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宫闱史

     著书立意乃赠花于人之举,然万卷书亦由人力而为,非尽善尽美处还盼见谅 !

                     —— 华辀远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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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回

  第八十九回君臣不识丁邻邦腾笑妃嫔尽受娠今古奇闻巍巍的高楼都被无情的烈火燃着了,却照得内外宫殿到处通红。火光熊熊中夹杂着必必剥剥的爆烈声不绝,喊声和啼哭声闹成了一片。只见黄瓦朱檐、金碧交辉、画栋雕梁的殿庭一座座地坍倒下去,一霎时化做灰烬了。这时宫中的内侍宫人大家豕突狼奔地乱窜,中殿、内殿的侍卫忙着提桶搬梯奋力地扑救。一会儿外殿侍卫也赶进来了,还有五城兵马司、殿前指挥等,督着御林军帮着来救火。到底人多手脚快,一座火城似的宫殿渐渐被水灌熄了。熹宗帝却立在琴台观看,一迭连三地叫内监去救人。那些内监自己也慌了手脚,还会救什么的人。幸得一班侍卫猛勇,在火中抢救宫人,多半从火窟中拖出来。  火势熄灭后,总管太监王安颤兢兢地前来禀道:“宫殿各处都无恙,只一座哕鸾官烧毁了,两位皇太妃不知下落。”王安说罢,不住地叩头,似恐怕熹宗要见罪,俯伏在地上不敢起来。谁知熹宗帝反笑嘻嘻地说道:“康太妃和庄太妃都没有影踪么?倒是烧死了的干净。”王安听了,真觉出人意外,反弄得瞪着眼说不出话来了。  魏忠贤在旁说道:“这时还乱哄哄地,或者有不曾查到的地方,王总管宜再去查勘它一下才好。”熹宗帝点点头,王安乘势起身,出殿查询去了。

  原来哕鸾宫的火起,是李康妃放的火。康妃的纵火,起因在刘昭妃秀华的失踪。  当神宗皇帝被刺时,碧茵姑娘趁乱负了昭妃飞奔出宫。在这乱纷纷的当儿,竟没人留心到那个昭妃。  晋妃虽是知道的,昭妃是她妹子,别人不追究,她怎肯说出来。

  其中还有一个人晓得昭妃失了踪的,就是那李康妃。其时康妃做着东宫选侍,对于宫中的事倒极其留神。神宗帝临终,东宫太子光宗率同妃子选侍都来侍候,李康妃也在其内。她举眼一瞧,神宗帝诸妃中独不见了昭妃。及至光宗嗣位,康妃将这话向光宗提起,当即追查昭妃,晋妃刘秀媛怕累到自己,就畏罪自尽了。后来昭妃的近身宫侍讲出来,在昭妃失踪的前一天,有个女贼指碧茵姑娘从屋檐上跳下来,和昭妃、晋妃密谈了半响。  第二天神宗帝遇刺,那女贼乘乱负了昭妃走了。李康妃听在耳朵里,暗赞那女贼的手段敏捷。光宗帝驾崩,李康妃失势,被熹宗帝贬她居了哕鸾宫。这康妃是快乐惯的,叫她怎能过得寂寞的日子。不多几时,和外殿的侍卫官邹元龙发生了暧昧情事。因康妃迁宫时,元龙在旁督领内监,与康妃不免眉来眼去,两下就勾起情来。

  是夜邹元龙恃着他飞跃的本领偷进哕鸾宫中,和康妃私聚。康妃是个水性杨花的少妇,正苦着孤裯独抱,一见了邹元龙好似枯鱼得水,恩情自倍逾常人。但每天终是这样偷偷摸摸地似嫌太不爽快,由康妃生出一个计较来,叫邹元龙在哕鸾宫内纵起一起烈火,两人乘此机会,一溜烟逃出宫去了。只苦了那个李庄妃,同她的七龄幼女一齐烧死火中了。

  那时的魏朝和客氏既成了正式夫妻,两人自由出入宫禁,在宫中终是伴着熹宗帝游乐。那个魏忠贤在旁边渐得熹宗帝的信任,几乎夺宠魏朝。忠贤又密求牛医,替自己补好了生殖器,和常人一般地能够伸缩。这补肾的法儿,是用驴肾削去前后,取它的中心,由魏忠贤窃了宫中的鸾胶把驴肾胶结起来。这鸾胶为外邦所进,以胶接物并无裂痕,与天生成一样的。忠贤接好了生殖器,也知痛痒。据医生说,还能养育子女,就是忌酒罢了。由是忠贤得间便勾引客氏,客氏见忠贤年纪比魏朝轻,面貌又比魏朝漂亮,就恐他无须眉气,和初遇魏朝时同一心理。

  忠贤知道客氏必疑自己是个阉寺,所以不大亲热。一天清晨,客氏在后苑灌花,被忠贤从背后蹑足上去一把搂了柳腰便走。

  客氏正待叫喊,回头见是忠贤,也就忍住不喊了。

  忠贤将客氏抱到牡丹亭上,客氏带喘带笑道:“俺当是谁?却是一个赚背贼。”

  忠贤也笑道:“咱哪里是赚背,这叫做赚面。”说着勾住客氏的粉颈甜甜蜜蜜地亲了个嘴儿。客氏吃吃笑着,一手掠那鬓丝,低低地说道:“雌鸡儿也想化雄么?”

  忠贤涎着脸,歪着头颈、斜睨了眼睛拍拍胸脯道:“你当咱不如魏朝吗?”说时按倒客氏,初试他的利器。客氏在忠贤的背上轻轻打了一下道:“你们这班阉竖,原来都是冒充的。”

  忠贤笑了笑道:“谁不是冒充?魏朝那厮还聚妻子咧。”客氏瞟了忠贤一眼,于是两人又笑谑了一会,各自散去。

  从此忠贤和客氏打得同火般地热,转把魏朝抛撇在一边。

  熹宗帝也亲近忠贤,渐疏魏朝。熹宗帝每天临朝,忠贤便立在龙案旁代熹宗帝裁答。这位熹宗帝自幼儿便不喜欢读书。神宗帝立太子,光宗帝已二十二岁,第二年就诞熹宗。熹宗帝到了十岁,神宗帝只昏昏瞀瞀地躲在后宫寻欢作乐,哪里想得到皇太孙的读书问题。光宗帝自己还在武英殿就讲筵,也没有功夫去顾儿子。幸得郭妃想到,入奏神宗帝,令皇太孙在武英殿太子讲筵上附读。神宗帝准奏了,下谕拜夏寿祺太史为皇太孙的师傅。这夏老先生是有了年纪的人,精神又衰颓,他又不想升擢,终身做个老翰林罢了,故对于皇太孙的讲授不过是敷衍了事。熹宗帝只要有得游戏,读书算是挂个名儿而已。光宗帝登位,熹宗就武英殿的讲筵,也是三日不到两日的,什么太傅、侍读、侍讲,实在等于虚设。

  光宗帝嗣位后三个多月便逝世了,熹宗帝时已有十六岁了,西瓜般的字识不满一担,平日听政下谕草诏,一古脑儿由宰相方从哲去拟稿,草稿拟成了再读给熹宗帝听,又须讲解一番熹宗帝才得明白。应该酌改和意思不对的地方,仍须从哲再起草稿,再读再讲。一纸草诏、半张上谕,往往三番五次地窜改涂抹,弄得颠倒不通。

  又有翰林们所进的文稿,熹宗帝本一窍不通的,却要近臣读与他听了,硬拿自己的杜撰文言及似通非通的语句参加进去。一篇很好的文章经熹宗帝瞎指摘一回,就此变了一种不可思议的文辞,叫至圣再世也读它不懂的了。

  那班翰苑学士虽有锦心绣口、龙筋凤髓的文才,放在这熹宗帝手里,好似张天师被鬼迷,有法无用处。很好的文章被熹宗帝弄得七牵八扯。翰苑词臣又不敢擅移皇帝的御书,只好任他不通。颁发出去,朝野人士皆看得笑不可仰,往往闹出笑话来。

  有一次上,江西抚军剿平寇乱上章报捷,疏中有“追奔逐北”一句。熹宗帝是一字不识横划的。左右近臣如柳楚材、江焕升、何费等人也多半是、“打牛皮鼓——不通又不通”的人物打鼓声谓噗通,谐不通也。何费看了疏上的“追奔逐北”,便提起笔来改为“逐奔追比”。又讲给熹宗帝听。谓逐奔,追逐逃走也。追比,追求其赃物也。又说江西抚军不通。错用辞句。熹宗帝听了大怒道:“身为大臣,并这点点也弄不清楚,莫非他欺朕不识字吗?”当时命将抚军挂误贬俸。大学士顾慥在旁忍不住好笑,再三地替熹宗帝解释。熹宗帝还是不相信,把奏章一掷道:“听你们去怎样办罢。”那时廷臣如方从哲、赵世卿辈以李可灼进红丸案被嫌去职。杨涟、左光斗入阁,每代熹宗拟诏,大家很怕他麻烦,大臣人人头痛。

  自魏忠贤得宠,所有奏事因忠贤也目不识丁嘱廷臣等一概面陈,忠贤得口头批答,大臣算脱了读疏讲解这罪孽。熹宗这本来怕得是文绉绉,如今一例口述,乐得省事了许多。至外郡的章奏由忠贤令阁臣挪留,待散朝后忠贤自赴阁中,把外郡奏牍袖归私第。命进士李实、李天升两人慢慢地讲读过了,忠贤记看,再入宫面奏。

  若较小的事儿,忠贤随手叫李实批答,竟然不必上闻。忠贤所好的是记忆力,外省奏疏,多至数十百起,但经讲解一过,便牢牢记在心上。一会儿进宫去面陈,一样也不漏落的。君臣大家不识字,这样一天天地混过去,魏忠贤的权力一天大似一天,朝廷大政都由他一个人包揽。

  那时有扶余、琉球、暹逻三国入贡。扶余进的紫金芙蓉冠、悲翠金丝裙等。琉球贡的是温玉椅、海马、多罗木醒酒松等。  暹逻献的是火浣绒、吉里赛布、兜罗呢锦、五色水晶围屏、三眼鎏金鸟枪等。  每月派使臣两名,奉有表章,所书的都是汉文。

  这是天朝的规例,凡小国进贡上邦,疏上须用上邦的文字,否则就是不敬唐李青莲尝醉草吓蛮书,其时以蛮文相往来,为蛮邦不敬天朝之意,故唐以蛮文作答,晓以利害,蛮乃惊服。

  当使臣跪在丹墀,上呈表章,例由内侍接取递上御案,皇帝看了便加慰几句,令大臣陪同使臣,往仁和殿或光明殿赐宴。宴毕,使臣谢宴,皇帝在谨身殿召见,又勉励一番,赏赐使臣珠玉并贵重品一二事。使臣谢恩退下,仍由大臣陪至馆驿安息。

  翌日,使臣再入朝觐见皇帝辞行。皇帝又赐他国王绵缎宝玉等物,使臣叩头辞出。大臣相送,抵朝门止步,或送出乾清门,再由四品以下的朝士陪了使臣,直送至德胜门外。使臣扬鞭自去,朝士回来复旨。那却是向来的旧规,还是太宗皇帝所定的。这时内侍接了使臣的表章,递上御案去,放在魏忠贤的面前。忠贤怎样识得,他一时急中生智,忙把表章转呈给熹宗帝。熹宗帝在使臣们跟前不好露出丑态来,就假意看了半响忽然大怒起来,将表章一掷道:“外邦小国好没道理。”说罢拂袖退朝。

  那六位使臣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其实熹宗帝也不知表章里说些什么,魏忠贤便去拾起表章,命给事中刘永看了。

  刘永把三国进贡的意思大略说了一遍,忠贤即令刘永和员外郎傅宽邀那使臣入了馆驿。一面经魏忠贤面陈熹宗,重行下谕召见。熹宗帝向使臣慰谕了几句,着左光斗陪了使臣赴明华殿赐宴,使臣辞出。饮宴既罢,使臣要入宫谢宴。左光斗说道:“皇上有旨,朔日谨身殿觐见,今天请至馆驿休息吧!”使者谢了,自往馆驿。

  那六位使臣中,琉球的两个使臣算最刁滑。他们见熹宗帝看了表章,向地上掷去,不知是什么意思,就悄悄地去向驿中的小监打探,方才晓得熹宗是不识一丁的,把进贡的表章当做了什么交涉奏疏看待,所以发起怒来。

  及至魏忠贤进宫禀明,熹宗帝懊悔道:“他们既是好意前来,为甚你们不早说。”  魏忠贤不好回答,于是代熹宗帝传谕出去,在谨身殿召见。那琉球使臣听了小监的说话,不由地忍不住的好笑。便将熹宗不识字的缘故对暹逻、扶余两国的使臣讲了,大家听得大笑不止。次日熹宗帝召见使臣,六位使臣的举动已没有昨日的谦恭,而且脸上似乎露出骄傲的气概。熹宗帝却全不觉得,照例赏赉奖谕。使臣们草草谢了恩,匆匆辞朝下来。左光斗心下明白,知道使臣们已探得熹宗帝不识字,眼光中不免看轻熹宗帝。光斗送使臣出乾清门,一路听见他们操着土语,互相嘲笑。左光斗是稍谙琉球言语的,辨出使臣许多的轻薄话,心里十分难受,面上也觉没有光彩。

  巴不得到了乾清门,仍由给事中刘永、员外郎傅宽两人接着,自来陪送使臣,左光斗即回宫来复命。从此以后,外邦传言开来,谓明朝天子是目不识丁,连表章都瞧不来的。这样你说我谈,不多几时,各岛国也晓得了,说得个熹宗皇帝竟然半文也不值。自那年起,外邦各国大都停止了贡献。熹宗帝是含含糊糊地,管自己的事也来不及,休说海外的岛国了。外邦纷纷离心,明朝的势力日渐孤立,衰颓的现象至此益发显明了。

  那宫廷中的淫乱也日甚一日。起先的时候阉宦里面不过一个魏朝,仗着熹宗固宠,和宫妃侍嫔们任意淫乐,甚至夜卧龙床,白昼宣淫。熹宗帝还是睡在鼓里,一概置之不问。现在又添了一个魏忠贤,忠贤更引进党羽倪文焕、阮大铖等,也冒充太监入侍宫庭。于是大家瞒着熹宗帝,奸淫宫侍、调谑嫔妃。

  那些终年得不到召幸的冷落选侍遇着了这样的机会,真是久早逢着霖雨乐得沾润。嫔妃宫女们只知图欢寻乐,想不到珠胎暗结,肚腹一天天膨胀起来。内侍外臣纷纷窃议,朝野丑声四播。

  熹宗帝仍旧是聋子一般。魏忠贤见事儿闹大了,怕熹宗帝得知,便命大肚的嫔妃宫人只推说有病,躲在宫里寸步不出,等到小孩下地,由小监接着都去抛在御河里。魏朝眼睁睁看着忠贤横行胡为,心下非常地气不过,又不敢在熹宗帝面前多说话。其时忠贤和客氏勾搭魏朝已有点风闻,就是不曾亲眼瞧见过。客氏对于魏朝也慢慢地冷淡下去,魏朝愈觉心疑。

  一天的晚上合当有事,魏忠贤和客氏方在秋色轩欢会,恰好魏朝奉谕往春华宫去经过那里,听得里面有笑语声,似很稔熟的。魏朝心下一动,再仔细立着一听,那笑声明明是客氏。

  魏朝诧异道:“她到这里来做什么?”想着便轻声轻脚地蹑进去。这秋色轩是从前光宗皇帝暑天午酣的所在,也设着牙床几案,收拾得十分精致。光宗帝宾天,那座静雅的秋色轩变做了冷僻地方了。忠贤和客氏令小监把轩中打扫洁净,做他们幽会的佳境。因秋色轩不经人迹,谁也想不到忠贤客氏会在里面取乐寻欢的。今天无巧不巧,被魏朝辨出了声音,竟大胆冲将进去,正见客氏同魏忠贤一丝不挂地搂在榻上。魏朝这一气,几乎气得发昏第十五章。怒冲冲地大踏步赶到床前,将魏忠贤的发髻一把揪住,横拖倒拽地拉下榻来。忠贤这时吓昏了,两手护着头发,口里和杀猪似乱叫。

  客氏见是魏朝,起先还有些胆寒,旋觉忠贤为着自己受这样的苦痛,心中老大地不忍,便咬一咬银牙,也顾不得什么羞耻,竟赤身走下榻来狠命地将魏朝的右臂扳住。魏朝向客氏唾了一口骂道:“无耻的淫妇!还敢来帮奸夫打咱吗?”客氏也不回话,只拖了魏朝的右手,在无名指上尽力咬了一下,痛得魏朝直跳直嚷,手里一松,被忠贤撒开他的左手,把魏朝的衣领扣住挥拳便打。魏朝本没甚气力,因拉住了忠贤的发髻,所以占了上风,一经给忠贤挣脱,身体就活泼了,更兼忠贤把子很好,魏朝怎敌得他过?被忠贤迭迭摔了两交,气得魏朝咆哮如雷,大叫:“反了!

  反了!忠贤逆贼,咱家带你进宫,你此时得志便忘思负义了么?”忠贤手里和魏朝扭打,一面也大声回骂。两下里这样的大闹,声达后宫。这时宫中的内侍、太监、宫侍、嫔妃都闻声来瞧看热闹。忠贤愈打愈觉起劲,打得魏朝在地上乱滚。客氏忘了自己不曾穿衣服,还指手划脚地把魏朝的坏处一齐搬出来讲给宫侍嫔妃们听。众人见客氏粉汗盈盈、青丝散乱,一身玉雪也似的皮肤,加上两只红润柔嫩的一对香乳,说一句话那粉乳便颤动一下,引得众人个个掩口匿笑。客氏方知有异,再向自己的身上一看,对魏中贤一瞧,原来两人都没有衣裳遮蔽,直是纤毫毕露,羞得客氏把双后护了下体,赶忙缩身不迭,三脚两步地回到榻上穿好上下衣服,倒反不好意思再到众人的面前来了。便魏朝和忠贤兀是打个不休,只得硬着头皮走出来相劝。

  要知两魏打得怎样,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十回

  第九十回十万貔貅血染沙漠六宫粉黛玉殒红罗却说魏忠贤自恃勇力,把魏朝揪着乱打。魏朝吃不起疼痛,不由得狂叫起来。

  又有瞧热闹的嫔妃嘻嘻哈哈的喧笑声,把沉寂的宫廷霎时闹得沸盈翻腾,声达内宫。

  这时熹宗帝已拥了冯贵人就寝,被魏朝的喊声和忠贤的喝打声惊醒过来,忙问宫外什么事噪闹。宫侍们不敢隐瞒,把两魏相殴禀陈。熹宗帝命传魏朝和忠贤进宫。那时客氏已穿好衣服,正要出来相劝,宫女奉谕来召两魏。魏朝听了拖着忠贤便走,忠贤也扭了魏朝。两人随了宫女进宫,忠贤却忘了自己一丝不挂。客氏很着急,忙回身取了衣服,想替忠贤披上。待等到出秋色轩时,忠贤早已走得远了。客氏没法,只得捧了衣裳追去。

  两魏扭扭结结地走进瑞春宫冯贵人所居大家才放了手。  那魏朝的一领外衣被忠贤扯得粉碎,指头又吃客氏咬伤,便噗地跪在熹宗帝面前,连哭带诉地说忠贤和客氏欺他。忠贤因看见魏朝的衣服果然百衲粉碎,忙向自己身上一看,不但碎衣服没有,竟连布丝都不系一根。忠贤这一惊,吓出了一身冷汗,想这样赤体跪在皇帝面前,算什么样儿?心里不禁着急。恰好客氏捧着衣服进来,魏忠贤急急地取了件外衣披了,仍去跪在榻前。待魏朝哭诉完了,忠贤自有一篇辩论。两人你一言我一句的重又争吵起来。魏朝说忠贤霸占他的妻子,忠贤说魏朝的对食阉寺娶妇叫做对食也不是正式的。谓客氏本侯二的妻子,应该大家可以结欢,不限定一人独占。魏朝怒道:“咱的对食是皇上钦锡,怎说不正式?”忠贤也怒道:“你既正当,客氏为甚又爱上了俺家?”魏朝被忠贤塞住了口,气往上冲,眼瞪筋暴地又要厮打,忠贤也摩拳擦掌地不肯让步。两个太监在皇帝面前吃醋争闹,熹宗帝一点也不动气,反而呵呵大笑。有这样无礼的内监,自有这种呆鸟的皇帝,君臣间的礼节威仪至此扫地以尽了。

  熹宗帝笑了一阵,看两魏争执着呶呶不休,一时不好袒护是谁,倒弄得这位熹宗皇帝难做人了。冯贵人在旁低低说了几句,熹宗帝连连点头,便向忠贤和魏朝说道:“你们两人口头相争,都是空洞,朕也不左护右袒,只叫老姥姥自己来讲吧!

