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宫闱史

     著书立意乃赠花于人之举,然万卷书亦由人力而为,非尽善尽美处还盼见谅 !

                     —— 华辀远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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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四回

  第一一四回鸟语花香九王爷窃玉剑光灯影文皇后歼情却说太宗皇帝的文皇后,是科尔沁部博尔济吉特塞桑贝勒的大女儿,芳名唤作玉姑,她虽生长在关外的沙漠地方,却出落得桃腮粉脸一双盈盈的秋水,两道弯弯的蛾眉,衬上她朱砂也似的樱桃小口,轻盈一笑,显出深深的酒晕。更兼她身材袅娜,柳腰纤纤,芳容的妖娆,体态的妩媚,娉娉婷婷,端的是月里姮娥,洛水仙女,因此在关外赫赫有名,都称作第一美人。

  她还有个妹妹小玉姑,生得和她姊姊一般地婀娜妩丽,年纪才十三四岁,已是明艳秀媚,玉骨冰肌。看见的人,谁不赞一声“好一对姊妹花,正不知谁家郎君得消受这样的艳福咧”!

  那玉姑到了十八岁上,吉特塞桑贝勒把她许配给叶赫部的世子德尔格勒做了妻子。吉特塞桑贝勒只顾着门楣问题,以为自己是科尔沁部,和叶赫部缔婚,同是皇族,门当户对,也算不辱没了自己的女儿。老贝勒是这般着想,倒不曾顾到女婿一层,配得上玉姑配不上玉姑,只含含糊糊地允了婚事。及至迎娶过去,第一夜洞房花烛,玉姑偷偷瞧瞧她那个丈夫,不觉吃了一惊,芳心里一阵地难受,早扑簌簌地掉下泪儿来。因那德尔格勒世子,生得又黑又肥,身体胖得长不满三尺,状貌臃肿得不成个模样儿,两只骨溜的眼睛,深深地凹在眶内,鼻孔撩天,嘴唇斜缺,倒翻着一对耳朵,颔下蓬松的茅柴胡须,说起话来,又哑又破碎的喉咙,加上他一张天生奇丑的面孔,分外见得讨厌。你想玉姑有关外第一美人之称,后来连洪承畴经略都要被她迷得神魂颠倒,现在嫁了这样一个丑陋的丈夫,怎不叫她心酸落泪呢?

  偏偏那个不识趣的德尔格勒见玉姑珠泪沾襟,当她是别母离亲暗自伤心,所以做出十二分的温存样儿,再三地向玉姑慰劝道:“你不要这样伤心,哭坏了你的身体使咱心痛,你如若想念你的母亲,咱明天一块和你到岳家去,咱们两个就在科尔沁部玩它几天再回来不迟。”玉姑见德尔格勒装出又似笑又似哭地一种怪相,笑起来张开血盆般的大口,那副嘴脸真可恶极了。心中一恼恨,伸手把德尔格勒一推,回过头去忍不住呜呜咽咽地痛哭不住。德尔格勒自觉没趣,但娶着了这如花似玉的美貌娇妻,心下实在快活地了不得,休说是玉姑不去睬她,就连打他几个嘴巴子,他也是情愿的。玉姑一味地哭着,德尔格勒只是一味地向玉姑歪缠,由黄昏直闹到三更多天。玉姑知道逃不出这个关口,只得叹了一口气,起身卸装安寝,德尔格勒自然异常巴结,忙着替玉姑脱衣换带,还跪在地上给玉姑褪去了蛮靴,更了罗袜,诸事收拾停当,夫妻始双双共入罗帏。  第二天的清晨,德尔格勒极早便起身,吩咐卫兵备了两乘绣幔的大轿,摆起了全副仪仗,六十四名亲兵,和玉姑上了轿,往科尔沁部岳家来。吉特塞桑贝勒与老妻(礻丑)祜儿福晋,闻报是新姑爷来了,忙叫家人悬灯结彩,安排酒宴。将近晌午,一骑马飞奔前来说道:“新姑爷的舆从离此只有一箭多路了!”吉特塞桑贝勒吩咐大开中门,自己和(礻丑)祜儿福晋站在门前迎接。不多一会,锣声当当不绝,接着是一阵地喝道声,便见仪仗一对对地到来,都排列在大门外的两旁,六十四名护兵拥着两乘绣幰珠帘的大轿,直抬到二门前停下。六十四名护兵,齐齐地吆喝一声,这里吉特塞桑贝勒家的卫兵,也列在两边,自大门前起,直立到中门止,一个个鲜衣华甲,刀枪如霜。

  他们见叶赫部的护兵吆喝一声,科尔沁部的卫兵也一声威武,算是答礼。那轿面前珠帘,也随了这声吆喝声慢慢地卷起,早有科尔沁部侍候着男女厮仆,直抢到了轿前,男仆扶着新姑爷下轿,女婢已拥了玉姑,和群星捧月似由(礻丑)祜儿福晋接着,众婢女嘤咛一声,蜂拥般地进内室去了。

  吉特塞桑贝勒便也迎接新姑爷德尔格勒进了中门,翁婿相见,行了一个拘腰礼。

  这是满洲最尊敬的意思,非接待贵客是不行的。翁婿行礼已毕,家役们已排上宴来。  吉特塞桑贝勒让德尔格勒上坐,自己在侧首陪。又命将叶赫部随来的卫兵人员一概在外厅赏赐筵宴。正厅上翁婿两人谈谈说说地开怀畅饮,那玉姑经(礻丑)枯儿福晋和众婢专把她迎入内室,玉姑也不及说话,一头倒在她母亲(礻丑)祜儿福晋的怀里,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礻丑)祜儿福晋弄得摸不着头脑,忙把她爱女向怀内一搂,很亲密地问道:“好儿子,什么事要这样伤心?

  你只管说出来,有母亲替你作主。“玉姑益发哭得凄惨,含泪说道:”父亲配得好亲事,你不去看看那人的嘴脸是怎样儿的!“(礻丑)祜儿福晋听了,不禁诧异道:“叶赫部的世子,人家不是说生得很雄俊的吗?俺此刻倒没有留神瞧看他。”

  母亲正在说话,忽女婢报新姑爷来谒岳母了。(礻丑)祜儿福晋见说,便起身出房,见吉特塞桑贝勒同着一个又黑又矮的丑汉一路说笑着进来,那丑汉穿着遍体华服,非但不见一些好看,反而越显出他的丑陋来。(礻丑)祜儿福晋料得那丑汉就是自己的大女婿了,心里寻思道:“怪不得玉儿要伤心了,看他这副尊容,的确难看得很。俺家这样如花似玉的好女儿,去配这样一个丑汉,不是要使亲戚朋友们见笑吗?”(礻丑)

  祜儿福晋心下一气,霍地回进房中,不肯出去见礼。经女婢仆妇的相劝,(礻丑)祜儿福晋哪里肯听?后来吉特塞桑贝勒亲自入内劝驾,又譬喻一番,(礻丑)

  祜儿福晋没得推却,只好勉强出来和她女婿德尔格勒相见了,连半句话也没有攀谈,只不过见了个礼,就顾自己进房去了。吉特塞桑贝勒又陪着德尔格勒到了外厅,重行入席欢饮。

  等到酒阑席散,德尔格勒起身告辞。照例:新女婿上门,岳家要留他盘桓几天的。这时因(礻丑)祜儿福晋不喜欢这个女婿,吉特塞桑贝勒也并不款留。谁知玉姑却依在(礻丑)祜儿福晋怀里,死也不肯回去了。(礻丑)祜儿福晋附着她粉耳低低说了几句,玉姑才含泪出房。只见她妹妹小玉姑一跳一跳地进来,看着玉姑笑道:“姊姊还要跟了那丑汉回去吗?”(礻丑)祜儿福晋忙喝道:“油嘴的丫头!

  姊丈也不叫一声,什么丑汉不丑汉!”小玉姑瞪着两只小眼睛,偏了小嘴儿,把头一侧道:“什么姊丈,俺家放马的黑奴,要比他好看多呢!”一句话说得一班婢女仆妇都掩口吃吃地好笑。(礻丑)祜儿福晋待要去扭小玉姑的粉腮,她已三脚两步地跳走了。玉姑听了她妹妹小玉姑的话,不禁又触动愁肠,直哭得仰不起头来。

  (礻丑)祜儿福晋又极力地劝慰着,玉姑只等拭去眼泪,匆匆地上轿回去。

  光阴驹隙,转眼三朝,蒙人的俗例:女儿嫁了人,三朝要归宁探父母的。玉姑挨到了三朝,便独自坐了一顶小轿,带了四名护兵回到母家,一面打发了轿夫和护兵回去,并由婢女传出话来,叮嘱那叶赫部跟随来的护兵说道:“回上你们姑爷,俺家姑娘须盘桓几天回去,你们不必派人来接,俺家自会送姑娘回来的。”护兵领命,自和轿夫抬了空轿回叶赫部去了。从此玉姑住在母家,一过半年多,平日和她妹妹小玉姑说笑解闷,再也想不到回夫家了。那叶赫部的世子德尔格勒,也曾派人来接过几次,终是空轿打回。末了,那德尔格勒再也忍耐不住了,便亲自来接玉姑回去。

  (礻丑)祜儿福晋不好阻拦,只得任玉姑回家,但过不上半个月,玉姑又回到母家了,她一经到了母家,就想不着回去,必定要德尔格勒发急,亲来迫着她回去。

  才算到夫家去住上十日八天,至多半个月,又要想到回母家了。德尔格勒有时不许玉姑归宁,她就寻死觅活,弄刀系绳,吓得德尔格勒不敢阻挡。

  由是玉姑归宁,经了整年不回去。初时德尔格勒亲自来接,还跟了他就走。到了后来,任德尔格勒咆哮如雷,玉姑索性不去睬他了。要她自己想回去就回去,她自己不愿意回去,任叶赫部的老部主金特石来劝她都不中用的。德尔格勒知道这个娇妻终久是收不服的,只恨自己生得太丑陋了些,难得闺中人的欢心,德尔格勒心里一发狠,竟悄悄地跑到莽葛尔山中披发修道去了。玉姑闻得这个消息,好似罪囚脱去了身上的镣铐,觉得浑身轻松了许多。于是很高兴地天天和妹妹小玉姑到别尔台山的围场中去打猎。

  这别尔台山,在科尔沁、叶赫、玛赛别、建州卫四大部落交界的所在,地面一半是科尔沁部的边域,却算得个公共的围场,山上的狐兔野鹿等兽类最多。叶赫、建州、玛赛则三大部的王孙公子常常带来了护兵到山下来打围的。那围场也算得是一处贵族猎场,因往常的平民是不许到这里来打猎的。玉姑和她妹妹到这里来打猎,一半也是含着择婿的意思。  有一天上,事有凑巧,恰好建州的八皇子皇太极领着一班侍卫,驾着鹰犬,到别尔台山来打围,打了半晌,山下蓦地跳出一只白兔来。皇太极弯弓一箭射去,正射在白兔的尾巴上,那只白兔一蹶一跳地望前直奔,皇太极控着怒马,连连加上两鞭向前追赶,转过山坡,那白兔被山石一绊,撞倒在地,皇太极跳下马来,伸手待去捉时,那兔儿颠了两颠,爬起来翘着尾巴又逃走了。皇太极扑了个空,因用力太猛了,几乎向前倾跌,连忙使一个鹞子翻身,双脚才得立稳。忽听得山坡下面莺声呖呖地有人喝彩,把个皇太极胀得满脸通红。抬起头来向山坡下瞧看,原来是一群粉白黛绿的美人儿,也在那里打猎,就中有两个美人,一个有二十来岁,一个约有十五六岁,一般地生得玉雪花貌,身上都是贵族打扮,其余穿的虽也富丽,终不及那两个来得华贵,大约是婢女了。皇太极倚在马旁,那两只眼睛好似定了神般的,呆呆地只是发怔。那个二十来岁的美人,骑在银鬃马上,忍不住把罗巾掩着朱唇,斜睨着皇太极嫣然地一笑,这笑真是千娇百媚,看得皇太极身体酥麻了半边。

  那美人便娇滴滴吩咐婢女道:“俺们回去了吧!”这一声在皇太极的耳朵里,真好似出谷的黄莺,真叫人魂荡神迷。那美人说了这一句,旁边的婢女就围绕着如飞地出了围场去了。

  皇太极哪里舍得,忙也跨上了雕鞍,疾驰地从后追来。看看一群女子走进一座皇府中跳下马来,那年长的美人,又回头来瞧着皇太极一笑,姗姗地进二门去了。

  皇太极直等到瞧不见了影儿,才嗒然兜转了马头,懒洋洋地回到围场,也无心打猎了,一路回到盛京,急急打发人来打听,方知那美人是科尔沁部吉特塞桑贝勒的格格,已经嫁给了叶赫部的世子了。皇太极听说,不由地冷了半截,半晌说不出话来。  从此,皇太极的脑海里,深深有了那美人的印象。

  是年因叶赫部帮了明朝攻打清朝的盛京,松山一战,明兵大败,清朝英明皇帝班师回来迁怒叶赫部,亲统大兵往征,一场血战,打破了叶赫部,恰好皇太极做了先锋官,他一打进叶赫部,带着士兵大肆劫掠,部下的兵士掳了一个美人来献,那美人自称是科尔沁部的格格来此探视亲戚的。皇太极出来一瞧,见那美人正是那天打猎遇见、早思夜想的心上人。原来那时正逢着叶赫部部主金特石六旬大庆,世子德尔格勒虽已出家,玉姑的翁媳名分还在,所以由吉特塞桑贝勒叫他女儿玉姑前来拜寿,正在寿筵大张,鼓乐喧天,忽报建州人马已漫山遍野地杀来了。叶赫部主金特石,慌忙下令张号集队,准备御敌,外面清兵已团团围住,玉姑因此不及逃回母家,也被困在里面。

  清兵攻破城堡,玉姑带了两名婢女从后宫逃走,仍被清兵获住,送到皇太极的营中。皇太极这一喜,好似天上凭空掉下一件宝贝来,这一夜就在军营的大帐内和玉姑成就了好事。其间地欢爱自不消说得。

  第二天上,皇太极派了亲信侍卫送玉姑回科尔沁部,一面禀知英明皇帝,一面饬人向吉特塞桑贝勒求婚。吉特塞桑贝勒见叶赫部已亡,建州正在强盛的时代,自己女儿早晚要醮人的,既有了这个机会,正是求之不得,便一口答应下来。这里英明皇帝很爱皇太极英武,所有要求自然无有不允的。当即派使臣下聘,择日替皇太极迎娶。过门之后,一双两好,皇太极和玉姑爱情的深笃,真是到了十二分。及至英明皇帝驾崩,皇太极恃着威权,居然据了大位,就封玉姑为孝庄文皇后。那时睿亲王多尔衮,还只有十四五岁,皇帝是他第八个哥哥,又因他年纪还小,常常出入宫禁,并不避嫌的。皇太极自从做了皇帝即太宗,又纳了两个美貌妃子,对于文皇后不无分爱,又以军国事繁重,常宿御书房内,一个月进宫不上七八次,又要顾及妃子,待文皇后的爱情,渐渐不似从前地密切了。

