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学人列传

     著书立意乃赠花于人之举,然万卷书亦由人力而为,非尽善尽美处还盼见谅 !

                     —— 华辀远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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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櫰三

  顾櫰三,字秋碧,江苏江宁人。

  少孤贫,母以十指课之读,弗给,或丐食于邻焉,用是读益苦。稍长,以敏捷称,才名满江南北。尝一日中为长幅骈俪文三四首,洋洋数千言,华赡工整。至制举文,一日更毋虑八九首。补岁贡生。治经通训诂,尤擅长于史学。以司马氏、范氏书恒不志艺文,说者每引为憾,乃竭十数年之力,旁搜博采,成《补后汉书艺文志》三十一卷,分二十九类,既逐条疏其出处,而如《诗》小序、《书》古文,郑、贾、服诸儒所撰著之荦荦大者,辨证加详,凡群书佚文有可考见,亦复辑载无遗。末附《经学师承》及《明习谶纬》两门,较《儒林传》所载尤多倍蓰,迥非钱、侯、姚等《补志》所能望其项背。清河王氏获手稿,亟排印于《小方壶斋丛书》。别有《补五代史艺文志》,仅一卷,且考释无多,或非其定本也。其他著述甚众。子联鏕避乱走淮上,依丁柘塘,全稿为所剽窃,取出者止十一二。王氏复刊其辑通俗文佚文一卷,《风俗通义佚文》一卷。而《然松阁赋抄诗抄》若干卷,则收入《金陵丛书》。凄声郁旨,恒冠绝一时侪辈云。

顾炎武

  亭林初名绛,国变后改名炎武,字曰宁人,学者称为亭林先生。江苏昆山人。生明万历四十一年,卒清康熙二十一年,年七十(1613-1682)。

  他是一位世家子弟--江南有名的富户。他承祖父命出继堂叔为子。他的母亲王氏,十六岁未婚守节,抚育他成人。他相貌丑怪,瞳子中白而边黑,性情耿介,不谐于俗,唯与同里归玄恭(庄)为友,时有归奇顾怪之目(归玄恭,明亡后屡次起义,晚年筑土室于丛冢间,与妻偕隐,自署门联云:"妻太聪明夫太怪,人何寥落鬼何多。")

  他少年便留心经世之学,最喜欢抄书。遍览二十一史,明代十二朝实录,天下图经,前辈文编说部,以至公移邸抄之类,有关于民生利害者,分类录出,旁推互证。著《天下郡国利病书》,未成而国难作。清师下江南,亭林纠合同志起义兵守吴江。失败后,他的朋友死了好几位,他幸而逃脱。

  他母亲自从昆山城破之日起绝粒二十六日而死,遗命不许他事满洲。他本来是一位血性男子,受了母亲这场最后热烈激刺的教训,越发把全生涯的方向决定了。(《亭林余集》里有一篇《王硕人行状》,读之便可知亭林受母亲影响之程度)他初时只把母亲浅殡,立意要等北京恢复,崇祯帝奉安后,才举行葬礼。过了两年,觉得这种希望很渺茫,勉强把母先葬,然而这一段隐痛,永久藏在他心坎中,终身不能忘却。他后来弃家远游,到老不肯过一天安逸日子,就是为此。

  他葬母之后,隆武帝(唐王)在福建,遥授他职方司主事。他本要奔赴行在,但因为道路阻隔,去不成。他看定了东南的悍将惰卒,不足集事,且民气柔脆,地利亦不宜于进取,于是决计北游,想通观形势,阴结豪杰,以图光复。曾五谒孝陵(明太祖陵,在南京),六谒思陵(明怀宗陵,在直隶昌平)。其时他的家早已破了,但他善于理财,故一生羁旅,曾无困乏。每到一地,他为有注意价值者,便在那里垦田,垦好了,交给门生或朋友经营,他又往别处去。江北之淮安,山东之章丘,山西雁门之北、五台之东,都有他垦田遗迹。可见他绝对的不是一位书呆子,他所提倡穷经致用之学,并非纸上空谈。若论他生平志事,本来不是求田问舍的人。原有的家产尚且弃而不顾,他到处经营这些事业,弄些钱做什么用处?我们试想一想。他下半世的生涯,大半消磨在旅行中。他旅行,照例用两匹马换着骑,两匹骡驮带应用书籍。到一险要地方,便找些老兵退卒,问长问短,倘若和平日所闻不合,便就近到茶房里打开书对勘。到晚年,乃定居陕西之华阴,他说:"秦人慕经学,重处士,持清议,实他邦所少,而华阴绾毂关河之口,虽足不出户,而能见天下之人,闻天下之事。一旦有警,入山守险,不过十里之遥。若志在四方,则一出关门,亦有建瓴之势"。可见他即住居一地,亦非漫无意义。他虽南人:下半世却全送在北方,到死也不肯回家,他本是性情极厚、守礼极严的君子。他父母坟墓,忍着几十年不祭扫。夫人死了,也只临风一哭。为何举动反常到如此田地?这个哑迷,只好让天下万世有心人胡猜罢了。

  他北游以前,曾有家中世仆,受里豪唆使,告他"通海"。当时与鲁王、唐王通者,谓之通海。他亲自把那仆人抓住投下海去!因此闹了场大官司,几乎送命。康熙三年,他在京,山东忽然闹什么文字狱,牵连到他。他立刻亲到济南对簿,入狱半年。这是他一生经过的险难。