  皇帝的乳母,称为老姥姥。客氏这时低着头,默默地立在一边,听得熹宗帝提着了她,就姗姗地走过来跪在忠贤的身旁。

  熹宗帝笑着道:“姥姥听见么?朕命你在他们两人当中择定一个,自今天起,不得再有争执。”客氏见说嫣然一笑,故意跪上一步道:“皇上的恩典,肯赐民妇再嫁成婚,就感激不尽。”熹宗帝大笑道:“这样说来,你是要换新鲜人儿咧。”  说着令魏朝退去,并准客氏和忠贤成婚。忠贤喜出望外,叩了个头,挽着客氏亲亲热热地并肩出宫去了。只苦了那个魏朝,被忠贤白打一顿,又失却客氏,真是陪了夫人又折兵了。

  谁知第二天上,忽然谕旨下来,把魏朝迁戍凤阳。这样一来,直气得魏朝一佛出世,二佛涅檠,又不敢忤旨,只得垂着眼泪出宫往就戍所。那解差到了半途上,蓦地将魏朝绑了,狞笑着说道:“魏总管叮嘱的,不必送你到戍地,俺们也是奉的上命,你死了莫要见怪。”魏朝听了,方知迁戍的上谕是魏忠贤矫旨做的鬼戏,但自己势力不敌,只有向解差苦夺饶命。那解差当做没有听见似的,把魏朝拖到石梁上,噗通地一声推落水中去了。一个万般作恶的阉竖,以毒攻毒丧在大江,葬身鱼鳖腹中,这不是天的报应么?这里魏忠贤和客氏奉旨结婚不提。

  做书的乘这个空儿,把杨镐进兵抚顺的事来叙述它一下。

  再说杨镐兵出山海关,命辽东总兵李如柏出兵鸦鹘关,山海关总兵杜松从抚顺进浑河,开原总兵马林统叶赫兵出三岔口,辽阳总兵刘綎领朝鲜兵出宽甸口。这四路兵马约定在满州境二道关会齐,进攻赫特阿勒城。杨镐自己统着大军东进。偏偏逢着天时不好,雨雪连天,塞外人马难行。沙漠中结了滑冰,马脚践踏在上面往往连人带马翻倒。由是兵进迟缓,把预定的会师期限被满洲人探知,也派人马四路阻拦。明师弄得首尾不能相顾,七零八落地不得齐集。有的在半道上败走,有的中满兵的埋伏,等到大兵到二道关,四路人马接不着力。满兵到倾国而来,一战大败明军,几乎全军覆没。

  原来那四路人马,山海关总兵杜松急于立功,领着兵马直抵抚顺关。越过五岭关先到浑河,和满洲的大贝勒岳勒托交战了一场,斩了岳勒托,大兵渡过浑河,满洲八贝勒皇太极势孤抵敌不住大败而走。杜松性急躁进,连夜驱兵飞追。将至苏子河地方,正遇满洲二贝勒代善统着建州铁骑并步兵两万、鸟枪队三千迎将上来,让过了八贝勒皇太极,满洲兵一声呐喊,把杜松的人马团团围住。杜松便大喊一声,挥起大刀左冲右突。

  满洲兵越围越厚,杜松虽勇,到底寡不敌众,又被满兵的鸟枪队乒乒乓乓地一顿乱射,明军纷纷落马。杜松身中五枪血流遍体,兀是奋力死战。忽然风嗖地一枝冷箭飞来,正中杜松的咽喉,翻身堕马。明军见失了主将,各自弃戈抛甲而逃。代善喝令大队并力向前,这一阵大杀,明兵大半死在刀剑下面,逃出重围的要想渡河,竹筏已被满兵焚去,后面又有满兵追来,王师赴水逃遁,都在河中淹死了。有几个逃得回来的,不过三四百名,而且多半身受重伤。这一路兵马算已了结。

  还有开原总兵马林,统了叶赫兵出三岔口,正遇代善大兵绕道过来,马林猝未防备,兵不甲马不鞍,见了满兵各自往后倒退。马林喝止不住,连斩了两员队官。

  兵士冲动了大队,一时哪里立脚得牢,索性一哄地走了。游击麻岩奋勇上前,大呼陷阵。代善下令放箭,矢如飞蝗,麻岩被乱箭射得和刺猬一般,死于阵中。马林拼死抵敌,蓦然马失了前蹄。代善部下大将扈尔赫一马驰将过来,手起刀落,把马林砍做了两段。第三路兵马刘綎,统了朝鲜人马自宽甸口进马家寨,满兵一见刘綎的旗号就嚷着:“刘大刀来了!”一路上所向无敌,被刘綎连破十二寨,进兵三百余里。

  满洲皇帝努尔哈赤闻得各寨的败讯,不由地拍案大怒,命额附巴古特、三贝勒阿拜、四贝勒汤古台、六贝勒搭拜、贝勒巴布泰、巴鲁官名恒古穆特等等,各领满洲铁骑三千,分六路出兵,务必擒住刘綎,众人领命纷纷统兵而去。其时二贝勒代善、八贝勒皇太极率领从骑来会。由代善着兵士取出掠来的明军衣甲暗暗地乔装好了,假充明师杜松的人马,赚进刘綎的营中大杀起来。

  刘綎下令,兵士不许乱动,第一营被代善杀得落花流水,三营四营的人马因刘綎镇住,代善几次冲突不入。贝勒巴布泰在刘綎的后塞放起火来,霎时间各营一齐着火,兵士大乱。刘綎提刀上马出营来看时,劈头遇见恒吉穆特,刘綎舞动九环金刀,大喝一声,穆特措手不及,被刘綎一刀斩于马下。明兵呐喊一声,一齐冲出营来。代善叫兵士只远远地围住,把长枪手立在前排,短刀在后。枪刺马上人,刀砍马脚。刘綎败马冲出,都被乱箭挡住。

  自辰至申刻,刘綎屡次突围终被刀枪所阻,并强弩射回。

  看看天近黄昏,刘綎回顾,只剩得三四百骑,自己也人困马乏。

  满洲兵愈逼愈近,箭如飞蝗般射来。刘綎身中数箭,兀是奋力死斗,怎奈满兵围得和铁桶似的,重重叠叠休想杀得出去。刘綎知道万万不能脱身,仰天叹道:“俺领军半生,不谓今日死在这里。”说罢大叫了三声,拔出剑来只向颈上一抹,鲜血直冒,一个倒栽葱倒撞下马来。这时八贝勒皇太极、贝勒巴布泰、三贝勒阿拜、四贝勒汤古台、额附巴古特纷纷提刀跃马,一齐吆喝一声,把明军杀得如斫瓜切菜,只恨不曾生得翅膀,逃得慢的都被满洲兵杀死。这一场好杀,王师个个魂销胆落。  明朝的四路兵马已结果了三路,还有辽东总兵李如柏一路,由清河出鸦鹘关。

  闻得马林等兵败消息,吓得李如柏不敢出兵,把兵马停在模特里河口,结营自固。

  正在进退维谷的当儿,恰好杨镐的大令颁到,着李如柏即日将兵马撤回,终算四路人马这李如柏的一路获全回来。

  那时杨镐兵败的音耗传到京师,都下风声鹤唳,人心惶惶。

  谣言盛兴,谓满洲人已杀进山海关来了。山海关的警报也和雪片般地飞来,廷臣一个个交头结耳,议论纷纭。这位神宗皇帝虽昏昏瞀瞀地躲在宫里,接到了这样紧急奏疏倒也有些着急起来,忙召集了群臣筹议对付的方法。右辅方从哲保御史熊廷弼为辽东经略使,即日出师。

  熊廷弼奉了上谕,点起了十五万大军誓师祭旗起程。神宗帝因步履不便,派宰相方从哲代为告庙祭祀。又发出内帑若干,犒赏兵士华,熊廷弼统了大军浩浩荡荡地杀奔山海关,和满洲兵一场的交战,把满洲兵直赶出抚顺去。捷报到京,神宗帝加熊廷弼为辽东都督兼经略使,谕令坐镇其地。那时熊廷弼在边地筑敦煌、造象台、建警钟、置镇市、通商贾,训练兵士、筹赀集饷、修筑城池、开垦荒地,将冷僻的一个省分布置得井井有条,所以边地获安宁者两年。

  谁知熊廷弼做御史的时候,和御史冯三元、大学士顾慥、尚书姚宗文等不睦。

  当时前经略辽东杨镐已被熊廷弼逮解进京,有旨谕斩。辽东总兵李如柏见事机急迫,连夜出关投满洲去了。杨镐正罪,杨镐的叔父杨渊怪廷弼不肯保奏杨镐,反把他械系进京,心里很忿恨。于是结连了顾慥、冯三元、姚宗文等,上疏参劾廷弼,谓廷弼是一个庸材,在边地假名增税,勒索小民,声言筑城御敌,实是误国欺君。神宗帝大怒,诏下熊廷弼于狱。左辅杨涟上疏挽救,才下旨革熊廷弼职,以袁应泰为辽东经略。满人闻得熊廷弼去职,又来边地扰乱,掳掠边民,百姓怨声载道。袁应泰恐怕开了边衅,任满人在边地怎样的闹去,他一味地装聋作哑,把满洲人的胆量放大了,渐渐踏进了疆界来了。

  神宗帝崩逝,噩耗传到了塞外,满人乘明朝国丧,大掠辽东金鸡镇而去。神宗宾天,光宗帝接位不到四个月又崩,熹宗帝嗣位,是为天启元年。满洲的皇帝努尔哈赤闻得明朝迭换皇帝,知道新君继统,人心未宁,便令大将扈尔赫统领马尼刺率满兵侵略辽东。袁应泰出兵拒敌,被满兵杀得大败。努尔哈赤接得扈尔赫的捷报,又令二贝勒代善领铁骑三千夜袭辽乐。那袁应泰是个书生出身,晓得什么的军事,致被代善乘虚而入。

  明兵未曾防备,见了满洲人马如龙似虎,吓得不敢迎敌只顾四散逃命。

  袁应泰从梦中惊觉,慌忙披衣起身,叫左右提灯前导,还文绉绉地搭他经略的架子。不期马尼刺领着健卒正从右面扑来,袁应泰见眼前火把照耀通明,人马都穿的短褂、缚着腿、扎了头,雄赳赳地尽是满洲兵了,慌得应泰拨马便走。左面又是满将齐齐克杀来,应泰回马投南而走,正遇着二贝勒代善。

  袁应泰一时着了慌,只领了三十余骑策马望北而逃。拼命地狂奔了一程,看看将到北门,远远瞧见城门大开,袁应泰把马加上两鞭冲出城去。耳畔听得喊声大震,火把一字儿排开,当头冲出一员大将正是扈尔赫。袁应泰大惊,要待回马已是不及,扈尔赫追上一刀斫于马下,余骑呐喊一声,各自逃散了。

  扈尔赫挥兵进城中,来会合代善、马尼刺等军马。这时经略署前人马四面云集,喊杀声连天,御史兼辽东巡抚张铨、守道何廷魁、监军崔儒秀皆纷纷应敌,怎奈满洲的兵马已到处都是,马尼刺等又分四面杀来。巡抚张铨见大势已去,在马上自经。

  监军崔儒秀死在乱军之中。守道何廷魁又是个文官,眼见得被满洲兵冲落马下,吃马脚践踏得和肉泥一般。明兵这时无了主帅,各自逃走。代善进了经略署一面出榜安民,一面着大将扈尔赫领了得胜军顺流进取沈阳。扈尔赫令投降的明兵扮做袁经赂部下的败兵,赚开城门,满洲兵一拥而进,就此大杀起来。沈阳总兵贺世贤、参将陈世功、副将陈策、游击童仲揆,并石砫县名,属于四川,为川中土司土管秦邦屏秦邦屏为四川土官,从征沈阳,死于军中。后女将秦良玉帅师勤王,即秦邦屏妹也、副总兵尤春发等仓卒集兵御敌。

  满洲兵锐气正盛,明军纷纷倒退。贺世贤奋力苦战一昼夜,力尽自杀。陈世功和陈策为敌兵砍死,又有游击童仲揆、四川土官秦邦屏还想冲出重围去求救,满兵放箭射来童仲揆中箭而逃,复行十余里,堕马气绝。秦邦屏身被十二枪,首中雕翎五枝,下马持刀僵立在城门口,尸体屹然矗立不倒。满兵只当他是不曾死的,大家遥遥围定呐喊,不敢近前。时二贝勒代善的大兵也到了,部兵忙去报知扈尔赫,由扈尔赫亲自来看,也觉有些疑惑,又禀知二贝勒代善。代善带了亲兵三十名,蜂拥来到城边,见秦邦屏瞋目横眉,挺刀要和人厮杀的样儿,但身体只是不动。代善诧异道:“这是什么缘故?”叫左右取过雕弓,嗖的一箭射在秦邦屏的脸上,邦屏仍立着不动。代善大疑,回头向扈尔赫说道:“不要是死的吧!”于是令兵士上前,方知邦屏已经气绝身冰,死得多时了。代善听了,不由得毛骨悚然道:“这是忠烈之气不泯,所以尸身不倒。从前金兀术破潞安州,那州尹陆登自刎,尸首也屹立不动。经兀术祝祷一番,才得把尸体舁去。咱们要夺明朝天下,应该尊敬忠烈之臣,待咱们也来祭祷一会罢。”说毕,令军中设起香案,代善恭恭敬敬地拜了四拜,扈尔赫以下都来叩头。代善吩咐用上等棺木,照将军礼葬了秦邦屏,大家便列队进了沈阳。代善亲自书表,上闻满洲兴京。

  那时满人既定辽东,陷了沈阳,文武守臣多半殉难。败耗飞达北京,熹宗帝是不识字的,哪里会知道外面的事。魏忠贤又好偷安,把外来的羽毛章奏一概挪没,不肯上言。尚书杨涟见辽东紧迫,与大学士顾慥、左光斗等封章密白成国公朱纯元,由纯元入宫面奏熹宗。熹宗帝大惊,急召廷臣商议,又把魏忠贤痛骂一顿。忠贤因此忿恨左、杨诸人,后来终被魏忠贤所谗。

  其时辽东已失,廷臣还议赴救,杨涟又举熊廷弼,仍以廷弼为辽东经略使,巡抚张铨殉难,以参议王化贞继任巡抚。熊廷弼奉命,再赴辽东。熹宗帝在宫中又闹出很大的惨剧来。初时,光宗皇帝的庄妃、康妃一死一逃后,还有一个赵选侍居在永寿宫内。宫里内监、宫女都尊她为赵太妃。这赵太妃性情极其严厉,嫔妃们见了她,个个畏惧她的。客氏和魏忠贤结缡后两人形影不离,当着宫侍内监调笑浪谑,毫不避忌的,独有见了赵太妃,虽在嘻笑的当儿,立时就垂手敛容,不敢十分放肆。

  一天,客氏从后宫出来,忠贤乘她不备,忽地拥住了接吻,客氏惊慌娇嗔,宫人们也都拍手哄笑。恰好赵太妃走过,听得笑谑声,一眼瞧见忠贤。太妃顿时沉下脸,把忠贤骂出了英明殿,又将客氏责骂了几句,羞得客氏满面通红,低头一语不发。

  太妃犹愤愤不息,喝散宫女们,便含怒去见熹宗,痛斥魏忠贤无礼,并谓客氏是妖孽,应当驱逐出宫,不准逗留禁阙。熹宗帝听了,不过唯唯而已。过了一会,忠贤客氏入见,熹宗帝把两人埋怨了几句。客氏和忠贤心里恨着赵太妃,不多几天,矫旨把赵太妃赐死。裕妃张氏与熹宗帝张皇后同时册立的,和客氏不睦,赐红绫缢死。还有熹宗帝最爱的冯贵人,劝熹宗逐忠贤客氏,又被忠贤矫旨赐绫。熹宗帝查究,推说冯贵人自缢的。  又有李成妃也很得熹宗帝宠幸,客氏心上妒忌她,忠贤又伪传上命赐死。又张皇后性静婉明察,魏忠贤心畏皇后,密令客氏俟张皇后的间隙。值张皇后怀娠临盆,客氏从榻后系住张皇后的头颈,皇后母子同时气绝。宫人们虽目睹不敢声张,客氏伪说皇后是诞子难产死的。从此熹宗终不得子,竟至绝嗣。客氏又设计谋毙了胡贵人,假说是暴疾死的,一时六宫粉黛都被客魏杀尽。要知后事怎样,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十一回

  第九十一回云拥香车客氏淫宫阙泪洒斑竹魏阉乱朝纲天交五更,寒露侵衣。一阵阵的钟声,从这浓雾弥漫中,冲破了沉寂的空气,传遍了皇城的内外。这时的乾清门前,霎时间热闹起来,那班象简乌纱、幞带金冠、锦袍乌靴的朝臣,一个个循着御道,在这昏濛的天气中走着。旧例:皇城里面,廷臣们五鼓上朝,都在昏黑中摸索,不准燃灯的。只首辅家宰,可以掌一盏小小的纱灯。独有那位奉圣夫人客氏,却是与众不同。她每天晚上和魏忠贤寻欢作乐,直闹到二更多天,才命八个太监,燃起四对的大红纱灯,由宫中直出乾清门。早有她的仆从婢女们接着,似群星捧月一般,一路蜂拥着回她的私第。  到了五更,听得景阳钟响,仍由那八名太监,掌了大红纱灯引导。后面列着旌旗黄盖,红仗仪刀,云炉金钺,白麾金爪,望去和御驾一样。仪仗之后,便是明晃晃地一列排的荷兰晶灯时荷兰已通贡明朝,献晶灯百盏。熹宗赐客氏二十盏,备夜来进出宫闱之需。把那条铺着黄缎的御道,照耀得如同白昼。  最后便是灯晶彩羽,流苏玉坠的一辆高毂绣帘的凤辇,辇上端坐着那个奉圣夫人客氏。真是仪从煊赫,仆侍如云了!那些朝中的大小臣工、王公巨卿,大半是客氏的党羽。他们每天入朝,在朝房里望见远远的灯光灿烂,如皓月流星,就知道奉圣夫人客氏来了,于是大家在御道上等候。距离客氏的车辆,约有十来步远近,众人早已齐齐地跪列下来。也有叫太夫人的,有称圣母娘娘的,有唤圣太太的,有三呼千岁夫人的,又有叫姐姐圣夫人的,也有叫干娘的,有唤义母的。口里这样呼着,身体都和狗般地俯伏着,比较迎接圣驾还要齐整。

  客氏坐在辇上,见御道上黑压压地跪了一地。一片的呼唤,震人的耳鼓,客氏不觉嫣然一笑,在这众声杂沓中,辇儿便直向奉天殿上去了。众官员见客氏的车辆过去,也一齐起身,一哄地回到朝房。须等奉圣夫人进去了好一会,才见奉事太监等出来列班,侍从内侍清殿。清殿是由四名太监,四名侍卫,掌着灯向殿庭各处照看,以防刺客。清殿即毕,钟声再鸣,鼓声继起。鼓声初罢,王公们先进殿列班,次及六部九卿,再次是侯伯武臣,御史大夫:主事郎中等。文东武西,一品大臣在殿内,二品以下三品以上的,都列在檐前丹陛上,三品以下五品以上,一概排列阶下,五品至八品,挨次列在滴水檐前以外。

  群臣排班已罢,就听得内殿唵唵的呵道声,四对红纱灯,一闪一闪地从内庭御道上出来,这就是皇帝来了。这时殿前的掌事监,把似篾竹扎成的鞭儿,在殿前拍了三下,那就叫做静鞭。“静鞭三下响,文武两边排”,即此鞭是也,亦旧说部中天子上朝之套语也。熹宗帝乘着銮辇到了殿前,下辇上殿,由内监扶持上了宝座。  文武百官按着班级朝见,三呼已毕,六部九卿循例赐座。武官参将以上,六部九卿,皆得赐茶。三孤三公,例不上朝,必待天子有旨相召,并咨询军国重事等,方共同入朝。还有大元帅,而晋公孤衔的,和三公三孤相似,往常朝议是不到的。

  熹宗帝上了宝座,御案旁设着一个凤座,就是奉圣夫人客氏坐的。其时客氏待百官朝参过了,才姗姗地出来,坐在那凤座上,和熹宗帝一同听政。无论是内政外事,有碍到魏忠贤的地方,客氏便随时驳斥。御案右边,又设着绣墩,是魏忠贤所坐的地方。熹宗帝自己是不识字的,虽坐在上面听政,也和木头人差不多。平常政事,不交阁臣的,都是魏忠贤口头批答。  这样的一来,朝政大权,竟掌于阉宦了。熹宗帝退朝,客氏也随着銮辇回宫。