  那文皇后是个爱风流的美人,她见太宗皇帝这般冷淡,春花秋月,少不得起一种香衾辜负地怨怼,于是触景生感,见她小叔多尔衮也生得眉清目秀,齿白唇红,不免生了爱慕之心。

  多尔衮方在情窦初开的当儿,见他嫂嫂这样多情,岂有不领略的道理。叔嫂间起初只眉来眼去,两下到了情热百度不可遏止时,就在幽宫冷殿偷偷地去偿他们的心愿。但似这般鬼鬼祟祟的,文皇后终嫌不能畅所欲为,便声言出宫去打猎,在外面择了两名镶黄旗的美貌子弟,扮做宫女混进了晋福宫文皇后时居晋福宫,从此就天天行欢作乐,好不有趣。

  万不料事机不密,被多尔衮冲进宫来撞见,不觉一缕醋意由脚跟直冲到脑门,怒冲冲地走出宫去,文皇后见事情弄糟,忙亲身行到宫外,一迭声地叫:“老九多尔衮是英皇帝第九子!你回来,俺和你说话商量咧!”多尔衮一面走着,一面摇头道:“没有什么商量,没有什么商量!”急得文皇后三脚两步地赶上去,将多尔衮一把扯住衣袖,狠狠地瞪了一眼道:“老九!你真的这样硬着心肠吗?”这句话才出口,文皇后早已呜咽起来了。多尔衮忍不住笑了笑,两人手搀手进了宫,吩咐宫女和那两名侍候的少年,一并退出宫外。那些宫女们,只听得内室中一会儿嬉笑中,一会儿哀恳声,唧唧哝哝地从午后直闹到深夜。忽然文皇后唤了两个亲信宫侍进去,不多一刻,传出一口宝剑来,令将两个宫娥立刻赐死。这两名宫娥,就是镶黄旗的少年子弟所改扮,只有文皇后亲信宫人知道的。不知文皇后为什么要杀那少年,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一五回

  第一一五回风扫残雪三桂夺圆圆露滴金枝睿王娶嫂嫂却说睿亲王多尔衮,人家都称他作九王爷,为人精明强干。

  在十二三岁时随着英明皇帝出兵打仗,已能运筹决算,策划军机。所以英明皇帝非常地喜欢他。当太宗继统时,多尔衮年龄还幼小,时常出入宫阙。到了十六七岁,竟和文皇后勾搭上了。

  叔嫂两个,蓝桥暗度,十分秘密。但太宗皇帝见多尔衮材略超群,每每派他去出征,不能常常和文皇后聚在一块,把个少年风流的文皇后弄得望穿秋水,好容易盼到多尔衮回来,亲热得不多几时,多尔衮又要奉命出征去了。这一次出征和明朝军马大战,建州人马吃了两个败仗。及至一打听明督师的主帅,知道就是号称中原才子的洪承畴。  太宗皇帝听了连连扼腕叹息,又极力赞许承畴,意思是想叫那洪承畴来投诚自己。与众亲王郡王、文武大臣筹商良策,终想不出两全的法儿。后来被文皇后听得,就自愿担任去赚洪承畴,居然被她大功告成,生生地把洪承畴弄到建州。不过承畴虽投降了清朝,太宗皇帝对于文皇后爱情却越发比前淡薄了。文皇后也明知其中的缘故,只有自怨自艾,想到了伤心时便抽抽咽咽地痛哭一会。那知多尔衮自接了征伐大权,也不大有闲工夫进宫,文皇后怎肯香衾独抱?便悄悄地向外弄了两个少年进宫,暂时遣她的寂寞。

  其实多尔衮的威权日渐张大,公卿大夫、亲王贝勒多半是他的党羽。大凡朝中出了杰出的枭雄,自有那些蝇蚁去附他的腥膻,因此朝廷内外杂事,一举一动,多尔衮无不知道。文皇后有了两个面首的人,早有他的心腹内侍去秘密报知,多尔衮听了,不禁起了醋意,便乘文皇后不备,昂然冲进宫去。好在多尔衮是走惯的,无须请旨和宣召等手续。当多尔衮跨进晋福宫门,正值文皇后和两个少年在那里调笑。

  多尔衮一眼瞥见,就心里明白,料定那宫人是男子改装的,这鬼把戏原只好瞒过太宗皇帝,怎能瞒得过多尔衮?所以他脚步也不停,回身便走。文皇后到底心虚,忙把多尔衮喊住,还要想遮掩一下,被多尔衮一口就道破,文皇后没得抵赖,心里着起急来。文皇后的宫女从窗隙中偷看,见多尔衮仰着脖子坐在绣椅上,眼瞧着屋顶,不住地把头乱摇。文皇后斜靠在椅旁,嘴里咭咭咕咕地说了半晌,多尔衮依旧摇头。一会儿文皇后忽地坐在多尔衮的膝上,伸出雪藕也似的手臂,搂住多尔衮的头颈附耳说了一会,只见多尔衮把文皇后一推,要立起身来走的样儿,文皇后真急了,蓦地跪在多尔衮的面前,将头搁在多尔衮膝上,珠泪盆腮地哭了。  这时见多尔衮微微一笑,霍地从腰间拔出佩着的宝剑,一手递给文皇后,宫女看到这里,不觉手脚发颤,正不知多尔衮授宝剑与文皇后做什么。旋见文皇后握着宝剑,回头向宫女门外低低地唤了一声,就跑进两名亲信宫女,文皇后命她传出剑去着那两个改扮的宫娥立刻自刭。文皇后一头吩咐着宫女,她一双盈盈的秋水,兀是含满了一泡眼泪。宫女领了懿旨,捧了宝剑出去。过了好一会,进来回禀两宫娥已领旨了。文皇后点点头,皱着蛾眉说道:“他们两人的身体又怎么办呢?”多尔衮笑道:“叫他们乘着昏夜,丢掉在御河里就是!”文皇后听说,心里老大地不忍,但一时也没有什么法儿,只得叮嘱了宫侍们,依了多尔衮的主意去做。文皇后自杀了两个侍候的美少年,宫中更觉比前凄寂了。幸得多尔衮知趣,便天天进宫来和文皇后欢聚,两人的情热一日高似一日,竟然双宿双飞起来。

  那时二贝勒代善已死,代善的长子恭郡王慕赖海本来恨他父亲的大位被皇太极占去,自己稳稳的一个皇太子弄得落了空,心上如何不气?以是慕赖海在私底下也结党缔群,要想把皇帝的名分夺它回来,只是凑不到机会罢了。他平日最是愤恨的,就是他那个九叔多尔衮。因慕赖海常想掌握兵权,以为一旦有了兵马的实力,便不难举事了。似慕赖海那样的庸才,怎能和多尔衮争竞?结果兵权被多尔衮夺了去,慕赖海这一气,几乎气得发疯。这时多尔衮和文皇后的秽行,传得盛京都遍,没有一个人不晓得,所不曾知道的只有皇太宗皇帝一人,慕赖海听得多尔衮已有疵可寻,不由地直跳起来道:“咱若不趁此机会报仇,还更待何时?”及至转念一想,满朝里尽是他九叔父的党羽,自己一个没势力的挂名郡王,就使明知多尔衮秽迹昭彰,又拿他怎样呢?

  思来想去,忽然记起一个人来,那人是谁?便是那肃郡王豪格。豪格是太宗皇帝的义儿,为人极勇敢多智,在建州也要算数一数二的人物。太宗继统后,不时和明朝开战,豪格领了建州人马,居然独当一面,立正的疆场功劳,很是不小。太宗皇帝见豪格英勇,早存下了立储之心。豪格听到了太宗的口吻,知自己将来的希望很大,由是战必身先士卒,建州的武将当中,谁不赞一声肃郡王忠勇绝伦?太宗也越发喜欢他了。哪里晓得天不由人,是年的文皇后忽然怀起娠来,在太宗皇帝倒还不甚放在心上,那个肃郡王豪格可就急坏了,深怕文皇后生了儿子,自己的宠幸必被夺去。偏偏到了文皇后盆,竟一举是雄,把个太宗皇帝乐得眉开眼笑。其实这个种子,是太宗皇帝的亲骨血还是多尔衮的遗种,局外人却弄不清楚,便是太宗皇帝自己,也一般地懵懵懂懂,只有文皇后的心里,或者是明白的。但她如其不说出来,怕连多尔衮都没有头儿呢。  光阴逝水,文皇后所诞的太子,转眼是弥月了。到了那天,满洲的亲王、郡王、贝勒、贝子和硕亲王、蒙古王公及满汉文武大臣,都联袂进宫,替太宗和文皇后叩贺。太宗皇帝传谕,亲王、郡王、蒙古王公、贝勒贝子在勤安殿赐宴,满汉文武大臣在义恭殿赐宴。太宗皇帝自己和文皇后在晋宫设宴相庆。这天的盛京地方,凡街巷通衢,没一处不是结彩悬灯,商民一例休息一天,鼓乐庆祝。下午文皇后升坐坤宁宫满洲皇后升坐坤宁宫,是日必行大赏罚。汉族皇后行大赏罚,则升坐凤仪殿,平时无故不得乱坐,犒赏宫女内侍及亲王大臣,均有赏赍。  其实满汉王公,大小臣工,无不欢呼畅饮,就中满肚子不高兴的,只有一个肃郡王豪格。太宗皇帝哪里知道他的心事,还叫豪格随着,驾起了銮辇往太庙行礼。

  礼毕回来,由礼部拟名,定了一个福字。

  太宗皇帝见太子相貌魁梧,啼声洪亮,又值武英郡王阿济格打胜了明军,满载珠玉金宝班师归来,太宗皇帝更觉乐不可支,便笑对文皇后说道:“这孩子福分很不差!”正在说着,礼部恰好拟呈一个福字,太宗皇帝大喜道:“巧极了,这样就赐名福临吧!”日月和穿梭般过去,福临渐渐长大起来,眨眨眼已经九岁了。太宗皇帝对于豪格虽然宠爱不衰,而于立储两字,却绝口不提。豪格也肚里打算,面上丝毫不露一些形迹。  在这个当儿,朝臣里面有要讨好文皇后的,暗中主张上疏,请太宗皇帝立储。

  消息传播出来,豪格急得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想不出用什么手段去抵制它。事有凑巧,适当恭郡王慕赖海要报多尔衮的仇恨,亲自来访谒豪格。豪格和慕赖海既有兄弟的名分,又是同师读书,从前缔交十分莫逆,后来豪格授了武职,慕赖海被多尔衮挨去,两人的交谊就一天天地疏远了。现在豪格听得慕赖海来了,忙亲自去迎人,两人携手进了书斋,略为叙了几句闲话,豪格命家人摆上宴席,就一杯杯地对饮起来。

  酒到了半酣,慕赖海先把言语试探豪格道:“兄弟近来闻人传说,皇上将有立储的意思,老哥可曾知道吗?”豪格见说,正触他的心头事,更兼在酒后,听了慕赖海的话,不觉冷笑一声道:“皇帝既有了亲生的太子,那是应该立储的,还有什么话说?”慕赖海故意惊诧道:“这是什么话儿?老哥是皇上的长子,倘果然实行立储,除了老哥还有谁呢?”豪哥越发气愤,胀红了脸悻悻地说道:“俺不过是徒有虚名罢了,你和俺是兄弟,怎么也来讥笑俺起来?”慕赖海正色道:“兄弟怎敢讥笑老哥?老实说一句,你老哥不过拥个虚名,那么谁好算个实在?”豪格见慕赖海说话有因,忙改笑道:“那福临不是皇上实在的儿子吗?”慕赖海听说,缩一缩头颈做了一个鬼脸,鼻子里嗤地笑了一声,又喝了口酒,才徐徐地说道:“老哥不要在那里装傻了,九叔的事,难道不曾晓得吗?”豪格被慕赖海一提,不禁红了脸道:“俺听是也听见过好几次了,只是听说的都半真半假,究竟怎样,却不能断定它。”慕赖海笑了笑,方要开口,忽地向四下里一瞧,见豪格身旁立着三四个亲随,慕赖海就忍住不说了。豪格会意,便挥手令左右退去,慕赖海才低低地将多尔衮和文皇后的秽史一五一十地和盘托出。豪格听罢,直气得拍案大叫:“俺若不杀这灭伦的淫贼,还有什么面目立在天地之间?”慕赖海慌忙起身掩住豪格的口道:“老哥莫这般焦躁,要防隔墙有耳,这厮的党羽极多,哪一个亲王府中没有他的奸细?  倘风声泄露,老兄和兄弟的脑袋就怕要不保了。”豪格这才忍气坐下,两人对酌密谈。直到了鱼更三跃,慕赖海方行辞去。

  第二天的五更,亲王大臣循例入朝排班,朝参既毕,只议了些寻常政事,谕旨令散值。亲王大臣纷纷地散去,只有肃郡王豪格却随驾左右,竟跟着太宗皇帝进御书房去了。到了午晌,肃郡王退出,御书房内传出上谕,命内侍备辇进宫。左右的内侍,见太宗皇帝怒容满面悻悻地登辇,大家吓得一个个怀着鬼胎,静悄悄地随替进宫,连气都不敢喘一喘。  那太宗皇帝的銮辇方经过德正殿,早有一个内监气急败坏七跌八撞地奔出来,一直跑到御槽中,口称有急旨宣召近臣,匆匆地选了两匹关外有名的骏马,骑了一匹牵了一匹,飞般地出大清门去了。不到一刻,便见那起先选马的内监跟在后面,前头一匹马上,正是睿王多尔衮,跑得面红气喘,兀是不住地加鞭,但看地上尘土飞扬,八只马蹄缭乱,风驰电掣似地奔向大清门而去。那些值日的官吏和侍卫,见了这种情形,料想朝中必有变故,皇上这样地飞召睿亲王进宫,不为军情紧急事儿,定要戮杀亲王或大臣,那可是不言而谕的。果然睿亲王多尔衮进宫还没有一会工夫,就见内宫跑出八九名内监来,脸上都现出慌慌张张的样儿,各人奔向御槽内手忙脚乱地各自要一匹马,有几个连鞍也不及配好,飞身上了秃背马,扬鞭飞驰出大清门去了。

  那时侍卫官长努勒梅,是个老于掌故的人,他瞧出内监这般忙迫,料非佳事,急下令传集通班侍卫戎装侍候,以防不测。

  六百名侍卫,不论日班夜班,一齐集起队来,点名方罢,道上马蹄声络绎不绝。

  只见郑亲王齐尔哈郎、英武郡王阿济格,恭亲王慕赖海、豫亲王多铎、肃郡王豪格,贝勒慕赖布、阿巴泰,满达海、汤古巴、巴布泰、巴布海、阿拜、莽古尔泰、搭拜、德勒格拉、岳立台,贝子阿达礼、罗尼洛、度艾、济尔顿、博勒和、齐喀、屯礼托达、密度礼,大学士希福刚林、冷僧机、章京图岸巴、梅勒章京礼巴,蒙古亲王克鲁图南,汉大臣范文程,大学士洪承畴,都督祖大寿,将军祖大远、祖大弼、陈光新、耿仲明、孔有德、尚可喜等,都形色仓皇,汗流满面地纷纷在大清门前下马,蜂拥地进去了。  众亲王大臣,到得内廷的温恭殿前,早有内监传谕娘娘懿旨:亲王大臣在此候旨。众人听说“懿旨”两字,知道宫内有了变故。原来内监去宣召时,并不说明什么,只说皇上有急旨火速宣亲王大臣进宫。七八名内监分头传谕,那些亲王大臣正不知有什么紧急大事,距离较远的退朝回去,朝衣还不曾卸去,一听得有旨宣召,随即上马赶进宫来。这时众大臣呆怔怔地立在温恭殿前,不识是吉是凶,各人都狐疑不定。忽听得靴声橐橐,睿亲王多尔衮手捧着诏书出来,高声叫诸臣跪听遗诏。  众亲王大臣听得“遗诏”两字,一齐吃了一惊,大家面面相觑,作声不得,只好俯伏在地,多尔衮便朗声诵道:朕不幸暴病不起,所遗大位,着太子福临继统,众卿可协共辅,勿负朕意。至朝廷大政,可令孝庄王文皇后会同睿亲王多尔衮协商办理。

  钦遵!

