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书·列传

     著书立意乃赠花于人之举,然万卷书亦由人力而为,非尽善尽美处还盼见谅 !

                     —— 华辀远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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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九十六

  ○羊耽妻辛氏 杜有道妻严氏 王浑妻钟氏 郑袤妻曹氏 愍怀太子妃王氏 郑 休妻石氏 陶侃母湛氏 贾浑妻宗氏 梁纬妻辛氏 许延妻杜氏 虞潭母孙氏 周 顗母李氏 张茂妻陆氏 尹虞二女 荀崧小女灌 王凝之妻谢氏 刘臻妻陈氏 皮 京妻龙氏 孟昶妻周氏 何无忌母刘氏 刘聪妻刘氏 王广女 陕妇人 靳康女 韦逞母宋氏 张天锡妾阎氏薛氏 苻坚妾张氏 窦滔妻苏氏 苻登妻毛氏 慕容垂 妻段氏 段丰妻慕容氏 吕纂妻杨氏 李玄盛后尹氏

  夫三才分位,室家之道克隆;二族交叹,贞烈之风斯著。振高情而独秀,鲁册 于是飞华;挺峻节而孤标,周篇于焉腾茂。徽烈兼劭,柔顺无愆,隔代相望,谅非 一绪。然则虞兴妫汭,夏盛涂山,有娀、有{新女}广隆殷之业,大任、大姒衍昌姬 之化,马邓恭俭,汉朝推德,宣昭懿淑,魏代扬芬,斯皆礼极中闱,义殊月室者矣。 至若恭姜誓节,孟母求仁,华率傅而经齐,樊授规而霸楚,讥文伯于奉剑,让子发 于分菽,少君之从约礼,孟光之符隐志,既昭妇则,且擅母仪。子政缉之于前,元 凯编之于后,具宣闺范,有裨阴训。故上从泰始,下迄恭安,一操可称,一艺可纪, 咸皆撰录,为之传云。或位极后妃,或事因夫子,各随本传,今所不录。在诸伪国, 暂阻王猷,天下之善,足以惩劝,亦同搜次,附于篇末。

  羊耽妻辛氏,字宪英,陇西人,魏侍中毗之女也。聪朗有才鉴。初,魏文帝得 立为太子,抱毗项谓之曰:“辛君知我喜不?”毗以告宪英,宪英叹曰:“太子, 代君主宗庙社稷者也。代君不可以不戚,主国不可以不惧,宜戚而喜,何以能久! 魏其不昌乎?”

  弟敞为大将军曹爽参军,宣帝将诛爽,因其从魏帝出而闭城门,爽司马鲁芝率 府兵斩关赴爽,呼敞同去。敞惧,问宪英曰:“天子在外,太傅闭城门,人云将不 利国家,于事可得尔乎?”宪英曰:“事有不可知,然以吾度之,太傅殆不得不尔。 明皇帝临崩,把太傅臂,属以后事,此言犹在朝士之耳。且曹爽与太傅俱受寄托之 任,而独专权势,于王室不忠,于人道不直,此举不过以诛爽耳。”敞曰:“然则 敞无出乎?”宪英曰:“安可以不出!职守,人之大义也。凡人在难,犹或恤之; 为人执鞭而弃其事,不祥也。且为人任,为人死,亲昵之职也,汝从众而已。”敞 遂出。宣帝果诛爽。事定后,敞叹曰:“吾不谋于姊,几不获于义!”

  其后钟会为镇西将军,宪英谓耽从子祜曰:“钟士季何故西出?”祐曰:“将 为灭蜀也。”宪英曰:“会在事纵恣,非持久处下之道,吾畏其有他志也。”及会 将行,请其子琇为参军,宪英忧曰:“他日吾为国忧,今日难至吾家矣。”琇固请 于文帝,帝不听。宪英谓琇曰:“行矣,戒之!古之君子入则致孝于亲,出则致节 于国;在职思其所司,在义思其所立,不遗父母忧患而已。军旅之间可以济者,其 惟仁恕乎!”会至蜀果反,琇竟以全归。祜尝送锦被,宪英嫌其华,反而覆之,其 明鉴俭约如此。泰始五年卒,年七十九。

  杜有道妻严氏,字宪,京兆人也。贞淑有识量。年十三,适于杜氏,十八而嫠 居。子植、女韡并孤藐,宪虽少,誓不改节,抚育二子,教以礼度,植遂显名于时, 韡亦有淑德,传玄求为继室,宪便许之。时玄与何晏、邓扬不穆,晏等每欲害之, 时人莫肯共婚。及宪许玄,内外以为忧惧。或曰:“何、邓执权,必为玄害,亦由 排山压卵,以汤沃雪耳,奈何与之为亲?”宪曰:“尔知其一,不知其他。晏等骄 移,必当自败,司马太傅兽睡耳,吾恐卵破雪销,行自有在。”遂与玄为婚。晏等 寻亦为宣帝所诛。植后为南安太守。

  植从兄预为秦州刺史,被诬,征还,宪与预书戒之曰:“谚云忍辱至三公。卿 今可谓辱矣,能忍之,公是卿坐。”预后果为仪同三司。玄前妻子咸年六岁,尝随 其继母省宪,谓咸曰:“汝千里驹也,必当远至。”以其妹之女妻之。咸后亦有名 于海内。其知人之鉴如此。年六十六卒。

  王浑妻钟氏,字琰,颍川人,魏太傅繇曾孙也。父徽,黄门郎。琰数岁能属文, 及长,聪慧弘雅,博览记籍。美容止,善啸咏,礼仪法度为中表所则。既适浑,生 济。浑尝共琰坐,济趋庭而过,浑欣然曰:“生子如此,足慰人心。”琰笑曰: “若使新妇得配参军,生子故不翅如此。”参军,谓浑中弟沦也。琰女亦有才淑, 为求贤夫。时有兵家子甚俊,济欲妻之,白琰,琰曰:“要令我见之。”济令此兵 与群小杂处,琰自帏中察之,既而谓济曰:“绯衣者非汝所拔乎?”济曰:“是。” 琰曰:“此人才足拔萃,然地寒寿促,不足展其器用,不可与婚。”遂止。其人数 年果亡。琰明鉴远识,皆此类也。

  浑弟湛妻郝氏亦有德行,琰虽贵门,与郝雅相亲重,郝不以贱下琰,琰不以贵 陵郝,时人称钟夫人之礼,郝夫人之法云。

  郑袤妻曹氏。鲁国薛人也。袤先娶孙氏,早亡,娉之为继室。事舅姑甚孝,躬 纺织之勤,以充奉养,至于叔妹群娣之间,尽其礼节,咸得欢心。及袤为司空,其 子默等又显朝列,时人称其荣贵。曹氏深惧盛满,每默等升进,辄忧之形于声色。 然食无重味,服浣濯之衣,袤等所获禄秩,曹氏必班散亲姻,务令周给,家无余赀。

  初,孙氏瘗于黎阳,及袤薨,议者以久丧难举,欲不合葬。曹氏曰:“孙氏元 妃,理当从葬,不可使孤魂无所依邪。”于是备吉凶导从之仪以迎之,具衣衾几筵, 亲执雁行之礼,闻者莫不叹息,以为赵姬之下叔隗,不足称也。太康元年卒,年八 十三。

  愍怀太子妃王氏,太尉衍女也,字惠风。贞婉有志节。太子既废居于金墉,衍 请绝婚,惠风号哭而归,行路为之流涕。及刘曜陷洛阳,以惠风赐其将乔属,属将 妻之。惠风拔剑距属曰:“吾太尉公女,皇太子妃,义不为逆胡所辱。”属遂害之。

  郑休妻石氏,不知何许人也。少有德操,年十余岁,乡邑称之。既归郑氏,为 九族所重。休前妻女既幼,又休父布临终,有庶子沈生,命弃之,石氏曰:“奈何 使舅之胤不存乎!”遂养沈及前妻女。力不兼举,九年之中,三不举子。

  陶侃母湛氏,豫章新淦人也。初,侃父丹娉为妾,生侃,而陶氏贫贱,湛氏每 纺绩资给之,使交结胜己。侃少为寻阳县吏,尝监鱼梁,以一坩鲊遗母。湛氏封鲊 及书,责侃曰:“尔为吏,以官物遗我,非惟不能益吾,乃以增吾忧矣。”鄱阳孝 廉范逵寓宿于侃,时大雪,湛氏乃彻所卧亲荐,自锉给其马,又密截发卖与邻人, 供肴馔。逵闻之,叹息曰:“非此母不生此子!”侃竟以功名显。

  贾浑妻宗氏,不知何许人也。浑为介休令,被刘元海将乔晞攻破,死之。宗氏 有姿色,晞欲纳之。宗氏骂曰:“屠各奴!岂有害人之夫而欲加无礼,于尔安乎? 何不促杀我!”因仰天大哭。晞遂害之,时年二十余。

  梁纬妻辛氏,陇西狄道人也。纬为散骑常侍,西都陷没,为刘曜所害。辛氏有 殊色,曜将妻之。辛氏据地大哭,仰谓曜曰:“妾闻男以义烈,女不再醮。妾夫已 死,理无独全。且妇人再辱,明公亦安用哉!乞即就死。下事舅姑。逐号哭不止。 曜曰:“贞妇也,任之。”自缢而死曜以礼葬之。

  许延妻杜氏,不知何许人也。延为益州别驾,为李骧所害。骧欲纳杜氏为妻, 杜氏号哭守夫尸,骂骧曰:“汝辈逆贼无道,死有先后,宁当久活!我杜家女,岂 为贼妻也!”骧怒,遂害之。

  虞潭母孙氏,吴郡富春人,孙权族孙女也。初适潭父忠,恭顺贞和,甚有妇德。 及忠亡,遗孤藐尔,孙氏虽少,誓不改节,躬自抚养,劬劳备至。性聪敏,识鉴过 人。潭始自幼童,便训以忠义,故得声望允洽,为朝廷所称。永嘉末,潭为南康太 守,值杜弢构逆,率众讨之。孙氏勉潭以必死之义,俱倾其资产以馈战士,潭遂克 捷。及苏峻作乱,潭时守吴兴,又假节征峻。孙氏戒之曰:“吾闻忠臣出孝子之门, 汝当舍生取义,勿以吾老为累也。”仍尽发其家僮,令随潭助战,贸其所服环珮以 为军资。于时会稽内史王舒遣子允之为督护,孙氏又谓潭曰:“王府君遣兒征,汝 何为独不?”潭即以子楚为督护,与舒允之合势。其忧国之诚如此。拜武昌侯太夫 人,加金章紫绶。潭立养堂于家,王导以下皆就拜谒。咸和末卒,所九十五。成帝 遣使吊祭,谥曰定夫人。

  周顗母李氏,字络秀,汝南人也。少时在室,顗父浚为安东将军,时尝出猎, 遇雨,过止络秀之家。会其家父兄不在,络秀闻浚至,与一婢于内宰猪羊,具数十 人之馔,甚精办而不闻人声。浚怪使觇之,独见一女子甚美,浚因求为妾。其父兄 不许,络秀曰:“门户殄瘁,何惜一女!若连姻贵族,将来庶有大益矣。”父兄许 之。遂生顗及嵩、谟。而顗等既长,络秀谓之曰:“我屈节为汝家作妾,门户计耳。 汝不与我家为亲亲者,吾亦何惜余年!”顗等从命,由此李氏遂得为方雅之族。

  中兴时,顗等并列显位。尝冬至置酒,络秀举觞赐三子曰:“吾本渡江,托足 无所,不谓尔等并贵,列吾目前,吾复何忧!”高起曰:“恐不如尊旨。伯仁志大 而才短,名重而识暗,好乘人之弊,此非自全之道。嵩性抗直,亦不容于世。唯阿 奴碌碌,当在阿母目下耳。”阿奴,谟小字也。后果如其言。

  张茂妻陆氏,吴郡人也。茂为吴郡太守,被沈充所害,陆氏倾家产,率茂部曲 为先登以讨充。充败,陆诣阙上书,为茂谢不克之责。诏曰:“茂夫妻忠诚,举门 义烈,宜追赠茂太仆。”

  尹虞二女,长沙人也。虞前任始兴太守,起兵讨杜弢,战败,二女为弢所获, 并有国色,弢将妻之。女曰:“我父二千石,终不能为贼妇,有死而已!”弢并害 之。

  荀崧小女灌,幼有奇节。崧为襄城太守,为杜曾所围,力弱食尽,欲求救于故 吏平南将军石览,计无从出。灌时年十三,乃率勇士数千人,逾城突围夜出。贼追 甚急,灌督厉将士,且战且前,得入鲁阳山获免。自诣览乞师,又为崧书与南中郎 将周访请援,仍结为兄弟,访即遣子抚率三千人会石览俱救崧。贼闻兵至,散走, 灌之力也。

  王凝之妻谢氏,字道韫,安西将军奕之女也。聪识有才辩。叔父安尝问:“ 《毛诗》何句最佳?”道韫称:“吉甫作颂,穆如清风。仲山甫永怀,以慰其心。” 安谓有雅人深致。又尝内集,俄而雪骤下,安曰:“何所似也?”安兄子朗曰: “散盐空中差可拟。”道韫曰:“未若柳絮因风起。”安大悦。

  初适凝之,还,甚不乐。安曰:“王郎,逸少子,不恶,汝何恨也?”答曰: “一门叔父则有阿大、中郎,群从兄弟复有封、胡、羯、末,不意天壤之中乃有王 郎!”封谓谢韶,胡谓谢朗,羯谓谢玄,末谓谢川,皆其小字也。又尝讥玄学植不 进,曰:“为尘务经心,为天分有限邪?”凝之弟献之尝与宾客谈议,词理将屈, 道韫遣婢白献之曰:“欲为小郎解围。”乃施青绫步鄣自蔽,申献之前议,客不能 屈。

  及遭孙恩之难,举厝自若,既闻夫及诸子已为贼所害,方命婢肩舆抽刃出门。 乱兵稍至,手杀数人,乃被虏。其外孙刘涛时年数岁,贼又欲害之,道韫曰:“事 在王门,何关他族!必其如此,宁先见杀。”恩虽毒虐,为之改容,乃不害涛。自 尔嫠居会稽,家中莫不严肃。太守刘柳闻其名,请与谈议。道韫素知柳名,亦不自 阻,乃簪髻素褥坐于帐中,柳束脩整带造于别榻。道韫风韵高迈,叙致清雅,先及 家事,慷慨流涟,徐酬问旨,词理无滞。柳退而叹曰:“实顷所未见,瞻察言气, 使人心形俱服。”道韫亦云:“亲从凋亡,始遇此士,听其所问,殊开人胸府。”

  初,同郡张玄妹亦有才质,适于顾氏,玄每称之,以敌道韫。有济尼者,游于 二家,或问之,济尼答曰:“王夫人神情散朗,故有林下风气。顾家妇清心玉映, 自是闺房之秀。”道韫所著诗赋诔颂并传于世。

  刘臻妻陈氏者,亦聪辩能属文。尝正旦献《椒花颂》,其词曰:“旋穹周回, 三朝肇建。青阳散辉,澄景载焕。标美灵葩,爰采爰献。圣容映之,永寿于万。” 又撰元日及冬至进见之仪,行于世。

  皮京妻龙氏,字怜,西道县人也。年十三适京,未逾年而京卒,京二弟亦相次 而陨,既无胤嗣,又无期功之亲。怜货其嫁时资装,躬自纺织,数年间三丧俱举, 葬敛既毕,每时享祭无阙。州里闻其贤,屡有娉者,怜誓不改醮,守节穷居五十余 载而卒。

  孟昶妻周氏,昶弟顗妻又其从妹也。二家并丰财产。初,桓玄雅重昶而刘迈毁 之,昶知,深自惋失。及刘裕将建义,与昶定谋,昶欲尽散财物以供军粮,其妻非 常妇人,可语以大事,乃谓之曰:“刘迈毁我于桓公,便是一生沦陷,决当作贼。 卿幸可早尔离绝,脱得富贵,相迎不晚也。”周氏曰:“君父母在堂,欲建非常之 谋,岂妇人所谏!事之不成,当于奚官中奉养大家,义无归志也。”昶怆然久之而 起。周氏追昶坐,云:“观君举厝,非谋及妇人者,不过欲得财物耳。”时其所生 女在抱,推而示之曰:“此而可卖,亦当不惜,况资财乎!”遂倾资产以给之,而 托以他用。及事之将举,周氏谓顗妻云:“一昨梦殊不好,门内宜浣濯沐浴以除之, 且不宜赤色,我当悉取作七日藏厌。”顗妻信之,所有绛色者悉敛以付焉。乃置帐 中,潜自剔绵,以绛与昶,遂得数十人被服赫然,悉周氏所出,而家人不之知也。

  何无忌母刘氏,征虏将军建之女也。少有志节。弟牢之为桓玄所害,刘氏每衔 之,常思报复。及无忌与刘裕定谋,而刘氏察其举厝有异,喜而不言。会无忌夜于 屏风裹制檄文,刘氏潜以器覆烛,徐登橙于屏风上窥之,既知,泣而抚之曰:“我 不如东海吕母明矣!既孤其诚,常恐寿促,汝能如此,吾仇耻雪矣。”因问其同谋, 知事在裕,弥喜,乃说桓玄必败、义师必成之理以劝勉之。后果如其言。

  刘聪妻刘氏,名娥,字丽华,伪太保殷女也。幼而聪慧,昼营女工,夜诵书籍, 傅母恆止之,娥敦习弥厉。每与诸兄论经义,理趣超远,诸兄深以叹伏。性孝友, 善风仪进止。聪既僭位,召为右贵嫔,甚宠之。俄拜为后,将起皇仪殿以居之, 其廷尉陈元达切谏,聪大怒,将斩之。娥时在后堂,私敕左右停刑,手疏启曰: “伏闻将为妾营殿,今昭德足居,皇仪非急。四海未一,祸难犹繁,动须人力资 财,尤宜慎之。廷尉之言,国家大政。夫忠臣之谏,岂为身哉?帝王距之,亦非顾 身也。妾仰谓陛下上寻明君纳谏之昌,下忿暗主距谏之祸,宜赏廷尉以美爵,酬廷 尉以列土,如何不惟不纳,而反欲诛之?陛下此怒由妾而起,廷尉之祸由妾而招, 人怨国疲,咎归于妾,距谏害忠,亦妾之由。自古败国丧家,未始不由妇人者也。 妾每览古事,忿之忘食,何意今日妾自为之!后人之观妾,亦犹妾之视前人也,复 何面目仰侍巾栉,请归死此堂,以塞陛下误惑之过。”聪览之色变,谓其群下曰: “朕比得风疾,喜怒过常。元达,忠臣也,朕甚愧之。”以娥表示元达曰:“外辅 如公,内辅如此后,朕无忧矣。”及娥死,伪谥武宣皇后。

  其姊英,字丽芳,亦聪敏涉学,而文词机辩,晓达政事,过于娥。初与娥同召 拜左贵嫔,寻卒,伪追谥武德皇后。

  王广女者,不知何许人也。容质甚美,慷慨有丈夫之节。广仕刘聪,为西扬州 刺史。蛮帅梅芳攻陷扬州,而广被杀。王时年十五,芳纳之。俄于暗室击芳,不中, 芳惊起曰:“何故反邪?”王骂曰:“蛮畜!我欲诛反贼,何谓反乎?吾闻父仇不 同天,母仇不同地,汝反逆无状,害人父母,而复以无礼陵人,吾所以不死者,欲 诛汝耳!今死自吾分,不待汝杀,但恨不得枭汝首于通逵,以塞大耻。”辞气猛厉, 言终乃自杀,芳止之不可。

  陕妇人,不知姓字,年十九。刘曜时嫠居陕县,事叔姑甚谨,其家欲嫁之,此 妇毁面自誓。后叔姑病死,其叔姑有女在夫家,先从此妇乞假不得,因而诬杀其母, 有司不能察而诛之。时有群鸟悲鸣尸上,其声甚哀,盛夏暴尸十日,不腐,亦不为 虫兽所败,其境乃经岁不雨。曜遣呼延谟为太守,既知其冤,乃斩此女,设少牢以 祭其墓,谥曰孝烈贞妇,其日大雨。

  靳康女者,不知何许人也。美姿容,有志操。刘曜之诛靳氏,将纳靳女为妾, 靳曰:“陛下既灭其父母兄弟,复何用妾为!妾闻逆人之诛也,尚污宫伐树,而况 其子女乎!”因号泣请死,曜哀之,免康一子。

  韦逞母宋氏,不知何郡人也,家世以儒学称。宋氏幼丧母,其父躬自养之。及 长,授以《周官》音义,谓之曰:“吾家世学《周官》,传业相继,此又周以所制, 经纪典诰,百官品物,备于此矣。吾今无男可传,汝可受之,勿令经世。”属天下 丧乱,宋氏讽诵不辍。其后为石季龙徙之于山东,宋氏与夫在徙中,推鹿车,背负 父所授书,到冀州,依胶东富人程安寿,寿养护之。逞时年小,宋氏昼则樵采,夜 则教逞,然纺绩无废。寿每叹曰:“学家多士大夫,得无是乎!”逞遂学成名立, 仕苻坚为太常。坚尝幸其太学,问博士经典,乃悯礼乐遣阙。时博士卢壸对曰: “废学既久,书传零落,此年缀撰,正经粗集,唯周官礼注未有其师。窥见太常韦 逞母宋氏世学家女,传其父业,得周官音义,今年八十,视听无阙,自非此母无可 以传授后生。”于是就宋氏家立讲堂,置生员百二十人,隔绛纱幔而受业,号宋氏 为宣文君,赐侍婢十人。周官学复行于世,时称韦氏宋母焉。

  张天锡妾阎氏、薛氏,并不知何许人也,咸有宠于天锡。天锡寝疾,谓之曰: “汝二人将何以报我?吾死后,岂可为人妻乎!”皆曰:“尊若不讳,妾请效死, 供洒扫地下,誓无他志。”及其疾笃,二姬皆自刎。天锡疾瘳,追悼之,以夫人礼 葬焉。

  苻坚妾张氏,不知何许人,明辩有才识。坚将入寇江左,群臣切谏不从。张氏 进曰:“妾闻天地之生万物,圣王之驭天下,莫不顺其性而暢之,故黄帝服牛乘马, 因其性也,禹凿龙门,决洪河,因水之势也;后稷之播殖百谷,因地之气也;汤武 之灭夏商,因人之欲也。是以有因成,无因败。今朝臣上下皆言不可,陛下复何所 因也?书曰:‘天聪明自我民聪明。’天犹若此,况于人主乎!妾闻人君有伐国之 志者,必上观乾象,下采众祥。天道崇远,非妾所知。以人事言之,未见其可。谚 言:“鸡夜鸣者不利行师,犬群唣者宫室必空,兵动马惊,军败不归。”秋冬已来, 每夜群犬大嗥,众鸡夜鸣,伏闻厩马惊逸,武库兵器有声,吉凶之理,诚非微妾所 论,愿陛下详而思之。”坚曰:“军旅之事非妇人所豫也。”遂兴兵。张氏请从。 坚是大败于寿春,张氏乃自杀。

  窦滔妻苏氏,始平人也,名蕙,字若兰,善属文。滔苻坚时为秦州刺史,被徙 流沙,苏氏思之,织锦为回文旋图诗以赠滔。宛转循环以读之,词甚凄惋,凡八百 四十字,文多不录。

  苻登妻毛氏,不知何许人,壮勇善骑射。登为姚苌所袭,营垒既陷,毛氏犹弯 弓跨马,率壮士数百人,与苌交战,杀伤甚众。众寡不敌,为苌所执。苌欲纳之, 毛氏骂曰:“吾天子后,岂为贼羌所辱,何不速杀我!”因仰天大哭曰:“姚苌无 道,前害天子,今辱皇后,皇天后土,宁不鉴照!”苌怒,杀之。

  慕容垂妻段氏,字元妃,伪右光禄大夫仪之女也。少而婉慧,有志操,常谓妹 季妃曰:“我终不作凡人妻。”委妃亦曰:“妹亦不为庸夫妇。”邻人闻而笑之。 垂之称燕王,纳元妃为继室,遂有殊宠。伪范阳王德亦娉季妃焉。姊妹俱为垂、德 之妻,卒如其志。垂既僭位,拜为皇后。

  垂立其子宝为太子也,元妃谓垂曰:“太子姿质雍容,柔而不断,承平则为仁 明之主,处难则非济世之雄,陛下托之以大业,妾未见克昌之美。辽西、高阳二王, 陛下兒之贤者,宜择一以树之。赵王麟奸诈负气,常有轻太子之心,陛下一旦不讳, 必有难作。此陛下之家事,宜深图之。”垂不纳。宝及麟闻之,深以为恨。其后元 妃又言之,垂曰:“汝欲使我为晋献公乎?”元妃泣而退,告季妃曰:“太子不令, 群下所知,而主上比吾为骊戎之女,何其苦哉!主上百年之后,太子必亡社稷。范 阳王有非常器度,若燕祚未终,其在王乎!”