  大家一路上嘻嘻哈哈,全没一点君臣的仪节。

  有时客氏和忠贤,就在熹宗面前,干他们的媟亵行为,熹宗帝只是嘻嘻地发笑。

  看到高兴的时候,群臣们索性互戏一会。

  宫中的内侍太监,平日也看惯的了,也不算什么。客氏等到戏谑完了,重行掠鬓梳髻,涂脂抹粉,十几个宫人在旁侍候着。

  搽胭脂的、抹油的、添香的、侍中进花的,大家忙碌得不得了。  客氏妆饰既毕,随了熹宗帝,或是看花,或是饮宴,直闹了将近三更。又去和魏忠贤密聚一番,方叫宫监们掌灯,回她的私第去。她到了私第中,又须再整云鬓,重插花朵,卸去了绣服,更上晚妆。自有沈漼、倪文焕、崔呈秀、许显纯、田尔耕等一班人去侍候她。崔沈等几个人,算是客氏的外夫,进一步讲是她的男妾。还有贾继春、胡仲持、李明、赵福铿、阮大铖等。

  别有一所私宅,叫做安乐窝。客氏回至私第时,如其不卸妆的,宫女们便晓得她要到安乐窝去,暗暗地吩咐司事内监,预备了车辆等待。统计起来,客氏的丈夫,魏忠贤、沈灌、阮大铖、倪文焕、贾继春等之外,宫中有卢太监辈,宫外又有罗文彦等,一时也算不清她究有几人。

  所以都中人士,称客氏为武则天第二。那时客氏在宫内专权,嫔妃们没一个不受她的使唤。熹宗帝也宠信客氏过甚,宫中大小事务,一古脑儿由客氏掌管。其时宫中的淫乱,真是历朝以来所未有的。就是朝廷的大政,半是客氏主持、一半听魏忠贤作主。宰辅叶向高,虽在阁中列着首席,犹如是熹宗帝的做皇帝,一般是个傀儡。在这个当儿,塞外的满洲人又来寇边,边抚王化贞,从参议擢到此职。他是书生出身,却喜欢纸上谈兵。又依附着魏忠贤,便上书自述,谓只要精兵六万,可以一鼓逐走满人,克复辽东。因那时辽东已失,明朝所恃不过辽西。

  当熊廷弼奉旨再为辽东经略使,到得山海关,辽东陷落。

  经略袁应泰、巡按御史张铨、守道何送魁等,兵败殉难。熊廷弼见大势已去,就屯驻兵马在山海关,慢慢地再图进行。偏偏那个不识事务的王化贞,大言炎炎,谓能打退满洲人,恢复失地。魏忠贤接到他的奏牍,也不交廷臣处议,竟矫旨令王化贞出兵。王化贞奉谕,就和那满洲人开战,两下一接触,只杀得王化贞大败。总兵刘渠,被满洲将军扈尔赫立斩阵前。王化贞吓得浑身发抖,不但临阵不去指挥,竟连压阵也不敢了,便抛了令旗,回马先逃。

  兵士无了主将,各自弃戈狂奔。满洲人似潮涌般杀过来。

  明兵只顾逃命,哪里还敢对敌。这一阵被满洲兵杀得落花流水,六万人马,死的死了,投降的投降。王化贞败走九十余里,回顾敌军不来追赶了,才收集残败人马。总计伤卒残兵,已不满两万。王化贞叹口气道:“俺悔不该夸了大口!如今兵败将亡,怎样去见得关中的同僚?”话犹未了,喊声又起,满洲兵分四路杀来。王化贞慌忙上马,满洲兵早巳团团围住,化贞急向西落荒而走。当头闪出一员大将,喊声如雷,正是满洲额驸巴布泰,舞动三角钢叉,拦住去路。化贞见不是势头,便一跃下马,卸去身上的绣袍,只穿着一领短衣,混入小兵中走脱。王化贞和丧家狗似的,只领得三十余骑逃进关中。六万王师,逃回来的不满三千人,好算得全军覆没了。

  熊廷弼闻得化贞败归,顿足骂道:“庸愚的匹夫!妄出大言,贻误国家,罪非浅鲜!”说罢,人报王化贞求见。熊廷弼命带化贞进帐,化贞见了廷弼,放声大哭。

  廷弼冷笑道:“当初你不是说六万人可逐满兵,何至有今日的败绩?”王化贞噗地跪在地上,只求廷弼救他。熊廷弼慨然道:“现在辽东辽西并失,也没有别的法子好商量。就目下计较,我这里只有六千人马,你赶紧带兵出关,驱逐人民进关,焚去房舍,以免赀敌就是了。”王化贞领了人马出关,一面上疏报告败讯,却把这次的兵败,都推在熊廷弼身上。说他按兵坐视不救,以至寡不敌众,被满洲兵所困,遂有此败。熹宗帝不辨是非,悉听魏忠贤的处断。不日上谕下来,逮王化贞和熊廷弼进京,经三法司提勘,刑部侍郎许显纯,是魏忠贤的门生,于讯鞫时候,竭力袒护着王化贞,把熊廷弼判了斩罪,传道九边,号令军中。王化贞定了遣戍,却并不到戍所,不过在刑部门前悬了一张牌示罢了。消息传到了外郡,各镇武官,个个胆寒。由是逢到战事,大家你推我让,谁也不敢尽心干事。这又是明朝亡国的一个大原因。都御史魏大中、吏部侍郎顾大章、大学士左光斗、尚书杨涟、都给谏周朝瑞、大理寺卿袁化中等,无不替熊廷弼呼冤,纷纷上章弹劾魏忠贤,辞连客氏。顾大章疏中,有“速将王化贞正法,严惩魏忠贤,以谢天下”一语。魏忠贤得疏,唤崔呈秀朗诵了一遍,又细细地解说给他听了,魏忠贤大怒。幸得熹宗是不识字的,还不至谴责。当下矫旨,把杨涟、左光斗、魏大中、袁化中、顾大章、周朝瑞等六人,逮系入狱。又令御史乔南坡、都佥事田尔耕、侍郎许显纯,上章纠劾杨涟、左光斗等六人,曾私袒边将,卖放杨镐诸事。谓杨镐虽已见诛,当时杨涟、左光斗实得重贿云。  这弹章上去,魏忠贤也不遣人过目,即匆匆往阁中,着倪文焕拟旨,将杨涟等令许显纯勘讯。显纯便提左光斗、杨涟先行严鞫,滥施酷刑。杨涟和左光斗只连呼苍天,别无半句供词。

  许显纯设法,又提顾大章、周朝瑞、袁化中等三人,也用严刑拷打,终不肯屈招。最后许显纯传魏大中上堂,笑着对大中说道:“你若能拿杨涟与左光斗攀倒,俺便设法脱你的罪名。”

  魏大中说:“你若能释去我的桎梏,我就照你的意思招供。”  显纯叫左右去了大中刑具。大中霍地跳将起来,朗声说道:“杨左两公,乃是忠义之臣,不似你们这班逆贼。我岂肯诬攀,受后世的唾骂?”说罢向北拜了几拜,一头望殿柱上撞去,脑浆进裂地死了。许显纯毫不在意,只命署役,把魏大中的尸首移去,以大中病死上闻。袁化中和周朝瑞,听说魏大中死了,两人一个自缢,一个在石级上触死。顾大章在隔狱大叫:“周袁两公慢行,俺也来了!”说毕,提起狱中的铁铐来,向着自己的头上一击,已是呜呼哀哉了。  顾大中、周朝瑞、袁化中、魏大中等四人死后,魏忠贤还余怒不息,密嘱狱卒,将毒药置在食物里面,左光斗吃了,七窍流血而死。狱卒又把杨涟用绳捆起来,取铁沙袋压着他的胸口,以石头夹住他的头颅。弄得杨涟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这样的三天,因此杨涟口鼻出血,叫嚎两昼夜,气息始得奄奄,翌日毙命。六人当中,要算杨涟死得最苦。后人就称他做六君子。

  这场大狱之后,叶向高见朝事日非,自己也有些不安于位,便上疏乞休,有旨不许。谁知六君子的冤案才了,又是一件大狱兴了起来。那时御史李应升,于六君子的冤死,很是愤愤不平,就拼死上章,说魏忠贤有七十二大罪。忠贤见疏,不禁咆哮如雷道:“死不尽的囚徒,还要来讨死吆?”这话被崔呈秀得知,他要迎合魏忠贤,当夜修疏劾李应升谤议朝廷。应升是东林党的健将,崔呈秀疏中,把东林党人也牵扯在内,如苏抚周起元、御史周宗建、黄遵素、员外郎周顺昌,并致任的高攀龙、赵南星等七人,都列名罪魁。魏忠贤矫旨,逮高攀龙等进京。

  消息到了苏中,高攀龙第一个知道,便吩咐他儿子世儒道:“京师缇骑将至,你到了那时,把我的手书与他。他们见了就会自去的。”世儒口里答应,心下却很疑惑。等到次日起来,世儒四处寻他父亲不见,赶到后园,才见他父亲已投到荷池中死了。过不上几天,缇骑果然来提高攀龙。世儒将遗书上呈,钦使拆开来瞧时,却是攀龙绝命的谢恩折。缇骑因高攀龙已死,只得空手而去。其他如赵南星、周起元、周宗建、黄遵素等,都不愿受阉竖的酷刑,纷纷在半途上自尽。缇骑又到吴中,来逮前员外郎周顺昌。

  顺昌在吴,颇负人望。此时罢官家居,乡中父老,极其敬重他。人见缇骑要系顺昌,市民大噪起来,谓:“周公顺昌,犯了什么国法,把他械系进京?”缇骑瞪目道:“你们这班鼠辈,晓得什么!魏总管的命令下来,谁敢违忤?”百姓越发大叫道:“我们只当是皇帝的旨意,不料是魏阉捏造的!”众人说着,一个个摩拳擦掌,要打缇骑。

  这时众人的里面,有五人最是激烈,一个名杨念如,一叫颜佩韦,还有沈杨,周文元,马杰等。这五人首先倡言道:“今天来提周公顺昌的,是魏阉的奸党,我们快打他一个爽快,算替忠贤出口气!”声犹未绝,千人哄应。于是将那班缇骑,你一拳,我一脚地立时打死了两人。余下的两个,一人躲在厕中,被众人拖出来打得血流被面,不一会也气绝了。还有一个缇骑,要紧逃走,跳墙失足跌伤,众人把他掷在枯井中。完全逃得性命的,只有两名,身上已受了重伤,带跌带爬的,去诉知苏抚毛一鹭。一鹭也是魏忠贤的党羽,听得缇骑被伤,正要派兵前去。那些百姓已经赶来,人多手杂,抚署的大门被众人推倒。轰然的一声,吓得毛一鹭往坑厕中乱钻。众人闹了半天,寻不到毛一鹭,大家才慢慢地散去。那时乡中的父老,晓得打死缇骑,这件事就闹大了。于是由吴中的士人,聚集三四百人,各人手捧着一柱香,齐齐地跪在苏抚毛一鹭署前,要求上疏代周顺昌辩白,并请把殴打缇骑的那件事,证明缇骑蛮横,犯的众怒。毛一鹭闻得署外人声嘈杂,又疑是百姓的聚众,慌得他只是发抖。经幕宾徐芝泉,将一鹭从暖阁中直拖出来道:“外面的士人们在那里求你,你为什么这般害伯?”一鹭没法,硬着头皮走将出去,向众人说道:“列位且暂行散了,周老员外的事,总由咱一辈子承当就是。”众人见毛一鹭答应了,方各自散去。哪里晓得毛一鹭面上虽这样说,暗中却密逮周顺昌入署,用重枷械系了,连夜亲自押解进京,连他官儿也不要了。

  等到关中的百姓知道,追赶早巳不及。

  毛一鹭入都,将周顺昌交给刑部,由许显纯通知忠贤,忠贤即委显纯承审。把周顺昌、李应升两人,严刑拷打。顺昌的五指并臂肉并脱,顺昌闭目咬牙,一语不发。李应升呼着“大行皇帝陛下”,半句也没供词。许显纯等得不耐烦了,叫左右拿周顺昌、李应升打入牢中。私下命狱卒,以生漆黄炭,和入食物里面。顺昌与应升吃了变做哑巴,任许显纯捏成供状。顺昌诬他纠集乱民,抗拒天使,应升加了一个谤议圣上的罪名,两人即定了罪。魏忠贤矫旨,把周顺昌、李应升两人,依法腰斩。又逮颜佩韦、杨念如等五人,一并斩首。今吴中有五人墓,即葬颜佩韦等五人者。这道旨意下来,京师的人民没一个不替周顺昌和李应升呼冤。吴中的百姓,尤愤愤不平。当周李两公就刑的那天,天日为昏,百姓的哭声震野。悲惨的情景,真是目不忍睹!魏忠贤杀了周顺昌、李应升两人,及杨涟、左光斗、魏大中、袁化中、顾大章、周朝瑞等六人,一般地惨遭冤死。

  以是后人称周顺昌、李应升、高攀龙、赵南星、黄遵素、周起元等,为冤狱中的七君子,与前案左光斗等六君子,可算得前后辉映。明廷经这两巨案后,保身的贤臣,多半去职,恋栈的官吏,也相戒箝口。只有魏忠贤的党羽,大家狼狈为奸,通同作恶,将外间的事,无论是紧要的奏疏,告急的疏牍,被魏忠贤一古脑儿隐蔽起来。  那时川中奢崇明父子作乱,贵州水西土目安邦彦响应,被巡抚王三善、总督朱燮元讨平。山东徐鸿儒,率同白莲教匪,举旗起事。鸿儒在万历年间,与党徒开堂受徒,集众三四万人,济南全境响应。天启二年,鸿儒拥众十余万,自号天魔军师。

  百姓们受邪术的蛊惑,一倡百和,声势日渐浩大。又有深州人王森,能放迷香。

  闻着香味的人,就模模糊糊地随着王森入党。

  不到三个月,居然也称王道霸,占城夺池起来。

  抚军赵彦,统兵平徐鸿儒,都佥事徐谦辈,皆定乱的功臣,因不肯在魏忠贤处纳贿,朱燮元、赵彦、徐谦等三人,不但无赏,反而贬职。王三善为国捐躯,以尝得罪魏忠贤,也得不着丝毫地荫封。而且外部桩桩乱事,魏忠贤和崔呈秀等,大家遮掩得和铁桶相似。熹宗帝躲在宫中,一点儿也不曾知道。因此各处的盗贼蜂起,文臣既不肯出力,武将又多方规避。跳梁小丑,竟横行一时。魏忠贤无术调遣将佐,索性眼开眼闭,把外郡的事,概置不问。横竖熹宗是个目不识丁的皇帝,虽有紧急奏疏放在他眼前,也只当没有这回事一样。非经魏忠贤命人朗诵讲解,谁也不敢多嘴。忠贤以熹宗可欺,自然乐得偷安。

  这样的一来,明朝祸乱相寻,便永无宁静的一天,直到了亡国,盗贼还是遍布天下,那都是魏阉一人所养成的。魏忠贤既是这样的刁顽误国,稍有心肝的人,谁不切齿痛詈?岂知偏有那些没廉耻的疆吏,还舐痔吮痈,百般地献媚,弄出了种种怪事来。不知是怎样怪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十二回

  第九十二回遗臭逆宦奸象遍天下争雄丑类饥氓据山林讲到那些疆吏,都竞争着献媚魏忠贤,什么金珠宝玉,一时进献的人太多,转觉没有什么希罕了。其时适值魏忠贤四旬大庆,外郡官吏,恭献寿钱,多至十几万的,最少也要几千。

  大家竭力想讨好,挣出了一身大汗,不料魏忠贤连正眼都不觑一觑。白花花的银子堆积如山,他似没有瞧见一般。在这当儿,有个翰林庶士江宽的,他知道忠贤对于那种金珠宝玉,已有点看得厌了,所以不大放在心上。于是他就独排众议,便去呕尽心血,寻章摘句的,搜索枯肠,撰成了一篇叫做万年赋。赋中的文词典丽,还在其次,单说词句间的歌功颂德,把魏忠贤的功绩,直说得他上匹三皇,中拟五帝,又口口声声称他为魏公。

  谓三代以下,没有第二个人比得上他了。这篇万年赋献将上去,忠贤自己虽不识字,经倪焕文等一班人看了,一句句地解释给他听,把个魏忠贤喜得眉开眼笑,咧着嘴儿再也合不拢来。

  天下的事,本来相反的。大凡越是俗不可耐的人,他越是好风雅。魏忠贤目不识丁,心上却喜欢缔交斯文。从前他的假孙魏勋死了,强着御史徐景渊书碑铭。景渊不肯下笔,因此恼了忠贤,矫旨将景渊迁戍极边。又另花了五百两,请名士吴如侨书成碑纪,去竖在他假孙的墓前。这时魏忠贤正苦无人替他揄扬功德,见了江宽的万年赋,自然乐得手舞足蹈。立命把这篇文辞,制成了一册万年录,征求天下文人的颂词。一般在野的文士,挖心呕血,著成各种诗词歌赋,说得个魏忠贤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一时士林讥这些文人无耻,引为翰苑的大辱。

  自江宽们的文字厄运之后,又有浙江巡抚潘汝桢,见江宽小小的一篇万年赋,竟得魏忠贤青眼,一月三迁,由庶吉士擢为礼部尚书。就是著诗词歌赋的文人,也无不获重赏。

  潘汝桢因垂涎江宽,深恨自己落后。便想出一条计划来,连夜上疏,请在浙江西湖,给魏忠贤建生祠,谓西湖为浙中名胜,魏公功德浩大,应建立生祠于名胜区域,以为万世瞻仰。

  且留此古迹,俾胜地生祠,两垂不休云。忠贤得疏大喜,当即下谕褒奖。潘汝桢接到谕旨,择吉大兴土木。鸠工庀材,居然建起忠贤的生祠来。到了落成的那天,这座生祠果然建得讲究。

  但见雕梁画栋,金碧辉煌,自祠外直至大殿,一例是白石砌阶,石上都镌着龙纹凤篆,精致细腻,虽皇宫也不过如是。全祠的壮丽,胜过原有关岳祠十倍。浙中人士来瞻仰生祠的,不禁万人空巷,谁不啧啧赞叹!以谓奸恶如魏忠贤,竟能在胜地立祠,与关岳共受万世香烟,那天也无眼睛了!

  哪里晓得,自潘汝桢作俑,盖建忠贤生祠,大获嘉奖,各省的官吏,一个个相将仿效。如湖广巡抚姚崇文,给忠贤建隆仁祠,陕西巡抚祝童蒙建祝恩祠,安徽知府瞿吉鹂建崇德祠,通州督漕李道建怀仁祠,昌平知府刘预建彰德祠,密云巡抚刘诏建崇功祠,江西巡抚杨廷宪建隆德祠,庶吉士李若林建永爱祠,山东登莱巡按李嵩建报德祠,大同巡抚王占建嘉德祠,扬州督漕郭尚友建沾恩祠,河南巡抚郭宗光建成德祠,山西巡抚刘宏光建报功祠,济宁巡按李灿然建昭德祠,河东建褒勋祠,北京遮吉士吕保建隆恩祠,御史秦琤建懋勋祠,工部郎中李朴建戴爱祠,大理寺丞马真元建普惠祠,侍郎廖云中建德馨祠,尚书贾景耀建成德祠,尚书汪文简建嘉善祠,吏部主事曹衷建怀勋祠,靖宁侯王陆程建高惠祠,北京崇文门外,奉敕建盖宏勋祠。通共建许多的生祠,要算奉旨敕建的宏勋祠最是巍峨高峻了。那祠中殿宇,大小凡二十四间,正中的大殿,周围占地三四亩,高约百余尺,真是建筑得碧瓦朱檐,金椽红墙。大殿之上,雕龙佛龛中,端坐魏忠贤的生像。像以檀木镌成,遍身涂金。头戴紫金冠,身袭绣花锦袍,足蹬乌靴,形状威仪。就是木像的相貌,和魏忠贤毫忽无二,像上须眉毕具。

  太监无须,魏忠贤则否。远望过去,栩栩如生。当造像的时候,为了像上的胡须有无,一般献媚的走狗,也曾起过一番争执。据士大夫说,魏忠贤是宦官,照例不能有须。同党的阉竖,坚持须有胡须的。两下里各执一理,不肯相让,以是打了起来,同去见魏忠贤。忠贤听了,对众人笑道:“你们都是替咱出力的,大家自己人,何必要弄得破脸?但依理上讲起来,咱的像上,是应该没须的。不过将来流传到孙子手里,他们见了祠像,就可知道咱是宦官出身,不是遗笑后人吗?”众人见说,唯唯退去。第二天各祠的木像上,一概都生了须了。那崇文门外祠中的木像,自较别处格外精致,容貌毕肖忠贤,木像的肚腹中,五脏六腑,悉用金银打成的,头上一顶珠冠,粒粒和黄豆般大小,脑门上正中一颗大珠,精圆如龙眼,夜里自能放出光彩来,灿烂耀目价值连城。像的绣袍上,也四面缀着金珠。两旁铸真金罗汉十八尊,每尊重四十八斤,算是忠贤生像的陪衬。及罗汉铸成,京师金店中的赤金,被忠贤的党羽搜刮一空,说来也真是骇人听闻!

