻命带上堂来。

  梦兰上堂也不行礼,便问:“请俺来做什么?”话犹未绝,俞五刚把惊堂一拍喝道:“你身为秀才,不知闭门读书,却学那无赖行为,强迫寡嫂嫁人,你可知已犯了法吗?”徐梦兰见五刚认真起来,也就冷笑一声道:“俺在定海,罪名也不止这一点点,你若要办俺时,只怕你的官儿小,办不了俺的许多罪恶罢了。”梦兰说毕,拂袖下堂要走,俞五刚喝声:“拿下!”差役齐上,一把拥住徐梦兰,梦兰大叫:“士可杀不可辱!”俞五刚冷笑道:“你休仗着这顶头巾,俺要革去你的也很容易。”这时令左右褫下梦兰的方巾,随即捆打三十鞭。一班衙役相顾不敢动手,俞五刚大怒,亲自从案上立起来,把签筒里的签儿一起倒下,衙役等没法,只好将梦兰拖下去,足足打了三十下。可怜徐梦兰有生以来未尝受这样的重刑,因此打得他皮开肉绽,鲜血直流,伏在地上半晌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才有些苏醒转来,瞧着俞五刚低声说道:“俺与你势不两立的了。”俞五刚和徐梦兰本没甚冤仇,梦兰犯的究竟不是什么死罪,不过恨他平日为恶,将他惩儆一番罢了。这时便笑着问徐梦兰道:“任你怎样地做出来,俺虽然官卑职小,你要到俺的地位,就是赤了脚也赶不上的了。”说着即判正常罚款三百两,作为马氏的养老费用,徐梦兰已受责免究,虔婆打五十棍,枷号示众。

  五刚判毕,随即退堂。徐梦兰因两腿受了棒伤,一时立不起来,经熟识的胥吏把梦兰搀扶了,一路送回家去。梦兰既革去秀才,又当堂吃了一顿鞭子,真是又羞又气,从此也无颜见人。闭门下帏读书,足足凡七个年头。改名徐兰香,仍去赴童子试,竟取了案首,秋间又领了乡荐,取捷成了进士。等到进京会试,闻得俞五刚已升任顺天府,徐梦兰抖擞精神,准备夺取状元以便报复俞五刚三十鞭的怨恨。  原来北京是帝都,顺天府为天下首府,做顺天府的人好算是各府的领袖了。俞五刚由一个知县升到了顺天府,也是很不容易的。但依明朝规例,会试一甲第一名的状元,得奉旨骑马游街,当上马的时候,顺天府尹须带马递鞭。徐梦兰为了这个问题,一心想争夺状头。谁知殿试后唱名,状元偏偏是陕人魏良辅,徐梦兰中了个一甲第二名,不觉大失所望。其时正值上皇还都、大赦天下,特开恩科取士,徐梦兰却似发了疯般地竟上疏南宫,谓今年的状元魏良辅是借点的,应该要徐兰香才配中状元。

  这种狂妄的话,在理是要砍脑袋的,偏是上皇看了他的疏牍,起了好奇之心。  群臣都说徐兰香言语悖谬,宜革去榜眼,即行正法。上皇说道:“他既口出狂言,谅有些真实本领。”

  便传谕令状元魏良辅和徐兰香当殿面试。两人奉召到了南宫,上皇闻得新状元魏良辅工诗词,命各人做七律百首。徐梦兰领旨,也不假思索就握管疾书,顷刻吟成百首。魏良辅拼命地追赶,还只有做成四十四首,自思新科状元乃被徐兰香压倒,这面子怎样地卸得去呢?心里一急,眼前觉得昏黑不见一物,口中的鲜血直喷出来,卧倒在地上了。上皇令把魏良辅扶下,着内监送他回寓。一面读那徐兰香的诗儿,真是字字珠玑,不由地惊叹道:“此人确具状元之才!”无如今科状元已定魏良辅,是天下皆知万不能更改的。于是由上皇钦赐徐兰香贡花玉带,算是恩科状元,也奉旨游街。

  徐梦兰欢欢喜喜地出了南宫,插花披红去奉旨游街。到了飞龙桥边,顺天府尹俞五刚已带马立在桥头,因事隔多年不认识徐梦兰了,也不知徐兰香就是当年的徐梦兰,梦兰却认得五刚,他一脚跨上雕鞍,等俞五刚递上马鞭的当儿,梦兰执鞭在手,笑指着俞五刚说道:“你说俺赤足赶不上你,你今天可给俺递马鞭子了。”说罢抖起缰绳,蹄声得得地游街而去。

  俞五风听了徐梦兰的话,猛然地想起十年前定海责打徐梦兰的事来,乃知徐兰香便是徐梦兰,不觉吐着舌头道:“梦兰那厮好生厉害,为了一句话,直到现在来报复,将来俺早晚是要死在他手里的。”当下俞五刚回到署中,便悄悄地走入书房里,竟自缢死了。

  俞五刚死后,身上留有冤状,把自己和徐梦兰的经过说得明明白白。这件事传在景帝的耳朵里,就欲把梦兰处罪,奈上皇力保,景帝心上十分不满,和上皇就此生嫌起来,并下旨群臣不许朝参上皇。弄得个上皇荒庭凄寂,无聊万分,便带了两个内监,私出南宫也学着风流浪子去寻花问柳。不久在烟花中结识了个名妓云娘。

  云娘有个旧相识李刚,绰号李太岁,是兵部侍郎李实的兄弟,专一恃势横行,鱼肉人民。有一天,上皇正在云娘的妆阁中坐谈,恰巧被李刚撞见,不禁醋性大发,立时领了一群狐群狗党,把上皇捆绑起来。要知上皇怎样地脱身,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三回

  第四十三回苦雨凄风太上皇复辟夕阳衰草于忠肃埋魂却说云娘本江南的土娼,生得很有几分姿色,京都繁华之地,楚馆秦楼林立,庸脂俗粉里面,要算那云娘为个中的翘楚。

  日下京都别名的士大夫醉心云娘的很是不少。侍郎李实的兄弟李刚,也钟情于云娘,差不多寸步不离妆阁。上皇选色征歌,无意中遇见云娘,两下里一见倾心,当夜就移烛留髡,妓女的恩情自和六宫的嫔妃不同,上皇渐渐地被她迷惑起来,缠头金的奢靡自是不消说得。  有一天上,李刚来探云娘,时云娘犹和上皇并枕高卧。李刚见了,那一缕酸气直透顶门。当下纠集了十多个无赖,长棍大棒地打到云娘的家里,吓得那鸨儿龟奴四散躲避不迭。李刚挺身当先,打进妆阁,把上皇绳穿索缚般捆了,将云娘也反背绑住,一群无赖,吆吆喝喝地拥着上皇到了天井中,李刚喝叫取过一根鞭子来,指着上皇骂道:“你是何处的杂种,敢占据俺李太岁的爱姬?”上皇也朗声应道:“妓馆娼家是公众的娱乐去处,谁能管谁的行动?咱到这里也花钱来玩的,却干你甚事?”李刚大怒道:“你这厮也不探听一下子,此地是谁的地方!”说罢提起鞭子望着上皇打去。忽听得门外人声嘈杂,二十多个禁军抢入来,不管三七二十一,见一个绑一个,十几名无赖一并缚住,只剩下了李刚一个人,兀是挥拳来打,任你是太岁多么勇猛,自然双拳不敌四手,转眼被众人打翻,李刚似虎般地大吼,连屋宇也飒飒地震劝。

  禁军拿李刚结结实实地捆扎了,向着地上一丢。早有两个内监忙替上皇解了绳索,上皇也不多说,只吩咐禁军的什长,叫他把李刚和十多个无赖送往兵马司衙门里,着依法惩办。那什长也不知上皇是什么官职,惟诺诺听命,就回顾军士一齐动手,抬着李刚等去了。原来上皇被困时,两个内监慌了,忙往五城兵马司署中去要了二十几名的禁军,飞奔地前来救援。于是上皇令释了云娘的束缚,自和太监等回南宫。

  第二天,五城兵司马署里接到了上皇的圣谕,命重办李刚。  其实李刚已向他哥子李实求救,经李实一封书去,将李刚从兵马司署中讨回,万不料上皇谕旨要办李刚,吓得兵马司又把李刚捕去,大家才知道李刚当日吊打的还是太上皇帝。这消息传开来,李实第一个闻知,先去奏陈景帝,景帝听了惊道:“上皇这样放浪,万一弄出事来有谁担当?”便谕令卫士,把南宫的大门守住,不准无故出入。这样一来,弄得上皇好似罪囚一般和宫外断绝了交通。廷臣也不敢去南宫朝觐了。景帝又将上皇的太子见深废去,封为沂王,立自己琼妃所生的儿子见济为太子。朝中群臣大半上章谏阻,景帝只是不听,偏偏见济没福,做了三个月的储君便呜呼哀哉了。廷臣又请重立沂王,景帝以自己还在壮年,希望育嗣,不肯重立见深,群臣都有些愤愤不平。那琼妃这时做了皇后,因死了儿了见济,天天痛哭,景帝也不免心伤,渐渐地染起病来,凡八九日不设朝政,百官皆惶惶无主。

  正在这个当儿,武清石亨、太监曹吉祥、太常卿许彬、都御史徐元玉、都督张祐等这几个曾征乜先的功臣,在私下密议道:“景帝病已沉重,如有不测,又无太子,不若乘势请上皇复位,倒是不世之功。”徐元玉自谓识得天文,是夜元玉仰观天象,见紫微有变,忙去报知石亨道:“帝星已见移位,咱们要干这件事,须得赶快下手。”石亨听了,又去和许彬商量,许彬也主张即行。石亨便遣人请张祐到家,把徐元玉、许彬的话对他说了。大家议定,准明日三更举事。又暗下通知太监曹吉祥,叫他做宫中的内应。各事筹备妥当,只等时候一至,就拥着上皇复位。

  一宿无话。到了第二天上,石亨等又大忙了一天,曹吉祥在宫中也密嘱心腹内监准备接应。看看天色晚下来,石亨设了一桌筵席,请许彬、徐元玉、张祐等痛饮。

  直到天交二鼓,石亨提起酒盏往地上一掷道:“咱们走吧!事成拜爵封侯,失败和这只酒盏一样!”说着众人飞奔出外,张祐便去调了两百名劲卒,石亨当先一齐往南宫而来。  到得门前,却是重门紧闭,侍卫官一个也不在那里。徐元玉手握着铁锤,把大门打得和擂鼓一样。敲了半晌,因屋宇宽敞,里面深邃不过,任你打折了天也是听不见的。众人束手无策,还是徐元玉叫兵士拆了民房的石柱,悬在宫墙上尽力地碰撞,宫门仍丝毫没有损毁,倒把墙垣撞坍下来,只听得天崩地塌地一响,倒下一堵墙来。徐元玉挺身领头从墙缺瓦砾中奔入,石亨、许彬、张祐令兵士舁了乘舆纷纷从后跟入。  到了后宫,见上皇正在看书,听得宫外的巨响,正要使内监出问,徐元玉等不管好歹,拥了上皇便走。到了殿前,又推上皇登舆,众人蜂拥着向东华门进发。到了城下,守门卫士阻住,石亨大喝道:“奉上皇进宫,谁敢阻挡!”卫士见果是上皇,慌忙开门,任石亨、元玉、张祐、许彬等一拥而进。及至宫门,又被太监拦阻,徐元玉高声叫道:“曹吉祥在哪里?”

  吉祥在门内听得,领着一群内监,打走那守门的太监,把乾清门大开,石亨扶持上皇乘舆直进乾清门,竟赴奉天殿上。其时正细雨濛濛,天色黯黑,大殿上伸手不见五指,徐元玉寻那宝座不得,急得和热锅上蚂蚁似的,在四面乱转。亏了石亨瞧见宝座在殿角上,原来景帝好久不曾设朝,殿上各物杂乱,石亨便把宝座拖在正中,由太监曹吉祥督率着内监燃起灯来。许彬、张祐扶着上皇登座,元玉就去当当地撞起景阳钟。

  群臣疑是景帝病愈临朝,便先后到了朝房,排班入贺,再向殿上细看,见是太上皇英宗,众官惊得目瞪口呆。徐元玉高声喝道:“太上皇已经复位,文武大臣速来朝见!”百官听说,只得一齐跪下三呼万岁,许彬即传英宗谕旨,命少保于谦,大学士陈循,草诏布告天下,大意谓景帝监国窃位,擅立储君。  孰知上天不軏,嗣子见济夭殇,现在祸及己身,朕得臣民推戴,重践国祚云。

  英宗又第二首谕旨,废景帝为郕王,削去杭皇后封号,改景泰八年为天顺元年,把故太子见济仍改谥世子,孙太后改谥贵妃。到了亭午,英宗第三道旨下来,逮少保于谦、大学士陈循、都御史萧鎡、侍读商辂等下狱,谕中说于谦依附景帝作奸,罪在不赦。徐元玉、许彬、张祐、曹吉祥、石亨等算是大功告成。

  英宗下谕,晋石亨为忠国公,张祐为太平侯,徐元玉为吏部尚书,晋武功伯;许彬为兵部尚书,晋英毅伯;曹吉祥世袭锦衣卫,晋崇敬伯。又随英宗左右的哈铭、袁彬也各进位公爵,子孙皆得荫袭。石亨等又列上复辟的功臣名单,大小职官不下三千余人,英宗一概赐给爵禄。于谦等在狱中,由兵部尚书许彬承审,硬陷于谦上章易储,迎立外藩,于谦坚不承认,石亨和于谦有仇,便嘱许彬捏辞入奏,徐元玉也与于谦不睦,乘势在英宗面前怂恿,英宗犹豫道:“于谦打败乜先,于国家实有大功,似应在赦免之列。”石亨厉声道:“今日不杀于谦,难保他不再助着景帝窃国。”这一句话引起英宗的忌讳,立即将于谦弃市。陈循削为庶民,萧鎡贬为饶州通判,商辂削判职留任。一面令张祐为监斩,狱中提出于谦,绑赴市曹。  当行刑的时候,日色无光,飞沙走石,京中的人民无不替于谦呼冤。霎时哭声震天,惨雾愁云满布道上,那张祐毫不在意,斩了于谦,正骑马去复命,忽然一个斤斗跌下马来,七孔流血地死在地上了。于谦的尸首弃在市上,有千百成群的乌鸦围绕在于谦的尸旁,赶也赶它不走,足有七八天尸身并不腐溃。

