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宫闱史

     著书立意乃赠花于人之举,然万卷书亦由人力而为,非尽善尽美处还盼见谅 !

                     —— 华辀远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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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回

 本章暂缺

第七十四回

  第七十四回叱燕咤莺粉黛争颜色化云幻鹤羽士显神通却说那知县说起严嵩的家事异常地熟谙,还把淫筹分别出颜色来。王僧缘却不曾知道底细的,还当做了女子的手帕。如今被那知县说穿了,倒弄得不好意思起来了,连连把那幅方巾摔在地上。这时有个同僚刘通判的,便笑着问那知县道:“严家的闺闼,你何以晓得这样的细?”这句话转把那知县问住了,半晌回答不出,过了一会,就借着更衣告便,竟自逃席走了。那知县走后,刘通判笑着对同僚们说道:“你们可知那知县的历史么?”众人都说不知。刘通判笑道:“他说起严世蕃来似数家珍一般,原来他是严嵩的同乡人分宜,自严嵩进京,那知县便投在严氏的门下,充一名小厮,为人却十分勤俭,很得严老儿的欢心。他从十三四岁跟严氏到现在,于严氏家里的事,当然一目了然了。到了去年,他就哀求世蕃,要些差使做。  世蕃因他是不识字的,没有过高的职司可做,在今岁的春间,才委他做了本处的知县。“众同僚听了,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刘通判也叹道:“人情有了势力就好做事,像这样的一个家奴,也配做百姓的父母了。我们读书人,不是只好去气死么?”  说着就散了席,众同僚也各自回去不提。

  再说世宗帝自陈皇后堕胎死后,继立了张氏,但是六宫粉黛从此便无人受娠了,世宗已是三十岁的人了,对于这宗桃上,常常系念着。他巴不得妃子皇后们生下一男半女来,聊慰眼前的寂寞。可是天下的事,越是希望得切,越觉得办不到。看看过了一年,宫中的嫔妃仍没一个怀孕的。世宗帝心里懊闷不过,便暗中嘱那心腹内监怀安,去探访诞子的方药。  那个怀安本是个市井无赖出身,因嗜赌如命,把家产荡得精光。看看有些过不下去了,就发愤入京,投做了阉寺。这时奉了上命去求异方,他就和莲花庵的道士去商量。那道士便举荐他的同道,叫做邵元节的,说元节有呼风唤雨的本领,令他设坛求嗣,是百发百中的。只是不在京中,现居太华山麓,须得有上谕前去,他才肯下山。怀安听了,忙来回禀世宗。这位世宗皇帝,所相信的是道士。见怀安说有道土能够求嗣,不觉眉飞色舞高兴起来。便亲自下谕,晋邵元节为道一真人,赐黄金千两,着速即来京求嗣。并委怀安做了钦使,赍了圣旨前往太华山敦请,这且按下。  那时世宗又听了张璁的话,谓宫中宜多置嫔妃,以求早生太子。世宗传谕:民间选择秀女,献进宫中选为侍嫔。这首上谕下去,各处地方官忙得屁滚尿流,直闹得乌烟瘴气,乱了一天星斗,还是小百姓的晦气。不多几时,外郡纷纷进献秀女,绣车络绎道上。脂粉红颜满载车中,沿途相望,真是好看极了!

  都下每天闹着看秀女,凡外郡的车辆进城,看的人便拥挤道上,都嚷着:“看秀女!看秀女!”那位世宗皇帝终日忙着点秀女。  内外宫监也为了秀女弄得手忙脚乱,把外来的秀女接进来,等世宗帝选过了,内监又忙着送出去。选中的留在宫中,选不中的退还地方官,令仍然送归民家。

  这样地鸟乱了三个多月,多处的秀女统已献齐了。世宗帝临翠华轩,把选中的秀女又重行选择一遍。三百六十名秀女中,只选得一十六名,一面交给检验处,将这一十六名秀女一一检验过了,可以充得嫔人的只有九名。余下的三百五十一名,悉把来分发各宫,充做官侍。世宗拿合格的九名,尽行纳做嫔人。

  那九名是:郑淑芬、王秀娥、阎兰芳、韦月侣、沈佩珍、卢兰香、沈碧霞、杜雅娘、仇翠英,这九位嫔人,一个个出落得月貌花容,非常地娇艳。内中的杜嫔人,更生得落雁沉鱼、羞花闭月。还有那卢嫔人,也一般地冶艳无双。世宗帝对于杜、卢两嫔人,比较别个侍嫔格外来得宠幸。他如郑嫔人、王嫔人、阎嫔人、韦嫔人、沈嫔人、沈嫔人、仇嫔人等,世宗难得临幸一两次。一个月中,杜嫔人召幸至二十次,卢嫔人四五次,挨到仇嫔人等,一个月中还不到一次,有时一次也不会召幸。

  宫闱的规例虽严,这争夕拈酸的风习,帝王家的嫔妃和百姓家的妻妾是没有两样的。况且女子们的性情,狭窄妒忌是天生成的。一样是个嫔人,杜嫔人何以这般得宠,韦嫔人等怎么如此冷淡呢?这样一天天下去,不得召幸的嫔人,自然要由恨生妒,由妒而怨,大家就要慢慢地暗斗起来了。

  讲到韦嫔人、沈嫔人佩珍、沈嫔人碧霞、王嫔人、郑嫔人、仇嫔人、阎嫔人,这七位嫔人里面,学问要推韦嫔人,聪敏伶俐要算王嫔人,奸恶狠毒要算沈嫔人佩珍,乖觉是阎嫔人,郑嫔人最是忠厚,仇嫔人极其和蔼,沈嫔人最是呆笨沈嫔人指碧霞。七个嫔人中,性情行为各别,容貌却是仿佛的。

  可是做人,总是聪敏伶俐的占先一点,乖觉的也还不吃亏。王嫔人虽不十分宠幸,但恃着她的聪敏,想出许多妆饰的花样儿来,打扮得和天仙似的。俗言说得好,三分容貌七分妆,王嫔人本来算不得丑恶的,再加她善于修饰,真觉得玉立亭亭,临风翩翩了。

  一天世宗帝驾游西苑,九位嫔人都侍候着,那位王嫔人立在众人当中,自和别人不同。世宗帝定睛细看,只见她艳光照人,妩媚可爱,不由得心上一动,便伸手拉住王嫔人的玉臂,细细地打量一下,愈看愈觉可爱,赐王嫔人坐了,世宗帝就和她同饮起来。嫔人见皇帝,无论她是怎么样宠幸,皇帝不赐坐,嫔人是不敢坐的。

  所以世宗帝叫王嫔人坐了,最得宠的杜嫔人和卢嫔人倒在一边侍立着。还有沈嫔人等,更较杜嫔人立得远了。最是可恼的,是世宗帝命沈嫔人佩珍斟酒,沈嫔人斟过了世宗帝的酒,不能不给王嫔人斟酒,王嫔人虽低低谦逊一句,在沈嫔人的心上已老大的不高兴了。

  想同一是个嫔人,为什么一个饮酒,一个和侍女般的在旁给她斟酒呢?这是谁也咽不下的。当时是世宗帝的旨意,不好违忤的,任你沈嫔人怎样的刁钻,也有些倔强不来,只得硬着头皮勉强去做。这天的晚上,世宗帝就着王嫔人侍寝。自后这位王嫔人也渐渐地得宠了。还有那个乖觉的阎嫔人,因她能侍世宗帝的喜怒,深得世宗帝的欢心,还常常称赞阎嫔人的为人伶俐。这样一来,那个阎嫔人也跳出龙门了。

  于是杜嫔人、卢嫔人、王嫔人、阎嫔人四个人一样得宠,可算得是并驾齐驱了。

  这四位嫔人暗地里又争妍斗胜,各显出狐媚的手段来笼络那个世宗皇帝。只有那两个沈嫔人和韦嫔人、郑嫔人、仇嫔人这五位嫔人始终爬不上去,心里怎么不愤恨呢?

  尤其是那个沈嫔人佩珍,在背地里不时地怨骂,结果施出她狠鸷的心计来,弄得最宠幸的杜、卢、王、阎四位嫔人互相猜忌,大家在世宗面前互相攻击,几乎两败俱伤。你想沈嫔人的为人厉害不厉害。

  杜、卢、王、阎四位嫔人暗斗的开端,是卢嫔人首先失败,在世宗帝讽经的当儿,匿笑了一声,触怒世宗,就把卢嫔人贬入冷宫。第二个是阎嫔人,过不上一年,诞下一个太子,赐名载基,世宗帝倒十分欢喜,阎嫔人的宠幸几驾杜嫔人之上。谁知她没福消受,满月后载基一病死了,世宗帝心上一气,将阎嫔人立时幽禁。杜嫔人也险些儿被王嫔人倾轧出宫,幸得她的肚子争气,忽然生下一个太子来,世宗帝又高兴得了不得。接连王嫔人也生了一个皇子。杜嫔人生的赐名载厚,王嫔人生的赐名载壑。在冷宫中的卢嫔人也生了一个皇子,赐名载玺。世宗帝接连生了三个儿子,这快乐是可想而知。

  当时还亲自抱了三个皇子,去祭告太庙。到了弥月的那天,把三个皇子的日期定在一起,朝中大小臣工纷纷上章庆贺,外郡官吏都来献呈礼物。要算浙江抚台进的那座长命百岁龛最是讲究了。那座神龛是金丝盘绕成的,龛中一个南级仙翁像系珍珠缀出的,两旁福禄两位星官,福星拿着如意,禄星捧了寿桃。

  龛下有个小小的机栝,只要把手指儿微微的一捺,龛门自会开了,走出福禄两星。一个将如意一摇,变成了一座小亭。亭中一只白鹿,衔了一朵灵芝,名唤灵芝献瑞。那禄星的蟠桃也化开了,变成一株梧桐。桐树上栖着凤凰,树下伏了一只麒麟,名叫麟风呈样。到了最后,南极仙翁出来了,手里的一根龙头杖儿,只略略地一挥,变成了一幅黄缎的匾儿。匾上大书“长命百岁”四个金字。这时机捩也止住了,须得再拨一下,才得恢复原状。世宗帝看了,很叹他造得精工,便把这样玩意儿赐与皇子载厚。世宗帝所最喜欢的是载厚,爱屋及乌,那位杜嫔人依赖着这个聪敏伶俐的皇子,由嫔人一跃而为贵妃了。

  那时内监怀安,往太华山去请道人邵元节。待到得太华山,邵元节已往四川峨嵋山去了。于是又赶到那峨嵋山,适邵元节又往泰山去了。怀安又赶到泰山仍逢不到邵元节,再行一行探,方知他往江西龙虎山,拜会张天师去了。怀安没法,重又赶往江西,才得和邵元节见面。呈上聘金,开读了圣旨。邵元节回说:“一时没得空闲,须三个月之后,方能一同赴京。”怀安没奈何,只得耐着性儿,在江西等了三个月,始得与邵元节登程。这一路上,怀安借着奉旨的名儿到处索诈,地方官吏被他弄到叫苦连天。

  他经过临清时,硬责地方官吏供应。其时临清的知县海瑞别号刚峰,为人刚愎倔强,做官却很是清廉。他自到任临清,已做了三年多的官了,依旧是两袖清风,一副琴剑而已。这时他闻得怀安太监经过,勉强带了个差役出城去迎接。那怀安偕着邵元节,沿途是作威作福惯了。差不多的府郡县邑,听得怀安是皇帝亲信的内侍,又是奉旨的钦使,谁不想巴结他一下。

  凡一切的供应铺张,务求奢华,以博取怀安的欢心。所以把个怀安奉承得趾高气扬,几忘了自己的本来面目。他所经的州县,那些知府县尹除了挖自己的腰包竭力供应之外,至少要送他一千和八百。  怀安的行车上,后面累累的,都是金珠宝物,数十车接连着行走。引得一班绿林中人一个个涎垂三尺。但怀安到一个去处,地方官总是派兵护送出境的。到了邻县,自有该县的地方官派了亲兵来接。宵小没有空隙可乘,只好望洋兴叹。谁知到了临清,不是县尹饬人来接,怀安心上很是诧异。那邻县护送的兵士,见已出了自己的境界,照例辞了怀安自回。怀安眼巴巴地望着临清县有人来迎,走了半晌,鬼也没有半个。怀安不觉大怒道:“这瘟知县难道聋了耳朵瞎了眼的么?为什么还不来接咱?”说罢回顾从人道:“你们给咱把那个瘟知县抓来,等咱来发落!”  从人领命,正要回身去临清县署狐假虎威地发作一会,遥见远远的两个敝衣破履,和乞丐般的乡民从大路上一步一蹶地走来。看看走近,怀安大声问道:“你那两个花子,可知本县的知县在什么地方?”那两个当中,一个面色白皙略有微须的人拱手说道:“卑职就是本县的县尹。得知张公公怀恩姓张驾临,特来迎接。”怀安听了,不觉呆了半晌,才高声喝道:“你这厮穷形极相的,这样闒茸的人,也配做得父母官么?”

  那人正色说道:“为吏只要廉洁爱民,岂在相貌的好坏?”怀安被他一句话塞住,弄得开不出口,怔了好半息,又喝问道:“你既是本处的父母官,为什么装得这般穷乏,连做官的威仪都没了。你自己看看,可像个什么样儿。”那人笑道:“本县连年荒歉,百姓贫苦得了不得,知县为人民的父母,应该要与人民同尝甘苦的。况卑职生性是不愿剥削小民的,只有拿自己官俸去赒济小民,怎么不要穷呢!”

  怀安听了,也拿他没法想,便问:“你叫什么名儿?”那知县应道:“卑职就是海瑞。”

  怀安猛然地记起海瑞的名儿。一路上听人道起,他是个清廉官儿,也算得是个强项县令。知道今天到了这里,只好认了晦气,看他那个样子,是敲不出什么油水的了。于是垂头丧气地,和邵元节两人一同跳下马来,跟着那知县海瑞到了馆驿。

  但见驿中也没有驿卒,只一个老妇,一个少女在那里当差。

  怀安便问海瑞,为什么不用男仆?海瑞笑道:“那些仆人嫌这里穷不过,做不到几天已自潜逃走了。卑职不得已,令老妻和女儿暂来此处侍候公公。”怀安见说,方知这驿中的老妇少女还是知县的太太小姐哩。及至走进馆驿里面,见一张破桌,四五只有底没背的竹椅儿,两张半新不旧的卧榻,榻上各置着一床粗布的被儿。怀安看了,一味地摇头。过了一会,海知县供上午餐来,却是黄虀淡饭,非常地草率。

  怀安在平日间穿的绮罗,吃的肉食,似这般的粗茶淡饭,他哪里能够下咽。还是邵元节,算勉强吃了一些。到了晚上、夜晚也是一样的。海知县又亲自掌上一盏半明不灭的气死风油灯来。

  怀安到了这时,好似张天师被鬼迷,有法没用处了。这一夜冷清清的,在破窑似的馆驿里面,寒风飒飒,村外的犬吠狺狺,野树上的鸮声恶恶,那种凄凉的景况真是生平所未经的。  又睡在这粗布被上,不盖不冷,盖了实在有些难受。把个穷奢极欲的怀安弄得翻来覆去的,一夜哪里睡得着。好容易听得远远的鸡声三唱,天渐渐地破晓了。怀安似坐了一夜牢狱,巴不得天色早明。忙忙地起身,胡乱梳洗好了,和邵元节两人带了从人,匆匆地赶往别处去了。

  怀安离了临清,刚出得临邑的境界,走不上半里多路,忽然地一声喊起,十九个大汉驰马飞来,不问皂白,把怀安载着的金银珠宝拥了便走。从人要想上去争夺,被一个大汉挺刀搠翻了三四个,余下的就不敢上前了。怀安见遇了暴客,性命要紧,便弃了所有的东西空身逃走。狂奔了一程,邵元节也追上来,看到后面,不见强盗赶来,大家才把心放下。不一刻,从人等也齐集了,受伤的三四人及索诈来的金珠一样也没了,并车辆也被强盗抢了去。怀安这时的懊恼,比宿临清的时候更要加上几倍。但是强盗的事,他们是不畏王法的,任你怀安怎样的威风也拿他们没法的。

  只得兼程赶往邻县,前去报失。那知县虽竭力地替他去查缉,一县的差役忙得一天星斗,仍是毫无影踪。怀安限定他们一个月破案,到了期上,休说是强盗了,竟然连小窃也不曾捉着半个的。算晦气了两个差役,把两股几乎打烂了。怀安等得不耐烦了,便择日起身走路。那知县虽然巴结怀安,无如捉不到强盗,也是没奈何的事。

  只好等怀安临行的时候,拼拼凑凑地送了他三千两。在那知县已挣出一身大汗,怀安却连正眼都不觑一觑。他以为多也失去了,这点儿自然不放在心上了。不过怀安自经过这次巨创,把那个海瑞恨得牙痒痒的。他恨的是海瑞不派从人护送,以致多日的收罗亡于一旦。

  当下怀安一路进京,他搜刮和剥削兼施,手段愈弄愈凶,务要把失去的金珠依旧搜刮转来。这样游游宴宴地到京,果然满载而归。那时已冬末春初,又是一年了。

  总计怀安去请邵元节,足足一个半年头,才把邵元节请到。

  于是领了邵元节觐世宗帝。将路上寻觅的经过细细地述了一遍。好在世宗帝的几位嫔妃已生了太子,无须邵元节求嗣了。

  元节见了世宗帝,礼毕,世宗帝问过了姓名,看那邵元节道骨仙风,与平常的道土不同,就问他长生的方法。邵元节说是寡欲清心。世宗帝很嘉许他这个意思,就把邵元节留在宫中,替他建起一道真人宫来。又在内宫特地筑了一座醮坛,邵元节天天登坛祈祷,世宗帝亲自叩头礼拜。只见得香烟缥缈中常有一只仙鹤,翱舞烟雾中,护住那个炉鼎。世宗看了,暗暗称奇,由是越发信任邵元节了。世宗帝因一心求那生长生方儿,日间听政回宫,就来坛上行礼。晚上只宿在坛下,什么杜贵妃、王嫔人等,好久没有召幸了。

  一天世宗帝和邵元节谈禅,直到三更多天方回坛下安寝。

  其时经过那个坛台的左侧,叫做青龙门,见有三四个少女在那里打着秋千玩耍。

  世宗帝也看得她们好玩不过,呆呆地立在青龙门边,一声不则地瞧着。那几个少女你推我拥地闹了一会儿,就中一个十五六岁的才攀上秋千,只甩得两下,秋千的绳儿忽然断下来,把那少女直抛出丈把来远,恰好撞在世宗帝的身上。

  世宗帝怕她闪痛了,慌忙伸手把她扶住。那少女直笑得前仰后俯,莺莺呖呖地,一时立不起身来,蓦然回过她的粉脸,见是世宗帝立在她旁边,不由地吓得花容失声,低了头花枝招展也似地跪了下去。

  世宗帝一面把她扶起来,细看那少女,一张娇小的脸儿,觉得她很是娇憨可爱。  世宗帝忍不住心里微微的一动,牵着那少女纤纤的玉腕,到了坛下的禅室里,就在雕牙床前捺她并肩坐了。世宗帝一头搂着她的酥胸,笑嘻嘻地问道:“你唤什么名儿?进宫几年了?”那少女似惊似喜地红着脸儿答道:“民女叫萍儿,青柳人,那年和杜娘娘杜雅娘一块儿选进宫来的。”世宗帝想了想,却又记不起来。因又笑说道:“你可有姐妹兄弟?家中还有父母没有?”萍儿低低地答道:“民女是自小没父亲的,家里很清贫。这次选秀女,被县令钱如山强行指派的。母亲只生了民女一个,心上很是舍不得,又没银两去孝敬县令,母女两个只好生生地分离了。似隔壁陈家五小姐的,他们有钱去贿那县令,便好设法不致被选了。”萍儿说时,不禁想起她的老母来,眼圈儿一红,扑簌簌地流下泪来。