  魏忠贤在外面,这样的横行胡干,坐在上头的熹宗皇帝,却一点也不曾觉察。  最好笑的,是什么钦赐,什么敕建,一古脑儿是魏忠贤在那里捣鬼。熹宗帝只知和嫔妃们笑乐欢宴,对于外事,完全同事不干己似的,都委那魏忠贤去干,熹宗帝连讯问也不问一问。忠贤也偷安隐蔽,把外省的盗警灾荒、民变等事,都瞒着不令熹宗知道,熹宗帝以谓天下太平,昼夜淫乐,又经客氏在其间导淫,一个人能有多少精力?弄得肥白壮健的熹宗皇帝,渐渐面黄肌瘦,呛咳不绝,眼看得成了虚痨之症了。

  光阴逝水,转眼是天启七年,熹宗帝的痨瘵症,见春益剧,竟至卧床不起。看看一天沉重一天,熹宗帝自知病入膏盲,便令召信王由检进宫。信王由检,为光宗帝刘妃所育,熹宗之弟也。熹宗帝含泪说道:“朕病已成沉疴,早晚不起。倘朕逝世,弟就承继大统吧。”信王也垂泪谦逊。熹宗只摇手,命信王退去。到了明天的辰刻,熹宗帝已不能说话,牵了张皇后的右手呜咽不止。懿德张皇后已逝,此张皇后为懿安皇后,即前张贵妃。又过了一会,熹宗帝两眼一合,呜呼哀哉了。熹宗在位七年,寿只二十三岁。这时由张皇后的懿旨,飞谕宣信王。哪知魏忠贤闻得熹宗帝驾崩,忙邀崔呈秀,倪文焕等商议,要想乘乱篡位。又听知信王由检,已将继位,就嘱田尔耕,暗藏利器,并领甲士十余人,潜进乾清门,预备刺死信王。

  这个消息,被信王的心腹近侍探得,急急地去报知信王。

  信王吃了一惊,待不进宫,又不好违张皇后的命令。于是身被重铠,带了干饼进宫,以代食品。当信王入乾清门时,由勇士张岱佩剑相护。信王慢慢地踱进宫门,忽然一个黑衣人,骤起飞剑刺来。张岱眼快,慌忙拔剑一隔,叮的声响,匕首落在地上。黑衣人回头欲走,被张岱赶上,揪住衣领,宫监们并力齐上,将黑衣人捉住。  信王偕了张岱,仍入大门,一眼瞧见熹宗帝,直挺挺地睡在榻上。张皇后在旁痛哭,宫中太监,不过两人侍候在侧,其余的宫人内侍,都不知道哪里去了。这时满室里现出凄凉的情景,信王也不由得鼻子里一酸,噗簌地流下泪来。张皇后见了信王,也哭得和泪人儿一般。信王便对熹宗拜了几拜,下谕召大臣钱龙锡、李标、来宗道、杨景辰等入宫。

  宣读遗诏毕,由钱龙锡等,扶信王出宫,登奉天殿受贺,是为思宗,改明年为崇祯元年。即世称崇祯皇帝,又称怀宗,清朝定鼎,追尊为愍帝。尊熹宗张皇后为懿安皇后,册王妃周氏为皇后,一面替熹宗发丧。以龙锡为大学士,李标为吏部尚书,温体仁为华盖殿大学士,钱谦益收斋为吏部侍郎,杨景辰为礼部尚书,来宗道为兵部尚书,又册立田氏为贵妃,袁氏为桓妃。大敕天下,罢熹宗时苛政。  魏忠贤心下胆寒,上疏求去,有旨不许。又擢张岱为殿前护驾将军,系乾清宫门前的黑衣刺客上殿,崇祯帝亲自勘问。

  那刺客低头不肯吐实,侍卫执鞭痛笞,那刺客大叫道:“你们不必用刑,俺行刺不成,只把咱杀了就是。”崇祯令将刺客逮交刑部侍郎许显纯,连讯不得确供,也不说姓名。许显纯没法,只得据情上闻,崇祯谕将刺客磔尸,其余无庸追究。朝中大臣,多疑刺客是魏忠贤所遣。员外郎钱元慤、吏部主事史躬盛及御史杨维垣,上章劾魏忠贤,凡十二大罪,为期君、蔑后、灭伦、弄权、欺祖宗、擅削藩封,污蔑先圣、侵轧时贤、滥赐名爵、夺边将功、剥削民财、卖宫鬻爵等等。崇祯帝阅疏大怒,正要下旨查办,忽见魏忠贤匆匆地进来,噗地跪在崇祯帝面前,捧着祟祯帝的双足,放声大哭。  崇祯帝因想起了熹宗帝临终时的情形,不禁也潸然下泪。  过了一会,崇祯帝收泪,取过杨维垣劾魏忠贤的奏疏来,令内监诵读。谁知熹宗旧日的太监,大半是不识字的,把疏牍捧在手中,两眼只是发瞪。崇祯帝见了这种怪状,不觉勃然变色。

  一手夺过那内监手里的奏章,亲自朗诵一遍。吓得魏忠贤汗流浃背,伏在地上,爬不起来。崇祯帝便喝退魏忠贤,气愤愤地进宫,唤过司礼监王承恩,着令即日清宫。

  承恩是信邸的总管,为人忠诚干练,很得信王宠任。信王登极,便授王承恩为司礼监。承恩奉谕清官,将各宫嫔妃宫侍、内侍太监等,逐一验视一过。见未宫内监十六名,有娠宫女二十一人。承恩入陈崇祯帝,即究诘那些内监,都是客氏和魏忠贤家的仆人,宫女也是忠贤私第中的姬妾。一经有孕,便送进宫中,想学古时吕不韦的故事。崇祯帝听了,顿时怒不可遏。

  立命逮系忠贤入狱,又叫把客氏传来,崇祯怒道:“先皇卧病,你们这班淫娃逆奴,在宫中任意胡为,实是罪不容诛!”说毕,喝宫侍们行杖,老宫人等不敢违旨。平日又受客氏的凌虐,巴不得她有这一日,所以用起杖来,也格外加重。

  可怜客氏这样的雪肤玉体,怎能受得住廷杖?不上几十下,已是鲜血殷红,染遍罗衣。初时还能呻吟,到了百下光景,但听得娇声一呼,香魂一缕,杳杳渺渺地归地府去了。崇祯帝打死了客氏,余怒尚是不息,又命王承恩率领锦衣校尉十六名,速逮客氏和魏忠贤两家的家眷,一并梏械入狱,着交刑部勘问定罪。其时客魏两姓的戚属,在朝做官的很多。还有魏忠贤的党羽,如许显纯、崔呈秀、倪文焕、阮大铖、武月明、田尔耕、魏广征、徐美如、赵泗水等,也都革职听勘。客氏的党羽赵舒安、魏元升、黄化臣辈,当然和魏党一样受罪。

  可笑魏忠贤的假子叫魏良卿的,已经封为宁国公,世袭伯爵,良卿的两个兄弟良栋和翼鹂,一个加太子太保,一个加少子少师。良栋不过十二岁,翼鹂还只得两龄,居然做他的太师太保了。真是乳臭未干,竟膺荣封,岂不笑话?这时十二岁的太保,两龄的少师,概行逮系入狱。那两岁的少师经乳母带他进狱、一头呀呀地啼哭,还一口一口的吸着乳。魏忠贤在旁看了,忍不住流下泪来,回头对崔呈秀说道:“这样幼稚的小孩,也叫他来受牢狱的痛苦,这真应着伴君如伴虎的那句话了!”

  崔呈秀长叹一声道:“俺从前劝你早举大事,你却不听,现在可怎样?”忠贤见说,低头一语不发,过了半晌,也叹口气道:“乾清官前的所谋不成,咱已知有些糟了。”崔呈秀摇头道:“到那时你才想到,可惜迟了三月,已来不及了。”魏忠贤与崔呈秀的话,被管事太监王永秀听见,便去报知王承恩。承恩又转奏崇祯帝,崇祯帝越发忿怒,即手谕王承恩,将魏忠贤和客氏两家的家属,不等刑部勘问,一齐由牢中提出,按例凌迟处死。魏忠贤这时虽说获罪,宫中羽党尚多,早有小监秘密前去通知,忠贤自知不免,当夜在狱中自缢而死。等到王承恩来提人犯,魏忠贤已高高地悬在梁上了。于是把客氏的家属,戮首磔尸外,尚有许显纯、崔呈秀两人,是忠贤党羽中的罪魁,由刑部定了腰斩。倪文焕、赵泗水等,迁戍的迁戍,褫职的褫职,朝中奸党为之一清。天下无不称快!

  但这位崇祯皇帝,虽然英明果断,励精图治,怎奈明朝的大数已尽,元气大伤,泰山倾倒下来,仗这区区一木,哪里支持得住?又兼天灾迭兴,人祸继起,陕西延安府蝗虫为灾,田禾都被食尽,百姓大饥,甚至人人相食。奸民王嘉胤,乘势倡乱,举手一呼,从者几千人。那些百姓,以为束手饥死,不如为盗。这样的一来,饥民多半从贼,大家弃了家室,奔入山林。

  盖茅舍作屋,斫木代凳,削竹为兵器,实行他们打家劫舍的勾当。那班官府,往日太平无事,于武备一点也不修。军士也十九是老弱残兵,除了张口吃粮外,不能上阵交锋。况武将们在靖平的时候,专一私扣军粮,当兵的一贯钱还没有二三百文到手。年青力壮的人,谁肯再来充迄苦役?无非是些做不动的衰翁,凑凑数目罢了。一到有事,顾自己的命还来不及,休说叫他们去剿那亡命强凶不畏王法的贼寇了。以是贼盗横行,官兵不曾交手,先已弃戈逃走了。

  凡盗贼所走的地方,见钱夺钱,见米掠米,甚至奸淫妇女,杀戮小孩。富有的人家,遇着了贼人,不但钱财俱失,那贼盗抢了金钱衣物,掠了妇女,又放起一把火来,连房舍也要烧去了,才大家呼啸着回山。这些盗贼,初时不过打劫过往客商,或村庄市镇,后来渐渐地占城夺池,打破了县城,任意放火抢劫。一县的官吏,自令尹以下,一古脑儿杀却。城中经他们的掳掠,就成十室九空,所过庐舍为墟,奸杀焚掠的惨祸,真是从古以来所未有。这许多的盗贼中,要算陕西的一路贼兵最是厉害,贼首就是王嘉胤,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君。他领了几千名贼人,东抢西掠,到处横行无忌。一般安分的良民,见盗贼日众,官兵不敢进剿,大家一样受盗贼的苦痛,倒不如从贼的为乐了。

  这样的一来,百姓纷纷从贼,王嘉胤的部众,由五六千变做了五六万,声势慢慢地浩大起来。过不上两三月,陕西地方,几乎成了贼窟。巡抚王有明,剿贼吃了一个败仗,只得飞章入告。祟祯皇帝接到奏疏,不觉大惊道:“贼势养得这样的猖狂,方行进剿,焉得不败?朕不知这班食禄的守吏,于地方责任,却担负些什么?”

  说时气愤愤地命钱谦益草诏,颁示各镇剿贼,一面着这巡抚王有明、臬使赵良臣、副总兵颜炳彪、都佥事魏惕安、知府柳元颖等,进京听勘。那时各镇奉了谕旨,勉强出兵剿贼。就中有个总兵左良主,他部下有两千多人,练得个个本领不弱,上阵打仗,一勇直前,都是不怕死的好汉。当下左良玉统了他部下的精壮的人马,往陕西剿贼,劈头就撞着了王嘉胤,被良玉一阵地痛击,打得贼兵落花流水,四散狂奔。  良玉正杀得起劲,忽见贼军喊声起处,闪出一员猛将来,大喝一声,犹若巨雷。

  要知猛将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十三回

  第九十三回兵燹天灾繁华成瓦砾寇警妖异村镇尽荒丘却说左良玉正奋力追杀贼兵,不提防贼阵中杀出一员猛将,青衣碧裰,蓝面紫唇,发若砾砂,头缠黑布,腰系大红褡搏,赤足草鞋,袒胸攘臂,那胸前和膊上,都生着黑毛,有寸把的长短。手握钢背金刀,睁开铜铃似的怪眼。大吼一声,好似暴雷一般。那猛将抡起金刀,大踏步望左良玉面上斫来。良玉忙用画戟架住,觉得来势十分沉重。那猛将见一刀斫不着良玉,已急得咆哮如雷,手中的刀,接二连三地乱斫。良玉也竭力迎敌。两人一步一马、短刀长枪,各显身手。真是敌手相逢,大战了百合,不分胜败。良玉部下的副将吕瑗,游击曹守仁,一齐跃马而出,要待助战。那猛将大叫道:“姓左的!你有本领,咱和你斗个三百合,谁要人帮助的,算不得英雄好汉!”

  良玉听了,便喝退曹守仁和吕瑗,把画戟紧一紧,抖抖精神,拼死恶战。那猛将毫不畏怯,将金刀舞得闪闪霍霍,金光四射,全没一点儿破绽。

  左良玉也暗暗喝彩道:“贼人中有这样的好武艺,可惜他不肯归正!”良玉一头想着,右手舞戟对抗,左手偷偷地抽出腰间的九节金鞭,乘那猛将一心对敌的当儿,蓦然飞起一鞭,正打中那猛将的右肩。只打得他狂嗷一声,口里哇地吐出一口血来,虚晃一刀,回身便走。良玉纵马追赶上去,那猛将却飞也似地抢入贼阵,眨眨眼已不见了。良玉驱兵追杀,贼众又复大败。这时官兵人人争先,杀得那些乌合的贼兵走投无路,三停中有一停弃戈请降。

  良玉杀散了余贼,计点降兵,不下三千余人。良玉便亲自挑选一过,强壮的编入曹游击部下,老弱的一例遣散。还有战时擒获的,也有五六十名,都是著名的巨盗,就是收编了他们,日久仍是要叛去的。良玉即下令把擒得的五六十个猾盗,尽行枭首示众。王嘉胤吃了一个败仗,方知道官兵的厉害。因群寇抢城夺池,到处横行。官兵见贼就逃,从来不曾逢到过劲敌,所以那些贼众,把官兵看得和木偶土像一样,一些儿不放在心上。今天碰着了左良玉的人马,一个个刀枪并举,争斗有方。

  只许官兵冲杀贼人,不准贼人越过雷池半步。官兵们近的刀剑斫,远的长枪戳,能守能御,贼兵是乌合,哪里敌得住左良玉经过久练的强兵?

  这样一阵厮杀,寇兵已魂丧胆落,远远望见了左良玉的旗帜,大家就索索地发抖,呐喊一声,撒下了器械,各自逃命。

  王嘉胤被左良玉杀败,领了残卒,向西狂窜。正遇着明军督司曹文诏,统了所部虎羽军,也来剿贼。文诏文武全才,在边地屡立战功。王嘉胤不知厉害,见曹文诏当头拦住,背后又有左良玉追来,便舞起大刀,奋勇前来冲阵,和文诏交锋。只得三合,文诏一声大喝,刺死了王嘉胤。贼兵大乱,左良玉恰好引兵杀来,前后夹攻,贼众死伤八九。唯有王嘉胤手下的那员猛将,却举着大刀,被他杀开一条血路,同了三十余骑,逃往山东去了。

  陕西贼势渐平,山东又复乱起。地方久旱,禾皆枯死,更遭蝗虫的嚼食,百姓籽粒无收,饥寒交迫,群起为盗。奸民高迎祥,拥众三千人,四去劫掠。贼首李闯,尊高迎祥为闯王,自为闯将,到处焚掠惨杀,人民大受其害。时王嘉胤已诛,部下无所归依,都被嘉胤手下的猛将,把败残人马收集起来,也有一二千人,连夜来附闯王高迎祥。那个猛将到底是谁?就是将来的八大王张献忠。当时献忠受了左良玉的鞭伤,时时要想报仇,自投在高迎祥部下。迎祥爱他勇猛,每次上阵,都叫他去冲锋,东冲西撞,无人敌他张献忠历史,记于下回。还有闯将李闯,字自成,陕西米脂县人。幼年不喜读书,好射箭骑马,勇力过人。又善饮酒,五斗不醉,醉必持刀杀人。市镇上的人,见自成酒醉,都很畏惧他。一天自成在酒楼豪饮,和县役毛四结识。两下谈得很投机,就结义做了兄弟。毛四以自成闲着没事,把他荐在县中,充当一名差役。自成在县署里做事,乘势欺诈乡民,到处勒索陋规,手头就逐渐宽裕起来了。

  恰好县中新到了个名妓,与自成同姓,芳帜标的一盏灯,容貌儿很是妩媚,举止也极其妖冶。自成见了一盏灯李氏,不禁魂飞魄荡,当夜强着要李氏留髡。鸨儿惧怕自成凶横,只得勉强答应。谁知县役毛四,也看上了一盏灯李氏,每天到李氏的妆阁中去混闹。那自成经留宿后,岂能轻轻地放弃?便假意喝醉了酒,和一盏灯歪缠。县中的富家子弟,听得李自成常往一盏灯家里来缠扰,吓得他们裹足不前。

  好好的一个妓女,弄得门前冰静水冷,鬼也不敢上门。鸨儿恶李自成蛮暴,悄悄地贿通了县中书吏,借着事故,将自成重责了五十鞭,并令人劝自成,勿再至一盏灯处。自成大怒,悻悻地去找一盏灯李氏讲话,走进门去,瞧见毛四坐在那里。

  毛四见自成来了,起身招呼。自成忽然变下脸儿,向毛四大声道:“今天县尹打了俺五十鞭,不是你撺掇出来的么?”毛四诧异道:“我和你是知交,怎肯累你受刑!你莫冤枉了好人。”自成想了想道:“这话也有理。俺明天且慢慢地,打听了再说。”于是命设上筵席,叫一盏灯出来侑酒,自和毛四开怀畅饮。席散,毛四辞去,自成又宿在一盏灯家中。到了次日起身,竟扬长的出门去了,也不摸半个钱来。那鸨儿把自成恨得牙痒痒地,一时却没奈何他。

  过了一天,自成将鸨儿贿嘱书吏、责打五十鞭的事,被他打听着了。就邀了毛四,同到一盏灯家里,仍照往日的置酒对饮。自成狂喝了几杯,酒醉心头事,霍地拔出明晃晃的一把尖刀来,大喝道:“这是什么地方,俺老子也花钱来玩的!你们为什么贿通了书吏,使县尹来打俺五十鞭?俺今天便不和你们甘休!”说罢,又取出两封银子,向桌上一丢道:“你们不要当俺是白玩的,银子有了,那可恶的鸨儿,可要吃俺两刀子,才肯饶她!”自成一头说,一头握了尖刀,大踏步要去找那鸨儿,把个一盏灯慌做一团。  毛四在旁,知道自成的脾气,他说得出是做得到的,万一酒后失手,弄出人命来可不是作耍的。于是毛四忙把自成拖住道:“你且忍耐了。咱叫鸨儿来赔礼就是。”

  那一盏灯也颤巍巍地,跪在地上哀求着。自成这才坐下了,由毛四唤鸨儿出来,对自成叩头服罪。自成趁势把两眼一睁,大声骂道:“你可知罪么?”那鸨儿连声应着。自成将桌上的银子,望地上一掷道:“那么这银子你且拿去了!”鸨儿再三地不受,毛四才言道:“李大爷赏给你的,你不取敢是嫌太少吗?”鸨儿被毛四这么一说,只得拾起银子,谢了自成往后面去了。等到散席,已有三更多天气。一盏灯料想自成必要留宿的了,哪里晓得这天自成竟不住宿,和毛四说说笑笑地回衙中去了。  第二天的清晨,自成忽同毛四雇一乘青衣小轿,到一盏灯李氏家中,拖了李氏便走。鸨儿见不是势头,哭哭啼啼地拦住了门口,不放自成出去。自成大怒道:“你昨天晚上已收了俺的身价银子,却不许俺领人么?”鸨儿吃了惊道:“昨日统共两封,只五十两银子,李大爷说赏给我的,怎说是身价银子了?”自成笑道:“俺不是官家子弟,岂有平白地赏你五十两起来?你自己在那里做梦!”当下不由分说,将鸨儿拉在一边,迫着李氏上了轿,飞也似地去了。鸨儿哪里舍得?待要出门去追,毛四上前劝住道:“这姓李的是野蛮种,你和他去计较,是占不着便宜的。

  还是自认了晦气吧!”鸨儿大哭道:“我半生仗着这义女为生的,现在给他强劫了去,叫我怎样度日?”