  经于谦的同乡人陈逵收了于谦的尸体,把他带到杭州葬在西子湖边,题着一块墓碑道:“少保于公墓。”后来英宗醒悟过来,杀了石亨、徐元玉等,回复于谦原官,追封谥号忠肃。现在西湖边上,有于忠肃公墓,一丘荒冢。春日游人经过,都要徘徊凭吊一会,真是一片荒草埋孤坟,忠名流芳传千古了。  再说景帝病卧宫中,闻得钟鸣鼓响,忙问谁在那里临朝,左右内监说道:“太上皇复位了。”景帝听了,捶床恨恨地道:“他们做的好事!”说了这一句,颜色逐渐惨变,挨到夜半便气绝身死。

  英宗闻景帝已死,令照郕王礼安葬在金山,又令有司替故监王振建祠。那时忠国公石亨自恃着复辟的功绩,事事擅专,朝廷的群臣谁敢和他颉颃,宫中内监曹吉祥也仗着复辟时曾为内应,所以渐渐横行无忌。英宗内外被石亨、曹吉祥挈肘着,心里虽然怀恨,只是说不出的苦处。大学士李贤见石亨、曹吉祥两人权倾一时,便密陈英宗道:“石亨权柄太重,又有曹吉祥为党,恐一旦有变,必不可收拾。”英宗叹道:“朕未尝不知,但他们有夺门复辟的功劳,朕不忍将他淹没。”李贤顿首奏道:“复辟夺门,石亨等有何功劳可言。须知景帝崩逝,自应请陛下复位,名正言顺,何必夺门复辟,这分明是小人想得功罢了。”英宗大悟道:“非卿点醒,朕被他们蒙混过了。”

  由是英宗对石亨、曹吉祥辈,慢慢地疏远起来。石亨也有些觉着,心里十分恐惧,忙去和张祐的兄弟张輗,暗暗地商议道:“咱们当初用尽心机扶持了上皇复位,如今他登了大位,就拿出烹功狗的手段来了,叫咱怎肯甘心。”张輗说道:“俺的哥哥也为了斩于谦身死,皇上却不念前功,只封俺一个文安侯。

  相公若肯相助,俺情愿替相公出力。“石亨大喜道:”将军能为臂助,何愁大事不成。“当下石亨遣人邀曹吉祥,三个人密商了一会,由石亨拿出钱来,命张輗招募勇士,又另招铁工百名,昼夜赶造军械。京城风声日见紧急,都说石亨要造反了,廷臣惧怕石亨,不敢上闻,所不知道的只有英宗一个人。内使王真得了石亨不轨的消息,忙来奏知英宗。英宗大惊,即召李贤进宫议事。李贤奏道:“石亨结连曹吉祥等谋叛已久,群臣恐石曹势大,因此噤口不言。现要防备石亨,满朝文武当中,唯将军徐懋最是忠诚可靠,而且是智勇双全,石亨几番勾结都被他拒绝,陛下宜重用徐懋,命他防止石亨自然能化乱为安了。”英宗点头道:“徐懋是功臣徐达的后裔,朕也素知他忠心,今就依卿所说吧!”李贤便传英宗谕旨,传徐懋进宫,英宗亲自解下玉带来赐与徐懋,嘱咐他谨防石亨有变,徐懋感激零涕,顿首谢恩而出。英宗又和李贤谈了些政事,自回仁庆宫。  其时慧妃居在永福宫,英宗每想到云妃,终是垂泪叹息,慧妃有杀云妃的嫌疑,便也不甚得宠,那仁庆宫的妃子姓韩,芳名唤作落霞,也是个妓女出身,英宗爱她艳丽就纳为妃子。  又因韩妃善于奉迎,慧妃的宠幸几乎被她夺去。英宗以太子给景帝废为沂王,这时又去沂州迎了回来,仍立沂王见深为东宫。

  可是京中风声越恶,竟有说石亨定某日劫驾的消息,慌得徐懋调兵遣将,手忙脚乱。到了这一天,总算安然无事。英宗心里很是狐疑,下旨贬去石亨官职,曹吉祥褫夺封爵,一概家居。石亨见英宗进迫,深怕祸起不测,和都督张輗谋乱也益急。

  适值是四月初八,相传佛诞生的期日,宫中照例设着香案,供了素果,六宫嫔妃都去叩拜。宫中这一日不饮荤酒,英宗也很高兴。晚间摆上素筵来,和宫内韩妃、慧妃及瓛、瑞两妃,钱、马两贵人等开怀畅饮。酒到了半酣,英宗说道:“今天是佛生日,朕倒很觉有兴,乘着这一天好月色,大家来各吟一句吧!”韩妃笑道:“臣妾是不会做诗的。”英宗笑道:“一人只吟一句,不过其中要两字数目相连,末一个字要联得下去的就好交令了。等朕来做令官。”说着便唤内监取过一把牙签,英宗执着牙签朗声吟道:“何处来寻廿四桥”吟毕把牙签授给慧妃,慧妃想了想,接口道:“村楼十二居金钗”

  说罢把牙签递与瑞妃,英宗笑道:“这句诗勉强极了,应罚酒一杯。”慧妃饮了酒,瑞妃接吟道:“钗钿十二都寥落”英宗道:“诗意太衰颓了,也罚一杯。”

  瑞妃举杯饮尽,把牙签传给瓛妃,瓛妃接了牙签吟道:“落花随水流千里”  英宗笑道:“千里字算不得数目,该罚两杯。”瓛妃只得饮酒,一面递过牙签去,轮到马贵人,把了牙签吟道:“里中三五梅花开”吟罢过令,英宗说道:“这句也是勉强的,便宜了你,罚了一杯吧!”马贵人饮了,钱贵人接令吟道:“放鹤亭边三更月”英宗说道:“这句诗不但更字算不了数目,而且鬼气太重,非罚酒三杯不行。”钱贵人不服道:“人家一个字不是数目,只罚得两杯,怎么轮到了我就要罚三杯了?”英宗还不曾回答,瑞妃笑道:“大家一例的,至多不过罚两杯,为甚钱贵人要多饮一杯,这令官不公平。”韩妃接口道:“令官处罚不公,也得罚酒。”

  说着斟一杯酒来,英宗一头饮酒,笑对韩妃说道:“你自己的难关快要到了,莫管闲事吧!”慧妃也笑道:“过了难关的在这里,令官须罚足两杯。”说时又斟了一杯。

  英宗饮了酒,轮到韩妃接令了。韩妃就钱贵人手里接过牙签,低声吟道:“日映水底双双月”说罢将牙签交给英宗,英宗笑道:“双双不算数目。”韩妃争道:“单和双怎么不算数目?”英宗道:“就算你是数目,等令官收令吧!”便随口吟道:“月照竹影千万个。”韩妃笑得格格地道:“这‘个’又算什么东西,没有那种名儿的,照例罚两杯。”英宗笑道:“这酒是不罚的,‘个’是一个字,月照竹枝映在地上,好似千万的‘个’字,谁也知道的,怎说没有的?”慧妃驳道:“单是一个‘个’才算得个字,两个‘个’字就要算竹字了,如今千万个‘个’字,不是成了什么东西了,那罚酒是应当的,怎样可以混赖过去?”英宗说她不过,也就罚饮了两杯,不觉笑道:“做令官是不算的,转被小兵们做倒了。”说罢哈哈大笑。

  大家正吃得兴趣横生,猛听得宫门外震天价一声响亮,接着就是喊声,五六个内监飞奔地跑来禀道:“不好了!贼人杀进宫来了!”英宗听了,不由分说,一把拖了韩妃往后宫便走,只见一个内监又来禀道:“后宫也有贼人杀来了,陛下快避往宁安殿去!”英宗听说,也有些心慌,忙令那内监领路,竟望宁安殿奔逃,一路经过泰和、仁和、宝华等殿,见宫人太监等纷纷向四下乱逃,都说贼人有四五千,把宫墙围困得水泄不通了。

  英宗大惊,那两条腿顿时像棉花做的似的,半步也跨不动了,幸得一个内监和韩妃一人一面搀扶着英宗向宁安殿中走去。到了殿前,望见门外火光烛天,喊杀声愈近,宫监们似潮涌般逃进来,听说贼人打进宫门,侍卫领袖王勇堵住了门在那里死战,看看寡不敌众,步步败退,贼人快要杀进来了。英宗知道宁安殿也不是安稳地方,忙回身向东,往崇义殿里躲避去了。

  再说外面贼兵,正是石亨的从侄石彪领了五百名兵丁,直扑到乾清门而来,武士侍卫等把宫门闭上,又去拆下御墙的砖石,将门堵截起来,石彪用大铁锤打门,急切又打不开它,忽然轰地一声响,宫门坍倒下来,压死了十几个兵士,石彪的左肩也被大门压伤。但门虽倒了,里面的砖石却堆得和土城差不多,石彪下令:“兵士爬墙搬石!”墙内的侍卫听了,忙把余下的砖石从墙上掷将出来,又打伤了好些兵士。  石彪顿足大怒道:“小小的宫门也打不进去,休说是占城夺地了。”说罢亲自动手,握着一杆大铁钩,想钩倒那座砖墙。

  因堆得太高了,石彪一个人哪里扳得倒,反把铁钩钩断了,另得仍令兵士搬运砖石。任卫士的石城抛出来,兵丁还是前仆后继,搬到了三四尺光景,石彪大吼一声,飞身上墙,舞着鬼头扑刀直杀进宫来。兵士见主将上墙,自然也纷纷攀登。那时宫中又把第二重门关闭,石彪令放火烧门。那里石亨自领着一队军马,从长安门打进来,守门军士大开城门,石亨的人马一拥而进,竟向西朝房而进,劈头就碰着了恭顺侯吴瑾领着七八个家将前来迎战。石亨一马当先和吴瑾交锋,石亨素号勇猛,不上三个回合,一刀砍吴瑾落马,兵士大喊一声也一齐杀进宫来。

  不知石亨杀进宫去怎样,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四回

  第四十四回百花洲老处女承恩疑天阙彭秀才遇怪却说石亨杀进宫中,正值石彪焚毁宫门杀进奉天殿去,两下里合兵一处,竟来搜寻英宗。城外都督张輗,也从东华门杀来,曹吉祥领着一队人马,自西华门奔入,恰好遇着西崇侯张英,两马相交只一合被张英擒下马来,兵士把吉祥反绑了,张英便领着兵马望东华门来截张輗。其时将军徐懋,闻得宫中有变,慌忙跳起身来,骑着秃鞍马,跑到营中点起了一千兵马,飞般地进了东华门。正遇张英和张輗叔侄两个交锋,徐懋跃马上前夹攻张輗。张輗虽然猛勇,到底敌不住两人,战到三十余合,被张英一枪刺中肋下,徐懋又是一刀把张輗的右臂削去,张輗大叫一声翻身落马。  张英忙割了首级,和徐懋合兵,到乾清门捕石亨。  其时石亨叔侄两人已打进了谨身殿,方要杀入后宫,徐懋的人马赶到,将石彪团团围住。石亨听说救兵到来,石彪被围,便无心再往前进,忙回身来救石彪。当头逢着张英,石亨大声道:“张英!你的侄子也投顺了咱,你却和咱作对吗?”张英也不回答,挺枪直取石亨,因禁宫里不便骑马,两人就在殿上步战。

  石亨骁勇,张英如何是他对手,力战有五十多个回合,石亨一枪刺在张英的腿上,又顺势一拖,原来石亨枪上有刺钩的,张英吃他一把拖倒。兵士发声喊,七手八脚将张英捆起来。石亨便奋勇冲进重围,徐懋正战石彪不下,又加上一个石亨,怎样抵挡得住,只得拖枪败走。石亨、石彪并力地追上来,转把徐懋围住。

  正在危急的当儿,忽然士兵杂乱,一个少年挺着一根铁棍,狠命地打将入来。  当头逢着石亨,两人交手,那少年却没棍法,只一味地蛮打,被石亨手起一枪刺在他的臂上,那少年好似不曾觉着一般,反拼力地一棍扫来,石亨躲避不及,半个天灵盖吃他扫去了。石彪见他叔父阵亡,手里便有些慌张,徐懋把枪紧一紧,乘势一枪刺去,不提防那少年又一棍扫来,打在石彪的腿上,和玉山颓倒样地跌翻在地,徐懋举枪待刺,那少年早直抢上去。只一棍把石彪的脑袋打得粉碎,脑浆迸裂地死了。

  徐懋用枪一招,兵士齐上,又加那少年的一根铁棍,打得那些兵士叫苦连天,口口声声说是愿降。  徐懋忙下令停刃,那少年杀得他性起,哪里肯听徐懋的号令。舞得一根棍像入海似的,只望人丛里乱打。徐懋大叫:“少年壮干,贼已杀尽了,快住手吧!”说着张英经兵士解了缚,从大殿上奔出来。少年举棍便打,张英慌忙闪开,待要寻器械还手,徐懋大踏步赶上,把少年的臂膊扳住道:“那是自己人,壮士不要打错了。”

  少年听了,才算住手。看他的意思,似乎还嫌杀得不爽利,最后让他再乱打一阵。  那只臂上的鲜血兀是点点地流个不住。徐懋知他是个浑人,便笑着问他姓氏,那少年回答道:“俺是没有姓名的,人家都叫俺阿憨,进宫来在更漏室里当差,已有七八年多了。”徐懋听说,才晓得他是管宫漏的更夫,当下便安慰他几句,令仍回宫漏室,听候封赏,那少年掮着铁棍去了。这里徐懋收了人马,安插了降兵,和张英一同入宫见驾。

  这时英宗心神略定,回升奉天殿,朝中文武大臣都来请候圣安。徐懋上殿,奏陈杀贼经过,英宗令将石亨、石彪、张輗三人首级号令各门,曹吉祥被张英擒获,这时绑上殿来,只是流泪叩头,向英宗求饶,英宗叫把吉祥凌迟处死。又命将石亨、张輗的家族捕获,一并斩首。唯张英杀贼有功,特予赦免,但得不到封赏。徐懋晋爵护国公,子孙荫袭。徐懋又把杀石亨叔侄的少年据实上闻,英宗即宣召宫漏处太监来,问那少年的来历。太监叩头奏道:“此人姓马,并无名儿,是盐城人。因他力大,所以收在宫漏处担水撞钟。又为他食量极宏,一人兼五六人的饭量,在别处做工是万万养不起他的。”英宗听说,欲待召见,太监又叩头奏道:“此人不识礼仪,恐有惊圣驾,不宜令他朝觐。”英宗才点点头,即封他为指挥官,仍在宫漏处当差。一场反叛案就算了结。

  英宗自受了这次惊吓,身体就觉有些不豫。又逢胡太后驾崩,英宗又是番悲恸,病就一天沉重一天。便召太子见深至榻前,叮嘱了几句便瞑目驾崩了。英宗在位十四年被掳,复辟后又是八年,共登极二十二年,寿三十八岁。太子见深继统,是为宪宗,进尊英宗为仁显皇帝,庙号英宗,晋钱皇后为慈懿皇太后,慧妃等均晋为太妃。又替英宗发丧,即日奉梓宫往葬寝陵。那宪宗自登位后,便由钱太后专主,给宪宗立后,指婚大学士吴瞻的女儿为皇后,又册立柏氏、王氏为妃。那时钱太后的宫中,有一个宫侍叫艾儿,宪宗见她生得不差,就立为瑾妃,宪宗还只得十七岁,一后三妃左拥右抱,自然十分快乐。