  世宗帝一面从袖中掏出罗巾替萍儿拭泪,口里安慰她道:“你不必伤心,将来朕也封你做个嫔人,你想可好么?”说着故意把脸儿似笑非笑地,瞪着两只眼睛,一眨一眨地对着她。

  萍儿本来还是天真烂漫的孩子气,吃世帝这样一逗引,眼泪还挂在眼下,却噗哧地笑出来,自己觉得不好意思,向世宗帝手中抢过罗巾,掩住她半个粉脸,望着世宗的怀里一倒。世宗帝哈哈大笑,萍儿伏在世宗帝的膝上也格格地笑起来。世宗帝趁势将她一抱抱在膝上,俯身去嗅她的粉颊,嗅得萍儿倚身不住,倒在榻上打滚,那香躯被世宗帝捺住了,萍儿动弹不得,只把两只凌波的纤足一上一下的乱颠。世宗帝还伸手到萍儿的怀中去呵她的痒筋。萍儿挨不住痒索性放声大笑。两人在禅室里正在得趣的当儿,不提防禅室门外啪的一响,跳进一样东西来。  世宗帝和萍儿都吃了一惊。不知跳进来的是什么东西,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四回纤腰一捻翠琴悲离鸾金钩双挽尚玉射飞鸿秋水盈盈,春情如醉,脂香阵阵,意绪缠绵。精致的禅室里充满了洛阳春色,那呖呖的珠喉,发出一种娇憨的笑声来,真似出谷的黄莺,令人听了心醉神荡,情不自禁。

  这萍儿是个情窦初开的小女儿,天真未泯,憨态可掬。世宗帝和她闹着玩,引得萍儿笑声吃吃,媚眼带妍,香颦微晕,似有情又似无情的。小女儿家往往有这样的现状。世宗帝正和萍儿打着趣,不防门外跳进一个神头鬼脸的东西来,把萍儿和世宗帝都吓了一跳。只见那怪东西似人非人的,慢慢地走进榻前,往灯光下望去,更觉得十分可怖。萍儿素来胆小如鼠的,这时已吓得往榻上乱躲,将一幅绣被掩住了头脸,索索地发抖。

  世宗帝倒还胆大,待那个怪东西走近,便从榻上直跃起来,只飞起一脚,把那怪东西踢了一个斤斗,早哇地哭出来了。世宗很是诧异,忙拿灯去照看时,却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宫人,反披了一件绣服,将罗裙系住两肩,头上套了一个鬼脸,遥望去似巨木的一段。又兼在夜里,突然地和它遇见了,谁也要吓得跳起来咧。世宗帝看了也觉好笑,问:“谁叫你扮得这个样儿?”那小宫人见是世宗帝,慌得她身体打战,含着一泡眼泪答道:“外面的姐姐们听得室中笑得起劲,特地推我进来吓人的。”世宗帝听说,回身向门外瞧看,那些宫女已逃得无影无踪了。原来一班宫女,闻得禅室中格格的笑声,辨出是萍儿和人闹玩。又知道她是胆小的,所以叫小宫人扮了鬼脸来吓她。

  及至瞧见世宗帝从榻上跳起来,方知萍儿是和皇帝玩笑,吓得一个个魂不附体,回转身来没命逃向僻处去了。

  当下世宗帝也不动怒,只唤那小宫人起身出去,随手把禅室门轻轻地掩上。再看榻上的萍儿,兀是在那里发抖。世宗帝向她肩上微微地拍着说道:“痴儿休要惊慌了,那不是怪物,是宫侍们扮着鬼来吓你的。”萍儿听了,才敢钻出头来,眼对着灯火只是呆呆地发怔。世宗帝晓得她惊魂乍定,尚有余怒,就顺势把萍儿的粉臂一拖,拥在怀里安慰她。过了好一会,萍儿渐渐回复了原状。依旧有说有笑的,显出她一派的天真烂漫来。世宗帝一面和她说笑着,一头替她解去罗襦。

  这时的萍儿,又似喜欢,又似惊惧状态,就是有十七八个画师,怕也描写不出来哩。是夜萍儿,便在禅室中侍寝,但她年龄到底还在幼稚,不懂得什么的情趣,只知一味的孩子气。

  这一夜在禅室里,一会儿嘻笑,一会儿又啼哭了,似这般地直闹到鸡声乱唱,才算沉静下去。世宗帝很宠爱萍儿,从此命她侍候在禅室里。世宗帝每晚奉经,萍儿就在旁侍立。等世宗帝诵完了经,方携手入寝。那萍儿到了此时,却不似前日的啼哭了,世宗帝也愈加怜爱。又谕总务处,赐给萍儿的母亲黄金二千两,作为养老之费。  一天世宗帝无意中问萍儿道:“你们民间的女儿,为什么听见选秀女时都要害怕?难道将来不去嫁丈夫的么?”萍儿把粉颈一扭道,“充秀女和嫁丈夫差得远咧!  女孩儿们嫁了丈夫,虽说和父母暂时别离,不久就可以见面的。若是做了秀女,一经被选进宫,永世不能与父母相见的了。那么有女儿和没有女儿又有甚分别?所以女儿被官吏选中,做父母的只当那女儿死了,侥幸得到京里选不中,退回来时,好算得是再生了。那时做父母的重得骨肉相逢,像天上掉下一件宝贝来,也没有那样地欢喜。可是选中的人家,眼睁睁地瞧着别人的女儿回来了,自己却消息沉沉,这时的伤感和悲痛,就是心头刲一块肉也没有这般地难受。”世宗帝见说,不由地恻然道:“生离死别,本是人生最伤心的事了。”于是下谕,命总管太监,凡宫中所有的宫侍,在二十岁以上的,一概给资遣回原籍,令其父母自行择配。

  这道谕旨下来,阖宫的宫侍欢呼声不绝。由总事太监一一录籍点名,满二十岁的,便列在这遣归的籍中。那些宫妇拔簪抽饵的,纷纷贿那太监,巴不得已名早列籍中。可怜深宫里面,竟有年龄在三四十岁以上的老宫人,半世不见天日了。一朝得到这首恩旨,真连眼泪都几乎笑出来。管事太监录名已毕,共得一百九十二人。  有四十几名还是孝宗朝的老人,都有四十多岁了。世宗帝着将一百九十二名老宫人,每人赏白银三百两,各按籍贯,令该处的地方官查询宫人父母的名姓,即日遣归。

  到了遣散宫人那天,车辆络绎道上,那老宫人款段出都,大半是半老徐娘,所谓来时绿鬓青丝,归去已是白发萧萧,当时确有这种景象。她们回到家中,父母多已亡过,忆起和父母分别,今日回来,只剩得一抔荒土,麦饭胡浆欷歔奠吊,凄凉状况,真有不堪回首之叹了。世宗帝既遣散了一百多个老宫人,自然要添进新宫人,于是选秀女的风潮又闹得乌烟瘴气。这一次挑选宫侍,经世宗帝亲自过目,四百五十二人中只选得一百十七人。一个个都丰姿秀丽,美目娇盼。单讲就中一个宫女,是青阳地方人,芳龄还只有十九岁,生得秀靥承颧、眉目如画,一捻纤腰、轻身若燕。世宗帝见她妩媚动人,便把她留在禅室中侍候。

  这个青阳人的宫女,姓徐名唤翠琴,为人很是伶俐,尤其是善侍色笑。不过每逢到世宗帝和她说笑时,终愁眉苦脸,不是推托趋避,就是默默地垂泪。世宗帝细察翠琴的形色,知道她一定别有心事,但是盘问她时,再也不肯吐露。

  光阴荏苒,转眼又是春初。鸟语花香,微风如暖,人们最好的光阴要算是春天了。世宗帝这时除了参禅之外,就是携着杜贵妃、王嫔人等翱游西苑。那个聪敏伶俐的王嫔人采了百花,酿成了一种香酿,世宗帝称她的酒味甘美,特在西苑的涵芳榭里设了一个百花酿会。自王公大臣、后妃嫔人,每人赐三杯百花酿。世宗帝又传谕,大臣各吟百花诗一首,君臣王相唱和。

  直饮到日落西山,王公大臣由太监掌上明角灯送出宫门,各自乘轿回去。  世宗帝待大臣们散去,见东方一轮皓月初升,照着大地犹同白昼一样,不觉高兴起来,命嫔妃们侍着,重行洗盏更酌。  这时那个张皇后也在旁侍饮,她见世宗帝闹酒,越喝越起劲了,心里早有几分不悦的了。恰好那个宫女翠琴也侍立在侧,世宗帝命宫侍赐给她一杯百花酿,翠琴谢了赐,才起身把酒喝了。

  但她是个不会饮酒的,一杯下肚便脸红桃花,白里显红,红中透白,愈见她娇艳可爱了。世宗帝已微带酒意,忍不住一伸手拖了翠琴的玉臂,抚摩展玩,看了又看,嗅了再嗅,大有恋恋爱不忍释的概况。  张皇后在旁边目睹着世宗帝这样的丑态,心里很是难受,那一缕酸意由丹田中直透脑门,便霍地立起身来,把手里的象箸向桌子上一掷,回身竟自地悻悻走了。  世宗帝是素来刚愎自恃的,又兼在酒后,怎肯任张皇后去使性,当下也勃然大怒道:“你那时不过是个侍嫔,朕册你做了皇后,也没有薄待你,你倒在朕面上来发脾气了。看朕不能废了你么?”说罢,擎起了手中的玉杯,望着张皇后掷去,亏得张皇后走得快一些,还算不曾掷着,只衣裙上的酒汁已稍微有点儿溅着了。张皇后回到宫中,心上越想越气闷,不禁放声大哭起来。这里世宗帝也怒气不息,立命内监取过笔砚来,下了废去张皇后的手谕,盖了玺印,吩咐内侍早期颁示阁臣。

  那翠琴怔怔地立在一边,见世宗帝对于皇后尚且这样的暴戾无情,其他的嫔妃可想而知。人说帝王多是弃旧怜新的,一厌恶就弃如敝屣,毫无情义的,这话的确可信的。翠琴呆呆地想着,心里十分胆寒。忽见世宗帝拟好了谕旨,醉醺醺地走过来,一把握着翠琴的手腕,往禅房里便走。两边侍候的太监慌忙掌灯引导。世宗帝不等太监燃灯,已乘着月色走出涵芳榭去了。翠琴见世宗帝酒气直冲,不敢借故推托,致触怒于她。但是芳心之中却必必剥剥地乱缩,正不知世宗帝听得脚步声,回头见四五个内监手里都掌着灯,便叫他们退去,不必来侍候。

  太监们领会,就立住脚不走,直等世宗帝去得远了,他们才回身各自散去。  翠琴察觉世宗的举动似有些不妙了,他连侍候的内监出屏去了,这不是明明要翠琴去侍候么?看看到了坛下的禅室面前,世宗帝和翠琴并肩走进禅室,令翠琴闭上了门,就老实不客气地呼她解衣侍寝。翠琴见说,这一惊非同小可。他所怕的是那个话,今天瞧透世宗帝是心怀不善,这一着道儿,或是不能免的,现在果然不出翠琴所料。此刻的翠琴真有点为难了,她要是不领旨,那时违忤了上意,罪名很不小;倘然低首应命,岂不是白璧受玷?思来想去,一时找不出一个两全的法儿来。

  翠琴心里和十七八只桶似的上上落落,身体僵也不动。世宗帝上榻,拥着绣被,一迭连声地催促,弄得聪敏伶俐的翠琴,好似船头上跑马走投无路了。  世宗帝见她还是立着挨延,当她女孩儿家怕害羞,故意在那里作态,于是赤体跳下床来,一把拥了翠琴,往那榻上一捺,一手就替翠琴去松钮解襦,差不多要用强了。翠琴万不料这位堂堂的皇帝,竟会做出急色的手段来的。想把身体强起来,两条腿被世宗帝轧住,先已动弹不得,左手又吃世宗帝紧紧地握着,两个转身,上衣已被世宗帝解开,酥胸微袒,露出两个又白又嫩又红润的新剥鸡豆。世宗帝带笑用手去抚摩,觉得温软柔滑、细腻无俦。

  世宗帝得了些便宜,又要进一步去解她的小衣了。那时女子的衣服不比现在的满人装束,前襟胸旁都有纽扣儿的。明代的女子,大都衣着斜襟领如僧衣,大领的半衫,下面再系一条长裙,那衣服里面不过缚一条丝带罢了。只要把那丝带解去,上身的衣服就此卸下来了。倘要解那罗裈,可没得这样容易了。

  何以呢?因那罗裈的样儿和现代的相仿佛,不过裤儿的外面,更多加上一条短裙。要解裨儿,非把短裙去掉不可。世宗帝是个惯家,自然首先拉去翠琴的短裙,随手要解那裤儿了。这时翠琴着急地了不得,又不敢高声叫嚷。即使你叫喊起来,任你叫破了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援的。

  值此千钧一发的紧急当儿,翠琴忽然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娇嗔一声,罗裈中蓦地掣出一把锋利的尖刀来,向着世宗帝的喉间刺去。世宗帝眼快,灯影下觉得白光一闪,忙将头避过,颈上已划了一条刀痕,鲜血直流出来。世宗帝颈上觉微有疼痛,用手一摸却是湿腻腻的,灯下瞧出是鲜血,不禁喊了一声:“哎呀!”

  这一声喊,恰巧侍卫总管陆炳从坛下巡过,听得世宗帝的喊声,不是无故而发的,好似惊骇地极叫。陆炳是个心细的人,他自前番在火焰中救出世宗帝之后,两脚受了火灼的伤痕,经太医院给他治愈。世宗帝嘉他的忠勇,授为伯爵,又擢他做了侍卫总管兼京营的兵马都督。陆炳既做了侍卫总管,他在每晚的黄昏必亲自进宫,往四下里巡逡一转,叮嘱那些侍卫小心值班,自己暂出宫回都督府。这是陆炳平日的规例,风雨不更的。

  这天的夜里,陆炳为了应酬同僚,进宫迟了一点。那也是世宗帝合当有救,所以喊了声“哎呀”,正被陆炳听得。这陆炳是心细的人,他听得声音有异,心里先已疑惑的了,便昂起着脖子,向那禅室的窗洞中来张望。

  不张犹可,这一张之下,叫得陆炳魂灵儿飞上了半天。原来他往窗内望进去,见世宗帝精赤了身体,颈上胸前都是鲜血,榻上一个美貌的女子,手里执着明晃晃的一把尖刀,正从床上跳下来,一手似在那里系着衣襟,粉脸上杀气腾腾,一双杏眼瞪着世宗帝,好像要动手的样儿。这时陆炳已知道间不容发了,便大叫—声:“休得有伤圣体!”只尽力一脚,那禅室门被他踢倒下来。世宗帝和翠琴都吃了一惊,乃至见是陆炳,世宗帝忙道:“卿快来救朕!”话犹末了,陆炳已大踏步抢将入来,叉开五指向翠琴抓去。

  翠琴瞧见陆炳雄赳赳的那副形状,深恐受辱,就反过尖刀,望自己的喉中便刺。

  陆炳怕翠琴一死,没了活口,追究不出主使的人来,怎肯轻轻地放过她呢?说时迟,那时快,翠琴的尖刀才到项前,陆炳急忙扳住她的粉臂。翠琴见不是势头,索性一刀对准了陆炳的头上刺来。陆炳把头一偏,翠琴戳了个空,又兼她用刀太猛,香躯儿和刀一齐直扑过来,刀尖巧巧地刺在陆炳的右腕上,鲜血骨都骨都地直冒。  陆炳也顾不得痛了,骂一声:“好厉害的泼妇!”两手将翠琴的粉臂只一搭,想翠琴那样弱不禁风的娇女儿,怎经得陆将军的神力,早被陆炳掀翻在地,纤腕握不住尖刀,当啷地一响,已抛出在丈把外的门边上了。陆炳搏住了翠琴,一手就自己身上解下一根丝绦儿,把翠琴的两手结结实实地缚好了。回身来瞧世宗帝,见世宗帝赤身蹲在榻边,两眼只是呆瞪。

  陆炳知他受了惊恐,忙俯身下去,把世宗帝扶上了牙床,取个枕儿做个背垫,合斜坐在那榻旁,又拉一幅绣被替他轻轻盖上了,低声说道:“陛下受惊了么?”  世宗帝已噤了口不能答应,只略略点了点头。陆炳回头去倒了一杯热参汤,递给世宗帝慢慢地饮着。自己三脚两步跑到警亭下面,叮叮当当地打起一阵云板来。这警亭的云板,非有紧急事儿是不打的。当时阖宫的太监、宫人、侍卫纷纷奔集。陆炳令侍卫退去,一面只吩咐内监去召太医,又选了几个灵敏的宫女,去禅室里服侍世宗帝。且慢,做书的讲了半天的混话,几乎要前文不对后话了。

  因为世宗帝在禅室中,难道连宫人太监都没有一个么,却要等陆炳来打云板传唤?世宗帝身边的那个萍儿,又到什么地方去了?这都有个讲究的。须知禅室不比宫廷,是世宗帝参佛的禁地,太监、宫人不奉召唤是不敢进来的。在世宗帝回禅室的时候,本来有五六名内侍跟着,都被世宗帝和翠琴回复走了。那个萍儿,自翠琴进宫,世宗帝是嫌旧爱新的,便命翠琴在禅室中侍候,萍儿封了嫔人,另居别宫去了。陆炳在匆促中,不知道传唤哪一宫的太监,所以只好去打云板了。过了一会,太医来了,诊脉已毕,处了药方,内监忙熬煎起来,给世宗帝饮下。  又过了好半晌,世宗帝心神渐渐地定了,才能开口说话。

  那时太医替世宗帝把头上的伤痕裹好,拭去血迹,起身退出。太医去后,世宗帝令陆炳把翠琴拥过来跪在榻前。世宗帝徐徐地问道:“朕和你有甚仇怨,却来持刀行刺?朕看你身上带着利刀,起意已不止一天了,你系受谁人的指使?从实供出来,朕决不要难为你的。”翠琴朗声答道:“今天的事,全是出自我自己的主意,并没有谁指使的。至我要刺你,不是和你有怨,更不是与你有仇,实在你逼人太甚了,我才拔出刀来自卫的。”陆炳在旁禀道:“陛下无须多问,侍臣带她到部中去刑讯去。”世宗帝摇头道:“朕已明白她的用意了,只传总管太监进来,把翠琴领到景春宫去暂居。”这景春宫就是从前的景寒宫,为专贬嫔妃的所在。是夜陆炳留在宫中,到了明日的上午方行出宫。世宗帝居禅室里养伤,足有三天没临朝政。那个翠琴被禁在冷宫,知道世宗帝不加杀戮,尚有不舍之意,但自己终抱定了主旨,无论如何,宁死不辱就是了。这翠琴为什么要如此坚决,后文自有交代。