  毛四说道:“那也是没法的事,你若再和他多说几句,连那五十两也要没有着落了。”鸨儿听说,怔了半晌,叹口气回到里面,收拾起什物,垂头丧气地回扬州去了。

  自成强娶了李氏,就在县署旁租了一间房屋,给李氏居住。

  县役毛四,在娶李氏时,曾帮忙过自成,自成也很感激他。两人的过从,越发比前莫逆了。但毛四对于李氏,本来不能忘情。

  李氏又是个水性扬花的妇人,常常同毛四眉来眼去,引得个毛四心神不定,不时借着探望自成,暗中和李氏勾情。不到半个月功夫,毛四与李氏早打得火热。只要自成不在家,毛四就悄悄地来和李氏相会。日子久了,自成已有些察觉,便半聋半痴地装做不知道一般。毛四嫌偷偷摸摸地不畅快,密令书吏,将自成差往外省公干。毛四和李氏两个,好似夫妻样的,天天双宿双飞。

  及至自成公毕回来,客闲了没几天,又有什么公事,要往山西去走一遭。自成虽不愿意,只是不好违忤。从此自成在外的时候多,家里终是毛四替他主持的。有一次上,自成奉差往兰州。出得城来,想起了一把护身的腰刀忘在家中。其时盗贼蜂起,途劫很多,有些本领的人,行路都带着器械自卫的。自成匆匆地回来,见大门不曾上闩。推得进去,里面静悄悄的,自成心疑,就蹑手蹑脚地到了内室。房门深深地闭着,房中却有笑语声。自成在门隙内一张,正见李氏和毛四拥在一块儿,谈笑饮酒。毛四一手执了酒杯,送到李氏的面前。李氏微微沾了樱唇,便俯着粉脸,把香口中的酒、去送在毛四的嘴里。两人亲密的状态,真要艳羡煞人。李氏更是媚眼斜睨,瓠犀微露,那身躯儿软绵绵的,倚在毛四的肩上。毛四勾着她的玉臂,嗤嗤地嗅个不住。李自成看了这种情形,不由地心头火起,也不及打门,提起脚来只一脚,轰隆地一响,那房门直坍下来,吓得李氏由毛四的肩上倒仆在椅中。毛四也不曾提防的,惊得连酒杯也摔在地上。这时自成也直抢入来,向壁上掣下那口腰刀,望毛四斫将过来。

  毛四要避也避不去,急忙掇起一把椅儿,去架自成的刀。

  谁知自成用力极猛,这一刀剁在椅上,把椅儿劈做了两半。刀口顺着势下去,正好将毛四的左臂削去。毛四痛倒在地,身体乱滚。自成抢上一步,踏住毛四的胸脯,一刀戮在毛四的胸前。

  尖刀透达背心,鲜血望上直冒,眼见得毛四已不活了。李氏吓得花容惨白,跪着只是求饶。自成一面拉起李氏道:“俺已杀了毛四这厮,你且起来给俺侑酒。”

  李氏见自成并无杀她之意,胆子就比前大了。这时做出一副柔媚的姿态,百般地奉承自成。

  自成谈笑欢饮,命李氏去了衣裙,又饮了几杯,嘻笑调谑,备极绸缪。李氏以为自成忘了前嫌,渐渐地放肆起来。正在这当儿,蓦见自成取过腰刀,狞笑着说道:“你喜欢和毛四寻乐,俺来成就你们的好事吧!”李氏未及回答,自成的刀尖,已搠入了李氏的下体,向上一挑,噗刺的一声,把李氏倒削做两半片了。自成杀了毛四和李氏,知道自己犯了罪戾,便打叠起细软,一口气奔出大门,直向甘肃奔走。

  到了天色黄昏,已离城七十多里了。这样的晓行夜宿,不日到了甘肃。正值甘督王为国在那里招兵。自成投效,为国爱自成勇猛,收做亲随。过不上几个月,又擢督署护卫官。那时正嘉胤举事,陕中饥民,大半响应。王嘉胤被曹文诏杀死,部众星散。陕中盐枭高迎祥,率盐民抗税,打死官兵二十余民。

  陕抚陈浩谟饬总兵梁廷栋往剿。迎祥听得消息,招集盐民准备抵抗。迎祥的侄儿高栖,是个陕中的孝廉,为人很有才智。迎祥就命高栖,在军中策划机务。这时高栖献计道:“官兵远来,如不杀他一个下马威,一朝被他得势,可就难破了!”

  迎祥点头,即着高栖去布置一切。  总兵梁廷栋,统着部下的一千五百名马队,并步队三千,飞驰而来。当经过黄土冈时,游击程枚谏道:“冈南树林深密,须防贼人有埋伏。”梁廷栋笑道:“跳梁小丑,哪里能有这样的高见?你们只顾往前进行吧。”程枚不敢多说,便挥兵过冈,刚刚走得一半,猛听得一声号炮,贼兵分四路杀出。官兵不曾防备,慌得四处逃窜。梁廷栋闻前队遇伏,喝令后队缓进。兵士已走滑了脚,一时停止不住。待到闻令驻队,忽然喊声大起。

  斜刺里两队兵马杀出,左有高栖,右有牛金星。廷栋急分兵迎战。后队兵马又大乱起来,却是高迎祥自引大队贼兵杀到。官兵立脚不住,大败而去。  梁廷栋虽是个久经疆场的宿将,到了此时,靠着他一个人镇定,没甚用处,兵士已不听命令,各自抱头乱窜。游击程枚,战死在乱军中,梁廷栋见兵伍失律,喝止不住。贼兵又四面冲杀,只得下令退兵。高迎祥见官兵大队移动,大叫军士们速进。

  高栖立在土冈上,摇旗指挥,霎那间贼兵似潮涌般过来。官兵自相践踏,死者无算。牛金星领着一支人马把梁廷栋围在垓心,部将祖大寿高声道:“主帅不要心慌,但随末将杀出去就是。”当下大寿在前,廷栋在后,两人左冲右突,正要杀出重围,忽听得一声呐喊,兵士便厚了许多,一重重地休想杀得出去。

  廷栋顿足道:“吾不听程游击的良言,此番性命不保了!”说毕拔出剑来,想要自刎。祖大寿忙夺住道:“主帅是三军司令,今如一死,三军无首,益发不成功了。”说时手指着高冈上的少军道:“此人执旗指挥,围困俺等,看俺先诛了他!”

  于是拈弓搭箭,飘地一箭射去,不偏不倚,正中冈上的少年,便一个倒栽葱,滚下冈子去了。贼兵没了这扇旗儿指点,不知梁廷栋从哪一方杀出来,弄得头绪毫无。  祖大寿乘着这空隙,护了梁廷栋杀开一条血路,往西北角上逃脱了。

  高迎祥见廷栋逸去,鸣金收兵。牛金星擒住副将柳沈翰沈翰不屈,被迎祥所杀。

  护兵又舁了高栖过帐,迎祥细看他的伤处,是一矢贯在脑门,势已奄奄一息了。迎祥急命请医疗治。  医士把箭簇拔去,高栖两眼往上一翻,竟气绝死了。迎祥因这次大胜官兵,都是高栖的策划,高栖一死,迎祥好似丧了一只右臂,不觉感伤不止。那梁廷栋败回,当然卸职听勘。亏得巡抚陈浩谟,竭力替他保奏,才令祖大寿署了总兵,梁廷栋革职留任,带罪立功。那高迎祥自败了梁廷栋,声势大振,附近的流贼,都来归顺迎祥。  甘肃盗寇矮老虎,率党羽三千人,在峰山一带,据寨作乱。

  官兵屡战屡败,甘督命李闯自成为统领,引劲卒五千,往剿矮老虎。自成果然猛勇,奈官兵都是未经战阵的,一旦上阵,队伍不齐,手足俱颤,被矮老虎大杀一阵,五千兵马,只剩得两千几百名。自成知道兵败,归必见罪。因那时国家多事之秋,军令严重如山,主将败还决难保全首领。由这个缘故,自成和先行官高杰商议道:“如今兵溃丧师,回去不得了,横竖是一死,不如领了所部,前去落草吧。”

  高杰踌躇道:“咱有家属在甘肃城中,甘督闻咱变叛,家眷定遭杀戮。”自成笑道:“那还来得及,乘此刻败讯未曾到甘,你可悄悄地回去,连夜将家属盗出,俺在这里等候你就是。”高杰见说,真个去接了家眷,回至军中。又向自成问道:“咱们现在去依谁好?”自成道:“俺有个舅父高迎祥,近据陕中,势力浩大。俺们前去,万无一失的。”高杰大喜,便和自成领了二千几百名败兵,往投迎祥。迎祥见自成勇壮,即授为右将军,以张献忠为左将军。

  这两位恶魔,聚在一块儿,一般地杀人不眨眼的。每到一处,不论人民军官,不分玉石,一概杀戮。所以经过的地方,城市顿为丘墟。献忠又喜放火,城池打破后,一边抢劫,一边四处放火,直烧得满城通红。男女老幼,痛哭的声音,远闻数里。

  献忠恶他们烦噪,下令闭门屠戳,阖城惨杀,见人便斫。杀到尸积如山,血流成渠。城中的河道,被人血泞住,水流尽赤,淤塞不通。献忠策马巡视,方才抚掌称快。李自成攻城,终不及献忠的迅速,往往落后。等得自成赶来,献忠已杀得差不多了。

  有一次上,献忠进攻白水,自成在后监军。献忠领的铁骑,赶起路来,和风驰电掣一般。白水县尹陈悚,闻知贼兵到来,急令闭起四门。陈悚亲自上城守御。怎奈城内兵少,献忠攻城又力,不到半日,西门已破,陈悚堕城而死。献忠率兵进城,正在大肆掠劫,放火焚烧。忽探子来报,监军李自成离此只有十里了。张献忠怒道:“咱拼死的把城攻下了,他倒来趁现成么?”吩咐左右,把四门紧闭起来。。献忠在城中,闭门搜杀,妇女有美貌的,就任意奸淫。

  李自成领兵到了城下,见各门关着,大叫开门。城上献忠的部将回说道:“张将军有令,城内正在杀戮,不许有别的人马进城,必待城中杀尽了,方可开门相纳。”

  李自成听了,勃然大怒,便要令兵士攻城。牛金星在旁阻止道:“献忠的部下,锐气正盛,咱们仗他抵御官兵,也是不可少的。倘若和他翻脸,万一他去助着官兵来与咱们作对,那不是自掇石头压脚吗?”

  自成听了,觉得牛金星的话不差,就耐着气守候。直至献忠杀得城中男女老少,十去其八九了,才命左右开城放李自成的兵马进来。从此自成和献忠,不免生了一种意见了。

  其时为崇祯五年,满洲皇帝努尔哈赤已死,第八皇子太极继位,转眼是天聪六年了努尔哈赤,明天启七年卒。明崇祯帝,以袁崇焕为边关督师,抵御边寇。副都督毛文龙,初在东江,部下有十万多兵丁,实力很是不小。满洲进兵寇边,有毛文龙这一路兵力,着实受些牵制。哪里晓得袁崇焕一到,第一步就要把毛文龙的兵丁改编。文龙因江东荒岛,完全是自己独立经营出来的,便有些不愿意受崇焕的节制。

  袁崇焕恨毛文龙藐视,将文龙赚入寨中,叱武士缚起来,立时斩首。毛文龙部下的兵丁,都替文龙抱着不平。就是边民,也无不说毛文龙是冤杀的。崇祯只当没有听见,把江东毛文龙部解散。只为袁崇焕一些儿私愤,杀了副都督毛文龙,满洲军马少了个牵制,遂得直寇边疆,这也是明朝国亡的定数了。

  这崇祯皇帝登基五年,外省的灾异迭见,真是笔不胜书。

  记得崇祯继位的一天,半空中有声,似雷非雷,又似炮声,群臣无不惊惧!以新天子御极,大家吓得不敢做声。元年的四月,有大龙三条,在睢宁城外狠斗。龙血四飞,犹若红雨,人民房屋,都飞往半空。这样斗了半天,一龙堕地,长数十丈,腥膻闻数里,龙身尚能转动,浇水便跳跃不止。过了十多日,嗷叫自毙。人民割肉煎油,可以燃灯,光明胜常油十倍,但不能说是龙油,否则霹雳立时就要击下来了。

  又天津洪水暴发,水里有高十丈的大人,穿着白衣,戴着白帽,形状和庙里的白无常似的,两眼光芒四射,足大二尺,手巨如箕。顽童们把石块投去,大人啾啾作声。  过了三天,方没入水中。又五月有大星出东方,周围光耀十丈,大约如斗。黄昏出现,五更星忽化作五颗。变时有爆裂声,火星四射,落在人民的屋宇上,就此火烧起来。后来那颗大星,竟一更变化一次,或一更变化两三次。

  每化一次,总得落些火星下来。一天那颗星蓦地和雷般大响了。

  要知那星怎样作响,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十四回

  第九十四回朵朵金兰献忠杀四川滔滔洪水闯贼淹西乡却说那颗大星,一天忽然响了起来,半空里好似雷鸣,人民吓得四散躲藏。那里响了一会,轰然的一声,堕在地上,化了长数十丈,大百余围的一块巨石。房舍屋宇,一时压碎了不少。又蒲城县中,农人王小山家,园中瓜果,都结成人头形,眼鼻口耳,历历如绘,只是面目,没一个不作愁眉痛哭的状态,识者早知是不祥之兆。又河北小儿,偶在荒地上游戏,见一个衣败絮的人,突额陷睛,面有白毛,长约数寸,口角流涎,臭不可近。众小儿不知他是个尸怪,大家取了一根木棍,在后追逐,白毛人飞步狂奔,直窜入破棺中,忽忽不见。众小儿大哗,市人闻声来瞧,听了众小儿的话悦,以为棺中有人出入,必是僵尸无疑,日久必至噬人。  于是一倡百和,把那空棺升到空地上,待揭去棺盖时,棺中满贮着白毛。见风四处乱飞,掩蔽天空,好似下雪一般。众人看得目瞪口呆,也不识它是什么怪异。  谁知过不上十几天,河北的病疫大作,叫做羊毛疫。患着的人,但觉鼻管中微微闻到了羊骚气,连打几个寒噤,就此气绝了。当时谣传,谓染羊毛疫的,系食茄而起。

  有人将茄子切开宋验看,果然茄子的腹中,有微细的羊毛无数。人民由是相戒不敢食茄。那些患羊毛疫的,也有一种治法,如其人觉得鼻孔里微有羊毛骚的气味时,在未打寒噤之前,急将两手的中指第二节,以刀剐开,细视有羊毛三四茎,用箝箝出,病就可愈。倘闻得羊骚味后,已打过几个寒噤,那是受病已深,不可医治了。

  就是依法割开中指来,羊毛必然变了黑色,即使箝出人也不中用的了。  又太原民李良,男体化为妇人,和田中的农夫,在稻田里交接,受娠后生下一个小孩,却是阴阳两体的。不到三天,李良和小孩同时死了。又宣城的城门,忽然流出血来,猩红有腥膻气,一昼夜不止。护城河的水都变了赤色。又京师的城门,夜有哭声,好似少妇啼哭一般,人民相顾惊怪。又凤翔地方,山中有大鼠,小如狸,大如犬。初入村镇,只偷食人家的鸡鸭之类,逐渐能啖大畜了。牛马若被鼠瞧见,群鼠一哄上前,大的啮牛足牛头,小的钻进牛腹中,直待吃尽了腹中的五脏六腑,才由里面咬出来,再吃外面的皮肉。日子久了,乡村中的牛马鸡犬羊豕都被大鼠食罄了,便乘夜到百姓人家,来偷小孩吃,后来竟白日吃人。村人集队噪逐,往往被鼠钻入腹中啮死。

  又浙江一带,夜里天天鬼哭,声如老枭,极其悲哀。凡流贼将到的所在,隔夜先有鬼兵经过,也一样地披甲持矛,形迹俨然生人,也有骑马的,马蹄声得得不绝。  但一经看的人多了,鬼影便自行消灭,时人称为阴兵。又柳城鬼皆夜啼,人民不能安寝,大家焚烧冥锭。便有无数的鬼影,来攫锭箔。又京中人民,畜了雄鸡,羽毛都变了赤色,长大至五六十斤,识者说是鹜,所见之处,必至亡国。祟祯三年,湖北天雨红雨,又雨白鱼,重有十余斤。又雨白米,米皆腐臭,不能煮食。襄阳天忽雨豕百余头,重只五六斤。蜀中天雨黄牛,人民因争抢牛,自相残杀。又乾清门奉天殿上,有大鸟堕地上,化为披发的厉鬼。

  侍卫追逐,鬼哭出乾清门,到皇城墙下,转眼不见。  又杭州有少妇,产一黑眚,下地便能步行。产妇惊死,黑眚奔出门外,骤长丈余。沿路攫小孩乱嚼,被人民击毙,流黑血斗余,滴入河中,河水变黑,居民汲饮,瘟疫大起,死者遍身发黑。只要饮大黄汁一碗,呕黑水一斗便愈。然等到大家知道治法,人已死得不少了。这些怪异,都在崇桢初年,熹宗末年所发见的。做书的说到这里,怕读者嫌太麻烦,还有许多怪事,只好不讲了。  再说张献忠和李自成,同在高迎祥的部下,两雄相遇,当然不能久安的。过不上几时,献忠便自引本部人马,奔到陕西的米脂县,和他结义弟兄杨六郎、一片絮、满天星、大石梁、金罗汉、铁牛精、白水獭、掠地虎、马猴等,称结义十弟兄。

  占据了米脂的十八寨,献忠自号八大王。讲到张献忠,是陕西延安人肤施,他的父亲张禄,本贩马出身。当献忠未生的时候,有一段神话直传到如今,且把他记出来。

  肤施地方,有一所东岳庙,东岳神很是灵显。其时有个秀才罗自颖,学问很好,只是文章憎命,屡试不第。罗自颖以贫困的缘故,就在东岳中,设帐授徒。夜里便假僧房,食宿都在庙中。一天将要五更,罗自颖便急起溺,经过后院,听得大殿上,有呵殿站班的声音,自颖十分诧异,忙到大殿的佛龛后面张望。见大殿上灯火辉煌,衙役雁行儿排立着,案上高坐着冕冠衮服的帝君,旁立蓝脸赭须的判官,静悄悄地过了一会,听得那帝君发言道:“将天煞星带上来!”声犹未绝,衙役牵上一个黑面赤发的厉鬼来,赤足跪在案下。帝君说道:“命你往投张禄家中,不得延误时刻!”  厉鬼应声,忽然不见。罗自颖看得明白,心里吃惊道:“天煞星下凡,人民必有一番浩劫。”想着蹑手蹑脚的潜回寝所。

  第二天上,罗自颖向村中去探问。果然有个张禄的,昨夜生了一个儿子,自颖便暗暗记在心上。光阴荏苒,转眼是天启二年,张禄的儿子已有十二岁了,由他的母亲杨氏,送到东岳庙中来附读。因乡村地方,识字知书的人是很稀少,难得有个秀才先生,在村中教书。一村的孩子,都要送到秀才先生处来读书的。张禄的儿子进书塾时,罗自颖把他仔细一瞧,不禁吓得毛骨悚然。原来那孩子的相貌和那天殿上所见的天煞星一般无二,也是黑颜赤发,双目炯炯有光,形容十分可怖。当下那孩子拜了罗自颖做先生,自颖替他取名,叫做献忠,从此张献忠天天来塾中读书,他的性情异常顽皮,动不动和同学们厮打。

  献忠天生力大,塾中的学生,没一个不见他畏惧。献忠见人家怕他,越发横行无忌了。罗自颖知道他是天煞星转世,心上要想设法打死他,以救遭劫的生灵。但自颖一起这个念头,晚上就有人在他耳边叫道:“张献忠是来应劫数的人,切莫要难为他!”自颖听了吓得心胆俱战,由是便善视献忠,不敢和以前般地捉弄他了。

  献忠到了十七岁上,他父亲张禄,往顺庆四川属贩马。

  驱着五六十匹高头骏马,经过顺庆街上,中间一匹马,忽然下起粪来,恰好在一家土豪的门间。那土豪怒张禄有意糟踏他,喝令张禄把马粪吃尽。张禄再三地哀求,愿把街上的马粪扫除了,然后焚香请罪。土豪不肯答应,就唤出一班恶奴来,将张禄捉住了,强把马粪灌入口中,把个张禄弄得奄奄一息。回到家中,又气又恼,不上几天,竟死在顺庆寓中。张禄的同伙回来,把这件事告诉献忠的母亲杨氏,杨氏哭哭啼啼地,叮嘱献忠,要替他父亲报仇。