  有一天上,他独自一个在御园里游玩,忽见两个宫女似飞一般地追出来,一头格格地笑着,两人一前一后,带笑带逐。  那前头一个宫女,才得跨上金水桥,因为笑得太起劲了,身上乏力,一失足竟跌下水去,宪宗倒吃了一惊,忙叫内监们去救援,早有水榭中的太监荡开一只小舟,飞桨到了桥边把那宫女捞了起来,那宫女已和落汤鸡一般了。宪宗立在桥上观看,其时正当炎暑天气,那宫女穿着一身的纱衣,给水一浸都紧紧裹在身上,那酥胸上高高地耸起两个鸡豆来。宪宗看了不觉心动,等那宫女忙忙地回身,宪宗也轻轻地跟在后面,看那宫女却是望百花洲内进去了。

  原来这百花洲的地方,是英宗复位后命内务府监造的。里面是小楼五楹,临着御河,英宗常常领着韩妃到这里来游玩的。

  自英宗宾天,百花洲就此冷落了。宪宗到了百花洲里面,见正中一间是书斋,四壁挂着琴棋字面,左边两间设着书案,案上陈设的都是白玉古玩。右首是一个月洞门,须转过一个弯才瞧得见内室。室中设着妆台床帐,设置极其雅洁,刚才跌在水里的宫人,正在那里更衣。

  宪宗也不去惊动她,只在外里走了一会。等那宫女梳洗好了,重匀铅华再施胭脂,收拾得整整齐齐,袅袅婷婷地走了出来。宪宗故意负着手也向里面直冲进去,恰恰和那宫女撞个满怀。那宫女疑是同伴,一时把她撞昏了,不曾瞧得清楚,便娇声骂道:“促狭鬼,你的眼珠子到哪里去了,却走得这样地忙迫。”说犹未了,抬头见是宪宗,吓得她玉容变色,慌忙跪在地上,连连叩头称着死罪。宪宗带笑把她扶起道:“适才掉在水里的正是你吗?”那宫女低垂了粉颈,轻轻地应了一声。宪宗细细地把她一打量,只见她约有二十来岁年纪,却生得雪肤冰肌,柳腰杏眼,芙蓉粉面,秋水有神。一种娇嫩的姿态实是充人可爱。宪宗不由地心里一动,便伸手去挽了她的玉臂同到百花洲里坐下。觉得她的肌肤滑腻如脂,触在手上非常地温软。

  宪宗一面抚摩着,笑嘻嘻地说道:“你进宫有几年了?”

  那宫女屈指算了算答道:“妾记得是十八岁进宫,已有二十九年了。”宪宗惊道:“你今年多大年纪,却来了这许多年份?”宫女微笑道:“妾进宫的时候,睿皇帝还在襁褓,现在妾已四十八岁了。”宪宗听了,呆呆地望着她半晌,摇摇头道:“这话是假的,不见得有那样大的年龄。朕瞧你至多也不过二十三四岁。”那宫女把头一扭道:“年纪怎好打谎,皇上如不相信时,可问问这里的老宫人双双就知道是真的了。”

  说着恰巧那宫人进来,见了宪宗忙跪下。宪宗叫他起身,笑问道:“你唤什么名儿?”老宫人答道:“贱婢叫作双双。”宪宗指着那宫人道:“她呢?”老宫人说道:“她叫万贞儿,是青州诸成人,进宫也有二十多年了。”宪宗道:“你有多大年纪了?”双双答道:“贱婢今年四十二岁了。”宪宗说道:“你年纪比她要小五六岁,怎么你倒较她衰老得这许多了?难道她有长生术的吗?”万贞儿笑道:“连妾自己也不知道,人家都说臣妾不像四十多岁的人,到底不识是什么缘故。”

  宪宗笑道:“昔人说麻姑颜色不衰,你大约得了仙气,才能这样的不老。”说罢回顾双双道:“你去传知司酝局,令在百花洲设宴就是。”双双听了,已知宪宗的意思,便笑了笑回身自去。

  宪宗便去坐在榻上,命万贞儿也坐了,万贞儿却故意支坐在绣椅上,宪宗把她一拉,两人并肩儿坐着。因笑说道:“你今天陪朕饮几杯酒吧!”万贞儿娇羞满面地低头说道:“陛下的谕旨贱妾自当遵奉。”  宪宗点点头立起身来,两人手携手地走出轩榭,到对面的月洞门内,那里设着石案金墩,黄缎毡儿铺着地,人走在毡上连一些儿声音也没有。这个幽静地方,本是英宗午睡的所在。

  万贞儿忙去拖开一只黄缎绣披的躺椅来,宪宗坐了,又令万贞儿也坐下,两人躺在一只椅儿上。

  不一会,司酝的太监领着四个小监,手里各捧着一只古铜色描金的食盒,也走进月洞门,后面双双跟随着。那太监行过了礼,吩咐小监把盒内的肴馔取出来,都是热气腾腾的。宪宗笑道:“这般热的天气,那热酒怕喝不下吧!”万贞儿忙说道:“臣妾有冷的佳酿藏着,正好敬献陛下。”说时看着双双,双双便到外面去捧进一瓶酒来,那太监留下两个小监侍候宪宗。

  自己向宪宗请了个安,领了还有两个小监去了。  万贞儿接过双双的酒瓶,从椅上起身,请宪宗坐在上首的绣龙椅上,万贞儿便在下首的绣墩上坐了。一手揭开了瓶盖,替宪宗斟在白玉杯里,那酒色碧绿好似翡翠,质地也极醇厚,芳馥的气味,一阵阵地直透入鼻管中来。宪宗执杯饮了一口,觉甘芳不同常酿,就问万贞儿说道:“这酒是你酿的吗!”万贞儿摇头道:“不是的,那还是睿皇帝幸百花洲时留下,如今已有三年多了。听宫中内监们说,这酒是朝鲜的鲁妃亲手所酿,春采百花蕊儿,夏撷荷花儿捣汁,秋摘菊花瓣,冬取梅花瓣,这样地捣合起来,杂酿蜂蜜在里面,封好玉瓮,埋在活土下四十九个月,再掘起蒸晒几十次。到了秋深时埋藏在地窖中。明年春上开出来时就变成佳酿了。朝鲜人称它作百花醪,只有皇宫里有。朝廷的大臣们必到了元旦朝贺赐宴的时候,才得尝着一两杯。那时由皇后亲自开瓮,先进献皇帝三杯,次及皇后公主,再次是亲族王公,末了才赐及大臣,这酒的郑重可知了。

  就是进贡到中国来,也不过一二十瓶罢了。“宪宗听说,又把酒嗅了嗅道:”  这酒味确是不差。“于是两人你一盏我一盏地饮着,足足把百花醪喝去了大半瓶。

  宪宗已有了醉意,万贞儿也渐渐儿红晕上了眉梢,斜睨俊眼,愈显得妩媚冶荡。

  宪宗乘醉立起来,由万贞儿搀扶着进了百花榭。双双忙去铺床迭被,外面侍候的小监便去收了杯盘,把榭中的明角灯一齐燃着,榭门光耀竟似白昼一般。这一夜宪宗便在百花洲里临幸了万贞儿了。这年届半百的老宫侍,居然得承恩少帝,真是连做梦也想不到的。可怜她自进宫以来,三十个年头,今日还算第一次被临幸呢!枕上温存,蓬门初辟,宪宗见她还是个处子,愈觉欢爱,说不尽绸缪委婉,无限柔情。

  从此宪宗居在百花榭中,再也不到别宫去了。

  那时京城里,谣传有什么夜鲛儿出世,听说夜鲛儿是个绝色的美女子,专喜欢的是青年男子,若吃她摄去,把精血吸尽了,便抛在荒野地方,十个倒有九个是死的。但少年俊美的男子,得夜鲛儿的怜爱,到将死未死时,就放他出来,立刻请名医调治,或者还有救星。至于生得面貌平常的人一经摄去,是必死无疑的了。京中那些纨绔王孙,被摄去的很是不少,过了一两个月,便在冷僻的所在发见,也有死的,也有活的。给医生治好的人,人家去问他,夜鲛儿是什么样儿的,他就死也不肯说出来。由是都下的少年子弟,多半躲在家里,不敢出门半步了。即使有不得已的事儿要出去,也非三仆四役跟随着不可。

  那夜鲛儿似也知道人们防备她,她便不摄本城人了,渐渐地弄到外方人的身上去。凡是别处来京的少年,不知都中有这件事,自然一点也不预防的,因此外乡人在京时失踪的又时有所闻。  恰巧陕西有个彭纫荪秀才。他的家里十分清贫,听得他舅父在京中做着员外郎,便收拾起行装,赶到京师来投奔舅父。

  谁知他急急忙忙地到了都下,又值他舅父外调江淮,彭纫荪扑了个空,心上很是懊伤。况进京的川资都是挪借来的,只好抱着既来则安的念头,暂时在京里住下,待慢慢地凑着机会。但旅居客邸很不经济,便去假定长安门外的荒寺安身。

  那荒寺唤作青莲禅院,建自唐代的天凤年间,距离长安有三里多路,寺中佛像颓倒,墙垣倾圮,只有一个西厢的僧舍,还能蔽得风雨。纫荪寻着了这个所在,横竖是不要钱的,就把行装搬进了僧舍,暂为栖息。可是这样大的一个寺院,独个住着不免胆怯,当下去城中雇了一名老仆相伴着,日间执衅,夜里司阍,倒也相安无事。这样地住了半个多月,彭纫荪在每天的晚上,总是掌灯读书,不到三四更不肯就枕。有一天的晚上,纫荪正在朗诵古人的名著,忽听得外面的颓墙下,瓦砾窸窣作起响来。纫荪探头就窗内望出去瞧时,借着月光看见对面倒下的墙缺上,立着一个皎发苍苍的老儿,负着手在那里听他读书。

  纫荪打量那老儿,年纪当在六十左右,只是颔下中心濯濯,连一根须儿也没有的。那老儿听了一会,见纫荪不读了,便走下墙缺去了。似这般地有四五天光景,那老儿逐渐走近窗口,还不时向窗隙中偷看纫荪。纫荪不知他是人是鬼,弄得疑惧交进,晚上等那老儿来时,就叫醒了老仆同看,老仆也识不准是人是鬼,吓得彭纫荪不敢再读书了。

  又过了三四天,那老儿听不到纫荪的书声,竟来叩门求见。

  纫荪不好拒绝他,仍唤醒了老仆,开门把老儿迎入。两下里一攀谈,觉得那老儿谈吐非常隽雅,纫荪心里暗暗佩服。这样的又是六七天,两人已谈得十分投机,那老儿也极其渊博,纫荪问难,老儿有问必答,好似无书不读,腹中藏着万卷。不过言辞之间,常有一种道家气于不知不觉中流露出来。彭纫荪细察那老儿的举止行动,终疑他不是人类。

  有一天上,那老儿似已觉得纫荪疑惑他,便老老实实告诉纫荪,说自己是个得道的狐仙,现在天上经营着历代的经史子集,天上将要晒曝书籍了,所以得暇到下界来游戏。鼓纫荪听了,因相交已久并不畏惧,反而愈加敬重他了。当两人谈到得劲的时候,纫荪便问他天上什么样儿的,那老儿便指手画脚地说得天花乱坠,听得个纫荪心痒难搔,忙问天上他可以去游玩吗?那老儿笑道:“这有什么不可以,只是到了天宫里时,切莫动凡心就是了。”纫荪便要求老儿带他去游玩一会,那老儿允许了,说候着机会的时候即带你同去。纫荪连连称谢。

  到了一天夜里,天空星月无光,道路上昏黑不见对面的行人。这时那老儿忽然匆匆地跑来,笑着向纫荪道:“上天的机会到了,咱们快走吧!”纫荪说道:“上天须要月明如昼的时候那才有兴。”老儿笑道:“你看下界这样昏暗,天上却依然是星月皎洁,光辉似白昼般呢!”纫荪似信非信地随着了老儿出门,才走得百来步,老儿嫌纫荪走得太缓,便一把拖了纫荪的衣袖向前疾行,足下七高八低,走的路都是生疏不曾经过的。  好在纫荪本来是外方人,对于京中的道路不甚熟悉的,走了半晌,那老儿忽然喝了声:“快闭了眼,要上天了!”纫荪真个紧闭了双目,身体儿就不由自主,昏昏沉沉地似睡去一样了。

  不知纫荪怎样上天,再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五回

  第四十五回洞府春深落霞藏色禁门人静纫荪露情却说彭纫荪跑随着那老儿一路疾奔,走得他几乎上气接不着下气,不由地心上着疑道:“难道不成就是这样地走上天去吗?”忽见那老儿说道:“天阙快要到了,你就闭着眼吧!”  纫荪听了,真个紧闭了两眼,鼻子就闻得碧草青香,身体儿不由自主头重脚轻,好似立在云雾里一般。耳边也听见有波涛澎湃的声音,纫荪又惊又喜,知道自己腾云在空中,听人讲过,和仙人驾云是不可开眼瞧看的,否则就要从半空里跌下来的。  所以他狠命地合眼,一些儿也不敢偷看。这样地过了一会,似睡去一样的,竟昏昏沉沉地失了知觉了。

  待到醒转睁眼瞧时,那老儿早已不见了,自己却坐在一张绣缎椅上,两边立着四个绝色的美人儿,见纫荪醒了,一齐格格地笑起来道:“好了!醒了。”内中一个美人便去倒了一杯碧绿的茶儿,双手递给纫荪。纫荪接在手里,心上很摸不着了头脑,托着茶只是呆呆地发怔。那个美人向纫荪的臂膊一推道:“快饮了吧!”纫荪被她推醒过来,便搭讪着问道:“和俺同来的老人家哪里去了?”四个美人儿都笑着说道:“老人家多着呢,谁是你同来的?”纫荪仔细一想,自己和那老人缔交了一个月,倒从不曾问过他姓名,这时给两个美人一问,便吃她问住了。再向四面一看,见那空中星光万点,一轮明月照耀如同白昼,距离地上不过丈把来高,耳畔淘淘的涛声犹自不绝。

  纫荪心里寻思,自己疑真到了天上。回顾背后却是一座石壁,壁上经月光照着,隐隐露出“疑天阙”三个大字。  纫荪看了半晌,举杯饮那茶儿,便觉清凉震齿,连连打了几个寒噤,一个女子笑道:“这是琨浆,饮了长生不老,祛除疾病的。”纫荪听说,勉强吸了两口,便由那个美人接去杯盏。