  垂死,宝嗣伪位,遣麟逼元妃曰:“后常谓主上不能嗣守大统,今竟何如?宜 早自裁,以全段氏。”元妃怒曰:“汝兄弟尚逼杀母,安能保守社稷!吾岂惜死, 念国灭不久耳。”遂自杀。宝议以元妃谋废嫡统,无母后之道,不宜成丧,群下咸 以为然。伪中书令眭邃大言于朝曰:“子无废母之义,汉之安思阎后亲废顺帝,犹 配飨安皇,先后言虚实尚未可知,宜依阎后故事。”宝从之。其后麟果作乱,宝亦 被杀,德后僭称尊号,终如元妃之言。

  段丰妻慕容氏,德之女也。有才慧,善书史,能鼓琴,德既僭位,署为平原公 主。年十四,适于丰。丰为人所谮,被杀,慕容氏寡归,将改适伪寿光公余炽。慕 容氏谓侍婢曰:“我闻忠臣不事二君,贞女不更二夫。段氏既遭无辜,己不能同死, 岂复有心于重行哉!今主上不顾礼义嫁我,若不从,则违严君之命矣。”于是克日 交礼。慕容氏姿容婉丽,服饰光华,炽睹之甚喜。经再宿,慕容氏伪辞以疾,炽亦 不之逼。三日还第,沐浴置酒,言笑自若,至夕,密书其裙带云:“死后当埋我于 段氏墓侧,若魂魄有知,当归彼矣。”遂于浴室自缢而死。及葬,男女观者数万人, 莫不叹息曰:“贞哉公主!”路经余炽宅前,炽闻挽歌之声,恸绝良久。

  吕纂妻杨氏,弘农人也。美艳有义烈。纂被吕超所杀,杨氏与侍婢十数人殡纂 于城西。将出宫,超虑赍珍物出外,使人搜之。杨氏厉声责超曰:“尔兄弟不能和 睦,手刃相屠,我旦夕死人,何用金宝!”超惭而退。又问杨氏玉玺所在,杨氏怒 曰:“尽毁之矣。”超将妻之,谓其父桓曰:“后若自杀,祸及卿宗。”桓以告杨 氏,杨氏曰:“大人本卖女与氏以图富贵,一之已甚,其可再乎!”乃自杀。

  时吕绍妻张氏亦有操行,年十四,绍死,便请为尼。吕隆见而悦之,欲秽其行, 张氏曰:“钦乐至道,誓不受辱。”遂升楼自投于地,二胫俱折,口诵佛经,俄然 而死。

  凉武昭王李玄盛后尹氏,天水冀人也。幼好学,清辩有志节。初适扶风马元正, 元正卒,为玄盛继室。以再醮之故,三年不言。抚前妻子逾于己生。玄盛之创业也, 谟谋经略多所毗赞,故西州谚曰:“李、尹王敦煌。”

  及玄盛薨,子士业嗣位,尊为太后。士业将攻沮渠蒙逊,尹氏谓士业曰:“汝 新造之国,地狭人稀,靖以守之犹惧其失,云何轻举,窥冀非望!蒙逊骁武,善用 兵,汝非其敌。吾观其数年已来有并兼之志,且天时人事似欲归之。今国虽小,足 以为政。知足不辱,道家明诫也。且先王临薨,遗令殷勤,志令汝曹深慎兵战,俟 时而动。言犹在耳,柰何忘之!不如勉修德政,蓄力以观之。彼若淫暴,人将归汝; 汝苟德之不建,事之无日矣。汝此行也,非唯师败,国亦将亡。”士业不从,果为 蒙逊所灭。

  尹氏至姑臧,蒙逊引见劳之,对曰:“李氏为胡所灭,知复何言!”或谏之曰: “母子命悬人手,柰何倨傲!且国败子孙屠灭,何独无悲?”尹氏曰:“兴灭死生, 理之大分,何为同凡人之事,起兒女之悲!吾一妇人,不能死亡,岂惮斧钺之祸, 求为臣妾乎!若杀我者,吾之愿矣。”蒙逊嘉之,不诛,为子茂虔娉其女为妻。及 魏氏以武威公主妻茂虔,尹氏及女迁居酒泉。既而女卒,抚之不哭,曰:“汝死晚 矣!”沮渠无讳时镇酒泉,每谓尹氏曰:“后诸孙在伊吾,后能去不?”尹氏未测 其言,答曰:“子孙流漂,托身丑虏,老年余命,当死于此,不能作氈裘鬼也。” 俄而潜奔伊吾,无讳遣骑追及之。尹氏谓使者曰:”沮渠酒泉许我归北,何故来追? 汝可斩吾首归,终不回矣。”使者不敢逼而还。年七十五,卒于伊吾。

  史臣曰:夫繁霜降节,彰劲心于后凋;横流在辰,表贞期于上德,匪伊尹子, 抑亦妇人焉。自晋政陵夷,罕树风检,亏闲爽操,相趋成俗,荐之以刘石,汩之以 苻姚。三月歌胡,唯见争新之饰;一朝辞汉,曾微恋旧之情。驰骛风埃,脱落名教, 颓纵忘反,于兹为极。至若惠风之数乔属,道韫之对孙恩,荀女释急于重围,张妻 报怨于强寇,僭登之后,蹈死不回,伪纂之妃,捐生匪吝,宗辛抗情而致夭,王靳 守节而就终,斯皆冥践义途,匪因教至。耸清汉之乔叶,有裕徽音;振幽谷之贞蕤, 无惭雅引,比夫悬梁靡顾,齿剑如归,异日齐风,可以激扬千载矣。

  赞曰:从容阴礼,婉娩柔则。载循六行,爰昭四德。操洁风霜,誉流邦国。彤 管贻训,清芬靡忒。

卷九十七

  ○东夷夫余国 马韩 辰韩 肃慎氏 倭人 裨离等十国

  ○西戎吐谷浑 焉耆国 龟兹国 大宛国 康居国 大秦国

  ○南蛮林邑 扶南

  ○北狄 匈奴

  夫恢恢乾德,万类之所资始;荡荡坤仪,九区之所均载。考羲轩于往统,肇承 天而理物;讯炎昊于前辟,爰制地而疏疆。袭冠带以辨诸华,限要荒以殊遐裔,区 分中外,其来尚矣。九夷八狄,被青野而亘玄方;七戎六蛮,绵西宇而横南极。繁 种落,异君长,遇有道则时遵声教,钟无妄则争肆虔刘,趋扇风尘,盖其常性也。 详求遐议,历选深谟,莫不待以羁縻,防其猾夏。

  武帝受终衰魏,廓境全吴,威略既申,招携斯广,迷乱华之议,矜来远之名, 抚旧怀新,岁时无怠,凡四夷入贡者,有二十三国。既而惠皇失德,中宗迁播,凶 徒分据,天邑倾沦,朝化所覃,江外而已,賝贡之礼,于兹殆绝,殊风异俗,所未 能详。故采其可知者,为之传云。北狄窃号中壤,备于载记;在其诸部种类,今略 书之。

  东夷,夫余国、马韩、辰韩、肃慎氏、倭人、裨离等十国。

  夫余国,在玄菟北千余里,南接鲜卑,北有弱水,地方二千里,户八万,有城 邑宫室,地宜五谷。其人强勇,会同揖让之仪有似中国。其出使,乃衣锦罽,以金 银饰腰。其法,杀人者死,没入其家;盗者一责十二;男女淫,妇人妒,皆杀之。 若有军事,杀牛祭天,以其蹄占吉凶,蹄解者为凶,合者为吉。死者以生人殉葬, 有椁无棺。其居丧,男女皆衣纯白,妇人著布面衣,去玉佩。出善马及貂豽、美珠, 珠大如酸枣。其国殷富,自先世以来,未尝被破。其王印文称“秽王之印”。国中 有古秽城,本秽貃之城也。

  武帝时,频来朝贡,至太康六年,为慕容廆所袭破,其王依虑自杀,子弟走保 沃沮。帝为下诏曰:“夫余王世守忠孝,为恶虏所灭,其愍念之。若其遗类足以复 国者,当为之方计,使得存立。”有司奏护东夷校尉鲜于婴不救夫余,失于机略。 诏免婴,以何龛代之。明年,夫余后王依罗遣诣龛,求率见人还复旧国。仍请援。 龛上列,遣督邮贾沈以兵送之。廆又要之于路,沈与战,大败之,廆众退,罗得复 国。尔后每为廆掠其种人,卖于中国。帝愍之,又发诏以官物赎还,下司、冀二州, 禁市夫余之口。

  韩种有三:一曰马韩,二曰辰韩,三曰弁韩。辰韩在带方南,东西以海为限。

  马韩居山海之间,无城郭,凡有小国五十六所,大者万户,小者数千家,各有 渠帅。俗少纲纪,无跪拜之礼。居处作土室,形如冢,其户向上,举家共在其中, 无长幼男女之别。不知乘牛马,畜者但以送葬。俗不重金银锦罽,而贵璎珠,用以 缀衣或饰发垂耳。其男子科头露紒,衣布袍,履草蹻,性勇悍。国中有所调役,及 起筑城隍,年少勇健者皆凿其背皮,贯以大绳,以杖摇绳,终日欢呼力作,不以为 痛。善用弓楯矛橹,虽有斗争攻战,而贵相屈服。俗信鬼神,常以五月耕种毕,群 聚歌舞以祭神;至十月农事毕,亦如之。国邑各立一人主祭天神,谓为天君。又置 别邑,名曰苏涂,立大木,悬铃鼓。其苏涂之义,有似西域浮屠也,而所行善恶有 异。

  武帝太康元年、二年,其主频遣使入贡方物,七年、八年、十年,又频至。太 熙元年,诣东夷校尉何龛上献。咸宁三年复来,明年又请内附。

  辰韩在马韩之东,自言秦之亡人避役入韩,韩割东界以居之,立城栅,言语有 类秦人,由是或谓之为秦韩。初有六国,后稍分为十二,又有弁辰,亦十二国,合 四五万户,各有渠帅,皆属于辰韩。辰韩常用马韩人作主,虽世世相承,而不得自 立,明其流移之人,故为马韩所制也。地宜五谷,俗饶蚕桑,善作缣布,服牛乘马。 其风俗可类马韩,兵器亦与之同。初生子,便以石押其头使扁。喜舞,善弹瑟,瑟 形似筑。

  武帝太康元年,其王遣使献方物。二年复来朝贡,七年又来。

  肃慎氏一名挹娄,在不咸山北,去夫余可六十日行。东滨大海,西接寇漫汗国, 北极弱水。其土界广袤数千里,居深山穷谷,其路险阻,车马不通。夏则巢居,冬 则穴处。父子世为君长。无文墨,以言语为约。有马不乘,但以为财产而已。无牛 羊,多畜猪,食其肉,衣其皮,绩毛以为布。有树名雒常,若中国有圣帝代立,则 其木生皮可衣。无井灶,作瓦鬲,受四五升以食。坐则箕踞,以足挟肉而啖之,得 冻肉,坐其上令暖。土无盐铁,烧木作灰,灌取汁而食之。俗皆编发,以布作衤詹, 径尺余,以蔽前后。将嫁娶,男以毛羽插女头,女和则持归,然后致礼娉之。妇贞 而女淫,贵壮而贱老,死者其日即葬之于野,交木作小椁,杀猪积其上,以为死者 之粮。性凶悍,以无忧哀相尚。父母死,男子不哭泣,哭者谓之不壮。相盗窃,无 多少皆杀之,故虽野处而不相犯。有石砮,皮骨之甲,檀弓三尺五寸,楛矢长尺有 咫。其国东北有山出石,其利入铁,将取之,必先祈神。

  周武王时,献其楛矢、石砮。逮于周公辅成王,复遣使入贺,尔后千余年,虽 秦汉之盛,莫之致也。及文帝作相,魏景元末,来贡楛矢、石砮、弓甲、貂皮之属。 魏帝诏归于相府,赐其王傉鸡锦罽、绵帛。至武帝元康初,复来贡献。元帝中兴, 又诣江左贡其石砮。至成帝时,通贡于石季龙,四年方达。季龙问之,答曰:“每 候牛马向西南眠者三年矣,是知有大国所在,故来一云。

  倭人在带方东南大海中,依山岛为国,地多山林,无良田,食海物。旧有百余 小国相接,至魏时,有三十国通好。户有七万。男子无大小,悉黥面文身。自谓太 伯之后,又言上古使诣中国,皆自称大夫。昔夏少康之子封于会稽,继发文身以避 蛟龙之害,今倭人好沈没取鱼,亦文身以厌水禽。计其道里,当会稽东冶之东。其 男子衣以横幅,但结束相连,略无缝缀。妇人衣如单被,穿其中央以贯头,而皆被 发徒跣。其地温暖,俗种禾稻纟宁麻而蚕桑织绩。土无牛马,有刀楯弓箭,以铁为 镞。有屋宇,父母兄弟卧息异处。食饮用俎豆。嫁娶不持钱帛,以衣迎之。死有棺 无椁,封土为冢。初丧,哭泣,不食肉。已葬,举家入水澡浴自洁,以除不祥。其 举大事,辄灼骨以占吉凶。不知正岁四节,但计秋收之时以为年纪。人多寿百年, 或八九十。国多妇女,不淫不妒。无争讼,犯轻罪者没其妻孥,重者族灭其家。旧 以男子为主。汉末,倭人乱,攻伐不定,乃立女子为王,名曰卑弥呼。

  宣帝之平公孙氏也,其女王遣使至带方朝见,其后贡聘不绝。及文帝作相,又 数至。泰始初,遣使重译入贡。

  裨离国在肃慎西北,马行可二百日,领户二万。养云国去裨离马行又五十日, 领户二万。寇莫汗国去养云国又百日行,领户五万余。一群国去莫汗又百五十日, 计去肃慎五万余里。其风俗土壤并未详。

  泰始三年,各遣小部献其方物。至太熙初,复有牟奴国帅逸芝惟离、模卢国帅 沙支臣芝、于离末利国帅加牟臣芝、蒲都国帅因末、绳全国帅马路、沙楼国帅钐加, 各遣正副使诣东夷校尉何龛归化。

  西戎,吐谷浑、焉耆国、龟兹国、大宛国、康居国、大秦国、吐谷浑、吐延、 叶延、辟奚、视连、视罴、树洛干。

  吐谷浑,慕容廆之庶长兄也,其父涉归分部落一千七百家以隶之。及涉归卒, 廆嗣位,而二部马斗,廆怒曰:“先公分建有别,奈何不相远离,而令马斗!”吐 谷浑曰:“马为畜耳,斗其常性,何怒于人!乖别甚易,当去汝于万里之外矣。” 于是遂行。廆悔之,遣其长史史那蒌冯及父时耆旧追还之。吐谷浑曰:“先公称卜 筮之言,当有二子克昌,祚流后裔。我卑庶也、理无并大,今因马而别,殆天所启 乎!诸君试驱马令东,马若还东,我当相随去矣。”楼冯遣从者二千骑,拥马东出 数百步,辄悲鸣西走。如是者十余辈,楼冯跪而言曰:“此非人事也。”遂止。鲜 卑谓兄为阿干,廆追思之,作《阿干之歌》,岁暮穷思,常歌之。

  吐谷浑谓其部落曰:“我兄弟俱当享国,廆及曾玄才百余年耳。我玄孙已后, 庶其昌乎!”于是乃西附阴山。属永嘉之乱,始度陇而西,其后子孙据有西零已西 甘松之界,极乎白兰数千里。然有城郭而不居,随逐水草,庐帐为屋,以肉酪为粮。 其官置长史、司马、将军,颇识文字。其男子通服长裙,帽或戴冪。妇人以金花 为首饰,辫发萦后,缀以珠贝。其婚姻,富家厚出娉财,窃女而去。父卒,妻其群 母;兄亡,妻其诸嫂。丧服制,葬讫而除。国无常税,调用不给,辄敛富室商人, 取足而止。杀人及盗马者罪至死,他犯则征物以赎。地宜大麦,而多蔓菁,颇有菽 粟。出蜀马、牦牛。西北杂种谓之为阿柴虏,或号为野虏焉。吐谷浑年七十二卒, 有子六十人,长曰吐延,嗣。

  吐延身长七尺八寸,雄姿魁杰,羌虏惮之,号曰项羽。性俶傥不群,尝慷慨谓 其下曰:“大丈夫生不在中国,当高光之世,与韩、彭、吴、邓并驱中原,定天下 雌雄,使名垂竹帛,而潜窜穷山,隔在殊俗,不闻礼教于上京,不得策名于天府, 生与麋鹿同群,死作氈裘之鬼,虽偷观日月,独不愧于心乎!”性酷忍,而负其智, 不能恤下,为羌酋姜聪所刺。剑犹在其身,谓其将纥拔泥曰:“竖子刺吾,吾之过 也,上负先公,下愧士女。所以控制诸羌者,以吾故也。吾死之后,善相叶延,速 保白兰。”言终而卒。在位十三年,有子十二人,长子叶延嗣。

  叶延年十岁,其父为羌酋姜聪所害,每旦缚草为姜聪之象,哭而射之,中之则 号泣,不中则瞋目大呼。其母谓曰:“姜聪,诸将已屠鲙之矣,汝何为如此?”叶 延泣曰:“诚知射草人不益于先仇,以申罔极之志耳。”性至孝,母病,五日不食, 叶延亦不食。长而沈毅,好问天地造化、帝王年历。司马薄洛邻曰:“臣等不学, 实未审三皇何父之子,五帝谁母所生。”延曰:“自羲皇以来,符命玄象昭言著见, 而卿等面墙,何其鄙哉!语曰‘夏虫不知冬冰’,良不虚也。”又曰:“《礼》云 公孙之子得以王父字为氏,吾祖始自昌黎光宅于此,今以吐谷浑为氏,尊祖之义也。” 在位二十三年卒,年三十三。有子四人,长子辟奚嗣。

  辟奚性仁厚慈惠。初闻苻坚之盛,遣使献马五十匹,金银五百斤。坚大悦,拜 为安远将军。时辟奚三弟皆专恣,长史钟恶地恐为国害,谓司马乞宿云曰:“昔郑 庄公、秦昭王以一弟之宠,宗祀几倾,况今三孽并骄,必为社稷之患。吾与公忝当 元辅,若获保首领以没于地,先君有问,其将何辞!吾今诛之矣。”宿云请白辟奚, 恶地曰:“吾王无断,不可以告。”于是因群下入觐,遂执三弟而诛之。辟奚自投 于床,恶地等奔而扶之,曰:“臣昨梦先王告臣云:‘三弟将为逆乱,汝速除之。’ 臣谨奉先王之命矣。”辟奚素友爱,因恍惚成疾,谓世子视连曰:“吾祸灭同生, 何以见之于地下!国事大小,汝宜摄之,吾余年残命,寄食而已。”遂以忧卒。在 位二十五年,时年四十二。有子六人,视连嗣。

  视连既立,通娉于乞伏乾归,拜为白兰王。视连幼廉慎有志性,以父忧卒,不 知政事,不饮酒游田七年矣。钟恶地进曰:“夫人君者,以德御世,以威齐众,养 以五味,娱以声色。此四者,圣帝明王之所先也,而公皆略之。昔昭公俭啬而丧, 偃王仁义而亡,然则仁义所以存身,亦所以亡己。经国者,德礼也;济世者,刑法 也。二者或差,则纲维失绪。明公奕叶重光,恩结西夏,虽仁孝发于天然,犹宜宪 章周孔,不可独追徐偃之仁,使刑德委而不建。”视连泣曰:“先王追友于之痛, 悲愤升遐,孤虽纂业,尸存而已。声色游娱,岂所安也!纲维刑礼,付之将来。” 临终,谓其子视罴曰:“我高祖吐谷浑公常言子孙必有兴者,永为中国之西籓,庆 流百世。吾已不及,汝亦不见,当在汝之子孙辈耳。”在位十五年而卒。有二子, 长曰视罴,少曰乌纥堤。

  视罴性英果,有雄略,尝从容谓博士金城骞苞曰:“《易》云:‘动静有常, 刚柔断矣。’先王以仁宰世,不任威刑,所以刚柔靡断,取轻邻敌。当仁不让,岂 宜拱默者乎!今将秣马厉兵,争衡中国,先生以为何如?”苞曰:“大王之言,高 世之略,秦陇英豪所愿闻也。”于是虚襟抚纳,众赴如归。乞伏乾归遣使拜为使持 节、都督龙涸已西诸军事、沙州牧、白兰王。视罴不受,谓使者曰:“自晋道不纲, 奸雄竞逐,刘、石虐乱,秦、燕跋扈,河南王处形胜之地,宜当纠合义兵,以惩不 顺,奈何私相假署,拟僭群凶!寡人承五祖之休烈,控弦之士二万,方欲扫氛秦陇, 清彼沙凉,然后饮马泾渭,戮问鼎之竖,以一丸尼封东关,闭燕赵之路,迎天子于 西京,以尽遐籓之节,终不能如季孟、子阳妄自尊大。为吾白河南王,何不立勋帝 室,策名王府,建当年之功,流芳来叶邪!”乾归大怒,然惮其强,初犹结好,后 竟遣众击之。视罴大败,退保白兰。在位十一年,年三十三卒。子树洛干年少,传 位于乌纥堤。

  乌纥堤一名大孩,性软弱,耽酒淫色,不恤国事。乞伏乾归之入长安也,乌纥 堤屡抄其境。乾归怒,率骑讨之。乌纥堤大败,亡失万余口,保于南凉,遂卒于胡 国。在位八年,时年三十五。视罴之子树洛干立。

  树洛干九岁而孤,其母念氏聪惠有姿色,乌纥堤妻之,有宠,遂专国事。洛干 十岁便自称世子,年十六嗣立,率所部数千家奔归莫何川,自称大都督、车骑大将 军、大单于、吐谷浑王。化行所部,众庶乐业,号为戊寅可汗,沙漒杂种莫不归附。 乃宣言曰:“孤先祖避地于此,暨孤七世,思与群贤共康休绪。今士马桓桓,控弦 数万,孤将振威梁益,称霸西戎,观兵三秦,远朝天子,诸君以为何如?”众咸曰: “此盛德之事也,愿大王自勉!”乞伏乾归甚忌之,率骑二万,攻之于赤水。树洛 干大败,遂降乾归,乾归拜为平狄将军、赤水都护,又以其弟吐护真为捕虏将军、 层城都尉。其后屡为乞伏炽磐所破,又保白兰,惭愤发病而卒。在位九年,时年二 十四。炽磐闻其死,喜曰:“此虏矫矫,所谓有豕白蹄也。”有子四人,世子拾虔 嗣。其后世嗣不绝。

  焉耆国西去洛阳八千二百里,其地南至尉犁,北与乌孙接,方四百里。四面有 大山,道险隘,百人守之,千人不过。其俗丈夫翦发,妇人衣襦,著大袴。婚姻同 华夏。好货利,任奸诡。王有侍卫数十人,皆倨慢无尊卑之礼。

  武帝太康中,其王龙安遣子入侍。安夫人狯胡之女,妊身十二月,剖胁生子, 曰会,立之为世子。会少而勇杰,安病笃,谓会曰:“我尝为龟兹王白山所辱,不 忘于心。汝能雪之,乃吾子也。”及会立,袭灭白山,遂据其国,遣子熙归本国为 王。会有胆气筹略,遂霸西胡,葱岭以东莫不服。然恃勇轻率,尝出宿于外,为龟 兹国人罗云所杀。

  其后张骏遣沙州刺史杨宣率众疆理西域,宣以部将张植为前锋,所向风靡。军 次其国,熙距战于贲仑城,为植所败。植时屯铁门,未至十余里,熙又率众先要之 于遮留谷。植将至,或曰:“汉祖畏于柏人,岑彭死于彭亡,今谷名遮留,殆将有 伏?”植单骑尝之,果有伏发。植驰击败之,进据尉犁,熙率群下四万人肉袒降于 宣。吕光讨西域,复降于光。及光僭位,熙又遣子入侍。

  龟兹国西去洛阳八千二百八十里,俗有城郭,其城三重,中有佛塔庙千所。人 以田种畜牧为业,男女皆翦发垂项。王宫壮丽,焕若神居。

  武帝太康中,其王遣子入侍。惠怀末,以中国乱,遣使贡方物于张重华。苻坚 时,坚遣其将吕光率众七万伐之,其王白纯距境不降,光进军讨平之。

  大宛国去洛阳万三千三百五十里,南至大月氏,北接康居,大小七十余城。土 宜稻麦,有蒲陶酒,多善马,马汗血。其人皆深目多须。其俗娶妇先以金同心指钚 为娉,又以三婢试之。不男者绝婚。奸淫有子,皆卑其母。与人马乘不调坠死者, 马主出敛具。善市贾,争分铢之利,得中国金银,辄为器物,不用为币也。

  太康六年,武帝遣使杨颢拜其王蓝庾为大宛王。蓝庾卒,其子摩之立,遣使贡 汗血马,

  康居国在大宛西北可二千里,与粟弋、伊列邻接。其王居苏薤城。风俗及人貌、 衣服略同大宛。地和暖,饶桐柳蒲陶,多牛羊,出好马。泰始中,其王那鼻遣使上 封事,并献善马。

  大秦国一名犁鞬,在西海之西,其地东西南北各数千里。有城邑,其城周回百 余里。屋宇皆以珊瑚为棁栭,琉璃为墙壁,水精为柱礎。其王有五宫,其宫相去各 十里,每旦于一宫听事,终而复始。若国有灾异,辄更立贤人,放其旧王,被放者 亦不敢怨。有官曹簿领,而文字习胡,亦有白盖小车、旌旗之属,及邮驿制置,一 如中州。其人长大,貌类中国人而胡服。其土多出金玉宝物、明珠、大贝,有夜光 璧、骇鸡犀及火浣布,又能刺金缕绣及积锦缕罽。以金银为钱,银钱十当金钱之一。 安息、天竺人与之交市于海中,其利百倍。邻国使到者,辄廪以金钱。途经大海, 海水咸苦不可食,商客往来皆赍三岁粮,是以至者稀少。