  献忠听在耳朵里,就和金罗汉等结义十弟兄,在十九岁的那年,闻得王嘉胤作乱,献忠同了铁牛精等九人,去依附嘉胤。

  嘉胤被曹文诏所破,献忠等又去投奔高迎祥。以与李自成不睦,自引了三千多人,和结义的兄弟九人,奔回米脂,据十八寨称王。于是献忠议往顺庆,给他的父亲复仇。先把陕西肤施的人民,把来开刀。十个杀星,各领了三四百人,向各村各镇,见人便斫,连延安的官吏家眷,也一并杀个干净。惟有逢着姓张的人,献忠认是同宗,一概赦宥。还有献忠的先生罗自颖,献忠念他五年教授的恩典,也算不曾杀的。余下的不分男妇老小,一古脑儿杀却。这样地杀了一阵,大家会军在一起,命左右开了酒坛,猜拳行令的狂饮起来。酒到半酣,献忠笑着说道:“咱欲替老子报仇,如今咱的老母也死了,例不曾问得仇人的姓名,这时就杀到顺庆,从哪里去找仇人?”众人见说,也都踌躇不答。忽左右进道:“锅中热酒,把酒器设在锅内,酒和水一起混合,须要另开一坛了。”白水獭性急忙说道:“你们只拿锅中的水取来,把一锅的水喝尽,酒自然也在肚里了。”白水獭说得无心,献忠听了大悟道:“咱们不知仇人是谁,现在不管他是顺庆,是汉中,但把四川的人一齐杀完,仇人当然也杀在里面了。”金罗汉拍手大笑道:“这话有理,俺们就这样干吧!”席散,分兵四路,杨六郎、大石梁为第一路,金罗汉、一片絮、满天星为第二路,白水獭、铁牛精为第三路,献忠自和马猴、掠地虎等为第四路。分拨而定,由华阳等处,一路杀入。

  其时的四川地方,人民奢华已达极点,淫风之盛,为从来所未有。妇女的装束,光怪陆离,见所未见。平常人家的女儿,衣必绫罗,食必膏粱。衣服的炫奇,争艳斗胜,愈出愈奇。富家女儿,把衣裳做成和舞龙凤狮象,或蝴蝶花朵。又用水晶琢成方圆的花朵,背涂摆锡,光明如镜,也去缀在衣上,月光下走过。那晶光一闪闪的,远望过去,真是霞光万道,几疑是月宫天仙下凡。后来衣角上又行一种金铃,数十颗或数百颗,富有者遍身缀满了金铃,走起路来,叮咚作响,很是好听。

  当时有咏四川妇女诗的,中句云:“十万金铃护娇躯,令人一步一魂销。”由这个诗上看来,蜀中妇女太奢侈,也可见一斑了。还有妇女的裙子,多半是用白罗的裙上以红丝碧线,绣成风流的诗句。那些大家闺秀,都请名士宿儒,撰成香艳的诗词,一首首的绣在裙上。系了这种裙,盈盈地在市上经过,大家无不注视绣裙,赏鉴裙边的文字。有几条最佳的绣裙,诗儿又新颖,绣工又精致,系在身上,谁不喝一声彩?士人们所说的,石榴裙下诵艳诗,就是指绣裙的佳妙和讲究。绣裙以外,便是研究裙下的双勾了。那时川中的女子,最考究的是一双纤足,真是裹得那足儿纤不盈指,又瘦小,又尖柔。当年的凌波,怕也及她不上咧。而且所着的绣鞋,其时流行一种高底、厚约三四寸,系用檀木雕琢成的,里头藏着降檀雕就的兰花或梅花,高底下面开个小孔,恰好漏出一朵梅花。妇女们穿在脚上,每跨一步,足底下便漏出一朵梅花,又有在鞋底内置香末的,底上的小孔,却雕成花形,香末漏在地上,也成一朵朵的花儿。  这个名儿,就叫做步步娇。  川中的乞丐,拾了妇女们脚下漏出来的降檀,去烧煮食物,一时四野香气四布,烟阵迷漾。那檀香是高贵的香类,专烧与人佛的,怎经得妇女们脚下的践踏,再去燃烧,岂不要秽气冲天?四川人民的遭劫,一半也是妇女们太糟蹋得厉害了。总而言之,国家将亡,奇出异样的事,自会有人做出来了。有人说:“川人奢靡太甚,淫风过炽,因而上千天怒;降下这张献忠来,杀尽四川。”

  闲文少叙,言归正传。再说张献忠分四路杀到蜀中,时四川自奢崇明乱后,守吏大半是尸位素餐的。一听得贼兵大至,文的慌做一堆,武的携眷逃命。有几处的武官,甚至借着贼盗的名儿,纵兵放火打劫,所以当日有强盗官兵的名儿。献忠一路占城夺池,势如破竹,三日中连下十七城,官民都为丧胆。

  那些守城的人马,谁还有心交战?竟一窝蜂地呐喊一声,各自开门降贼去了。  张献忠迭陷平武新津等二十二县,长驱直入,不日到了成都,下令屠戮。

  杨六郎、大石梁等,杀奔南路,献忠自杀东路,一片絮、满天星、金罗汉等杀西路,马猴、掠地虎等杀北路,白水獭、铁牛精等,杀戮中路。五路人马,各处焚掠戮杀,男女老幼,见人即杀。献忠见四川妇女,多是纤足,即令兵士,专斫妇女的金莲。每兵一人,至少献小脚十对。否则杀无赦宥。于是三四千贼兵,搜寻妇女的纤足,遇见女子,不去杀她的头颅,只削了双足便走。不到半日功夫,军中的小脚,堆积如山。献忠命将许多纤足,架起一座座的宝塔来。择纤足中最小的,把它做了塔顶。霎时之间,堆成宝塔七八座。献忠又下令,拿女足堆就的浮图,一并架火焚烧。兵丁忙着搬柴烧火,转眼烈焰腾空,火光烛天。人足上本来有油的,一经着火,人油四溢,延及民房,也烧了起来。臭恶的气味,远播数里。  可怜那些讲究凌波纤足的妇女,平日绣履雕花,把一双金莲研究得尖瘦柔窄,走起路来,务求姗姗莲步,所谓香钩三寸,动人怜爱。万不料来了个煮鹤焚琴的张献忠,把那些纤纤莲瓣,斫下来付之一炬,全没一点爱惜之心。只是便宜了祝融氏,大可以将许多莲瓣,仔细赏览他一会呢。献忠杀了一日夜,心里还以为未足,又命铁牛精等,挨户搜杀,接连杀了三天,成都地方的人民,已十分中杀去五六。一时人杀的多了,计点不出数目,令斫手臂为记。兵士杀人,每队中各舁竹箩数百只。

  杀一个人斫臂投箩中,等箩都置满了,便检点一过,去倾在威凤山下。这样的又杀戮了三四天,人臂越积越多,自城北威凤山起,直到城南桐子园,连续八十余里,都堆满了人臂,高若山丘。

  献忠着左右检点所杀人数,除东路是献忠自己担任,杀戮的人数不计外,南路杨六郎等,杀男子十五万五千四百四十三人,女子十四万一千九百十六人;金罗汉等杀西路,男女共十九万四千八百七十七人,小孩六万七千三百零一人。北路马猴等,杀女子三十三万九千四百十二人,男子二十八万七千六百人,小孩十二万三千一百人。白水獭等领中路,杀人也算最多,杀男子共五百六十三万七千七百九十一人,女子七百九十五万二千三百十六人,小孩一百三十三万六千八百十五人。四川经这一次的大劫杀,真是杀得道无行人,鸡犬不留了。

  献忠在成都大杀了半月,便架起大舟,一路顺流杀下。经过洞庭湖时,向洞庭君占休咎。初占不吉,再占如前,三占大凶。献忠怒不可遏,叱左右毁洞庭君像。

  凡大殿上神像,都被他打得粉碎,下令解缆启行。船到中流,大风忽然骤至,大舟翻覆二十余艘。献忠益发大怒,自己驾了巨艭,往来驶行,几乎颠入水中。献忠命驶船近岸,大骂道:“风大不叫咱渡江咱就不用船只了。”当下命兵丁将大舟连结起来,把所杀的男女尸首,一齐搬到船内,上铺硫磺等引火物,乘风烧着。数千艘火船,任其随风摆荡江中,绵亘九十余里。到了晚上,火光映在江上,满天尽红,远照百里。这样地焚烧了三四昼夜,火犹不息。献忠弃了船只,仍回到成都,自称大西国王。

  那时李自成在陕西,任意劫掠。陕抚孙传庭,领铁骑剿贼。  闯王高迎祥大败,被孙传庭围住,迎祥冲突不出,与伪都督刘哲,为孙传庭擒住,解往京师,下旨磔死。自高迎祥死后,贼众没了主脑,于是拥李自成为闯王,退守陕北,据万山丛中,依险自固、孙传庭因地势不熟,不敢轻进。自成便率了部属,和新来相附的紫金梁、扫地王等,进扑西乡。令尹伍应元,招养民兵三千名,登城守御。自成密使军士,堆石成垒,乘雨薄城。应元忙命民兵,缚巨木于城上,用壮丁十余人,舁木下击,贼兵死伤数百名,大喊溃散。自成大怒道:“西乡一个小县,还这样难攻,休说是争天下了。”

  说着亲执大刀,督兵攻城。一面暗在城下,掘地道进去。

  却被伍应元觉察了,急引河水护城,水灌入地穴,自成的掘洞兵丁,都淹死在穴中,自成咆哮如雷,限兵士即日破城。牛金星进道:“西乡城小,伍应元那厮,守备得法,强攻是没用的。

  我看西乡东首,正临石河江,若将石河江上流堵住,灌水进城,哪怕城内不自乱么?“自成大喜,便依了牛金星所说。那石河江上的水势很急,狂泻进城,霎时哭声大震,落水死的不计其数。应元在城上望见,知道大势已去,就望北叩了个头,自刎在城墙边。自成人马进城,一面放了河水,下令屠城。唯年少美貌的妇人,却并不杀戮,由自成亲选了美女四十名,余下的都赏给了部下将士,是日贼中大吹大擂,欢饮着得胜酒。大家正吃得高兴,猛听得城外喊声大震,贼兵吃了一惊,不知喊声是什么,再听下回分且解。

第九十五回

  第九十五回迁怒幺么辕门堆死鼠殃及泉下室内污艳尸却说李自成破了西乡,正在和诸将欢饮,忽听得城外喊声大震,左右报孙传庭率兵追来了。自成听说大惊,慌忙起身离席,飞上秃鞍马,望北而逃。牛金星挟着大刀,从后赶上,保着自成出了北门。幸得官兵不曾知道,只围住东西两门。其时城中贼兵没了指挥,不觉大乱,自相践踏。县署门前,百姓放起火来,接应城外的官兵。孙传庭已打开西门,大军一拥而入,贼兵不知所措,纷纷溃散。扫地王和紫金梁,引了三十多骑,也逃出北门。贼兵哄然逃窜,争出北门,势如潮涌一般。孙传庭部下游击周顺源,领了一千五百名步队,也赶到北门来追杀,贼兵无心恋战,各自抱头逃命。这时扫地王等,只顾向前狂奔,追上了李自成,一直望冷僻小路而走。那周顺源大杀了一阵,自知兵少,恐中贼人的埋伏,即勒兵不赶。

  自成等逃了一程,见官兵不来追赶,喘息方定,收了败残人马,计点起来,共损失马步兵士千余名,伤者不上百名。自成正要整队西进,忽探马来报,方才攻城的官兵,不过两千多人马,由游击周顺源统带,并非孙传庭亲至。自成听了,不禁顿足道:“咱们上了当了!”忙传报事的人,早逃得不知去向。

  原来是官军中奸细所假扮的,故意说是孙传庭到了,以煽乱李自成的军心,官兵好乘势攻城。谁知自成胆小,真的被他们吓得逃走不迭。及至听了探马的报告,才如梦初醒,恨恨地说道:“咱们这许多人马,反被他一二千人杀败,不是要惭愧死人吗?”说罢待要回军再去攻城,牛金星劝道:“西乡不过一个小城,何必用这样全力?不如弃了它西进,将来养精蓄锐,再图报复不迟。”自成沉吟了半晌,于是下令进取西安不提。  再说张献忠据蜀称王,归附他的流贼倒很是不少,势力就一天天地浩大起来。

  可是献忠生性残忍,虽然拥众称王,他的贼性却仍旧不改。每择美貌妇女多人,令卸妆侍寝。到了奸淫既遍,叫左右架起大锅,洗刷侍寝的妇女,就锅中蒸煮。不待煮熟,便带血大嚼。又捕小儿数名,锅中热油,掷小儿入油内,任其叫嚎跳跃。献忠看了大笑,便拔出刀来,戳了锅中的小儿,夹油乱啮,直吃到皮尽见肉。尚有余肉,即赏给兵士们去下酒。

  又筑高台丈余,四围用木栅拦住,逮十三四岁的童子,驱进台中,多至三四百人,命兵士在台下放起火来。众童子没处逃命,只在木栏内啼哭奔逐,渐至相抱着焚毙。  献忠见童子们奔逐的当儿,笑得嘴都合不拢来。等到烧死,把童子一个个的拣出,劈开头颅,取脑髓大啖,名叫熏香肚。

  又系少妇多人,开膛破腹,取出肠胃,投入谷米草豆。牵马喂食,谓可以使马肥壮。有一天的三更,献忠正拥着艳姬熟睡,猛听得鼠声嘈杂,把献忠的好梦惊醒。

  献忠大怒,亲自起身,持刀寻觅鼠子,一时又找寻不着,气得献忠咆哮如雷,下令道:“兵士们尽力捕鼠,每人须交鼠十头。如不满者,均杀无赦!”这个令儿传到营中,兵士们又惊又骇,于是大乱起来,有掘土挖石的,有推墙倒壁的。有哄入百姓人家,挖板锄地。大捕鼠子。村镇市廛中的房屋,都被献忠的兵士,拆得梁倒椽脱,砖翻瓦乱,大家拼命地搜寻鼠子。那些人民,半夜中给兵丁们打门进去,毁橱拆床到处捕鼠。这一夜,城中人声鼎沸,火光烛天,百姓从睡梦中惊醒,都站立在门外发抖。兵士们却麕集房室中,把地砖尽行揭起,一面找了捕鱼的网儿,将舍宇的四面罩住。十几个兵丁,向着地穴壁隙中,用竹帚呐喊驱逐。大小鼠子不得安身,一齐逃窜到穴外,都投入网内,吃兵士们乱棒一顿打,尽数死在网上了。这样地大闹了一夜,天色破晓,兵士们各囊了死鼠,来辕门缴令。一霎时间,辕门前的死鼠,犹若山丘,自大道前直堆到甬道外面,统计死鼠,不下千百万头。献忠命搬往荒场中,燃火焚烧,臭气触鼻,令人作呕。

  献忠又在川中,开科取士,着伪学士严锡臣为主试官,共录取七百余名。献忠令掘大坑,深三四丈,将录取的士子,尽推进土坑,立时活埋。并自为武科典试,下谕习武的人民,皆可投考,中者赏千金,授职千户。那时热心功名的武秀才,听说有这样的好机会,又贪他重赏,便纷纷报名投考。献忠传集了考武的士人,先令使刀弄枪,射箭等等,前后互较气力。中式者立在红旗下,不中式的立即斥退。这一场考试,取得武举人三百六十余人。献忠叫士兵牵了健驴三百余头,令三百多个武举人,人骑一头。那健驴的尾上,都系有纸炮无数。于是使众武举骑驴排队,兵士持铳后随,献忠一声令下,兵士把驴尾上的纸炮燃着,乒乓之声大作。驴子受惊,向前奔走。兵丁又把铳在驴后乱放,并鼓噪呐喊,向驴追逐。群驴吓得屁滚尿流,在空地上乱跃窜突,骑驴的武举,都从驴背上直掼下来。后面的马队拥上,只一阵地践踏。可怜那些武举,官倒不曾做得身体已先踏做肉泥了。献忠看得高兴得了不得,自己也策马狂驰,在人体上乱践一会,才缓步回营。统计张献忠的所为,大都类此,其惨酷和残忍,流贼当中,可算他是个魁首。李白成已算得残暴的了,倘与张献忠比较起来,似乎还逊献忠一筹。你想献忠的为人,厉害不厉害?

  再说李自成进取山西,正值山西大旱,民不聊生。一般略具勇力的百姓,早已投身绿林。残弱的无所得食,便去掘些树皮草根充饥。后来连草木也吃完了,万分没法。只得杀人为粮,先食子女,再食妻子,自己的家里吃完了,便往外面去抢食。  见人家杀了女儿,还不曾破肚,凶横地上前去,割了一条腿便去。等到那杀女儿的人来迫,抢腿的人,已逃得远远的了。那人追赶不上,只好回去,哪里晓得到得家中,杀倒在地上的女儿,全体被人偷了去了。

  那人气得眼睛都发了黑,提起刀来,要待自刎,猛听得背后有人说道:“你既愿意自杀,何不把你送给咱们充饥?”话犹未了,便来扳住那人的臂膊,夺下手中的刀来,啪哧的一响,斫了一只手臂,飞也似地去了。那人痛倒在地,还没有喊出痛声,忽见邻人走来,不问三七二十一,斩了那人的一只左腿,竟自去煮食了。待到斩腿的邻人再要来斩时。那人已被别人斩得只剩一个头颅了。那邻人笑着,捧起头颅来说道:“就这个头儿,也可以当得一二餐。”这句话才说完,背后飞过一把刀来,把邻人的左手和他捧着的头颅,一并斫下来,提着大踏步走了。那邻人不敢去追,否则便要成俎上的脔肉了。

  又有一家人民,实在饿得过不去了,子女又不忍杀,以为媳妇是外人,且把她杀了充饥吧。老夫妇两个,在那儿秘密商议,被那媳妇听见了,吓得心肝胆碎,忙三步两步地走出门外,望自己娘家奔逃。到了母家,见父母也饿得要死,便含着眼泪,把夫家翁姑要杀她当餐的话,告诉了一遍。父母见说,连声赞她是孝顺女儿。

  父亲还拍着她的肩胛笑道:“咱们有这样一个肥女儿,自己不吃,倒去给婿家受用么?”说罢拔出刀来、把他的女儿斫翻在地,弟兄们帮着草草地涤洗了,正要下锅煮食,不料她女儿的丈夫,已赶来追讨妻子了。  那岳翁见女婿来了,不但没有愧色,反而大喜道:“女儿既回来了,还要送一个添头上门,咱们有这两个粮食,又有十几天可以活命了。”女婿听得这种话说,知道岳父母不怀好意,连妻子也不要了,慌忙回身逃走。那岳翁已持刀赶将出来,把女婿的手臂拖住,斫下一只臂膊道:“饶了你吧!”说着捧了臂膊,一家欢欢喜喜地,去煮食他的女儿去了。你想山西饥荒到这个地步,并人食人也带抢带夺,还有什么的官府治吏?所以李自成的兵马一到,好似入了无人之境,竟一个官兵也没有碰见,安安稳稳地进了山西城。只见城中尸首满堆道左,百姓十室九空,街道上都是些粼粼白骨。自成因没有什么可以抢掠,只得回出了山西,向各地一路劫掠过去。由河南辗转到了江南,直趋六安,从六安攻入凤阳,沿途放火,焚毁市廛和民舍。又把凤阳所葬的皇陵,也一并焚去。

  自成闻得凤阳多唐宋人的古墓,墓中大都有金珠宝贝等殉葬品物。于是下令在山麓草地,树木荫茂的地方,不论新旧的遗冢,一概发掘。兵士在郊外,掘着一处坟墓,棺木异常的长大,棺中有玉鼎玉碗之类,尽是秦汉时的玉器。自成大喜,由是掏坟更比前起劲了。一天在凤阳的城郭东墙下,掘到了一个地穴,地穴里面,四周用白石砌成墙壁,探首下去,隐隐尚有火光。兵士不敢下去,忙来报自成。自成亲往看了一会,对兵士们说道:“这是从前王侯或帝王的古墓,其中定有宝物,谁敢下去,每人赏五百金。”兵士们听了,便燃起火把,发一声喊,纷纷走入穴中。

  过了半晌,由一个兵丁上来说道:“穴内有两扇石门,紧紧地闭着,却推不开它。”

  自成令多下去几十个兵丁,各拿着石锤铁耙等等,前去攻打石门。轰然地一响,石门打开,里面万弩齐发,兵丁射倒的很是不少。

  自成大怒道:“死人的巢穴还这样厉害,咱们活人反弄不过他么?”当下令兵士张了蛮牌下去,走进石门,正中是一所大殿,建造得画栋雕梁,十分精致。大殿的佛龛内,坐着一个檀木雕就的女神,望上去眉目如生,栩栩欲活。兵士们也无心瞧看。转过了佛龛,后面又有一重石门。却是半开半闭的。待推进石门去时,猛听得砉的一响,十几把锋利的快刀,齐齐的劈将下来。兵士们幸亏躲避得快,但有两个人,已被刀截做四段了。这时进石穴的兵士渐多,自成同了牛金星、扫地王等,也亲自走下石穴来,吩咐兵丁,用铁棍架住了门上的铁板,那飞刀就不能下来了。  大家走进殿后,见是一并排五间平房,屋顶上接着一盏大灯,火光尚闪闪不绝。那灯底通着下边的油缸,缸大约七八石,三缸以竹筒连绾着,缸中的油,点去得一半多了。