  忽然月光辉顿增数倍,内外更见辉明。四个美人儿齐说道:“仙夫人来了。”  就拥着纫荪出去迎接,四个美人跪下,纫荪也跟着跪在后面。他偷眼瞧看,只见明灯如电,一对对地排着。

  雉羽翚旌前拥后护,十多仙女围绕着,环佩声丁东。正中一个仙夫人,凤翅金冠,云霓蟒服,脸上兜着一层轻纱儿,却瞧不出她的庐山真面。那夫人渐渐走近,护卫仙喝声起去,四个跪着的仙女徐徐地扶挟着纫荪起身。又有夫人身旁的仙女把一具藤质的东西,向着了地上一洒,嘎地一声变成一把五色灿烂的金绣躺椅。  众人扶仙夫人坐下,由一个仙女传话,问了纫荪的姓名和年岁,家里有什么人,纫荪一一对付了。那仙女又道:“夫人谓你身有仙缘,必须在此暂住几时,等到缘尽了自然送你回去。”纫荪其时也不知怎样是好,惟唯唯地听命罢了。那仙夫人叮嘱四个仙女,小心服侍彭相公,众仙女嘤咛一声,拥着夫人去了。纫荪方回头过去,一转眼间,那星光和月色便慢慢地黝暗下去,霎时室中尽黑,伸手不见了五指。

  那一个仙女已燃上巨烛来,一个仙女笑着说道:“星月都归去,时候不早了,俺们引着彭相公安息吧!”说着四个仙女导着纫荪到了一个去处,也是一样的黑暗,四边并无几案桌椅,只有两只矮凳儿,一张绣榻,榻上鲛帐低垂,那仙女撩起帐门,便有一股异香直钻入鼻孔。四个仙女,一人去铺床褥,一个掌着晶烛,遂有两人竟来替纫荪脱衣解带。把他身上的衣服一件件地脱去了,又代纫荪卸去里衣。纫荪很觉有些忸怩,两个仙女吃吃地笑了一阵。一个指着纫荪的下体,掩口笑道:“似这样不雅观的东西,也带到了天上来吗?”三个仙女听了,忍不住哄然大笑起来。害那纫荪弄得不好意思,低了头不则一声。

  那时很热的天气,纫荪却觉着似深秋时候,因问那仙女道:“这里怎么如此凉爽?”一个仙女答道:“天上七日,世上千年,你来时是暑天,此际已是隆冬了。

  幸而在这里,要是住在外面,至少要穿着棉衣了。”纫荪见说,半晌说不出话来。  那四个仙女又是一阵嘻笑。纫荪被她们笑得脸儿红红的,只把头去缩在绣被中。觉榻上的绣褥温软轻盈,不识它是什么织成的,总之是生平所不曾经过就是了。那四仙女,又和纫荪闹了一会,才灭了烛火散去。纫荪这时也有些困倦了,不禁沉睡去。

  朦胧中似有人在自己的身上抚摩,温香阵阵触鼻,情不自禁也伸手去还抚她,只觉着手处腻滑如同温玉一般,酥胸宛然新剥鸡豆,才知是个女子,苦得满室黑暗,瞧不出她的颜色。

  忽然那女子回过身来,玉臂轻舒,钩着纫荪低声说道:“你认识我吗?”说时,口脂香味熏人欲醉,纫荪早按捺不住那意马心猿,便也回身低应道:“未曾睹仙人玉容,实不知仙姑是谁?”那女子噗哧地一笑道:“你方才跪着迎接的是谁?”

  纫荪听了,慌忙翻身起来,待要在枕上叩头谢罪,口里不住地说道:“原来是仙夫人,恕某不知,真是该死!”那女子将纫荪一搂道:“我和你是前世的夙缘,良宵苦短,快不要多礼吧!”纫荪见说,乘势和她并头睡下。仙凡异路,襄王云雨巫山,枕席上的情深,自不消说得了。

  过了一会,纫荪又睡着了,待到醒来,美人已杳。探手去摸那床外,壁间屼峣,好似石穴一样,纫荪很是莫名其妙,究不知是天上是人间。正在冥想,又见星月都明,昨日那四个仙女,手里各捧着盥具,姗姗地进来,便促着纫荪起身,说是天明了。纫荪诧异道:“白天怎会有星月的?”一个仙女笑道:“天上是以晓作夜,以昏作晓的。人间红日当空,正值天上星斗交辉的时候。你是凡人哪里知道。”纫荪又问夫人到什么地方去了?又有一个仙女答道:“仙人各有职使,夫人供职天庭,自去办公事去了。”又问:“夫人去干什么公事?”仙女答道:“专管天下男女姻缘,补世间缺陷不平的怨偶。”说着纫荪披衣下床,四个仙女忙着进巾栉递漱具,等纫荪梳洗已毕,一个仙女进上香胶汤,又有一盆似酒非酒的东西叫作石髓,饮了能够延年益寿。停了一刻,又进午膳了,那肴馔的丰美,虎掌熊蹯,甘腴异常。

  纫荪一头吃着,和那四个仙女说着玩笑,大家比初时亲热了许多。午餐之后,纫荪闲着没事,斜倚在绣榻上,四个仙女便替他捶腿捏腰,纫荪随手去搂着一个仙女,一面亲着樱唇,问她叫什么名儿,那仙女回答唤作月蟾。纫荪就月光下见她粉脸桃腮,一双秋波更盈盈地动人心魄,忍不住去抚摩她的香肌。

  那仙女笑道:“穷措大一经得志,就要得陇望蜀吗?”纫荪也笑了笑,却用手去呵月蟾的痒筋,引得月蟾笑个不住,缩作一堆。

  光阴如矢,星月又见暗淡下去,仙女们又进晚餐。膳毕,便由那月蟾捧着香巾衣服之类,领着纫荪去天河里沐浴。到了洗澡的所在,见是一个天然的温池,不过两尺来深,月蟾代纫荪解了衣服,扶入池中沐浴。纫荪洗了一会,觉得十分有兴,竟拉着月蟾同沐,两人在温池里玩了好半天。忽见一个仙女飞奔地来说道:“仙夫人来了!”吓得月蟾忙上池手慌脚乱地穿了衣服,纫荪也草草地洗完了,跟着那仙女到了卧室里,室中星光全无,仍然昏暗得不辨面目,听那仙夫人已拥衾坐待着。

  幸喜她不曾追问,于是有仙女给纫荪卸了外衣,自上榻和仙夫人并枕去了。

  这样地一天天过去,也不知经了多少的时日,纫荪住在安乐窝里,几乎忘了岁月。那服侍他的四个人早晚和纫荪耳鬓厮摩,那时未免有情。日间仙夫人出去了,他们就做些抱香送暖的勾当。纫荪左拥右抱,大有乐而忘返的概况了。但每到了晚上,仙人一来,终是满室里暗无天日地。纫荪因瞧不见仙夫人的颜色,心里很是没趣。

  有一天上,纫荪忽然问仙夫人道:“某和夫人做了这许多时日的夫妻,却不曾睹过仙容,不知可能赐一缕光线,任某赏览一下吗?”仙夫人听了,立命掌上一枝红烛来,纫荪就烛光下瞧时,见面前立着一个盈盈的美人儿,雪肤花貌,容光焕发,一种艳丽的姿态,真是世上罕见。纫荪看得吃了一惊,转眼那烛光渐渐暗灭,室中又暗黑如前了。只听得仙夫人笑道:“枕边人的容貌可看清了吗?”纫荪又喜又疑,也不知说什么是好。这一夜两人自然倍见爱好了。

  天上无岁时,看看又过了多日,彭纫荪过着这样有夜没有日的光阴,星月一出,算是白天,便和四个仙女厮混,一至黑暗的时候,就去陪仙夫人睡觉。虽夜夜朝朝在温柔乡里,凡事到了经久,是没有不厌倦的,纫荪却有些不耐烦起来。

  一天蓦然地想起了,向那月蟾说道:“某听见世人讲过,天上有三十三天,什么有离恨天等名目,为什么咱们来了许多时候,走来走去,还是这点点地方,不晓得可有别处吗?”月蟾笑道:“天上地方大着呢!”纫荪接口道:“那么可能出去玩耍吗?”月蟾眼望着侍月,侍月只是摇头。月蟾便道:“相公如真个要出去玩,须问过了仙夫人,夫人如其允许的,那才可以出去。否则天上的规例森严,弄出了事来,叫我们怎样担当得住?”纫荪听了,就点头记在心上。待仙夫人来了,欢会既毕,纫荪慢慢地说起想出去游玩的话,仙夫人迟疑了半晌,才对纫荪说道:“你要出去玩也未尝不可,但天上比不得人间,稍为一个不小心,就得有性命出入。依我说起来,还是不出去的好。”纫荪忙道:“夫人的话怎敢不依,可怜其实在闷得慌了,只求夫人的原宥。”仙夫人道:“既是这样,且待有了机会,我着星官来领导你游玩,唯要听他的指挥,不可过于贪恋,以致惹出祸事来,那时连我的罪名也不小呢!”纫荪一一受教,两人又温存一会儿,听得远远地鼓声隐隐,仙夫人便匆匆披衣自去,纫荪见夫人去了。知道天已明亮,到钟声响时,夫人回来,晓得天色已晚,这样地记着早夜。

  又过了三四天,一天钟声响处,不见仙夫人回来,纫荪心里正在疑惑,忽见望月和侍月同一个宽衣博带、圆帽拂尘,好似太监般的男子进来。侍月说道:“这是仙夫人差来的星官,相公要出去游览一会,只跟着他走就是了。”纫荪见说,直喜得他手舞足蹈,大踏步抢出来,随着那星官便走。侍月在纫荪的背上轻轻地拍了一下道:“早出要早回,莫贪看景色忘了饥饱。”纫荪微笑点头,和那星官一路走出去。  转了三四个弯,猛然觉得眼前豁然大放光明,再定睛看时,已是走出外面,正见一轮旭日初升,雾散烟消,天空晴碧。回顾所居的地方,分明是一座洞府。那星官便领着纫荪,沿着一带的青溪走去,但见重楼迭阁,舍宇连云。那些殿庭却是雕梁画栋,金碧生辉,把纫荪看得连声赞叹,暗想天上人间,果然是不同的,世上哪里有这样的好去处!那星官又领纫荪到了一座殿中,殿宇的建筑异常讲究,四边尽是石雕的佛像,刻工精细,似非凡间所有。正中一尊弥勒菩萨像,高有十几丈,盘膝坐在莲台上,形状如生。

  纫荪不住道:“天上也供着佛像吗?”那星官听说笑了笑,也不回答。又领他到了一处。绣幕低垂,香烟氤氲,门前一截齐的雕栏,栏外一座几丈见方的莲池,金莲朵朵,亭亭水上,大约和车盖一样。走进里面,室中陈设的尽是白玉翡翠和五色的宝石。案上一座玉塔,塔高五尺余,四围挂着碧玉的铃铎,微风拂处,丁东作响,塔顶系一精圆珍珠,大若龙眼,光芒四射。塔共七级,每级有门,门内各置玉佛一尊,形容毕肖。  又有玉磐一具,星官谓是周时所琢,以手指微弹,渊渊做金石声。其他如各色美玉,目不胜击。纫荪也看得眼花缭乱,似丧魂魄。经过此处,又是一个大殿,殿上所供的,都是古代遗物。  若周爵、禹鼎、篪、篌、箻、簝无不具有,琴、瑟、笙、箫是其余事。还有不识其名的东西很多。  正在这个当儿,忽见偏殿里面又走出一个人来,和那星官的打扮一般无二的。

  那人来和星官附耳说了几句,星官回顾纫荪道:“俺适有一点儿事来了,你就在这里稍等一下,俺一会儿便来,你却万万不可走到别处去,不然要闯出祸来,俺可不能救你的,切切牢记。”纫荪连连答应,那星官又叮嘱一番方回身同着那人去了。

  纫荪独人立在殿上,很觉寂寞,看看日色过午晌了,仍不见那星官前来。纫荪背着手又在殿廊下踱了几转,遥见东边的月洞门外,碧草如茵,野花遍地,香气顺风吹来,令人胸襟为畅。那流泉玲琮的声音,如鸣桐琴,如击清磬。

  纫荪侧着耳朵细听,不禁心旷神怡,竟忘了所以。花气也越香了,泉声也越觉好听了,不由得一步步地向那月洞门中走去。  才经过那个月门,顿时豁然开朗,红花碧树,照眼鲜明,流水瀑泉,一泓澄碧。  门前一片草地,地上洒着金丝草排列成花彩。纫荪信步走着,见一座八角的晶亭,白石砌阶,雕石作栏。亭上一架玉椅,晶莹皎洁,左右列着绣龙黄缎椅子,纫荪到了亭上,徘徊了一会,立在亭阶边,望见翠楼一角从绿树荫浓中映了出来。便下亭寻看路径,望那楼中走来。到了楼下,都是锦缎铺级。幰幕高张,纫荪循级上楼,见楼上布置精洁,四壁都罩着黄绢,右首一只大理石的琴台,台上一张古桐翠黛的焦尾琴,锦囊绣缬,光彩如新。纫荪顿触所好,微微地把手指一勾,叮然一声,清越幽远,不类凡品。纫荪识得古时有一只焦尾琴,算得琴中的宝贝。当下便大着胆弹了一段风送林声,自己听听也觉悠扬悦耳。

  纫荪愈看愈爱,不免流连徘徊,不忍离去。又凭楼遥望,只见巍棂高阁,黄瓦朱檐,些景疑非人间,必是瑶台玉宇。纫荪方瞻跳得目迷神夺,忽见东南角上,羽晕杂沓,雉旌相辉隐隐似有车辇行动。纫荪突地记起那星官和仙夫人叮咛的话来,便回步下楼,想从原路回去,谁知寻东查西,哪里还有什么月洞门,当时游过的殿庭又都是新建的,大半没有匾额的,这时竟毫无头绪起来。纫荪心里已有些着急,愈急也就认不得路径,只好越过草地,乃是一条很长的长廊,也是白石为级,红毯铺地,赤栏金柱,建得着实壮观。纫荪四瞧阒然无人,长廊的侧首,正是一个月洞门,纫荪当作就是那个月洞门儿,喜得大踏步跨进去,举头看时,又是一座大殿,殿上双龙抱柱,红泥砖砌地,正门上一块朱红金字的大匾额,写着:“宏光殿”三个大字,纫荪呆了一呆,见那殿上高高地置着一驾宝座,绣帏披着龙案,里面也不见一人。寻思自己不曾走过这座殿庭,谅来又是走错了。回顾宏光殿西首,又有一所依样的月洞门,纫荪想这个定然是来路无疑。走到月洞门前,那额上题着“虫二”

  两字,大约含着“风月无边”的意思,出了月洞门,自一个大天井,正中又是一座巍巍的大殿。额上题着“太极殿”三个大字,殿内一般的设有宝座龙案,丹墀多了两大鼎,天井里有两个大狮子左右列着。纫荪也无心观览,急急穿过了太极殿,就是一个圭门,过了圭门,又是一个正殿,额上书着“太和殿”

  三字。这殿的陈列又和别殿不同,殿上宝座龙案之外,两庑排着金瓜银钺,响节云翚。望去廊下一字儿列着刀枪剑戟,寒光森森,怯人心胆。

  纫荪到了此时,越觉得慌张起来,弄得团团转和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几乎走投无路。忽听得殿外唵唵的呵道声,渐渐走近殿来。纫荪又想起夫人再三吩咐的话,心里更是着忙,一时无处藏躲,正在进退不得时,殿门前一阵的塌塌脚步声,一队红衣甲士弓矢佩刀,掌着云旌,已列着队走进殿来,后面便是仪刀、响节、卧瓜、金瓜等仪仗。纫荪早被红衣甲士瞧见,一声吆喝,把纫荪捆住,交给执仗侍卫,侍卫又交与驾前的锦衣卫。

  那时銮辇已到,锦衣卫将纫荪绑至驾前,纫荪当是天帝,吓得跪在地上不敢抬头。于是由驾前内监传谕,问纫荪姓名、年岁、籍贯,怎样私进皇宫?是谁带来的?