  多尔衮读罢语书,众亲王大臣才知太宗皇帝已经驾崩。想适才上朝,皇帝还是好好的,怎地一眨眼就会宾天了?众人你瞧着我,我瞧着你,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多尔衮便大声说道:“大行皇帝既有遗诏,俺们就遵诏办吧!”说毕即返身进宫,扶着九岁的太子福临登了宝座。多尔衮首先跪下,众亲王大臣到了这时,也不由自主了,只得循例三呼万岁。

  于是改明年为顺治元年,封赏功臣,大赦罪囚。追谥太宗为孝睿毅皇帝,庙号太宗,尊文皇后为皇太后。又由太后传出懿旨,尊叔父睿亲王为摄政王。这样的一天,朝事由睿亲王一个人把持,遇本独断独行,亲王大臣都钳口结舌,一句话也没得说处。

  一天忽报明朝的平西伯有使者到来,多尔衮看罢大惊道:“原来明朝的皇帝已被流贼逼得殉国了!”于是命使者退去,多尔衮便召集亲王大臣,把明崇祯殉国、平西伯吴三桂借兵定乱的事对众人说了一遍。又道:“值此明朝无主的当儿,咱们拿代定国乱为名,乘间以图明疆,你们意下以为怎样?”亲王大臣齐声应道:“悉听王爷处断!”多尔衮大喜,当即打发吴三桂的使者回去,并吩咐道:“俺此番统兵入关,专为你国驱贼定乱,你可回复吴平西,叫他带了轻骑来关前迎接俺的大兵就是。”使者叩头起身,星夜进关来报知三桂。

  这里多尔衮以豫王多铎为先锋,肃郡王豪格为先锋,肃郡王豪格为中队,留郑亲王齐尔哈朗辅幼主,自己和武英郡王阿济格,大将扈尔赫等,点起二十万大兵,辞了太后,浩浩荡荡地望关前进发。晓行夜宿,不日到了山海关,前锋报明军驻扎关前。多尔衮正要使人探问,早见一队人马素服剃发,直奔多尔衮的军前,正是平西伯吴三桂。当时进营见了多尔衮,三桂自愿为大兵前驱,多尔衮便递一支令箭给三桂,命他带明军作为乡导。三桂奉了令箭,率着所部向前疾进,多尔衮统了清兵随后进关,一路斩关夺锁,攻破贼兵城邑,势如风扫残雪。看看兵过通州,李自成在京中闻得三桂的大兵已进通州,忙下令收拾起金珠宝物共载七百多车,预备兵败时逃入陕西,一面亲领贼兵,出京迎敌。

  两军相遇,正在大战,蓦然清兵拥出。李自成的贼兵从未见过这种装束,一声呐喊“妖兵来了”,各自抛了戈矛,回身逃命。李自成大败,退走五六十里。多尔衮兵不血刃进了北京,又分兵两万交给三桂,令追赶贼兵。李自成也恐三桂来追,和牛金星等商议抵御,恰好三桂人马赶到,贼兵一见满洲人马,回身便走。牛金星大叫:“事已急迫,速弃陈圆圆,以缓吴三桂的追逐!”李自成听了,还有些恋恋不舍,正护着陈圆圆鞭马疾驰,被吴三桂赶上,亲自带住陈圆圆的丝缰,李自成趁势逃脱。吴三桂夺得圆圆,便收军不赶。九王多尔衮闻吴三桂逗留不进,恐他回京有变,急督促三桂统兵西进追贼。这里多尔衮就在北京定都,并令飞骑出关,迎幼主进关,在北京接位,又命多铎领大兵进取江南。当多尔衮燕京定都,满洲亲王大臣都疑这大位必是多尔衮自己的了,不期地迎接幼主进关,第一个先俯伏称臣,他这开国的功勋可就不小了。那时满汉大臣提议酬功的办法,汉臣中有知道多尔衮和皇太后嗳昧事情的,主张皇太后下嫁给摄政王。这议论一出,汉大学士钱谦益竟上书奏请,多尔衮读了表章,正合私意,忙进宫和皇太后密议,觉得这办法很为美满,于是下旨准奏。好在那班满洲王公大臣,都不懂得礼节和廉耻的,任听多尔衮怎样的做去。哪里晓得清朝开国,已留下这极大的污点了。要知太后怎样下嫁,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一六回

  第一一六回浅笑轻颦玉人装半面银筝渔鼓少主宴三更龙凤旌旗,白旄银钺,一对对地经过了。一阵地鼓乐喧天,绿衣黄带,戴大凉帽的侍卫,列着队前进。侍卫过去,便是黄盖紫伞,龙头幡、丹凤旗,金爪、立爪、卧爪、金钺、仪刀、红杖,青灯,日月珍珠旗、朱雀玄武旗、青龙旗、白虎旗,曲盖,日月掌扇、龙凤掌扇、功德旌、褒功旌,双龙赤帜、双凤青帜,豹旗、虎旗、狮旗、象旗、风雨旗、雷电旗,龙凤大纛,这一面大纛算是押队。大纛旗之后,是掮豹尾枪的侍卫官,黄衣黄裤,金带碧靴,状貌都异常地严肃。黄衣侍卫列着队伍过去,随后是锦衣内监,捧着宝瓶、金盆、金唾壶、金水盂、金交椅、金鼎、金盒、金烟袋、金提壶等,分作四人一排,很整齐地走着。接着是二十四名宫女,列为十二对,红杖四对,金纱灯两对,红纱灯两对,珠拂尘两对,金提炉两对,炉中香烟缥缈,御道上寂静无哗。

  这时只见六十四名内监拥着金碧銮辇,辇中坐了摄政王多尔衮。跟着銮辇的是一座又高又大的凤辇,用一百二十名内监拥护在凤辇的四围,凤辇上端端正正地坐着珠冠凤帔、雪肤花貌的皇太后即文皇后,满朝的相卿,亲王贝勒以及各部大臣,都步行随辇。那一天是皇太后下嫁的吉辰,凡銮辇凤辇经过的地方,大街小巷都悬灯结彩,露天盖起了彩棚,自午门起直达摄政王府第门前,地上均铺着黄沙,护卫的羽林军,五武一步兵,十武一马兵,街衢上站立得满满的。闲人杂民,事前已驱逐走了,道上静悄悄地,只有几个鲜衣佩刀的武官,在那里彳亍往来。等到了銮辇和着凤辇过去,才由摄政王府中传下一道谕旨来,令羽林军马散队。

  摄政王多尔衮迎太后到了府中,经宫女们扶皇太后下了凤辇,由亲王贝勒的眷属福晋格格们迎接太后进了凤仪轩。献茶进点地休息一会,忽听得堂上鼓乐齐奏,内侍跪报吉时,宫女们扶持皇太后出堂,摄政王多尔衮已貂袍龙衮地立在红缎毡上,宫女扶皇太后并立了盈盈交拜。大礼行毕,宫女们献了合卺杯,亲王贝勒都在堂前叩贺,摄政王和太后受贺已罢,方才送入洞房。

  又有一班亲王大臣的官眷来新房中叩贺,皇太后心上万分地快乐,吩咐一声:“赏!”早有宫女们抬过宫中带来的金珠宝玉等,分赏给亲王大臣的眷属。那些福晋格格及满汉大臣的夫人们,一齐谢恩退出。其时摄政王府中大开筵宴,异常地热闹。摄政王多尔衮亲自出来应酬,这喜宴直闹到三更时分,众亲王大臣才谢宴散去。

  摄政王多尔衮自回他的新房去陪伴太后,两人对饮了几杯合欢酒,酒兴初浓,携手入帏。这一夜中,多尔衮和皇太后新婚旧爱,欢娱自不消说得。第二天早上,多尔衮入朝谢恩,皇帝下谕晋多尔衮为父皇摄政王,与皇帝并肩听政,同受百官的朝贺。

  从此多尔衮和皇太后做了名分的夫妻,享他们鱼水之乐。暂且按下了。

  再说吴三桂奉了多尔衮的命令,督师追逐李自成,夺回陈圆圆,自成率着败残人马逃回陕西,吴三桂不舍,仍统兵西追。

  在半途上接到了多尔衮燕京定都的消息,帐下部将一齐放声痛哭,弄得个吴三桂进退维谷,越发不敢妄动。忽又接到多尔衮第三道飞檄,令进兵西安,追击李自成,三桂只得督师再进。

  李自成已势穷力竭,一听吴三桂兵到,弃了西安,连夜走商洛出潼关,窜扰荆襄。吴三桂赶至,下三秦,破了河南,复了荆襄。自成败走辰州,转奔黔阳。时贼兵乏粮,四出掠劫,黔阳四境鸡犬为尽。明川广总督何腾蛟方屯兵黔边,闻自成被吴三桂击败,便统兵夹攻,大败李自成于罗公山。

  自成领了十余骑上山奔避,山上有玄帝庙,自成进庙谒神,忽然中恶倒地。那时正值乱世,乡民多筑堡自卫,见山上来一绣甲金盔的大汉,腰佩宝剑手执画戟,倒卧庙中,乡民不认识是李自成,还当是绿林的盗首,于是发一声喊蜂拥上前,一顿地锄头铁耙,击死自成。那跟来的卫兵,要想上山救援,也被乡人击散。众人民舁了自成的尸身往见总督何腾蚊,腾蚊亲自验看时,自成头颅已被锄碎,血肉模糊,无可辨认,及见身上的衣甲都绣五爪金龙,龙尽眇一目,方知为李自成。因李自成只有独眼,所袭的衣裳靴冠都绣金龙,那龙都是独只眼以肖其形。腾蛟又命搜自成的身上,得宝玺一颗,系金玉镶成,文曰“永昌之宝玺”自成称帝,建号永昌,曾铸永昌钱,由是证实确是李自成的尸身无疑。一个残酷凶悍惨无人道的贼首,至此才死于非命。

  又有流贼张献忠,占据四川,自称大西国王。闻得自成死,知自己也将不保,便选美女百人,昼夜淫乐,淫不遂意,即命蒸食。众妇女恐慌万分,百般献媚,献忠以淫乐太过,渐成瘵疾。又欲进窥西安,令部将孙可望守蜀,自己扶病进兵。东进盐亭,正与吴三桂的清兵相遇,未及交锋,贼兵惊走。献忠单骑逃奔,到了凤凰坡,伏兵骤起,箭和飞蝗般射来,献忠身中数十矢,坠马而死,陆沉中原的两大贼酋,这时算先后毙命。

  吴三桂既剿平李自成,杀了张献忠,下三秦,定河南,破荆襄楚豫,这功绩已很不小。清廷怕他拥兵助明,忙下一道谕,封吴三桂为平西王,着赴云南就藩。吴三桂到了这时,虽犹拥大兵,却惧怕多尔衮,把明朝的仇恨,撇在九霄云外,竟俯首贴耳去安然就藩。及清廷削夺他的兵权,才懊悔不迭,急攘臂起事,可是清朝已打平各处,天下大定。任吴三桂有多大能力,已不能恢复了。

  在清兵初定燕京的当儿,部下诸将有痛哭相劝的,三桂执定说九王必不负我,终至坐失时机,三桂的庸碌无能真令人可恨。当吴三桂追袭李自成最急迫的时候,自成气愤不过,把三桂的父亲吴襄立斩于军前。三桂痛哭,誓必报仇。后来将陈圆圆夺回,拥着美人昼夜宴乐,把不共戴天的父仇绝口不谈了。

  经多尔衮飞檄督促,才勉强统兵西进,足证三桂痛哭誓师,只不过为了一个美人陈圆圆罢了。所以其实奉旨就藩云南,乐得去安闲自在。三桂到了云南,又纳了个爱姬小蛾,小蛾的容貌和圆圆可称得是伯仲。

  三桂自二次夺回陈圆圆,对于爱情,反远不如从前。这是什么缘故?就中有两个道理,一则是三桂有了小蛾,于圆圆不无分爱,第二是三桂闻圆圆被掳,靦颜从贼,心里大是不满。  三桂的为人,所坏的是自信太甚。他引清兵入关,以为多尔衮是可靠的,断不至于负约,以是多尔衮得很从容地定都燕京。

  自陈圆圆被李自成掳去,三桂以圆圆对自己爱情极其浓厚,未必肯失身于贼,因此一心要夺她回来。及至把圆圆夺回,只见她玉容憔悴,娇艳已不如往昔。三桂意圆圆必思己太切,才愁虑到这个样儿,心上转倍加了一层怜惜。  谁知贼中有个婢女细柳的,在贼营中专一服侍圆圆,这时从贼中逃回,孤身无处投奔,仍然依赖旧主。圆圆因和细柳在贼中相依日久,也不忍舍她远离,就把她收作侍女。这个细柳很有几分姿色,三桂不时和她调笑,讲讲谈谈,将圆圆与李闯的情意竟和盘托出。三桂听说,把爱圆圆的热度,十分中减去了五六,而且言语里面常常含讽带讥,弄得圆圆心里不安起来。

  原来圆圆被掠入贼中,一点没有悲态,反面含笑逢迎。李闯王见了圆圆,也几乎神魂颠倒,昼夜不离左右。自成本是厌故喜新的,无论怎样的美妇,三四天后,便弃如敝屣,独有对于圆圆,始终没有驰爱。  圆圆和自成调笑浪谑,形状的秽亵,往往丑态毕呈。自成有侍姬二十余人,自圆圆擅宠,把众侍姬抛撇不顾,那些侍姬们,个个恨得什么似的。圆圆又唆着自成,无故将侍姬们扑责,不到半个月,二十多个侍姬,一半死在杖下,一半乘隙逃走。

  自成越发欢爱圆圆,甚至白昼宣淫。圆圆也爱自成强壮,极是撒娇撤痴,迷得个自成昏头昏脑,足有三个多月不理军事。圆圆又笑自成独眼,常闭了左眼,百般仿效,自成也觉好笑。

  一天,自成大宴诸将,叫圆圆侍酒,圆圆却作了个半面装,盈盈地走到席前,引得诸将哄堂大笑。自成大怒,问为什么这样装束,圆圆笑道:“大王只有独眼,自然只好看半面。”诸将听了,又齐齐地大笑起来。自成忍耐不住,气得跳起身来,向圆圆打了两个嘴巴。想自成那样蒲扇般的手掌,打在圆圆又娇嫩又柔软的脸上,顿时红肿起来,便含泪痛哭回房。自成心上很有些懊悔,忙亲自去慰劝她,这时圆圆已哭得好似带雨梨花,宛转娇啼,自成分外地怜惜,一面好言安慰,一面把圆圆拥在怀里,好容易圆圆才止住了哭,定要自成陪她不是。

  所谓英雄难过美人关,这样一个强悍的贼酋,居然屈服在圆圆手里。从此圆圆常常装作半面,自成只是一笑罢了。怎样呼作半面?就是涂脂抹粉只搽半面,那半面不但半点脂粉也没有,简直脸也不洗,头也只梳半边。一个美貌的佳人,变作了阴阳面孔,自成虽是不高兴,然也无可奈何。那时四月里的天气,已十分酷热,圆圆把轻纱缀成了斗篷,浴后披着轻纱,斜倚在躺椅上纳凉,被自成瞧见了,不觉大喜道:“这才是一幅太真出浴图呢!”由是便不许圆圆穿上,一天到晚终是披着轻纱,随时随地可以宣淫。