  那五间平房的后面,还有一间精室,兵士们推进内去,却并无机械设置,室内但觉阴气森森,寒冷逼人,犹如严冬。四周所陈设的,是石凳、石榻、茶灶、药炉,无不齐备。正中一座石台,石台之后,是用白石凿成的一座莲花台。台旁雕栏石柱,龙凤飞蟠,雕琢异常地工细。莲瓣的顶上,架着雕龙纹的石棺,长约丈余,宽大逾于寻常。自成一面在石室内浏览了一周,命兵士舁下那口石棺来,直抬到石室的外面,那些兵士们不知石棺内是什么宝贝。大家锄的锄、锹的锹,七手八脚地一顿乱打,火星四迸,石棺未曾动得分毫。自成诧异道:“那白石怎么那样结实?”说着就石棺四周细看,见棺盖的沿上,凿着两个石筍,两边镶合拢来,似石锁般扣住,所以不易打开。

  自成沉思了半晌,如有所悟,把锄头轻轻地向石筍上一点,啪地响了声,那石棺盖就漏出一条缝来,兵士们再并力向前将石棺的盖儿舁去。里面显出一口铜棺,沿石棺都铺着水银,那铜棺已被水银逼得成了铜绿色了。自成又命将铜棺打开来时,大家不觉吃了一惊。原来棺内卧着一个鲜衣浓妆的女尸,头戴紫金凤冠,身披绣龙锦袍,肩垂流苏、罗裙鸾带,俨然是个皇后打扮。面目娇艳如生,一双盈盈的秋水,含笑嫣然,真是万种媚妩,哪里是什么死尸,竟是一个月貌花容的美人。李自成的为人,本来是个好淫嗜杀的强盗,他自有生以来,从未见过这样的佳丽,不由地馋涎欲滴,呆立着好一会说不出话来。那时一班兵丁,忙着夺取棺内的金珠玉器。就中有一对白玉琢的狮子,光洁晶莹,白腻如脂,大约是最贵重的殉葬品了。兵士们大家争执,把一只玉狮堕在地上,跌去了一个尾巴。宝物落在这些伧夫手里,也算得玉狮的厄运了。自成被他们的闹声惊觉过来,再看那女尸,实在越看越爱。便令牛金星,押着兵士们,将女尸舁往城内署中,自己就走出石窟去了。当自成回到署内,小兵已抬着女尸进来。自成命安置在内室的榻上,一面叫厨役摆起筵宴,一个人独酌独饮的,喝一杯酒,回头向那女尸瞧看一下,越喝越起劲,也越是看得高兴。

  这样地喝了有数十大觥,自成已有几分酒意,忍不住走到榻前,把女尸身上的绣衣罗裙,慢慢地解去,露出雪也似地一身玉肤来。触在手上,细腻柔滑,无论什么没有这样的柔腻,所惜的就是少一口气息,玉体冷冰冰的,未免减色一点。自成这样抚摩玩弄,不由地情不自禁起来,便把那女尸一搂,生死异途,居然做了一出鸳鸯同梦。正在这个当儿,忽见女尸的口中,微微露出一缕金线来,自成不知就理,伸手把金线一牵,牵出一颗精圆莹洁光润可爱的明珠,约有龙眼般大小,光彩灿烂,眼见得是粒稀世的奇珍。自成方取在手里把玩,猛见那女尸的玉容变易,由白转黄,黄又变成紫色,莹洁滑腻的玉肤,也变做了暗黑色了。口角眼鼻,都流出淡紫色的血水来。自成吃了一惊,还用手握女尸的玉腕,玉腕应手脱下。霎时间一个艳丽如生的香躯,立刻腐溃得不成模样了。自成看得目瞪口呆,怔了半晌。  恰好牛金星进来白事,自成只好被衣下榻,便将女尸的变异,对金星说了,又将明珠递给金星瞧看。牛金星说道:“这叫夜明珠,是无价之宝,不知从哪里来的?”

  自成说是女尸口中的。金星说道:“怪不得尸首要腐溃了,须知珍珠是能保身的,虽千百年可以使得死尸不腐。一经把珍珠去掉,那尸体着了空气,自然要腐化开来了。”自成见说,连连磋叹,懊悔不迭,可是已来不及了。当下由自成唤两名小兵将腐烂的尸体收拾起来,去置在铜棺内,仍埋入石窟,石窟上还立了一块石碑。

  到了现在,听说那块石碑的遗迹尚在。但这石窟中的艳尸,究竟不知是哪一代的皇后。有人说是唐朝的,也有说是宋朝的。

  总说一句,逢着了李自成,算这死了几百年的死尸晦气,无端地被他糟踏了一回,且按下不提。

  再说督师袁崇焕,自杀了毛文龙,组织边地戍卫,备满兵入寇。哪知毛文龙部下,有两个勇将,一个叫孔有德,一个叫耿仲明,这两人很替毛文龙不平,便暗暗地去约通了满洲兵,密使部兵做了乡导,引满兵入龙井关,从大安口直达遵化州。

  警报到了京师,祟祯帝大惊,忙召周道登、徐光启、梁鸿训、成基等一般大臣商议。成基主张诏颁边师入卫,并荐前尚书孙承宗为督师,以御外侮。崇祯一一依了,命徐光启草诏,一面召孙承宗入朝,诏书才得颁布。遵化州失守的警报又到,崇祯帝急得没了主意。幸亏孙承宗致任在都,即时奉谕入觐。崇祯帝即拜孙承宗为兵部尚书,兼中极殿大学士,着令视师通州,承宗受命,带了随从一十五人,飞奔出京。

  到了通州,总兵杨国栋、巡抚解经传,都出城迎接。承宗一一慰谕过了,亲自挑选精壮,整备糈饷,和解经传、杨国栋等,协力守御、把一座通州城,安排得十分巩固。这时召集边兵,入卫京师的诏书,已到各处。督师袁崇焕、宣大总兵桂满、江西巡抚吕之中,统了大兵,纷纷勤王。满洲的太宗皇帝,却迭破了蓟州顺义等地,警耗和雪片般飞来。京师风声鹤唳,人心惶惶不安,崇祯帝也愁眉深锁彻夜不眠。

  正在焦急万分,忽报满洲兵星夜退去了。不知满洲为甚退兵,再听下回分解。

第九十六回

  第九十六回风月无边田贵妃制曲鬓钗留影吴三桂惊艳却说满洲兵攻陷蓟州,京师风声异常地紧急,把个崇祯皇帝,急得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忽报边关袁督师,亲统大军,与总兵祖大寿,宣大总兵桂满军,已抵北通州了。崇祯帝听了,心上略觉宽了一些。又有内监求禀,满洲兵已偃旗息鼓地退去了。原来满洲的太宗皇帝,见明朝势力尚盛,又见大兵云集,就是夺了京师,也是四面受敌的。于是在蓟州、顺义各地,纵兵大掠了三四日,竟满载归去了。满兵退去,京都就此解严。

  袁崇焕便驻兵城外入觐崇祯帝,崇祯帝慰勉了几句,崇焕退出。  到了次日,方要整备率兵回边,突然的上谕下来,召崇焕在谨身殿见驾。崇焕忙进朝,三呼礼毕,崇祯帝勃然变色道:“朕待你不薄,你为什么通同满洲,私联仇敌?”崇焕未及回答,崇祯帝早掷下一封书来。崇焕拾起瞧时,掠得目瞪口呆,做声不得。崇祯帝叱令锦衣卫,将崇焕逮系入狱,候旨定罪。

  大学士温体仁、侍郎成基等,闻得袁崇焕系狱,正不晓得他犯了什么大罪。及至仔细一打听,才知是满洲人的反间计,暗下贿通了宫中的太监,捏词为袁崇焕勾通,并冒充祟焕的口吻,写成密书,约满洲即日进兵。内监将伪书传进宫中,崇祯帝看了,不问皂白便把崇焕系了下狱。

  消息传到了关外,满洲太宗,听说崇焕下狱,不禁大喜道:“袁蛮子去职,咱们又少一个对头了!”那时侍郎成基,连上七疏,援救崇焕,崇祯帝才有些转意。  不料魏忠贤的余孽御史史范、佥事高捷,也进疏劾崇焕,卖国求荣,欺君罔上。崇祯帝本来疑心未已,见了这种奏疏,自然触起他的怒气来,立即传谕,把袁崇焕凌迟处死。这道旨意下来,谁不知道袁崇焕是冤枉的?只是不敢多言,致累及自己。  史范等又说前宰辅钱龙锡是袁崇焕的座师,曾私袒崇焕,所以崇焕敢擅杀副将都督毛文龙。又谓私结满洲,钱龙锡实是主脑。崇祯帝这时深信史范、高捷的话,竟传旨逮钱龙锡进京。

  可怜这位致任的老宰相,年纪已七十余岁了,龙钟就道,进京听勘。成基等见事儿逐渐闹大,株连至前任宰相,当然忍耐不住了,便纠集了六部大臣,联名上疏,代钱龙锡辩白,前后共九十余人,凡上奏牍十七次。崇祯帝也觉有些心动,把置钱龙锡的大辟的廷议改了长系,结果将钱龙锡戍了定海。一场冤狱,总算了结。其时天下纷乱,萑苻遍地,外侮频来。这位崇祯帝,自登基后,差不多没有一天不在忧虑焦急之中。批阅政事,往往终宵达旦,辛苦勤劳,至于极点。明朝开国以来,要算崇祯帝最是劳瘁了。

  崇祯帝有两个妃子,一个是袁妃袁淑妃、晋贵妃,一个是田贵妃。贵妃陕西人,父名宏遇,迁居扬州。宏遇诞贵妃后,钟爱异常。扬州本多歌妓,宏遇亲选能鼓琴的妓女,纳做诗妾,并令侍妾教贵妃鼓琴。又请了宿儒,使贵妃读书识字。田贵妃的为人,自幼就聪明绝伦。十二三龄时,已能吟诗作赋,每成一篇,总是秀艳典雅,传诵一时。宏遇性情很是任侠,结交名士高人,几遍天下,当时称她做小孟尝。田贵妃到了十七岁上,已是无书不读了,更兼她的雪肤花貌,玉立亭亭,那种妩媚婀娜的姿态,当时看见的人,谁不赞一声好?那年恰值信王崇祯帝未继统时,封信王选妃,结宏遇的故交,把贵妃送入信邸。信王见田贵妃生得端庄纤妍,就纳为侍姬。  其时信王妃周氏是苏州人,性婉淑贞静,和田贵妃相处,倒很投合。后来信王又纳了一个侍姬袁氏,容貌虽不如田贵妃,举止还算幽闲,与田贵妃同侍信王,一般地宠幸。及至信王继了大统,周妃册立做了中宫,田氏晋了贵妃,袁氏晋为淑妃,宏遇也不相上下。  怎奈此时天下多事,内乱外患,闹得不可开交。崇祯帝忧心国事,终日宿在御书房里,一个月中,进宫不到一二次。幸得田贵妃善侍色笑,崇桢帝每次入宫,总是愁眉不展的,但经田贵妃的婉言解释,崇祯帝便眉开眼笑,忧虑就此尽忘。因这层缘故,崇桢帝对于田贵妃,也爱逾他妃。虽在警报迭至,军事倥偬的时候,终忘不了田贵妃。往往偷个空儿,进宫和田贵妃谈笑解闷。田贵妃又有小慧,常变移宫中的冠服旧制。无论什么东西,被田贵妃更制过,便觉美丽悦目,令人可爱。崇祯帝见她更易,胜过旧时,也不加责问。

  如皇帝的珠冠,本来用珍珠与鸦青石连缀成的。田贵妃把珍珠易去,缀上珠胎,再嵌上鸦青石,戴在头上,便觉光彩灿烂,鲜艳无比。还有宫禁中的灯炬,系更缕金匼所制,望去果然美观,光线却不能映照到外面来。田贵妃拿那灯的四周,各缕去了一块木桃形,绷上轻细的宫纱,灯光就四澈,一室通明。

  从前皇极殿达宫门,御道上是露天的,炎夏烈日,严冬风雪,皇上往来,必张黄盖。田贵妃以为不便,命宫监们搭起竹架,上复棕叶,翠绿葱茏,既可以避风雨,又不失雅观。崇祯帝看了,很赞贵妃的敏慧巧思。它如宫中的月洞门小径,只能两人并行。一到了秋夏之交,草木茂盛,蔓延开来,路径被草掩没。  清晨经过,草上的露珠,沾人衣履,殊感不快。宫监将长草刈去,不到几天,又是这样了。一至秋深,黄花遍地,都垂倒道上,人们走路,践踏得稀烂,石地上弄得腻滑难行,而黄花受了摧残,也甚不雅观。田贵妃见御驾经过,太监预为清道,那不是麻烦得很么?当下田贵妃亲自指挥,以杨木做为低拦,高约尺余,护在小径两旁。从此石径上十分清洁,再也没有残叶乱草碍人步履了,宫中旧例,贵妃所乘的凤舆,都是小黄门舁的。田贵妃却换了宫婢,崇祯帝点头不止,谓田贵妃知礼。

  崇祯帝在闲暇时,令老宫人们说宫中的故事。讲到玉珍妃殉节一段,祟祯帝听到惨然不乐。田贵妃侍侧,即呼宫女香,鼓琴替崇祯帝解忧。贵妃的琴技很工,调弦和韵,高弹一阕,忽而鞺鞳如奏大乐,忽而幽细如呜鸣笙簧。一阕既终,余音袅袅,绕梁不散。崇祯帝击节称叹。

  一天崇祯帝突然问道:“卿琴艺高超,系受谁人的指授?”田贵妃半跪答道:“是臣妾庶母所亲授。”崇祯帝似不甚相信。田贵妃是个乖觉的人,恐皇上疑心她有暖昧之行。过了几天,向崇祯帝乞恩,召庶母进宫叙晤。崇祯帝即为下谕。贵妃的庶母王氏,是扬州著名的花魁。贵妃的父亲宏遇,以三千金替王氏脱籍,纳为簉室。王氏为人也很聪颖,奉谕进宫。田贵妃就令她当着崇祯帝,亲鼓一阕。但觉琴音嘹亮,低时如出谷鸣莺,高时若暴风雷雨,又若行舟大江,江潮澎湃,波涛似万马奔腾。正弹得热闹时,徒闻砉然一声,犹如裂帛,接着是叮地一响,如空山击着清磬,幽远弥长,直彻霄汉。这一声过去,便戛然而止,万声俱寂,而耳畔似依稀尚有风雨之声。听得个崇祯帝神形如醉,不知不觉地呆了过去,半晌才回复原状。  还连连称赞是绝技。便命重赏了王氏,又着内监两名,送她出宫。

  后来国亡,田贵妃已逝世。王氏常对人讲宫中的情景,什么银床金炉,皇上赐她抚琴,坐的锦龙绣椅,玉案上置着八宝瑶琴,御炉中香烟缥渺,直透珠帘。那种富丽华美的所在,坐在那里,几乎疑入了天阙。又说田贵妃的宫内,无一处不是绮罗锦绣,满眼是珠光宝气。初践其地,令人眼花缭乱,行坐不安,正不知置身在怎么地方了。王氏讲来,有声有色,听的人目瞪口呆。所谓野老谈故国遗事,真有兴亡今昔之感咧。这田贵妃不但工琴,又能谱曲。不论旧调新声,经贵妃谱成曲儿,令官人们低声轻唱起来,便觉得格外地悠扬动听。崇祯帝令贵妃,把宫中的故事,制成新曲。每至开筵夜饮时,田贵妃亲为按拍,宫女们曼声而歌。宫内故事,多悲哀幽怨的事实。宫女们歌来,苍凉凄惋,悱侧缠绵。崇祯帝听了,免不得执杯欷欺,凄然垂涕。宫人们一面唱着,也为声泪俱落。霎时宫中,满罩着惨雾愁云,使人不忍卒听。  田贵妃见崇祯帝动了愁肠,恐他伤心太甚,便令宫女,易韵变节,改歌霓裳艳曲。凄楚哀音,一变而为绣靡佳曲,所谓檀板金樽,浅斟低唱。那歌声的清越绝响,又觉得聆声悦耳。

  崇祯帝不禁也笑逐颜开,欢然饮畅起来。因笑着对田贵妃说道:“卿之歌曲,能令人忽喜忽悲,听的几乎做了傀儡,任你在股掌上搬弄着,要他笑就笑,要他哭就哭,所谓笑哭都由曲中来。

  足见歌曲的一道,入人之深了。“田贵妃也笑道:”上古之时,本以乐立国,春秋必鸣大乐,以乐能移风易俗,惩恶劝善,正因为入人之深的缘故。“崇祯帝点头叹息。于是令田贵妃制成百曲,颁布各地,令人民儿童歌唱。曲中大旨,无非是导人于善。在崇祯帝的意思,欲借歌曲,以挽救当时的颓风。

  谁知道这种歌曲,流行开来,一般人民和儿童,都唱得悲感苍凉,音韵出于商声,大似纣时靡靡之曲,遂成亡国之音。  因为五音中宫商角徵羽,算商声最是凄凉,也是最动听。妇女大都喜欢商声,这也是性之所近了。识者知道这商音流行,柔而不振,柔近乎阴,所以妇女好之。  但是阴盛则阳衰,自然是佳征。又有人说,商声去而不返,必有大变。哪里晓得不仅变乱,还要亡国咧。崇祯帝爱听田贵妃的新曲,常常同她临幸万岁山、千佛崖。

  又登秋水一色处,即今之北海。崇祯帝徘徊远眺,不由地慨然叹道:“天下不靖,灾荒频年,百姓流离,哀鸿遍野,朕犹筵歌酒宴。从今日起,宜力加节俭,以济灾民,也是好生之德。”田贵妃听了,立即卸去艳服,更了淡抹轻妆,并收拾钗钿,及连年赏赍的金珠,共得三千余金,令中官赍往京畿灾赈外,充作赈资,崇祯帝深嘉田贵妃贤淑。

  那时田贵妃父宏遇,官右都督副将军,性极好客,一时众望所归,名士英雄,趋之若鹜。田将军仗义疏财,名满天下。

  宏遇便在城西,盖建起一幢大厦来,占地几百亩。所谓甲第连云,殿阁巍峨,楼台百尺,都是画栋雕梁,丹饰粉垩,精致无异皇宫。单讲他那一座花园京师有田皇亲花园,遗迹犹存,在都下已算得独一无双了。园中亭台山石、花草林泉,无有一般不全。阖园的四周,尽栽翠柏苍松。红楼一带,在绿树荫浓中隐现。这种景色,多么雅致!