  再说嘉靖年间,有个著名的北方大侠叫做红燕的,是顺天人。他生平没有名姓,江湖上都称他做红燕。这红燕往来大江西北,都行些侠义的事儿,专杀贪官污吏,干下了案子,就留一只红绒的燕子在事主家里。红燕的声名,由是远震四方。一般做官的闻得红燕的名儿,一个个魂销胆落。那时也曾派得力的探捕四处侦红燕,不但红燕捕不到,承担这差使的捕役倒已被他杀死了。这样的一来,捕役们要顾性命,从此谁也不敢去尝试了。

  一天这红燕经过通州,见一群少年在那里练武,其中一个美少年使一对虎头钩,虽不见得十二分的高妙,却也算得后起英雄了。那群少年使完家伙,各人比箭,凑巧天上有一阵鸿雁飞过,那美少年连射了三矢,三只雁儿先后堕下地来。这时看得全场的人暴雷也似地喝一声采。红燕看了,不觉暗暗点头,便上去和那美少年打了招呼,问起了姓名。那少年说姓尚,单名一个玉字,是本处人。红燕与尚玉一交谈,倒是很投机,两人就缔起朋友来了。要知红燕和尚玉怎样,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五回

  第七十五回香闺传绝技途杀恶客禁宫递情牍夜会徐娘却说红燕见尚玉技艺不弱,就和他叙谈起来,两人的主张很相契合。尚玉也久闻红燕是个侠土,心里十分倾倒。那尚玉自幼便没了父母,依他的族叔过活。但他五六岁时,已喜欢舞枪弄棒,不大高兴读书。他那族叔说道:“目今天下太平了,用不着什么武艺,还不如弃武习文的好。”尚玉答道:“俺学了武艺,即使不替国家出力,专诛那乱臣贼子,给百姓除害也是好的。”他族叔听了点点头,从此也不去禁止他习武了。后来,尚玉投着了一位名师叫做李胜芳的,是个有名的拳教师,十八般武艺样样皆精。胜芳在京中专教那些官家子弟,俸金极大,普通人家是请不起的。他生平的弟子,在疆场上立功业的很多。如靖远侯永希,做到三边总制,也是胜芳的弟子。他那许多荫爵封官的弟子,都要叫他做官,胜芳却是淡于名利,除了授徒自给外,真是个一介不取的硬汉。  严嵩父子专政,严世蕃出重金延聘胜芳,命他教授家将,胜芳只推说年衰力竭、技术荒疏,坚辞不就。世蕃再央人去请他时,胜芳已负了旅囊,跨着一匹健驴回他的通州原籍去了。

  尚玉闻得胜芳告老还乡,知他的技术很好,便要求投拜门墙,胜芳再三地不答应,说自己年老,回家息养,从今以后不再收弟子的了。怎经得尚玉苦苦哀求,胜芳见他心诚,不觉有些动容,于是就允许尚玉做他的最后徒弟。哪知尚玉很是聪敏,胜芳也因尚玉是老年的关门谓不再收徒也弟子,尽心极力地指授他,又教他使一对虎头金钩,端的有神出鬼没的技能。不到三年,胜芳的所有本领,十分中尚玉已学会了九分了。胜芳以尚玉伶俐,又肯用心,说他将来定有大为,所以就把最小的亲生女儿嫁给他。尚玉既学得一身好功夫,又获得一个美丽的娇妻,他这时的心上还会不快活的么?

  原来胜芳有三女儿,终身没有儿子,把生平的绝技都教授给他三个女儿。不过三人之中要推小女儿本领最强,面貌也最美,以是尚玉高兴得了不得。得到迎娶的那天,亲朋都来贺喜,一半是看看新娘的绝技。这新娘芳名叫做珍姑,是胜芳老头的得意女儿,附近村庄中谁不知道珍姑负着好身手。  尚玉迎娶过门,一到了三朝,许多的亲朋都嚷着要新娘献技,否则大家不走。

  非等新娘献了本领才行。尚玉也急于要瞧瞧他妻子的武艺,便帮着亲友们去劝珍姑,叫她胡乱使一会刀或枪,好令亲友们死心塌地。珍姑被逼不过,吩咐婢女,箱筐中取出两把宝剑来。又命将两枚鸡子,去放在地上。珍姑便卸去了外衣,露出一身银红的紧身袄裤。拿手腕掳一掳,仗着两把宝剑慢慢地走出房外,轻启朱唇地嫣然一笑,说声:“献丑了。”飞身上了鸡子,那一双凌波的纤足踏在鸡子上面滚滚如飞,手中的剑光霍霍,直舞得呼呼风响,寒气逼人。亲友们看了,都为战栗。珍姑舞了一会,房中那婢女笑嘻嘻地撮了一笆斗的黄豆出来,分给一班亲友,令他们各抓一把,向珍姑掷去。

  但听得洒洒的豆色不绝,等到豆撒完了,珍姑的剑也舞停了,却屹然地在鸡子上,颜色不变气儿不喘。再瞧黄豆时,离珍姑一丈以内,一个圆的大圈子,圈子里面连半粒黄豆屑也没有的。

  圈子以外却堆有半寸来高,而且那黄豆不偏不倚,整整地斩做了两半。一斗多黄豆,竟找不出一个囫囵的来。这时那些亲戚朋友忍不住齐声叫好。珍姑在这喝采声中跳下鸡子,一笑进房去了。亲戚们才纷然散去,口里兀是赞叹不绝。  尚玉在旁,见他妻子有这样的绝技,是自己所万万及不到的。于是早夜求着珍姑,要她教授技艺。珍姑正色道:“你保身本领已足够了,还要学它则甚?况你的性情暴急,艺若过精,必然招祸,那又何苦。”尚玉哪里肯听,一定要她传授。珍姑没法,只得说道,“你如学会了我的技术,倘出去闯了祸回来,我自会知道的,那时你休怪我,我可要终身不许出你门一步了。”尚玉急要学艺,诺诺连声答应。

  自后尚玉便随了他的妻子珍姑天天习武,这样的有两年光景。

  尚玉的族叔欲作客山西,命尚玉护行。尚玉因自己是族叔抚养长大的,不好违忤,于是叫珍姑料理了行装。尚玉想把金钩带在身边,珍姑不肯道:“你有了钩在身畔,又要出去闹事么?”尚玉只得把钩留下。临行的那天,珍姑嘱咐道:“你此去有叔父相随,自然不至于胡为。但回来的时候,你只剩得单身了,我怕你没有耐性,因而受别人的亏。须知天下多奇人,能的还有能的,你万事不可莽撞。”说罢,在尚玉的臂上,用指掐了七下,现起七点红痕。珍姑说道:“这红痕便是记号,你一闹事,红痕就要消去,七点如消去其五,你从此休来见我!”又把一对象箸塞在尚玉的靴统里道:“这是你的护身器具,切莫遗失了。”尚玉一一受教,护着他族叔起程。

  光阴流水,不日到了山西,他族叔自去营业,尚玉就辞别回家。一路上忽水忽陆,倒也不曾逢着什么。尚玉自己暗笑道:“珍姑谆谆嘱俺不要惹祸,就是这样的往往来来,俺不去扰人,人也不来惹俺,有甚鸟祸去闯出来?真是愚人多虑了。”

  尚玉在陆地上走了两天,前面是玉带河了。这河虽不甚大,却没有石梁,须得人民的渡船渡过去的。尚玉慢慢地走到河岸上,见二十几艘渡船一字儿排在那里。尚玉便择一只最空广的,落船坐在舱中。坐了一会,渡船上客已坐满了,那船还是不开。

  一船上的乘客一齐哗噪起来。那船夫忙来安慰道:“客人们莫性急,如今不比往时了,没有和尚爷爷的命令,是不敢开船的。”内中一个客人,雄赳赳地大声道:“什么的秃驴咱不怕他,快替我开船。”船夫不肯答应,那客人就破口大骂。

  早有和尚的恶党飞也似地去报知那和尚。不多一会,那个和尚来了,生得身长面黑,身体魁梧,相貌极其凶恶,右手提着一根铜钱绾就的铜鞭,长约五六尺。后面跟随了十几个无赖,蜂涌般地赶到船头,恶狠狠地问道:“谁敢骂和尚,和尚便与他来较量较量。”那船上的客人蓦地从船中直跳起来,手里抡着一条木棍,竟奔那和尚。和尚忙把铜钱鞭相迎,打了有四五个照面,那客人的木棍被和尚一鞭打断,乘势一鞭扫来,将那客人的足骨扫折,倒在地上爬不起来。和尚哈哈大笑道:“这样的囚囊,也想在太岁头上动土么?”和尚说罢,倒拖着铜鞭走了。那二十多艘船上的客人见和尚仍不令开船,众人都有些愤愤不平,但畏和尚勇猛,谁敢多一句口?

  尚玉坐在船上,不觉心痒难搔,要待试试自己的手段,记起了珍姑的嘱咐,就此忍耐了下去。看看日色过午,船依旧停泊着,毫无动静。有几个客人悄悄地去问船家,据说不到日落,不见得会开船,因和尚的命令要到那时才下来咧。

  众人听了面面相觑,做声不得。那些有要事的客人,差不多要哭出来了。且除了这个渡口,又不能飞过江去。只好耐守着,等那和尚的吩咐。等到日色斜西,和尚影踪全无。尚玉真有点忍不得了,就立起身来低低向那些客人说道:“你们要立时过江去么?”众齐声道:“怎么不要?可是那和尚厉害不过,也是没法的事。”

  尚玉笑道:“俺能除这个和尚,你们肯助俺么?”众人说道:“我们都是手无缚鸡力的,怎能相助?”尚玉道:“俺不要你们动手,和尚自有俺去对敌,只是他有一根铜鞭,俺急切弄不到家伙,就空拳和他厮斗,唯恐和尚凶猛,一时制不住他。你们见俺往来趋避时,各人将铜钱一把撤向地上,并齐声叫道:”和尚铜鞭打散了!

  ‘那时俺自有法儿打倒他。“众人听了,见尚玉神采奕奕,知不是个没本领的人,于是都点头答应了,各人去预备把钱,眼睁眼等着。尚玉便走到船艄上,故意做出要解缆开船的样儿,又大喝船夫道:”快给俺开船!和尚来时,俺去对付他就是。

  “船夫也听了尚玉的嘱咐,巴不得将和尚打死了,他们得自由渡人。当下船夫真个去拔篙掠船。那和尚的党羽又去飞报,和尚提了铜鞭赶来,高声叫道:”谁敢不奉咱的命令开船?“尚玉挺身应道:”是俺说的。“那和尚见尚玉是赤手空拳,谅来是有几分本领的,便微笑道:”刚才使棍的被咱打倒了,你是瞧见的,此刻你空手来和咱较量么?“尚玉看和尚的背后,跟随着的不下三四十人,深怕众寡不敌,因激和尚道:“你持器械,俺是空拳;好汉只独自放对,不许叫人相助。”和尚欺尚玉空手,欣然说道:“要人帮助的,算不得英雄好汉!”说罢令众羽党退下去,扬一扬手里的铜鞭,望尚玉的头顶和泰山般打下来,尚玉忙闪过,回手就是一拳,和尚用鞭架开了。一僧一俗,两人在空场的地上往往来来地斗了起来。这样地战到三四十合,和尚越斗越勇,拿一根铜鞭舞得水也泼不进去,端的使得好鞭法。尚玉到底是空手,斗到五六十合,渐渐地有些乏力了,便忽地变了一趟猴子拳,只上下左右地跳跃趋避。和尚哪里肯舍,他想自己用了家伙还打不败尚玉,心里又急又气,那根铜鞭更使得神出鬼没的,一步紧一步地向尚玉逼来。

  尚玉这时已累得一身是汗,手里虽和那和尚狠斗,却只能遮拦架格,并无还拳的力量。正在危急的当儿,船上一班客人和船夫见尚玉逐渐倒退下去,似有些不济的样儿,于是发个暗号,各人将铜钱抓了一把,豁郎的一响,齐齐撒在地上,口里大嚷道:“和尚的铜鞭打散了!”那和尚正使鞭如风,猛听得众人说他鞭散了,不觉吃了一惊,忙抬头看那鞭时,蓦然狂叫一声,倒在地上乱滚。和尚的党羽要想来救,被尚玉一顿的拳脚,直打得落花流水,四散逃个干净。众人再瞧那和尚,已睡在地上动弹不得,眼孔中插着两只象箸,眼珠突出,箸尖直透脑后,流着花红脑浆死了。原来尚玉令众人撤钱,齐嚷和尚铜鞭散了,知道和尚一定要着急顾鞭,尚玉趁和尚向上看鞭的空儿,从靴统中抽出象箸,戳人和尚的眼中,手脚的敏捷迅速,真出人意料。  众人当时瞪着眼看着,只见尚玉略一俯身,和尚已倒在地上了。哪知有本领的人,眼儿斜不得一斜,就被人乘了隙去了。

  这时二十艘船上的客人,无不赞尚玉的技艺精极。船夫见和尚已死,便解缆开船。从此这个渡口,人民随时可以安渡,没有人来阻挡了。众人渡到对岸,都向尚玉称谢,船夫也再三叩谢尚玉替他们除了一害。尚玉头也不回的顾自己走了。

  又走了几天,看看将到家了,瞧手上的红痕,消去了四点。

  及至到了家里,珍姑验看红痕,七点消去了四点,便诘问尚玉闹了什么事?尚玉不好隐瞒,把用象箸戳死和尚的经过说了一遍。珍姑大惊道:“这个和尚,是我父亲的同师兄弟,叫做乌钵和尚的,你如今把他弄死了。他还有一个徒弟金灵子,本领十分高强。他打听得是你下的毒手,金灵子不要来报仇的么?”尚玉见说,急得面色如土,半晌说不出话来。珍姑叹口气道:“我叫你路上不要多事,现在真的闯出祸来了。倘我父亲尚在李胜芳时已逝世倒不必害怕,目今我父亲已死,金灵子若来,没人敌得他过,那可怎么好?”尚玉道,“俺打死那和尚,又不曾宣布姓名,金灵子怎会晓得?”珍姑顿足道:“交手时你所用的象箸,这一路秘传,除了我父亲,谁都失传的。内行人一瞧,就晓得是我父亲手下的人,还要打听姓名做甚?”  尚玉见珍姑似这般地着急,料想不是假的,心里很是忧虑。  韶华不居,又是春尽夏初了。一天通州来了个少年和尚,沿路问李胜芳家里。

  有人来告诉珍姑,珍姑惊道:“金灵子来了,等我前去会他。”尚玉说道:“他又不寻上门,俺们转去找他么?”珍姑说道:“他既来了,躲也是躲不过的,终是有一番厮斗的,不如和他去拼一下再说”。于是珍姑匆匆地结束停当,带了应用的利器,竟自出门去了。尚玉在家里眼巴巴地望着,自辰到了午后,还不见珍姑回来,尚玉心里万分着急。

  看看日色西沉,明月东升,珍姑依旧影踪没有。尚玉不由得心慌起来。

  正要出门去探视,忽听檐上瓦声一响,珍姑跃下地来。灯光下见她玉容苍白,一言不发地走进室中,扑地倒在炕上,沉沉地睡去。直到三更多天,尚玉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蓦见珍姑从炕上跃了起来,叹了口气,似又睡下。过了好一会,才回身转来,握住了尚玉的右手,垂泪说道:“我和你三年恩爱夫妻,不图分别在今日。”

  尚玉听了,忍不住眼泪纷纷地道:“你好好的人,为什么说出这样的话来?”珍姑答道:“我晨间出去,正与金灵子相遇,他施出平生的绝技和我对敌,用金爪法把我抓伤,创及心肺,恐不能活了。但他也被我击着一次仙人掌,虽不至于死,治愈后必成残废。我死之后,那残废和尚就是我的仇人,此怨要你与我报的。”珍姑说到这里,声音慢慢地低下去,两眼往上一翻,呜呼哀哉了。

  珍姑死了,尚玉大哭一场,把上等衣棺盛殓了,即日舁往南山麓安葬。当尚玉遇见红燕时,珍姑已死了一年多了。尚玉自结识了红燕,晓得武艺比自己好,便要求红燕助他替珍姑报仇雪恨。红燕慨然允许了。两人一路去打叫金灵子的住处,听说在江西狼山的山麓里,搭着茅篷子在那里静修。尚玉前去见他,那金灵子的一只左臂已经废去,只剩得一只右臂了。可是金灵子虽独臂,斗起来还是甚凶猛。尚玉看看有些抵挡不了,红燕在旁,暗暗发出一支金镖,打在金灵子的右腕上。金灵子“哎呀”一声,右手的刀便抛去,就奋着独臂狠斗。尚玉手里有了器械,究竟占着上风,又被红燕前后夹攻,金灵子不能抵御,回身待要逃遁时,红燕大喝一声,飞剑把金灵子的半个天灵盖劈去,尚玉抢上一步,对准金灵子的前胸只一刀,早已了帐。两人将金灵子的尸首抬入茅篷中,放起一阵火来,并金灵子的死尸也烧得精光。

  尚玉报了珍姑的仇恨,红燕和尚玉分别,往西蜀而去。

  尚玉这时也和红燕一般地飘流江湖,做些安良除暴的勾当。那时通州圆光寺里有个老和尚叫普明的,年纪九十多岁了,还能使得百四十斤的铁禅杖。尚玉不时到圆光寺里和普明闲谈,交情很是深厚。一天尚玉又到圆光寺去,见了普明,寒暄过了,就讲些闲话。尚玉无意中回顾,见禅房中坐着一个秀士打扮的少年,似在那里落泪。尚玉问道:“那少年是谁?”普明叹息道:“说起那个少年来,话很长咧。

  据他自己说;是青阳人,因打探他那爱妻的消息,从青阳赶到北京来,也着实受些风霜的劳苦。到得本寺,资斧日尽。闻得他妻子也被幽禁了,他心里感伤不过,便在寺后解带自缢。老衲闻得隐隐的哭声,往寺后去看时,正见他在那里吊上去,老衲硬把他救了下来。

  然老衲已衰败无能了,待替他设法,倒也没有好的机会,此时方在为难咧。“尚玉听得那少年秀士千里来寻他的妻子,必是个有情的男子。况他的妻子怎会到北方来的?内中当有隐情。于是令那少年秀士出来说个明白。那少年见尚玉相貌不凡,英俊之气流露眉宇,知是非常人,忙行下礼去。尚玉谦让了一会,相对坐下,便问那少年自尽的缘由。那少年还没开口,先扑簌簌地滚下泪来。尚玉安慰他道:“你且不要心伤,有甚不好对人讲的隐情,只顾和俺说了,俺可以替你出力,决不推诿的。”

  那少年谢了,才慢慢地自道了姓名,说是姓程名鹏,字万里,是青阳人。妻子姓徐名翠琴,还不曾娶过门,被县令甘黎棠强选为秀女,献进宫中。前曾辗转托人,送进一封信儿去,终没有回音出来。现今闻得内监们传言,妻子充了宫侍,以拒绝皇上的召幸,被幽禁在深宫里,从此越发信息沉沉,玉人杳然了。程万里说到这里,又不禁痛哭起来。尚玉奋然说道:“专制的皇帝,又有那些贪官为虎作伥拆散人家的夫妇,这罪恶还是那班污吏造成的。皇帝虽尊,他一天到晚踞在宫里,哪里知道外面的事。”说罢对程万里道:“你要和妻子见面么?”