  那吴三桂听了细柳的话,一缕酸气几乎冲破了脑门,知圆圆的憔悴并不是思念自己,是被闯贼蹂躏到这样的,于是三桂对待圆圆,终是淡淡的。圆圆生性是爱风流的,如今见三桂宠幸小蛾,自己常常孤衾独抱,少不得憾遗秋扇,嗟怨自己的命薄。三桂又在酒后和小蛾调笑,见圆圆姗姗地走来,三桂指着圆圆戏呼道:“强盗美人来了!”圆圆听得,明知三桂讥自己从贼,心里一气,珠泪扑簌簌直滴下来,经三桂提出“强盗美人”的名儿,府中大小侍婢仆妇都私下相呼,圆圆也亲耳听见过几次,因自己正在失宠,没有置喙的余地,只好饮泣忍受。

  这样一天天的过去,圆圆的环境也日渐恶劣,终日自怨自艾,遂引起她一种抛弃红尘的念头,这且不提。

  再说自崇祯帝殉国的噩耗传到了江南,明致任大吏如江督吕大器、御史史可法、总督马士英、总兵黄得功、副总兵高杰、进士黄淳耀、巡抚祁渊、大学士高宏图、都给谏刘宗周一班故臣,都齐集魏国公徐宏基府第,共谋继立。马士英和诚意伯刘孔昭,以福王由崧是光宗帝嫡侄,伦序当立。时福王避难凤阳,经马世英等迎立。

  史可法力争,谓不应乱立福王,众故臣不听,竟以福王告庙,建号嗣统,是为宏光帝,并在南京修葺旧殿,以马士英为大学士,史可法为体仁阁大学士,吕大器为兵部尚书,高宏图为文渊阁大学士,刘宗周为吏部尚书。  朝仪初定,马士英擅权,遇事独断:与史可法意见不合,马士英进了谗言,把史可法调了外任,令督师江北。史可法临行的时候、俯伏午门,痛哭叩头而出。马士英自史可法去后,益发专横,又密承光帝旨意,杀太子慈烺。南宁侯左良玉尚在,闻得马士英杀了太子,不禁义愤填膺,即亲统所部自汉阳渡江,传檄以讨马士英。

  谁知天亡明祚,左良玉才过九江,忽然患起病来,旧日驰骋疆场受伤太甚,这时一齐并发呕血斗余,一病不起。所有部下的将士,也霎时星散。那马士英在朝,专一排挤同僚,凡才出己上的,必设计除去,以致人心渐离,如吕大器、高宏图等,都自行辞职。马士英又选江南美女三十名,令学习歌唱,献进宫中。光帝大喜,日夜在宫内宴乐。又命召淮安伶人进宫演剧,弘光帝自己也习练戏剧,使伶工教授,步履唱白,务按拍节。弘光帝的资质本极聪颖的,不到一个月,已能歌剧数十出,便袍笏登场,高歌一阕,句唤“串戏”。又择歌妓中容貌最艳丽的,芳名玉儿,弘光帝封作玉妃,其余的尽封为侍嫔。

  相传弘光帝壮健若驴马,每饮火酒助兴,夜御美女十人,还嫌不足。江南女子大都纤弱,由马士英下谕选秀,日进美女十人,多半被弘光帝淫毙死后弃尸御沟。  御沟本和大河相通,女尸不系寸缕,顺流浮下,有经父母瞧见的,抱尸在河边痛哭。

  这样的传扬开来,江南人民知道马士英选秀的事,人人愤恨,怨声载道,民心因此渐去。弘光帝却一点也不知,仍居深宫,日事淫乐,和玉妃侍嫔特设夜宴,笙歌彻夜不停。

  这时清廷派豫王多铎收复江南。豫王兵进镇江,总兵王国栋开门迎降,金陵风声渐紧,马土英还匿了军报,不使朝臣们得知。多铎兵围扬州,史可法竭力地拒守。

  多铎致书史可法,叫他弃明投诚,史可法复书拒绝。多铎大怒,率兵士死命相扑,并架大炮轰城,把城墙轰去一角,清兵从破垣中拥入,史可法见事已急,慌忙跑入督署,自缢在钟楼下面。多铎自进攻扬州,屈指已九十余日,所以怀恨极了,下令闭门屠城,把城中的百姓杀得鸡犬不留。满人进关,虽也到处杀戮,要算扬州地方屠戮得最惨,不论男女老小,见一个杀一个,连杀十天,真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渠。

  总兵黄得功、高杰,抚台祁渊,致仕大学土高宏图,尚书刘宗周,也都殉难。

  故都督刘仁佑阖门议尽节,自仁佑以下,妻子江氏、子如义如仁、女沐英、媳李氏秦氏、甥女毛淑娟、甥婿王文靖、外甥毛馥、外孙成龙,以及婢女仆人庸妇,一门计四十三人尽行投江。自尽之前,恐尸身流散,便把绳儿连缀起来,系成一串,一个个地挨次下水。后来经人捞起尸体埋葬时,捞得了一人,觉得还有尸身在河里,索性拖将起来,一连共得尸身四十三具,一时目睹的人无不为之咋舌。又有一个樵夫,平日砍柴度日,清兵进城,樵夫忽然大哭回家,对他的妻子吕氏说:“俺采薪三十年,只知皇帝姓朱,现在却换了妖人来了,好好的人,哪里穿这种冠服?”说罢又哭。第二天上,便一口气跑上山巅,从上面直坠到地下,脑浆进裂地死了。又如一个秀才,蓦见了清兵,愤愤地说道:“我读书到如今,自黄帝制衣冠起,相传今天,没有见过这种服装。”说着便狂奔着回家,闭门绝食,竟自饿死了。

  那时清兵破了扬州,进取金陵,势如破竹。金陵既陷,弘光帝星夜逃往芜湖。  马士英出降,豫王多铎也知道马士英的奸恶,命把他倒悬起来,下面堆着干柴,柴上燃着了火,慢慢地烧着,马土英大叫无罪,也没人去睬他,不到一刻,已是熏熟了。多铎陷了金陵,又进芜湖,弘光帝不及逃走,被清兵获住。

  金铎令械系进京。不知弘光帝怎样见害,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一七回

  第一一七回花落江南轻舟载美人色空滇北冷寺栖芳踪却说豫王多铎获了弘光帝,把他械系进京。其实摄政王多尔衮正和顺治帝临朝,听说是捉了南朝的皇帝,自己在从前是明朝的属国,现在居然高坐堂皇地提讯起来,于情理上似乎讲不过去。且朝中明朝的降臣很多,更有许多不便的地方,于是授意大学士希福刚林转知刑部大臣,把弘光帝监禁起来。到了第二天早朝,刑部大臣上奏:南朝的皇帝在夜里三更天忽然急病死了。多尔衮听了,只点一点头。不一刻上谕下来,命将弘光帝用王侯礼从丰殓葬,又谕明朝故臣如欲致祭,准其如仪,以尽君臣之谊。这种举动,正是多尔衮的狡诈处,既以之收服人心,也借此察视降臣对于故国的心理。

  那道上谕下来,凡明朝旧臣如洪承畴等一班人,眼睁睁地瞧着故国君王死于非命,不能稍与援救,在自己的良心上觉得咽不下去,所以大家三三两两地,都到弘光帝灵前去叩首致祭,甚至有放声痛哭的。左右密报多尔衮,多尔衮知道这班降臣于故国之心未忘,由是对于汉臣,无论怎样的忠诚,终不觉有些疑惑,因此明朝的降臣,大半被疑见杀。获得善终的没有几人,不过这是后话了。

  再说江南的如皋地方,有一个才子冒辟疆的,别号巢民,为人仗义疏财,喜欢结交朋友,家里又甚豪富,资产的丰厚真堪敌国,江南地方,都称他作冒半天。凡是萍水相逢,或是闻名急难相投,无不有求必应。一时结交遍天下,朝中亲王大臣都折节下交,说起冒辟疆三字来,连妇孺也知道的,就是古时的孟尝君,想也不过如是了。这冒辟疆不但是座上客常满,樽中酒不空,便是闺中姬妾也很不少,而且个个都是绝色,所谓室贮金钗十二,门迎珠履三千,这两句堪以赠冒辟疆而无愧的了。

  那时吴中有四大美人,一个叫顾秋波,一个叫李蕙兰,一个叫马湘君,还有一个就是董小宛。这四个美人,端的是花中魁首,汉水神仙。她们都爱慕冒公子是风流才子,先后委身相事,吴中美人,可算被冒辟疆搜罗完了。佳人才子,有情人成了眷属,羡慕冒公子的果然有人,妒忌冒辟疆的倒也着实不少。

  时秦贼入江南崇祯犹未殉国,陷六守,焚凤阳皇陵。有仇冒辟疆的,去贼中报告,谓冒氏富甲天下,美姬盈室。贼首通天晓,遣人向冒辟疆索军饷百万,艳姬十人,否则将踏平江南。

  冒辟疆听了大怒道:“俺有财当助官军之饷,不济贼糈。”说罢拂袖而入,贼使悻悻而去。冒辟疆即致书江南抚台祁扬名,请捐五十万,令速召各镇兵剿贼。那祁扬名是个寒士出身,得任封疆未久。他在贫困的时候,尝钟情于歌姬马湘君,自恨无力为之脱籍,及至祁扬名显达,想了此一桩夙愿,不料已被冒辟疆捷足先得,因此常常引为憾事。

  此时接到冒辟疆的书信,以为有机可乘,便亲自降尊谒见冒公子,谓愿调兵剿贼保全公子的性命财产,但求和马湘君相见一面。冒辟疆听了,已知来意,不觉慨然说道:“区区一个侍姬,何必劳公挂齿,公即爱之,晚生即以马湘君相赠就是。”

  祁扬名大喜,连连称谢拜出,心里还疑冒公子相戏,暗想人家一个爱姬,任冒公子怎样的豪爽,岂有一言就把爱姬相赠,怕天下未必有这样的呆人。祁扬名一路默默地呆想着回到署中,只见一个美人,盈盈地迎将出来,细看正是昼夜所梦想的马湘君。祁扬名这一喜非同小可,方知冒公子言出行随,性情的豪爽,果然名不虚传。

  原来冒辟疆送祁扬名出门,即唤过两名得力家丁,打起一乘小轿,把马湘君如飞般地送往祁抚台的行辕,等那祁扬名回去,玉人早已到署多时了。这时祁扬名的感激冒辟疆,自不消说得。第二天上,便飞檄各镇,调齐人马,一昼夜夺回二十四寨,贼兵败走湖北,江西九江赖他保全了。

  到了崇祯帝殉国,弘光帝南京嗣位,马世英当国,闻得冒辟疆豪富,就矫旨要他助饷。冒辟疆痛明社沦亡,立捐三百万金。

  马世英见冒辟疆这样慷慨,又闻得他家中有个美人叫李蕙兰的,并指名强索。

  冒辟疆只得把李蕙兰送去,到得中途,蕙兰竟投河自尽。马世英大怒,又遣使来索董小宛。时冒辟疆的四美人,顾秋波已病卒,冒公子所最宠爱的,就是一个董小宛了,怎肯听马世英取去?于是四处去钻门路,幸得冒公子多财广交,终算把董小宛保住,一场天大的祸事,无形销灭,可是冒辟疆的家产,也就此中落了。  古人说美色是祸水,能亡国破家,这句话真是无上的名论。

  冒公子为了一个爱姬,几乎倾家荡产,哪里晓得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因这董小宛的缘故,又弄出一桩祸事来了。当豫王多铎兵下江南,冒辟疆家里已是门可罗雀,从前的门客也大半星散。辟疆家的房舍本来栋宇连云,楼阁巍峨,自经几番波折,把巨厦尽行典卖了。和董小宛迁居在一别墅中,那别墅名唤水绘榭,榭后有一座花园,建筑得精致异常。美人才子逍遥自在,过他闲适的光阴,优游林泉,倒也十分快乐。不过冒辟疆家虽不丰,济困扶危的豪侠气却并不因此改变。

  有一天上,一个营镇的督粮差官闻名来投冒公子,见面便哭拜在地,垂泪要求救援。冒辟疆忙扶起那差官,问是什么事儿,那差官又磕了个头,才涕泣说道:“三日前载粮赴南通州,在江中遇风浪颠覆,回去必受军法,素闻冒公子疏财仗义,能济人之急,以是踵门求救。”冒辟疆问饷约多少,差官答道:“须需三千金。”

  辟疆叹道:“你若三年前来相求,休说这区区数目;现在俺自己也很拮据,哪里能接济于你?”那差官再三地央求,辟疆沉吟半晌道:“瞧你的运气吧!俺今天方遣仆人向某太史借三千金以充用度的,倘能如愿回来,俺当悉数相馈。”那差官拜谢,是夜遂留在冒家。约有三更光景,听得门外舁物声大作,冒辟疆唤起那差官道:“你的命运还好,某太史恰付三千金,快运往舟中回去复命吧!”差官感激涕零道:“公子大德,小人只取半数,留半为公子自己应用,小儿已受惠多了。”冒辟疆正色说道:“军中饷是生命,若有短少,还是坐罪。俺在就地,虽穷迫犹可设法,你是军人,千里从戍,缓急谁来怜悯?既许你相援,你只顾携去就是!”那差官恭恭敬敬地磕了两个头,载银自去。

  后来冒辟疆贫困,忽有大将来相谒,自称弟子。辟疆自揣生平虽交遍天下,门墙桃李极盛,却不曾收过武弟子。及至见面,又不认识的。那大将军忽然长跪叩拜,拜罢,自陈是昔年失粮的差官,蒙公子相援,后以军功得晋爵大将军。冒辟疆恍然大悟。大将军便迎辟疆入行署,馆里尤觉丰盛。大将军又命门客伴辟疆游玩各处,这样的盘桓了半年,辟疆坚欲辞归,大将军亲自相送,至三十里外才别去。到了家中,只见甲第高耸入云,婢仆往来如织。辟疆忙问家人,方知都是大将军所置办了,特地赠给辟疆的。总计冒辟疆一生似这般事迹,也笔难尽述,都是他那时施惠于人,今日受人的报答,不上几年,依旧富甲一郡,那不是仗义扶危的好处吗?后话且按下不提。  再说豫王多铎定了江南,闻得吴中美女极多,要想搜罗几个进京,好供将来自己的受用。于是饬人四下寻找。有和冒辟疆结怨的,暗暗到豫王的行辕中告密,谓冒辟疆家中美姬最多,豫王听了大喜。但以满洲亲王去强占民间的良家妇女,声名未免不雅。适巧太湖巢匪作乱,豫王便指冒辟疆私藏巢匪,令官军往水绘榭去搜捕。

  早有署中书吏与冒辟疆有交情的飞报辟疆,叫他逃走,辟疆星夜逃到通州,留下眷属,被豫王捕去。  冒辟疆悄悄使人往豫王府中刺探消息,得知豫王要夺他爱姬董小宛,无故陷他罪名。冒辟疆大怒,正要设法挽救,不料豫王忽奉诏进京,调洪承畴来督理两江,等到冒辟疆赶来,豫王已一叶轻舟,载了美人北去了。冒辟疆因爱姬被夺,心中不舍,也兼程进京,不日到了都下。好在都中士大夫,半多故交,当即缮成诉状,赴刑部控豫王霸占有夫之妇。