  宫中现有何人?纫荪战战兢兢地把老人带他上天,现住在天宫里和仙夫人做了夫妻,跟星官出宫游玩迷路的话说了一遍,又历叙姓名、年龄、籍贯毕,銮辇见纫荪供辞诡异怪诞,命搜他的身上,又没有凶器,只腰间悬着一颗玉玲珑,倒是稀世的珍宝。  卫士呈上,皇上看了,知道事涉宫阉暧昧,谕令把纫荪交给总管太监王真,着即讯问明白回奏。由侍卫押着纫荪出殿,銮辇又喝着道东去。

  纫荪被两个侍卫拥到总管署中,王真听得是钦犯,哪里敢怠慢,立刻升堂,那两个侍卫自去复旨。这里王真拿纫荪细细地一勘问,纫荪照前进了遍,王真忽地放下脸儿,大声喝道:“你敢在俺这里扯谎吗?”不知王真怎样拷问纫荪,再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六回

  第四十六回火炙金莲万妃奇妒水沉玉女宪宗伤怀却说王直听了彭纫荪的口供,把惊堂一拍道:“你这话不打谎吗?”纫荪颤巍巍地道:“小子不敢扯谎。”王真便案上取下一面银牌,叫小内监持着,把西苑的太监一齐召来,不多一会儿,堂前阶下黑压压地站满了太监。王真命纫荪仔细认来,可是星官在里面,纫荪立起身去一个个地看了一遍,回说没有。

  王真说道:“你可认清楚了吗?”纫荪说都已认清了。王真皱着眉头道:“只有韩娘娘那里四个内侍了。”于是一挥,令众太监退去。众人闻命,一哄出外,鸟飞兽走般散去。王真又着小内监仍持了银牌把韩娘娘宫中的四个内侍召来。不一刻,四个内侍随着小内监到来,走上阶台,纫荪便指着内中的一人说道:“这个正是领着小子游玩的星官。”王真看时,却是内侍莫龄。当下指着莫龄喝道:“你可认识彭纫荪吗?谁叫你假充星官,导引他私游宫禁的?”莫龄惊得面容失色,谅想是瞒不过的,只得把受韩娘娘嘱咐的话老实诉说了。

  王真听了口供,不觉吃了一惊,随即亲自下座,带了纫荪,令莫龄引路往那天宫里去查勘。由莫龄导着进了西苑,直到一座洞府面前,王真举头瞧去,原来是紫光阁下的假山洞,是英宗皇帝的时候,辟着这几个洞儿,在暑天乘凉的。这时莫龄先进洞去,王真随后,两个小内监押着纫荪跟着,转弯抹角到了正中,只见洞顶悬着无数的蚌壳灯,当中一盏最大,光辉耀目,就是宫女们骗纫荪当作星月看的,这一来可都拆穿了。洞后洗浴的石池,也不是天河水,只不过把从前琼妃洗浴的温泉引些进来罢了。还有月蟾、月香、侍月、望月四个仙女,见了王真,慌得她们连连叩头,也不敢自称是仙女了。

  纫荪目睹了这番情形,才知道自己在皇宫,并未到什么天上,那仙夫人想必是宫中的嫔妃了。只有那天嫌他的老儿到底是什么人其时还没有明了。王真四面瞧了一转,冷笑了一声道:“倒亏他们想出来,真是好做作。”说着又到隔壁的石洞里,也一般的设备,一样有四个宫人伴着个面黄肌瘦的少年在那里。又到第三个石洞里,却只有宫女,不见少年男子。据宫女说,那少年新自昨夜病死,抛在御河里了。王真听罢,深深地叹了口气道:“一念之欲,不知枉杀了多少的青年性命了!”

  当下由王真将这件事的始末奏知宪宗。

  宪宗听了大怒,便欲召韩妃诘问,王真忙阻拦道:“韩妃虽然可诛,然事若张扬出来,攸关宫闱秽迹,也涉及先帝圣誉,望陛下审慎而行。”宪宗想了想,觉得王真的话有理,便提朱笔来,书了“按律惩处”四个字给王真看了,并说道:“一切由你去办理吧!”王真听了,磕一个头下来,回到总管署里。

  第一个先命小内监把三个石洞府封闭起来,又令将洞内的十二名宫女暂时幽囚了,侍月、望月等四人当然也在里面。又把纫荪和那带病的少年吴朗西及内侍莫龄等,一并械系在狱中。

  王真又令将侍候韩妃的亲信宫人传来,问韩妃怎样地去引诱那些少年进宫。初时宫人不肯实说,经王真威吓着,那宫人才直供出来,说都是白云观的道士弄的玄虚。王真见说,便不动声色地把白云观道士一齐逮捕了,用刑拷问起来。老道士紫靓,承认改扮了异人去迷惑美貌的青年。至迷人的法儿,有迷信神仙的,就假充了仙人去蛊惑他。有好诗词的,便拿文章去投其所好,然后渐渐讲到丹汞之术,引人入彀。也有嗜琴棋书画的,老道士去搜罗专这一门的人材,借端和那少年缔交,待至十分莫逆时,再诱他进宫。大凡青年男子,大半好声色的多,老道士揣透了一班少年人的心理,把房中术去诱惑他们,十个中竟有八九人上当。结果,被老道士把蒙药将他迷倒了,暗暗地送进宫中。

  王真录了老道士的供词,往白云观里去一搜,搜出无数的蒙药和麻醉剂等。又有一本小册子,上面记着被惑少年的人数及年月,前后统计送进宫中的,连彭纫荪、吴朗西等共是八十八人。王真看了大怒,即令将老道士紫靓等一十四人尽械系刑部正法。一面又来奏闻宪宗,宪宗也十分忿怒,下谕贬韩妃入景寒宫,十二个宫女悉处绞罪,内侍莫龄腰斩。惟彭纫荪和吴朗西两人身受迷药,不由自主,罪恶非出本心,似在可赦之例。

  王真顿首奏道:“彭纫荪与吴朗西情有可原,皇上圣慈,自不欲妄杀,然恐一经释放出去,难保不把这事泄漏,事关宫闱暧昧,及朝廷威信,那可如何是好?”

  宪宗拍案道:“非卿提醒,朕几忘了”于是把彭纫荪和吴朗西两人也处了绞罪。并说两人虽受人迷惑,但身为秀才吴朗西也是秀才妄交匪人,显见平时的不安分,所以皇上格外赐恩,令其全尸。王真领了谕旨,自然去一一办理。只可怜彭纫荪、吴朗西两人,享了一个多月的黑暗富贵,便在三尺白绫下毙命。那吴朗西还是个单丁,这一来并断了吴氏的香烟了。宪宗杀了纫荪和朗西并十二个宫人,以为灭口了。谁知天下的事,要人不知,除非莫为。

  不上几时,京中早已传遍,把韩妃引诱少年男子进宫的事,大家当作了一件新闻谈讲。  原来英宗在日拿韩妃异常地宠幸,自英宗宾天,韩妃晋了太妃的尊号,在宪宗本来瞧不起她,只封了瑞妃、瓛妃、慧妃等,不愿加封韩妃,经廷臣抗议算勉强封赠。那韩妃终是个妓女出身,独处在深宫里怎耐得住性情,更过不了寂寞凄凉的岁月,由是假进香为名,和白云观的道士紫靓商量好了,替她把少年男子引诱进宫,任意纵欲,一般少年都被她缠得骨瘦如柴,到了一病奄奄时,便着心腹内侍将病人拖出去抛在荒地上,有的掷在御沟里,多半是死无疑了。

  也有给那家族在荒草地上或御沟中寻获的,忙抬回去医治,十个中有不得一个活的。家中问他到什么地方去弄成这个样儿,却是死也不肯吐露,因怕说出来事关奸污宫眷,罪要灭族的。以是都下起了一种谣言,谓有夜鲛几摄取青年子弟,害得失去儿子夫婿之家,大家疑人疑鬼。自韩落霞韩妃名儿这件案子败露,京里少年子弟也没了失去了,夜鲛儿的谣传也自然而然地息灭。只韩妃的那桩事儿,巷议街谈,增资添料,讲的人故甚其辞,分外说得离奇怪诞,把韩妃竟说得来去御风和妖怪一般,并那白云观的道士也说得他和神仙一样了。还说老道士紫靓受刑的时候,头颅落地,颈中有白气上腾,化作一个小紫靓,哈哈大笑三声,驾云向西而去。这种神话且按下不提。  再说宪宗在百花洲临幸了万贞儿,过不上几时就册立她为贵妃。又把百花州对面的海天一览改建为万云宫,令万贵妃居住。光阴如驶,又过了一年,万贵妃恃着宠幸,潜植势力,渐渐权侵六宫,连皇后都不放在她眼里了。吴皇后见万贵妃专横,心下已万分难受了。

  有一天上,万贵妃领着六宫往祀寝陵,吴皇后闻知倒还容忍。待至行礼时,万贵妃争先,将吴皇后挤在后面。吴后大愤,当时也不行礼了,怒冲冲地回到宫中,便传万贵妃到凤仪殿,把她训斥一顿。哪知万贵妃自恃皇上深宠,反而责吴后失礼。

  吴后越觉忿不可遏,令宫女褫去万贵妃的上衣,请出家法来,把她痛笞了十下,打得万贵妃珠泪盈盈,回转万云宫里赌气睡在绣榻上,足足哭了一天。

  宪宗阅罢政事回宫,见了万贵妃的形状,忙问什么缘故,经万贵妃带哭带诉地说了一遍。又说吴后祀陵不曾行礼便回,自己失礼不知,反训责别人。宪宗听了,气往上冲。原来吴皇后与柏妃、王妃的册立,都是钱太后的主意,宪宗于吴皇后本不甚合意。又吃万贵妃撒娇撒痴地撺掇一番,宪宗越觉愤怒,便亲自赶到坤宁宫,和吴皇后大闹了一场。竟去见钱太后,说要废立吴皇后,将万贵妃册为中宫。钱皇后道:“你如定要废去吴氏也轮不到万氏册立,还有王妃和柏妃比万氏早立,自应两人中择一为后才是正当。万氏年龄已经老大,册立了她不怕廷臣们见笑吗?”宪宗沉吟了半晌,知道情理上说不过去。只得下谕废了吴后,暂命王妃统率六宫,并不册立正后。在宪宗的用意,要替万贵妃凑机会,得着时机便立万贵妃做中宫。

  这时万贵妃虽不能如愿,吴皇后却废去,总算给万贵妃出了一口恶气。万贵妃见皇帝为了她废去皇后,从此威权愈大,名称是贵妃,实行的是皇后制度。那王妃又甚懦弱,毫无统驭六宫的权力,一切都让万贵妃去做主。万贵妃又生性奇妒,她在宫中专宠,不许宪宗再临幸他妃,宪宗偶然和宫女谈笑,被万贵妃瞧见,立即把那宫女传来,一顿的乱棒打死。宪宗也因爱生惧,渐渐地有些害怕万贵妃起来。

  六宫中有个瑜妃,本是宪宗自己册立的,远在万贵妃之前。

  偏是万贵妃看她不得,满心要和她作对。讲到瑜妃的容貌,在王、柏两妃之上,唯妖冶不如万贵妃罢了。万贵妃生怕她夺宠,把瑜妃作眼中钉般的看待。又兼宪宗天天和万贞儿厮混,不免有点厌倦了,就往瑜妃的宫中走走,万贵妃知瑜妃年纪比自己要轻一半,论不定宪宗受她迷惑,以是心里恨得痒痒地。

  正在没好气的当儿,宪宗在瑜妃处连幸了三夜,把万贵妃气得忍无可忍。第四天的清晨,乘宪宗出去临朝,她便领着五六名宫待,各执着鞭儿蜂拥到仁和宫中。

  将瑜妃遍身痛打了一顿。万贵妃还亲自动手,在瑜妃的小腹上狠狠地打了几拳,适值瑜妃有娠,被她这样一殴辱,就当夜堕胎,又生了一个多月的病症。万贵妃听知瑜妃堕胎,心中暗自庆幸。只苦的自己年纪太大了,天癸断绝,不能生育了,所以也不许别人生育。妃子中谁若有孕,万贵妃恐生出太子来,皇帝要移宠到别人身上去,故此百般地设法,非把那妃子弄得堕了胎不罢手。又禁止宪宗去临幸他妃和另立妃子。宪宗闻瑜妃受责堕胎,为了惧怕万贵妃,不敢明说,只有暗自垂泪叹息。

  俗语道私盐愈捕得紧愈是要卖,万贵妃把宪宗和罪囚似的监视着,哪里晓得偷偷摸摸的事却愈多。平常一个酒肉市侩,多赚了些臭铜钱,也要想娶三妻四妾及时行乐,何况是一个堂堂的皇帝,粉白黛绿当然要满前了。宪宗在面子上虽畏着万贵妃,暗底下不能没有别个宠幸。万贵妃微有些觉着了,在宫中秘密查询,又遍布了心腹宫女内侍,留神宪宗的行动。不到几天,被万贵妃侦察出来,知道万安宫的宫侍慕珠,仁寿宫的宫女水云、柳叶,长春宫的宫女楚江、永春宫的宫侍金瓶,晋福宫的宫女宝凤,这一班宫人都经宪宗临幸过,一齐纳为侍妃。

  那柳叶和金瓶似有册为妃子的消息。万贵妃打听得明白,一缕酸气几乎连脑门也钻穿了,便吩咐内侍去预备下一座空室。布置既毕,命宫侍把慕珠、柳叶、宝凤、水云、金瓶、楚江等六人一并召到了,万贵妃高座堂皇地娇声骂道:“你们这班淫婢子,敢瞒了俺家迷惑皇上吗?今天俺如不给些厉害你们瞧,将来宫里怕不让了你们这几个狐媚子!”