  宏遇为建这所别墅,怎么打样儿,看模型,足足闹了有两个年头,才得造就。  到了落成的那天,宏遇便大张宴席,悬彩挂灯。沿街还搭彩纳的凉篷。从德胜门起,直到花园面前止,五彩滨纷,备极壮丽。一天到晚,灯火辉煌,照耀犹如白昼。

  街上皆燃灯树,光澈十里。天空也被映得通红,远处的人,还当是火警咧。那时满朝的大小官吏,自宰辅以下,谁不要讨好皇亲,一时致送礼物的、道贺的,皇亲府的门前,车水马龙,热闹非凡。田宏遇和他儿子田云岫,忙着应酬迎送。府门前鼓乐喧天,正厅上细乐杂奏,还是霓裳羽曲,南昆北剧,应有尽有。最后的内宅,都是一般王公大臣的官眷。扮演的歌剧,也都是十七八岁的妙龄女郎。说到这班唱歌的女郎,也很有来历,因安徽的巡抚李留云李是南京的落第举子,闻得田皇亲好义,千里相投。田宏遇见留云文章超俊,谈吐风雅,倒也甚是器重他。并在首辅温体仁面前,竭力替留云榆扬。体仁召见留云,相谈之下,十分投机。过不上一个月,上谕下来,放李留云为徐州通判,三月擢淮扬知府,半年升湖南守道。待到田宏遇别墅造就,李留云已做了安徽巡抚兼承宣使了。

  李留云感田宏遇推荐的功绩,时思报酬。侦知宏遇雅好声色,又值他别墅落成的当儿,便以三万金购置艳姬二十四名,组成一班女子歌剧。那二十四名艳姬,均是秦淮一带的歌妓,不但是技艺超群,就是姿容,也都出落得如花似玉,秀丽非常。

  田宏遇家中正大设筵宴,恰好李留云的歌妓班送到。田宏遇见二十四名歌妓,一个个艳色如仙,自然喜欢地了不得,又得乘此娱嘉宾,真是一举两得。所以除照单全收外,赏给李留云的来使纹银三百两。又亲自写了一封谢书,再三的向李留云道谢。

  使者去后,田宏遇便唤歌妓的班头来,询了剧目脚本,即刻令在内室扮演起来。

  那歌妓班的班头谢氏,是个半老徐娘,专一出入亲王府第,教授姬妾们唱歌的。

  谢氏的父亲谢龟年,当年在晋豫一带,编歌度曲,开堂授徒的,是个数一数二的乐师。她的丈夫杨云史,是武宗时著名乐师杨腾的四世孙。秦淮地方,颇有盛名。

  所借他年逾而立时,就一病逝世。这谢氏本家渊源,又经她丈夫杨云史的指授,对于南昆北曲,习得无一不精。腹中有四五百出名剧,尽是现代孤本。于是承袭了她父亲和丈夫的衣钵,悬牌教授女徒,声誉远播。亲王大臣,都请她教授家中的侍姬,年需薪金五百两。

  在那时这个数目,也算不得少了。好在那般亲王大臣,有的是钱,并不在这点点上计较。况且既爱好声色的王公大臣,金钱是不能可惜的了。还有一层,这谢氏虽是乐师的妻子,却生得雪肤花貌,婀娜多姿。只讲她一张脸蛋儿,又白又嫩,红润中带几分细腻,笑起来嘴角上微微显出两个酒窝儿,愈见得妩媚动人。尤其是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秋波,伶繇敏活。若向人瞟一眼儿,真是连魂儿也被她勾去。因有这个缘由在里面,那些亲王大臣,你争我夺,三百五百,大家请她去教姬妾。其实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不过借个教曲子的名儿罢咧。谢氏也善侍色笑,很是知趣。当朝的亲王们,没有一个不喜欢她的。这时谢氏受了安徽抚台李留云的聘请,到田皇亲的府中来充班头,教授歌剧。田宏遇见谢氏佳人半老,风韵犹存,更兼她一种应酬功夫又好,田宏遇早已觉着这个歌妓的班头,是与众不同的,心里就暗暗注意。

  当下谢氏奉了田宏遇的吩咐,自去指挥一班歌妓。  那时田宏遇父子,在外面招呼来宾,大排筵席,开怀畅饮。

  其时来宾当中,有一位少年英雄,姓吴名三桂,是辽东人,原籍高邮。他的父亲吴襄,现任着京营兵马都督。田宏遇和吴襄很是莫逆,由是知道三桂的为人,讲到这吴三桂,相貌魁梧,人品俊逸,说起话来,声如洪钟。平日间举止洒落,谈吐极其高超。因他的父亲是个武职,三桂当然承袭家学。对于行兵上的方略,熟悉如流。就是文才,也还算过得去。田宏遇自己是武将出身,常常和三桂论兵,见三桂对答敏捷,所论皆洞中窍要,心下很是器重他。每对吴襄讲起,说他少年练达,智勇兼备,他日前程正未可限量。吴襄见人家颂誉他的儿子,不禁喜得眉开眼笑,口里虽谦逊着,心下却十分得意。

  于酒酣耳热的时候,便拈髭笑道:“三桂是吾家的宁馨儿,将来光耀门庭,荫封祖宗,当胜似老夫!”说罢哈哈大笑。三桂自己,也颇自负不凡,就是满朝文武大臣,都对吴襄说:“三桂英勇有为,异日必当跨灶。”这样的人赞许,把个吴三桂直捧到了半天上去,他的声誉,就一天一天地高了起来。不上一年,盛名雀噪,都下无人不知道吴三桂是个后辈英雄。三桂在田皇亲的门下走动,田府中以一班门客,见田宏遇还这般器重三桂,大家的眼光,自然都注在三桂一人身上,都当他是一位大英雄看待。那天田宏遇新舍启钥,大宴群僚,三桂也高坐在席上。

  酒到了半阑,田宏遇一时高兴,叫堂下止乐,令左右吩咐二十四名歌妓,一例浓妆,来席间替嘉宾侑酒。这句话一出口,侍役飞也似地进去了。不多一会,歌妓的班头谢氏,出来给田宏遇请了个安,领着一群美眷,盈盈地走出后堂。席上的众宾,但听得珠帘一响,那一阵非兰非麝的香味儿,从那边射到鼻孔里来。那些宾客的眼睛面前觉得一亮,精神都为之一振。再看这一班歌妓,一个个生得袅袅婷婷,眉目如画。这时席上的欢笑声,和谈天说地声,立时停止起来。万声杂沓的大厅上,霎时鸦雀无声。大家睁着光油油的两只眼珠儿,齐齐地去盯在那些美人的脸上,田宏遇只说声:“斟酒!”这一声又高又是响亮,冲破了厅上寂静的空气,把众宾都吃了一惊。尤其是人人称他英雄的吴三桂,他正瞧着一个歌姬出神,也被田宏遇的唤声惊过来。只见那二十四名歌妓姗姗地走到席上,便轻舒玉臂,执壶斟酒。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十七回

  第九十七回落花有意艳姬钟情春水长流英雄气短珠灯万盏,把一座大厅照耀得和水晶宫相似,画栋雕梁间,都悬挂着千丝的紬彩,远远地望进去,花团锦簇,谁说还是人间?只怕月殿桂府,也不过这样的了!

  这时堂下的乐声忽止,厅上的管弦丝竹,却悠悠扬扬地杂奏起来,那班艳丽如仙的美人,花枝招展般地,往来替宾客们斟着酒。一会儿便徐开娇喉,循着乐声,莺啼鹃鸣地轻歌一阕,那种缠绵婉转,如击玉如鸣清磐的歌声,把厅上的几百个嘉宾,都听得心迷神醉,目瞪口呆。

  那主人小孟尝田畹宏遇,很殷勤地向宾客们执杯欢饮。

  这样一来,总算将众宾客的灵魂,从九霄云外追转,大家定了一定神,重行欢呼豪饮起来了。只有那位少年英雄吴三桂,依旧是呆怔怔的,时时对着歌舞队里的一个艳姬瞧看。那艳姬也凝睇三桂,还做出一种似笑非笑的姿态,弄得个血气未定的吴三桂,身虽在席,魂儿早巳缠绕到那美人的裙边去了。

  讲到那个美人,就是安徽巡抚李留云餽与田皇亲的二十四名歌妓中的一人,姓陈,芳名一个沅字,鬻歌秦淮时,更名叫做圆圆。这陈圆圆本是太原人,确是个世家闺秀,她的祖父,做过一任侍郎,父亲是太原名孝廉,圆圆下地,不到周岁,陈孝廉便染痼疾,一病不起。圆圆的母亲,就矢志柏舟,抚养这圆圆成人。光阴逝水,圆圆已是十八岁了,出落得脸似芙渠,腰同杨柳,冰肌玉骨,妖袅婷婷,真有绝代的芳姿。圆圆的母亲夏氏,出身也是名门,识字知书,兼工琴棋,又善画山水。

  她见圆圆聪颖绝伦,把自己生平的技艺,尽情传授给了女儿。

  圆圆也一学便就,所谓举一反三,简直要胜过她母亲了。夏氏以圆圆聪慧,自然格外痛爱,人家掌上的明珠,恐未必有她那样的怜惜。但有时终对圆圆说:“女儿颖悟过人,又具如此花容貌,天生美人只怕福泽太薄。愿汝父在阴间祐你,莫应红颜薄命那句话儿,我死也瞑目了!”夏氏说到这里,便惨然不乐。

  圆圆听了,几乎流下泪来,又恐他母亲伤心,故意强颜欢笑,把她的话支岔开去。这样的寡母孤女,守不到半年,夏氏忽然罹了时疫,大限难逃,含着一泡珠泪,握住圆圆的一只玉臂,溘然长逝了。

  夏氏一死,圆圆一个弱女,弄得举止无措,一天到晚,只知掩面哭泣。隔壁的陈姥姥,虽和圆圆同姓,却不是同宗的。

  她见圆圆弧弱,就插身进来,帮着圆圆买棺治丧,草草如仪,又替她典了祖产,卜地安葬,诸事料理妥当。圆圆的心上,十分感激那个陈姥姥,陈姥姥也时时来照顾圆圆。姥姥有一个儿子,年龄和圆圆相若,生得蠢笨如牛,出门不知南北,在家不辨菽麦,除了吃饭下便之外,一点人事也不晓得的。姥姥只有这个儿子,钟爱倒也无异夏氏之于圆圆。姥姥自谓对于圆圆有殓母的恩典,托人转告圆圆,要求圆圆嫁给他的儿子。圆圆想姥姥太不自量,也不去得罪她,只用婉言谢却。谁知圆圆在家守孝,还不到三个月,山西流贼大起,百姓奔窜,豕突狼奔。

  陈姥姥乘这乱世时代,挟了圆圆逃往秦淮,以三百金将圆圆售去。

  出三百金的人,是个著名的乐户。他见圆圆生得雪肤花貌,真是钱树子是赖了。

  当圆圆张帜的第一天,便有泗水公子,愿以三千金代圆圆脱籍,怎奈鸨妇贪心正炽,欲依圆圆为一生吃着,区区三千金,哪里能够填得她的欲壑?一场好事,中道阻断。

  这也是陈圆圆应该要历许多磨折,才能留得芳名,与后人论长道短,否则英雄美人的情史,又从哪里着笔呢?

  陈圆圆悬牌应歌,芳誉日盛一日,大江南北,醉心圆圆的坠鞭公子,正不知多少。金屋藏娇的一时颇不乏人,一者是鸨妇所索太奢,第二是圆圆选择过苛,鸨妇愿意了,圆圆抵死不从;圆圆瞧得上眼的,又都是江淮名士,富于才而贫于资,只能卜一夕之欢,实无买珠之力。这般耽误春光,转瞬又是两年,圆圆已二十岁了。  恰好巡抚李留云,来秦淮搜罗美貌的歌妓,见了圆圆,惊为尤物,立给鸨妇二百金,载圆圆而去。鸨妇满心的不愿,只是抚台大人的命令,不敢不从,唯有吞声忍气罢了。李留云在各地的楚馆秦楼,把个中翘楚,一古脑儿搜刮起来,凑成二十四名,组就一班歌剧,送往田皇亲的府中,充作侯门的歌姬。这样一来,田宏遇果然享尽艳福,只苦了那些吟风弄月的名士,平日出入花丛,虽不获身亲香泽,、也籍些发泄牢骚,望梅止渴。现在经李巡抚一网打尽,别的不去说他,单就醉心圆圆的一班士人,所谓枇杷门巷,樱花依然,玉人已杳,怎不令人望洋兴叹,生人面桃花之憾呢!这位李抚台,真要算得煮鹤焚琴,大杀风景了。

  再说陈圆圆在田府的席上侑酒,见众宾客中,有个武生打扮的少年,神采奇逸,相貌不凡,坐在嚣嚷的俗类当中,俨然是鹤立鸡群,那个少年,也频频回顾,两人在大庭广众之间,居然眉目传情,红丝暗牵起来。可惜的韵光不住,眨眼三更,酒阑席散。田宏遇令歌妓们进内,自己和他儿子两人,便起身送客。嘉宾纷纷离席谢宴而散,独吴三桂却留连不忍遽去,勉强立起身来告别。回头见屏风背后,似乎隐隐立着倩影,益令三桂恋恋不舍,几乎要一步一回头,效那长亭送别时了。  陈圆圆自那天席上,见了三桂之后,芳心中就留下一个痕迹,由是对三桂往来,终是十分注目。那吴三桂也似不约而同地,心上时时牵记着圆圆。他进出田皇亲的府第,更比前来得亲密了,差不多一日两三次,人家当三桂和田畹公子有密切关系,哪里知道三桂别有所恋?

  其时明朝的武将人才很缺,大学士温体仁与大宗伯董其昌,上疏请开恩科,征拔武将。崇祯帝也以内乱日炽,满清常来寇边,老尚书孙承宗已衰年致任,如祖大寿辈又潜降了满洲,此时总督三边,只靠一个经略史洪承畴。承畴虽称得是个将才,怎奈兼职太多了,顾了山海关、辽苏诸地,又要去管登莱、天津等军务,又须去参与山陕的战争。又命他督师淮扬,进兵安庆,克复凤阳诸府,又要提防浙闽海口,以御倭寇。这许多的重要大事,恃着洪承畴一人去办理,任他有经天纬地的才学,百战百胜的能耐,也有些顾此失彼的了。有这种种的原因,温体仁和董其昌的主张,正合了皇上的圣意,于是下谕颁布四方,着一般武艺高强的士子,不论马上步下,长枪短刀,只要有一艺之长,都可以考试的。这道圣旨行到了外郡,各处习武的举子,纷纷北来应考。在这当儿,田畹便劝吴三桂也去赴试。三桂日夜地想念着陈圆圆,哪有心思去取什么功名?怎经得田畹的激劝,又替他在董其昌跟前,竭力揄扬。  到了应试的日子,崇祯帝命董其昌为主考官,田畹为副考官,曹腾蛟为检阅。

  三人奉了上谕,都全身披挂,齐齐地到御校场来。那时天下的武生,已是人山人海,只等检阅令下来,大家摩拳擦掌的,准备争取锦标。这天的吴三桂,也扎靠紧身,打扮得整整齐齐,威风凛凛地立在那里。他父亲吴襄率领着京营中三百名劲卒,在校场的四围照料弹压。检阅官曹腾蛟下令校技,那数百名武举,陆续进场,一个个的献技已毕。董其昌点了名儿,记着一二三等级数。武举之后,便是武生,也一个个的试讫,主考官宣布休息。午后又经一场复试,试过之后,那些武举武生,始爷自散去,只要明日望发榜就是了。第二天上,武榜张挂出来。武举中的头名,是马宝。武生头名,便是吴三桂。其他如吴问如、周遇白、马壮图、马雄图、董国柱等,也都是臂力过人,弓马精熟。由董其昌把取中的人名上达,崇祯帝御笔亲点,以马宝为蓟州副总兵,周遇白、马雄图、马壮图、董国柱、吴问如等,一例授指挥职,令赴洪承畴处着承畴分发各要隘驻守。吴三桂授为游巡使,即在京营,都督吴襄部下供差,有功再行升赏。

  那时吴三桂新捷高魁,又授显职,少年得志,越发觉得目空一切了。田皇亲府中的陈圆圆,闻得吴三桂已授职京营,更起了一层羡慕之心。那三桂因在他父亲的部下供职,虽说是在家为父子,授事为君臣,而比较别个将士,当然要一点面子。

  所以他授职以来,差不多一个月中没有三两次到营。终日在田皇亲府中,借着讲论学问的美名,实在是为了陈圆圆罢咧。日月流光,又是冬尽春来,恰值田皇亲的花圃里碧桃盛开。田畹便大张筵宴,请同僚至府中赏花。

  到了那天,皇亲府门前,车马接踵,自有一番的热闹。酒到了半酣,田畹提议,佳日无多,高会良朋,不可没有点缀,应请来宾们,各咏七绝一首,并不限定题目,悉以眼前的即景,随意吟咏。众宾客听了,大家齐声道好,尤其是那班墨客骚人,三杯下肚,正诗兴勃勃的当儿,有了这命令,恰中下怀,便各自铺纸润毫,摇头摆尾,在那里(扌右)韵押字地哼了起来。

  吴三桂是不湆诗韵的,呆怔怔地坐在席上,似乎不好意思,就起身离席,负着手闲步各处。只见园亭的东偏一带,碧桃如锦,望去又像一片的彩云,映着日光,在山中出岫。三桂赏览了一会,一步步地沿着桃林,向东南上走去。正南的松林下,却是一座很大的假山,山下是个三丈圜圆的一口石池,池中的金麟跳跃,五色斑斓,十分可爱。池边围绕着白石的字栏杆,来宾当中,也有倚栏在池边观鱼的,也有散步林木荫深处,摘寻诗句的。三桂无心看这些景色,仍傍池慢慢踱过去,转过了假山,路便折而向西。三桂本来借此解闷,原没一定的方向,所以就循着园路,往西前进。路的两边尽是千红万紫的花草,芳香馥郁,令人胸襟为畅。

  这条西向的道上,又有一条小径,可以折向东面的。那小径比较低去尺余,须拾级下去,人立在径中,两旁的花木,高出人顶,人在里面行走,外面是瞧不见的。

  三桂不禁赞道:“好一个幽僻的所在!”说着就循小径,向前约走了有三百步,是一所棕叶盖成的八角小亭,亭上设有竹椅床榻,都是湘竹编就的,又光滑,又美观,想是暑天纳凉时所用的。经过这座小亭,又有一个石池,也一般的石栏圜着,距离石栏半尺许,便是一座石台。台上凿着石椅石墩,上达碧瓦斜披,匾题着“钓鱼台”  三字。钓鱼台的右偏,又有一条石径,光洁润滑,三桂就绕过了石台,竟望那石径上走去。走完石径,一字儿立着五间楼房,朱扉碧窗,极其幽雅。三桂走得脚顺,不问东西南北,早已走进楼房的下面了。

  只见室中陈列的都是古董玉器,香炉鸭鼎,金盆玉壶。照形式上看起来,不像什么客室,大约是田畹自己游息之所了。

  三桂展玩了一遍,再跨进第二室去,那摆设越发精致了。壁上悬的名人书画,琴剑丝竹,无一不具。案上玉狮喷雾,金灯银缸,备极华丽。三桂正细看名人遗墨,偶然回顾,见对面室中,珠帘下垂,不知是什么地方,索性游一个爽快,竟回身向着第三室走去。一手才掀起珠帘,便觉一阵香气,直扑鼻管。再看室中,金漆箱笼堆列,镜架倒影,绣帘中隐隐露出牙床来。三桂到了这里,才知是女子的闺闼,不觉如梦方醒,寻思道:“俺怎么似这般糊涂,倘被田皇亲撞见,叫俺有何面目对他?”  想着忙转身搴帘,要待出去,不防帘外已姗姗走进一位美人来,急得三桂走投无路。躲避又来不及,只好硬着头皮,冲将出去。

  一揭帘儿,两下里打了个照面,那美人见是陌生男子,也呆了一呆。三桂已瞧得清清楚楚,不由地木立着发怔,原来那美人正是三桂日思夜想的陈圆圆。圆圆骤见了三桂,初时很为惊骇,此刻见三桂木鸡般的,立得一动不动,两眼连神也定住了。圆圆心里暗暗好笑;不禁看着三桂,低头嫣然一笑,盈盈地搴帘走进去了。三桂这时也目眩神迷,不知不觉地那两条腿儿也随了圆圆走进房中。

  两人互相羡慕,隔墙相思已久,今天英雄美人,第一次叙首,这机会岂肯轻轻放过?于是由圆圆请三桂坐下,并亲自去倒了一杯香茗来,递给三桂的手中,三桂一面接茶,眼看着圆圆一双玉腕,白嫩得和粉琢一样,尖尖的十指,真是雨后的春葱,娇柔细腻,无论什么东西,总比不上她那样的娇嫩。三桂看得心痒痒地,这时恨不得把她捉过来,尽兴捏她几下。圆圆见三桂慢吞吞地接着茶盏,两只眼珠,只管骨溜溜地看着自己的手上,很觉不好意思起来,忙垂手立在一边,低垂着粉颈,不住地抚弄她的带子。三桂在未见圆圆以前,好似有满腔的心事,在心上人的前面一吐,及至和圆圆见了面,反觉得没话可说了,搜索枯肠,想不出什么话来。正是拿了一部廿四史,不知从哪里说起。还是陈圆圆到底在秦淮名列花魁,对于应酬谈吐,本是她们的惯技。当下便搭讪着,向三桂问长问短。三桂虽说是个男子,因心里迷乱已到了极点,和圆圆一问一答,转有些生涩涩的。这样的两人讲了一会,渐渐地得劲起来,不到一顿饭功夫,两人已并坐在一块儿,唧唧哝哝地谈起情话来了。

  三桂一头和圆圆说着,一手紧紧握住她的玉腕,觉得柔软温馨,滑腻如脂,荡人心魄。圆圆却浅笑轻颦,故意缩手不迭,三桂哪里肯放?引得圆圆吃吃地笑了。

  这一笑不打紧,直把个自称英雄的吴三桂,顿时骨软筋舒,几乎坐不住身了。

  两人正在甜蜜的时候,不料田宏遇忽地掀帘进来,见了这种形状,心里怎样会不气?立即就放上脸儿,吓得三桂和圆圆,都慌急不知所措。田宏遇大喝道:“长白三桂表字!咱不曾薄待于你,还当你是个有为的青年,谁知你是个好色之徒,不成器的禽兽。算咱瞎了眼珠,结交你这种人面兽心的败类,好,好!咱此时也不来得罪你,快快替咱滚了吧!”这几句话,说得吴三桂面红耳赤,心下似小鹿撞的,十分难受。你想三桂平日很是自负的,今日被田宏遇一顿的当面训斥,他怎肯低心下气!况事已弄到这个地步,还顾他怎么脸儿不脸儿。于是也老羞变怒,大声答道:“俺三桂是顶天立地的男儿,明人不做暗事,俺和圆圆本是旧识,在未进你门以前,俺已和她结识的了。  今天偶然相逢,叙一会儿旧情,于你也毫无损益的。而且圆圆原本歌妓,谁能禁止她不再结识别人?“说罢三脚两步地走出房门,悻悻地竟自去了。田宏遇对圆圆冷笑了两声,也怒冲冲地回到园中客厅上。其时宾客已大半散去,宏遇叫仆役们,连声说道:”打轿!打轿!“不知田宏遇坐着轿去做甚,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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