  刑部大臣冷僧机,和豫王多铎本有郎舅关系,听得外面风声不佳,私下报知豫王。豫王也闻汉御史赵谷臣将上疏劾奏,知道这姓冒的有些来历,心里已是胆寒,忙去和谋士商议,被他想出一条恶计来,把那董小宛载入毡车,乘夜献进宫中。时顺治帝年已十六年,由皇太后指婚,册立科尔沁克图亲王的女儿董禄氏为皇后。大婚不到一月,皇帝和皇后反目。顺治帝正嫌皇后貌寝,心里万分地不高兴,一见豫王进献一个美人来,真是体态轻盈,芳姿秀媚,不觉喜出望外。当董小宛进宫的消息传出去,气得冒辟疆目瞪口呆,什么诉状劾奏都是不中用的了,只好垂头丧气地南归。

  那顺治帝得了董小宛,见她媚锁春山,常常啼哭,玉容虽日渐憔悴,却不减娇艳,因此天天去瞧董小宛,呆呆地坐一会儿,就悄然自去。这样的一天又复一天,朝中忽然摄政王多尔衮薨逝,顺治帝也十分震悼,辍朝三日,算是举哀。这三天中,顺治帝足迹不履小宛的那里,小宛觉得这位皇帝也十分多情,芳心中蓦地起了一种感想,以为要替冒公子报仇,非结识皇帝的欢心不可。主意打定,第四天上,顺治帝匆匆地来看董小宛,小宛便笑脸承迎,顿改了往日的常度。顺治帝自然欢喜,当夜即行召幸,次日便封小宛为董鄂妃。从此宠幸小宛,甚至寸步不离。谁知好事不常,偏偏那皇后董禄氏见顺治帝册封爱妃,弃自己犹如敝履,心里就起了一种醋意,竟不顾好歹,悄悄地去奏知皇太后,谓皇帝年轻,迷恋汉女,荒废朝政。皇太后听了自然大怒起来,立刻召顺治进宫,当面训责了一顿,顺治帝诺诺地退去。太后又把董小宛召到面前,细细地打量一下,冷笑几声道:“好一个狐媚子,你是哪里来的妖妓,胆敢扰乱宫禁,狐媚皇帝?”董小宛见问,自己原拚着一死,倒也豪不畏惧,把豫王强占,私献进宫的话,朗朗说了一遍。太后听罢,心里越发愤怒,一则愤皇帝擅立妃子,居然独断独行起来。二则恨豫王私进汉女,迷惑皇上。于是下了一道懿旨,宣豫王多铎进宫,也被太太后痛骂一顿,当即传谕,将董鄂妃送往玉皇宫去,永远不得召幸。内监们奉谕,打起一乘软轿,把董小宛纳进轿内,抬往玉泉宫去了。顺治帝听得把董小宛幽禁玉泉宫,心里异常地懊丧。

  这玉泉宫在西山,是一所清净的冷宫。董小宛在这冷僻的所在,只影单形,凄凉万分。转念自己的身世,不觉悲从中来。

  又想到自己本名门闺女,堕落做了歌妓,幸得冒公子多情,拯拔出了火坑,方期相偕白首,中道又逢魔障,身入陷阱,却遇见了多情的皇帝,位晋贵妃,知道此生可以安享到老。万不料做了皇帝,还不能庇一个妃子,无怪冒公子不能保全爱姬了。

  董小宛独自一个想来想去,竟然想到红颜薄命,所遇皆非。渐渐觉得红尘可厌,心镜空洞,慢慢地转念到修道的念头上去了。

  顺治帝自董小宛出宫,终日咄咄书空,笑一会叹一会的,神经似乎有些错乱起来。

  有一天晚上,明月当空,大地如昼,顺治帝忽然唤过两名小太监,悄悄地跑到西山玉泉宫去,和董小宛相叙。两人见了面,也不悲哭,大家相对着痴笑了一会,半晌,董小宛说道:“人生万事皆空,倒不如还我本来面目。”顺治帝听了,也抚掌大笑道:“好,好!咱们再见吧!”说着竟自出宫下山,犹隐隐听得董小宛在山上娇声叫道:“陛下有心,五台山上再行相见。”顺治帝也不去睬她,匆匆地自回宫中。  那侍从的两名小监,看了这种情形,好似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内中一个小监,忙忙将这事去报知皇太后,太后恐皇上因此想痴了,秘密吩咐内监到玉泉宫去放起一把火来,连董小宛和许多的宫人侍嫔一齐烧死在西山之上。玉泉宫被焚,董小宛烧死的消息传到顺治的耳朵里,不禁拍手大笑道:“好,好!”从此便不言不语,也不进饮食。小监慌忙去报知皇太后,皇太后急急地自己来看,顺治帝还是个呆呆地不开口,依旧抚掌笑道:“好,好!”皇太后没奈何,只得命宫监等小心伏侍,自己回到宫中,觉得对于董鄂妃的事,忒过于激烈了,致弄得个皇帝不痴不癫。

  皇太后想到这里,心上也有些懊悔起来。又因摄政王多尔衮已死,更无可以商量的人了。太后正在烦恼,忽然被她想起一个人来。那人是谁?就是大学士洪承畴。  那洪学士和皇太后从前也有过交情的,洪承畴出督两江,是摄政王和他拈酸,所以把他远调到南方去。此时摄政王逝世,皇太后深宫孤居,不无寂寞,这时又因皇帝的事没人可以商量,由是想起了洪承畴来。当即传出懿旨,令大学士苏克萨哈代督两江,调洪承畴星夜进京觐见。上谕下去,真是雷厉风行,苏克萨哈克日出都,往调洪总督进京不提。  再说吴三桂自就藩云南,以为位极人臣,一切饮食起居,无不穷奢极欲。又在云南潘府后面大兴土木,建造起一座花园来,名叫赭玉园林,日久和小蛾宴乐园中,笙歌通宵达旦。又因费用浩繁,任意增加税赋,强捐硬索,一班小民叫苦连天。  朝中谏臣,章疏迭上,顺治帝方要付朝臣议处,忽然宫中发生了董小宛的风波,就此将这件事搁起,吴三桂遂越发肆无忌惮了。部下将士见吴三桂不理政事,自己安富尊荣,忘了众将的血战功劳,军饷不时短缺,藩府中却非常奢侈,部下以是逐渐离心。还有一个形影相吊、秋扇遭捐的陈圆圆,春色恼人,画楼寂处,叫这样一个风流放诞的陈美人,怎不要怨恨咨嗟?由怨生愤,也渐萌一种遁世之想。

  一天,三桂在赭玉园林大集宾客,召徽班女伶入园演唱,一时觥筹交错,履舄杂陈,正兴高采烈的当儿,蓦地见陈圆圆扶着一个婢女披发进园,走到三桂座前,噗地跪在地上,垂泪说到:“妾身侍奉王爷已将数载,蒙王爷不以蒲柳见弃,此生无可报答,只有俟之来世。今妾身已勘破红尘,请从今日起,望王爷赐一所草堂,他日骸骨得蔽风雨,妾身于愿已足了。”

  说罢由袖中抽出一把金绞剪来,嗖嗖地几剪刀,把万缕青丝纷纷剪断地上。三桂待要阻住,眼见得来不及了。这时三桂心里也不免有些感动,顾不得座上的宾客,一把搂住圆圆,忍不住滴下泪来。圆圆更呜呜咽咽哭得悲哽欲绝。

  三桂一面扶起圆圆,并再三向她慰劝,圆圆一味地痛哭,任三桂怎样地抚慰着,圆圆只是不作声。直到酒阑席散,宾客各自散去,三桂便亲自扶着圆圆进了绣闼。  两人共入鸳帏,重修旧好。这一夜的温存缱绻,自不消说得。及至日上三竿,香梦初回,三桂睁开眼来,枕上不见了圆圆,便打了个呵欠,起身笑道:“怎么这样起得早?”连说几句不见圆圆答应,揭帐瞧时,房内静悄悄地不见圆圆的影踪。三桂就高唤了两声,婢女们飞奔地进来,三桂说道:“陈夫人到哪里去了?”侍婢见说,怔了半晌说不出话来。三桂心疑,忙披衣下榻,命侍女仆人向各处园林中一找,哪里有圆圆的影踪?听侍女们说,自昨夜陈夫人进房安睡,不曾见她起身出房的。三桂叫唤各处的管门人来诘问,方知花园门开着,三桂顿足道:“圆圆果然走了!”  说时即召集健仆,立刻分四路去追寻。不多一会,有个仆人来回报,陈夫人找到了,在离此半里多路的栖云寺中。那座寺院,本久经荒芜的,只有西楼一角,隐现于丛林碧树中。圆圆到过这栖云寺里,所以认识。此时遁迹荒寺,香草美人和木鱼石磬、佛像心经结起不解缘来了。不知圆圆怎样结果,再听下回分解。

第一一八回

  第一一八回北风凛凛海道奔黑夜疑云阵阵噩梦惊深宵碧树浓郁,万翠丛中隐隐有红墙一角。墙内黄瓦朱檐,小楼半楹,遥望疑是九重宫阙。小楼的纱窗半阖,鱼声隐隐直从窗中透出,使人到了这样清寂的所在,往往萌出尘的冥想。那小楼里幽居参经的,是个抛撇红尘的美人儿,就是人人所知道的陈圆圆。

  这时林中野鸟飞翔,石泉水声潺潺。忽听得远远地蹄声得得,有十多骑人马如飞而来。当头的一位官员,朱顶花翎黄马褂,龙蟠箭衣,腰右荷囊,左佩宝剑,足登乌靴,风采甚都。

  那官员策马到了荒寺面前,把鞭儿授给侍从,霍地跳下马来,三脚两步进了寺门,一口气走上小楼,口里还不住地叫道,“沅娘,沅娘!你真地舍了俺走了吗?”

  陈圆圆正在诵经,听得有人呼她小名圆圆小名沅娘,略略回眸瞧了一眼,见是吴三桂,便依旧垂了粉颈,只顾自己讽经。三桂叫她,只作不曾听见一般。三桂走到了楼上,就在窗口上吩咐侍从都在楼下等候,自己就挨近圆圆的身边坐下。他见圆圆只是不睬,忍不住把经本一把拖过来,却是救拔苦厄的大悲咒。圆圆没了经本,无可再诵,不觉冷冷地说道:“王爷已有了新欢,早弃旧爱,妾身既已脱离红尘,正无须王爷来假慈悲,快打马回去,新人冷静了,去陪伴要紧!妾身是天生的薄命,荒寺栖止,终了残生,已是万幸了。”圆圆说到这里,声音带颤,不由地凄怆起来。

  三桂听了圆圆的话,无非含着酸意,忙起身深深唱了个喏道:“以前的事,都是俺的不好,请你看昔日之情,饶恕了俺。从今以后,俺决计不再这样了,种种要求你海涵。现俺备了一匹空鞍马,俺和你并马回去吧!”圆圆收住眼泪,正色说道:“天下无不散的筵席,王爷的确是一片诚心前来。无如韶华易老,岁月如流,以色容人者,他日色衰爱驰,终有相弃的一日,倒不如无边苦海,及早回头的好!王爷但请早还,妾身宁伴野草苍松度此光阴,倘要妾身回去,是万万办不到的。王爷如其是不放心的,即请斫了贱妾的头颅去!”

  圆圆说时,便伸手去抽三桂的佩剑。三桂忙按住了剑鞘,那两条腿软绵绵的,不知不觉跪倒了尘埃。圆圆这时丝毫没有转意,见三桂跪着,她故意掉头坐下,仍然去诵她的经卷。三桂细察圆圆的意志决绝,那粉脸的严肃连霜也刮得下来,谅想她伤心太甚,一时非人情可动,只得等她愤气稍平,慢慢地劝她就是。想着便没精打彩地立起身来,叹口气道:“沅娘,俺终不能忘情于你,此时俺暂为忍耐着吧!”

  说毕懒洋洋地下楼,跃上金鞍,回顾圆圆,还是埋头讽诵。三桂点头道:“从来说女子的心肠比须眉来得残忍,这句话俺今天才相信了。”

  三桂回到蒲府,第二天就派了四名使婢来服侍圆圆,又替她在荒寺旁边盖起一所尼庵。那庵堂共是屋宇五楹,一轩两厢,一楼一大殿,殿上塑慈航道人全身,高九丈,旁塑龙女善财,左厢是弥勒阿难,右厢是金刚伽蓝。轩中作为客室,陈设古玩,悬挂书画,琴棋弓箭无不俱备。小楼一楹,是圆圆的寝室,绣幕珠帘不减藩府闺闼。至建造的精致,画栋雕梁,大殿上玉阶丹陛,碧牖朱檐。楼后小圃植四时花木,辟畦栽竹,凿沼养鱼。  布置得清静,是华丽中含着幽雅。三桂的对待陈圆圆也算一番苦心了。

  到了庵宇落成的那天,三桂就折柬邀客,滇中缙绅大夫到者踵趾相接,尤其是那些官员的眷属,闻得是吴平西王的爱姬出家,往日素知平西王有个宠姬叫陈圆圆的,是绝美人,耳名既久,谁不要想瞻仰一下?得了这样的好机会,当然争先恐后,滇地城里城外,大家来瞧热闹,几乎万人空巷。那时庵中粉垩得金碧交辉,殿宇巍峨,佛像壮丽。众人见了这般精致的尼庵,已是生平目所未睹,啧啧的传赞声不绝于耳,都说平西王的如夫人出家到底和寻常的妇女落庵不同。大凡妇女们等到环境恶劣,逼迫得无地容身,才萌剃发的绝念,如稍有余地,断不肯走这条路的。所以削发为尼的妇女,大都是困苦不堪,从没有圆圆那样地富贵出家,好好的王爷夫人不做,却来度那梵声鱼音的清苦日子,把来放在常人眼中瞧去,益发觉得可异了。

  于是三三两两,议论纷纷。三桂这天却十分得意,打叠起了全副精神,在大殿两厢及客轩中亲自招呼来客。茶罢,三桂向缙绅们说了建庵的缘故,只推说圆圆生性好佛,特为筑此茅庵以从她的心愿。众绅士听了都绝口赞扬,三桂也万分快乐,便拱手请绅士们赐个庵名。

  众绅士大家推让了一会,又讨论了半晌,由一个年龄稍长的缙绅,崇祯年间也做过一任督粮道,这时就起立躬身道:“昔日慈航证果成道,相传是四月十九日,今王爷的夫人悟真皈依的吉期,恰当四月十九日,下走等深望陈夫人早证大道,也和慈航道人一般,那么就取个‘证慈禅庵’吧!”说罢众绅土一齐哄然附和。三桂大喜,方要叫左右看过笔砚来题名,忽见服侍圆圆的近身小婢从小楼上带跌带爬地哭嚷下来,口里不住地喊着:“夫人不好了!”三桂吃了一惊,忙问什么事这样惊慌?小婢垂泪说道:“陈夫人已自尽了!”三桂和众绅士听了,都惊得目瞪口呆,急急地三脚两步奔上小楼,只见圆圆高高地悬着。三桂大踏步抢将进去,飞身上椅解下圆圆来,却已气息毫无,玉体如冰了。  三桂这时也顾不得怎样了,一把搂住圆圆的尸体放声恸哭起来。众人见了这种情形,也个个摇头叹息。三桂哭了一会,唤过那服侍的四名使女,含怒说道:“陈夫人自尽,你们都在哪里?”使女齐齐地跪禀道:“夫人在自尽之前将小婢们一概遣出房外,半晌不见夫人的声息,才撬开门儿进去,见夫人已自缢死了。”三桂长叹一声,吩咐左右将圆圆以王妃礼盛殓了,即日安葬在栖云寺的松林下,并建石碑,大书“陈姬圆圆之墓”。后人到此凭吊,有七绝一首道:青苔碧瓦短墙边,古墓倾颓犁作田。