  万贵妃说罢,命宫人们把金瓶等六人的罗袜褪去,卸下缠带,露出瘦削蜷屈的玉足来。万贵妃命在地上排起铁链,又烧起两座火炉子,等炉火烧着了,钳出鲜红的炽炭,铺在铁链的四面。不会并铁链也红了,万贵妃叱令官人扶着慕珠等六人,赤足上了铁链,强她们在链上一步步地走着。可怜纤弱的金莲,碰在这通红的铁链上,嗤的一声,皮肤都贴牢在链上,一阵阵的青烟望上直腾,臭气四散触鼻。慕珠等惨呼了一声,齐齐地昏了过去。万贵妃又命将冷醋泼在链上,把金瓶等薰醒转来,笑指着她们说道:“你们还要狐媚皇帝吗?”金瓶等已痛彻心肺,哪里还答应得出,只不住地口里哼着。万贵妃冷笑了两声自回宫去。这里,金瓶和慕珠、楚江、水云、宝凤、柳叶等纤足被炙得乌焦糜烂,鲜血模糊,不能步履了,只坐在地上相对着痛哭。

  宪宗闻报,忙赶来瞧看,见了这样凄惨的情形,也觉心上不忍,不由地流下泪来。一面令太监们扶持了六人,令太医院去诊治。后来只一个水云治不好,溃烂时毒气攻入心脏,叫号毙命。余下的慕珠、金瓶等五人终算治好了。然两脚都成了残疾,已不能和常人般地行走了。万妃似这样奇妒,宫中谁不见她畏惧,可是过了几时,六宫的宁妃又怀妊了。被万贵妃暗令内侍,把宁妃的肚腹上用藤杆滚了一下,又弄得堕下胎来。

  偏是王妃争气,她怀着身孕恐万贵妃算计她,很秘密地把白绫紧紧地捆着。柏妃也一般地效法,竟不曾吃万贵妃瞧出破绽的。到了十月满足,王妃生了一个女儿,柏妃却产下一个太子来。宪宗听了,自然很有兴,廷臣也都来叩贺,宪宗命在太极、太和、宝和等殿上大开筵宴,赏赐内外臣工。正在兴高采烈,谁知宫女慌慌张张地来说,太子忽然七孔流血死了。总计生下地来还不到三天,便往阎王殿上去了。宪宗这一气,几乎平空地跌到下来,只好痛哭一场,用皇子礼瘗往金山,与夭殇的诸王同葬。宪宗悲抑还没有去怀,幸得王妃的女儿却甚强健,宪宗有了这个小公主也算聊胜于无了。但过不上三个月,保姆抱着小公主在金水桥畔玩耍着,一个失手,扑通的一声堕在桥下,内监宫人忙着去打捞起来,这位小公主已是两眼朝天,追随那小太子往阴中作伴去了。宪宗闻知,又是一番的伤感,独有那王妃哭得死去活来。

  宪宗常常叹息道:“朕的命中似这样多舛,连个女的也招留不住吗?”王妃听了,转去劝慰宪宗,不必过于悲哀。宪宗也觉没法,唯付之一叹罢了。  是年的冬季里,王妃又怀妊了,宁妃也说有孕,又有嘉贵人惠贵人也都有了六七月的身孕。到了第二年上,王妃居然生了太子,惠贵人和嘉贵人又先后生了皇子,宁妃生了女儿。宪宗见一年中添了三子一女,这喜欢是可想而知了。于是祭太庙,开庆筵,足足忙了半个多月,才得平静下去。当时王妃生的皇子最早,将来预备立为东宫的,便赐名贞,惠贵妃生的赐名軏荣,嘉贵人生的赐名軏权,惠、嘉两贵人因生了皇子都晋为妃子。宁妃生的女儿赐名金叶。

  日月流光,太子軏贞已能够呀呀地学语了。宪宗异常地爱他,时时把太子抱在手里,临朝的时候,又命太子坐在龙椅的旁边;退朝下来,抱他同坐在辇上。那太子却不时要啼哭,但一坐在辇上就停住不哭了。宪宗笑道:“吾儿他日该坐銮辇的。”  便令木工,替太子定制了一轮小车,在御园的草地上推来推去,引得太子嘻嘻地笑个不住。

  一天,那推车的太监用力太猛了,一时把持不住,直入金水桥下去,怄得宫女卫士赶忙救护,幸得太子不曾淹死的,然经这一吓之后,渐渐生起病来,不上一个月就一命呜呼了。王妃又哭得要寻死觅活,宪宗悲感万分,令将当日推车的太监以及护卫的内监、宫女、卫士等一并斩首。岂知一波方平,一波又来,惠妃所生的皇子又患七孔流血的病症死了。宪宗又是悲伤又是孤疑。万不料嘉妃所生的皇子軏权,经宫女替他沐浴时,又不知怎样的会在浴盆里淹死了。宪宗这里,真是又急又气又是伤感,三方面交逼扰来,也酿成了一病,足有三个月不能起床。看看病势稍轻了些,又报公主金叶忽然倒地死了,死的时候遍身发了青紫色,好似中了什么毒一样。

  宪宗听得病又加增起来,他有气没力地叫识得伤痕的内监细细地把公主金叶一验,回说是中的蛊毒。宪宗这时也病得昏昏沉沉,只含糊答应了一声就算过去。

  直到明年的春末,宪宗病才慢慢地好起来。由坐而步,至自己能够行走了。于是旧事重提,将服侍軏荣的宫人、内监并和軏权沐浴的宫女,及侍候金叶的内监宫人,一起传到了面前,由宪宗亲自勘讯。  哪里晓得着实追问下去,都不承认侍候太子,是什么样儿的也不曾见过,转弄得宪宗倒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起来了。  待后仔细一诘问,才知道当日服侍太子的宫人内监都被万贵妃迁出宫去,宪宗正病得头昏颠倒,万贵妃暗地里偷天换月,他竟一点也没有得知。这是溯本求源,把万贵妃的奸恶行为完全显露了出来。宪宗如梦方醒,虽然恼恨万贵妃,只是心里畏惧她,不敢发作罢了。其时襄王祁璿,忽然从河南递进一本奏牍来,宪宗看了疏言,不禁纷纷地落泪。要知宪宗为甚伤感,再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七回

  第四十七回老王爷啖蝗留古迹小杜宇斗狮展奇能却说宪宗看了襄王祁璿的奏疏,忍不住流泪对大学士汪直说道:“老皇叔为拯万民,竟身与灾虫相抗,以至殉灾。这样的耿耿忠忱,死得也真可悯了!”汪直听说,就御案上瞧那疏文,却是襄王祁璿的遗疏,述那河南的蝗灾情形,真叙得惨目伤心,痛哭流涕,结末说自己悲悯百姓受灾,将以身殉灾的主旨,讲得极激烈感慨。

  汪直看毕,也不由点头叹息。

  原来襄王祁璿是瞻墡的儿子,从前瞻墡就封在长沙。瞻墡逝世,长子祁璿裁爵便改封在河南。瞻墡在英宗朝也很立下些功绩,当英宗被掳北去,回国后隐居南宫,景帝谕令大臣不准朝觐,瞻墡尝上书景帝,劝他按礼朝参。等景帝见废,英宗在奏疏当中寻出瞻墡的奏章来,不觉十分感动。从此便对于瞻墡就格外器重。  宪宗受英宗的遗训,命改封襄王祁璿往河南。祁璿奉谕后携眷入觐。襄王的爱妃秦氏祁璿的妃子和钱太后是表亲,乘着进京的机会,便进宫朝谒钱太后。那时宪宗恰巧在侧,见襄王妃生的雪肤杏肌,花容月貌,不觉心动。又值襄王妃是夜留在宫中,宪宗很是恋恋不舍,只碍于礼节和钱太后的眼睛,不好任性做出来,勉强地退出宫去。宪宗回到寝殿,也不召幸妃子,独自呆坐了一会,和衣睡着。第二天又忙忙地临朝罢,赶往钱太后的宫内想去看那襄王妃秦氏,不料秦氏已早出宫去了。

  宪宗扑了个空,心里闷闷不乐,经日短叹长吁,好似失了一件宝贝一般。内侍黎孙见宪宗昼夜不安,微微地被他窥出了心事,先把言语来试探一下。

  宪宗叹口气道:“朕的心里有事,与你说了还是无益的。”黎孙忙跪下道:“奴婢受皇上的厚恩,虽有蹈火的事,也要去干他成功。至若小事更不必说了。”  宪宗因黎孙说得恳切,就把看中襄王妃子的意思约略讲了,又说王妃是自己的婶子,即能实行,于人伦上似乎说不过去。黎孙笑道:“陛下身为天子,有什么事不可以做得,况那襄王妃又是太后的表亲,只要慢慢地想法,没有做不到的。”宪宗笑道:“黎儿,你如其能够替朕把这件事干得好,自然重重地酬答你。”

  黎孙领谕出宫,竟自去见襄王,将宪宗看上王妃的话直捷痛快地说了一遍。襄王听了,觉得事出意外,不免非常地惊骇。

  经黎孙反复陈说,把其中的利害,比喻得十分透彻。又说:“皇上既起了此意,王爷如过于拗执,必至祸生不测,就要弄得骨肉相残了。”黎孙说时,声色俱厉,襄王不禁动容。沉吟了半晌,慨然叹道:“他这样不顾人伦,俺亦何惜一妃子。”

  说罢便进内去了。不到一会,襄王出来向黎孙道:“俺和秦妃商量,她为保全俺的幸福生命,并免骨肉猜忌起见,自愿进宫去侍候皇帝,你并回去复旨,俺在三天内送秦妃进宫就是。”黎孙大喜道:“王爷大度,必蒙皇上宠任,将来后福无量。”

  襄王连连摇头,令黎孙速去。  当下黎孙别了襄王,也不进见宪宗,只在宫内静待消息。

  到了第三天的午晌,果见襄王亲自送了秦妃进宫,黎孙忙去接着,便捏传上谕,命襄王退去,黎孙导引秦妃进了宁远门,暂在水月轩中等待,自己却挨到了晚上来见宪宗道:“美人已经来了。”宪宗跳起来道:“有这样容易的事,朕可不信你的话。”黎孙故意迟疑了一会道:“陛下可下旨召幸,看来的是不是?便立见分晓了。”

  宪宗笑道:“她在王府里,怎样地去宣召?”黎孙只催着谕旨,宪宗即命尚寝局递一枝绿头签给他,黎孙领了召签,去导秦妃进了寝宫,照例经过检验室,两个人把秦妃接了进去。

  宪宗就灯下望去,见确是秦妃,真是又惊又喜,便暗暗佩服黎孙的手段敏捷。

  但宪宗在未见秦妃之前昼夜坐卧不安,这时真见了秦妃,究竟攸关名分,转觉心下惭愧起来,点点地做声不得。秦妃兀坐着也是一语不发,也不向宪宗行礼。

  两个人默拼了好半天,到底色胆包天的宪宗皇帝搭讪着对秦妃问长问短,引秦妃开了口,两人渐渐地有说有笑,回答相应,慢慢地亲热了。结果是同进罗帏,了却五百年前的宿债。

  两人把这笔帐算讫,宪宗问起秦妃的年龄和芳名,秦妃回说是十九岁,小名芸香,陕西人,嫁襄王才得三年。宪宗听说,心上便起了一个疑问,以钱太后不是陕人,和秦妃同是兖州籍,现在秦妃自说是陕人,地方就是不对。况襄王祁璿,十五岁便立妃子的,秦妃自谓只嫁得三年,就算他十九岁,也已嫁得五年了,这是第二桩疑窦。不过面子上,暂时不去说穿她。

  宪宗自幸了这个婶子妃子,几次要册立她做贵妃,秦妃怕惹人笑话,坚辞不肯受封。这样地过了一个多月,襄王已就河南封地去了,宪宗宠爱着秦妃,天天召幸无虚夕。有一日,宪宗和秦妃并枕睡着,到了司礼监来宫门前朗诵祖训,宪宗起身跪听,觅得床上空虚无人,听训已罢,回头唤那秦妃,不见答应。其时天初破晓,灯光暗淡,朝曦未升,宫中昏暗不明。宪宗令宫人掌上明烛,四觅不见秦妃,宫人等在宫内外、更衣室、淋浴室、装饰笼薰香,室、彤史、司膳、尚寝等都找遍了,没有秦妃的影踪。

  宪宗很是诧异,一面检视秦妃的私藏,并宪宗馈赐的珍宝,也一样不曾移动。  于是立即召总管太监王真来侦查,仍无下落。

  宣那司阍的太监侍卫询问,回说宫门下键后,便无人敢擅自进出。宪宗见大家忙了一天的星斗,依旧毫无头绪,只得上辇去临朝。待到视政毕,又回宫查察,秦妃还是消息沉沉,又不敢去白钱太后。宪宗纳幸秦妃本瞒着太后的,因秦妃与钱太后是表姊妹行,今宪宗纳为妃子,在太后面上似太没交代了,不得不隐瞒了太后做事。当下宪宗失了秦妃,勃然大怒道:“禁阙中竟然会失踪妃子,内外大小宫监侍卫,却一人也不知道的,那还了得吗?现限三天,必须寻得秦妃回话,否则自总管以下,一例处罪。”这道旨意一下,总管太监王真和各宫各殿各门的太监首领和各宫女领袖,都慌得同船头上跑马般地走投无路了。

  幸亏那总监王真,稍得宪宗的信任,再三地叩头要求宽限,甚至痛哭流涕。宪宗才终限十天,十天之内如没有秦妃的消息时,就要砍去脑袋的了。王真见宪宗正在盛怒,不敢再求,只好领了谕旨出来,和各处的首领太监商议,有的说秦妃投井或投河自尽的,有的说必是襄王派了有本领的人,蹿进宫来把秦妃盗去了。王真见两说都有些意思,以自尽当必不出宫外,只命小内监向宫廷各处花池流泉中细细地去打捞,一面去告知五城兵马司,将内外皇城紧闭起来,挨户搜查,又行文各郡邑关隘,认真侦查。这样地闹了四五天,连秦妃的一点影儿都没有,把个王真急得要死。

  宪宗失了爱妃,也终日愁眉双锁,还时时把秦妃的遗物取出来把玩一会,叹几声。似这般地虚空咄咄,忽在秦妃的镜奁里面,寻到了一张花笺,笺上用小楷书着两首诗词,上款是芸香吾妹,下款是署“知心陇西生”上。那诗句道:寂寞秋将暮,凄惊独夜舟。  人比黄菊瘦,心共白云悠。

  诗苦因愁得,残灯为梦留。

  不堪思往事,逝水少回流。

  ——暮秋莲花莲叶满池塘,不但花香叶亦香。

  姊妹折时休折尽,留他几朵护鸳鸯。

  ——采莲春色桃花秋海棠,夏莲心苦怨银塘。

  一楼霜月晶查帘,总为清吟易断肠。

  ——题画春雷发地见天根,春色巫山季女魂。  蝴蝶梦中三折径,枇杷花下一重门。  莎汀沙软眠凫子,菜圃香清接稻孙。

  却怪漫空飞柳絮,化萍点破小潮痕。

  陇西生作年年新绿长新根,春暖香迷蛱蝶魂。

  刚伴杏花开二月,恰承翠辇山重门。

  随风拂拂离侵裙,履带雨离认稻孙。  最好深闺小儿女,多情携侣伴苔痕。  芸香和作宪宗读了诗笺,恍然说道:“据诗中的口吻,却不似王妃,竟是个别有情人的小家碧玉。怪不得她自谓是陕西人,想其间必有一段隐情在里面。那署名陇西生的,当是她的心上人儿,倘若彻底根究起来,定有什么艳史情迹存在着呢?”