  汉时都护班超遣掾甘英使其国,入海,船人曰:“海中有思慕之物,往者莫不 悲怀。若汉使不恋父母妻子者,可入。”英不能渡。武帝太康中,其王遣使贡献。

  南蛮,林邑、扶南。

  林邑国本汉时象林县,则马援铸柱之处也,去南海三千里。后汉末,县功曹姓 区,有子曰连,杀令自立为王,子孙相承。其后王无嗣,外孙范熊代立。熊死,子 逸立。其俗皆开北户以向日,至于居止,或东西无定。人性凶悍,果于战斗,便山 习水,不闲平地。四时暄暖,无霜无雪,人皆倮露徒跣,以黑色为美。贵女贱男, 同姓为婚,妇先娉婿。女嫁之时,著迦盘衣,横幅合缝如井栏,首戴宝花。居丧翦 鬓谓之孝,燔尸中野谓之葬。其王服天冠,被缨络,每听政,子弟侍臣皆不得近之。

  自孙权以来,不朝中国。至武帝太康中,始来贡献。咸康二年,范逸死,奴文 纂位。文,日南西卷县夷帅范椎奴也。尝牧牛涧中,获二鲤鱼,化成铁,用以为刀。 刀成,乃对大石嶂而咒之曰:“鲤鱼变化,冶成双刀,石嶂破者,是有神灵。”进 斫之,石即瓦解。文知其神,乃怀之。随商贾往来,见上国制度,至林邑,遂教逸 作宫室、城邑及器械。逸甚爱信之,使为将。文乃谮逸诸子,或徙或奔。及逸死, 无嗣,文遂自立为王。以逸妻妾悉置之高楼,从己者纳之,不从者绝其食。于是乃 攻大岐界、小岐界、式仆、徐狼、屈都、乾鲁、扶单等诸国,并之,有众四五万人。 遣使通表入贡于帝,其书皆胡字。至永和三年,文率其众攻陷日南,害太守夏侯览, 杀五六千人,余奔九真,以览尸祭天,铲平西卷县城,遂据日南。告交州刺史硃蕃, 求以日南北鄙横山为界。

  初,徼外诸国尝赍宝物自海路来贸货,而交州刺史、日南太守多贪利侵侮,十 折二三。至刺史姜壮时,使韩戢领日南太守,戢估较太半,又伐船调枹,声云征伐, 由是诸国恚愤。且林邑少田,贪日南之地,戢死绝,继以谢擢,侵刻如初。及览至 郡,又耽荒于酒,政教愈乱,故被破灭。

  既而文还林邑。是岁,硃蕃使督护刘雄戍于日南,文复攻陷之。四年,文又袭 九真,害士庶十八九。明年,征西督护滕畯率交广之兵伐文于卢容,为文所败,退 次九真。其年,文死,子佛嗣。

  升平末,广州刺史胜含率众伐之,佛惧,请降,含与盟而还。至孝武帝宁康中, 遣使贡献。至义熙中,每岁又来寇日南、九真、九德等诸郡,杀伤甚众,交州遂致 虚弱,而林邑亦用疲弊。

  佛死,子胡达立,上疏贡金盘椀及金钲等物。

  扶南西去林邑三千余里,在海大湾中,其境广袤三千里,有城邑宫室。人皆丑 黑拳发,倮身跣行。性质直,不为寇盗,以耕种为务,一岁种,三岁获。又好雕文 刻镂,食器多以银为之,贡赋以金银珠香。亦有书记府库,文字有类于胡。丧葬婚 姻略同林邑。

  其王本是女子,字叶柳。时有外国人混溃者,先事神,梦神赐之弓,又教载舶 入海。混溃旦诣神祠,得弓,遂随贾人泛海至扶南外邑。叶柳率众御之,混溃举弓, 叶柳惧,遂降之。于是混溃纳以为妻,而据其国。后胤衰微,子孙不绍,其将范寻 复世王扶南矣。

  武帝泰始初,遣使贡献。太康中,又频来。穆帝升平初,复有竺旃檀称王,遣 使贡驯象。帝以殊方异兽,恐为人患,诏还之。

  北狄,匈奴。

  匈奴之类,总谓之北狄。匈奴地南接燕赵,北暨沙漠,东连九夷,西距六戎。 世世自相君臣,不禀中国正朔。夏曰:薰鬻,殷曰鬼方,周曰猃狁,汉曰匈奴。其 强弱盛衰、风俗好尚区域所在,皆列于前史。

  前汉末,匈奴大乱,五单于争立,而呼韩邪单于失其国,携率部落,入臣于汉。 汉嘉其意,割并州并界以安之。于是匈奴五千余落入居朔方诸郡,与汉人杂处。呼 韩邪感汉恩,来朝,汉因留之,赐其邸舍,犹因本号,听称单于,岁给绵绢钱谷, 有如列侯。子孙传袭,历代不绝。其部落随所居郡县,使宰牧之,与编户大同,而 不输贡赋。多历年所,户口渐滋,弥漫北朔,转难禁制。后汉末,天下骚动,群臣 竞言胡人猥多,惧必为寇,宜先为其防。建安中,魏武帝始分其众为五部,部立其 中贵者为帅,选汉人为司马以监督之。魏末,复改帅为都尉。其左部都尉所统可万 余落,居于太原故兹氏县;右部都尉可六千余落,居祁县;南部都尉可三千余落, 居蒲子县;北部都尉可四千余落,居新兴县;中部都尉可六千余落,居大陵县。

  武帝践阼后,塞外匈奴大水,塞泥、黑难等二万余落归化,帝复纳之,使居河 西故宜阳城下。后复与晋人杂居,由是平阳、西河、太原、新兴、上党、乐平诸郡 靡不有焉。泰始七年,单于猛叛,屯孔邪城。武帝遣娄侯何桢持节讨之。桢素有志 略,以猛众凶悍,非少兵所制,乃潜诱猛左部督李恪杀猛,于是匈奴震服,积年不 敢复反。其后稍因忿恨,杀害长史,渐为边患。侍御史西河郭钦上疏曰:“戎狄强 犷,历古为患。魏初人寡,西北诸郡皆为戎居。今虽服从,若百年之后有风尘之警, 胡骑自平阳、上党不三日而至孟津,北地、西河、太原、冯翊、安定、上郡尽为狄 庭矣。宜及平吴之威,谋臣猛将之略,出北地、西河、安定,复上郡,实冯翊,于 平阳已北诸县募取死罪,徙三河、三魏见士四万家以充之。裔不乱华,渐徙平阳、 弘农、魏郡、京兆、上党杂胡,峻四夷出入之防,明先王荒服之制,万世之长策也。” 帝不纳。至太康五年,复有匈奴胡太阿厚率其部落二万九千三百人归化。七年,又 有匈奴胡都大博及萎莎胡等各率种类大小凡十万余口,诣雍州刺史扶风王骏降附。 明年,匈奴都督大豆得一育鞠等复率种落大小万一千五百口,牛二万二千头,羊十 万五千口,车庐什物不可胜纪,来降,并贡其方物,帝并抚纳之。

  北狄以部落为类,其入居塞者有屠各种、鲜支种、寇头种、乌谭种、赤勒种、 捍蛭种、黑狼种、赤沙种、郁鞞种、萎莎种、秃童种、勃蔑种、羌渠种、贺赖种、 钟跂种、大楼种、雍屈种、真树种、力羯种,凡十九种,皆有部落,不相杂错。屠 各最豪贵,故得为单于,统领诸种。其国号有左贤王、右贤王、左奕蠡王、右奕蠡 王、左于陆王、右于陆王、左渐尚王、右渐尚王、左朔方王、右朔方王、左独鹿王、 右独鹿王、左显禄王、右显禄王、左安乐王、右安乐王、凡十六等,皆用单于亲子 弟也。其左贤王最贵,唯太子得居之。其四姓,有呼延氏、卜氏、兰氏、乔氏。而 呼延氏最贵,则有左日逐、右日逐,世为辅相;卜氏则有左沮渠、右沮渠;兰氏则 有左当户、右当户;乔氏则有左都侯、右都侯。又有车阳、沮渠、余地诸杂号,犹 中国百官也。其国人有綦毋氏、勒氏、皆勇健,好反叛。武帝时,有骑督綦毋伣邪 伐吴有功,迁赤沙都尉。

  惠帝元康中,匈奴郝散攻上党,杀长吏,入守上郡。明年,散弟度元又率冯翊、 北地羌胡攻破二郡。自此已后,北狄渐盛,中原乱矣。

  史臣曰:夫宵形禀气,是称万物之灵,系土随方,乃有群分之异。蹈仁义者为 中寓,肆凶犷者为外夷,譬诸草木,区以别矣。夷狄之徒,名教所绝,窥边侯隙, 自古为患,稽诸前史,凭陵匪一。轩皇北逐,唐帝南征,殷后东戡,周王西狩,皆 所以御其侵乱也。嬴刘之际,匈奴最强;元成之间,呼韩委质,汉嘉其节,处之中 壤。历年斯永,种类逾繁,舛号殊名,不可胜载。爰及泰始,匪革前迷,广辟塞垣, 更招种落,纳萎莎之后附,开育鞠之新降,接帐连韝,充郊掩甸。既而沸脣成俗, 鸣镝为群,振鸮响而挻灾,恣狼心而逞暴。何桢纵策,弗沮于奸萌;郭钦驰疏,无 救于妖渐。未环星纪,坐倾都邑,黎元涂地,凶族滔天。迹其所由,抑武皇之失也。 吐谷浑分绪伪燕,远辞正嫡,率东胡之余众,掩西羌之旧宇,纲疏政暇,地广兵全, 廓万里之基,贻一匡之训,弗忘忠义,良可嘉焉。吐延夙标宏伟,见方于项籍,始 遵朝化,遽夭于姜聪,高节不群,亦殊籓之秀也。叶延至孝,寄新哀于射草;辟奚 深友,迈古烈于分荆;视连蒸蒸,光奉先之义;视罴矫矫,蕴经时之略;洛干童幼, 早擅英规,未骋雄心,先摧凶手,奉顺者必败,岂天亡晋乎!且浑廆连枝,生自边 极,各谋孙而翼子,咸革裔而希华。廆胤奸凶,假凤图而窃号,浑嗣忠谨,距龙涸 而归诚。怀奸者数世而亡,资忠者累叶弥劭,积善余庆,斯言信矣。

  赞曰:逖矣前王,区别群方。叛由德弛,朝因化昌。武后升图,智昧迁胡。遽 沦家国,多谢明谟。谷浑英奋,思矫穨运;克昌其绪,实资忠训。

卷九十八

  王敦,字处仲,司徒导之从父兄也。父基,治书侍御史。敦少有奇人之目,尚 武帝女襄城公主,拜驸马都尉,除太子舍人。时王恺、石崇以豪侈相尚,恺尝置酒, 敦与导俱在坐,有女伎吹笛小失声韵,恺便驱杀之,一坐改容,敦神色自若。他日, 又造恺,恺使美人行酒,以客饮不尽,辄杀之。酒至敦、导所,敦故不肯持,美人 悲惧失色,而敦傲然不视。导素不能饮,恐行酒者得罪,遂勉强尽觞。导还,叹曰: “处仲若当世,心怀刚忍,非令终也。”洗马潘滔见敦而目之曰:“处仲蜂目已露, 但豺声未振,若不噬人,亦当为人所噬。”及太子迁许昌,诏东宫官属不得送。敦 及洗马江统、潘滔,舍人杜蕤、鲁瑶等,冒禁于路侧望拜流涕,时论称之。迁给事 黄门侍郎。

  赵王伦篡位,敦叔父彦为兗州刺史,伦遣敦慰劳之。会诸王起义兵;彦被齐王 冏檄,惧伦兵强,不敢应命,敦劝彦起兵应诸王,故彦遂立勋绩。惠帝反正,敦迁 散骑常侍、左卫将军、大鸿胪、侍中,出除广武将军、青州刺史。永嘉初,征为中 书监。于时天下大乱,敦悉以公主时侍婢百余人配给将士,金银宝物散之于众,单 车还洛。东海王越自荥阳来朝,敦谓所亲曰:“今威权悉在太傅,而选用表情,尚 书犹以旧制裁之,太傅今至,必有诛罚。”俄而越收中书令缪播等十余人杀之。越 以敦为扬州刺史,潘滔说越曰:“今树处仲于江外,使其肆豪强之心,是见贼也。” 越不从。其后征拜尚书,不就。元帝召为安东军谘祭酒。会扬州刺史刘陶卒,帝复 以敦为扬州刺史,加广武将军。寻进左将军、都督征讨诸军事、假节。帝初镇江东, 威名未著,敦与从弟导等同心翼戴,以隆中兴,时人为之语曰:“王与马,共天下。” 寻与甘卓等讨江州刺史华轶,斩之。

  蜀贼杜弢作乱,荆州刺史周顗退走,敦遣武昌太守陶侃、豫章太守周访等讨韬, 而敦进住豫章,为诸军继援。及侃破弢,敦上侃为荆州刺史。既而侃为弢将杜曾所 败,敦以处分失所,自贬为广武将军,帝不许。侃之灭弢也,敦以元帅进镇东大将 军、开府仪同三司,加都督江扬荆湘交广六州诸军事、江州刺史,封汉安侯。敦始 自选置,兼统州郡焉。顷之,杜弢将杜弘南走广州,求讨桂林贼自效,敦许之。陶 侃距弘不得进,乃诣零陵太守尹奉降,奉送弘与敦,敦以为将,遂见宠待。南康人 何钦所居险固,聚党数千人,敦就加四品将军,于是专擅之迹渐彰矣。

  建武初,又迁征南大将军,开府如故。中兴建,拜侍中、大将军、江州牧。遣 部将硃轨、赵诱伐杜曾,为曾所杀,敦自贬,免侍中,并辞牧不拜。寻加荆州牧, 敦上疏曰:

  昔汉祖以神武革命,开建帝业,继以文帝之贤,纂承洪绪,清虚玄默,拟迹成 康。贾谊叹息,以为天下倒悬,虽言有抑扬,不失事体。今圣朝肇建,渐振宏纲, 往段匹磾遣使求效忠节,尚未有劳,便以方州与之。今靳明等为国雪耻,欲除大逆, 此之志望,皆欲附翼天飞。虽功大宜报,亦宜有以裁之,当杜渐防萌,慎之在始。 中间不逞,互生事变,皆非忠义,率以一朝之荣。天下渐弊,实由于此。春秋之时, 天子微弱,诸侯奢侈,晋文思崇周室,至有求隧之请,襄王让之以礼,闻义而服, 自尔诸侯莫敢越度。臣谓前者贼寇未殄,苟以济事,朝廷诸所加授,颇多爵位兼重。 今自臣以下,宜皆除之,且以塞群小矜功之望,夷狄无恹之求。若复迁延,顾望流 俗,使奸狡生心,遂相怨谤,指摘朝廷,谗谀蜂起,臣有以知陛下无以正之。此安 危之机,天下之望。

  臣门户特受荣任,备兼权重,渥恩偏隆,宠过公族。行路厮贱犹谓不可,臣独 何心可以安之。臣一宗误陛下,倾覆亦将寻至;虽复灰身剖心,陛下追悔将何所及! 伏愿谅臣至款,及今际会,小解散之,并授贤俊,少慰有识,各得尽其所怀,则人 思竞劝矣。州牧之号,所不敢当,辄送所假侍中貂蝉。又宜并官省职,以塞群小觊 觎之望。

  帝优诏不许。又固辞州牧,听为刺史。时刘隗用事,颇疏间王氏,导等甚不平 之。敦上疏曰:

  导昔蒙殊宠,委以事机,虚己求贤,竭诚奉国,遂藉恩私,居辅政之重。帝王 体远,事义不同,虽皇极初建,道教方阐,惟新之美,犹有所阙。臣每慷慨于遐远, 愧愤于门宗,是以前后表疏,何尝不寄言及此。陛下未能少垂顾眄,暢臣微怀,云 导顷见疏外,所陈如昨,而其萌已著,其为咎责,岂惟导身而已。群从所蒙,并过 才分。导诚不能自量,陛下亦爱忘其短。常人近情,恃恩昧进,独犯龙鳞,迷不自 了。臣窃所自忧虑,未详所由,惶愧踧躇,情如灰土。天下事大,尽理实难,导虽 凡近,未有秽浊之累;既往之勋,畴昔之顾,情好绸缪,足以历薄俗,明君臣,合 德义,同古贤。昔臣亲受嘉命,云:“吾与卿及茂弘当管鲍之交。”臣忝外任,渐 冉十载,训诱之诲,日有所忘;至于斯命,铭之于心,窃犹眷眷,谓前恩不得一朝 而尽。

  伏惟陛下圣哲日新,广延俊乂,临之以政,齐之以礼。顷者令导内综机密,出 录尚书,杖节京都,并统六军,既为刺史,兼居重号,殊非人臣之体。流俗好评, 必有讥谤,宜省录尚书、杖节及都督。且王佐之器,当得宏达远识、高正明断、道 德优备者,以臣暗识,未见其才。然于见人,未逾于导;加辅翼积年,实尽心力。 霸王之主,何尝不任贤使能,共相终始!管仲有三归反坫之识,子犯有临河要君之 责,萧何、周勃得罪囹圄,然终为良佐。以导之才,何能无失,!当令任不过分, 役其所长,以功补过,要之将来。导性慎密,尤能忍事,善于斟酌,有文章才义, 动静顾问,起予圣怀,外无过宠,公私得所。今皇祚肇建,八表承风;圣恩不终, 则遐迩失望。天下荒弊,人心易动;物听一移,将致疑惑。臣非敢苟私亲亲,惟欲 忠于社稷。

  表至,导封以还敦,敦复遣奏之。

  初,敦务自矫厉,雅尚清谈,口不言财色。既素有重名,又立大功于江左,专 任阃外,手控强兵,群从贵显,威权莫贰,遂欲专制朝廷,有问鼎之心。帝畏而恶 之,遂引刘隗、刁协等以为心膂。敦益不能平,于是嫌隙始构矣。每酒后辄咏魏武 帝乐府歌曰:“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以如意打唾壶为节, 壶边尽缺。及湘州刺史甘卓迁梁州,敦欲以从事中郎陈颁代卓,帝不从,更以谯王 承镇湘州。敦复上表陈古今忠臣见疑于君,而苍蝇之人交构其间,欲以感动天子。 帝愈忌惮之。俄加敦羽葆鼓吹,增从事中郎、掾属、舍人各二人。帝以刘隗为镇北 将军,戴若思为征西将军,悉发扬州奴为兵,外以讨胡,实御敦也。永昌元年,敦 率众内向,以诛隗为名,上疏曰:

  刘隗前在门下,邪佞谄媚,谮毁忠良,疑惑圣听,遂居权宠,挠乱天机,威福 自由,有识杜口。大起事役,劳扰士庶,外托举义,内自封植;奢僭过制,乃以黄 散为参军,晋魏已来,未有此比。倾尽帑藏,以自资奉;赋役不均,百姓嗟怨;免 良人奴,自为惠泽。自可使其大田以充仓廪,今便割配,皆充隗军。臣前求迎诸将 妻息,圣恩听许,而隗绝之,使三军之士莫不怨愤。又徐州流人辛苦经载,家计始 立,隗悉驱逼,以实己府。当陛下践阼之始,投刺王官,本以非常之庆使豫蒙荣分。 而更充征役,复依旧名,普取出客,从来久远,经涉年载,或死亡灭绝,或自赎得 免,或见放遣,或父兄时事身所不及,有所不得,辄罪本主,百姓哀愤,怨声盈路。 身欲北渡,以远朝廷为名,而密知机要,潜行险慝,进人退士,高下任心,奸狡饕 餮,未有隗比,虽无忌、宰嚭、弘恭、石显未足为喻。是以遐迩愤慨,群后失望。

  臣备位宰辅,与国存亡,诚乏平勃济时之略,然自忘驽骀,志存社稷,岂忍坐 视成败,以亏圣美。事不获已,今辄进军,同讨奸孽,愿陛下深垂省察,速斩隗首, 则众望厌服,皇祚复隆。隗首朝悬,诸军夕退。昔太甲不能遵明汤典,颠覆厥度, 幸纳伊尹之勋,殷道复昌。汉武雄略,亦惑江充谗佞邪说,至乃父子相屠,流血丹 地,终能克悟,不失大纲。今日之事,有逾于此,愿陛下深垂三思,谘询善道,则 四海乂安,社稷永固矣。

  又曰:

  陛下昔镇扬州,虚心下士,优贤任能,宽以得众,故君子尽心,小人毕力。臣 以暗蔽,豫奉徽猷,是以遐迩望风,有识自竭,王业遂隆,惟新克建,四海延颈, 咸望太平。

  自从信隗已来,刑罚不中,街谈巷议,皆云如吴之将亡。闻之惶惑,精魂飞散, 不觉胸臆摧破,泣血横流。陛下当全祖宗之业,存神器之重,察臣前后所启,奈何 弃忽忠言,遂信奸佞,谁不痛心!愿出臣表,谘之朝臣,介石之几,不俟终日,令 诸军早还,不至虚扰。

  敦党吴兴人沈充起兵应敦。敦至芜湖,又上表罪状刁协。帝大怒,下诏曰: “王敦凭恃宠灵,敢肆狂逆,方朕太甲,欲见幽囚。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今亲 率六军,以诛大逆,有杀敦者,封五千户侯。”召戴若思、刘隗并会京师。敦兄含 时为光禄勋,叛奔于敦。

  敦至石头,欲攻刘隗,其将杜弘曰:“刘隗死士众多,未易可克,不如攻石头。 周札少恩,兵不为用,攻之必败。札败,则隗自走。”敦从之。札果开城门纳弘。 诸将与敦战,王师败绩。既入石头,拥兵不朝,放肆兵士劫掠内外。官省奔散,惟 有侍中二人侍帝。帝脱戎衣,著朝服,顾而言曰:“欲得我处,但当早道,我自还 琅邪,何至困百姓如此!”敦收周顗、戴若思害之。以敦为丞相、江州牧,进爵武 昌郡公,邑万户,使太常荀崧就拜,又加羽葆鼓吹,并伪让不受。还屯武昌,多害 忠良,宠树亲戚,以兄含为卫将军、都督沔南军事、领南蛮校尉、荆州刺史,以义 阳太守任愔督河北诸军事、南中郎将,敦又自督宁、益二州。

  及帝崩,太宁元年,敦讽朝廷征己,明帝乃手诏征之,语在《明帝纪》。又使 兼太常应詹拜授加黄钅戊,班剑武贲二十人,奏事不名,入朝不趋,剑覆上殿。敦 移镇姑孰,帝使侍中阮孚赍牛酒犒劳,敦称疾不见,使主簿受诏。以王导为司徒, 敦自为扬州牧。

  敦既得志,暴慢愈甚,四方贡献多入己府,将相岳牧悉出其门。徙含为征东将 军、都督扬州江西诸军事,从弟舒为荆州,彬为江州,邃为徐州。含字处弘,凶顽 刚暴,时所不齿,以敦贵重,故历显位。敦以沈充、钱凤为谋主,诸葛瑶、邓岳、 周抚、李恆、谢雍为爪牙。充等并凶险骄恣,共相驱扇,杀戮自己;又大起营府, 侵人田宅,发掘古墓,剽掠市道,士庶解体,咸知其祸败焉。敦从弟豫章太守棱日 夜切谏,敦怒,阴杀之。敦无子,养含子应。及敦病甚,拜应为武卫将军以自副。 钱凤谓敦曰:“脱其不讳,便当以后事付应。”敦曰:“非常之事,岂常人所能! 且应年少,安可当大事。我死之后,莫若解众放兵,归身朝廷,保全门户,此计之 上也。退还武昌,收兵自守,贡献不废,亦中计也。及吾尚存,悉众而下,万一侥 幸,计之下也。”凤谓其党曰:“公之下计,乃上策也。”遂与沈充定谋,须敦死 后作难。

  敦又忌周札,杀之而尽灭其族。常从督冉曾、公乘雄等为元帝腹心,敦又害之。 以宿卫尚多,奏令三番休二。及敦病笃,诏遣侍中陈晷、散骑常侍虞斐问疾。时 帝将讨敦,微服至芜湖,察其营垒,又屡遣大臣讯问其起居。迁含骠骑大将军、开 府仪同三司,含子瑜散骑常侍。

  敦以温峤为丹阳尹,欲使觇伺朝廷。峤至,具言敦逆谋。帝欲讨之,知其为物 情所畏服,乃伪言敦死,于是下诏曰:

  先帝以圣德应运,创业江东,司徒导首居心膂,以道翼讠赞。故大将军敦参处 股肱,或内或外,夹辅之勋,与有力焉。阶缘际会,遂据上宰,杖节专征,委以五 州。刁协、刘隗立朝不允,敦抗义致讨,情希鬻拳,兵虽犯顺,犹嘉乃诚,礼秩优 崇,人臣无贰。事解之后,劫掠城邑,放恣兵人,侵及宫省;背违赦信,诛戮大臣; 纵凶极逆,不朝而退。六合阻心,人情同愤。先帝含垢忍耻,容而不责,委任如旧, 礼秩有加。朕以不天,寻丁酷罚,茕茕在疚,哀悼靡寄。而敦曾无臣子追远之诚, 又无辅孤同奖之操,缮甲聚兵,盛夏来至,辄以天官假授私属,将以威胁朝廷,倾 危宗社。朕愍其狂戾,冀其觉悟,故且含隐以观其终。而敦矜其不义之强,有侮弱 朝廷之志,弃亲用羁,背贤任恶。钱凤竖子,专为谋主,逞其凶慝,诬罔忠良。周 嵩亮直,谠言致祸;周札、周莚累世忠义,听受谗构,残夷其宗。秦人之酷,刑不 过五。敦之诛戮,傍滥无辜,灭人之族,莫知其罪。天下骇心,道路以目。神怒人 怨,笃疾所婴,昏荒悖逆,日以滋其,辄立兄息以自承代,多树私党,莫非同恶, 未有宰相继体而不由王命者也。顽凶相奖,无所顾忌,擅录冶工,辄割运漕,志骋 凶丑,以窥神器。社稷之危,匪夕则旦。天下长奸,敦以陨毙。凤承凶宄,弥复煽 逆。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

  今遣司徒导,镇南将军、丹阳尹峤,建威将军赵胤武旅三万,十道并进;平西 将军邃率兗州刺史遐、奋武将军峻、奋威将军赡精锐三万,水陆齐势;朕亲御六军, 左卫将军亮,右卫将军胤,护军将军詹,领军将军瞻,中军将军壶,骁骑将军艾, 骠骑将军、南顿王宗,镇军将军、汝南王祐,太宰、西阳王羕被练三千,组甲三万, 总统诸军,讨凤之罪。罪止一人,朕不滥刑。有能杀凤送首,封五千户侯,赏布五 千匹。

  冠军将军邓岳志气平厚,识经邪正;前将军周抚质性详简,义诚素著;功臣之 胄,情义兼常,往年从敦,情节不展,畏逼首领,不得相违,论其乃心,无贰王室, 朕嘉其诚,方任之以事。其余文武,诸为敦所授用者,一无所问,刺史二千石不得 辄离所职。书到奉承,自求多福,无或猜嫌,以取诛灭。敦之将士,从敦弥所,怨 旷日久,或父母陨没,或妻子丧亡,不得奔赴,衔哀从役,朕甚愍之,希不忄妻怆。 其单丁在军无有兼重者,皆遣归家,终身不调,其余皆与假三年,休讫还台,当与 宿卫同例三番。明承诏书,朕不负信。

  又诏曰:“敢有舍王敦姓名而称大将军者,军法从事。”

  敦病转笃,不能御众,使钱凤、邓岳、周抚等率众三万向京师。含谓敦曰: “此家事,吾便当行。”于是以含为元帅。凤等问敦曰:“事克之日,天子云何?” 敦曰:“尚未南郊,何得称天子!便尽卿兵势,保护东海王及裴妃而已。”乃上疏 罪状温峤,以诛奸臣为名。

  含至江宁,司徒导遗含书曰:

  近承大将军困笃绵绵,或云已有不讳,悲怛之情,不能自胜。寻知钱凤大严, 欲肆奸逆,朝士忿愤,莫不扼腕。去月二十三日,得征北告,刘遐、陶瞻、苏峻等 深怀忧虑,不谋同辞。都邑大小及二宫宿卫咸惧有往年之掠,不复保其妻孥,是以 圣主发赫斯之命,具如檄旨。近有嘉诏,崇兄八命,望兄奖群贤忠义之心,抑奸细 不逞之计,当还武昌,尽力籓任。卒奉来告,乃承与犬羊俱下,虽当逼近,犹以罔 然。兄立身率素,见信明于门宗,年逾耳顺,位极人臣,仲玉、安期亦不足作佳少 年,本来门户,良可惜也!