  陈姬风流伴野草,空教游客话当年。  三桂葬了圆圆,命将那座茅庵扃闭起来,至今茅庵的遗迹犹存,落得后人几声嗟叹罢了。

  再说明朝自江南袭破,宏光帝被擒遇害,大臣多半殉节。

  时唐王韦键在福建登位,是为隆武帝,鲁王以海,据浙江绍兴,号称监国。降清将领李成栋率兵围杭州,大破明兵,进军萧山,和钱壮武战于瓜沥,败退铜鼓山,绍兴震动,鲁王以海见孤城难守,从海道夜遁舟山。清兵又围舟山,郑之龙请降,舟山陷落,清兵械系鲁王送往京师,半途遇害。清兵又破福建,擒住唐王韦键,杀死于军中。唐王弟韦(钅粤),由顾元镜等扶立广州,是为绍武帝。

  清总兵李成栋攻破了广州,获绍武帝韦(钅粤),即斫了韦(钅粤)的头颅送往京师。时只有桂王由榔即位于肇庆,是为永历帝。清总兵李成栋反正,张献忠骁将孙可望降明,明军声势大盛起来。

  这时吴三桂在云南声势日盛一日,清廷异常地疑惑,靖南王耿精忠、平南王尚之信和平西王吴三桂,清初称为三王。这三位就藩的汉人,都拥着兵权,清廷不时遣人监察。吴三桂的兵力最盛,而且有通明的嫌疑,清廷削藩的风声非常紧急。吴三桂部下的诸将,人人替吴三桂担忧,参仪夏国相忙来见三桂,把清廷撤藩的消息大略讲了一遍。三桂正迷恋着小蛾,将此事抛撇在一边,蓦然听了夏国相的话,好似兜头浇了一桶冷水,半晌说不出话来。这样地怔了一会,才慢慢地说道:“倘清廷真个下旨撤藩,那可怎样是好?”夏国相道:“清廷虽加王爷王爵,但疑王爷的心理却一点也不曾消除的,倘稍为可以指摘,便一道上谕下来,使王爷迅雷不及掩耳,这倒不可不防。想为自固起见,第一要扩充实力,万一有变,好预备抵御了。

  内顾既已无忧,再外结耿、尚两王,以便有事互相呼应,这外援一层,也是极紧要的。”吴三桂见说,连连点头道:“参议的计较有理,俺这几天精神很坏,烦参议代俺去办理就是。”夏国相领命,辞了三桂,自去料理不提。三桂自己,只和小蛾豪饮歌舞,穷奢极欲,云南的人民怨声载道。那夏国相奉了命令,在各处要隘布防一切,外面哄传吴三桂将叛清,清廷闻得三桂调兵遣将,深恐一旦不测,西南必致糜烂,于是急下一道上谕下来,令三桂移师关东,一面密嘱豫抚图海,中道邀击三桂。

  那谕旨道:平西王吴三桂剿平闯逆,南征北讨,劳勋懋著。朝廷论功褒赏特封为平西王,留镇云南。当此西南大定,该王郁处滇中,谅非素志。着该王即日移师关东,藉资镇慑。该王任事忠奋,应奉命即行,无负朝廷寄托之重。切切凛遵。钦此!

  吴三桂接到了上谕,行又不是,不行又违旨意,又觉进退两难起来。参议夏国相说道:“朝廷谕旨已下,如其违命,清廷即兴师征讨,有所借口了。现下不如乘明永历帝被清兵逼迫遁往梧州的当儿,咱即出师相助,看清廷的动静再定行止吧!”

  三桂大喜,便派马保为先锋,统兵两万出兵夹击永历帝。瞿式耜等尽节,永历帝守不住梧州,黑夜走永昌府,三桂的兵马也乘胜进迫永昌,一面推说出兵,徘徊观望,不肯移师关东。

  清廷已窥出三桂的心理,知道他终久是要变心的,又密谕图海,收夺三桂的兵权。图海得了上谕,私下和左右商议道:“吴三桂赖以雄视一方的,就是拥有兵权。

  我如夺他,必然激出大变来,朝廷不是要加谴于我的吗?”这时有个中军冯壮士,应声答道:“某有一策,保管吴三桂三军瓦解。”海图听了大喜道:“你若能有良策,咱当不吝重赏。”冯壮士攘臂说道:“吴三桂坐滇中剥吸民旨,百姓人人共愤。

  某愿以三尺龙泉刺杀三桂,那时他军中蛇无头而不行,还怕他不一鼓平荡吗?”图海欣然道:“计是好的,只是要慎重做去,不可太鲁莽了,以致弄巧成拙。”冯壮士点头应允了,星夜扮作一个贩药的客商,偷偷地混进了云南城。

  时清廷削藩声浪越高,云南地方由夏国相防范着,搜查行人十分严密。冯壮士暗藏利刃,天天在王府前后巡视,那吴三桂却躲在赭玉园中笙歌夜宴,一个月中难得有一两次外出。壮士候了四五天,得不到一些儿机会。有一天晚上,冯壮士又到藩府花园门前俟三桂,抬头见园门外有一棵大樟树,树干正斜倚在园墙上。壮士暗叫声“惭愧!有这样一个机遇,为甚要在门前呆等?”想罢飞身上树,抱在枝干上,向园内一望,恰恰对着园中的玉雪亭。这天晚上,三桂携着爱姬小蛾和十几名侍姬,正在亭上夜宴,卫士保住在身后侍立。

  讲到这个保住,是河间人,练得一身的好武艺。三桂在园林大宴宾客,小蛾侍侧,三桂命她唱歌,却没有良好的琵琶。

  内中一个宾客说道:“俺有一只琵琶,是数百年前的古物,可惜现在家中,否则倒可一试。”保住在旁应道:“咱愿替王爷去取来。”那宾客笑道:“俺家中离此有五十多里,又藏在密室中,就是俺家中的仆人也没处找寻,何况是你?”保住竭力请行,当即向宾客问明了室宇的样儿及藏琵琶的所在,忽地跳上屋顶,身轻似燕一般一点声息都没有。去了不多一刻,见屋檐上似有飞鸟下地,保住已含笑上亭,双手捧着一只琵琶,对宾客说道:“幸不辱命,琵琶已取到了。”那宾客忙看时,果然是自己藏在密室的,不觉失色赞叹。  三桂命将琵琶给小蛾弹唱,端的弦音清越,与寻常的琵琶不同,听得座上的宾客个个心迷神往。从此三桂对于保住,越发比前宠任,进出命他随在左右护卫。因三桂自引清兵进关,人心都很愤恨,三桂自己也略略有些觉得,怕被人暗算,坐卧皆有勇士保护着的。

  在宴玉雪亭的隔夜,三桂饮得酩酊大醉,踉踉跄跄地扶入罗帐,醉眼朦咙中觉得自己居半山,脚下拥着云雾,遥瞰山中翠柏苍松浓绿欲滴,三桂便信步下山,只觉山麓中一个美人,生得桃腮杏眼,看着三桂微笑,三桂这时身不由主地向着那美人走去,猛听得大吼一声,一只斑斓的大虫望三桂的头上直扑下来。三桂大吃一惊,吓出一身冷汗,开眼醒来,却是南柯一梦。三桂这时也不再睡,听谯楼正打三鼓,便把梦境和左右说了。众口一词说猛虎是恶人,须慎防暗算。三桂见说,便令保住带了利器随在左右。这夜在玉雪亭夜宴,正喝得兴高采烈,忽见一道金光直向三桂身上飞来,保住眼快,忙抽刀一格,只听当地一声,一把宝剑堕落在席前,接着亭阶上跳出一个大汉来,手执明晃晃的尖刀望三桂刺来。

  其时亭上顿时鸟乱起来,早有保住挺刀把那大汉迎住,两人一来一往在玉雪亭上斗着,三桂已避往亭后,挥卫士一拥上前,将大汉擒住。三桂当即升座,亲自鞫讯,问他的姓名,受谁人的指使。那大汉郎声说道:“俺叫冯壮士,来替国家除贼,俺若杀了你,自然富贵封侯。今日大事不成,任你斫杀就是了!”三桂听他的语气,似受清廷的遣使,便吩咐拖大汉出去斫了,一面召夏国相、胡国柱、郭壮图、马雄等一班将佐,大开帐前会议。吴三桂首先说道:“本爵忠心佐清,不料清室不谅,反加疑忌,甚至派遣刺客俟本爵的间隙,似这样下去,早晚是要破脸的,列为以为怎样?”胡国柱答道:“王爷请兵入关时,某等原阻谏王爷休要引狼入室,今日悔悟,可已迟了。”三桂叹口气道:“那事经过去,也不必谈它了,只筹眼前的办法。”

  夏国相说道:“王爷目前如要自保,非举旗起义,索性大作一番不可。倘终年低首人下,从前的贺人龙就是榜样流贼贺人龙,降明擢总兵,被明廷见疑斩首。”

  吴三桂踌躇说:“话虽如此,但举义的行为目前还不到这个地步。俺们这时且暗中慢慢地筹备起来,看势头不好,起事未迟。”三桂一生,误在犹豫不决。他此时如能听诸将的话说,举旗起叛,雄据西南坚垒自固,一国之君,尚足有为。万一不幸,裂土分茅似宋时的契丹,未尝不可立国。怎奈三桂迟疑因循,待清朝大兵四集,安排既定,三桂被迫得无可奈何,始率众起事。可是清廷已布置妥当,正如瓮中捉鳖,任你吴三桂拥百万之众,也当不起四面受敌,那时想到当日诸将的良言,悔自己不用,今日还有何说!这是后话,按下不提。

  再说三桂等诸将散去,独自一个坐在堂上。回想自己剿平李自成,收复秦楚,于清廷也很有一番汗马功劳。而且清朝的天下,还是自己去请清兵入关才把大明江山断送,弄到最后的结果,不但不能安享荣华,反遭清廷的监视,想来想去觉自己实在不值了。三桂呆想了一会,叫左右排起香案,设了怀宗的灵位,亲自素服致祭,祭罢俯伏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三桂这时良心发现,正哭得万分感伤,忽报清廷又有圣旨到了,不知圣旨说些什么,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一九回

  第一一九回新仇旧恨清帝入空门燕唱莺啼吴藩登大位却说吴三桂听得清廷有旨,忙把怀宗的神位撤去,迎接钦使进内。开读谕旨,是催促三桂移师关东。那钦使读罢圣旨,笑对三桂说道:“皇上很记念王爷,不日还要召觐哩!”三桂唯唯。那钦使便起身告辞。三桂送出了大门,钦使自进京复旨去了。这里三桂急召诸将商议,谓清廷步步相逼,现已事急,应怎样对付它。诸将都劝三桂起事,弄得三桂好似九头鸟拾着帽儿,正不知戴在哪一个头上好。正在犹豫不决,忽飞骑报到清廷顺治皇帝暴崩了。三桂听了,不由地大吃一惊。暗想清帝方在年少,怎么忽尔崩逝,其中定有缘故。这时帐下诸将听得顺治帝驾崩,都劝吴三桂乘朝廷无主举旗起义,三桂依旧犹豫不定。做书的趁这个空儿,把顺治皇帝叙一叙。原来顺治帝自董小宛出宫,偷偷地到玉泉宫去过一次,后来皇太后把玉泉宫焚去,顺治帝闻得小宛焚死,终日呆呆痴痴地,一会儿笑,一会儿哭。皇太后弄得没法可想,下谕把洪承畴从江南召回京来,将皇帝的情形告诉他,承畴也觉束手无策。那顺治帝却越发闹得厉害了。想自己为一国之首还不能庇一妃子,心里愈想愈气。

  旧恨新愁一齐涌上胸中,到得伤心的时候,索性大哭了一场。

  看见宫女内监,便大声叱骂出去,静悄悄地独自一人默坐着呆想。这样地闹了两个多月。

  一天的晚上,蓦地哈哈大笑起来。笑了一阵就把宫门闭上了。宫女们不敢进去,只在外面侍候。听得顺治帝在里面负着手踱来踱去,忽研墨吮毫疾书,又掷笔大笑一会。笑不多时又哭了起来。三更以后,室中已寂静无声,宫女内监也都睡熟了。

  酣睡初起,已是红日照窗,还不见室中声息。内监们有些心疑,轻轻地在宫门上一推,门却是虚掩的。就中一个胆大的内监蹑手蹑脚地进去。四面一瞧,不见了皇帝,再向御榻上一看,哪还有皇帝的影踪?吓得那内监怪叫起来,霎时宫人内监拥满了一室。有几个稍有头脑的内监说道:“且不要这样慌张,或者皇帝临幸别宫,或者往皇后那里,咱们分头去寻过了,再去报知太后就是。”众内监宫女,见说得有理,一哄地散去,各人分头去寻皇帝。谁知直到好久,到处找遍了,只是没有皇帝的踪迹。内监们才有些心慌起来,忙去报知皇太后。

  皇太后听了,急急地驾了凤辇亲自到宸寿宫来瞧看,见皇帝平日的服用器物仍旧在那里,单单不见了皇帝。皇太后也急得泪珠滚滚。这时皇后以及各宫嬛都知道皇帝失踪,大家拥在宸寿宫内议论纷纷,也有哭的,也有叹息的。在这众声杂沓的当儿,忽见一个妃子在皇帝的御榻上找出一张东西来。上面潦潦草草地写着几行汉文。那妃子不识汉文的,便呈给皇太后。

  皇太后也不识汉文的,下谕宣洪学士进宫。

  不到一会,洪承畴跑得满头是汗地走进宫来。见了皇太后行过了礼。太后把皇帝潜遁的话大略说了一遍,又把那张字递给承畴。承畴看时,却是顺治帝传位的诏书,不觉大吃一惊道:“皇帝不回来了。”因把那张诏书一句句解释给太后听了,诏中说道:朕以冲龄践祚,忽忽十有八年,德薄才疏,毫无政绩。上负祖宗创基之苦心,下失臣民望治之本意。所幸元臣辅导之功,得歼贼殄叛,享今日太平之乐。

  然清夜默思,愧据神器,抚心不无内疚。此朕所以弃国而去也。矧富贵浮云,人寿几何?朕已彻悟禅机,遁出红尘,尔等无庸悬念。至于大位,自不可久虚,朕子玄烨,为佟佳妃所出,聪敏颖慧,克承宗祧,着令继统即皇帝位。内大臣鳌拜,大学士苏克萨哈等,皆先皇股肱之臣。忠心为国,亦朕素日所信任,堪以辅佐嗣皇帝,庶不负朕寄托,祈各凛遵无违!钦此。

  皇太后读了诏书,半晌做声不得。还是洪承畴禀道:“皇帝既有诏书留着,只有照办。”一面飞召苏克萨哈来京时苏克萨哈代洪承畴出督两江。一面派亲王外戚秘密寻访皇帝踪迹,万一找不到,只有扶太子嗣位。但目下皇帝失踪的消息,切不可泄漏出去,否则必酿出乱子来的。

  太后见说,只得含泪点头。叫洪承畴拟旨,召苏克萨克。

  又下谕立皇长子玄烨为太子,以便嗣统。又密宣郑亲王和硕亲王、贝勒、贝子等进宫,令秘密访寻皇帝,不得在外声张。又把是日的管门内监及侍候皇帝的宫女内侍一齐监禁起来,以防走漏风声。又将总管内监宣来,经太后痛骂一番,即行革职留任。并吩咐嫔妃宫人,不许传扬出去。皇太后待诸事妥当,自和洪学士回慈宁宫。直到三更多天,方由两名小监掌着碧纱灯导洪承畴出宫。那些亲王贝勒奉了懿旨,自去找寻皇帝。