  宪宗默念了一阵,把诗笺袖在袖内,慢慢地踱出了寝殿,正见王真走来。

  宪宗方要取诗给他瞧,王真已跪着禀道:“秦娘娘的消息有了。”宪宗惊喜道:“现在什么地方?”王真说道:“适才接得葭州府的报告,谓自跪诵上谕后,即认真查访,到了第三天上,便有一个少年书生自称是陇西生投案。”

  据说秦妃是陕人名芸香,姓华,年十九岁,和陇西生自幼订有婚约,后被襄王选入王府充襄王妃的侍女。陇西生几次设法总不获,有情人成了眷属。襄王进京,不知怎样地移花接木,把云香送进皇宫。闻皇帝已纳为妃子,陇西生颇有佳人归沙叱利之叹。

  忽一天遇见一个黄衣少年,自喻是昆仑奴一流人物。陇西生便把芸香入宫,和自己一段情史,细细说了一遍,黄衣少年便担承替他取回芸香。说得陇西生似信非信的,和黄衣少年敷衍了几句。不料少年去后,不到半个月,一天的夜里居然负着一个大包袱,从屋檐上飞奔地下来,陇西生忙去迎接,那黄衣少年将巨袱授给陇西生道:“快去看心上人吧!”陇西生把大包袱打开,见里面睡着一个绝色的美人,穿着一身的宫妆,星眸微启,柳腰娇懒,似十分的困倦,再仔细一瞧,正是昼夜盼望的芸香。  陇西生这一喜,几乎连眼泪都笑出来,忙去谢那黄衣少年,已不知他往哪里去了。只得望空拜谢,疑是神助。及至和芸香叙谈,谓那天晚上,与皇帝并枕卧着,忽然觉得昏昏沉沉,耳边听得呼呼风响,开眼看时,见你指陇西生立在我的面前。

  陇西生见说,屈指计算,自芸香那天五鼓被失出宫,晚上已到葭州了,才知真个遇见了侠客。如今陇西生听得朝廷谕旨颁发各处,侦查秦妃失踪,知道这事隐瞒不过,就来投案自承。

  葭州知州孟鄞见案关盗窃宫眷,情节重大,不敢擅专,于是将陇西生和华芸香秦妃亲自械系进都,投柬入兵部。尚书汪直不在都中,由司员转报知大内总管府。

  总管太监王真即提讯一过,进宫奏知宪宗。并把陇西生和华芸香关系的前后情形,以及陇西生所供侠客援芸香出宫的经过细述一番。宪宗听罢,想起了诗笺上的置名和王真听说的话似合符节,不觉暗暗点头。便吩咐王真,将陇西生释放了,华芸香既已有夫,自不便夺人之爱,着令随陇西生回去择日成婚,又令襄王祁璿把秦妃的隐情从实回奏。

  这道谕旨一下来,陇西生和华芸香两人,果然十分高兴,就是京师的士大夫也都去探望陇西生,诘询他和华芸香的情史,仕女们还来与芸香缔交。陇西生的寓所,几乎户槛为穿。

  一时巷议街谈,拿这件事讲得到处皆知。陇西生嫌他们麻烦不过,悄悄地乘夜回往陕西去了。

  再讲那个襄王祁璿,接到宪宗的上谕,惊得目瞪口呆,别的不去说他,只秦妃的事实,已犯了欺君的罪名。当下忙召谋士柳梅贤进府商议。梅贤说道:“某看皇上,断不致加罪王爷的,因皇上纳幸王爷的妃子,名分人伦两有乖张,谅来是瞒了太后干的事。唯王爷如在奏疏上辩白,恐不能得皇上见谅。最好王爷亲自进京走一遭,将内容直接上陈,某可保王爷安然没事。”襄王皱眉道:“无故擅离封地,不要获咎的吗?”梅贤正色道:“王爷只说进京待罪,怎得谓无故?”襄王想了一会,觉除此也没有别法,便进内和秦妃说知,星夜收拾了行装,把府事托给了谋士柳梅贤,自己匆匆进京。到了都中,适值宪宗御的便殿,襄王入觐,伏地大哭,自述欺君有罪,把华芸香冒充自己的秦妃进献皇宫的缘由,据实上闻。

  原来芸香和襄王妃的面貌非常相似,襄王爱她容色酷类王妃,强迫选为侍女。

  有时芸香和王妃易装,连襄王都辨不出真伪来,只王妃的粉颊上有一粒小小的黑痣算是区别。倘若粗心瞧看,简直判不出轩轾。内监黎孙突去王府将宪宗见爱秦妃的话从直叙述,襄王骤听很是为难,后来忽记起芸香来,就满口应承。过了三天,命芸香改作王妃的装束送进宫去,宪宗被他瞒过了。万万想不到芸香还有情人在外,一出秘剧竟至拆穿。现在襄王直认不讳,宪宗以襄王这个主见倒免却了自己乱伦之嫌,心里转是不过意。所以这时反安慰了襄王几句,说他此举颇晓大义,命他安心自回封地。临行的时候,又赐赉金珠玉带,锦袍缎匹并外邦进贡来的珍物,及人参十斤,鸾笺千册,百花酿十瓶等。襄王受这样的重赏,真觉出人意外,那时内监黎孙已升了锦衣侍尉,闻襄王蒙旨奖揄,想自己的官职,是从襄王根本上来的,于是就来走贺。襄王当然谦虚了一番,即日辞行起行起程。他回到河南,和秦妃讲起,极感激皇上的厚恩,常想乘间图报。  是年河南地方,五谷结实,异常的丰茂,农民以为坐享丰收,乐得人人高歌,家家腾欢。哪里晓得天灾将到,田稻分外起色了些。一天的清晨,猛听得东南角上一阵黑云,直向河南飞奔而来。到了头上,但闻空中若怒潮汹浪,万马奔腾,天色也为黝暗无光。人民疑是大雨来了,却不是下雨,遥望上去,好似天雨冰雹,黑斑点点,上不上落不落的不知是什么东西。

  百姓们慌作一团,大家闭门不敢出来。

  直到第二天的午晌,天空里才见清净,众人猜三嚷四,拥着一堆,讲昨日的现象。有说妖怪经过的,有谓天呈变象的,有几个农民走过田里,只叫得一声苦,不知高低。不一刻,农人愈聚愈多,各人到自己的田中支一瞧,一齐叫起苦来。原来那田里很丰茂的禾穗,被那蝗虫啮得断梗折穑,七零八落了。  方知昨日清晨似云似雹的,乃是蝗虫入境的缘故。农民便携了网兜等器大家下田捕蝗,谁知越捕越多,弄的满田都是,甚至树木竹林上也栖遍了。百姓到此时,不禁束手无策,眼睁睁地看着将熟的禾穗给蝗虫咬坏了,心里怎的不痛苦呢?只有瞧着田中发声大哭,田野里霎时哭声震地,真是男啼女号万分伤心。  襄王在府中听得外面哭声大震,亲自出来询问,见是蝗虫为灾,便纠集了无数的乡民下田捕蝗。襄王也执着布旗督工,捕蝗一斤,卖钱三十文。岂知今天捕去了一万,明日待生出两万来。襄王大愤,叩头祷天,尽愿己身代灾,依旧无灵。襄王忿怒极了,大踏步下田中,捉住蝗虫往口里乱嚼,吃了有千百只光景,肚里胀闷欲绝,不上半天,蝗毒发作起来,襄王就弄的头青脸肿,竟死在地上了。

  襄王死后,尸身旁外满栖着蝗虫,渐渐地愈聚愈多,堆积好似山丘一般,田里的蝗虫却一只也没有了。这样的过了三天,积聚的蝗虫都化了清水,露出襄王的尸身来。由王府里收拾起襄王的尸首,一面上章奏闻。宪宗见了奏疏,也十分感伤,谕令照王礼厚葬。河南人民感襄王的赐惠和驱蝗的恩典,就在襄王身殉之处,建起一座庙宇来,叫作朱王庙,后人传讹呼它作驱蝗庙。从此凡河南患蝗,只要往朱王庙祈祷,蝗虫便立时消灭。如今庙貌犹存,古迹流传,春秋佳日,士大夫多登临凭吊呢。

  宪宗成化十三年,尚书汪直奏请宪宗驾幸林西,效古天子的春秋效猎。宪宗阅奏,自然高兴,当即批准。并命汪直领兵三千护驾,銮辇竟向林西进发,林西本是个荒僻未经开化的野地,山君虎猛兽极多,御驾到半途上,忽然扑出一头野狮,望着人丛里乱咬起来,兵丁被伤了五六十人,侍卫也相顾逃命。

  正在危急时,驾前的掌伞杜宇,蓦地撇了紫伞,大吼一声,挥拳直奔那野狮。

  野狮舍了众人向杜宇扑来,杜宇急忙闪过,随手一把将狮子的尾巴抓住了,奋力往下摔去,这时那些兵士侍卫都看得呆了。不知杜宇怎样地获住猛狮,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八回

  第四十八回伍云潭黑夜探皇宫韩起凤花朝盗宝氅却说尚书汪直本来是个后宫的太监,因他迎合了万贵妃,也得宪宗的宠幸,由锦衣卫擢到了侍郎。不多几天,便加了兵部尚书衔,居然令汪直入阁办事。其时朝臣当中,只大学士商辂还敢说几句话,余如侍郎王恕,御史李震,吏部尚书白圭等都为了弹劾汪直,弄得戍边的戍边,降职的降职。宪宗又命汪直设西厂,以访查民间的情形。当太宗篡后,怕百姓有什么不服的议论,就设起一所东厂来,专一派内监往各处各地察访私情。直传到了英宗时代,把东厂停止,裁去冗职的内监,人民欢声载道,但在宪宗时宠容汪直,添设一座西厂,命尚书汪直兼任监督,厂中置首领太监两人,小太监六十四人,多轮流出外侦察。

  汪直要讨好万贵妃,不知在哪里找了一个姓万的老儿来,自称是万氏遗裔,排起来还是贵妃的族叔,万贵妃自幼进宫,正恨没有母族受她的荫封,忽闻得有个族叔,自然十分喜欢,当时便诉知宪宗,把那老儿授为都佥事,并赐名万安。这万安是个市井无赖,一旦贵显,仗着万贵妃的势力,在外鱼肉人民。

  及为固宠起见,私下强取民间美女,进献宪宗。又将房中秘术,书订成册进呈上去。把个宪宗乐得手舞足蹈,欣喜得了不得。  万安见宪宗乐此不疲,越发趋奉得厉害,什么淫书春册,凡能辅助淫乐的东西无不搜罗上进。宪宗久处深宫,哪里晓得民间有这样许多的行乐名目,所以把万安进献的器物都当作宝贝般看待。又将万安的官职屡屡升擢。不到半年,已做到了工部侍郎,并时时召万安进宫,研究房术,万安便拿淫剂剧药劝宪宗吞服。居然一夜能御十女,宪宗赞他的仙剂,由是更信任万安了。

  汪直觑得万安获宠,深怕自己的权被万安夺去,就和小监何和密商良策,何和的为人,倒也是狡谲。他听说万安进献房术,便劝汪直搜罗了美女送进宫去,算是和万安对抗。恰巧内监江训奉了上谕,往潞州采办花石,汪直亲自委托江训,南去时代办几个美女回来。江训一口答应了,一路经过泗阳等诸地,各州邑官员多来迎送,江训嘱令选就美女十名,待进京时带去。

  那些地方官吏,巴不得奉迎中官,一接到了命令,当然唯命是遵,立刻向各处搜罗起来,凑成了十名,收拾一所馆驿给美人居住,只等江训一到,便好送去复命。  过了一个多月,江训从潞州回来了,泗阳的官吏忙着去迎接招待,又将十名美女交给江训。江训看那十个美人儿,个个有绝色艳姿,不觉大喜道:“俺此番回去,可以对得住汪监督了。”当下江训和各处州官酬酢了几天,载着御选的花石和美女匆匆就道北上。到了京中,把花石进呈了,然后去见汪直,把美女献上。汪直谢了江训,把十名的美女又亲自过目,十人中选出最好的两名来,一个叫殷素贞,一个叫赵虞娟,两人一般的生得妩媚艳丽,姿态宜人。

  汪直便把两人装饰好了,驾起了两辆香车,小监前呼后拥地护送进宫来。宪宗见了这样的一对绝色佳人,喜得他抓耳揉腮,心中说不出的快乐。偏是那万贵妃不服自己年老,一心想专宠下去。她见宪宗临幸他妃,心下已是难受,又为了襄王秦妃的事和宪宗闹过几场,险些儿弄得两下决裂。幸而宪宗有三分畏惧她,不曾过于逼迫的。后来秦妃也失踪了,万贵妃得知,快活得什么似的。因此当时宫中的嫔妃,疑秦妃的失踪是万贵妃的玄虚。宪宗也疑惑到这一层,只是不敢证实它,不过暗暗衔恨罢了。这时殷素贞和赵虞娟进宫,汪直护送进来,冠冕堂皇的,谁也不知是汪太监献的美女。宪宗随即下谕,册立殷素贞、赵虞娟做了妃子。消息传递到万贵妃的耳朵里,满肚的酸意没处可以发泄,要待把从前的老手段施出来,如今的宪宗不比往日了,他在殷妃、赵妃的宫门前,都用侍卫防护着,若无谕旨,不论何人一概不许进宫。万贵妃没法可想,只在宫中捶胸顿足地痛哭着,宪宗念她昔日的情好,有时也亲自来安慰她几句。但万贵妃的妒嫉是天生的,任宪宗怎样地劝慰,她哪里能够去怀。不到半个月,竟渐渐地酿成一病,卧床不得起身了。