  兄之此举,谓可得如大将军昔年之事乎?昔年佞臣乱朝,人怀不宁,如导之徒, 心思外济。今则不然。大将军来屯于湖,渐失人心,君子危怖,百姓劳弊。将终之 日,委重安期,安期断乳未几日,又乏时望,便可袭宰相之迹邪?自开辟以来,颇 有宰相孺子者不?诸有耳者皆是将禅代意,非人臣之事也。先帝中兴,遗爱在人。 圣主聪明,德洽朝野,思与贤哲弘济艰难。不北面而执臣节,乃私相树建,肆行威 福,凡在人臣,谁不愤叹!此直钱凤不良之心闻于远近,自知无地,遂唱奸逆。至 如邓伯山、周道和恆有好情,往来人士咸皆明之,方欲委任,与共戮力,非徒无虑 而已也。

  导门户小大受国厚恩,兄弟显宠,可谓隆矣。导虽不武,情在宁国。今日之事, 明目张胆为六军之首,宁忠臣而死,不无赖而生矣。但恨大将军桓文之勋不遂,而 兄一旦为逆节之臣,负先人平素之志,既没之日,何颜见诸父于黄泉,谒先帝于地 下邪?执省来告,为兄羞之,且悲且惭。愿速建大计,惟取钱凤一人,使天下获安, 家国有福,故是竹素之事,非惟免祸而已。

  夫福如反手,用之即是。导所统六军,石头万五千人,宫内后苑二万人,护军 屯金城六千人,刘遐已至,征北昨已济江万五千人。以天子之威,文武毕力,岂可 当乎!事犹可追,兄早思之。大兵一夺,导以为灼炟也。

  含不答。帝遣中军司马曹浑等击含于越城,含军败,敦闻,怒曰:“我兄老婢 耳,门户衰矣!兄弟才兼文武者,世将、处季皆早死,今世事去矣。”语参军吕宝 曰:“我当力行。”因作势而起,困乏复卧。

  凤等至京师,屯于水南。帝亲率六军以御凤,频战破之。敦谓羊鉴及子应曰: “我亡后,应便即位,先立朝廷百官,然后乃营葬事。”初,敦始病,梦白犬自天 而下啮之,又见刁协乘轺车导从,瞋目令左右执之。俄而敦死,时年五十九。应秘 不发丧,裹尸以席,蜡涂其外,埋于事中,与诸葛瑶等恆纵酒淫乐。

  沈充自吴率众万余人至,与含等合。充司马顾扬说充曰:“今举大事,而天子 已扼其喉,情离众沮,锋摧势挫,持疑犹豫,必致祸败。今若决破栅塘,因湖水灌 京邑,肆舟槛之势,极水军之用,此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上策也。籍初至之锐, 并东南众军之力,十道俱进,众寡过倍,理必摧陷,中策也。转祸为福,因败为成, 召钱凤计事,因斩之以降,下策也。”充不能用,扬逃归于吴。含复率众渡淮,苏 峻等逆击,大败之,充亦烧营而退。

  既而周光斩钱凤,吴儒斩沈充,并传首京师。有司议曰:“王敦滔天作逆,有 无君之心,宜依崔杼、王浚故事,剖棺戮尸,以彰元恶。”于是发瘗出尸,焚其衣 冠,跽而刑之。敦、充首同日悬于南桁,观者莫不称庆。敦首既悬,莫敢收葬者。 尚书令郗鉴言于帝曰:“昔王莽漆头以輗车,董卓然腹以照市,王凌儭土,徐馥焚 首。前朝诛杨骏等,皆先极官刑,后听私殡。然《春秋》许齐襄之葬纪侯,魏武义 王修之哭袁谭。由斯言之,王诛加于上,私义行于下。臣以为可听私葬,于义为弘。” 昭许之,于是敦家收葬焉。含父子乘单船奔荆州刺史王舒,舒使人沈之于江,余党 悉平。

  敦眉目疏朗,性简脱,有鉴裁,学通《左氏》,口不言财利,尤好清谈,时人 莫知,惟族兄戎异之。经略指麾,千里之外肃然,而麾下扰而不能整。武帝尝召时 贤共言伎艺之事,人人皆有所说,惟敦都无所关,意色殊恶。自言知击鼓,因振袖 扬枹,音节谐韵,神气自得,傍若无人,举坐叹其雄爽。石崇以奢豪矜物,厕上常 有十余婢侍列,皆有容色,置甲煎粉、沈香汁,有如厕者,皆易新衣而出。客多羞 脱衣,而敦脱故著新,意色无怍。群婢相谓曰:“此客必能作贼。”又尝荒恣于色, 体为之弊,左右谏之,敦曰:“此甚易耳。”乃开后阁,驱诸婢妾数十人并放之, 时人叹异焉。

  沈充,字士居。少好兵书,颇以雄豪闻于乡里。敦引为参军,充因荐同郡钱凤。 凤字世仪,敦以为铠曹参军,数得进见。知敦有不臣之心,因进邪说,遂相朋构, 专弄威权,言成祸福。遭父丧,外托还葬,而密为敦使,与充交构。

  初,敦参军熊甫见敦委任凤,将有异图,因酒酣谓敦曰:“开国承家,小人勿 用,佞幸在位,鲜不败业。”敦作色曰:“小人阿谁?”甫无惧容,因此告归。临 与敦别,因歌曰:“徂风飙起盖山陵,氛雾蔽日玉石焚。往事既去可长叹,念别惆 怅复会难。”敦知其讽己而不纳。

  明帝将伐敦,遣其乡人沈祯谕充,许以为司空。充谓祯曰:“三司具瞻之重, 岂吾所任!币厚言甘,古人所畏。且丈夫共事,终始当同,宁可中道改易,人谁容 我!”祯曰:“不然。舍忠与顺,未有不亡者也。大将军阻兵不朝,爵赏自己,五 尺之童知其异志。今此之举,将行篡弑耳,岂同于往年乎?是以疆场诸将莫不归赴 本朝,内外之士咸愿致死,正以移国易主,义不北面以事之也,奈何协同逆图,当 不义之责乎!朝廷坦诚,祯所知也。贼之党类,犹宥其罪,与之更始,况见机而作 邪!”充不纳。率兵临发,谓其妻子曰:“男兒不竖豹尾,终不还也。”及败归吴 兴,亡失道,误入其故将吴儒家。儒诱充内重壁中,因笑谓充曰:“三千户侯也。” 充曰:“封侯不足贪也。尔以大义存我,我宗族必厚报汝。若必杀我,汝族灭矣。” 儒遂杀之。充子劲竟灭吴氏。劲见《忠义传》。

  史臣曰:琅邪之初镇建鄴,龙德犹潜,虽当璧膺图预定于冥兆,丰功厚利未被 于黎氓。王敦历官中朝,威名夙著,作牧淮海,望实逾隆,遂能托鱼水之深期,定 金兰之密契,弼成王度,光佐中兴,卜世延百二之期,论都创三分之业,此功固不 细也。既而负勋高而图非望,恃势逼而肆骄陵。衅隙起自刁刘,祸难成于钱沈。兴 晋阳之甲,缠象魏之兵。蜂目既露,豺声又发,擅窃国命,杀害忠良,遂欲篡盗乘 舆,逼迁龟鼎。赖嗣君英略,晋祚灵长,诸侯释位,股肱戮力,用能运兹庙算,殄 彼凶徒,克固鸿图,载清天步者矣。

  桓温,字元子,宣城太守彝之子也。生未期而太原温峤见之,曰:“此兒有奇 骨,可试使啼。”及闻其声,曰:“真英物也!”以峤所赏,故遂名之曰温。峤笑 曰:“果尔,后将易吾姓也。”彝为韩晃所害,泾令江播豫焉。温时年十五,枕戈 泣血,志在复仇。至年十八,会播已终,子彪兄弟三人居丧,置刃杖中,以为温备。 温诡称吊宾,得进,刃彪于庐中,并追二弟杀之,时人称焉。

  温豪爽有风概,姿貌甚伟,面有七星。少与沛国刘惔善,惔尝称之曰:“温眼 如紫石棱,须作猥毛磔,孙仲谋、晋宣王之流亚也。”选尚南康长公主,拜驸马都 尉,袭爵万宁男,除琅邪太守,累迁徐州刺史。

  温与庾翼友善,恆相期以宁济之事。翼尝荐温于明帝曰;“桓温少有雄略,愿 陛下勿以常人遇之,常婿畜之,宜委以方召之任,托其弘济艰难之勋。”翼卒,以 温为都督荆梁四州诸军事、安西将军、荆州刺史、领护南蛮校尉、假节。

  时李势微弱,温志在立勋于蜀,永和二年,率众西伐。时康献太后临朝,温将 发,上疏而行。朝廷以蜀险远,而温兵寡少,深入敌场,甚以为忧。初,诸葛亮造 八阵图于鱼复平沙之上,垒石为八行,行相去二丈。温见之,谓“此常山蛇势也。” 文武皆莫能识之。及军次彭模,乃命参军周楚、孙盛守辎重,自将步卒直指成都。 势使其叔父福及从兄权等攻彭模,楚等御之,福退走。温又击权等,三战三捷,贼 众散,自间道归成都。势于是悉众与温战于笮桥,参军龚护战没,众惧欲退,而鼓 吏误鸣进鼓,于是攻之,势众大溃。温乘胜直进,焚其小城,势遂夜遁九十里,至 晋寿葭萌城,其将邓嵩、昝坚劝势降,乃面缚舆亲请命。温解缚焚亲,送于京 师。温停蜀三旬,举贤旌善,伪尚书仆射王誓、中书监王瑜、镇东将军邓定、散骑 常侍常璩等,皆蜀之良也,并以为参军,百姓咸悦。军未旋而王誓、邓定、隗文等 反,温复讨平之。振旅还江陵,进位征西大将军、开府,封临贺郡公。

  及石季龙死,温欲率众北征,先上疏求朝廷议水陆之宜,久不报。时知朝廷杖 殷浩等以抗己,温甚忿之,然素知浩,弗之惮也。以国无他衅,遂得相持弥年,虽 有君臣之迹,亦相羁縻而已,八州士众资调,殆不为国家用。声言北伐,拜表便行, 顺流而下,行达武昌,众四五万。殷浩虑为温所废,将谋避之,又欲以驺虞幡住温 军,内外噂沓,人情震骇。简文帝时为抚军,与温书明社稷大计,疑惑所由。温 即回军还镇,上疏曰:

  臣近亲率所统,欲北扫赵魏,军次武昌,获抚军大将军、会稽王昱书,说风尘 纷纭,妄生疑惑,辞旨危急,忧及社稷。省之惋愕,不解所由,形影相顾,陨越无 地。臣以暗蔽,忝荷重任,虽才非其人,职在静乱。寇仇不灭,国耻未雪,幸因开 泰之期,遇可乘之会,匹夫有志,犹怀愤慨,臣亦何心,坐观其弊!故荷戈驱驰, 不遑宁处,前后表陈,于今历年矣。丹诚坦然,公私所察,有何纤介,容此嫌忌? 岂丑正之徒心怀怵惕,操弄虚说,以惑朝听?

  昔乐毅谒诚,垂涕流奔,霍光尽忠,上官告变。谗说殄行,奸邪乱德,及历代 之常患,存亡之所由也。今主上富于阳秋,陛下以圣淑临朝,恭己委任,责成群下, 方寄会通于群才,布德信于遐荒。况臣世蒙殊恩,服事三朝,身非羁旅之宾,迹无 韩彭之衅,而反间起于胸心,交乱过于四国,此古贤所以叹息于既往,而臣亦大惧 于当年也。今横议妄生,成此贝锦,使垂灭之贼复获苏息,所以痛心绝气,悲慨弥 深。臣虽所存者公,所务者国;然外难未弭,而内弊交兴,则臣本心陈力之志也。

  进位太尉,固让不拜。时殷浩至洛阳修复园陵,经涉数年,屡战屡败,器械都 尽。温复进督司州,因朝野之怨,乃奏废浩,自此内外大权一归温矣。温遂统步骑 四万发江陵,水军自襄阳入均口。至南乡,步自淅川以征关中,命梁州刺史司马勋 出子午道。别军攻上洛,获苻健荆州刺史郭敬,进击青泥,破之。健又遣子生、弟 雄众数万屯峣柳、愁思塠以距温,遂大战,生亲自陷阵,杀温将应庭、刘泓,死伤 千数。温军力战,生众乃散。雄又与将军桓冲战白鹿原,又为冲所破。雄遂驰袭司 马勋,勋退次女娲堡。温进至霸上,健以五千人深沟自固,居人皆安堵复业,持牛 酒迎温于路者十八九,耆老感泣曰:“不图今日复见官军!”初,温恃麦熟,取以 为军资。而健芟苗清野,军粮不属,收三千余口而还。帝使侍中黄门劳温于襄阳。

  初,温自以雄姿风气是宣帝、刘琨之俦,有以其比王敦者,意甚不平。及是征 还,于北方得一巧作老婢,访之,乃琨伎女也,一见温,便潸然而泣。温问其故, 答曰:“公甚似刘司空。”温大悦,出外整理衣冠,又呼婢问。婢云:“面甚似, 恨薄;眼甚似,恨小;须甚似,恨赤;形甚似,恨短;声甚似,恨雌。”温于是褫 冠解带,昏然而睡,不怡者数日。

  母孔氏卒,上疏解职,欲送葬宛陵,诏不许。赠临贺太夫人印绶,谥曰敬,遣 侍中吊祭,谒者监护丧事,旬月之中,使者八至,轺轩相望于道。温葬毕视事,欲 修复园陵,移都洛阳,表疏十余上,不许。进温征讨大都督、督司冀二州诸军事, 委以专征之任。

  温遣督护高武据鲁阳,辅国将军戴施屯河上,勒舟师以逼许洛,以谯梁水道既 通,请徐豫兵乘淮泗入河。温自江陵北伐,行经金城,见少为琅邪时所种柳皆已十 围,慨然曰:“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攀枝执条,泫然流涕。于是过淮泗,践北 境,与诸僚属登平乘楼,眺瞩中原,慨然曰:“遂使神州陆沈,百年丘墟,王夷甫 诸人不得不任其责!”袁宏曰:“运有兴废,岂必诸人之过!”温作色谓四座曰: “颇闻刘景升有千斤大牛,啖刍豆十倍于常牛,负重致远,曾不若一羸牸,魏武入 荆州,以享军士。”意以况宏,坐中皆失色。师次伊水,姚襄屯水北,距水而战。 温结阵而前,亲被甲督弟冲及诸将奋击,襄大败,自相杀死者数千人,越北芒而西 走,追之不及,遂奔平阳。温屯故太极殿前,徙入金墉城,谒先帝诸陵,陵被侵毁 者皆缮复之,兼置陵令。遂旋军,执降贼周成以归,迁降人三千余家于江汉之间。 遣西阳太守滕畯出黄城,讨蛮贼文卢等,又遣江夏相刘岵、义阳太守胡骥讨妖贼李 弘,皆破之,传首京都。温还军之后,司、豫、青、兗复陷于贼。升平中,改封南 郡公,降临贺为县公,以封其次子济。

  隆和初,寇逼河南,太守戴施出奔,冠军将军陈祐告急,温使竟陵太守邓遐率 三千人助祐,并欲还都洛阳,上疏曰:

  巴蜀既平,逆胡消灭,时来之会既至,休泰之庆显著。而人事乖违,屡丧王略, 复使二贼双起,海内崩裂,河洛萧条,山陵危逼,所以遐迩悲惶,痛心于既往者也。 伏惟陛下禀乾坤自然之姿,挺羲皇玄朗之德,凤妻外籓,龙飞皇极,时务陵替, 备彻天听,人之情伪,尽知之矣。是以九域宅心,幽遐企踵,思伫云罗,混网四裔。 诚宜远图庙算,大存经略,光复旧京,疆理华夏,使惠风阳泽洽被八表,霜威寒飙 陵振无外,岂不允应灵休,天人齐契!今江河悠阔,风马殊邈,故向义之徒履亡相 寻,而建节之士犹继踵无悔。况辰极既回,众星斯仰,本源既运,枝泒自迁;则晋 之余黎欣皇德之攸凭,群凶妖逆知灭亡之无日,骋思顺之心,鼓雷霆之势,则二竖 之命不诛而自绝矣。故员通贵于无滞,明哲尚于应机,砎如石焉,所以成务。若乃 海运既徒,而鹏翼不举,永结根于南垂,废神州于龙漠,令五尺之童掩口而叹息。

  夫先王经始,玄圣宅心,画为九州,制为九服,贵中区而内诸夏,诚以晷度自 中,霜露惟均,冠冕万国,朝宗四海故也。自强胡陵暴,中华荡覆,狼狈失据,权 幸扬越,蠖屈以待龙伸之会,潜蟠之俟风云之期,盖屯圮所钟,非理胜而然也。而 丧乱缅邈,五十余载,先旧徂没,后来童幼,班荆辍音,积习成俗,遂望绝于本邦, 宴安于所托。眷言悼之,不觉悲叹!臣虽庸劣,才不周务,然摄官承乏,属当重任, 愿竭筋骨,宣力先锋,翦除荆棘,驱诸豺狼。自永嘉之乱,播流江表者,请一切北 徙,以实河南,资其旧业,反其土宇,劝农桑之务,尽三时之利,导之以义,齐之 以礼,使文武兼宣,信顺交暢,井邑既修,纲维粗举。然后陛下建三辰之章,振旂 旗之旌,冕旒锡銮,朝服济江,则宇宙之内谁不幸甚!

  夫人情昧安,难与图始;非常之事,众人所疑。伏愿陛下决玄照之明,断常均 之外,责臣以兴复之效,委臣以终济之功。此事既就,此功既成,则陛下盛勋比隆 前代,周宣之咏复兴当年。如其不效,臣之罪也,褰裳赴镬,其甘如荠。

  诏曰:“在昔丧乱,忽涉五纪,戎狄肆暴,继袭凶迹,眷言西顾,慨叹盈怀! 知欲躬率三军,荡涤氛秽,廓清中畿,光复旧京,非夫外身殉国,孰能若此者哉! 诸所处分,委之高算。但河洛丘墟,所营者广,经始之勤,致劳怀也。”于是改授 并、司、冀三州,以交广辽远,罢都督,温表辞不受。又加侍中、大司马、都督中 外诸军事、假黄钺。温以既总督内外,不宜在远,又上疏陈便宜七事:其一,朋党 雷同,私议沸腾,宜抑杜浮竞,莫使能植。其二,户口凋寡,不当汉之一郡,宜并 官省职,令久于其事。其三,机务不可停废,常行文案宜为限日。其四,宜明长幼 之礼,奖忠公之吏。其五,褒贬赏罚,宜允其实。其六,宜述遵前典,敦明学业。 其七,宜选建史官,以成晋书。有司皆奏行之。寻加羽葆鼓吹,置左右长史、司马、 从事中郎四人。受鼓吹,余皆辞。复率舟军进合肥。加扬州牧、录尚书事,使侍中 颜旄宣旨,召温入参朝政。温上疏曰:

  方攘除群凶,扫平祸乱,当竭天下智力,与众共济,而朝议咸疑,圣诏弥固, 事异本图,岂敢执遂!至于入参朝政,非所敢闻。臣违离宫省二十余载,鞸奉戎 务,役勤思苦,若得解带逍遥,鸣玉阙廷,参赞无为之契,豫闻曲成之化,虽实不 敏,岂不是愿!但顾以江汉艰难,不同曩日,而益梁新平,宁州始服,悬兵汉川, 戍御弥广,加强蛮盘牙,势处上流,江湖悠远,当制命侯伯,自非望实重威,无以 镇御遐外。臣知舍此之艰危,敢背之而无怨,愿奋臂投身造事中原者,实耻帝道皇 居仄陋于东南,痛神华桑梓遂埋于戎狄。若凭宗庙之灵,则云彻席卷,呼吸荡清。 如当假息游魂,则臣据河洛,亲临二寇,广宣皇灵,襟带秦赵,远不五载,大事必 定。

  今臣昱以亲贤赞国,光辅二世,即无烦以臣疏钝,并是机务。且不有行者,谁 捍牧圉?表里相济,实深实重。伏愿陛下察臣所陈,兼访内外,乞时还屯,抚宁方 隅。

  诏不许,复征温。温至赭圻,诏又使尚书车灌止之,温遂城赭圻,固让内录, 遥领扬州牧。属鲜卑攻洛阳,陈祐出奔,简文帝时辅政,会温于洌洲,议征讨事, 温移镇姑孰。会哀帝崩,事遂寝。

  温性俭,每燕惟下七奠柈茶果而已。然以雄武专朝,窥觎非望,或卧对亲僚曰: “为尔寂寂,将为文景所笑。”众莫敢对。既而抚枕起曰:“既不能流芳后世,不 足复遗臭万载邪!”尝行经王敦墓,望之曰:“可人,可人!”其心迹若是。时有 远方比丘尼名有道术,于别室浴,温窃窥之。尼倮身先以刀自破腹,次断两足。浴 竟出,温问吉凶,尼云:“公若作天子,亦当如是。”

  太和四年,又上疏悉众北伐。平北将军郗愔以疾解职,又以温领平北将军、徐 兗二州刺史,率弟南中郎冲、西中郎袁真步骑五万北伐。百官皆于南州祖道,都邑 尽倾。军次湖陆,攻慕容将慕容忠,获之,进次金乡。时亢旱,水道不通,乃凿 钜野三百余里以通舟运,自清水入河。将慕容垂、傅末波等率众八万距温,战于 林渚。温击破之,遂至枋头。先使袁真伐谯梁,开石门以通运。真讨谯梁皆平之, 而不能开石门,军粮竭尽。温焚舟步退,自东燕出仓垣,经陈留,凿井而饮,行七 百余里。垂以八千骑追之,战于襄邑,温军败绩,死者三万人。温甚耻之,归罪于 真,表废为庶人。真怨温诬己,据寿阳以自固,潜通苻坚、慕容。