  再说那天晚上,顺治帝写好遗诏,倚榻假寐了一会,所以宫女们听得室内已寂静无声。鱼更三跃,顺治帝一觉醒来。悄悄开了宫门,见宫人内侍都已酣睡如雷,便一口气跑出宸寿宫。

  只见星辰满天,月光微微的一线被云遮没了。一望宫外,很是黝黑。顺治帝也不管什么,沿着御道,越过跨虹石桥便是御苑。

  时守苑的内监也已睡了,还有一两个值班侍卫在苑外踱来踱去。顺治帝恐怕惊动他,就悄悄地走到御苑西门。幸得苑门没有落锁,出得御苑,不辨天南地北,脚下七高八低地走着。看看到了皇城门前,城门早已下键了。  顺治帝喝叫开门,守门官见他仪表非凡,疑是内宫的近侍,忙开门让他出去。

  这样地经过外城,也不曾阻拦。顺治帝这时也不打算到哪里去,低头只顾向前直走。  其时天将破晓,寒露侵衣,身上略略觉得有些寒冷。又走了半晌,天色已是大明。

  晨曦初上,照大地犹若黄金。顺治帝惘惘地只望着丛林深处走去,猛听得当当的云板声激荡耳鼓,如晨钟清磐,把顺治帝惊觉过来。抬头瞧时,见一个癞头和尚,眇一目跛着一足,挑了一副破香担,担上悬着一幅墨龙。左手云板,右手木棰,走一步打一下。顺治帝见那和尚来得蹊跷,就立住了脚问道:“你那疯和尚,在这荒山野地走来走去干些什么?”那癞和尚听了,举手答道:“俺在寻俺的师父。”顺治帝说道:“你师父叫什么?”癞和尚指着担上的画道:“你不见俺那幅画吗?俺师父唤作龙空和尚,在圆寂的那天,对俺说道:”我将投生尘俗,有墨龙一幅,未画双睛。待过三九之年,你可下山去打寻,有人替你画上点睛,那就是我的后身到了。‘“说罢,又从香担内取出破衲一袭,拂尘一柄,念珠一串,紫砂钵一个,都递给顺治帝道:”这是俺师父的遗物。“顺治帝检视破衲、拂尘、念珠、紫砂钵等物,好似是自己的旧物,心上不由地起了一种感动,叫癞和尚在担上取出一枝秃笔来,向那幅黑龙添上眼睛。果然,那龙有了眼睛,张牙舞爪大有驾云上天的气概。癞和尚看了,慌忙跪倒在地下,不住地磕头道:“师父到今天才来,几乎想煞俺也。”顺治帝被他一叫师父,心里顿有所悟,便脱去身上的箭衣,披了破衲。笑对癞和尚说道:“你看三十年故物,今日还我本来面目。”癞和尚笑道:“忽去忽来,忽来忽去。来来去去,都是幻梦浮云。  去即是来,来即是去,无非浮云幻梦。“顺治帝大笑道:”是哪里来?是哪里去?什么幻梦浮云,实是无什么幻,更无什么的梦。幻是更非幻,梦亦更无梦,都是濛濛空空。“癞和尚抚掌道:”阿弥陀佛!西方路上有莲台,无叶无枝雪玉堆。

  “顺治帝道:”色是空兮空是色,碧云拥护踏风来。“癞和尚笑道:”好了!好了!

  女菩萨等够多时了。“顺治帝道:”哪里的女菩萨?“癞和尚合掌闭目笑道:”玉泉宫的女菩萨师父难道忘了吗?“顺治帝笑道:”真的吗?“和尚笑道:”似真似假,似假似真;真真假假,假假真真。“顺治帝大笑道:”好!好!“于是那癞和尚挑起香担,顺治帝拿了拂尘念珠,托了紫钵,师徒两个上清凉山去了。

  后人见清凉山五台山上,于月白风清的时候,常有一对璧人徘徊于碧树绿荫中,如迫近瞧看便忽然不见。时人咏清凉山诗,就中有一首七绝道:绿杨香草气如兰,倩影双双夜漏残。

  古刹红墙留古迹,梵声艳影两清寒。

  相传清凉山上的倩影,一个是顺治帝,一个是董小宛。夕阳西垂,暮色苍茫中就可以见两人携手往来山麓,俗人指为仙迹。

  那时清廷的诸亲王,四处找寻顺治帝,毫无影踪。皇太后也无可如何,只得召洪承畴进宫。商议了半天,当即拟成遗诏。

  一面宣传出去,谓顺治帝暴崩,召集亲王大臣,奉皇太子即位,改明年为康熙元年。谥顺治帝为世祖皇帝,尊佟佳氏为太后,晋皇太后为太皇太后。顺治帝暴崩的消息传播开去,一时议论纷纷,很多揣测之辞。当时专制帝国,就是耳闻目睹也不敢直道。到了乾嘉时代,才稍有人吐露出来,但也不能直书,不过假名记载罢了。  在康熙帝嗣位后,太皇太后想起小内监跟顺治帝往西山,董小宛有“清凉山再见”

  的一句话。于是同了八岁的小皇帝康熙继统年只八龄,驾着銮辇临幸清凉山。到了清凉寺了,有一个癞和尚,闭着一只眼,歪斜着嘴。浑身的泥垢足有三四寸厚,坐在石阶上扪虱。见太皇太后和康熙帝进寺,也不知道迎接行礼。太皇太后问他的话,三句不答两句。再和他说话,却是耳朵聋的。太皇太后问了他半晌,仍然没有头绪,只得和康熙帝游玩了一番。见山色如黛,松声盈耳,流水潺潺,怅望了一会儿,扫兴而归。

  光阴如箭,转眼这位康熙帝已有十二岁了,居然临朝听政。  批答奏牍,虽元勋老臣也为折服。而对于政事尤为明察,朝中大小臣工都凛凛自守,不敢有非分之行。这时因三藩变叛的风声日紧,康熙翻阅旧谕,见有命平西王吴三桂率师出镇关东一节。便召内大臣鳌拜问道:“平西王吴三桂,至今犹坐镇滇中,这上谕是几时颁发的?”鳌拜奏道:“三桂拥有重兵,先皇曾有谕旨,令他移镇。三桂挨延不应,本应削藩逮问,恐一旦激变,所以因循未敢实行。”康熙帝怒道:“目下天下日渐太平,使外藩坐拥大兵,终非朝廷之福。宜设法解除他们的兵权,自应从称师入手。他如不听,只好出兵征剿一途了。”鳌拜顿首称是。康熙帝便亲下手谕,着平西王吴三桂即日移师关东,如再迁延,是藐视国法。又命豫抚哈铭,总督蔡毓荣,云南抚台鲁镜元暗中秘密戒备。提防三桂有变,立即会师征剿。

  那道上谕下来,吴三桂接着,忙召诸将商议。夏国相攘臂大叫道:“王爷如今日再不自决,只好束手待毙了!”

  吴三桂见清廷相煎过急,使自己不得不然。正在迟疑的当儿,恰好总兵郭壮图从外进来。听说清廷钦使来催促移师,不禁大怒道:“咱们若移师关东,是就死地去了,这如何使得。

  咱们横竖有将来的一天,不如今天干了吧!“说罢,拔出佩剑来,把钦使飞起一剑,挥作两段。吴三桂大惊道:”斩了钦使,这祸可不小了。“夏国相说道:”

  事到了这样,骑在虎背上就干他一遭。“郭壮图大叫,”反了吧!反了吧!“一声吆喝,胡国柱、高大节、马雄、马宝等一齐叫道:”反了!“于是各人纷纷上马,调兵的调兵,布置的布置,霎时风声传扬开去。

  吴三桂反叛的声浪,宣传得无人不知。豫抚哈铭这时已接到密旨,一面布防,一方面命总兵何文雄,统兵进剿。三桂的部下,以胡国柱为先锋,领兵抵御。一场鏖战,清兵大败。胡国柱星夜追逐,连破清军四十四寨、二十三城,军声大震。总督蔡毓荣,亲统六师来战,被夏国相伏兵中道,骤起邀击。清兵又复大败,蔡毓荣夜遁贵州,夏国相追踪进兵,贵抚孙叔雍开城迎降。

  三桂大兵进了贵州,蔡毓荣驻屯不住,只得退守桂林。吴兵一路进军,势如破竹。不到一年,云贵及两广,凡永历帝旧有的地方,以前经清兵攻陷的,此时都归了三桂。时孙可望已降清被杀,靖南王耿清忠在福建响应三桂,平南王尚之信也起事粤中。三桂兵克四川,一时声势日振。这时部下诸将,见地段渐广,看着大事已很有希望,便大家商议好了,上疏劝进。  三桂再三地谦让,末了推辞不得,择日筑坛即皇帝位,国号曰周。改是年为利用元年,以夏国相为宰辅,胡国柱为大将军,郭壮图为左将军,马雄为右将军,高大节为总兵官。其余大小将士都按级封赏。

  这样一来,清廷大震。急将总督蔡毓荣革职,以前豫抚图海为征西大将军,赵良栋为副,任傅宏烈为参军,张勇为先锋。

  大兵浩浩荡荡,杀奔云南而来。其时张勇欲先取两粤,傅宏烈独谓不可,赵良栋也附从宏烈,张勇很是反对,弄得个老于戎行的图海,被他们争得没了主意。傅宏烈说道:“云南是吴三桂巢,擒贼擒王,破敌必先捣其巢。云南若一有失,周军全功尽弃,各省必率众来救。那时俺们领兵,从间道进攻,取两粤和川中无异反掌。

  羽翼既除,还怕三桂飞到天上去吗?”图海见说,毅然说道:“傅参军的议论有理。”  当即下令,进扑云南。

  这时,夏国相方驻兵琼崖,听得云南被困,匆匆地引兵回救,清兵抵挡不住内外夹攻,暂退五六十里下寨。图海急和傅宏烈、赵良栋互相计议道:“吴三桂军马锐气正盛,俺们和他力敌,终非他的对手。为今之计,只有先去他的外援,使他军心涣散,然后云南不难一鼓攻破。”傅宏烈笑道:“三桂外援不过耿、尚两王罢了。

  倘能除得此二人,三桂势孤,自破之不难了。”图海抚掌道:“俺正为这个缘故,筹思了好几天,却没有良策。”傅宏烈奋然起立道:“耿、尚两人,虽已响应三桂,其志并不甚坚,只须有人说以利害,保管他弃了三桂来降。

  某不才,愿凭三寸不烂舌说耿、尚两人投诚如何?“图海道:”参军忠忱可嘉,只是太嫌冒险。万一不成,那不是枉送了性命?“傅宏烈笑道:”人谁不死,某就死在耿、尚手里,也为国而死,又有什么悔恨。“说毕便退入后帐。  第二天上,傅宏烈只带了两名亲随,辞了图海,先往福建去说靖南王耿精忠。

  那耿精忠是耿仲明的孙子,父名继茂。清兵进关,耿仲明血战保定,身中六枪,得反败为胜。顺治帝定鼎,封耿仲明为靖南王。仲明病死,继茂袭爵。不多几时,继茂也死了。耿精忠统了他祖父的部众,仍袭靖南王的封号。吴三桂云南起事,约精忠援助,精忠便在福建变叛起来。不知傅宏烈怎样说降耿精忠,再听下回分解。

第一二零回

  第一二零回水尽山穷永历遁缅甸吟梅嚼雪明事结全编却说傅宏烈到了福建,便去谒见耿精忠。耿精忠也素知傅宏烈是个名士,在清廷任职,谅他前来必做说客无疑。于是命点鼓升堂,传集大小将校,一例顶盔贯甲,弓上弦,刀出鞘,戈戟森严,旌旗耀目。将佐自厅前起直排到二门外,两旁雁行儿立着,一个个精神抖擞,显出十二分的威武来。布置妥当,才命大开中门,传傅宏烈进见。傅宏烈故意旁若无人地昂然直入,到了大厅上,只见耿精忠高高地坐着。

  傅宏烈忍不住哈哈大笑道:“傅某千里闻名来见足下,不谓足下的肚量这样狭窄,却把某当作蒋干看待,只怕足下未必及得周公瑾咧!”说罢也不行礼,回身便走。

  耿精忠忙走下座来,一把挽住宏烈道:“先生且莫生气,咱们有话慢慢地好讲。”

  当下将宏烈让进了书斋,两人重行见过了礼。耿精忠笑道:“闻先生任事清廷,很是重用。此番不远千里,敢是到咱这里来做说客吗?”宏烈正色说道:“某和王爷虽是同乡,自幼到今,不曾会过一面。只闻威名,知王爷是个识时务的俊杰。今王爷掌握重兵,身膺荣封,不安然坐享富贵,转去依附吴三桂。要知三桂本是豺狼,只可与共患难,不可共太平的。但看他自迎清兵进关,首先剃发投诚,既忘明朝恩典,甘事两朝。这是良臣择主而事,且勿论他。不期顺了本朝未久就拥兵称叛,显见他是个反复小人。

  况且据云南,又是四面受迫的地方,目下只消两广一破,三桂孤居云南,眼见得成了瓮中之鳖。王爷扶助三桂,事成也不过位列封侯,或者还不如今日,倘一旦失败,那就不可说了,王爷少不得与共休戚,为了一个痛痒不关的吴三桂,弄得戮首赤族,身败名裂,不是太不值得吗?本朝以恩德加入,处处能够包容。如王爷弃了三桂,仍旧本朝,朝廷断不见罪,某可以家口担保的。孰是孰非,请王爷度势量力而行,某愿听指挥。“说到这里,宏烈便停住不说,瞧着耿精忠,等他的回答。

  耿精忠被宏烈一番话说,句句打动了心坎,不觉叹口气道:“本爵附和三桂,原不是出于本心。那时经平南王尚之信遣人向本爵关说,谓清朝的三藩都是汉人,屡遭朝廷的猜忌。削藩之声已传遍都下,三桂一败,平南王和本爵自然唇亡齿寒,因此不得不替他响应。现在见三桂处事横暴,人民嗟怨。看他的大势决然无成,本爵这时也有些懊悔了。但不知平南王的心里怎样?”傅宏烈奋然说道:“王爷放心,平南王那里,某可以保他投诚本朝。”耿精忠说道:“平南王若无异言,本爵自当照办。”傅宏烈大喜,当日和耿精忠双饮通宵。到了次日,便辞了耿精忠,往粤中来见尚之信。

  宏烈先把耿精忠已愿降的话细细讲了一遍,尚之信答道:“靖南王如弃吴三桂顾清,俺这里随着靖南王进行就是。”宏烈见说,即和尚之信约定期日,重又回到福建,将举事的时候说定了,匆匆回报图海。到了那天,平东王尚之信、靖南王耿精忠同时竖起清朝的龙旗,去了吴三桂的利用年号。早有警骑飞禀三桂,三桂听了大惊道:“耿、尚两人反复,孤的羽翼已被剪去,大事可就难成了。”说罢,抚膺痛哭起来。夏国相在旁劝道:“陛下不必焦躁,事在人为,即使没有耿、尚两王相助,从前明太祖孤身起义,难道就不能干大事了吗?”说得吴三桂破涕为笑。