  程万里忙答道:“那时小可日夜所希望的,只是办不到罢了。”尚玉笑道:“俺既许你设法,你但安心住在这里。俺早晚自有佳音给你。”程万里听说,连连叩下头去。

  尚玉一面把程万里扶起,一面笑看着普明和尚道:“被你们出家人说起来,俺又要多事了。”普明也笑了笑,尚玉便起身辞去。这样过了有半个多月,程万里天天望那尚玉,把脖子也望长了。一天的晚上,猛听得打门声急迫,程万里出去开门时,只见尚玉同了一位美人进来,定睛细看,那美人不是翠琴是谁?两人见面,好似在梦中一样,不知是悲是喜,弄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还是程万里想着,忙回过来和翠琴向尚玉拜谢。等到两人起身,抬头看尚玉已不知哪里去了。要知尚玉怎样走了,再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六回

  第七十六回绣襦温馨柳生困粉阵银蟾清冷娟娜遭情魔却说翠琴和程万里双双向尚玉跪下去拜谢,等到抬头起来,已不见了尚玉。万里诧异道:“怎么他声息也没有,人就不见了。”说犹未毕,普明也走出来,笑着说道:“侠客做事,功成不肯自居,都是这样的。”万里见说,和翠琴感激着尚玉,自不消说了。当下程万里与翠琴、普明和尚三人同进了禅房。

  普明便向翠琴笑道:“姑娘是新从宫中出来,可能把宫闱的情景说给老衲听么?”

  翠琴说道:“我自从进宫到现在,自侍候了几个月皇帝,就被贬入冷宫,于宫里的事,却一点也不熟悉的。大师既要听宫廷琐事,就把我的经过说一遍吧。”普明道:“姑娘不说,老衲也要动问了。”于是翠琴说道:“我自被选为秀女,进宫时由皇上亲自挑选的。别人都遣发各宫,去侍候一班嫔人、妃子了,只独我在禅室中服侍皇帝。那个禅室,算是皇帝修行的所在。但召幸宫嫔等事,也都在这个禅室里。

  那时我深恐皇帝要我侍寝,心里终是怀着鬼胎,身边还暗藏着一把利刃,预备到了紧急时候,借此自卫。万一不幸,我就一刀了却残生,以报我的程郎。”翠琴说到这里,斜睨着万里嫣然地一笑。

  她这时芳心中的得意,也就可想而知。那程万里听了瞪着两眼,似很替翠琴着急。普明在旁,却听得不住地摇头摆尾,津津有味。翠琴又继续说道:“我既侍候皇帝,一天宫中开什么百花酿会,皇帝饮得大醉,强拉了我进禅室,谕令侍寝。我在这个当儿,应许是万做不到的,不答应又怕罹罪,真是进退两难,只好呆立着不动,挨延一会再说。”万里忙道:“竟被你挨过的么?”翠琴笑道:“他满心的不怀好意,你想挨得过的么?当时我立着不动,皇帝便亲自跳下榻来,生生地把我横拖倒拽地拉上榻去。”万里吓得跳起来道:“有这般的野蛮皇帝,后来怎么样呢?”

  翠琴说道:“我在这间不容发的时候,就要用着我那把利刃了。我右手拔出尖刀猛力地刺去,明明是对准那皇帝咽喉的,不知怎样被他让过了,这一刀却砍在他的颈子上,鲜血便直流出来了。”

  普明听了,抚掌说道:“善哉!这叫做皇帝不该死,吃苦了头颈。”翠琴噗哧地一笑,引得万里也笑起来。翠琴又说道:“我这一刀,那皇帝便负痛逃下床去。

  我想祸已闯大了,横竖活不成,索性追下榻去刺杀了他,我就是死了,也还值一些。  正要跳起来去赶,不提防天崩地塌的一响,禅室门倒了,抢进一个雄赳赳的莽男子来,口里嚷着“救驾”,叉开薄扇大般的手,来把我捕住。我见他有了救星,自知一定无幸,提起刀来,望着自己的颈上便戳。“万里怪叫道:”不好了!“翠琴笑道:”你莫着急,等我慢慢地讲下去。“普明笑道:”那叫一击不中,两击当然不会着的了。“翠琴笑了笑道:”我把刀要自刭时,一只右手被那莽男子扳住。

  他气力极大,我的手便不由自主了,因此引得我的心头火起,一不做二不休,乘他握住我手臂的一股余势,望那莽男子一刀刺去,他的手腕上着了一刀,也戳出血来了。“普明大叹道:”勇哉!勇哉!吾所不及也。“翠琴笑道:”大师不要说笑话,那时我也万不得已,真所谓一夫拼命了。莽男子被我刺了一刀,似牛般地大吼一声,将我的双手执住,一把刺刀也抛得老远的,不知掷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既受缚后,知道皇帝心里定要发怒,把我自然非杀即剐了。

  谁知事偏出人意料,皇帝似乎还很怜惜我,竟一点也不难为我,只传进管事太监来,将我幽禁在景春宫里,冷冷清清的,意思是想我悔过罢了。我住在冷宫里面,虽暂时脱了虎口,谅那皇帝未必便肯心死。一天我方独自坐在桐荫树下垂泪,忽见一上老宫人进来,递一样东西给我道:“为了你这件小事,提心吊胆的,不知转了几十个手咧‘。我把那件东西拆来瞧时,却是程郎寄给我的书牍。”翠琴说着,笑向万里道:“我一见你的笔迹,便想起你的人来。这时伤心惨恻,无论怎样的事,也没有这般可悲了。那时我持着信笺读一句,滴一点泪儿,直到读毕,便大大地哭了一场。”  普明笑道:“伤哉!情之为祟也。”万里也笑道:“大师为什么只在一旁挖苦人,我就是对你磕几个头吧!”普明哈哈大笑,立起身来说道:“走休!走休!以后便是尚玉来救姑娘了,可是不是?咱都知道的了,莫听,莫听,去休!去休!”

  普明说罢,狂笑着走出去了。万里和翠琴也含笑着相送。  普明去后,程万里回顾翠琴道:“我们不如他,这个老和尚才算得洒脱咧!”

  翠琴点点头,又续说道:“我自接你那封信后,要想寄个回音给你,只是宫廷不比得在外。里面规例严密,想来想去,终没有投书的机会。那时我写好了复信,连同你的来书一块儿放在身边,不料皇帝又来召幸,怕我身上带着利器,命宫女们把我的遍身一搜,两封书牍一起被她们搜去。

  皇帝将书信看了一遍,才晓得我别有所属,于是把我送入昭阳宫。这座宫院是最冷落、最僻静的所在,我独自一人居在里面,真是形影相吊、凄凉万状。我本来早经自尽了,为的有你在外,我终希望明天之幸,还有重逢的一日。那天夜里,我正在伤心恸哭的当儿,忽闻檐瓦上有足步声音,我那时又是诧异,又觉得心慌,不由得索索地抖起来。猛见宫门呀的一声开了,走进一个短衣窄袖的丈夫。他对我说道:“你那人儿望得你眼也望穿了,快随俺走吧!‘我方要问个明白,那人却不由分说,取出一条褡裢,向我的腰上一套,翻身负着便走。我在他的背上,只觉得耳畔呼呼的风响,好似腾云驾雾似的。这样走了一程,天色已经大明,那人把我放在僻静的树林里,自去弄些东西吃了,两人相对,直到了黄昏。这时我昏昏沉沉的,也忘了饥饿,看着明月东上,那人又负了我疾走。到了这里的寺面前,他就推我进来,不期竟得和你相见。我还当是梦景咧。”万里叹口气道:“人生的遇合,本来有天定的,愈是要合,偏是相离。

  今天的相逢,殊出俺的意料。“翠琴想起了前后离合的经过,不禁也深深叹息。

  这事且按下不表。

  再说严氏父子自专政以来,越发跋扈飞扬,差不多阖朝的大小臣工都在严氏门下。那时权柄最重的,第一个是鄢懋卿,第二个是赵文华,第三个是罗龙文。这三个奸臣在朝列为鼎足,助着严嵩狼狈为奸。三人中尤其是赵文华,笼络的手段又好,钻营的本领可算得第—。他除了趋奉严嵩以外,又拜严嵩的妻子欧阳氏做了干娘。

  赵文华曾出使过海外,带些奇珍异宝回来献给欧阳氏。那个欧阳氏是贪财如命的人,得了赵文华的珍宝,心下喜欢得了不得,每见了文华,终是眉开眼笑地,口口声声称着孝顺儿子。

  文华赖着欧阳氏在严嵩面上替他吹嘘,由员外郎开擢,做到了工部尚书,位列六卿。他官职一天天地大上去,作恶也一天天地厉害起来。什么强占民田,强劫良家妇女,种种万恶的事,真可算得是无所不为了。别的不去说他,单讲他卖官鬻爵的造孽钱,也不知积了多少。文华既有了这许多钱,家里便造起房子来,崇楼叠阁、画栋雕梁,直筑得和皇宫不相上下。又在这高楼大厦后面,建设了一个极大的花园,什么楼台亭阁、池塘花轩,没有一样不具。那座花园的正中,又建起一座楼台,这个楼台是团团都走得通的,四面八方千门万户,不识的人走进了这座楼里去了,休想走得出来。楼的花样多了,工程自然非常浩大。它的形式好像古时西国帝王的迷宫,赵文华就称它做走马楼。因骑了马在这楼台的四面去走,横直斜圆,没有一处走不通的。现在人民所盖的楼房,四周团团兜得转的,俗称它为走马楼,就是文华所引出来的。文华建筑了这座走马楼,楼中还有七十二个精致的房室。每一个室中,居住一个美姬,两个美貌的婢女。赵文华每天公事办完回来,就在走马楼的正中厅上设着酒筵。文华南向坐了,令七十二个姬妾在一旁侍饮。

  酒至半酣,文华便取出七十二个牙签来,令姬妾们随意抽取。

  这七十二枝签中,有两枝是红头签儿,七十枝是绿头的。

  抽着了红头签,就命抽着红头签的两个姬妾侍寝。每日是这个样儿。那乖觉的姬妾暗暗在签上做了记认,临取签时自然一抽就着。抽不到的姬妾,只得怨着运气不好,不免就要孤灯一盏,单裯独抱了。讲到这座走马楼,本是赵文华的秘密私第。

  他还有正式府第在京城里面。府第中自文华的正夫人以下,也还有四五个姬妾,文华有时也少不得要去应酬一会。你想一个人有了这许多美貌的姬妾,无论他有彭祖那么的精神,怕也未必来得及哩。

  那时文华有一个外甥,叫做柳如眉的,年纪才得弱冠,却是个风流放诞的少年。

  这如眉自幼儿便不喜欢读书,所好的是问柳寻花,进出的是秦楼楚馆,总而言之,专在女人面上用工夫就是了。三月三的上巳辰,京城中的妇女都到郊外去踏青,柳如眉是个著名的游浪子弟,逢着这种春明佳日,他岂肯落后?自然也要去流连胜地饱餐秀色了。那时他信步翱游郊外,但见仕女如云,春花似锦。粉白黛绿与万卉相争妍,愈显出她们的娇艳和妩媚来。如眉贪着佳丽,恋恋不忍遽去。看看红日衔山,携酒高会的一个一个挈榼回去了。

  夕阳西沉,牧童归去,鸟鹊返巢,游览的人霎时纷纷都走了。荒郊之中剩下一个探花游宴的柳如眉,在这碧草萋萋、老树槎枒的所在,孤身踽踽独行,怎不要心惊胆怯、毛发为戴呢!  如眉越走越是心慌,天上微细的月儿又不甚光明,更兼他性急步乱,连连跌了几交,跌得他头昏眼花,不辨天南地北,一时走差了路头。如眉狠命地望前乱闯,仍不见城门,心想莫非错了路径么?又走了有半里多路,见一座大厦当前。抬头望去,那巨厦的侧门开着。如眉探首去张了张,却是一个极大的花园,园里的花香一阵阵地直送出来,不由令人心醉。

  如眉是个得着住处便安身的人,遇见这样一个好去处,又恰好开着园门,他也不管好歹,信步走进园去。到得门内,果然又是一番气象,路上碧草如茵,树木葱茏可爱,高楼峻亭,朱檐碧瓦。草地上每离五步,燃一枝长约七尺的风烛灯,满园中计算起来不下千百盏,照得一座花园大地光明犹若白昼。如眉虽也是个富家子弟,却从来不曾游过这般的住地。他愈看愈爱,慢慢地走进去,竟忘了身入重地了。如眉正走之间,见一座八角四方的琉璃亭宇,亭内纯燃的雪烛。这种雪烛,是外邦进贡来的,遇风不灭,一枝烛昼夜燃着,经年不熄,也不见它短少。据世臣说,那个雪烛是真犀精做成的,夏日燃起来,虽在烈焰之下,也顿觉微风习习,一室生凉了。

  而且它的光线又明亮,一枝雪烛可抵到平常的油烛百枝,那烛光的耀眼可想而知了。

  如眉见那座亭中独明,就大着胆子走上亭去。亭内的陈设,都是白玉为几,紫檀作案。椅上一概披着大红的锦披,绯红绣花的垫子,地上铺着青缎的毡子。人走在亭中,好似进了仙人洞府,世外桃源怕没有这样的精美富丽咧。如眉在亭上徘徊了一会,蓦然听得外有呛咳声,这一咳可把如眉惊觉过来,看亭中的景象,似贵族人家的闺闼,今无故闯入他人闺闼,是有罪名的。不幸捉进官里去,不是弄得一个没下场么?如眉心中一想着,倒有几分害怕起来。再听那足步声,可越来越近了。如眉深怕被他们瞧见,急切中没法藏身,只好进亭后去躲避了。

  当下如眉走入亭后,侧着头大睁着眼睛,在屏缝内望出去,来的那个人却并不上亭,竟自低了头,匆匆地走过去了。如眉这才放了心,慢慢地待要走出来,回头见亭后有一座楼梯,梯级上都平铺着银缎,向楼上望去,却是珠光宝气满罩一室,哪里是人间楼台,竟是龙王的水晶宫了。

  如眉不禁又垂涎起来。暗想道:“进是进来了,横竖没有人瞧见,就上去玩他一个爽快,也算广一广眼界。”主意已定,便一步一蹑地走上楼来。到了楼上,那里的摆设和布置,与亭中又有天渊之别了。只就那壁上嵌着珍珠宝石,先已价值连城了。还有许多的玉石的雕器,什么玉马、玉狮,白玉的虎象等,高有三四尺光景,雕琢的精巧,神工鬼斧,似非近代人所能做得出来。就中有一头白玉的小狸奴,浑身洁白如雪,紫鼻金睛,眼中闪闪地放出光彩。细看它的眼珠,是用真猫儿眼镶成,能按着时辰忽大忽小,倏尖倏圆,确是一件宝物。如眉一样样地层玩,真如身入了宝山,目不暇接了。

  正在玩得有趣,猛见身旁的那张古画,砉的一响,自行卷了上去。如眉吃了一惊,不提防悬画的地方突然开出一扇门儿,走出一个盈盈美人来。那美人见了如眉,也好像诧异的样儿,忙回身去唤了一声,早抢出两个使女打扮的丫头。如眉有点心虚,想溜下楼去是万万来不及的了。那两个丫头跑到如眉的面前,娇声喝道:“你是何处来的莽男子?私自窥人的闺阁!俺们告诉了老爷,捉你到有司衙门去。”如眉见丫头带说带笑,料想她并无恶意,便假做着害怕,低声哀求道:“小子莽撞,错走了贵府。望姐姐饶恕了这一遭罢!”那一个丫头喝道:“天下有这样容易的事么?”说罢,掩口格格地笑个不住。那先前开门出来的美人,向两个丫头丢个眼色,姗姗地进去了。

  那一个丫头樊道:“俺们且莫管他,拖了去见老爷再说。”如眉听了,才有些心慌,只得向她们求情,那两个丫头只当没有听见,拥了如眉,望着那扇门内便走。

  经过几重闺门,就见一个香房,绣幙珠帘,鸭炉中焚着兰麝,牙床锦帐,陈设的精美可算得生平目所未睹。那两个丫鬟将如眉直推到里面,见刚才开门的美人含笑坐在床前。如眉忽然地计上心头,向那美人的面前扑地跪下,流下两行眼泪,求她释放。那美人噗哧一笑,把如眉轻轻地扶起,令他在一旁坐了,徐徐地询问了姓名和年岁。那美人笑道:“既来则安,你就在这里暂住几时吧!”于是不由分说,命丫头们排上酒盅来,和如眉对面坐下。美人亲自替如眉斟酒,两人有说有笑的,渐渐地亲热起来。这时如眉方知这座花园是赵尚书的私第,那美人是赵尚书的第十九个姬妾,芳名唤做娟娜,青春还不过花信,出落得玉容如脂、肌肤如雪,真好算得是人间尤物了。

  如眉色胆似天,眼对着这样一个美人,还管他什么赵尚书,乐得饮酒对花,过他赏心的境地。两人正在唧唧哝哝,情趣横生的当儿,忽听得门外一阵格格的笑声,拥进六七个娆娆婷婷的美人儿来。见了娟娜和如眉对饮,一齐笑说道:“好呀!赵姨娘倒会作乐咧娟娜姓赵,与文华同姓。府中凡是姬妾,通称姨娘!”娟娜见众人都瞧着她,不由得红晕上颊,一面令丫头看座,添杯盅,让那七个美人儿入席同饮。

  如眉见粉白黛绿满前,脂香扑鼻,弄得头都闹昏了,只觉浑沉沉的,正不知应酬谁的好。三杯之后,那娟娜便给如眉介绍:指着那个穿青衫的道:“那个是吴姨娘。”  又把樱唇一撅,瞧着那穿紫罗衫的道:“那位是秦姨娘。”又指着碧衫的道:“这是罗姨娘。”又指着穿淡红衫子、梳双宝心髻的道:“这个是洪姨娘。”

  又指着自己身畔穿浅湖色衫的说道:“这位是常姨娘。”又指着那个衣大红衫的说道:“这便是沈姨娘。”又回顾右边穿秋香色衫子的说道:“这是苗姨娘。”

  如眉一一点头,心里暗自寻思道:“俺的舅父真好艳福,这里却藏着许多的美人儿。怪不得城内的府第中,早晚不见他的影踪了。”众美人欢饮了一会,各自纷纷散去。那洪姨娘临走时,回眸向着如眉嫣然地一笑,把个如眉的魂灵儿直笑上了半天去了。是夜如眉和娟娜,双双携手入了罗帏,共游巫山十二峰去了。第二天上,便有罗姨娘差了丫头来,请柳如眉到她的房中去饮宴。娟娜明知她也想鼎尝一脔,但这时自己私下干的事,又不能阻挡她,只得听如眉前去。谁知接二连三的,明天秦姨娘来请如眉了,后天又是常姨娘,这样地一个个地挨下去,如眉好像入了群芳之中,那娟娜却弄得冷月照窗,孤衾独宿,这一气,就慢慢地成了一病。要知那娟娜和如眉怎样,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七回

  第七十七回雪藕冰桃嘉王宴仙春交梨火枣瑜妃进铅丹冷月凄凉,香魂欲断,隔帘花影,疑是倩人。那个赵姨娘娟娜,满心想和柳如眉双宿双飞,偿她愿作鸳鸯不羡仙的素志。

  万不料春光易泄,被秦姨娘、吴姨娘、洪姨娘等撞破。一个个都是年少佳人,谁不爱那风月的勾当?于是吴姨娘把柳如眉邀去饮宴,明日苗姨娘请柳如眉去看花。  此来彼往,弄得个柳如眉应了东顾不得西,虽说是左拥右抱,却也有些疲于奔命。

  尤其是那个洪姨娘,芳名叫做湘娘,星吴县人,年纪要算她最轻,容貌也推她最是漂亮。说起话来,那种莺声呖呖的娇喉,先已令人心醉。柳如眉在群芳当中,和湘娘最是亲密,差不多你恋我爱的,形影不离起来。旁边的吴姨娘、沈姨娘、常姨娘、罗姨娘、秦姨娘、苗姨娘等,这六个美人儿,谁不含着一腔酸意。

  娟娜是不消说了,她是个起头人,倒落在最后,芳心中的气忿和嫉妒,真有说不出地愤恨。由是郁闷恼恨交迫起来,把个玲珑活泼的赵姨娘弄得骨瘦支离、病容满面了。  如眉明知她是为着自己,一时又舍不得艳丽娇媚的洪湘娘。只有偷个空儿,难得去探望一下。娟娜见如眉来瞧她,自己高兴得了不得,好似获着一样异宝般的,病也好了四五分。

  哪里晓得如眉心在洪湘娘身上,和娟娜说话,也是心不对肺地胡乱敷衍了几句,多半是前言不搭后语,冬瓜去拌在茄子里。

  娟娜是何等聪敏的人,早已瞧透了八九分,心里一气,眼前立时地昏天黑,哇地吐出一口猩红的鲜血来,恰好吐在如眉的衣袖上。这时如眉也觉得良心发现,不由得垂下几滴眼泪来。再看娟娜时,已呜咽得不能成声了。如眉见这样的情形,料想是不容易脱身了。这天的晚上,算睡在娟娜的房里。那不知趣的洪湘娘,还叫丫头来叫过如眉好几次,只气得个娟娜手足发颤,拍着床儿痛骂:“贱婢好没廉耻!”