  帝遣侍中罗含以牛酒犒温于山阳,使会稽王昱会温于途中,诏以温世子给事熙 为征虏将军、豫州刺史、假节。及南康公主薨,诏赙布千匹,钱百万,温辞不受。 又陈息熙三年之孤,且年少未宜使居偏任,诏不许。发州人筑广陵城,移镇之。时 温行役既久,又兼疾疠,死者十四五,百姓嗟怨。

  袁真病死,其将硃辅立其子瑾以嗣事。慕容、苻坚并遣军授瑾,温使督护竺 瑶、矫阳之等与水军击之。时军已至,瑶等与战于武丘,破之。温率二万人自广 陵又至,瑾婴城固守,温筑长围守之。苻坚乃使其将王鉴、张蚝等率兵以救瑾,屯 洛涧,先遣精骑五千次于肥水北。温遣桓伊及弟子石虔等逆击,大破之,瑾众遂溃, 生擒之,并其宗族数十人及硃辅送于京都而斩之,所侍养乞活数百人悉坑之,以妻 子为赏。温以功,诏加班剑十人,犒军于路次,文武论功赏赐各有差。

  温既负其才力,久怀异志,欲先立功河朔,还受九锡。既逢覆败,名实顿减, 于是参军郗超进废立之计,温乃废帝而立简文帝。诏温依诸葛亮故事,甲仗百人入 殿,赐钱五千万,绢二万匹,布十万匹。温多所废徒,诛庾倩、殷涓、曹秀等。是 时温威势翕赫,侍中谢安见而遥拜,温惊曰:“安石,卿何事乃尔!”安曰:“未 有君拜于前,臣揖于后。”时温有脚疾,诏乘舆入朝,既见,欲陈废立本意,帝便 泣下数十行,温兢惧,不得一言而出。

  初,元明世,郭璞为谶曰:“君非无嗣,兄弟代禅。”谓成帝有子,而以国祚 传弟。又曰:“有人姓李,兒专征战。譬如车轴,脱在一面。”兒者,子也;李去 子木存,车去轴为亘,合成“桓”字也。又曰:“尔来,尔来,河内大县。”尔来 谓自尔已来为元始,温字元子也;故河内大县,温也。成康既崩,桓氏始大,故连 言之。又曰:“赖子之薨,延我国祚。痛子之陨,皇运其暮。”二子者,元子、道 子也。温志在篡夺,事未成而死,幸之也。会稽王道子虽首乱晋国,而其死亦晋衰 之由也,故云痛也。

  温复还白石,上疏求归姑孰。诏曰:“夫乾坤体合,而化成万物;二人同心, 则不言所利。古之哲王咸赖元辅,姬旦光于四表,而周道以隆;伊尹格于皇天,而 殷化以洽。大司马明德应期,光大深远,上合天心,含章时发,用集大命,在予一 人,功美博陆,道固万世。今进公丞相,其大司马本官皆如故,留公京都,以镇社 稷。”温固辞,仍请还镇。遣侍中王坦之征温人相,增邑为万户,又辞。诏以西府 经袁真事故,军用不足,给世子熙布三万匹,米六万斛,又以熙弟济为给事中。

  及帝不豫,诏温曰:“吾遂委笃,足下便入,冀得相见。便来,便来!”于是 一日一夜频有四诏。温上疏曰:“圣体不和,以经积日,愚心惶恐,无所寄情。夫 盛衰常理,过备无害,故汉高枕疾,吕后问相,孝武不豫,霍光启嗣。呜噎以问身 后,盖所存者大也。今皇子幼稚,而朝贤时誉惟谢安、王坦之才识智皆简在圣鉴。 内辅幼君,外御强寇,实群情之大惧,然理尽于此。陛下便宜崇授,使群下知所寄, 而安等奉命陈力,公私为宜。至如臣温位兼将相,加陛下垂布衣之顾,但朽迈疾病, 惧不支久,无所复堪托以后事。”疏未及奏而帝崩,遗诏家国事一禀之于公,如诸 葛武侯、王丞相故事。温初望简文临终禅位于己,不尔便为周公居摄。事既不副所 望,故甚愤怨,与弟冲书曰:“遗诏使吾依武侯、王公故事耳。”王、谢处大事之 际,日愤愤少怀。

  及孝武即位,诏曰:“先帝遗敕云:‘事大司马如事吾。’令答表便可尽敬。” 又诏:“大司马社稷所寄,先帝托以家国,内外众事便就关公施行。”复遣谢安征 温入辅,加前部羽葆鼓吹,武贲六十人,温让不受。及温入朝,赴山陵,诏曰: “公勋德尊重,师保朕躬,兼有风患,其无敬。”又敕尚书安等于新亭奉迎,百僚 皆拜于道侧。当时豫有位望者咸战慑失色,或云因此杀王、谢,内外怀惧。温既至, 以卢悚入宫,乃收尚书陆始付廷尉,责替慢罪也。于是拜高平陵,左右觉其有异, 既登车,谓从者曰:“先帝向遂灵见。”既不述帝所言,故众莫之知,但见将拜时 频言“臣不敢”而已。又问左右殷涓形状,答者言肥短,温云:“向亦见在帝侧。” 初,殷浩既为温所废死,涓颇有气尚,遂不诣温,而与武陵王晞游,故温疑而害之, 竟不识也。及是,亦见涓为祟,因而遇疾。凡停京师十有四日,归于姑孰,遂寝疾 不起。讽朝廷加己九锡,累相催促。谢安、王坦之闻其病笃,密缓其事。锡文未及 成而薨,时年六十二。皇太后与帝临于朝堂三日,诏赐九命衮冕之服,又朝服一具, 衣一袭,东园秘器,钱二百万,布二千匹,腊五百斤,以供丧事。及葬,一依太宰 安平献王、汉大将军霍光故事,赐九旒鸾辂,黄屋左纛,缊辌车,挽歌二部,羽葆 鼓吹,武贲班剑百人,优册即前南郡公增七千五百户,进地方三百里,赐钱五千万, 绢二万匹,布十万匹,追赠丞相。

  初,冲问温以谢安、王坦之所任,温曰:“伊等不为汝所处分。”温知己存彼 不敢异,害之无益于冲,更失时望,所以息谋。

  温六子:熙、济、歆、祎、伟、玄。熙字伯道,初为世子,后以才弱,使冲领 其众。及温病,熙与叔秘谋杀冲,冲知之,徙于长沙。济字仲道,与熙同谋,俱徙 长沙。歆字叔道,赐爵临贺公。祎最愚,不辨菽麦。伟字幼道,平厚笃实,居籓为 士庶所怀。历使持节、督荆益宁秦梁五州诸军事、安西将军、领南蛮校尉、荆州刺 史、西昌侯,赠骠骑将军、开府仪同三司。玄嗣爵,别有传。

  孟嘉字万年,江夏鄳人,吴司空宗曾孙也。嘉少知名,太尉庾亮领江州,辟部 庐陵从事。嘉还都,亮引问风俗得失,对曰:“还传当问吏。”亮举麈尾掩口而笑, 谓弟翼曰:“孟嘉故是盛德人。”转劝学从事。褚裒时为豫章太守,正旦朝亮,裒 有器识,亮大会州府人士,嘉坐次甚远。裒问亮:“闻江州有孟嘉,其人何在?” 亮曰:“在坐,卿但自觅。”裒历观,指嘉谓亮曰:“此君小异,将无是乎?”亮 欣然而笑,喜裒得嘉,奇嘉为裒所得,乃益器焉。

  后为征西桓温参军,温甚重之。九月九日,温燕龙山,僚佐毕集。时佐吏并著 戎服,有风至,吹嘉帽堕落,嘉不之觉。温使左右勿言,欲观其举止。嘉良久如厕, 温令取还之,命孙盛作文嘲嘉,著嘉坐处。嘉还见,即答之,其文甚美,四坐嗟叹。

  嘉好酣饮,愈多不乱。温问嘉:“酒有何好?而卿嗜之?”嘉曰:“公未得酒 中趣耳。”又问:“听妓,丝不如竹,竹不如肉,何谓也?”嘉答曰:“渐近使之 然。”一坐咨嗟。转从事中郎,迁长史。年五十三卒于家。

  史臣曰:桓温挺雄豪之逸气,韫文武之奇才,见赏通人,夙标令誉。时既豺狼 孔炽,疆场多虞,受寄捍城,用恢威略,乃逾越险阻,戡定岷峨,独克之功,有可 称矣。及观兵洛汭,修复五陵,引旆秦郊,威怀三辅,虽未能枭除凶逆,亦足以宣 暢王灵。既而总戎马之权,居形胜之地,自谓英猷不世,勋绩冠时。挟震主之威, 蓄无君之志,企景文而慨息,想处仲而思齐,睥睨汉廷,窥觎周鼎。复欲立奇功于 赵魏,允归望于天人;然后步骤前王,宪章虞夏。逮乎石门路阻,襄邑兵摧,怼谋 略之乖违,耻师徒之挠败,迁怒于朝廷,委罪于偏裨,废主以立威,杀人以逞欲, 曾弗知宝命不可以求得,神器不可以力征。岂不悖哉!岂不悖哉!斯宝斧铖之所宜 加,人神之所同弃。然犹存极光宠,没享哀荣,是知朝政之无章,主威之不立也。

  赞曰:播越江濆,政弱权分。元子悖力,处仲矜勋。迹既陵上,志亦无君。罪 浮浞,心窥舜禹。树威外略,称兵内侮。惟身与嗣,竟罹齐斧。

卷九十九

  桓玄,字敬道,一名灵宝,大司马温之孽子也。其母马氏尝与同辈夜坐,于月 下见流星坠铜盆水中,忽如二寸火珠,冏然明净,竞以瓢接取,马氏得而吞之,若 有感,遂有娠。及生玄,有光照室,占者奇之,故小名灵宝。妳媪每抱诣温,辄易 人而后至,云其重兼常兒,温甚爱异之。临终,命以为嗣,袭爵南郡公。年七岁, 温服终,府州文武辞其叔父冲,冲抚玄头曰:“此汝家之故吏也。”玄因涕泪覆面, 众并异之。及长,形貌瑰奇,风神疏朗,博综艺术,善属文。常负其才地,以雄豪 自处,众咸惮之,朝廷亦疑而未用。年二十三,始拜太子洗马,时议谓温有不臣之 迹,故折玄兄弟而为素官。

  太元末,出补义兴太守,郁郁不得志。尝登高望震泽,叹曰:“父为九州伯, 兒为五湖长!”弃官归国。自以元勋之门而负谤于世,乃上疏曰:

  臣闻周公大圣而四国流言,乐毅王佐而被谤骑劫,《巷伯》有豺兽之慨,苏公 兴飘风之刺,恶直丑正,何代无之!先臣蒙国殊遇,姻娅皇极,常欲以身报德,投 袂乘机,西平巴蜀,北清伊洛,使窃号之寇系颈北阙,园陵修复,大耻载雪,饮马 灞浐悬旌赵魏,勤王之师,功非一捷。太和之末,皇基有潜移之惧,遂乃奉顺天人, 翼登圣朝,明离既朗,四凶兼澄。向使此功不建,此事不成,宗庙之事岂可孰念! 昔太甲虽迷,商祚无忧;昌邑虽昏,弊无三孽。因兹而言,晋室之机危于殷汉,先 臣之功高于伊霍矣。而负重既往,蒙谤清时,圣世明王黜陟之道,不闻废忽显明之 功,探射冥冥之心,启嫌谤之涂,开邪枉之路者也。先臣勤王艰难之劳,匡复克平 之勋,朝廷若其遗之,臣亦不复计也。至于先帝龙飞九五,陛下之所以继明南面, 请问谈者,谁之由邪?谁之德邪?岂惟晋室永安,祖宗血食,于陛下一门,实奇功 也。

  自顷权门日盛,丑政实繁,咸称述时旨,互相扇附,以臣之兄弟皆晋之罪人, 臣等复何理可以苟存圣世?何颜可以尸飨封禄?若陛下忘先臣大造之功,信贝锦萋 菲之说,臣等自当奉还三封,受戮市朝,然后下从先臣,归先帝于玄宫耳。若陛下 述遵先旨,追录旧勋,窃望少垂恺悌覆盖之恩。

  疏寝不报。

  玄在荆楚积年,优游无事,荆州刺史殷仲堪甚敬惮之。及中书令王国宝用事, 谋削弱方镇,内外骚动,知王恭有忧国之言,玄潜有意于功业,乃说仲堪曰:“国 宝与君诸人素已为对,唯患相弊之不速耳。今既执权要,与王绪相为表里,其所回 易,罔不如志。孝伯居元舅之地,正情为朝野所重,必未便动之,唯当以君为事首。 君为先帝所拔,超居方任,人情未以为允,咸谓君虽有思致,非方伯人。若发诏征 君为中书令,用殷顗为荆州,君何以处之?”仲堪曰:“忧之久矣,君谓计将安出?” 玄曰:“国宝奸凶,天下所知,孝伯疾恶之情每至而当,今日之会,以理推之,必 当过人。君若密遣一人,信说王恭,宜兴晋阳之师,以内匡朝廷,己当悉荆楚之众 顺流而下,推王为盟主,仆等亦皆投袂,当此无不响应。此事既行,桓文之举也。” 仲堪持疑未决。俄而王恭信至,招仲堪及玄匡正朝廷。国宝既死,于是兵罢。玄乃 求为广州,会稽王道子亦惮之,不欲使在荆楚,故顺其意。

  隆安初,诏以玄督交广二州、建威将军、平越中郎将、广州刺史、假节,玄受 命不行。其年,王恭又与庾楷起兵讨江州刺史王愉及谯王尚之兄弟。玄、仲堪谓恭 事必克捷,一时响应。仲堪给玄五千人,与杨佺期俱为前锋。军至湓口,王愉奔于 临川,玄遣偏将军追获之。玄、佺期至石头,仲堪至芜湖。恭将刘牢之背恭归顺。 恭既死,庾楷战败,奔于玄军。既而诏以玄为江州,仲堪等仲皆被换易,乃各回舟 西还,屯于寻阳,共相结约,推玄为盟主。玄始得志,乃连名上疏申理王恭,求诛 尚之、牢之等。朝廷深惮之,乃免桓脩、复仲堪以相和解。

  初,玄在荆州豪纵,士庶惮之,甚于州牧。仲堪亲党劝杀之,仲堪不听。及还 寻阳,资其声地,故推为盟主,玄逾自矜重。佺期为人骄悍,常自谓承藉华胄,江 表莫比,而玄每以寒士裁之,佺期甚憾,即欲于坛所袭玄,仲堪恶佺期兄弟虓勇, 恐克玄之后复为己害,苦禁之。于是各奉诏还镇。玄亦知佺期有异谋,潜有吞并之 计,于是屯于夏口。

  隆安中,诏加玄都督荆州四郡,以兄伟为辅国将军、南蛮校尉。仲堪虑玄跋扈, 遂与佺期结婚为援。初,玄既与仲堪、佺期有隙,恆臣掩袭,求广其所统。朝廷亦 欲成其衅隙,故分佺斯所督四郡与玄,佺期甚忿惧。会姚兴侵洛阳,佺期乃建牙, 声云援洛,密欲与仲堪共袭玄。仲堪虽外结佺期而疑其心,距而不许,犹虑弗能禁, 复遣从弟遹屯于北境以遏佺期。佺期既不能独举,且不测仲堪本意,遂息甲。南蛮 校尉杨广,佺期之兄也,欲距桓伟,仲堪不听,乃出广为宜都、建平二郡太守,加 征虏将军。佺期弟孜敬先为江夏相,玄以兵袭而召之。既至,以为谘议参军。玄于 是兴军西征,亦声云救洛,与仲堪书,说佺期受国恩而弃山陵,宜共罪之。今亲率 戎旅,迳造金墉,使仲堪收杨广,如其不尔,无以相信。仲堪本计欲两全之,既得 玄书,知不能禁,乃曰:“君自沔而行,不得一人入江也。”玄乃止。

  后荆州大水,仲堪振恤饥者,仓廪空竭。玄乘其虚而伐之,先遣军袭巴陵。梁 州刺史郭铨当之所镇,路经夏口,玄声云朝廷遣铨为己前锋,乃授以江夏之众,使 督诸军并进,密报兄伟令为内应。伟遑遽不知所为,乃自赍疏示仲堪。仲堪执伟为 质,令与玄书,辞甚苦至。玄曰:“仲堪为人不得专决,常怀成败之计,为兒子作 虑,我兄必无忧矣。”

  玄既至巴陵,仲堪遣众距之,为玄所败。玄进至杨口,又败仲堪弟子道护,乘 胜至零口,去江陵二十里,仲堪遣军数道距之。佺期自襄阳来赴,与兄广共击玄, 玄惧其锐,乃退军马头。佺期等方复追玄苦战,佺期败,走还襄阳,仲堪出奔酂城, 玄遣将军冯该蹑佺期,获之。广为人所缚,送玄,并杀之。仲堪闻佺期死,乃将数 百人奔姚兴,至冠军城,为该所得,玄令害之。

  于是遂平荆雍,乃表求领江、荆二州。诏以玄都督荆司雍秦梁益宁七州、后将 军、荆州刺史、假节,以桓脩为江州刺史。玄上疏固争江州,于是进督八州及杨豫 八郡,复领江州刺史。玄又辄以伟为冠军将军、雍州刺史。时寇贼未平,朝廷难违 其意,许之。玄于是树用腹心,兵马日盛,屡上疏求讨孙恩,诏辄不许。其后恩逼 京都,玄建牙聚众,外托勤王,实欲观衅而进,复上疏请讨之。会恩已走,玄又奉 诏解严。以伟为江州,镇夏口;司马刁暢为辅国将军,督八郡,镇襄阳;遣桓振、 皇甫敷、冯该等戍湓口。移沮漳蛮二千户于江南,立武宁郡;更招集流人,立绥安 郡。又置诸郡丞。诏征广州刺史刁逵、豫章太守郭昶之,玄皆留不遣。自谓三分有 二,知势运所归,屡上祯祥以为己瑞。

  初。庾楷既奔于玄,玄之求讨孙恩也,以为右将军。玄既解严,楷亦去职。楷 以玄方与朝廷构怨,恐事不克,祸及于己,乃密结于后将军元显,许为内应。元兴 初,元显称诏伐玄,玄从兄石生时为太傅长史,密书报玄。玄本谓扬土饥馑,孙恩 未灭,必未遑讨己,可得蓄力养众,观衅而动。既闻元显将伐之,甚惧,欲保江陵。 长史卞范之说玄曰:“公英略威名振于天下,元显口尚乳臭,刘牢之大失物情,若 兵临近畿,示以威赏,则土崩之势可翘足而待,何有延敌入境自取蹙弱者乎!”玄 大悦,乃留其兄伟守江陵,抗表率众,下至寻阳,移檄京邑,罪状元显。檄至。元 显大惧,下船而不克发。玄既失人情,而兴师犯顺,虑众不为用,恆有回旆之计。 既过寻阳,不见王师,意甚悦,其将吏亦振。庾楷谋泄,收絷之。至姑孰,使其将 冯该、苻宏、皇甫敷、索元等先攻谯王尚之。尚之败。刘牢之遣子敬宣诣玄降。

  玄至新亭,元显自溃。玄入京师,矫诏曰:“义旗云集,罪在元显。太傅已别 有教,其解严息甲,以副义心。”又矫诏加己总百揆,侍中、都督中外诸军事、丞 相、录尚书事、扬州牧,领徐州刺史,又加假黄钺、羽葆鼓吹、班剑二十人,置左 右长史、司马、从事中郎四人,甲杖二百人上殿。玄表列太傅道子及元显之恶,徙 道子于安成郡,害元显于市。于是玄入居太傅府,害太傅中郎毛泰、泰弟游击将军 邃,太傅参军荀逊、前豫州刺史庾楷父子、吏部郎袁遵、谯王尚之等,流尚之弟丹 阳尹恢之、广晋伯允之、骠骑长史王诞、太傅主簿毛遁等于交广诸郡,寻追害恢之、 允之于道。以兄伟为安西将军、荆州刺史,领南蛮校尉,从兄谦为左仆射、加中军 将军、领选,脩为右将军、徐兗二州刺史,石生为前将军、江州刺史,长史为卞范 之为建武将军、丹阳尹、王谧为中书令、领军将军。大赦,改元为大亨。玄让丞相, 自署太尉、领平西将军、豫州刺史。又加衮冕之服,绿纟戾绶,增班剑为六十人, 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赞奏不名。

  玄将出居姑孰,访之于众,王谧对曰:“《公羊》有言,周公何以不之鲁?欲 天下一乎周也。愿静根本,以公旦为心。”玄善其对而不能从。遂大筑城府,台馆 山池莫不壮丽,乃出镇焉。既至姑孰,固辞录尚书事,诏许之,而大政皆谘焉,小 事则决于桓谦、卞范之。

  自祸难屡构,干戈不戢,百姓厌之。思归一统。及玄初至也,黜凡佞,擢俊贤, 君子之道粗备,京师欣然。后乃陵侮朝廷,幽摈宰辅,豪奢纵欲,众务繁兴,于是 朝野失望,人不安业。时会稽饥荒,玄令赈贷之。百姓散在江湖采稆,内史王愉悉 召之还。请米,米既不多,吏不时给,顿仆道路死者十八九焉。玄又害吴兴太守高 素、辅国将军竺谦之、谦之从兄高平相朗之、辅国将军刘袭、袭弟彭城内史季武、 冠军将军孙无终等,皆牢之之党,北府旧将也。袭兄冀州刺史轨及宁朔将军高雅之、 牢之子敬宣并奔慕容德。玄讽朝廷以己平元显功,封豫章公,食安成郡地方二百二 十五里,邑七千五百户;平仲堪、佺期功,封桂阳郡公,地方七十五里,邑二千五 百户;本封南郡如故。玄以豫章改封息升,桂阳郡公赐兄子浚,降为西道县公。又 发诏为桓温讳,有姓名同者一皆改之,赠其母马氏豫章公太夫人。元兴二年,玄诈 表请平姚兴,又讽朝廷作诏,不许。玄本无资力,而好为大言,既不克行,乃云奉 诏故止。初欲饰装,无他处分,先使作轻舸,载服玩及书画等物。或谏之,玄曰: “书画服玩既宜恆在左右,且兵凶战危,脱有不意,当使轻而易运。”众咸笑之。

  是岁,玄兄伟卒,赠开府、骠骑将军,以桓脩代之。从事中郎曹靖之说玄以桓 脩兄弟职居内外,恐权倾天下,玄纳之,乃以南郡相桓石康为西中郎将、荆州刺史。 伟服始以公除,玄便作乐。初奏,玄抚节恸哭,既而收泪尽欢,玄所亲仗唯伟,伟 既死,玄乃孤危。而不臣之迹已著,自知怨满天下,欲速定篡逆,殷仲文、卞范之 等又共催促之,于是先改授群司,解琅邪王司徒,迁太宰,加殊礼,以桓谦为侍中、 卫将军、开府、录尚书事,王谧散骑常侍、中书监,领司徒,桓胤中书令,加桓脩 散骑常侍、抚军大将军。置学官,教授二品子弟数百人。又矫诏加其相国,总百揆, 封南郡、南平、宜都、天门、零陵、营阳、桂阳、衡阳、义阳、建平十郡为楚王, 扬州牧,领平西将军、豫州刺史如故,加九锡备物,楚国置丞相已下,一遵旧典。 又讽天子御前殿而策授焉。玄屡伪让,诏遣百僚敦劝,又云:“当亲降銮舆乃受命。” 矫诏赠父温为楚王,南康公主为楚王后。以平西长史刘瑾为尚书,刁逵为中领军, 王嘏为太常,殷叔文为左卫,皇甫敷为右卫,凡众官合六十余人,为楚官属。玄解 平西、豫州,以平西文武配相国府。

  新野人庾仄闻玄受九锡,乃起义兵,袭冯该于襄阳,走之。仄有众七千,于城 南设坛,祭祖宗七庙。南蛮参军庾彬、安西参军杨道护、江安令邓襄子谋为内应。 仄本仲堪党,桓伟既死,石康未至,故乘间而发,江陵震动。桓济之子亮起兵于罗 县,自号平南将军、湘州刺史,以讨仄为名。南蛮校尉羊僧寿与石康共攻襄阳,仄 众散,奔姚兴,彬等皆遇害。长沙相陶延寿以亮乘乱起兵,遣收之。玄徙亮于衡阳, 诛其同谋桓奥等。

  玄伪上表求归籓,又自作诏留之,遣使宣旨,玄又上表固请,又讽天子作手诏 固留焉。玄好逞伪辞,尘秽简牍,皆此类也。谓代谢之际宜有祯祥,乃密令所在上 临平湖开除清朗,使众官集贺。矫诏曰:“灵瑞之事非所敢闻也。斯诚相国至德, 故事为之应。太平之化,于是乎始,六合同悦,情何可言!”又诈云江州甘露降王 成基家竹上。玄以历代咸有肥遁之士,而己世独无,乃征皇甫谧六世孙希之为著作, 并给其资用,皆令让而不受,号曰高士,时人名为“充隐”。议复肉刑,断钱货, 回复改异,造革纷纭,志无一定,条制森然,动害政理。性贪鄙,好奇异,尤爱宝 物,珠玉不离于手。人士有法书好画及佳园宅者,悉欲归己,犹难逼夺之,皆蒱博 而取。遣臣佐四出,掘果移竹,不远数千里,百姓佳果美竹无复遗余。信悦谄誉, 逆忤谠言,或夺其所憎与其所爱。