  其时永历帝败走桂林,被清总兵李成栋所逼,又败奔梧州。  正在人心惶惶,忽报李成栋有个爱姬,小名珍珠,却是明末的宫人。成栋袭破通州便掠得这个珍珠,成栋见她生得雪肤冰肌,惊为天人。那珍珠虽从了成栋,心却不忘明朝。每见成栋红顶花翎回第,珍珠终把话嘲笑他。成栋进陷桂林,珍珠忽然问道:“明帝哪里去了?”成栋说在梧州。珍珠说:“将军在清,北讨南征,不过做个总兵,何不反正明朝,博个忠臣的佳名。”

  成栋叹道:“俺非忠于清廷,其实也有不得已的苦衷。”珍珠正色道:“将军弃故国而降异族,妾身虽微贱,不愿做遗臭万年的姬妾。”

  说时霍地抽出尖刀来,望粉颈上只一抹,鲜血直射成栋袍袖。成栋忙挽救,已香销玉殒,尸身仆倒尘埃了。成栋顿足嗟叹,并恨恨地说道:“俺一心顺清,转送了一个爱姬,此憾怎样消得?”呆了半夜,奋然跃起道:“俺堂堂丈夫,不及一个女子吗?”于是立即传令,改竖起明朝的旗帜,称为反正军。

  又命取戏班的衣冠袍挂,换了明装,上疏请永历帝回驾。这样地一来,自桂林直达贵州,凡九十三城依旧仍归明疆。清廷闻得李成栋反正,派大将塔哩布进兵征剿。一场鏖战,清兵败走,明军声势再振。不料李成栋因胜骄兵,被清军深夜来袭。  李成栋不曾提防,弄得人不及甲,马不配鞍,成栋领了三十骑从后营逃命。这一阵好杀,明军二十万逃的逃走,杀的杀死,投降的也很不少。成栋只身逃脱,自觉无颜回见永历帝。当即披发改装,锡杖芒鞋,做了云游的头陀,人四川峨嵋山中,不知所终。

  李成栋败走,永历帝守不住肇庆,率着一班亡国余臣,仍回梧州。不多几天,梧州又被清兵围困,只得再奔永昌。那时驾前群臣,多半是尸位素餐,如庞天寿、丁楚魁、孙崇绮、马吉翔等,一听清兵到来,除了和永历帝逃奔外,真是一筹莫展。  只有一个瞿式稆还死守困守梧州,何腾蛟又在湖北被杀,郑成功也死在台湾,子郑经继立,明军声势日衰。永历帝在永昌,糈饷渐尽,嫔人宫女都饿得互相对泣。

  大家又勉强支持了几天,忽报吴三桂前锋马宝离永昌已不远了。那时驾前的明臣听得这个消息,各自挈了家属,悄悄地逃命去了。

  第二天上,马宝的人马围住永昌府,城市人心惶急。其时随驾的不过一个镇国公沐天波和刘金景等数人。马吉翔倡议道:“吴兵锐气甚盛,我又无粮草兵马,万万不能与敌。此去离缅甸不远,不如投奔于他。且缅主世受吾明厚恩,穷迫往投,谅他不致见拒。”永历帝听了,觉今此也没有别路,只得草草收拾了,开城出奔缅甸。宫中嫔妃都啼哭相随,还有几个忠心的内侍,饿得路都走不动了,也竭力跟随。

  永历帝急得逃出虎口,见人多累赘,深怕吴军来追。由马吉翔握在车辕上,把奄奄一息的嫔人内侍,纷纷推堕车下。一时哭声遍野,哀惨的情形目不忍睹。永历帝车驾离了永昌,疾驰向缅甸进发。

  缅酋罗平南,闻明朝的皇帝驾到,忙召各头目计议道:“现在明帝被清兵追逼到咱这里来。如把他收留,清廷必加兵于咱,咱们这点点小去处,怎敌得清朝的大军?倘是拒绝他,在自己的良心上似说不过去。”众头目齐声说道:“咱们暂且把他留住了,万一清廷有什么举动,咱们立刻将他们君臣献出就是了。”缅酋见说,一面下命迎明朝君臣就馆,一方面去打听清廷的消息。那时缅甸的风俗极其窳败,男女不分,淫靡尤甚。

  永历帝初到异邦,见了这种情形,心里异常地难受。

  过了几天,忽闻瞿式耜的噩耗,永历帝大哭一场。正在感伤,又有人密报,谓缅甸酋听知吴三桂人马将进攻缅甸,缅甸酋将缚明朝君臣送往三桂军前,令永历帝速即逃走。永历帝听了大惊,欲待要走,又没粮饷。方在疑惑不定,猛听得馆驿门外,一声呐喊抢入几个缅甸兵来,喝叫明朝的皇帝出来,咱们和他有话说。镇国公沐天波见不是势头,挺身大喝道:“皇帝乃万乘之尊,岂轻易见你?”缅兵大怒道:“亡国的庸臣,还要逞威吗?”说罢一拥进馆,沐天波仗剑拦住,尽力抵挡,怎经得缅兵势大,不到一会,沐天波已被剁倒在地。缅兵潮涌般进来。内侍宫监还想阻拦,奈赤手空拳,都吃缅兵剁翻。一霎间,给缅兵杀死的男女不下三四十人。缅兵才把永历帝拥了出来,绳穿索绑地缚住。内侍王化声还破口大骂,缅兵一阵的乱刀顿时剁作肉泥。

  永历帝这时一言不发,唯眼看着皇后周氏不住地流泪。缚了永历帝,命缅兵头目押着永历帝后竟至吴三桂的军中。时左右大臣已鬼也没有半个,只有六七个内监还跟着死也不去。马宝接着了永历帝,急派护兵六十名逮解至滇中。吴三桂闻得永历帝到来,自己和清廷已经破裂,初意要想留住永历帝假名号召,于是左右拥永历帝进见。三桂正高坐堂皇,蓦然瞧见永历帝进来,不觉良心发现起来,欲待下座来迎接。方走出案前,永历帝高声说道:“吴三桂,认识朕吗?”三桂听了,好似当头一个霹雳,两条腿软绵绵的,忍不住跪倒在地。永历帝朗朗地说道:“你引清兵进关,断送了大明天下。到了今日,敢自己拥兵称尊,似你这样不忠不孝的人,有何面目见得地下的先皇?”这一番话,说得三桂汗流浃背,俯伏地上半晌不敢起身。

  帐下部将以及左右亲随,无不变色。经夏国相劝永历帝出居馆驿,三桂伏在地上,几乎不能起立。左右把他扶起,三桂兀是怔了半天,做声不得。这样地呆了好一会,心神才定。

  由是三桂起了杀永历帝之心,恰好夏国相进来,回报永历帝已暂留馆驿,吴三桂勃然说道:“孺子可恶!孤如不杀他,终觉心上不安。”说罢,唤过一名亲随,三桂解下佩剑,附耳说了几句。第二天驿卒来禀,永历帝已驾崩驿中。永历皇后见皇上被杀,当即悬梁自尽。内监七人都投水的投水,自刭的自刭,死得一个不留。

  明朝遗裔,到了此时,诸王已死丧殆尽了。

  只有郑成功的长子还占据台湾。郑经死后,弟克塽继起,被清兵夜袭,克塽大败,自投江中而死。清廷收了台湾,又赐平南王尚之信自裁,杀靖南王耿精忠。明代旧臣也杀戮得半个不留,这是后话。

  那时各处义兵已多半平定,清廷专力对付吴三桂。夏国相、郭壮图先后受伤病殁。马宝被图海擒住,斩首示众。高大节又在川中自杀,孙延龄中箭受创,流血过多气塞而死。三桂的部下诸将,死伤过了大半,清兵又四面逼迫。忽报武定失守,三桂正在惊疑,又报曲靖陷落。接着报罗平失陷,四处兵败的警耗迭二连三地报来。

  警骑络绎不绝,帐下将士都惶惶不宁。三桂直急得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忽闻脚步声杂乱,又有两个警探,一报宣威陷落,一是报绥江兵败的。急得吴三桂不知所措,大叫一声跌倒在盘龙椅上。

  左右慌忙叫唤,叫了好一会,见三桂手脚渐渐冰冷,牙齿紧咬,两眼上翻,已呜呼哀哉了。这时左右顿时杂乱起来,还是御前尉马雄有主意,急出殿对众人宣谕道:“皇上已经驾崩,现值大兵临境,大位不可久虚,速即扶嗣皇帝正位要紧。”  众人听了,觉得马雄的话说有理,于是忙忙地扶出吴三桂的长孙世璠登了帝位,改是年为永熙元年。因为忙迫的时候,对于礼节都极草草。世璠虽名称继了大统,竟连冠服也没有齐备。只用三桂旧日衣服,装饰得非明非清,怪状百出。

  这时清兵已破了石云寨,直逼云南城下。马雄上城去巡逻,被流矢射中左眼,贯穿脑后,死在城墙边。兵士飞报世璠,吓得个世璠抖作一团,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忽报清兵攻进西门,侍卫官杨顦开东门投诚。吴世璠听了,慌忙走到后院,一把拖了爱姬云娘,七跌八撞地逃出后门。杂在百姓队里想要逃到南门,给乱兵一阵冲散。

  世璠身上着了两枪,右脚又被刀伤。勉强挨了一程,见路旁有一座山神庙,荒落得碧草没胫。世璠支持不住,只得走进山神庙内,一倒头便睡在神前的拜台上,身上疼痛难忍。

  正在矇眬的当儿,见一个蓬头跣足的少妇走进庙来。细看是爱妾云娘,两人相见抱头大哭。蓦然三四个壮丁抢将进来,把云娘横拖倒拽地牵出去。吴世璠眼睁睁地看着爱妾被人劫去,心里一阵地难受,一口气回不过来,竟死在拜台上了。后来有一个跟吴三桂的小兵,从山神庙里经过。见了吴世璠的尸身,不觉起了一种恻隐之心,就将世璠的死尸负到土山边,掘地替他埋葬。

  清兵进了云南,一面出榜安民,一面飞奏清廷。上谕下来,在云南设立官职外,谓吴三桂已死弗论。着将停着的灵柩即日安葬。其时清廷康熙皇帝已经大婚,大学士洪承畴已卒,太皇太后即太宗文皇后还在,虽说是六十多岁的人,望去不过三十许人。那时明朝诸王和遗臣,多半歼尽了。有未遭擒戮的,也埋姓隐名,只好再图机会,天下渐觉太平。康熙替太皇太后庆祝万寿。到了那天,自然异常地热闹。大小臣工都上疏庆贺,太皇太后在登殿受贺时,忽地掉下泪来。康熙帝不知太皇太后为什么事伤心,忙跪在地上再三地叩问。方知太皇太后见康熙帝给她祝寿,不免抚孙忆子,想起那顺治帝弃国,至今没有消息。于顺治帝五台山一言,还是牢牢地记着。  康熙听了,急传出谕旨去,命内侍驾起了銮辇,康熙帝亲自奉着太皇太后驾幸清凉山。那时正当春初,碧草如茵,桃红似锦,清凉山麓,浓翠欲滴,花香满谷。

  康熙帝和太皇太后的銮辇一直到了山下。由内侍舁过黄缎绣幔的凤舆两乘,太皇太后和康熙帝改乘了凤舆。两边侍卫拥护着上山,至清凉寺前停舆。时寺中众僧稀少,只有师徒两人。一个徒弟就是那年所见的癞头和尚,还有一个是八十多岁的老僧,须发如银,状态龙钟。见了太皇太后和康熙皇帝,只打个和南便自退去。太皇太后同了康熙在内外大殿,各处禅室中游览了一会,觉并无顺治帝和董鄂妃的踪迹。又望山林幽壑看了些风景。但见林木荫翳,修篁夹道。山花欲笑,瀑泉琤琮。

  一路观着山景,回到山门前。猛见一个黄衣和尚,约有四十上下年纪,紫钵竹杖,朱拂芒鞋,广额丰颐,目如朗星。见了太皇太后,打个问讯道:“荒山野寺,何幸得太后光降,敢是来找那出家的菩萨吗?”太皇太后听得和尚说话有因,随口答道:“正是寻出家的皇帝,和尚可曾知道?”那和尚笑了笑道:“皇帝怎会出家,出家的哪是皇帝。这里只有出家修行的菩萨。”太皇太后道:“什么叫出家的菩萨?”

  那和尚大笑了几声,把手指着林木深处说道:“瞧啊!那不是菩萨来了。”

  太皇太后和康熙皇帝循着和尚所指的地方瞧去,却毫无影踪。  回过头来已不见了那和尚,正在惊诧的当儿,远远望见树林丛中,一个身穿团龙箭衣,白面无须的中年人,头上并不戴帽子,足登乌靴。看他匆匆地向树林中走去,细辨状貌,正是顺治皇上。太皇太后叫声“唉呀”,康熙帝也瞧得亲切,慌忙飞步赶去。太皇太后也扶着宫女在后紧随。康熙帝于顺治皇上弃国时已有八九岁了,自己的父亲相貌还依稀认识。这时越追越近,愈看愈像。康熙帝不禁失声叫了一声:“父皇!”那中年人的脚步好似较前快了许多。康熙帝虽竭力追赶,渐渐地距离得远了。看看那中年人,走入树林丛中。康熙帝也赶到丛林内,太皇太皇随后也到,却不见了那个中年人。因这丛林是个山凹,只有一处进出口,没有第二条歧路,不知那中年人从哪里遁走的。

  其时只有山岚迷漫,松涛盈耳,春风袅袅,鸟声叽喳。再望穷谷中,云烟苍茫,流瀑奔茫,哪里有什么人迹。这时侍候的宫人内侍及护驾侍卫都拥满了一谷。康熙帝怔了半晌,惆怅出谷。到了谷口又徘徊了好一会,不由得嗟叹几声。看太皇太后时也已泪珠盈睫,倚着一株老松怅望良久,才扶着宫女出谷。

  太皇太后还依恋不忍遽去。直到了夕阳西斜,暮鸦归林,康熙帝方奉了太皇太后,乘了凤舆下山。到得山下,仍改乘銮辇。  由内监侍卫蜂拥地护着辇车回宫。太皇太后坐在銮辇中,一路上还不住地洒着眼泪哩。那时有个名士叫作吴梅村的,咏康熙帝奉太皇太后到清凉山寻顺治帝,那诗道:“双成明靓影徘徊,玉作屏风璧作台。薤露凋残千里草,清凉山下六龙来。”

  又咏顺治帝显示形迹道:“登崖望远柳丝丝,流水年华昼夜驰。休道禅心归也未,从今返国终无期。”又见董小宛倩影,有名士题诗清凉寺壁上道:“妩媚窈窕气如兰,豆蔻相思意亦欢。好似汉江神女迹,相逢只作画图看。”还有康熙帝三游清凉寺,三下江南。侠盗窦尔墩行刺,巡幸塞外,剑客犯驾,征服噶尔丹。卫玉妃秽乱宫廷,三立太子,三废太子。

  雍王结纳喇嘛,暗收血滴子,气走侠客甘凤池。雍正篡位,年羹尧征西藏青海,杀年羹尧。吕四娘行刺,雍正帝失头颅。  乾隆三下江南,兆惠征回部献香妃,和申弄权进宝妃。侠客闯宫禁,英雄闹水阁。大臣当茶役,皇帝作囚徒等等紧要节目。

  因限于篇幅,又系清代的事实。只好留在《清官历代风月史》中发表。这部明宫十六朝,做书的就算收场吧!正是:千秋豪气归书卷,四照山光入酒杯。沧海横流谁砥柱,风尘且听说书来。

  拼将心力著文辞,赢得旁人笑我痴。

  写出悲欢幻如梦,聊借哀怨化情诗。

  狂吟吾是浪漫客,闲坐纵论亦入时。  窥透世间齐苦乐,挥来兔管纪蛛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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