  那来叫如眉的丫头被娟娜骂得目瞪口呆,半晌不敢回话。只悄悄地溜回去,把娟娜大骂的情形一齐告诉了洪湘娘,还加些不好听的秽语在里面。俗语说得好:“撺掇的尖嘴丫头。”洪湘娘被那丫头一顿地挑拨,不禁粉脸通红,也恨恨地说:“那人自己也是偷汉子,难道是当官的么?俺明天叫姓柳的不许到她房里去,看她有什么法儿来和俺厮拼。”  那如眉其时见娟娜发恼,忙将话安慰她道:“你是有病的人,应当要自己知道保养,怎么这般的气急,万一恼动了肝火,还是自己多吃苦。”娟娜听了,深深地叹口气道:“俺这病是生成的死症,只怕是不中用的了。俺终算和你是前生的冤孽,今世已把身子报答你了,这怨结谅来可以解开。但俺如死后,你能念生时的恩情,在俺坟上祭奠一会,化几吊纸钱,俺已受惠不浅了。”娟娜说到这里,忍不住伏在枕上,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如眉和并头睡着,一手紧紧地搂着她,再三地向她劝慰。一面还拿巾儿,轻轻地替她拭着眼泪。  娟娜越想越是伤心,含着泪说道:“俺是个上无父母,下无兄弟姊妹的人,自十七岁上进了赵府,到现在依旧是伶仃一身。生时做了孤女,死后还不是做孤魂么?

  将来俺的骸骨,正不知葬身何处,冷月凄风,绕着一抷黄土,有谁来记得俺呢!”

  说罢,泪珠儿纷纷地落下来,把衣襟也沾湿了一大块。如眉倒也没话好慰藉了,只好陪着她垂泪。两人哭了一会,娟娜觉得神思困倦,就在如眉的怀里昏昏沉沉地睡去。  待她一觉醒来,早已红日三竿,柳如眉不知在什么时候已起身走出房去了。娟娜想起那个洪湘娘来,料如眉一定是到那里去的,心中气愤不过,便在榻上要待挣扎起来,和洪姨娘去厮闹。两个丫头见娟娜面白如纸,气喘汗流,神色很是不好,忙来劝住道:“姨娘不要这样,还是等养好了病再说。”娟娜哪里肯听,勉强起得床来,已喘得坐不住娇躯,只得重又睡下。

  养息了一刻,又要挣起来,这一次可不比前一回了,竟鼓着勇气,两个丫头左右扶持着,身体儿颤巍巍的,一步挨一步地走出房去,沿着楼台,慢慢地望着洪湘娘的寝室中来。丫头搀着娟娜到得洪湘娘的房门前,湘娘的丫头一眼瞧见,慌忙回身去报知,娟娜已一脚跨进门口,看见柳如眉和湘娘正在执杯共饮。

  最叫娟娜触目的,是湘娘坐在如眉的膝上,两人脸儿对脸儿厮并着,一种亲密的状态,谁也见了要眼红的。何况如眉是娟娜口里的羊肉,被洪湘娘生生地夺去,心内已是万分懊恼的了,还要做出这样的丑状来给她目睹。任你是最耐气的人,到了这时也无论如何忍不住了。  当下娟娜只看了柳如眉一眼,冷冷地说了声:“你好这句话才脱口,娟娜的香躯儿不知不觉地昏倒下去。两个丫头支撑不住,三个人一齐扑在地上了。如眉和湘娘见了这样的情形,都大吃一惊,也忙着立起身来,帮同丫头们把娟娜扶到了榻上,如眉去倒了一杯热水来,慢慷地灌入娟娜的口中,可是娟娜此时银牙紧咬,星眸乍阖,鼻息有出没进的,好像有些不妙的样儿。如眉回顾湘娘道:”赵姨娘的病体甚觉危急,还是叫丫头们送她回房吧!“湘娘点点头,正要吩咐丫头们动手,忽觉娟娜粉脸逐渐变色,双脚一挺,呜呼哀哉了。

  娟娜的两个贴身丫头见娟娜死了,不由地嚎啕大哭。湘娘娇嗔道:“你们不料理把她的尸身舁回去,却要紧在这里痛哭了。万一闹出去被老爷知道了,那可不是玩的。”两个丫头本来怀恨着湘娘的,如今娟娜已死,一口不平之气正没处发泄,被湘娘把话一打动,那个年纪大的丫头也翻起脸儿,向湘娘说道:“你倒好说太平话。俺家姨娘活活给你气死了,连哭也不许哭么?”湘娘听说,忍不住心头火起,娇声喝道:“好不识高低的贱婢,你们姨娘自己病死的,却干咱什么事?你敢来诬陷吗?”说着伸出玉腕,只把那个丫头一掌,打得那个丫头眼中火性直冒,掩着脸儿索性大哭大骂,那年纪小的丫头也帮着骂人。湘娘的两名丫头当然要加入战团,于是丫头对丫头谩骂。  骂得不爽快,就实行武力主义,四个丫头扭做一团。柳如眉见她们闹得太厉害了,上前相劝,也休想劝得住。

  湘娘因被丫头骂了一顿,气得脸都发青,心上愈想愈气,也呜呜咽咽地哭着道:“咱们到了赵府里来,谁也不敢得罪一句,现在反被丫头来糟蹋了。”湘娘哭着,想起身世更觉感伤了。那四个丫头兀是扭着,一头哭一头乱撞。一座闺阁中霎时闹得乌烟瘴气,一片的啼哭声不绝。隔房的姨娘都闻声来瞧,还当做是什么一回事。

  那时榻上卧着一个死人,房内哭的哭,打的打,弄得柳如眉立又不是,坐又不安,劝是更劝不住了。

  那吴姨娘、秦姨娘、常沈两姨娘、苗姨娘、罗姨娘等,也都纷纷走过来,看了这种情形,又好气又好笑。又为了洪姨娘霸占着如眉,大家心里本和她有些不睦。  既见娟娜死在榻上,倒又觉替她可怜起来,不禁微微地叹息。那丫头等只顾着寻闹,也没人去劝她们,也忘了榻上还有死者。只有柳如眉心里暗暗地着急。大家正议论纷纷,不提防门外靴声橐橐,走进一个紫裳微髭的中年人来。那些姨娘见了便一哄地散去,房中剩下了柳如眉和湘娘,并四个厮打的丫头。那中年人是谁?正是那位尚书赵老爷了。四个丫头见赵文华进来,忙释了手,各人撅着一张嘴一言不发地立在旁边。这时把个柳如眉吓坏了,浑身不住地打战,要想做得镇定一些,越想镇定越是发颤,只好硬着头皮走上来,低低叫了一声:“舅父。”赵文华对他瞧了一眼,也不说他怎样会到这里来的,也不去答应他,管着自己走进房内。  一眼看见榻上直挺挺睡着娟娜,不觉怔了一怔,一手拈着髭说道:“赵姨娘怎会死了?怎样却死在这里?”湘娘绯红了脸,哪里还答应得出来。幸得那个丫头,屈着半膝禀道:“赵姨娘方才还是很好的来玩耍,和洪姨娘讲了一会话,忽然倒在地上死了。”赵文华见说,回头看柳如眉,早已影踪没有,想是乘间溜走了。文华又冷笑一声道:“如眉这厮,你们怎样认识他的?”这一问可把丫头们问住了,洪姨娘是自己心虚,更觉回对不来。文华察言观色,心下明白了八九分,当时也不说穿,便立起身来,负着手踱出去了。不多一会,就有府中的老妈和家人等,忙着把娟娜的尸体抬出去草草地盛殓了,安葬在东郊的荒地上,算是了结。

  又过了几天,京城的长安街上,发现一个被人杀死的无名尸首。有人认了出来,就是那著名的探花浪子柳如眉。如眉的母亲闻得儿子被人杀在路上,哭哭啼啼地去哭诉他兄弟赵文华,要求缉凶雪冤。文华答应了,传牒各衙门捕捉凶手,闹了一个多月,凶手的影儿都不曾拿获的。这件暗杀案,只好暂时搁起。晦气了柳如眉,白白地送了一条命。人家说:那是如眉淫恶的报应。到底怎样,终成一个疑问罢了。

  再说世宗皇帝,自那天宫中开百花酿会,醉后和张皇后大闹了一场,还下谕把张皇后废去。廷臣见了那道谕旨,要想上章阻谏,却不见世宗临朝,无法奏陈。原来世宗帝当夜被宫侍翠琴戳伤了头颈,所以不能听政了。众君见不着皇帝,只得循例散朝,那个张皇后也就此废定了。世宗养了几天伤,总算复原,于是又要提议册立皇后的事了。那时众嫔人中,除了杜嫔人生了皇子进封贵妃之外,如阎嫔人、卢嫔人、沈嫔人碧霞、韦嫔人、仇嫔人、王嫔人、郑嫔人等,也都诞了皇子。

  但这七人里面要推王嫔人最是宠幸,卢嫔人和阎嫔人稍次。世宗帝主张以后,以杜贵妃的希望最高。王嫔人听了,想杜嫔人和自己同时选进宫来,此刻她生了皇子,便晋为贵妃。

  自己也生有皇子,排起名分不在杜贵妃之下,因不免起了一种竞争心。况皇后位居中宫,领袖着六宫,为天下国母,这个位儿谁不想上去坐一坐?休说是王嫔人了。杜贵妃的心里,以为这皇后是稳稳的了。想自己做了贵妃,她们只不过是个嫔人,名分也越不到那里后去。  后来闻得王嫔人在私下竞争,并贿赂了中宫,在宫内传颂王嫔人的德容。杜贵妃怕真个被王嫔人得了手,忙也去贿通中宫人有职分的太监,替她宣传盛德。由是内监宫人就此分出两派来:得到王嫔人贿的,竭力地赞成王嫔人。得着杜贵妃钱的,自然要说杜贵妃好。两下里互相赞扬,你说你的,我讲我的,渐渐地各存了意见。

  初时只双方暗斗罢了,末了索性大张小闹,竟明争起来。由口头争执一变而为武力上的争闹。

  当时两面的太监头儿各约集了党羽,择定日期,在西苑的碧草地上斗殴了起来。

  大家正在死命相搏,恰好世宗帝辇驾回宫,见内监这样的不法,那还了得么?立时传谕,传总管太监王洪问话。王洪早已知道了这件事,把为头的太监十二名缚见世宗帝,鞫询斗殴的缘故。内监们晓得赖不去的,将王嫔人和杜贵妃私下竞争的话,老实直供了出来。世宗帝不听犹可,听了不禁大怒道:“立后自有朕的主张。她们敢在私下预争,并礼仪都不顾了。这样的嫔妃,怎能做得皇后,看朕偏不立她两个。”

  过了几天,册立皇后的上谕下来,却是册立的方侍嫔。

  这位方嫔人方通判之女,是世宗帝在拈花寺选中的,与张废后张尚书女侄同时被选进宫,经世宗纳为侍嫔。自杜贵嫔等进宫,这方侍嫔便不甚宠幸了。但论起资望来,方嫔人进宫最早,为人也端庄凝重。世宗帝册立她为皇后,自是不错的。唯那位杜贵妃,因到口的馒头,被一班内监们闹糟了,心里很是懊丧。其时是嘉靖二十九年,道一真人邵元节病死,荐他的徒弟陶仲文自代。陶仲文上书,说京师的城西常有仙气上腾,必有仙人降凡。世宗帝信以为真,令陶仲文去找寻。第二天仲文就来复旨,说是仙人已找到了,但是个女的。世宗帝大喜,立刻驾起了辇舆,去迎接仙女。道上旌旗招飘,侍卫官押着甲士一队队地过去,最后是一座龙凤旗帜的銮驾,銮驾上端坐着一位女仙。銮驾直进东华门,趋大成殿,到水云榭停驾。仲文领了那女仙谒见世宗帝,礼毕赐坐。那女仙便娇声谢恩。世宗帝听了她那种清脆的声音,先已觉得和常人不同了。再瞧她的容貌,只见她生得粉脸桃腮,玉颜雪肤,头戴紫金道冠,身穿平金紫绢袍,腰系一根鸾带,足下登着小小的一双蛮靴,愈显得她媚中带秀,艳丽多姿:世宗帝大喜道:“朕何幸获见仙人,昔日汉武帝告柏梁台,置承露盘,未见有仙人下临,朕今胜似汉武帝了。”说罢哈哈大笑。于是下谕传六宫嫔妃,在御苑侍宴。  又命司膳局备起酒筵大宴群僚,并庆贺仙人。

  那时正当炎暑,一轮红日悬空,好似火伞一般。看看夕阳夕坠,御苑中已齐齐地列着筵席,世宗帝令内侍燃起雪烛来,顿时一室生辉。清风袅袅。这时众臣陆续到了,就在御苑的落华轩中赐宴。世宗帝自同那位仙女洪紫清、羽士陶仲文在涵萼榭中设席。宫嫔妃子一字儿排列了,在一边侍宴。酒宴之上,雪藕冰桃。碧水轩中,沉瓜浮李。那轩外的众臣,欢呼畅饮。

  世宗帝和洪紫清、陶仲文等,也喝得兴高采烈。酒阑席终,已是月上三更了。

  众臣谢宴散去,世宗帝令各妃嫔回宫,陶仲文辞出,那位仙女洪紫清,是夜便在紫云轩侍寝。到了次日,上谕下来,册立洪紫清为瑜妃。就把紫云轩改为宜春宫与那瑜妃居住。瑜妃又教世宗帝炼丹:系用将成人的少女,天癸初至,把它取来,和人参蒸炼,呼做元性纯红丹。谓服了这种丹药,可以长生不老的。世宗帝最信的是这句话,即传谕出去,着各处的地方官,挑选十三四岁的女童三百名,送进宫中听瑜妃使用。

  经过三个月后,瑜妃炼成了红丹十丸,献呈世宗帝,每日晚上,人参汤送服。

  哪里晓得世宗帝服了丸药下去,竟能夜御嫔妃六人,还嫌不足。陶仲文又筑坛求仙,什么蟠桃、琼浆、火枣、交梨,凡仙人所有的食品,无不进献,世宗帝越发相信了。

  瑜妃又说:“众大臣中,唯尚书赵文华具有仙骨,可命他佐真人称陶仲文求仙。”

  世宗帝听了,下谕赵文华留居御苑,帮着陶仲文炼丹。这样的一来,赵文华的势力顿时大了起来,平日出入禁宫,和自己的私第一样。  严嵩见文华权柄日重,圣宠渐隆,不觉大怒道:“老赵自己得志,忘了咱提携他的旧恩么?”这话有人去传给文华,文华微笑喧:“皇上要宠信俺家,也是推不去的,万一要砍俺的脑袋,俺只好听他把头颅搬场,这都是各人的幸运,和严老头毫不相干的。”严嵩耳朵里听得赵文华有不干他的事的话,直气得胡须根根竖起来,拍案大怒道:“咱若扳不倒赵狗儿这厮狗儿,文华小名,誓不在朝堂立身了!”由是,严嵩把赵文华恨得牙痒痒的,时时搜寻他的短处,授意言官,上章弹劾。

  世宗帝方在宠任文华的时候,无论弹章上说得怎样的厉害,他一概置之不理。

  偏偏严嵩不肯放松,令一班御史天天上疏,连续不绝。疏上所说的,都是文华往日作恶的事实,什么强占民妇、霸夺良田,私第盖着黄瓦,秘室私藏龙衣等等。世宗帝虽是英明果断,经不得众人的攻击,看看弹劾赵文华的奏疏,堆积得有尺把来高,世宗不免也有些疑心起来。最后都御史罗龙文上的一疏,说赵文华出入禁苑,夜里私卧龙床,实罪当斩首。

  世宗帝看了这段奏章,倒很觉得动心,便慢慢地留心赵文华的形迹。可是宫中的内侍、宫人,无不得着赵文华的好处,在世宗帝面前,只有替文华说好话,没一个人讲他坏话的。

  世宗帝是何等聪敏的人,已瞧出他们的痕迹来,知道内监、宫人必定和文华通同的。否则无论是一等的好人,终有几人说他好,几人说他坏的,哪里会众口一词的,这样齐心呢?所以从那天起,世宗帝细察赵文华的举动,终瞧不出他的一点破绽。  因为世宗生疑,已有内监报知赵文华,文华格外小心敛迹。任世宗帝有四只眼八只耳朵,也休想瞧得出他的坏处来。

  这样地过了半年,那叫日久生懈,世宗帝于疑心于文华,逐渐有些忘了,文华也狐狸的尾巴要显出原形来了。有一天晚上,世宗帝召幸阎嫔人,不知怎样地触怒了圣心,气冲冲地望着宜春宫来。皇帝幸宫,照例是有两对红纱灯,由内侍掌着引道的。这天世宗帝匆匆出宫,乘着月色疾走,内监们忙燃了红纱灯,急急地从后赶来。世宗帝已早到宜春宫前了。进了宫门,勿听里面有男女的笑语声。世宗十分诧异,便放轻了脚步,蹑手蹑脚地进去,只是妆台上红灯高烧,绣榻上锦幔低垂。世宗帝揭起锦幔来,见榻上睡着一对男女,两人拥抱了在那里闹玩,那女的是不住地吃吃笑着。世宗帝看了不禁大怒起来。要知榻上是什么人,再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八回

  第七十八回奸相抄家珠光宝气玉人来苑银杏红增却说世宗帝在宜春宫外,听得里面有男女的欢笑声。就轻轻地蹑将过去。到绣榻面前,蓦然地揭起罗幔来瞧时,见一个宫侍和小内监搂着在那里闹玩。一看床前巍然立着世宗皇帝,吓得两人滚下榻来,和狗般地伏在地上,叩头同捣蒜一样。世宗帝大怒,喝道:“这里是什么所在,容得你们这般胡闹?洪娘娘瑜妃什么地方去了?”宫侍和小内监见问,不由地目瞪口呆,半晌回答不出来。