  十一月,玄矫制加其冕十有二旒,建天子旌旗,出警入跸,乘金根车,驾六马, 备五时副车,置旄头云罕,乐儛八佾,设钟虡宫县,妃为王后,世子为太子,其女 及孙爵命之号皆如旧制。玄乃多斥朝臣为太宰僚佐,又矫诏使王谧兼太保,领司徒, 奉皇帝玺禅位于己。又讽帝以禅位告庙,出居永安宫,移晋神主于琅邪庙。

  初,玄恐帝不肯为手诏,又虑玺不可得,逼临川王宝请帝自为手诏,因夺取玺。 比临轩,玺已久出,玄甚喜。百官到姑孰劝玄僭伪位,玄伪让,朝臣固请,玄乃于 城南七里立郊,登坛篡位,以玄牡告天,百僚陪列,而仪注不备,忘称万岁,又不 易帝讳。榜为文告天皇后帝云:“晋帝钦若景运,敬顺明命,以命于玄。夫天工人 代,帝王所以兴,匪君莫治,惟德司其元,故承天理物,必由一统。并圣不可以二 君,非贤不可以无主,故世换五帝,鼎迁三代。爰暨汉魏,咸归勋烈。晋自中叶, 仍世多故,海西之乱,皇祚殆移,九代廓宁之功,升明黜陟之勋,微禹之德,左衽 将及。太元之末,君子道消,积衅基乱。钟于隆安,祸延士庶,理绝人伦。玄虽身 在草泽,见弃时班,义情理感,胡能无慨!投袂克清之劳,阿衡拨乱之绩,皆仰凭 先德遗爱之利,玄何功焉!属当理运之会,猥集乐推之数,以寡昧之身踵下武之重, 膺革泰之始,托王公之上,诚仰藉洪基,德渐有由。夕惕祗怀,罔知攸厝。君位不 可以久虚,人神不可以乏飨,是用敢不奉以钦恭大礼,敬简良辰,升坛受禅,告类 上帝,以永绥众望,式孚万邦,惟明灵是飨。”乃下书曰:“夫三才相资,天人所 以成功,理由一统,贞夫所以司契,帝王之兴,其源深矣。自三五已降,世代参差, 虽所由或殊,其归一也。朕皇考宣武王圣德高邈,诞启洪基,景命攸归,理贯自昔。 中间屯险,弗克负荷,仰瞻宏业,殆若缀旒。藉否终之运,遇时来之会,用获除奸 救溺,拯拔人伦。晋氏以多难荐臻,历数唯既,典章唐虞之准,述遵汉魏之则,用 集天禄于朕躬。惟德不敏,辞不获命,稽若令典,遂升坛燎于南郊,受终于文祖。 思覃斯庆,愿与亿兆聿兹更始。”于是大赦,改元永始,赐天下爵二级,孝悌力田 人三级,鳏寡孤独不能自存者谷人五斛。其赏赐之制,徒设空文,无其实也。初出 伪诏,改年为建始,右丞王悠之曰:“建始,赵王伦伪号也。”又改为永始,复是 王莽始执权之岁,其兆号不祥,冥符僭逆如此。又下书曰:“夫三恪作宾,有自来 矣。爰暨汉魏,咸建疆宇。晋氏钦若历数,禅位于朕躬,宜则是古训,授兹茅土。 以南康之平固县奉晋帝为平固王,车旗正朔一如旧典。”迁帝居寻阳,即陈留王处 鄴宫故事。降永安皇后为零陵君,琅邪王为石阳县公,武陵王遵为彭泽县侯。追尊 其父温宣武皇帝,庙称太庙,南康公主为宣皇后。封子升为豫章郡王,叔父云孙放 之为宁都县王,豁孙稚玉为临沅县王,豁次子石康为右将军、武陵郡王,秘子蔚为 醴陵县王,赠冲太传、宣城郡王,加殊礼,依晋安平王故事,以孙胤袭爵,为吏部 尚书,冲次子谦为扬州刺史、新安郡王,谦弟脩为抚军大将军、安成郡王,兄歆临 贺县王,祎富阳县王,赠伟侍中、大将军、义兴郡王,以子浚袭爵,为辅国将军, 浚弟邈西昌县王。封王谧为武昌公,班剑二十人,卞范之为临汝公,殷仲文为东兴 公,冯该为鱼复侯。又降始安郡公为县公,长沙为临湘县公,卢陵为巴丘县公,各 千户。其康乐、武昌、南昌、望蔡、建兴、永脩、观阳皆降封百户,公侯之号如故。 又普进诸征镇军号各有差。以相国左长史王绥为中书令。崇桓谦母庾氏为宣城太妃, 加殊礼,给以辇乘。号温墓曰永崇陵,置守卫四十人。

  玄入建康宫,逆风迅激,旍旗仪饰皆倾偃。及小会于西堂,设妓乐,殿上施绛 绫帐,缕黄金为颜,四角作金龙,头衔五色羽葆旒苏,群臣窃相谓曰:“此颇似輀 车,亦王莽仙盖之流也。龙角,所谓亢龙有悔者也。”又造金根车,驾六马。是月, 玄临听讼观阅囚徒,罪无轻重,多被原放。有干舆乞者,时或恤之。其好行小惠如 此。自以水德,壬辰,腊于祖。改尚书都官郎为贼曹,又增置五校、三将及强弩、 积射武卫官。元兴三年,玄之永始二年也,尚书答“春蒐”字误为“春菟”,凡所 关署皆被降黜。玄大纲不理,而纠摘纤微,皆此类也。以其妻刘氏为皇后,将修殿 宇,乃移入东宫。又开东掖、平昌、广莫及宫殿诸门,皆为三道。更造大辇,容三 千人坐,以二百人舁之。性好畋游,以体大不堪乘马,又作徘徊舆,施转关,令回 动无滞。既不追尊祖曾,疑其礼义,问于群臣。散骑常侍徐广据晋典宜追立七庙, 又敬其父则子悦,位弥高者情理得申,道愈广者纳敬必普也。玄曰:“《礼》云三 昭、三穆,与太祖为七,然则太祖必居庙之主也,昭穆皆自下之称,则非逆数可知 也。礼,太祖东向,左昭右穆。如晋室之庙,则宣帝在昭穆之列,不得在太祖之位。 昭穆既错,太祖无寄,失之远矣。”玄曾祖以上名位不显,故不欲序列,且以王莽 九庙见讥于前史,遂以一庙矫之,郊庙斋二日而已。秘书监卞承之曰:“祭不及祖, 知楚德之不长也。”又毁晋小庙以广台榭。其庶母蒸尝,靡有定所,忌日见宾客游 宴,唯至亡时一哭而已。期服之内,不废音乐。玄出游水门,飘风飞其仪盖。夜, 涛水入石头,大桁流坏,杀人甚多。大风吹硃雀门楼,上层坠地。

  玄自篡盗之后,骄奢荒侈,游猎无度,以夜继昼。兄伟葬日,旦哭晚游,或一 日之中屡出驰骋。性又急暴,呼召严速,直官咸系马省前,禁内哗杂,无复朝廷之 体。于是百姓疲苦,朝野劳瘁,怨怒思乱者十室八九焉。于是刘裕、刘毅、何无忌 等共谋兴复。裕等斩桓脩于京口,斩桓弘于广陵,河内太守辛扈兴、弘农太守王元 德、振威将军童厚之、竟陵太守刘迈谋为内应。至期,裕遣周安穆报之,而迈惶遽, 遂以告玄。玄震骇,即杀扈兴等,安穆驰去得免。封迈重安侯,一宿又杀之。

  裕率义军至竹里,玄移还上宫,百僚步从,召侍官皆入止省中。赦扬、豫、徐、 兗、青、冀六州,加桓谦征讨都督、假节,以殷仲文代桓脩,遣顿丘太守吴甫之、 右卫将军皇甫敷北距义军。裕等于江乘与战,临阵斩甫之,进至罗落桥,与敷战, 复枭其首。玄闻之大惧,乃召诸道术人推算数为厌胜之法,乃问众曰:“朕其败乎?” 曹靖之对曰:“神怒人怨,臣实惧焉。”玄曰:“人或可怨,神何为怒?”对曰: “移晋宗庙,飘泊失所,大楚之祭,不及于祖,此其所以怒也。”玄曰:“卿何不 谏?”对曰:“辇上诸君子皆以为尧舜之世,臣何敢言!”玄愈忿惧,使桓谦、何 澹之屯东陵,卞范之屯覆舟山西,众合二万,以距义军。裕至蒋山,使羸弱贯油帔 登山,分张旗帜,数道并前。玄侦侯还云:“裕军四塞,不知多少。”玄益忧惶, 遣武卫将军庾颐之配以精卒,副援诸军。于时东北风急,义军放火,烟尘张天,鼓 噪之音震骇京邑。刘裕执钺麾而进,谦等诸军一时奔溃。玄率亲信数千人声言赴战, 遂将其子升、兄子浚出南掖门,西至石头,使殷仲文具船,相与南奔。

  初,玄在姑孰,将相星屡有变;篡位之夕,月及太白,又入羽林,玄甚恶之。 及败走,腹心劝其战,玄不暇答,直以策指天。而经日不得食,左右进以粗饭,咽 不能下。升时年数岁,抱玄胸而抚之,玄悲不自胜。

  刘裕以武陵王遵摄万机,立行台,总百官。遣刘毅、刘道规蹑玄,诛玄诸兄子 及石康兄权、振兄洪等。

  玄至寻阳,江州刺史郭昶之给其器用兵力。殷仲文自后至,望见玄舟,旌旗舆 服备帝者之仪,叹息曰:“败中复振,故可也。”玄于是逼乘舆西上。桓歆聚党向 历阳,宣城内史诸葛长民击破之。玄于道作起居注,叙其距义军之事,自谓经略指 授,算无遗策,诸将违节度,以致亏丧,非战之罪。于是不遑与群下谋议,唯耽思 诵述,宣示远近。玄至江陵,石康纳之,张幔屋于城南,署置百官,以卞范之为尚 书仆射,其余职多用轻资。于是大修舟师,曾未三旬,众且二万,楼船器械甚盛。 谓其群党曰:“卿等并清涂翼从朕躬,都下窃位者方应谢罪军门,其观卿等入石头, 无异云霄中人也。”

  玄以奔败之后,惧法令不肃,遂轻怒妄杀,人多离怨。殷仲文谏曰:“陛下少 播英誉,远近所服,遂扫平荆雍,一匡京室,声被八荒矣。既据有极位,而遇此圮 运,非为威不足也。百姓喁喁,想望皇泽,宜弘仁风,以收物情。”玄怒曰:“汉 高、魏武几遇败,但诸将失利耳!以天文恶,故还都旧楚,而群小愚惑,妄生是非, 方当纠之以猛,未宜施之以恩也。”玄左右称玄为“桓诏”,桓胤谏曰:“诏者, 施于辞令,不以为称谓也。汉魏之主皆无此言,唯闻北虏以苻坚为‘苻诏’耳。愿 陛下稽古帝则,令万世可法。”玄曰:“此事已行,今宣敕罢之,更为不祥。必其 宜革,可待事平也。”荆州郡守以玄播越,或遣使通表,有匪宁之辞,玄悉不受, 仍乃更令所在表贺迁都。

  玄遣游击将军何澹之、武卫将军庾稚祖、江夏太守桓道恭就郭铨以数千人守湓 口。又遣辅国将军桓振往义阳聚众,至弋阳,为龙骧将军胡譁所破,振单骑走还。 何无忌、刘道规等破郭铨、何澹之、郭昶之于桑落洲,进师寻阳。玄率舟舰二百发 江陵,使苻宏、羊僧寿为前锋。以鄱阳太守徐放为散骑常侍,欲遣说解义军,谓放 曰:“诸人不识天命,致此妄作,遂惧祸屯结,不能自反。卿三州所信,可明示朕 心,若退军散甲,当与之更始,各授位任,令不失分。江水在此,朕不食言。”放 对曰:“刘裕为唱端之主,刘毅兄为陛下所诛,并不可说也。辄当申圣旨于何无忌。” 玄曰:“卿使若有功,当以吴兴相叙。”放遂受使,入无忌军。

  魏咏之破桓歆于历阳,诸葛长民又败歆于芍陂,歆单马渡淮。毅率道规及下邳 太守孟怀玉与玄战于峥嵘洲。于时义军数千,玄兵甚盛,而玄惧有败衄,常漾轻舸 于舫侧,故其众莫有斗心。义军乘风纵火,尽锐争先,玄众大溃,烧辎重夜遁,郭 铨归降。玄故将刘统、冯稚等聚党四百人,袭破寻阳城,毅遣建威将军刘怀肃讨平 之。玄留永安皇后及皇后于巴陵。殷仲文时在玄舰,求出别船收集散军,因叛玄, 奉二后奔于夏口。玄入江陵城,冯该劝使更下战,玄不从,欲出汉川,投梁州刺史 桓希,而人情乖阻,制令不行。玄乘马出城,至门,左右于暗中斫之,不中,前后 相杀交横,玄仅得至船。于是荆州别驾王康产奉帝入南郡府舍,太守王腾之率文武 营卫。

  时益州刺史毛璩使其从孙祐之、参军费恬送弟璠丧葬江陵,有众二百,璩弟子 脩之为玄屯骑校尉,诱玄以入蜀,玄从之。达枚回洲,恬与祐之迎击玄,矢下如雨。 玄嬖人丁仙期、万盖等以身敝玄,并中数十箭而死。玄被箭,其子升辄拔去之。益 州督护冯迁抽刀而前,玄拔头上玉导与之,仍曰:“是何人邪?敢杀天子!”迁曰: “欲杀天子之贼耳。”遂斩之,时年三十六。又斩石康及浚等五级,庾颐之战死。 升云:“我是豫章王,诸君勿见杀。”送至江陵市斩之。

  初,玄在宫中,恆觉不安,若为鬼神所扰,语其所亲云:“恐己当死,故与时 竞。”元兴中,衡阳有雌鸡化为雄,八十日而冠萎。及玄建国于楚,衡阳属焉,自 篡盗至败,时凡八旬矣。其时有童谣云:“长干巷,巷长干,今年杀郎君,后年斩 诸桓。”其凶兆符会如此。郎君,谓元显也。

  是月,王腾之奉帝入居太府。桓谦亦聚众沮中,为玄举哀,立丧庭,伪谥为武 悼皇帝。毅等传送玄首,枭于大桁,百姓观者莫不欣幸。

  何无忌等攻桓谦于马头,桓蔚于龙洲,皆破之。义军乘胜竞进,振、该等距战 于灵溪,道规等败绩,死没者千余人。义军退次寻阳,更缮舟甲。毛璩自领梁州, 遣将攻汉中,杀桓希。江夏相张暢之、高平太守刘怀肃攻何澹之于西塞矶,破之。 振遣桓蔚代王旷守襄阳。道规进讨武昌,破伪太守王旻。魏咏之、刘籓破桓石绥于 白茅。义军发寻阳。桓亮自号江州刺史,侵豫章,江州刺史刘敬宣讨走之。义军进 次夏口。伪镇东将军冯该等守夏口,扬武将军孟山图据鲁城,辅国将军桓山客守偃 月垒。刘毅攻鲁城,道规攻偃月垒,无忌与檀祗列舰中流,以防越逸。义军腾赴, 叫声动山谷,自辰及午,二城俱溃,冯该散走,生擒山客。毅等平巴陵。毛璩遣涪 陵太守文处茂东下,振遣桓放之为益州,屯夷陵,处茂距战,放之败走,还江陵。

  义熙元年正月,南阳太守鲁宗之起义兵袭襄阳,破伪雍州刺史桓蔚。无忌诸军 次江陵之马头,振拥帝出营江津。鲁宗之率众于柞溪,破伪武贲中郎温楷,进至纪 南。振自击宗之,宗之失利。时蜀军据灵溪,毅率无忌、道规等破冯该军,推锋而 前,即平江陵。振见火起,知城已陷,乃与谦等北走。是日,安帝反正。大赦天下, 唯逆党就戮,诏特免桓胤一人。桓亮自豫章,自号镇南将军、湘州刺史。苻宏寇安 成、庐陵,刘敬宣遣将讨之,宏走入湘中。二月,桓谦、何澹之、温楷等奔于姚兴。 桓振与宏出自涢城,袭破江陵,刘怀肃自云杜伐振等,破之。广武将军唐兴斩振及 伪辅国将军桓珍,毅于临鄣斩伪零陵太守刘叔祖。桓亮、苻宏复出冠湘中,害郡守 长吏,檀祗讨宏于湘东,斩之,广武将军郭弥斩亮于益阳,其余拥众假号皆讨平之。 诏徙桓胤及诸党与于新安诸郡。

  三年,东阳太守殷仲文与永嘉太守骆球谋反,欲建桓胤为嗣,曹靖之、桓石松、 卞承之、刘延祖等潜相交结,刘裕以次收斩之,并诛其家属。后桓谦走入蜀,蜀贼 谯纵以谦为荆州刺史,使率兵而下,荆楚之众多应之。谦至枝江,荆州刺史刘道规 斩之,梁州刺史傅歆又斩桓石绥,桓氏遂灭。

  卞范之字敬祖,济阴宛句人也,识悟聪敏,见美于当世。太元中,自丹阳丞为 始安太守。桓玄少与之游,及玄为江州,引为长史,委以心膂之任,潜谋密计,莫 不决之。后玄将为篡乱,以范之为丹阳尹。范之与殷仲文阴撰策命,进范之为征虏 将军、散骑常侍。玄僭位,以范之为侍中,班剑二十人,进号后将军,封临汝县公。 其禅诏,即范之文也。

  玄既奢侈无度,范之亦盛营馆第。自以佐命元勋,深怀矜伐,以富贵骄人,子 弟慠慢,众咸畏嫉之。义军起,范之屯兵于覆舟山西,为刘毅所败,随玄西走,玄 又以范之为尚书仆射。玄为刘毅等所败,左右分散,唯范之在侧。玄平,斩于江陵。

  殷仲文,南蛮校尉觊之弟也。少有才藻,美容貌。从兄仲堪荐之于会稽王道子, 即引为骠骑参军,甚相赏待。俄转谘议参军,后为元显征虏长史。会桓玄与朝廷有 隙,玄之姊,仲文之妻,疑而间之,左迁新安太守。仲文于玄虽为姻亲,而素不交 密,及闻玄平京师,便弃郡投焉。玄甚悦之,以为谘议参军。时王谧见礼而不亲, 卞范之被亲而少礼,而宠遇隆重,兼于王、卞矣。玄将为乱,使总领诏命,以为侍 中,领左卫将军。玄九锡,仲文之辞也。

  初,玄篡位入宫,其床忽陷,群下失色,仲文曰:“将由圣德深厚,地不能载。” 玄大悦。”以佐命亲贵,厚自封崇,舆马器服,穷极绮丽,后房伎妾数十,丝竹不 绝音。性贪吝,多纳货贿,家累千金,常若不足。玄为刘裕所败,随玄西走,其珍 宝玩好悉藏地中,皆变为土。至巴陵,因奉二后投义军,而为镇军长史,转尚书。

  帝初反正,抗表自解曰:“臣闻洪波振壑,川无恬鳞;惊飚拂野,林无静柯。 何者?势弱则受制于巨力,质微则无以自保。于理虽可得而言,于臣实非所敢譬。 昔桓玄之代,诚复驱逼者众。至如微臣,罪实深矣,进不能见危授命,亡身殉国; 退不能辞粟首阳,拂衣高谢。遂乃宴安昏宠,叨昧伪封,锡文篡事,曾无独固。名 义以之俱沦,情节自兹兼挠,宜其极法,以判忠邪。会镇军将军刘裕匡复社稷,大 弘善贷,伫一戮于微命,申三驱于大信,既惠之以首领,又申之以絷维。于时皇舆 否隔,天人未泰,用忘进退,是以僶俯从事,自同令人。今宸极反正,唯新告始, 宪章既明,品物思旧,臣亦胡颜之厚,可以显居荣次!乞解所职,待罪私门。违离 阙庭,乃心慕恋。”诏不许。

  仲文因月朔与众至大司马府,府中有老槐树,顾之良久而叹曰:“此树婆娑, 无复生意!”仲文素有名望,自谓必当朝政,又谢混之徒畴昔所轻者,并皆比肩, 常怏怏不得志。忽迁为东阳太守,意弥不平。刘毅爱才好士,深相礼接,临当之郡, 游宴弥日。行至富阳,慨然叹曰:“看此山川形势,当复出一伯符。”何无忌甚慕 之。东阳,无忌所统,仲文许当便道修谒,无忌故益饮迟之,令府中命文人殷阐、 孔宁子之徒撰义构文,以俟其至。仲文失志恍惚,遂不过府。无忌疑其薄己,大怒, 思中伤之。时属慕容超南侵,无忌言于刘裕曰:“桓胤、殷仲文并乃腹心之疾,北 虏不足为忧。”义熙三年,又以仲文与骆球等谋反,及其弟南蛮校尉叔文伏诛。仲 文时照镜不见其面,数日而遇祸。

  仲文善属文,为世所重,谢灵运尝云:“若殷仲文读书半袁豹,则文才不减班 固。”言其文多而见书少也。

  史臣曰:桓玄纂凶,父之余基。挟奸回之本性,含怒于失职;苞藏其豕心,抗 表以称冤。登高以发愤,观衅而动,窃图非望。始则假宠于仲堪,俄而戮殷以逞欲, 遂得据全楚之地,驱劲勇之兵,因晋政之陵迟,乘会稽之酗JT,纵其狙诈之计, 扇其陵暴之心,敢率犬羊,称兵内侮。天长丧乱,凶力实繁,逾年之间,奄倾晋祚, 自谓法尧禅舜,改物君临,鼎业方隆,卜年惟永。俄而义旗电发,忠勇雷奔,半辰 而都邑廓清,逾月而凶渠即戮,更延坠历,复振颓纲。是知神器不可以暗干,天禄 不可以妄处者也。夫帝王者,功高宇内,道济含灵,龙宫凤历表其祥,彤云玄石呈 其瑞,然后光临大宝,克享鸿名,允彳奚后之心,副乐推之望。若桓玄之么麽,岂 足数哉!适所以干纪乱常,倾宗绝嗣,肇金行之祸难,成宋氏之驱除者乎!