  万贵妃病倒了,宪宗的耳边也乐得清爽一点,索性和殷妃、赵妃攒在一起,再也想不着有万贵妃的病人。  讲到殷妃和赵妃,两人一般的美丽,两美中再一比较,殷妃似胜赵妃一筹。宪宗的宠幸,自然把殷妃格外地另眼相看。  但殷妃自进宫中,终是愁眉不展,好像有十二分的心事一样。

  宪宗要博殷妃的喜欢,命汪直在外面雇了一班伶人进宫,在西苑的艺林里令伶人昼夜演剧,替殷妃解闷。殷妃见戏剧做得热闹的时候,勉强的一顾盼,就不愿意再瞧了。宪宗又想出别种玩意儿来,取悦殷妃。殷妃看了,也不过微微地一笑,事后仍旧是愁眉苦脸地想她的心事了。宪宗百般地逗引她,终不见她有嘻笑的时候。

  正弄得宪宗没奈何的当儿,忽汪直奏请郊猎,恰中宪宗的心杯,便即日上谕实行。

  于是带同了殷妃、赵妃,龙辇凤舆同向林西进发。谁知还没有围猎,半途上就撞着一只猛狮,摇头摆尾地望着人丛中扑来,吓得侍卫各自四散乱奔,有几个抵敌一下的,便被那猛狮咬伤。

  这时御驾已危急万分,随驾臣工大呼:“快救圣驾!”猛见那掌伞的小监杜宇攘臂直前,竟取猛狮,那猛狮回转身躯向杜宇扑来,杜宇急忙闪开,随手就是一拳,打得那猛狮子连吼几声,似人一般地立起来,一爪向杜宇的顶上击下。侍卫们都替杜宇捏把汗,只见杜宇一个步箭去蹿在狮子的背后,一把将它尾巴拖住。那狮子到底力猛,泼刺刺地一个大翻身,杜宇也随着它转了过去,但他的两手仍紧紧抱住狮子尾巴,死也不肯放手。那狮子尾上被一个人拖着,转身着实不便,不由地弄得它性发,奋起兽王的威猛,将一枝尾巴和铁杠似的直竖了起来,杜宇也被它掀在空际。

  驾前的侍卫大臣,一齐大惊失色。看杜宇时,兀是紧抱在狮上。  那狮子见掀不下杜宇,一时倒也走不远了,只把身体团团地打转。其时由锦衣尉王纲一声吆喝,抢着手中的大斧,大踏步飞奔野狮,后面的那些侍卫也蜂拥上前,杜宇在狮尾上一手拖住尾端,右手拔出佩剑来,望着狮子的臀上乱刺。王纲和侍卫等只候那空隙时才敢砍着一两下,因怕失手劈在杜宇的身上,所以不施力。那野狮被杜宇在臀上刺得痛极了,又吃王纲斩了两斧,侍卫也扎着了五六枪。野狮虽然雄壮,被一枪刺在肚腹里面,脏腑受了创,挨受不住,狂叫一声倒在地上打滚。

  杜宇随着它滚着,弄得头昏颠倒,只得释了狮子尾巴,跳起身来助着王纲等并力地一顿刀枪,总算把那狮子击死。一面来驾前报告,随驾诸臣都向宪宗请安。宪宗心神略定,急问:“殷妃、赵妃可曾受惊?”不一会,内监回报,两位姑娘的凤驾距离斗狮处较远,未曾受着惊恐。宪宗听了才觉放心。其实赵妃的车儿去銮辇很近,她首先瞧见猛狮,吓得玉容惨淡,半晌说不出话儿。经宫女们说打死了狮子,赵妃的香魂方慢慢地返舍。  内监怕宪宗忧急,特地将这话隐瞒。至于殷妃的凤舆,的确随在最后,她不曾受惊的。

  当时那汪直把禁卒屯驻了,也来叩谒宪宗,自认死罪,宪宗并不责难他。汪直谢了起身,宪宗忽然说道:“驾前二百四十名侍卫和校尉,只一个王纲还能见危不惧,其他的人都顾自己逃走,使朕几遇不测。但不知那独斗猛狮的少年是谁?”汪直跪下磕了一个头道:“他也是侍候陛下的,便是愚臣的义子杜宇。”宪宗笑道:“卿有这样一个好儿子,快叫他来见朕听候赏赐。”

  汪直领谕起身,去领了一个小监来,跪叩三呼毕,宪宗见他眉清目秀,齿白唇红,娇艳得如处女似的。不觉诧疑道:“这就是斗狮的杜宇吗?看他如此温柔,哪里来的气力?”汪直说道:“连愚臣也不晓得他有那样的武艺。”宪宗即问杜宇自己,杜宇便把老子是个拳教师,他在幼年曾下过苦功,得着他父亲的真传,所以略有几分勇力,前后朗朗地奏了一遍。宪宗大喜道:“你既具有真实本领,又有打野狮的功绩,朕就封你做个驾前护卫使吧!”杜宇谢恩起来,侍立一旁。从此杜宇充了宪宗的贴身卫士,逐渐把他宠幸,酿出后来一段风流史,按下不提。

  再说宪宗车驾到了林西,汪直已设有行宫,是日即在行宫里驻跸。宪宗以王纲勇猛搏狮,也重赏了他。于是在林西住了半个月,天天出外打围,可是那殷妃依旧闷闷不乐,宪宗以殷妃不嗜行猎,自然没有什么兴趣留恋。过不上几天,传旨回銮。

  不日到了京师,万安率着群臣出城跪迎。宪宗进城,便升奉天殿受众臣的朝参,毕后退朝回宫。宫内的太监宫女又都来叩见过了,宪宗去看那万贵妃时,见她病已稍愈,只是花容憔悴,比前衰老了许多。宪宗嘱咐她静养,自回赵妃的宫中。  这一夜仁庆宫内,忽然地闹起刺客来。慌得一班嫔妃、宫娥、内监等抱头乱蹿,不到一会,万春宫瑜妃、万云宫万贵妃、长春宫王妃、晋福宫宁妃、永春宫惠妃、雍仁宫嘉妃、仁寿宫瑨妃、永寿宫江妃、仁昭赵妃等一齐嚷:“有刺客!”宪宗从梦中惊觉,忙披衣下榻,连声呼:“小杜杜宇小名快来!”  那杜宇保护着宪宗,早晚不离左右,宪宗也十分喜欢他。凡临幸妃子,无论往何宫,杜宇总是在外侍候的。这时听得宪宗呼唤,杜宇知道必然有紧急事儿,便跳起身来,仗着一把钢刀,直抢入昭仁宫中,见宪宗手指着窗外颤巍巍地说道:“刺客!”“刺客!”

  杜宇也不回答,转身又奔出宫外,星光下瞧见一条黑影儿望着槐树旁边蹿去。

  杜宇瞧得亲切,挺刀大喝道:“贱徒慢走,俺杜宇来了!”说罢,连跳带纵地赶将上去,兜过槐树亭子,觉得那黑影一闪,接着就是一声:“看家伙!”杜宇晓得是暗器,急往树边闪过“啪”的一下,却是一根槐树皮儿,杜宇不由地好笑,谅他是没有暗器的,不过吓人罢了,就大着胆向前追赶,忽听“疙塌”一响,一枝袖箭飞来,直贯杜宇的耳边。

  杜宇吃了一惊,眼中火星四迸,两条腿在地上也奔地越快了,看看将要追上,杜宇恐自己力弱,不能擒住刺客,回头见背后火光通明,足步声杂沓,侍卫、内监一窝蜂地追来,只距离还很远,杜宇胆却壮了许多,竟奋臂舞刀取刺客,刀光飞处,那刺客也回身来战。  两人刀战刀,在光明殿的丹墀下交手,那刺客的刀法纯熟,把一口九环刀舞得呼呼风响,杜宇手里招架,心中寻思道:“那刺客想必有些儿气力,否则黑夜行刺,总以轻捷为宜,携带的武器不是单刀就是宝剑之类,从不曾见带九环刀的。要不然,他不是诚心来行刺,或者特别地到皇宫里来献些本领的。”杜宇正这样地想着,那刺客忽虚晃一刀,望着回廊中便走,管廊的太监闻得刀声,掌着灯出来探望,那刺客疑是拦捕他,随手“咔嚓”一刀,头颅下地,尸体扑地倒了,那盏灯兀是擎在手里,这真是算他晦气了。

  刺客杀了太监,抢步越过雕栏,绕着光明殿从月洞门中穿出去,恰逢守门的侍卫,方在举斧来拦,那刺客已一刀劈去,究竟侍卫是个武进士出身,懂得解数的,见刺客刀至,引身躲过了,乘势一斧拦腰砍还过去,那刺客无心恋战,托地跳起数尺,仍向前狂奔。后面杜宇飞步赶到,侍卫也提着银斧帮助杜宇追赶,将到香扆殿时,刺客似路径很熟谙的,他并不超越香扆殿,却弯向一泓流水处而逃,那里有一座石梁,要往稻香榭出宁清门走御花园,非得经过这石梁不可。正值宫中的侍卫绕出小径,预在石梁上守候。一见刺客逃过来,大家吆喝一声,提着手里的家伙准备厮杀。那刺客背腹受敌,料想是寡不胜众,便“哗啷”地抛了口九环刀,耸身一跳,扑通地一声响,跌落河中去了。石梁上的侍卫忙伸下拿钩去,只一搭已搭住了刺客的衣领,由两人并力地拖起来,此际那刺客弄得双脚落了空,任你有多大的技艺也休想施展得出。于是七八个待卫手忙脚乱地将刺客捆好,杜宇在后押着,解往光华殿来。

  内监先去禀报宪宗,上谕下来,令杜宇押往总管府里囚禁了,待明天在便殿御驾亲鞫。村宇领命,解那刺客到了总管署。

  王真接着,即械系刺客囚入牢中,杜宇自回复旨。其实宫中议论纷纷,这一夜的闹刺客,除了坤宁宫无人居住没有声息外,只昭庆宫殷妃沉寂无事。那些内监都说是来行刺皇帝的,幸得皇上洪福,未遭毒手。但不知刺客是受谁的唆使,明天鞫讯起来,自有分晓。内监们这样地说长道短,大家闹到了天色破晓,皇帝将临朝了,才算安静下去。宪宗视朝完毕,御了便殿,命杜宇往总管府中提了那刺客来讯鞠。

  不一会儿,杜宇押着铁索锒噹的刺客到了殿前。那刺客在丹墀下恭恭敬敬地行了三跪九叩礼,只是身上带着铁链,起跪很是狼狈。

  宪宗厉声道:“好大胆的逆徒,敢到禁阙地方黑夜行刺吗?你系受何人的指使?

  从实供了,朕有好生之德,若情有可原的,就赦你无罪,快把你的姓名和缘由供来!”

  那刺客听了,连连叩了几个响头,含泪奏道:“罪民此番私闯皇宫,并非谁人指使,也不敢行刺圣上,罪民实有一段隐情在内,真是罪该万死。”说罢,又叩头不住。

  宪宗说:“你有什么隐事,只管直陈就是了。”那刺客俯伏着徐徐地说道:“罪民姓伍名云潭,是泗州人,现在泗阳的县署中充一名办案的都头,也尝破获过几桩大盗巨案。县主见罪民小心从事,又会些小技,便倚作左右手一般。罪民在襁褓的时候,已定下了亲事,原是指腹论婚的,女家姓殷,也做过县中胥吏。这样地过了十几年,罪民家境清寒,乏力婚娶。直至今岁的春间,承县主帮衬了些银两,罪民就回家定姻。忽接得女家的消息,说他的女儿殷素贞已被州尹强迫选去,送往京师充皇帝的嫔妃去了。罪民坚不肯信,待到仔细一打探,才知道真有其事。罪民的邻人彭监生,未婚妻赵氏也被选入宫,气得他寻死觅活,和罪民正是同病相怜。

  那彭监生愤极投江自尽,被罪民救了起来,商议同入京师,一来是候有什么机会和妻子通个信儿,二来顺便在都下找个亲戚做些小本营生。惟选秀女是圣上之意,谁敢违忤。罪民也没有别的奢望,只望今生与妻子见一面,虽死也心甘了!但不该自恃微技,擅进禁阙,希和妻子晤叙,谁知路径走差了,连找几处,终没有罪民妻子的影踪,因至绝路遭擒,罪民实是该死!“伍云潭陈毕,泪垂声下,宪宗察言观色,知系实情,不觉很为怜悯他,便霁颜对伍云潭说道:“你妻子进宫已久,朕已册立为妃子了,看来不能再适民间。今且恕你无罪,和彭监生各赐千金,回去另行婚娶吧!以后你不得再生痴想,妄入宫廷,否则就获决不宽恕的了。”伍云潭听说赦宥不杀,心下万分感激,忙叩头谢恩。宪宗吩咐锦衣尉带伍云潭下去,又命内务府发银二千两,赐与伍云潭、彭监生二人,着即日出京。那伍云潭因昨天落水,湿衣服还不曾更换,这时踉踉跄跄地跟着校尉下殿去了。  宪宗退殿回宫,方要想把这件事去和殷妃说知,走到宫门口,忽见宫女含泪报道:“殷娘娘自缢了!”宪宗听了大惊,慌忙三脚两步地赶到昭庆宫,只见殷素贞已直挺挺地卧在床上,头上带子还没有解去,大约已气绝了。好一会,浑身冷得似冰,一缕香魂早往地下去了。宪宗痛哭了一场,才悟殷妃平时愁眉不展的缘故。只得谕令司仪局,按照贵妃礼盛殓,往葬金山,并追谥为贞义贤淑贵妃。原来宪宗勘问伍云潭时,宫人们三三两两地在那里私议,被殷妃听得,忙亲来探看,见果是伍云潭,谅他必无生理,想起此生已了,即回宫遣开了宫人,投环自尽。

  宪宗自丧了殷妃,很是闷闷不乐,正没有消气,又得内侍禀报,昭仁宫中失窃,别的一样也不少,单单不见了那袭朝鲜进贡来的孔雀氅。那盗氅的人在尚衣局里留有姓名,写着“二月十二日韩起凤到此,取孔雀氅而去”十六个大字。宪宗看了大怒道:“辇彀之下,有这样的事吗?而且常在宫禁内的,朕要朝中这班尸位素餐的群臣何用?”当下立刻下一道严厉的谕旨,令限日侦获。要知怎样缉获孔雀氅,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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