  世宗帝益觉疑心,正在恼怒的当儿,忽见瑜妃姗姗地来了。

  世宗帝看她云鬓蓬松,玉容带着红霞,娇喘吁吁的,似急迫中受了惊恐的样子儿。瑜妃见了世宗帝,行过了礼,徐徐地说道:“臣妾嫌宫中尘浊,方才到玉雪轩去清静一会儿,却不知不觉睡着了。听得内侍来报知,忙忙地赶来,致劳陛下久待了。”

  世宗帝见说,也不去和她辩驳,只点点头,是夜就宿在宜春宫中。自后,世宗帝对于这位号称仙女的瑜妃,不免也有些疑心起来。光阴如箭,又是秋尽冬初,江上芙蓉,开来朵朵。御苑中芙蓉花,是西林的异种,有红白紫三色。每到芙蓉开放的时候,世宗帝便和嫔妃们饮酒对花,相与谈笑。吃得高兴时,还和嫔妃吟诗联句,做些半通不通的歪诗,也算为好花点缀。那天世宗帝饮罢,带醉往那涵春宫去了。  这涵春宫的嫔人,就是从前的萍儿。哪里晓得这天晚上的涵春宫里,忽然闹起什么鬼来,内侍宫人逃得一个也不剩。世宗帝见他们这样的胆小,只得出了涵春宫,重行回到宜春宫来。这时宜春宫的宫侍、内监都已睡在黑甜乡里,万万想不到世宗帝会临幸的。当下世宗帝走进宜春宫门,见闺门半掩着,推将入去,里面只燃着一枝绿烛,光景很是黯淡。

  世宗帝知道瑜妃已经睡了,便故意咳嗽了一声,把榻上瑜妃惊醒。只见绣幔中似有两人的影儿,世宗帝随手揭开幔帐瞧时,这一瞧大家都呆了。原来瑜妃同着赵文华两人一丝不挂地挨在榻上发怔,正在上不得下不来,进退维谷的当儿,恰好世宗帝揭开幔帐来。瑜妃吓得只是索索地抖着,赵文华也不觉惊得和木鸡一般了。世宗帝心里十分大怒,便放下了幔帐,愤地向绣龙椅上一坐,只一言不发。等瑜妃和赵文华穿好了衣服,走下榻来,跪在世宗帝面前不住地叩头求恕。世宗帝冷笑了一声,霍地立起身儿,竟自出去了。

  赵文华知道这事不妙,逃又逃不了,两人相对着,除了痛哭之外真是一筹莫展。

  过了一会,果然见两名太监进来,不管三七二十一,似沙鹰拖鸡般地,将文华一把拉了便走。这时的瑜妃,已哭得和泪人儿一般,正不知自己是怎样了局。但这个瑜妃,就是陶仲文去找来的女仙洪紫清,怎会和赵文华鬼鬼祟祟地干出那样的勾当来呢?原来瑜妃便是从前和柳如眉相恋的洪姨娘。那时赵文华瞧破了他们的情形,暗地里饬人将柳如眉杀死在道上。  他杀了柳如眉之后,本来也要把洪湘娘了结的,不知怎样,他想利用起湘娘来。

  私贿通了羽土陶仲文,拿湘娘更名为洪紫清,只说是城西的仙人,把湘娘献进宫去。

  世宗帝是个好色的君王,管她是真女仙假女仙,当夜就临幸了,册封她为瑜妃。

  那瑜妃感念文华不杀之恩,在世宗前替他吹嘘,说什么文华身具仙骨,可令他求祷仙丹。世宗帝方宠信瑜妃,自然听从,于是把赵文华宣进宫来,命他留居御苑。

  赵文华得了这样一个机会,当然和瑜妃藕断丝连的,少不得要旧调重奏起来。那天世宗帝见宫侍和小内监在绣榻上闹玩,正是瑜妃和文华在朵云轩私叙的时候。及至宫人悄悄地去报知,瑜妃慌忙赶来,已被世宗帝瞧出了形迹,心上早已疑云阵阵了。

  事有凑巧,世宗帝从涵春宫回来,赵文华和瑜妃真是做梦也想不到的。

  其实世宗帝把赵文华亲自勘讯一过,将这些隐情一齐吐露了出来。瑜妃进的元性纯红丹,也是赵文华教给她的春药方儿,并不是仙丹,这样一来,连那个素号神仙,为世宗所崇信的道士陶仲文,也一并弄到西洋镜拆穿了。世宗帝不由地愤怒万分,立刻将赵文华和陶仲文下狱。一面把鸠酒赐给瑜妃。那瑜妃到了这时,谅也逃不出这重难关的了,只得痛哭了一场,端起鸠酒来一饮而尽,过了一刻,毒就发作起来,七孔鲜血直流,一位如花似玉的美人儿,两脚一挺,在地上滚了几滚,已呜呼哀哉了。瑜妃死后,赵文华在狱中听得这个消息,知道自己一定不免的了。当下央了一个和严嵩最亲近的五鄢懋卿,再三地向严嵩求情认不是。终算严老儿念前日旧情,替文华从中斡旋。把个怒气勃勃的世宗帝,居然气恨消了一半,只拿赵文华判了个迁戍的罪名。这道谕下去,看是赵文华要远戍千里,实在他并不到什么戍所,暗中去贿通逮解的人,在路上将赵文华放走。

  文华便是星夜悄悄地回来,收拾了金珠细软等物,把姬妾大半遣散了,只带了两名最宠幸的爱姬,潜回他的原籍,享福去了。

  那时刚正不阿的海瑞已做到了吏部主事。他见严嵩父子朋比作奸,眼中哪里看得过。就和御史杨继盛联名疏劾严嵩。世宗帝读了奏牍,以有几句话说,似乎是讥着自己,不觉大怒起来。严嵩倒不去追究,转把杨继盛与海瑞诏逮下狱。都御史邹应龙心上气愤不过,也上了一本,说严嵩阴有不臣之心,家中的室宇都盖着朱檐黄瓦,和皇宫一样。世宗帝是器重邹应龙的,常常赞他的忠勤。这时看了他的奏章,心下不免有些疑惑,想要微服出宫,临幸严嵩的私第,借此去看看真假。

  哪里晓得宫中的内侍已将这个消息秘密传给严嵩,吓得严嵩走投无路,连夜雇了匠人打厅堂上的雕龙凿去,黄瓦朱门一齐涂黑了。室中的许多陈设都搬到内堂密室里,外舍草草地摆了些屏风桌椅之类,什么古玩金珠,概行潜藏起来。明朝的功臣家中,大门本来朱漆的,还是太祖高皇帝所赐。自严嵩怕皇帝疑他,把朱户改为黑门,都下的大臣私第统更了黑色了。自后官吏的宅第和百姓家没什么区别了。得到世宗帝幸严嵩的私第,见阉室统是黑色,无所谓黄瓦朱檐,还当邹应龙是有意陷害严嵩,反而越信任严嵩了。世宗帝既倚严嵩为左右手,朝廷大事多任严嵩去办理,世宗帝不过略略咨询罢了。又不时到严嵩的私第中去和严嵩饮酒对弈,往往深夜才行回宫,由严嵩亲自掌着纱灯,送世宗帝还西苑。这是常有的事,君臣相习,也没有什么猜嫌的了。

  一天的黄昏,世宗帝忽然想起了冷宫里幽居的徐翠琴来,命内侍去宣召。不一刻翠琴经内侍宣到。世宗帝恐她暗藏凶器,着老宫人向翠琴的身上一搜,搜出了程万里的情书和翠琴的回信。世宗帝读了一遍,只点点头,令将翠琴仍禁在冷宫里去。

  谁知过了几天,内监来报:翠琴失踪了。世宗听说,令内侍们四处查询,连御河荷塘鱼池水亭中都打捞过了,终没有翠琴的影踪。世宗帝很是诧异,还亲自去验看一会,见宫门深扃,窗户高峻。翠琴如要跃下来,除了跌死之外,没有别法可想的。

  显见得宫监侍女,有放走的嫌疑。于是把看守宫禁的内侍两名,宫女六名一并交给总管太监。  总管太监便亲加拷问,宫监们死也不肯承认。总管太监只得回奏世宗。世宗帝蓦然记起宪宗帝时也有嫔妃失踪的事,或者本领高强的人进宫来盗去的。当下立召武宗时的护驾旧臣前来询问。其时护驾官李龙、侍卫官郑亘、右都督王蔚云、蒙古卫官爱育黎、殿前指挥马刚峰、将军杨少华等一班人多已死了,只各人的儿子袭着爵,也有在外郡做武官的,也有不做官的,他们后辈对于那时的旧事,一点也不晓得的。后来被内监查出一个人来,想读者也还记得,你道是谁?就是正德帝时女护卫江飞曼。她还住在京中,年纪已有五十多岁了。世宗帝知道她尝赴南昌,盗过一回刘妃,技艺是很好的。由内监将江飞曼召来,世宗帝令她在禁宫里查勘了一转。

  飞曼也瞧不出什么形迹,只说有本领的人,似那宫墙那般高度,可以越得过的。世宗帝叫她面试。飞曼就显出少年时的身手,两脚在地上一顿,轻轻地一耸,早巳飞上宫墙了。看得宫监们都咋舌不置。世宗帝才相信那翠琴确是被人盗去了。随即赏了江飞曼,飞曼谢恩退去。

  世宗帝因翠琴失踪的缘故,心里老大的不高兴,又值严嵩请的病假,世宗帝就了便服,往严嵩的私第中去。到了相府面前,世宗帝是走惯的了,家人不及去通报,任他自己进去。因世宗帝怕外间招摇,声称和严嵩是旧交,家人们都不知道他是皇帝。这天世宗帝带了两名小内监,直入严嵩的府中。一路走将进去,到了二堂还不曾遇见什么人。世宗帝便望严嵩的书斋中走来。见斋中也是静悄悄的,连书童也不见一个。世宗帝方要令小内监去通知内室,回头瞧见书斋后面,一扇角门儿开着。

  这个角门从来不开的,平日把书斋橱掩着,世宗帝还是第一次看见咧。

  再向角门内看时,里面一个小小的天井,正中是一座小亭,也一般有厅堂轩榭,建造得十分精致。什么雕梁画栋、碧瓦朱檐,望进去俨然是座小皇宫。世宗帝寻思道:“邹应龙谓严嵩私第中盖着黄瓦,或者就指这个所在,倒不曾晓得究竟的,何不进去察勘一会儿?便能知道虚实了。”主意已定,叫两名小监跟在后面,世宗帝自己在前,慢慢地踱将进去。到得那个小厅上,但见左右列着石狮、石象,都不过和黄犬似的大小。厅的四周,白石雕栏,云砖砌阶,镌着狮虎等纹。堂中是紫檀的桌椅、玉鼎金炉,摆设异常的讲究。世宗帝看了,埋头自语道:“怪不得人家说他私宅犹若皇宫了。”又见壁上的名人书画极多,书画上的署中,不是义儿就是弟子,大半是六部九卿。世宗帝暗暗记在心上。游过了外厅,走进去是第二进的后厅,却是珠帘双垂,里面的笑语声杂沓,听上去十分热闹。

  世宗帝跨上台阶,掀起珠帘,不禁吃了一惊。原来那座后厅上,正中设着龙案宝座。座上高高地坐着一个冕冠衮龙袍的小皇帝,御炉内香烟缥缈,案旁列着绣衣大帽的小侍卫。宝座背后,六名绿衣太监,也不过十三四岁。还有两个女童,张着曲柄黄盖侍立。严嵩和他的妻子欧阳氏及尚书鄢懋卿、翰林王广、侍郎罗龙文等,雁行儿列坐在案旁。殿前却是玉阶丹陛、金碧辉煌,那种堂皇的气象,活像一个小朝廷。这时严嵩和他的家人万不料世宗帝会突然走进来,鄢懋卿眼快,慌忙起身俯伏在地。吓得严嵩手忙脚乱,率领着一群妻女都来跪接,口里连称死罪。世宗帝这时也弄得怔了半晌,忽然想到自己身在虎穴,恐怕激变,便故意装出没事的一般,微笑着把严嵩扶起,命罗龙文、鄢懋卿、王广并严嵩的妻女,都令起身赐坐。严嵩面上惶愧的形状自不消说得了。还有龙案上那个小皇帝和侍卫、宫人,兀是呆呆地在那里发怔。经严嵩把他们喝下来,叫小皇帝也对着世宗帝磕头。

  严嵩在旁战颤颤地禀道:“这是愚臣的幼孙严鹄,居家无状,真是该死。”世宗帝不待他说毕,忙笑说道:“小孩子们闹玩玩,做得什么真来。卿是朕的股肱,这点小事何必放在心上。”说罢吩咐严鹄起身,去换了衣服。又回顾严嵩道:“卿乃朕的老臣,素知卿是忠心的,但恐被廷臣谏官知道,未免就要蜚言四起了。以后卿不要使小孩们这样闹玩,免得被人指摘,起君臣间的嫌疑。”这一片话,说得严嵩真是感激涕零,跪着再三地叩头拜谢。世宗帝命严嵩的家人们都回避了,叫设上筵席来,和严嵩、鄢懋卿、罗龙文、王广等,相与其饮。严嵩的心上,终觉有些局促不安,及见世宗帝谈笑自若,心早宽了一半,便也开怀畅饮。

  这一桌酒宴,直吃到三更多天,世宗帝才起身,严嵩亲自执灯相送。世宗帝只叫小内监掌灯,拿鄢懋卿和罗龙文两人在后相随。两人不知世宗帝的用意,很高兴地陪侍着,一路进了皇城,到得乾清门口,值班侍卫跪列接驾,世宗帝突然沉下脸儿,喝令把鄢懋卿、罗龙文两个拿下。鄢懋卿和罗龙文齐声说道:“严嵩不法,臣等不悉底细,实是冤枉的。”世宗帝冷笑道:“你们两人既推不知道,为什么也坐在那里?为什么不预为告发?”说得两人哑口无言,低头就缚。因为世宗帝这时已知罗龙文和鄢懋卿是严嵩的党羽,深虑自己走后,他们三三两两地人多好商量,致弄出了大事来,所以先把鄱懋卿和罗龙文带走,使严嵩势孤,不至生变。当下侍卫缚了罗、鄢两人。世宗帝又下谕,派锦衣校尉十二名,率禁军两百人,连夜去逮捕严嵩父子,校尉等领了旨意,飞也似地去了。

  做书的趁这个空儿,把严嵩家的小皇帝来叙述一下。那做小皇帝的严鹄,是严嵩的幼孙,也是世蕃的儿子。世蕃有三个儿子,大的严鸿,次的严鹤,最幼的就是做小皇帝的严鹄。严鹄下地,门前有白鹤往来飞鸣严嵩以为瑞征,心里十分欢喜。

  又尝替严鹄推命,一班术士都说他有九五的福分,将来必登大宝。严嵩听了,尝拈髯自笑道:“光严氏的门庭,想不到在孺子身上。”严鹄到十二三岁,已然自命不凡,口口声声称孤道寡,以是家里的人,概呼他为小皇帝。严嵩见他孙儿志向很高,就替他制起冕冠龙服,辟了一间密室,作为上朝的金銮殿。又去雇了十几名男女童子,充做小太监和小宫人。

  严嵩每日领了爱孙,到密室中来坐殿上朝。鄢懋卿、罗龙文、王广等几个无耻的小人,要讨严嵩的好,甚至一般的俯伏称臣,三呼万岁。严鹄年纪虽小,居然做些皇帝的架子,引得严嵩和欧阳氏等都大笑起来。严嵩天天同严鹄在密室中做皇帝,他这样闹着,外面人是不知道的,就是家中婢仆人等,也不许他们进密室去。那天却天网恢恢,欧阳氏领了她媳妇进来,忘了把密室门带上。又因严嵩在密室中,仆人们乘间都去躲懒,由世宗帝直闯进来,一个也不曾去通报,恰好世宗帝逢个正着。

  严嵩谓这个孙儿光耀门楣,不料几乎因他而灭门,只做了几年的关门皇帝。

  那时严嵩送世宗走后,世蕃从外面回来。严嵩把世宗闯入密室,瞧破机关的话讲了一遍,还说皇上很是宽容,倒反加一番的安慰。世蕃见说,顿足说道:“糟了!

  糟了!你做了一世的官,连这点进出也不晓得么?他这安慰你,明明是不怀好意。

  他身在咱们家中,恐一时激变,不得不暂为忍耐,又将好言安了你的心,使你不疑,他就借此脱身。你怎么会放他走的?你想皇上是个心多猜忌的人,他肯轻轻放过你么?“严嵩听了世蕃的话,惊的目瞪口呆,半晌说道:”还有鄢懋卿和罗龙文两人,送皇上回宫去的,待他两个回来,再探消息吧。“世蕃大声道:”你真在那里做梦,他令鄢、罗两人相送,是调开你的羽翼,罗、鄢两人此刻怕已在狱中了,还能回来咧!再过一会,眼见得缇骑到了。“严嵩忙道:”可有什么样计较?“世蕃道:”咱们手无寸铁,只好束手待擒,再别谋良策吧!否则靠几个家将和他去厮斗,横竖不中用的,转落了谋逆的痕迹。现在不加抗拒,只推在小孩子身上,倒还可以强辩一下哩。只怪我不在家,不然断不会放他走的。“说犹未了,门外呐喊一声,如狼似虎的校尉,早率领禁卒赶到,把严嵩阖门大小家口一百三十三人,连同严嵩父子,并严鸿、严鹄等一并捆绑起来。只有一个严鹤,被他预先逃走了。

  第二天早朝,众臣纷纷上章弹劾严嵩父子。邹应龙主张将严嵩抄家。世宗帝准奏,即命应龙办理。邹应龙奉谕,带同锦衣校尉,把严嵩家产概行检点一过,录登册籍,备呈皇上圣览。

  总计严府库中,金银不算外,珍珠宝石、羊脂玉器、白璧珍玩之类,正不知其数。应龙忙忙碌碌的,足足抄查半个多月,才算理清,自去复旨。

  那时世宗帝把严嵩父子,亲加讯鞫。严世蕃卖官鬻爵,私通大盗,被廷臣查着了实据,世蕃无从抵赖,只得承认了。严嵩却没有别的赃证,只不过纵子为非的罪恶。于是由世宗帝提笔亲判:严嵩褫职,世蕃交结海盗,贿赂公行,迁戍边地。还有那鄢懋卿、罗龙文、王广及世蕃的儿子严鸿、严鹄,当然也和世蕃同迁戍所,家产一例抄没。世宗帝处置严氏父子的罪名,也算轻极了,廷臣窃窃私议,很是愤愤不平。

  当世宗帝提讯严嵩时,见他家属中有一个雪肤花貌的美人,盈盈地跪在丹墀下面。世宗帝看在眼里,私嘱内监荣光,去把那美人暗自送进宫中。到了晚上,世宗帝便往杏花轩来瞧那美人,见她黛含春山,神如秋水,姿态婀娜,容光焕发,果然生得艳丽如仙。世宗帝看了不觉意乱神迷,微笑着向那美人询问姓名。那美人一头行礼,口里称着罪女,自言是严嵩的女儿月英。当夜世宗帝在杏花轩中召幸那严月英,虽说是极尽欢娱,但那月英终觉不高兴。世宗帝再三地诘询她。月英垂着珠泪,要求世宗帝额外开恩,把严嵩从轻发落,世宗帝点头允许了。那月英才眉开眼笑,不似那天气愁容苦脸了。严嵩得这一路后援,那罪就此轻了一半。谁知严世蕃偏不争气,和罗龙文等竟闯出一桩大祸来。要知世蕃闯的什么祸,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九回