  赞曰:灵宝隐贼,世载凶德。信顺未孚,奸回是则。肆逆迁鼎,凭威纵慝。违 天虐人,覆宗殄国。

卷一百

  王弥,东莱人也。家世二千石。祖颀,魏玄菟太守,武帝时,至汝南太守。弥 有才干,博涉书记。少游侠京都,隐者董仲道见而谓之曰:“君豺声豹视,好乱乐 祸,若天下骚扰,不作士大夫矣。”惠帝末,妖贼刘柏根起于东莱之弦县,弥率 家僮从之,柏根以为长史。柏根死,聚徒海渚,为苟纯所败,亡入长广山为群贼。 弥多权略,凡有所掠,必豫图成败,举无遗策,弓马迅捷,膂力过人,青土号为 “飞豹”。后引兵入寇青徐,兗州刺史苟晞逆击,大破之。弥退集亡散,众复大振, 晞与之连战,不能克。弥进兵寇泰山、鲁国、谯、梁、陈、汝南、颍川、襄城诸郡, 入许昌,开府库,取器杖,所在陷没,多杀守令,有众数万,朝廷不能制。

  会天下大乱,进逼洛阳,京邑大震,宫城门昼闭。司徒王衍等率百官距守,弥 屯七里涧,王师进击,大破之。弥谓其党刘灵曰:“晋兵尚强,归无所厝。刘元海 昔为质子,我与之周旋京师,深有分契,今称汉王,将归之,可乎?”灵然之。乃 渡河归元海。元海闻而大悦,遣其侍中兼御史大夫郊迎,致书于弥曰:“以将军有 不世之功,超时之德,故有此迎耳。迟望将军之至,孤今亲行将军之馆,辄拂席洗 爵,敬待将军。”及弥见元海,劝称尊号,元海谓弥曰:“孤本谓将军如窦周公耳, 今真吾孔明、仲华也。烈祖有云:‘吾之有将军,如鱼之有水。’”于是署弥司隶 校尉,加侍中、特进,弥固辞。使随刘曜寇河内,又与石勒攻临漳。

  永嘉初,寇上党,围壶关,东海王越遣淮南内史王旷、安丰太守卫乾等讨之, 及弥战于高都、长平间,大败之,死者十六七。元海进弥征东大将军,封东莱公。 与刘曜、石勒等攻魏郡、汲郡、顿丘,陷五十余壁,皆调为军士。又与勒攻鄴,安 北将军和郁弃城而走。怀帝遣北中郎将裴宪次白马讨弥,车骑将军王堪次东燕讨勒, 平北将军曹武次大阳讨元海。武部将军彭默为刘聪所败,见害,众军皆退。聪渡黄 河,帝遣司隶校尉刘暾、将军宋抽等距之,皆不能抗。弥、聪以万骑至京城,焚二 学。东海王越距战于西明门,弥等败走。弥复以二千骑寇襄城诸县,河东、平阳、 弘农、上党诸流人之在颍川、襄城、汝南、南阳、河南者数万家,为旧居人所不礼, 皆焚烧城邑,杀二千石长吏以应弥。弥又以二万人会石勒寇陈郡、颍川,屯阳曜, 遣弟璋与石勒共寇徐兗,因破越军。

  弥后与曜寇襄城,遂逼京师。时京邑大饥,人相食,百姓流亡,公卿奔河阴。 曜、弥等遂陷宫城,至太极前殿,纵兵大掠。幽帝于端门,逼辱羊皇后,杀皇太子 诠,发掘陵墓,焚烧宫庙,城府荡尽,百官及男女遇害者三万余人,遂迁帝于平阳。

  弥之掠也,曜禁之,弥不从。曜斩其牙门王延以徇,弥怒,与曜阻兵相攻,死 者千余人。弥长史张嵩谏曰:“明公与国家共兴大事,事业甫耳,便相攻讨,何面 见主上乎!平洛之功诚在将军,然刘曜皇族,宜小下之。晋二王平吴之鉴,其则不 远,愿明将军以为虑。纵将军阻兵不还,其若子弟宗族何!”弥曰:“善,微子, 吾不闻此过也。”于是诣曜谢,结分如初。弥曰:“下官闻过,乃是张长史之功。” 曜谓嵩曰:“君为硃建矣,岂况范生乎!”各赐嵩金百斤。弥谓曜曰:“洛阳天下 之中,山河四险之固,城池宫室无假营造,可徙平阳都之。”曜不从,焚烧而去。 弥怒曰:“屠各子,岂有帝王之意乎!汝柰天下何!”遂引众东屯项关。

  初,曜以弥先入洛,不待己,怨之,至是嫌隙遂构。刘暾说弥还据青州,弥然 之,乃以左长史曹嶷为镇东将军,给兵五千,多赍宝物还乡里,招诱亡命,且迎其 室。弥将徐邈、高梁辄率部曲数千人随嶷去,弥益衰弱。

  初,石勒恶弥骁勇,常密为之备。弥之破洛阳也,多遗勒美女宝货以结之。时 勒擒苟晞,以为左司马,弥谓勒曰:“公获苟晞而用之,何其神妙!使晞为公左, 弥为公右,天下不足定也!”勒愈忌弥,阴图之。刘暾又劝弥征曹嶷,藉其众以诛 勒。于是弥使暾诣青州,令曹嶷引兵会己,而诈要勒共向青州。暾至东阿,为勒游 骑所获。勒见弥与嶷书,大怒,乃杀暾。弥未之知,勒伏兵袭弥,杀之,并其众。

  张昌,本义阳蛮也。少为平氏县吏,武力过人,每自占卜,言应当富贵。好论 攻战,侪类咸共笑之。及李流寇蜀,昌潜遁半年,聚党数千人,盗得幢麾,诈言台 遣其募人讨流。会《壬午诏书》发武勇以赴益土,号曰“壬午兵”。自天下多难, 数术者云当有帝王兴于江左,及此调发,人咸不乐西征,昌党因之诳惑,百姓各不 肯去。而诏书催遣严速,所经之界停留五日者,二千石免。由是郡县官长皆躬出驱 逐,展转不远,屯聚而为劫掠。是岁江夏大稔,流人就食者数千口。

  太安二年,昌于安陆县石岩山屯聚,去郡八十里,诸流人及避戍役者多往从之。 昌乃易姓名为李辰。太守弓钦遣军就讨,辄为所破。昌徒众日多,遂来攻郡。钦出 战,大败,乃将家南奔沔口。镇南大将军、新野王歆遣骑督靳满讨昌于随郡西,大 战,满败走,昌得其器杖,据有江夏,即其府库。造妖言云:“当有圣人出。”山 都县吏丘沈遇于江夏,昌名之为圣人,盛车服出迎之,立为天子,置百官。沈易姓 名为刘尼,称汉后,以昌为相国,昌兄味为车骑将军,弟放广武将军,各领兵。于 石岩中作宫殿,又于岩上织竹为鸟形,衣以五彩,聚肉于其傍,众鸟群集,诈云凤 皇降,又言珠袍、玉玺、铁券、金鼓自然而至。乃下赦书,建元神凤,郊祀、服色 依汉故事。其有不应其募者,族诛。又流讹言云:“江淮已南当图反逆,官军大起, 悉诛讨之。”群小互相扇动,人情惶惧,江沔间一时猋起,竖牙旗,鸣鼓角,以应 昌,旬月之间,众至三万,皆以绛科头,扌替之以毛。江夏、义阳士庶莫不从之, 惟江夏旧姓江安令王伛、秀才吕蕤不从。昌以三公位征之,伛、蕤密将宗室并奔汝 南,投豫州刺史刘乔。乡人期思令李权、常安令吴凤、孝廉吴暢纠合善土,得五百 余家,追随伛等,不豫妖逆。

  新野王歆上言:“妖贼张昌、刘尼妄称神圣,犬羊万计,绛头毛面,挑刀走戟, 其锋不可当。请台敕诸军,三道救助。”于是刘乔率诸军据汝南以御贼,前将军赵 骧领精卒八千据宛,助平南将军羊伊距守。昌遣其将军黄林为大都督,率二万人向 豫州,前驱李宫欲掠取汝水居人,乔遣将军李杨逆击,大破之。林等东攻弋阳,太 守梁桓婴城固守。又遣其将马武破武昌,害太守,昌自领其众。西攻宛,破赵骧, 害羊伊。进攻襄阳,害新野王歆。昌别率石冰东破江、扬二州,伪置守长。当时五 州之境皆畏逼从逆。又遣其将陈贞、陈兰、张甫等攻长沙、湘东、零陵诸郡。昌虽 跨带五州,树立牧守,皆桀盗小人而无禁制,但以劫掠为务,人情渐离。

  是岁,诏以宁朔将军、领南蛮校尉刘弘镇宛,弘遣司马陶侃、参军蒯桓、皮初 等率众讨昌于竟陵,刘乔又遣将军李杨、督护尹奉总兵向江夏。侃等与昌苦战累日, 大破之,纳降万计,昌乃沈窜于下俊山。明年秋,乃擒之,传首京师,同党并夷三 族。

  陈敏,字令通,庐江人也。少有干能,以郡廉吏补尚书仓部令史。及赵王篡逆, 三王起义兵,久屯不散,京师仓廪空虚,敏建议曰:“南方米谷皆积数十年,时将 欲腐败,而不漕运以济中州,非所以救患周急也。”朝廷从之,以敏为合肥度支, 迁广陵度支。

  张昌之乱,遣其将石冰等趣寿春,都督刘准忧惶计无所出。时敏统大军在寿春, 谓准曰:“此等本不乐远戍,故逼迫成贼。乌合之众,其势易离。敏请合率运兵, 公分配众力,破之必矣。”准乃益敏兵击之,破吴弘、石冰等,敏遂乘胜逐北,战 数十合。时冰众十倍,敏以少击众,每战皆克,遂至扬州。回讨徐州贼封云,云将 张统斩云降。敏以功为广陵相。时惠帝幸长安,四方交争,敏遂有割据江东之志。 其父闻之,怒曰:“灭我门者,必此兒也!”父亡,去职。东海王越当西迎大驾, 承制起敏为右将军、假节、前锋都督,致书于敏曰:

  将军建谋富国,则有大漕之勋。及遭冰昌之乱,则首率义徒,以寡敌众。外无 强兵之援,内无运筹之侣,只身挺立,雄略从横,擢奇谋于马首,夺灵计于临危, 金声振于江外,精光赫于扬楚。攻坚陷险,三十余战,师徒无亏,勍敌自灭。五州 复全,苞茅入贡,岂非将军之功力哉!

  今羯贼屯结,游魂河济,鼠伏雉窜,藏匿陈留,始欲奸盗,终图不轨。将军孙 吴之术既明,已试之功先著,孤与将军情分特隆,想割草土之哀,抑难居之思,舍 绖执戈,来恤国难。天子远巡,銮舆未反,引领东眷,有怀山陵。当凭将军戮力, 王辂有旋。将军率将所领,承书风发,米布军资,惟将军所运。

  时越讨豫州刺史刘乔,敏引兵会之,与越俱败于萧。敏因中国大乱,遂请东归, 收兵据历阳。会吴王常侍甘卓自洛至,教卓假称皇太弟命,拜敏为扬州刺史,并假 江东首望顾荣等四十余人为将军、郡守,荣并伪从之。敏为息娶卓女,遂相为表里。 扬州刺史刘机、丹阳太守王广等皆弃官奔走。敏弟昶知顾荣等有贰心,劝敏杀之, 敏不从。昶将精兵数万据乌江,弟恢率钱端等南寇江州,刺史应邈奔走,弟斌东略 诸郡,遂据有吴越之地。敏命寮佐以己为都督江东军事、大司马、楚公,封十郡, 加九锡,列上尚书,称自江入河,奉迎銮驾。

  东海王军谘祭酒华谭闻敏自相署置,而顾荣等并江东首望,悉受敏官爵,乃遗 荣等书曰:

  石冰之乱,朝廷录敏微功,故加越次之礼,授以上将之任,庶有韩卢一噬之效。 而本性凶狡,素无识达,贪荣干运,逆天而动,阻兵作威,盗据吴会,内用凶弟, 外委军吏,上负朝廷宠授之荣,下孤宰辅过礼之惠。天道伐恶,人神所不祐。虽阻 长江,命危朝露。忠节令图,君子高行,屈节附逆,义士所耻。王蜀匹夫,志不 可屈;于期慕义,陨首燕庭。况吴会仁人并受国宠,或剖符名郡,或列为近臣,而 便辱身奸人之朝,降节逆叛之党,稽颡屈膝,不亦羞乎!昔龚胜绝粒,不食莽朝; 鲁连赴海,耻为秦臣。君子义行,同符千载,遥度雅量,岂独是安!

  昔吴之武烈,称美一代,虽奋奇宛叶,亦受折襄阳。讨逆雄气,志存中夏,临 江发怒,命讫丹徒。赖先主承运,雄谋天挺,尚内倚慈母仁明之教,外杖子布廷争 之忠,又有诸葛、顾、步、张、硃、陆、全之族,故能鞭笞百越,称制南州。然兵 家之兴,不出三世,运未盈百,归命入臣。今以陈敏仓部令史,七第顽冗,六品下 才,欲蹑桓王之高踪,蹈大皇之绝轨,远度诸贤,犹当未许也。诸君垂头,不能建 翟义之谋;而顾生俯眉,已受羁绊之辱。皇舆东轩,行即紫馆,百僚垂缨,云翔凤 阙,庙胜之谟,潜运帷幄。然后发荆州武旅,顺流东下,徐州锐锋,南据堂邑;征 东劲卒,耀威历阳;飞桥越横江之津,泛舟涉瓜步之渚;威震丹阳,擒寇建鄴,而 诸贤何颜见中州之士邪!

  小寇隔津,音符道阔,引领南望,情存旧怀。忠义之人,何世蔑有!夫危而不 能安,亡而不能存,将何贵乎!永长宿德,情所素重;彦先垂发,分著金石;公胄 早交,恩纪特隆;令伯义声,亲好密结。上欲与诸贤效冀紫宸,建功帝籍。如其不 尔,亦可泛舟河渭,击楫清歌。何为辱身小寇之手,以蹈逆乱之祸乎!昔为同志, 今已殊域;往为一体,今成异身。瞻江长叹,非子谁思!愿图良策,以存嘉谋也。

  敏凡才无远略,一旦据有江东,刑政无章,不为英俊所服,且子弟凶暴,所在 为患。周、顾荣之徒常惧祸败,又得谭书,皆有惭色。、荣遣使密报征东大将 军刘准遣兵临江,己为内应。准遣扬州刺史刘机、宁远将军衡彦等出历阳,敏使弟 昶及将军钱广次乌江以距之,又遣弟闳为历阳太守,戍牛渚。钱广家在长城,乡 人也,潜使图昶。广遣其属何康、钱象投募送白事于昶,昶俯头视书,康挥刀斩 之,称州下已杀敏,敢有动者诛三族,吹角为内应。广先勒兵在硃雀桥,陈兵水南、 、荣又说甘卓,卓遂背敏。敏率万余人将与卓战,未获济,荣以白羽扇麾之,敏 众溃散。敏单骑东奔至江乘,为义兵所斩,母及妻子皆伏诛,于是会稽诸郡并杀敏 诸弟无遗焉。

  王如,京兆新丰人也。初为州武吏,遇乱流移至宛。时诸流人有诏并遣还乡里, 如以关中荒残,不愿归。征南将军山简、南中郎将杜蕤各遣兵送之,而促期令发。 如遂潜结诸无赖少年,夜袭二军,破之。杜蕤悉众击如,战于涅阳,蕤军大败。山 简不能御,移屯夏口,如又破襄城。于是南安庞实、冯翊严嶷、长安侯脱等各帅其 党攻诸城镇,多杀令长以应之。未几,众至四五万,自号大将军,领司、雍二州牧。

  如惧石勒之攻己也,乃厚贿于勒,结为兄弟,勒亦假其强而纳之。时侯脱据宛, 与如不协,如说勒曰:“侯脱虽名汉臣,其实汉贼。如常恐其来袭,兄宜备之。” 勒素怒脱贰己,惮如脣齿,故不攻之。及闻如言,甚悦,遂夜令三军蓐食待命,鸡 鸣而驾,后出者斩,晨压宛门攻之,旬有二日而克之,勒遂斩脱。如于是大掠沔汉, 进逼襄阳。征南山简使将赵同帅师击之,经年不能克,智力并屈,遂婴城自守。王 澄帅军赴京都,如邀击破之。

  如连年种谷皆化为莠,军中大饥,其党互相攻劫,官军进讨,各相率来降。如 计无所出,归于王敦。敦从弟棱爱如骁武,请敦配己麾下。敦曰:“此辈虓险难蓄, 汝性忌急,不能容养,更成祸端。”棱固请,与之。棱置诸左右,甚加宠遇。如数 与敦诸将角射,屡斗争为过失,棱果不容而杖之,如甚以为耻。初,敦有不臣之迹, 棱每谏之,敦常怒其异己。及敦闻如为棱所辱,密使人激怒之,劝令杀棱。如诣棱, 因闲宴,请剑舞为欢,棱从之。如于是舞刀为戏,渐渐来前。棱恶而呵之不止,叱 左右使牵去,如直前害棱。敦闻而阳惊,亦捕如诛之。

  杜曾,新野人,南中郎将蕤之从祖弟也。少骁勇绝人,能被甲游于水中。始为 新野王歆镇南参军,历华容令,至南蛮司马。凡有战阵,勇冠三军。会永嘉之乱, 荆州荒梗,故牙门将胡亢聚众于竟陵,自号楚公,假曾竟陵太守。亢后与其党自相 猜贰,诛其骁将数十人,曾心不自安,潜谋图之,乃卑身屈节以事于亢,亢弗之觉, 甚信任之。会荆州贼王冲自号荆州刺史,部众亦盛,屡遣兵抄亢所统,亢患之,问 计于曾,曾劝令击之,亢以为然。曾白亢取帐下刀戟付工磨之,因潜引王冲之兵。 亢遣精骑出距冲,城中空虚,曾因斩亢而并其众,自号南中郎将、领竟陵太守。曾 求南郡太守刘务女不得,尽灭其家。会愍帝遣第五猗为安南将军、荆州刺史,曾迎 猗于襄阳,为兄子娶猗女,遂分据沔汉。

  时陶侃新破杜弢,乘胜击曾,有轻曾之色。侃司马鲁恬言于侃曰:“古人争战, 先料其将,今使君诸将无及曾者,未易可逼也。”侃不从,进军围之于石城。时曾 军多骑,而侃兵无马,曾密开门,突侃阵,出其后,反击其背,侃师遂败,投水死 者数百人。曾将趋顺阳,下马拜侃,告辞而去。既而致笺于平南将军荀崧,求讨丹 水贼以自效,崧纳之。侃遗崧书曰:“杜曾凶狡,所将之卒皆豺狼也,可谓氏枭 食母之物。此人不死,州土未宁,足下当识吾言。”崧以宛中兵少,藉曾为外援, 不从侃言。曾复率流亡二千余人围襄阳,数日不下而还。

  及王暠为荆州刺史,曾距之,暠使将未轨、赵诱击曾,皆为曾所杀。王敦遣周 访讨之,屡战不能克,访潜遣人缘山开道,出曾不意以袭之,曾众溃,其将马俊、 苏温等执曾诣访降。访欲生致武昌,而硃轨息昌、赵诱息胤皆乞曾以复冤,于是斩 曾,而昌、胤脔其肉而啖之。

  杜弢,字景文,蜀郡成都人也。祖植,有名蜀土,武帝时为符节令。父, 略阳护军。弢初以才学著称,州举秀才。遭李庠之乱,避地南平,太守应詹爱其才 而礼之。后为醴陵令。时巴蜀流人汝班、蹇硕等数万家,布在荆湘间,而为旧百姓 之所侵苦,并怀怨恨。会属贼李骧杀县令,屯聚乐乡,众数百人,弢与应詹击骧, 破之。蜀人杜畴、蹇抚等复扰湘州,参军冯素与汝班不协,言于刺史荀眺曰:“流 人皆欲反。”眺以为然,欲尽诛流人。班等惧死,聚众以应畴。时弢在湘中,贼众 共推弢为主,弢自称梁益二州牧、平难将军、湘州刺史,攻破郡县,眺委城走广州。 广州刺史郭讷遣始兴太守严佐率众攻弢,弢逆击破之。荆州刺史王澄复遣王机击弢, 败于巴陵。弢遂纵兵肆暴,伪降于山简,简以为广汉太守。

  眺之走也,州人推安成太守郭察领州事,因率众讨弢,反为所败,察死之。弢 遂南破零陵,东侵武昌,害长沙太守崔敷、宜都太守杜鉴、邵陵太守郑融等。元帝 命征南将军王敦、荆州刺史陶侃等讨之,前后数十战,弢将士多物故,于是请降。 帝不许。弢乃遗应詹书曰:

  天步艰难,始自吾州;州党流移,在于荆土。其所遇值,蔑之如遗,顿伏死亡 者略复过平,备尝荼毒,足下之所鉴也。客主难久,嫌隙易构,不谓乐乡起变出于 不意,时与足下思散疑结,求擒其党帅,惟患算不经远,力不陷坚耳。及在湘中, 惧死求生,遂相结聚,欲守善自卫,天下小定,然后输诚盟府。寻山公镇夏口,即 具陈之。此公鉴开塞之会,察穷通之运,纳吾于众疑之中,非高识玄睹,孰能若此! 西州人士得沐浴于清流,岂惟涤荡瑕秽,乃骨肉之施。此公薨逝,斯事中废,贤愚 痛毒,窃心自悼。欲遣滕永文、张休豫诣大府备列起事以来本末,但恐贪功殉名之 徒将谗间于圣主之听,戮吾使于市朝以彰叛逆之罪,故未敢遣之。而甘陶卒至,水 陆十万,旌旗曜于山泽,舟舰有盈于三江,威则威矣,然吾众窃未以为惧。晋文伐 原,以全信为本,故能使诸侯归之。陶侃宣赦书而继之以进讨,岂所以崇奉明诏, 示轨宪于四海!逼向义之夫以为叛逆之虏,踧思善之众以极不赦之责,非不战而屈 人之算也。驱略乌合,欲与必死者求一战,未见争衡之机权也。吾之赤心,贯于神 明,西州人士,卿粗悉之耳。宁当令抱枉于时,不证于大府邪!

  昔虞卿不荣大国之相,与魏齐同其安危;司马迁明言于李陵,虽刑残而无慨。 足下抗威千里,声播汶衡,进宜为国思静难之略,退与旧交措枉直之正,不亦绰然 有余裕乎!望卿腾吾笺令,时达盟府,遣大使光临,使吾得披露肝胆,没身何恨哉! 伏想盟府必结纽于纪纲,为一匡于圣世,使吾厕列义徒,负戈前驱,迎皇舆于阊阖, 扫长蛇于荒裔,虽死之日,犹生之年也。若然,先清方夏,却定中原,吾得一所之 粮,使氵斥流西归,夷李雄之逋寇,修《禹贡》之旧献,展微劳以补往愆,复州邦 以谢邻国,亦其志也,惟所裁处耳。

  吾远州寒士,与足下出处殊伦,诚不足感神交而济其倾危。但显吾忠诚,则汶 岳荷忠顺之恕,衡湘无伐叛之虞,隆足下宏纳之望,拯吾徒陷溺之艰,焉可金玉其 音哉!然颙颙十余万口,亦劳瘁于警备,思放逸于南亩矣。衡狱、江、湘列吾左右, 若往言有贰,血诚不亮,益梁受殃,不惟鄙门而已。

  詹甚哀之,乃启呈弢书,并上言曰:“弢益州秀才,素有清望,文理既优,干 事兼美。往因使流寓,居詹郡界,其贞心坚白:詹所委究。李骧为变乐乡,劫略良 善,弢时出家财,招募忠勇,登坛歃血,义诚慷慨。会骧攻烧南平,弢遂东下巴汉, 与湘中乡人相遇,推其素望,遂相凭结。论弢本情,非首作乱阶者也。然破湘川, 实弢之罪,亦由兵交其间,遂使滋蔓。按弢今书,血诚亦至矣。昔硃鲔自疑于洛阳, 光武指河水以明心,鲔感义归诚,终展力报施,受封侯之宠,由恕过以录功也。詹 窃谓今者当圮运之会,思弘远猷,故齐赦射钩之诛,晋贳斩袪之戮,用能济冀戴之 高勋,隆一匡之美誉,况弢等素无斯愆而稽颡投命邪!以为可遣大使宣扬圣旨,云 泽沾之于上,百姓沐浴于下,则上下交泰,江左无风尘之虞矣。”帝乃使前南海太 守王运受弢降,宣诏书大赦,凡诸反逆一皆除之,加韬巴东监军。

  弢受命后,诸将殉功者攻击之不已,弢不胜愤怒,遂杀运而使其将王真领精卒 三千为奇兵,出江南,向武陵,断官军运路。陶侃使伏波将军郑攀邀击,大破之, 真步走湘城。于是侃等诸军齐进,真遂降侃,众党散溃。弢乃逃遁,不知所在。

  王机,字令明,长沙人也。父毅,广州刺史,甚得南越之情。机美姿仪,亻周 傥有度量。陈恢之乱,机年十七,率众击破之。尝慕王澄为人,澄亦雅知之,以为 己亚,遂与友善,内综心膂,外为牙爪。寻用为成都内史。机终日醉酒,不存政事, 由是百姓怨之,人情骚动。

  会澄遇害,机惧祸及,又属杜弢所在发墓,而独为机守冢,机益自疑。就王敦 求广州,敦不许。会广州人背刺史郭纳,迎机为刺史,机遂将奴客门生千余人入广 州,州部将温邵率众迎机。郭遣参军葛幽追之,及于庐陵,机叱幽曰:“何以敢来? 欲取死邪?”幽不敢逼而归。郭讷闻邵之纳机也,乃遣兵击邵,反为所破。讷又遣 机父兄时吏距之,咸倒戈迎机,讷众皆散,乃握节而避机。机遂入城就讷求节,讷 叹曰:“昔苏武不失其节,前史以为美谈。此节天朝所假,义不相与,自可遣兵来 取之。”机惭而止。

  机自以篡州,惧为王敦所讨,乃更来交州。时杜弢余党杜弘奔临贺,送金数千 两与机,求讨桂林贼以自效。机为列上,朝廷许之。王敦以机难制,又欲因机讨梁 硕,故以降杜弘之勋转为交州刺史。硕闻而遣子侯侯机于郁林,机怒其迎迟,责云: “须至州当相收拷。”硕子驰使报硕,硕曰:“王郎已坏广州,何可复来破交州也!” 乃禁州人不许迎之。府司马杜赞以硕不迎机,率兵讨硕,为硕所败。硕恐诸侨人为 机,于是悉杀其良者,乃自领交址太守。机既为硕所距,遂住郁林。时杜弘大破桂 林贼还,遇机于道,机劝弘取交州。弘素有意,乃执机节曰:“当相与迭持,何可 独捉!”机遂以节与之。于是机与弘及温邵、刘沈等并反。

  寻而陶侃为广州,到始兴,州人皆谏不可轻进,侃不听。及至州,诸郡县皆已 迎机矣。侃先讨温邵、刘沈,皆杀之。机遣牙门屈蓝还州,诈言增粮,密招诱所部, 欲以距侃。侃即收蓝斩之,遣督护许高讨机走之,病死于道。高掘出其尸斩首,并 杀其二子焉。

  机兄矩,字令式。美姿容,每出游,观者盈路。初为南平太守,豫讨陈恢有功, 迁广州刺史。将赴职,忽见一人持奏谒矩,自云京兆杜灵之。矩问之,答称:“天 上京兆,被使召君为主簿。”矩意甚恶之。至州月余卒。