  第七十九回戚继光威镇三边地仇总兵戮尸汴梁城却说严嵩去职,率着眷口自回他的分宜。那时严世蕃和他两个儿子严鸿、严鹄,并党羽鄢懋卿、罗龙文等,奉旨充戍边地。世蕃却贿通了逮解官,竟潜回京师,把私宅中藏着的珍宝,捆载了几十车,星夜奔归家乡。严嵩才得到家,世蕃也从后赶到。于是择吉兴工,在家大建舍宇。又出重金招募有勇力的工人,声言搬运土木,实是暗暗招兵。府第中蓄着死士三百名,叫做家将。这些死士,都是绿林著名的大盗,经世蕃收在门下,差不多无恶不作,横行乡里。

  一天袁州的参议卢方乘轿经过严氏私第,夫役们正在搬运砖石,把官道也阻了起来。卢方的家仆上前叫他们让道,恰值府中的家将们出来,见乘轿的是个官人,便一齐大喝道:“什么的鸟官,要咱们让路给他?识事务的快绕道他去,不要吃了眼前亏吧!”卢方待要和他们争执,那些如狼似虎的家将不管三七二十一,砖石泥土似雨点般打来,卢方见没理可谕,只得把轿退了回去。

  但卢方吃了这个亏,心上气愤不过,便去谒见御史罗镜仁。

  说严氏父子在家大兴土木,借名招工,实是私蓄勇士,谋为不轨。罗镜仁正告假家居,他和严氏本来素有仇怨,听得卢方的话,匆匆进京,上疏奏闻。世宗帝看奏疏,不禁大怒道:“朕于严嵩父子,也算得格外成全了,他却这样不法。”于是立即下谕,着袁州州尹,将严嵩父子逮逋解进京。

  这一番不比那一回了,世宗帝命把严嵩和严世蕃交给刑部尚书勘讯。正值徐阶掌管刑部,从前徐阶未达时,被世蕃在当庭叱骂,并喝令侍役把徐阶乱棒打出。徐阶有这口怨气在胸中,如今犯在他手里,就不问皂白,略一讯鞫,便入奏世宗,谓严世蕃私蓄死士,阴存不臣之心是实。只这一个罪名,已足够世蕃受用了。上谕下来,判世蕃弃市,严嵩发配。可怜这行将垂老的严嵩,只得踉跄就道。后来世宗帝万寿,遇赦回来,家产荡然,向亲戚处依食,被人驱逐出门。茫茫无归,到那看坟的石廓中居住。又当雨雪霏霏的时候,严嵩日夜不得饭食,饥饿了两天,竟饿死在荒丛中。

  严嵩在未成进士时,有相士走过,说他异日官至极品,列位公侯,但是最后的结果,必患饿死。严嵩笑了笑道:“既作了这样的大官,还愁饿死么?”所以相土的话,他也不甚放在心上,不期今日果然应了。乃知人的好恶,在乎收成。中年的富贵,算不得数的。到了暮年的结局,才能分出善恶咧。世宗帝杀了严世蕃,又把严氏的党羽,如鄢懋卿、罗龙文、王广三人一并判了纹罪。余如万寀、项充、胡世赖等,均行下狱。以后万寀等一干人多半死在狱中。还有那位道士陶仲文,为了赵文华的事,也被连累下狱,其时在狱病死,世宗帝重又懊悔起来。

  忽报鞑靼人寇大同,转往古北口,此时已兵到通州了。世宗帝听了大惊道:“俺答进兵这般迅速,边将们却在那里干些什么?”当下忙召众大臣商议,立即集京城人马,严行戒备。

  一面下檄外郡勤王。这道诏令一颁发,各处的兵马纷纷北来,最著名的如大同总兵仇鸾、保定参将王文山、巡抚杨守谦、山西总兵夏珪、安庆都佥杭星坡、义乌义民戚继光等,都领了所部军马,入卫京师。这许多兵马当中,算仇鸾最是没用,戚继光最为勇敢。那戚继光是义乌人,生有大志,平日间不轻言笑。

  又尝排石列阵,引人进他的阵中,那人只觉得天昏地暗、风雨骤来,吓得在阵内狂叫起来。继光将他导出石阵,那人四顾,仍是些石头,东三西四地乱堆着,瞧不出什么特异之处。继光哭道且:“这就是从前诸葛武侯困陆逊的石子阵。看看是些乱石,却按着五行八卦。不识得阵图的,误走在死门、杜门、惊门上,就有风雷云雨阻住去路。无论你是一等的好汉,休想走得出去。”大家听了戚继光的话,无不相顾骇诧。由是一乡中的人没有一个不敬重他。

  那时听得鞑靼人寇,皇帝下诏勤王,戚继光便攘臂大呼道:“大丈夫立功在今日了!谁愿立功沙场的,跟俺打鞑靼去!”

  一声号召,从他的不下千人。戚继光见这些人多不曾上过阵,对于行军上,大半是不懂什么的。单就步伐说起来,也不能整齐。但要训练起来,怕鞑靼已饱掠北去了,还来得及么?更有一桩最困难的事情,有了人没有兵器。戚继光没法,只得东奔西走地去找刀枪。忙了一天星斗,刀不及百把,枪只有二三十枝,而且大半是锈坏的,不能行军用的了。

  戚继光在急迫忧愁中,忽地被他想出一样特别军器来:是拿山中的淡竹,去了枝叶,把头上削尖,强硬的枝干留着用刀削出锋头来,好像狼牙棒一般,又轻巧又锋利。击起人来,比铁蒺藜还要厉害,那削成的竹尖猛然戳在人身上,居然也能透衣甲。戚继光有了这件东西,不由得大喜道:“这是天助俺成功了。”于是率领着千余的民兵,竟奔通州而来。一路上带走带行操练,待至通州相近,这一千多名民兵已是步伐整齐、进退有方了。戚继光见自己的计划能一一如意,这一高兴真是手舞足蹈了。一面就颁布军令道:闻鼓者进,鸣金者退,不准抢掠,不许扰乱,违者斩首。令下之后,有一个民兵私取了乡人一枚萝卜,被戚继光瞧见,大怒道:“俺令出如山,你敢违背么?”即拔出刀来把那个民兵砍下头来,向军中号令。这样一来,全军为之肃然。

  一日到了通州,和仇鸾等相晤。仇鸾因戚继光是个平民,很瞧不起他,令继光膝行人见。继光大怒道:“乱世时候,大家为国出力,谁是该搭架子的?”于是便自引一军去扎在城外,不和仇鸾合兵。巡抚杨守谦知道继光是个英雄,私下着人把牛酒等物去犒赏他的民兵。

  第二天,俺答领兵搦战。杨守廉大集各路军马,问谁敢出去应战?那些参将游击都怕俺答势大,不敢出应。独戚继光挺身上前道:“某虽不才,愿引部兵出战。”

  杨守廉大喜,便授给戚继光令箭一枝,吩咐道:“今天和鞑靼第一次见阵,切莫折了锐气。”继光领令出营,统了一千名民兵正要出去交锋,那官军见继光的兵士都拿着竹器,身上负了黄布袋,好似爬山樵夫的样儿,不觉一齐笑了起来。  仇鸾以戚继光不参谒他,心里本有些不舒服,这时瞧着继光的兵士形状萎靡,手中又无军器,因勃然大怒道:“似他那样的兵士,可能出阵冲得锋么那天山西的兵马要比他强壮得十倍,还杀得片甲不回,他这种没用的人出去,明明是送死去了。”

  杨守谦然地作色道:“人不可貌相,戚继光既口出大言,谅必他有些来历。万一不能取胜时,咱们后军接应他就是了。”  仇鸾不好阻挡,眼睁睁地看着戚继光领了兵士,耀武扬威地出营去了。这里守谦自统部卒在后声援。

  那戚继光率着千多民兵蜂拥出。鞑靼兵见了,都大笑道:“汉人想是饿了,却令几个老弱兵来试刀了。”话犹末了,继光一声令下,兵士持了竹枪飞也似地冲锋过去。俺答忙挥兵抵答,不提防戚继光的兵士从黄布袋内摸出石子,乒乒乓乓地一阵乱掷,只打得靼鞑兵头破血。石子过去,接着是竹枪上来,剌尖锋利打在人身上血肉狼藉。戚继光命兵士只望人丛打入去,拿竹枪四面横扫,扫着肚腹剌开流血倒地死了。  一般鞑靼自进兵以来,沿途势如破竹,未曾逢到敌手,本骄惰万分的了。他们眼光中看来,当汉兵个个酒囊饭袋,不图继光的兵士有这样地凶狠,这是他们做梦也想不到的。又见汉兵使的兵器既非狼牙棒又不是铁蒺藜,打人戳人却十分厉害。

  大家疑继光兵卒是有妖术的,不待主将下令,众鞑兵已回身狂奔,自相践踏。

  戚继光乘胜挥动兵士拿竹枪横排成阵,一字从后追逐。逃得慢的都被竹枪戳破肚皮,走得快的算逃了性命。

  杨守谦在后望官军大胜,便下令铁骑向前、步兵在后。鞑靼的人马狂命地奔走,戚继光也尽力地追杀。俺答领了败兵正在走投无路,又被杨守谦的马军赶到一阵的冲杀,杀得鞑靼兵七零八落,各自弃械逃生。还有跌在潭中河内的,都活活地淹死了。

  这一场好杀,把俺答三万多兵马杀剩六七千人,立脚不住,连夜出了古北口,遁往塞外去了。

  戚继光大获全胜,得了鞑靼兵的器械马匹无数。杨守谦鸣金收兵,亲自对戚继光慰劳一番,并杀牛宰马大犒三军。仇鸾见戚继光成功自觉无颜,悄悄地领了本部人马回他的大同去了。杨守谦劳军已毕,一面捷报奏闻:通州鸾兵已退,京师解严。

  杨守谦入都觐见,世宗帝也奖励了几句。论功行赏,以戚继光功劳最大。因系义民,授为参将,令统兵五千追逐俺答。

  又拜杨守谦为征虏大都督,率兵五万出师大同。  杨守谦奉谕,即日誓师起程。到得大同,戚继光已和俺答见过两阵。俺答增了人马卷土重来,都被戚继光杀退,并夺回明军的老营,占领敦煌九处。俺答屡打败仗锐气尽消,那些鞑靼兵马见了戚继光的竹器兵士不战而逃。时塞外的人马称继光部为戚家兵,遥望得戚字的帅字旗,鞑兵便相顾惊骇道:“戚家兵来了,咱们快走吧!”就一哄地散了,俺答没奈何,只得率着部族民兵来作最后的一战。继光知俺答的兵马犹作困兽之斗,若没有奇兵恐遭挫败。

  他到了第二天发令,命自己的民兵冲锋,各人手里拿着一个纸包,一见了鞑兵就把纸包打去,官兵却在后掩杀。那纸包里面尽是化开的石灰,一经打将过去,纸包破了白雾纷飞,将鞑兵的眼目迷了起来,各自去擦眼睛,哪里还有心厮杀。官兵发声喊,和猛虎扑羊似地上去。鞑兵抵挡不住大败而走。俺答喝止不及,也只好回马狂奔。不提防戚继光从斜刺里杀来,和俺答交马,继光一枝点钢枪真是神出鬼没。

  俺答虽然勇猛,这时已无心恋战,虚掩一刀拨马落荒而走。继光哪里肯舍,把马加上两鞭,那马便泼刺剌地赶上去。要知戚继光的那匹坐骑是有名的,叫做桃花胭脂马,疾行起来一日可以走八百余里。  塞外虽多骏马,怎及得继光的神骏。不上半里多路,看看已将赶上,继光从袋中摸出一件东西来,好似捕鱼网似的只望空中一撒,哧啷的一声将俺答连人带马牵住,奋力一拖把俺答倒拖下马来。继光也一跃下马,想去缚俺答时,不期俺答力大,双手望上一挣,早把绳索拉断了一半。继光眼快,一手执住俺答的右臂,两人就在草地上厮打起来。正揪着各不相让的当儿,那面的鞑兵都骑着快马,三十骑飞也似地赶来救援,继光只有单身,又和俺答揪着不得脱身,其时危急万分,幸得继光的卫兵驰到,一拥上前,七手八脚地把俺答横拖倒拽地拉着走了。  鞑兵赶至,刚刚只相差得一步,给继光兵士擒着走了。接着继光的民兵又到,鞑兵自度兵少不敢来抢,眼看着汉兵唱起凯歌得胜回去。

  戚继光又获了大胜,还擒住鞑兵主将俺答,自来杨守谦军中报功。守谦大喜,手抚着继光的背道:“将军立功疆场,功在国家,将军镇边胡奴自然丧胆,中流砥柱唯将军是赖了。”

  继光逊谢了一会。杨守谦便令戚继光留镇宣府,自己押着俺答班师回京。不多几时,上谕下来,擢戚继光为宣大总兵官,节制两处人马,随时得便宜行事。这道旨意颁到,别人都不在心上,边地人民齐声欢呼,把个仇鸾气得一佛出世二佛涅鄳,想自己从前笑他是个鄙夫,如今反要受他的节制了,那不是长人做了矮人么?那时仇鸾部下有个幕府,叫做柳广地的,本来是个桂林的苗种,辗转流入汉族中也就充了汉人。讲到柳广地的为人,奸刁谲猾,想出来的计划没一样不是继桥绝路的。

  当俺答初寇大同,仇鸾不敢出敌,忙向柳广地问计。柳广地笑道:“胡人所爱的是金珠,你只要肯贿他多少金银,叫他到别处去,没有办不到的。”仇鸾大喜,便令柳广地为使,到俺答的军中将仇鸾的意思向俺答述了。俺答索金五万两,米三百石,仇鸾一一如命送去,还和俺答订了密约。这件事除了柳广地之外,只有三五名心腹家将知道,其余连仇鸾的妻妾也不使她们晓得的。那时仇鸾满心要陷害戚继光,因自己是严嵩的门人,如今严嵩已经革职,少了一个后援,对于势力上当然敌不过戚继光的,继光职分既在仇鸾之上,又有杨守谦竭力的保举,仇鸾弄得没法摆布了。于是召那柳广地进署,托他想个计策扳倒戚继光。柳广地点头答应了,便去和继光的亲随缔了交,两下里异常的莫逆。

  继光有个护印的亲随被继光痛笞了一顿,心里气愤不过,出来和别的一个亲随讲起,把继光恨得牙痒痒的。恰好给柳广地听见,忙上去安慰了他几句。那护印的亲随见是同伴的朋友,和柳广地也一见如故,由是柳广地又与那个护印亲随交好起来。  一天柳广地做得愁眉苦脸的,似乎担着莫大的心事。那个护印亲随不知柳广地的奸计,问他为甚不高兴。柳广地摇摇头道:“说也是办不到的。”那护印亲随发急道:“既是知好的朋友,说出来又有什么要紧。”柳广地叹口气道:“咱有一个爱女,今年及笄了,还不曾出阁,却被鬼魅迷惑住了。看看迷得要死,咱眼下着急得了不得。后来有人说道,只要武官或巡抚的印信把来镇压一夜,鬼魅就不敢来了。

  但这颗印信又到什么地方去找呢?”那护印亲随不知柳广地是仇总兵的走狗,就脱口答道:“要武官的印信倒有,不识我们老爷的印信可能用不能用?”柳广地大喜道:“若得你们老爷的印信去镇压一宵,那还有什么话说?即使有十个鬼魅也吓走的了。”护印亲随拍着胸脯道:“这事包在兄弟身上,给你办到就是了。”柳广地谢了又谢,那护印亲随立起身来去了。不多一刻,果然把宣大总兵官的印信取来交与柳广地道:“这是紧要东西,关系很重,你用了之后须立时送还,切莫多延时日!”

  柳广地答应了,怀着印信欢欢喜喜地去见仇鸾道:“此番可以扳倒戚继光了。”仇鸾大喜。

  第二天上借着催粮的名儿向总兵官署中去请印。戚继光命取印信时,只剩一个空盒,不觉大惊,急召那个护印亲随。护印亲随只得老实供了来,谓是某亲随的朋友借去了。又唤那亲随诘问,回说那人是仇总兵署中的幕府。戚继光听了,心下已明白了八九分,也不责那亲随。一时没印可用,只好托病不视事,慢慢地设法取回印信。那仇鸾却一步都不放松,天天差人来催索,气得个戚总兵几乎眼中发出火来,又不好向仇鸾说明,恐他传扬出去。镇臣失了印信,至少褫职,办个失察的罪名。

  其时戚继光幕下有个幕宾叫做徐渭字文长的,浙江山阴人,工文词善书画,是个有名的才子。戚继光慕他的才学,便罗致在幕下,继光行军剿寇颇得文长的臂助。  当下戚继光将仇鸾骗去印信的事和这位徐文长先生商议。徐文长沉吟了半晌,拍案说道:“有了!有了!”便附着戚继光的耳朵轻轻说了几句。继光欣然说道:“此计大妙!俺就依着做吧。”这天的晚上总兵官署厨下失火,各处的属员都率领着兵士和衙役前来救火,仇鸾也和十几名亲兵在署前巡逡。只见戚继光捧着印盒从署中直抢出来,手忙脚乱地把印盒递给了仇鸾。继光又回身进去了。仇鸾在急迫中忘了所以然,待继光进去不出来了,仇鸾猛然省悟道:“上当了!他印信已失去的了,如今将空盒授给了我,当场又不曾启视,这护印的责任就在我的肩上。等一会儿火熄了,叫我怎样拿空盒交上去?这分明是要加罪在我身上了。”仇鸾想着,又和柳广地去计议。广地顿足道:“你怎么会接受它的?现在除了把印信放在盒中,没有别法。”仇鸾不得已,将总兵官的原印安置在盒中。其时火已救熄,仇鸾进上印盒,戚继光亲自验看,见印已有了,心里暗自好笑,又大赞徐文长的妙策,面上却不露声色地慰劳了仇鸾几句。仇鸾自知开着两眼吃毒药,只有责着自己冒失罢了。

  这场闹印的事过去了,蒙古人又来寇边,直扑大同,要求索还俺答。仇鸾慌忙地又使柳广地和蒙人商量,情愿贿金十万令蒙人退兵。蒙人假意允许了,待仇鸾的金珠送到,仍率兵攻城。仇鸾大惊,亲自作书责问蒙人部酋那颜。谁知这封书信被戚继光的哨兵获得,进呈继光,继光将原信固封了,连夜赍入都中交与兵部尚书杨守谦。守谦看了大怒,把仇鸾通敌的事据实上闻。世宗帝即下谕,将仇鸾褫职解京。

  圣旨到大同时,仇鸾已经得病死了,家属扶丧回汴梁而去。

  钦使扑了个空,正要上疏奏闻,不料俺答囚在狱中供出,前次人寇古北口、掳掠通州是仇鸾所指使的。世宗帝听了,这一怒非同小可,颁谕汴梁守吏,把仇鸾戮尸,家口悉行就地正法。  汴梁官吏接到谕旨,立时将仇鸾的满门逮捕。一面掘起仇鸾的棺椁,开棺取出尸首来却一点也不曾腐烂的,看上去竟面目如生。行刑吏砍下尸身的头颅,尸腔在竟会流出鲜血来。当时目睹的人很为诧异,都说仇鸾应该要受王法,遭身首异处的罪名。

  这且按下不提。  再说世宗帝自罢严嵩为相,便令徐阶人阁。正拟整顿朝纲,忽然章圣皇太后驾崩。世宗帝大哭了一场,即日发丧举哀,丧仪十分隆重。哪里晓得章圣太后的梓官未曾安葬,昭圣太后又复崩逝了。世宗帝也按例给昭圣太后孝宗张皇后发丧,不过没有章圣太后兴王妃蒋氏,世宗之生母丰盛罢了。世宗帝迭遭两场大丧,不免哀伤过甚,圣躬就不豫起来。要知世宗帝能痊愈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十回

  第八十回花月琴声名士追芳踪山水诗韵美人殉痴情却说世宗帝圣躬不豫,朝廷的大事都由徐阶相国一人主持,好似武宗时的杨廷和一般,确算得是调和鼎鼐,燮理阴阳了。讲到这位徐相国,本是吴中人,二十一岁入了翰苑,慢慢地升擢到现在,居然位列公孤明有三公三孤,为太师、太傅、太保,少师、少傅、少保,那时徐相国的家眷还在吴中,于是派了几名得力的家人,把那位相国夫人去接进京来。相国夫人魏氏很相信敬佛的,自到了京中,每日到各处的寺院中进香,还带了她那位小姐眉云,母女两个各乘着青布小轿,往来那些庵庙寺院。就是在吴中的时候,也没有一天不是这样的。魏夫人似般好佛,徐相国极其不赞成,然也没法去禁止她。

  其时吴中有三个名士,第一个是人人所知道的唐寅字伯虎,号六如,第二个是祝允明枝山,还有一个叫做文璧征明。这三位名土一样的文采风流、学问渊博,可惜他们都不在功名上用功,只喜欢吟风弄月,干些寻花攀柳的勾当,尤其是唐伯虎最是放诞不羁。他又工诗善画,每一绝出,吴中闺秀争诵一时。那般放荡的侯门姬妾往往借着求画为名,暗底下免不得蓝桥偷渡。所以唐伯虎在吴中艳情的事迹很多,都是和那些大家闺秀通书联句,情诗艳词正不知呕尽了多少心血。

  有一天上,那魏夫人同了眉云小姐进香净坛寺,顺道游一会虎丘。谁知冤家路窄,偏偏那个风流才子唐伯虎同了文征明、祝枝山、徐昌谷等一班名土也在那里徘徊吟哦。魏夫人领了这位千娇百媚的眉云小姐走过他们的面前,把这几位风流名士眼都看得花了。因眉云小姐一副玉容的确生得落雁沉鱼艳丽无俦,吴下的美人中算得是首屈一指了。唐伯虎看了又看,真觉得越看越爱,便舍了众人悄悄地跟在后面。  一阵阵的翠袖余香,弄得自命不凡的唐伯虎神迷意乱,几乎连走路也走不明白了。

  魏夫人和眉云小姐见背后有人相随着只是不离左右,疑是市井浪子,忙叫仆人打过轿来,母女两个上了轿,飞也似地回去了。唐伯虎直待瞧不见了轿子的影儿,兀是呆呆地立着。文征明远远看见,心里十分好笑,轻轻地蹑将上去在伯虎的肩上一拍道:“红日快要斜西了,你还痴立在这里做甚?”这一拍把唐寅大大地吃了一惊,回顾见是文征明,不觉也好笑道:“美人、名马是人人喜欢的,你不看见方才的美人儿,只怕夫差的西施也不过这样了。”说罢大家笑了一阵,也就各自走散了。

  唐寅独自一个踽踽地回去,心上还恋着那美人,真要算念念不忘了。他到了家里,吮笔挥毫把美人的艳笑貌闭目静静地意会出来,画成一幅玉容,早晚相对着咄咄书空,废寝忘餐。  五月的五日,吴中风俗在湖中竞赛龙舟。到了那时,仕女如云都来看水上竞渡。

  唐寅也没精打采地信步到得湖畔。见十余只龙舟雁行儿排列着,舟中数十壮男雄赳赳地持着划桨,在那里等待着。只听得画角一声,十几艘龙船一齐用力划水,那龙舟在水面上好似出洞的蛟龙昂首摆尾地向前飞驶。看着驰了半里多路,内中一艘黄龙的船儿猛然地一个翻身,全船像倾覆似的望前直泻出去,在这间不容发的银涛骇浪中已超过了后面的龙舟,飞般地驰去了。这里有一艘青龙金头的龙舟倒也不弱,他们见黄龙舟争了先去,那舟上划桨的壮丁大家吆喝一声,施展出一个蛟龙扰海势,舟身由浪中倾了转来,蓦然地船首往下一沉,龙尾朝上一翘泼鹿鹿地在水上直追过去。那划水的桨声好似狂风骤雨,訇訇如狂涛奔骤。龙舟进行的速度比前增加了数十倍,早越过了同行的龙舟,向前追逐那只黄龙舟去了。余下的红龙舟、黑龙舟、蓝龙舟等也一齐使劲追赶,哪里追得上。

  遥见青龙舟已迫着了黄龙舟,两只船儿厮并着划回过来。这时舟在水上如同飞箭离弦,眨眨眼已驰到了出发的所在,相距约有十来丈光景,青黄两舟雌雄未判。

  大家不甘心,狠命向前竞争,两舟此时紧紧相并着。正在千钧一发的当儿,青龙舟上唿哨一声,百十片划桨奋力在水中只几十下,舟身似高山倒泻瀑布银浪光涌,竟飞驰在黄龙舟的前头,超过半只船身。

  这时岸上看的人不由得齐声喝采,那掌声和轰雷也似地响起来。黄龙舟上的人都发急起来,但听得一声呐喊,龙船往河边斜泻过去,全身倾翻在湖中。几十名男士都覆在水里,龙舟便头轻脚重骨都都地沉下水中去了。其时青龙舟占了优胜已经停住了,后面的十几艘龙舟也赶到了。大家七手八脚把黄龙船内的众人一个个地捞救起来,幸得他们这班划桨壮丁大都识得水性,倒一个也不曾淹死。只不过船上的花彩等等被水浸过,颜色褪下来,湖水都染红了。  那天的竞渡,知县太太领了家人雇了一只大船在湖边泊看。船头上设了一把太史交椅,、那位太太端坐在船上瞧看。

  一班划龙舟的认得是本县的县太太也在那里,大家格外划得有兴。青龙舟胜了黄龙舟,几十个壮丁得意洋洋地向知县太太讨赏。那位太太吩咐仆人,每名赏给白银五钱。青龙舟上的人得了赏钱,自然欢欢喜喜地去了。

  不期黄龙船上的众人因争不着锦标,反把船都翻了,心上已有些气愤。又见青龙舟上得着赏金,越发觉得不快活。一唱百和将青龙船上的人拦住了,定要和他们分肥。青龙舟上的壮丁本来是无业的游民,多是巴有事愁太平的一类人物。忽见黄龙船上来与他们为难,怎肯低头忍气?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斗起劲来,三句不是路拔出拳头便打。街上瞧热闹的人,怕事的纷纷走避,唯有那些店肆他们是走不了的,深恐他们打起来,忙上前去竭力地解劝。

  打总算停止了,大家互扭着到县太太的船上来评理。众哄着拥上船去,轰隆地一声响,把县太太的坐船踏翻。太太和家人仆婢都跌入水中。岸上立着保护的差役连连喝着叫救人,一面将为首厮打的人锁了。众人把县太太救起,已是浑身淋漓似落汤鸡一样了。况这位县太太又胖得了不得,五月里的白罗衫子被水湿透了,都贴牢在肥肉上,翘起着一双乳峰,真是好看煞人,引得看热闹一班无赖哈哈大笑。县太太涨红了紫膛脸儿,几要没地自容了。亏了衙役去唤了几乘小轿来,那县太太踉踉跄跄地上了轿,丫环、仆妇坐轿在后,蜂拥着去了。还有衙役们将肇事的游民锁着,带往县署中去不提。

  再说唐寅看了一会龙舟,负着手在河沿踱了一转,觉得薰风拂拂吹人欲懒,心上很是没趣。正要去找文征明、祝枝山等,才回身走得几步,突然空中坠下一样东西来,拍的打在头上,甚是疼痛。便抬起头来要待发作,只见朱楼数幢、碧窗半掩,窗沿上凭着一个美人儿,秋波盈盈地睨着唐寅嫣然地一笑,就缩身进去了。

  唐寅被她这一笑,愤气早已消得无影无踪。又觉得那美人十分面善,蓦然记起那天虎丘的美人,还不是她是谁?再俯身看那地上掉下来的东西,却是一柄牙骨锦云的折扇。扇上题有诗句,簪花妙格,书法非常的秀媚,分明是闺中人的手笔。那一面画着一幅晴云岚霭,上款是“眉云大姊雅正”,下款署着“妹丽云绘题”。那画儿虽不见得好,笔法却含有古意。唐寅是个中能手,自然判得出好坏来。他方在把玩得爱不忍释,陡觉衣袖上有人轻轻地牵了一下,唐寅回过身来,见是一个双髻垂发的丫环,粉脸微泛红霞,掩口微笑道:“咱们小姐拜上相公,适才得罪了尊驾,甚是惭愧,那把扇儿可否赐还了?他日自当相谢!”唐寅听了那丫环的说话伶俐、珠喉清脆,不由得暗暗羡慕道:“强将手下无弱兵,主人是天上仙眷,侍儿自然是人间尤物了。”想着便笑答道:“你们小姐贵姓?”丫环道:“姓徐。”唐寅笑道:“这扇儿上的题款可是你家小姐的芳名么”?那丫环微微把脸儿一侧道:“闺中人的名儿咱不便对相公说,相公也不必问她。”唐寅笑了笑,收了扇儿,将自己的一柄换给了她。那个丫环持着扇儿匆匆地去了。唐寅昂了头儿向窗上望了一会,不见美人的影踪。回顾河畔绿水茫茫泉声杂沓,便点头叹息,徘徊半晌玉人杳然,只得一步懒一步地自回。

  不到半个月,这河隔岸小楼一角,双扉对启,一个少年的土人不时倚窗流览,江上帆影扶疏,水鸟往来掠着湖波。那士人忽然伏案吟哦,很觉自得。

  每到月上黄昏,便焚起云檀盘膝抚琴。一阕未终对楼碧窗呀的开了,一个雪肤花貌的美人似借着玩月,来听士人的抚琴。

  那士人见了美人,不由地心花怒放,施展他平生的本领,格外弹得好听,真是琴韵悠扬令人神往,大有此曲只应天上有的概况。  这弹琴的士人不消说得,是六如唐寅了。那个美人,不是徐家的眉云小姐是谁?

  这样一天天地过去,光阴流水,转眼深秋,篱边黄菊落英,江上的英蓉隔岸。这个时候,吴中的士大夫多往胜地看花,携榼高会、任情题咏、互相唱和。唐寅也邀着文征明、祝枝山、徐昌谷等一班人终日玩山游水,到处吟诗留句。一天黄昏,唐寅方从文璧那里豪饮归来,微带醉意,忽见那天索扇儿的小鬟笑嘻嘻地走过小桥来,到了唐寅的小楼上,把个纸封儿望着桌上一丢,格格笑着飞般地下楼去了。唐寅把纸封折开来瞧时,却是一张紫兰花的涛笺。笺上书有词儿两阕,左边的角上写着“求正吟坛”四字,字迹娟秀,尤令人可爱。

  唐寅便把词儿朗声诵读道:碧窗秋露冷如冰,素月半帘明。白云依旧,夜色凉深。何处步云行?虫声懒,草霜轻,不胜情。湖畔琴韵,楼下吹箫,梦回乍醒。诉衷情人生悲秋无限,韶华去难见。山水重重,遥瞰天远。院落沉沉,人声寂寂,图书仙馆。叶凋残萧瑟,柔情似水,佳人肠断。撼庭秋唐寅读罢,点头自语道:“词虽做得草率,还不失初学的门径。待俺也书一阕答她。”就提笔写道:绿窗朱户,小楼听微雨。意无聊,炉火温香醑,江边候信潮。花香含粉黛,寒雨打芭蕉。清深有谁知?恨迢迢。女冠子睛窗明,绿杨前,倚花边。燕掠水,日如年,风袅袅,香阵阵,望婵娟。花儿好,满庭院,蝶流连。山起云,柳锁烟。

  松涛急,湖水碧。不尽言三字令唐寅写完,仍把原封封固了,等那个小鬟来取。  第二天的晚上,那小鬟果然来了,笑着问:“词儿可曾改好了么?”唐寅也笑道:“早已封好了,不过俺的文字很粗俗,请你们小姐莫要见笑!”说着把纸封递给她。

  那小鬟也不回话,只向着唐寅的手里攫了纸封,下楼渡过小桥去。

  从此以后,那小鬟做了牵线的红娘,这样的朝往夜来,眉云小姐的香闺中渐渐有了唐寅的足迹。从前的琴音吟声都是隔河相应的,现在却是一对璧人并肩倚窗对月唱和了,其时无限的快乐也就可想而知。

  不图好事多磨,徐相国打发家人来接着进京。魏夫人忙着收拾东西,那位小姐却和唐寅在那里分别。两人依依不舍,相对着涕泪纵横,连那个小鬟秋香也在一旁替他们垂泪。唐寅和眉云小姐正哭得伤心叹绝,忽然魏夫人走进绣房来,吓得眉云小姐花容失色,唐寅更是无地自容。两人不约而同地齐齐跪在魏夫人面前,把个魏夫人弄得怔了过去,半晌做声不得。又见眉云小姐哭得婉转娇啼,好似一朵带雨梨花,看了真叫人又怜又爱。魏夫人虽然心上动气,到底是亲生的女儿,膝下又没有第二个人,事到其间,不由地深深地叹了口气,一手把眉云小姐搀扶起来,回头叫唐寅也起身了。吩咐秋香立即送他下楼去,不许在这里逗留。唐寅如逢了特赦的犯人,又似丧家狗般地随着秋香匆匆地下楼。到了楼梯口,兀是回转来瞧那眉云小姐,只见她玉颜带晕,泪盈盈地倚在妆台边只顾俯首弄带。这时的唐寅,真是一步三回顾,心里好不难受。唐寅走后,魏夫人怕眉云小姐郁出了病来,所以并不多说什么,只令眉云小姐赶紧料理好了,准备明日起程。

  到了次日,江畔两只青篷的巨艇解缆启行了,正是徐相国的官眷进京。唐寅眼睁睁地瞧着心上人北去,他怎舍得,便待雇舟追踪前往。正值文征明、祝枝山、徐昌谷三个孝廉公进京会试去,四人在一块儿也扬帆北上。不日到了都下,文征明等自去筹划赴试。唐寅一心只有眉云小姐身上,暗暗打探徐相国的私第,在东安门外被他寻到了。但侯门似海,没法可以通得消息。幸得魏夫人相信佞佛,不时带了眉云小姐往各处寺院里进香,唐寅远远地随着,和眉云小姐相逢,大家心中会意,就是不能说话。又经那个小鬟秋香替他们两个设法,偷偷地在相府后花园叙会过几次,终及不来吴中那时的快乐。眉云小姐因此愁眉不展,忧容满面起来。

  女孩儿家一到了长大,都该有几分心事的,休说是眉云小姐了。魏夫人知道她女儿的红鸾星动了,便在徐相国面前屡屡提起眉云小姐的姻事。徐相国说:“一时没有相当的人材,且暂过几时再讲。”哪知是年的文征明官星照命,在三千举子中竟占了魁首,又联捷入了词林。少年登第,这得意自不必说了。

  那时的老师便是徐相国。

  榜发之后,新科翰林都去参谒老师。徐相国见自己的门生一个个是少年英俊,不由得眉开眼笑,私心中就触起了择婿之念。于是送出了众门生之后忙回到内室与魏夫人商量,说起众翰林都是少年高才,尤其是那个姓文的同乡人,更来得才貌双全。魏夫人听了,一口就极力地赞成。徐相国便使人去打探,知文征明中馈尚虚。  徐相国大喜,于朝见时在驾前将文征明保举了一下。不多几天上谕下来,授文征明为翰林院待诏,少年学士益显得翩翩风流。徐相国召文征明到了私第,面许婚姻。  文征明不知有唐寅的隐情在里面,见宰相的小姐肯配给自己,又兼徐相国是老师,自然十二分的愿意。

  谁知徐相国和文征明师生两人在内堂谈婚姻的事,凑巧被乖觉的小鬟秋香听得了,忙去报告眉云小姐。眉云小姐闻得婚姻两字,先已触目惊心,她和唐寅本早订有白首之约,但在老父面前又不好明言。正在千愁万虑的当儿,听说老父替她择定了佳婿,是个少年翰林,不觉芳心中一动,便搀着秋香懒懒地走下楼来,在屏风背后悄悄地偷瞧了一会,见文征明蓝袍玉带、云锦乌纱,那一种潇洒出尘文采风流的气概正不亚于唐寅,或者胜过几分咧。

  大凡女子的心理羡慕虚荣的多。眉云小姐初见唐寅,觉他风仪俊美、举止隽雅,意谓普天下的男子没有比唐寅好的了,以是一意倾心誓必嫁他。如今眼见得那个文征明又胜过唐寅,而且是少年登科。若嫁给了他,不是一位翰林夫人么?眉云小姐一头想着,又偷瞧了几眼,觉得那文征明的品貌真是愈看愈爱看,越瞧越胜过唐寅。

  又想他外貌这般丽都,内才一定也不差,否则怎样会金榜题名。今世能和这样一个美郎君做夫妇,那才算得不枉一生,也不辜负我的花容月貌了。眉云小姐呆呆地沉吟了半晌,低低叹了一声,仍然没精打采地扶着秋香上楼去了。这里徐相国翁婿两个欢笑畅饮,酒到了半酣,徐相国向文征明索要聘物,文征明从腰间解下一双玉燕渔舟来,很郑重地奉给徐相国。徐相国笑道:“天缘巧合,不可无诗,敢求珠玉一章,以作团圆的预庆。”文征明笑了笑,命家僮取过文房来。

  文征明要显他的才学,研墨吮毫,略一思索,便飕飕地写道:珠翠飘灯画小舫,箫声引凤月映窗。  佳酿还须花前醉,玉洁冰清燕一双。  徐相国读罢赞不绝口,忙叫侍婢持向闺中呈给眉云小姐。

  过了一会,那侍婢拿了还聘下楼,却是一股羊脂玉的钗儿,晶莹洁白,似汉代的佳品。外有云笺一纸,簪花妙格,书着和诗一章。徐相国和文征明看上面的儿,也是一杜绝一首,写道:碧水舟轻趁急流,十弯九曲落花江。

  堤边垂有丝丝柳,系住穿帘燕一双。

  徐相国看了笑道:“珠玉在前,献丑极了!”文征明谦逊了几句,就起身告别。

  光阴流水,又过了半月。那时的唐寅天天来相国府第中剌探眉云小姐的消息,想俟小鬟秋香出来,趁个空儿和眉云小姐晤会。他对于徐相国把眉云许给文征明的事却一点也不曾知道的。因为这时的祝枝山和徐昌谷会试名落孙山,早已匆匆南归,只有文征明身登仕版。唐寅是个傲骨天成的,见征明登第就有大愿意与他相见。征明所谓贵人多忙,自然无暇去访唐寅了。  这样一来两下里就此隔膜起来,弄得音讯都不通了。

  有一天上唐寅又到相国的后园,正见秋香两眼红红地走出来,见了唐寅忍不住流泪满脸的,呜咽得说不出话来了。唐寅忙道:“你怎的这样伤心?”秋香含泪答道:“俺家小姐死了,你不知道么?”唐寅大惊。不知眉云小姐怎样死的,且听下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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