  祖约,字士少,豫州刺史逖之弟也。初以孝廉为成皋令,与逖甚相友爱。永嘉 末,随逖过江。元帝称制,引为掾属,与陈留阮孚齐名。后转从事中郎,典选举。

  约妻无男而性妒,约亦不敢违忤。尝夜寝于外,忽为人所伤,疑其妻所为,约 求去职,帝不听,约便从右司马营东门私出。司直刘隗劾之曰:“约幸荷殊宠,显 位选曹,铨衡人物,众所具瞻。当敬以直内,义以方外,杜渐防萌,式遏寇害。而 乃变起萧墙,患生婢妾,身被刑伤,亏其肤发。群小噂沓,嚣声远被,尘秽清化, 垢累明时。天恩含垢,犹复慰喻,而约违命轻出,既无明智以保其身,又孤恩废命, 宜加贬黜,以塞众谤。”帝不之罪。隗重加执据,终不许。

  及逖有功于谯沛,约渐见任遇。逖卒,自侍中代逖为平西将军、豫州刺史,领 逖之众。约异母兄光禄大夫纳密言于帝曰:“约内怀陵上之心,抑而使之可也。今 显侍左右,假其权势,将为乱阶矣。”帝不纳。时人亦谓纳与约异生,忌其宠贵, 故有此言。而约竟无绥驭之才,不为士卒所附。

  及王敦举兵,约归卫京都,率众次寿阳,逐敦所署淮南太守任台,以功封五等 侯,进号镇西将军,使屯寿阳,为北境籓捍。自以名辈不后郗、卞,而不豫明帝顾 命,又望开府,及诸所表请多不见许,遂怀怨望。石聪尝以众逼之,约屡表请救, 而官军不至。聪既退,朝议又欲作涂塘以遏胡寇,约谓为弃己,弥怀愤恚。先是, 太后使蔡谟劳之,约见谟,瞋目攘袂,非毁朝政。及苏峻举兵,遂推崇约而罪执政, 约闻而大喜。从子智及衍并倾险好乱,又赞成其事,于是命逖子沛内史涣,女婿淮 南太守许柳以兵会峻。逖妻,柳之姊也,固谏不从。及峻克京都,矫诏以约为侍中、 太尉、尚书令。颖川人陈光率其属攻之,约左右阎秃貌类约,光谓为约而擒之,约 逾垣护免。光奔于石勒,而约之诸将复阴结于勒,请为内应。勒遣石聪来攻之,约 众溃,奔历阳。遣兄子涣攻桓宣于皖城,会毛宝援宣,击涣,败之。赵胤复遣将军 甘苗从三焦上历阳,约惧而夜遁,其将牵腾率众出降。

  约以左右数百人奔于石勒,勒薄其为人,不见者久之。勒将程遐说勒曰:“天 下粗定,当显明逆顺,此汉高祖所以斩丁公也。今忠于事君者莫不显擢,背叛不臣 者无不夷戮,此天下所以归伏大王也。祖约犹存,臣切惑之。且约大引宾客,又占 夺乡里先人田地,地主多怨。”于是勒乃诈约曰:“祖侯远来,未得喜欢,可集子 弟一时俱会。”至日,勒辞之以疾,令遐请约及其宗室。约知祸及,大饮致醉。既 至于市,抱其外孙而泣。遂杀之,并其亲属中外百余人悉灭之,妇女伎妾班赐诸胡。

  初,逖有胡奴曰王安,待之甚厚。及在雍丘,告之曰:“石勒是汝种类,吾亦 不在尔一人。”乃厚资遣之,遂为勒将。祖氏之诛也,安多将从人于市观省,潜取 逖庶子道重,藏之为沙门,时年十岁。石氏灭后来归。

  苏峻,字子高,长广掖人也。父模,安乐相。峻少为书生,有才学,仕郡主簿。 年十八,举孝廉。永嘉之乱,百姓流亡,所在屯聚,峻纠合得数千家,结垒于本县。 于时豪杰所在屯聚,而峻最强。遣长史徐玮宣檄诸屯,示以王化,又收枯骨而葬之, 远近感其恩义,推峻为主。遂射猎于海边青山中。元帝闻之,假峻安集将军。时曹 嶷领青州刺史,表峻为掖令,峻辞疾不受。嶷恶其得众,恐必为患,将讨之。峻惧, 率其所部数百家泛海南渡。既到广陵,朝廷嘉其远至,转鹰扬将军。会周坚反于彭 城,峻助讨之,有功,除淮陵内史,迁兰陵相。

  王敦作逆,诏峻讨敦。卜之不吉,迟回不进。及王师败绩,峻退保盱眙。淮陵 故吏徐深、艾毅重请峻为内史,诏听之,加奋威将军。太宁初,更除临淮内史。王 敦复肆逆,尚书令郗鉴议召峻及刘遐援京都,敦遣峻兄说峻曰:“富贵可坐取,何 为自来送死?”峻不从,遂率众赴京师,顿于司徒故府。道远行速,军人疲困。沈 充、钱凤谋曰:“北军新到,未堪攻战,击之必克。若复犹豫,后难犯也”贼于其 夜度竹格渚,拔栅将战,峻率其将韩晃于南塘横截,大破之。又随庾亮追破沈充。 进使持节、冠军将军、历阳内史,加散骑常侍,封邵陵公,食邑一千八百户。

  峻本以单家聚众于扰攘之际,归顺之后,志在立功,既有功于国,威望渐著。 至是有锐卒万人,器械甚精,朝廷以江外寄之。而峻颇怀骄溢,自负其众,潜有异 志,抚纳亡命,得罪之家有逃死者,峻辄蔽匿之。众力日多,皆仰食县官,运漕者 相属,稍有不如意,便肆忿言。

  时明帝初崩,委政宰辅,护军庾亮欲征之。峻闻将征,遣司马何仍诣亮曰: “讨贼外任,远近从命,至于内辅,实非所堪。”不从,遂下优诏征峻为大司农, 加散骑常侍,位特进,以弟逸代领部曲。峻素疑帝欲害己,表曰:“昔明皇帝亲执 臣手,使臣北讨胡寇。今中原未靖,无用家为,乞补青州界一荒郡,以展鹰犬之用。” 复不许。峻严装将赴召,而犹豫未决,参军任让谓峻曰:“将军求处荒郡而不见许, 事势如此,恐无生路,不如勒兵自守。”峻从之,遂不应命。朝廷遣使讽谕之,峻 曰:“台下云我欲反,岂得活邪!我宁山头望廷尉,不能廷尉望山头。往者国危累 卵,非我不济,狡兔既死,猎犬理自应烹,但当死报造谋者耳。”于是遣参军徐会 结祖约,谋为乱,而以讨亮为名。约遣祖涣、许柳率众助峻,峻遣将韩晃、张健等 袭姑孰,进逼慈湖,杀于湖令陶馥及振威将军司马流。峻自率涣、柳众万人,乘风 济自横江,次于陵口,与王师战,频捷,遂据蒋陵覆舟山,率众因风放火,台省及 诸营寺署一时荡尽。遂陷宫城,纵兵大掠,侵逼六宫,穷凶极暴,残酷无道。驱役 百官,光禄勋王彬等皆被捶挞,逼令担负登蒋山。裸剥士女,皆以坏席苫草自鄣, 无草者坐地以土自覆,哀号之声震动内外。时官有布二十万匹,金银五千斤,钱亿 万,绢数万匹,他物称是,峻尽费之。矫诏大赦,惟庾亮兄弟不在原例。自为骠骑 领军将军、录尚书事,许柳丹阳尹,加前将军马雄左卫将军,祖涣骁骑将军,复弋 阳王羕为西阳王、太宰、录尚书事,羕息播亦复本官。于是改易官司,置其亲党, 朝廷政事一皆由之。又遣韩晃入义兴,张健、管商、弘徽等入晋陵。

  时温峤、陶侃已唱义于武昌,峻闻兵起,用参军贾宁计,还据石头,更分兵距 诸义军,所过无不残灭。峤等将至,峻遂迁天子于石头,逼迫居人,尽聚之后苑, 使怀德令匡术守苑城。峤等既到,乃筑垒于白石,峻率众攻之,几至陷没。东西抄 掠,多所擒虏,兵威日盛,战无不克,由是义众沮衄,人怀异计。朝士之奔义军者, 皆云:“峻狡黠有智力,其徒党骁勇,所向无敌。惟当以天讨有罪,诛灭不久;若 以人事言之,未易除也。”温峤怒曰:“诸君怯懦,乃是誉贼。”及后累战不捷, 峤亦深惮之。管商等进攻吴郡,焚吴县、海监、嘉兴,败诸义军。韩晃又攻宣城, 害太守桓彝。商等又焚余杭,而大败于武康,退还义兴。峤与赵胤率步兵万人,从 白石南上,欲以临之。峻与匡孝将八千人逆战,峻遣子硕与孝以数十骑先薄赵胤, 败之。峻望见胤走,曰:“孝能破贼,我更不如乎!”因舍其众,与数骑北下突阵, 不得入,将回趋白木陂,牙门彭世、李千等投之以矛,坠马,斩首脔割之,焚其骨, 三军皆称万岁。峻司马任让等共立峻弟逸为主。求峻尸不获,硕乃发庾亮父母墓, 剖棺焚尸。逸闭城自守。韩晃闻峻死,引兵赴石头。管商及弘徽进攻庱亭垒,督护 李闳及轻车长史滕含击破之,斩首千级。商率众走延陵,李闳与庱亭诸军追之,斩 获数千级。商诣庾亮降,匡术举苑城降。韩晃与苏逸等并力攻术,不能陷。温峤等 选精锐将攻贼营,硕率骁勇数百渡淮而战,于阵斩硕。晃等震惧,以其众奔张健于 曲阿,门厄不得出,更相蹈藉,死者万数。逸为李汤所执,斩于车骑府。

  管商之降也,余众并归张健。健又疑弘徽等不与己同,尽杀之,更以舟军自延 陵向长塘,小大二万余口,金银宝物不可胜数。扬烈将军王允之与吴兴诸军击健, 大破之,获男女万余口。健复与马雄、韩晃等轻军俱走,闳率锐兵追之,及于岩山, 攻之甚急。健等不敢下山,惟晃独出,带两步靫箭,却据胡床,弯弓射之,伤杀甚 众。箭尽,乃斩之。健等遂降,并枭其首。

  孙恩,字灵秀,琅邪人,孙秀之族也。世奉五斗米道。恩叔父泰,字敬远,师 事钱唐杜子恭。而子恭有秘术,尝就人借瓜刀,其主求之,子恭曰:“当即相还耳。” 既而刀主行至嘉兴,有鱼跃入船中,破鱼得瓜刀。其为神效往往如此。子恭死,泰 传其术。然浮狡有小才,诳诱百姓,愚者敬之如神,皆竭财产,进子女,以祈福庆。 王珣言于会稽王道子,流之于广州。广州刺史王怀之以泰行郁林太守,南越亦归之。 太子少傅王雅先与泰善,言于孝武帝,以泰知养性之方,因召还。道子以为徐州主 簿,犹以道术眩惑士庶。稍迁辅国将军、新安太守。王恭之役,泰私合义兵,得数 千人,为国讨恭。黄门郎孔道、鄱阳太守桓放之、骠骑谘议周勰等皆敬事之,会稽 世子元显亦数诣泰求其秘术。泰见天下兵起,以为晋祚将终,乃扇动百姓,私集徒 众,三吴士庶多从之。于时朝士皆惧泰为乱,以其与元显交厚,咸莫敢言。会稽内 史谢輶发其谋,道子诛之。恩逃于海。众闻泰死,惑之,皆谓蝉蜕登仙,故就海中 资给。恩聚合亡命得百余人,志欲复仇。

  及元显纵暴吴会,百姓不安,恩因其骚动,自海攻上虞,杀县令,因袭会稽, 害内史王凝之,有众数万。于是会稽谢钅咸、吴郡陆瑰、吴兴丘尪、义兴许允之、 临海周胄、永嘉张永及东阳、新安等凡八郡,一时俱起,杀长史以应之,旬日之中, 众数十万。于是吴兴太守谢邈,永嘉太守谢逸,嘉兴公顾胤,南康公谢明慧,黄门 郎谢冲、张琨,中书郎孔道,太子洗马孔福,乌程令夏侯愔等皆遇害。吴国内史桓 谦,义兴太守魏傿,临海太守、新蔡王崇等并出奔。于是恩据会稽,自号征东将军, 号其党曰“长生人”,宣语令诛杀异己,有不同者戮及婴孩,由是死者十七八。畿 内诸县处处蜂起,朝廷震惧,内外戒严。遣卫将军谢琰、镇北将军刘牢之讨之,并 转斗而前。吴会承平日久,人不习战,又无器械,故所在多被破亡。诸贼皆烧仓廪, 焚邑屋,刊木堙井,虏掠财货,相率聚于会稽。其妇女有婴累不能去者,囊簏盛婴 兒投于水,而告之曰:“贺汝先登仙堂,我寻后就汝。”

  初,恩闻八郡响应,告其属曰:“天下无复事矣,当与诸君朝服而至建康。” 既闻牢之临江,复曰:“我割浙江,不失作句践也。”寻知牢之已济江,乃曰: “孤不羞走矣。”乃虏男女二十余万口,一时逃入海。惧官军之蹑,乃缘道多弃宝 物子女。时东土殷实,莫不粲丽盈目,牢之等遽于收敛,故恩复得逃海。朝廷以谢 琰为会稽,率徐州文武戍海浦。

  隆安四年,恩复入余姚,破上虞,进至刑浦。琰遣参军刘宣之距破之,恩退缩。 少日,复寇刑浦,害谢琰。朝廷大震,遣冠军将军桓不才、辅国将军孙无终、宁朔 将军高雅之击之,恩复还于海。于是复遣牢之东屯会稽,吴国内史袁山松筑扈渎垒, 缘海备恩。明年,恩复入浃口,雅之败绩。牢之进击,恩复还于海。转寇扈渎,害 袁山松,仍浮海向京口。牢之率众西击,未达,而恩已至,刘裕乃总兵缘海距之。 及战,恩众大败,狼狈赴船。寻又集众,欲向京都,朝廷骇惧,陈兵以待之。恩至 新州,不敢进而退,北寇广陵,陷之,乃浮海而北。刘裕与刘敬宣并军蹑之于郁洲, 累战,恩复大败,由是渐衰弱,复沿海还南。裕亦寻海要截,复大破恩于扈渎,恩 遂远迸海中。

  及桓玄用事,恩复寇临海,临海太守辛景讨破之。恩穷戚,乃赴海自沈,妖党 及妓妾谓之水仙,投水从死者百数。余众复推恩妹夫卢循为主。自恩初入海,所虏 男女之口,其后战死及自溺并流离被传卖者,至恩死时裁数千人存,而恩攻没谢琰、 袁山松,陷广陵,前后数十战,亦杀百姓数万人。

  卢循,字于先,小名元龙,司空从事中郎谌之曾孙也。双眸冏彻,瞳子四转, 善草隶弈棋之艺。沙门慧远有鉴裁,见而谓之曰:“君虽体涉风素,而志存不轨。” 循娶孙恩妹。及恩作乱,与循通谋。恩性酷忍,循每谏止之,人士多赖以济免。恩 亡,余众推循为主。元兴二年正月,寇东阳,八月,攻永嘉。刘裕讨循至晋安,循 窘急,泛海到番禺,寇广州,逐刺史吴隐之,自摄州事,号平南将军,遣使献贡。 时朝廷新诛桓氏,中外多虞,乃权假循征虏将军、广州刺史、平越中郎将。

  义熙中,刘裕伐慕容超,循所署始兴太守徐道覆,循之姊夫也,使人劝循乘虚 而出,循不从。道覆乃至番禺,说循曰:“朝廷恆以君为腹心之疾,刘公未有旋日, 不乘此机而保一日之安,若平齐之后,刘公自率众至豫章,遣锐师过岭,虽复君之 神武,必不能当也。今日之机,万不可失。既克都邑,刘裕虽还,无能为也。君若 不同,便当率始兴之众直指寻阳。”循甚不乐此举,无以夺其计,乃从之。

  初,道覆密欲装舟舰,乃使人伐船材于南康山,伪云将下都货之。后称力少不 能得致,即于郡贱卖之,价减数倍,居人贪贱,卖衣物而市之。赣石水急,出船甚 难,皆储之。如是者数四,故船版大积,而百姓弗之疑。及道覆举兵,案卖券而取 之,无得隐匿者,乃并力装之,旬日而办。遂举众寇南康、庐陵、豫章诸郡,守相 皆委任奔走。镇南将军何无忌率众距之,兵败被害。

  循遣道覆寇江陵,未至,为官军所败,驰走告循曰:“请并力攻京都,若克之, 江陵非所忧也。”乃连旗而下,戎卒十万,舳舻千计,败卫将军刘毅于桑落洲,迳 至江宁。道覆素有胆决,知刘裕已还,欲乾没一战,请于新亭至白石,焚舟而上, 数道攻之。循多谋少决,欲以万全之计,固不听。道覆以循无断,乃叹曰:“我终 为卢公所误,事必无成。使我得为英雄驱驰,天下不足定也!”裕惧其侵轶,乃栅 石头,断柤浦,以距之。循攻栅不利,船舰为暴风所倾,人有死者。列阵南岸,战 又败绩。乃进攻京口,寇掠诸县,无所得。循谓道覆曰:“师老矣!弗能复振。可 据寻阳,并力取荆州,徐更与都下争衡,犹可以济。”因自蔡洲南走,复据寻阳。 裕先遣群率追讨,自统大众继进,又败循于雷池。循欲遁还豫章,乃悉力栅断左里。 裕命众攻栅,循众虽死战,犹不能抗。裕乘胜击之,循单舸而走,收散卒得千余人, 还保广州。裕先遣孙处从海道据番禺城,循攻之不下。道覆保始兴,因险自固。循 乃袭合浦,克之,进攻交州。至龙编,刺史杜慧度谲而败之。

  循势屈,知不免,先鸩妻子十余人,又召妓妾问曰:“我今将自杀,谁能同者?” 多云:“雀鼠贪生,就死实人情所难。”有云:“官尚当死,某岂愿生!”于是悉 鸩诸辞死者,因自投于水。慧度取其尸斩之,及其父嘏;同党尽获,传首京都。

  谯纵,巴西南充人也。祖献之,有重名于西土。纵少而谨慎,蜀人爱之。为安 西府参军。义熙元年,刺史遣纵及侯晖等领诸县氐进兵东下。晖有贰志,因梁州人 不乐东也,将图益州刺史毛璩,与巴西阳昧结谋于五城水口,共逼纵为主。纵惧而 不当,走投于水,晖引出而请之,至于再三,遂以兵逼纵于舆上。攻璩弟西夷校尉 瑾于涪城,城陷,瑾死之,纵乃自号梁、秦二州刺史。璩闻纵反,自略城步还成都, 遣参军王琼率三千人讨纵,又遣弟瑗领四千兵继琼后进。纵遣弟明子及晖距琼于广 汉,琼击破晖等,追至绵竹。明子设二伏以待之,大败琼众,死者十八九。益州营 户李腾开城以纳纵。

  毛璩既死,纵以从弟洪为益州刺史,明子为镇东将军、巴州刺史,率其众五千 人屯白帝,自称成都王。明年,遣使称籓于姚兴,将顺流东寇,以讨车骑将军刘裕 为名,乞师于姚兴,且请桓谦为助,兴遣之。

  九年,刘裕以西阳太守硃龄石为益州刺史,宁朔将军臧喜、下邳太守刘钟,兰 陵太守蒯恩等率众二万,自江陵讨纵。初谋元率,佥难其人,龄石资名素浅,裕违 众拔之,授以麾下之半。藏喜,裕妻弟也,位出其右,又隶焉。龄石次于白帝,纵 遣谯道福重兵守涪。龄石师次平模,去成都二百里,纵遣其大将军侯晖、尚书仆射 谯诜屯平模,夹岸连城,层楼重栅,众未能攻。龄石谓刘钟曰:“天方暑热,贼今 固险,攻之难拔,只困我师。吾欲蓄锐息兵,伺隙而进,卿以为何如?”钟曰: “不然。前扬声言大将由内水,故道福不敢舍涪,今重军逼之,出其不意,侯晖之 徒已破胆矣。正可因其凶而攻之,势当必克。克平模之后,自可鼓行而前,成都必 不能守。若绥兵相持,虚实相见,涪军复来,难为敌也。进不能战,退无所资,二 万余人因为蜀子虏耳。”从之。翌日,进攻皆克,斩侯晖等,于是遂进。纵之城守 者相次瓦解,纵乃出奔。其尚书令马耽封仓库以待王师。及龄石入成都,诛纵同祖 之亲,余皆安堵,使复其业。

  纵之走也,先如其墓,纵女谓纵曰:“走必不免,只取辱焉。等死,死于先人 之墓可也。”纵不从,投道福于涪。道福怒谓纵曰:“大丈夫居如斯功业,安可弃 哉!今欲为降虏,岂可而得!人谁不死,何惧之甚!”因投纵以剑,中其马鞍。纵 去之,乃自缢。道福谓其徒曰:“吾养尔等,正为今日。蜀之存亡,实系在我,不 在谯王。我尚在,犹足一战。”士咸许诺。乃散金帛以赐其众,众受之而走。道福 独奔广汉,广汉人杜瑾执之。硃龄石徙马耽于越巂,追杀之。耽之徙也,谓其徒曰: “硃侯不送我京师,灭众口也,吾必不免。”乃盥洗而卧,引绳而死。须臾,龄石 师至,遂戮尸焉。

  史臣曰:惠皇失御,政紊朝危,难起萧墙,毒痡函夏,九州波骇,五岳尘飞, 干戈日寻,戎车竞逐。王弥好乱乐祸,挟诈怀奸,命俦啸侣,伺间侯隙,助悖逆于 平阳,肆残忍于都邑,遂使生灵涂炭,神器流离,邦国轸《麦秀》之哀,宫庙兴 《黍离》之痛,岂天意乎?岂人事乎?何丑虏之猖狂而乱离之斯瘼者也!张昌等或 氏张淮浦,或蚁聚荆衡,招乌合之凶徒,逞豺狼之贪暴,凭陵险隘,倔强江湖, 未淹岁稔,咸至诛戮,实自取之,非为不幸。峻约同恶相济,生此乱阶,孙卢同类 相求,嗣成妖逆。至乃干戈扫地,灾沴滔天,虽樊谢之毒被含灵,李郭之祸延宫阙, 方凶比暴,弗是加也。谯纵乘兹衅隙,肆彼奸谋,旋踵而亡,无足论矣。

  赞曰:中朝隳政,王弥肇乱。神器流离,生灵涂炭。群妖伺隙,构兹多难。荐 食荆衡,陵虐江汉。孙卢奸慝,约峻残贼。穷凶极暴,为鬼为蜮。纵窃岷峨,旋至 颠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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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载记序

  古者帝王,乃生奇类、淳维,伯禹之苗裔,岂异类哉?反首衣皮,餐膻饮氵重, 而震惊中域,其来自远。天未悔祸,种落弥繁。其风俗险诐,性灵驰突,前史载之, 亦以详备。轩帝患其干纪,所以徂征;武王窜以荒服,同乎禽兽。而于露寒之野, 候月觇风,睹隙扬埃,乘间骋暴,边城不得缓带,百姓靡有室家。孔子曰:“微管 仲,吾其被发左衽矣。”此言能教训卒伍,整齐车甲,边埸既伏,境内以安。然则 燕筑造阳之郊,秦堑临洮之险,登天山,绝地脉,苞玄菟,款黄河,所以防夷狄之 乱中华,其备豫如此。

  汉宣帝初纳呼韩,居之亭鄣,委以候望,始宽戎狄。光武亦以南庭数万徙入西 河,后亦转至五原,连延七郡。董卓之乱,则汾晋之郊萧然矣。郭钦腾笺于武帝, 江统献策于惠皇,皆以为魏处戎夷,绣居都鄙,请移沙塞之表,定一殷周之服。统 则忧诸并部,钦则虑在盟津。言犹自口,元海已至。语曰“失以豪厘”,晋卿大夫 之辱也。聪之誓兵,东兼齐地;曜之驰旆,西逾陇山,覆没两京,蒸徒百万。天子 陵江御物,分据地险,回首中原,力不能救,划长淮以北,大抵弃之。胡人利我艰 虞,分镳起乱;晋臣或阻兵遐远,接武效尤。

  大凡刘元海以惠帝永兴元年据离石称汉。后九年,石勒据襄国称赵。张氏先据 河西,是岁,自石勒后三十六年也,重华自称凉王。后一年,冉闵据鄴称魏。后一 年,苻健据长安称秦。慕容氏先据辽东称燕,是岁,自苻健后一年也,俊始僭号。 后三十一年,后燕慕容垂据鄴。后二年,西燕慕容冲据阿房。是岁也,乞伏国仁据 桴罕称秦。后一年,慕容永据上党。是岁也,吕光据姑臧称凉。后十二年,慕容德 据滑台称南燕。是岁也,秃发乌孤据廉川称南凉,段业据张掖称北凉。后三年,李 玄盛据敦煌称西凉。后一年,沮渠蒙逊杀段业,自称凉。后四年,谯纵据蜀称成都 王。后二年,赫连勃勃据朔方称大夏。后二年,冯跋杀离班,据和龙称北燕。提封 天下,十丧其八,莫不龙旌帝服,建社开祊,华夷咸暨,人物斯在。或篡通都之乡, 或拥数州之地,雄图内卷,师旅外并,穷兵凶于胜负,尽人命于锋镝,其为战国者 一百三十六载,抑元海为之祸首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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