  康熙十六年开博学鸿儒科,都中阔人,相争要罗致他。他令他的门生宣言:"刀绳具在,无速我死"。次年开明史馆,总裁叶方蔼又要特荐他。他给叶信说:"七十老翁何所求?正欠一死。若必相逼,则以身殉之矣。"清廷诸人,因此再不敢惹他。

  他的外甥徐乾学、徐元文,少时由他抚养提拔。后来他们做了阔官,要迎养他南归,他无论如何都不肯。他生平制行极严。有一次徐乾学兄弟请他吃饭,入坐不久,便起还寓。乾学等请终席张灯送归,他作色道:"世间唯有淫奔、纳贿二者皆于夜行之,岂有正人君子而夜行者乎?"其方正类如此。

  先生讲求经世之学,究心一代掌故,考制度得失,生民利害,与前史旁推互证,而折其中于六经。游历所至,以骡马载书自随,凡西北阨塞,东南海陬,必呼老兵退卒询其曲折,与平日所闻不合,即发书检勘。或径行平原大野无足措意,则马上默诵诸经注疏,偶有遗忘,即又发书熟读之。放所撰《天下郡国利病书》百二十卷,取二十一史,十三朝实录,天下图经,旁逮文编说部公移邸抄之类,凡有关于国计民生者随录之,斟酌损益,不空言泥古,务质之今日所可行,垂二十年始就。其别有一编曰《肇域志》,则考索利病之馀合图经而成者。今偶获传本,书计百卷,密行细字,所自谓"本行不尽,则注之旁;旁又不尽,则又别为备录"者也。惜虽造端宏大,而《郡国》仅具长编,颇疏义例;《肇域》又未遑删定,以成一家之言。

  先生精于音韵之学,据遗经以正六朝唐人之失,据唐人以正来人之失,著《音学五书》:一、《音论》三卷,分十五篇,皆引据古人之说以相证验,持论精博。惟入声变乱旧法,后来音韵学者,愈阐愈密,或出其所论之外。要其发明古义,则陈第后屹为正宗;二、《诗本音》十卷,主陈第诗无叶韵说,不与吴棫《补音》争,而亦全不用棫例;列本证旁证二条,明古音原作是读,非由迁就,故曰本音。举南宋来随意叶读之谬,至是廓清。三、《易音》三卷,以其音与诗音异,又或往往不韵,乃不如诗音之确,且有附会;然考核精当处,于古音不无有裨。四、《唐韵正》二十卷,以古音正唐韵之讹,逐字以求古吉,当移出者移出之,当移入者移入之。视他家谬执今韵言古音,但知有字之当入,而不知当出,以至今古纠牵,不可究诘;其体例特为明晰。五、《古音表》二卷,分十部--一东、冬、钟、江;二支、脂、之、微、齐、佳、皆、灰、咍;三鱼、虞、模、侯;四真、谆、文、殷、元、魂、痕、寒、桓、删、山、先、仙;五萧、宵、肴、豪、幽;六歌、戈、麻;七阳、唐;八耕、清、青;九蒸、登;十侵、覃、淡、盐、添、咸、衔、严--凡以平为部首三声随之。其移入与割并之部附见其中。考以古法,多相吻合。另《韵补表》一卷,于古音叶读之舛误,今韵叶读之乖方,各为别注,得失自见。

  先生兼嗜金石,当其足迹所经,荒山颓址,遇有古碑遗迹,必披蓁菅,拭斑藓读之,手录其要以归。著《求古录》一卷,《金石文字记》六卷,《石经考》一卷,每有欧、赵、洪、王所不及者。

  先生生平精诣之书,无过《日知录》三十二卷。于经义、史学、官方、吏治、财赋、典礼、舆地、艺文之属,一一疏通其源流,考正其谬误,最有补于学术世道。自序云:"愚自少读书,有所得辄记之,其有不合,时复改定;或古人先我而有者,则遂削之。"其去取谨慎、空诸依傍如此。晚益笃志经学,居华阴时有求文者,告之曰:"文不关于经术政理之大者不足为也。韩文公起八代之衰,若但作《原道》《谏佛骨表》《平淮西碑》《张中丞传叙》,而一切谀墓之文不作,岂不诚山斗乎。"排斥王派理学最力,谓"经学即理学也。自有舍经学以言理学者,而邪说以起。"乃本朱子之说,参之以黄东发回抄,所以归咎于上蔡、横渠、象山者甚峻,作《下学指南》一卷。凡请讲学者,亦谢绝之。在关中对人曰:"诸君,关学之馀也。横渠蓝田之教,以礼为先。孔子尝言'博我以文,约我以礼',而刘康公亦云'民受天地之中以生,所谓命也;是以有动作礼义威仪之则以定命'。然则君子为学,告礼何由?近来讲学之师,专以聚徒立帜为心,而其教不肃,方将赋茅鸱之不暇,何问其馀哉!"其宗旨所存,具见于与友人论学书云;

  "所谓圣人之道者如之何?曰'博学于文',曰'行已有耻'。自一身以至于天下国家,营学之事也;自于臣弟友以至出入往来辞受取与之间,皆有耻之事也。士而不失言耻,则为无本之人;非好古多闻,则为空虚之学。以无本之人,而讲空虚之学,吾见其日从事于圣人,而去之弥远也!"

  康熙庚申,其妻殁于家,寄诗挽之而已。次岁,卒于华阴,年六十九。无子,自立从子衍生为后。门人奉丧归葬昆山。所撰著除上述外,尚有《顾氏谱系考》一卷,《菰中随笔》三卷,《救文格论》一卷,《杂录》一卷,《亭林文集》六卷,《诗集》五卷,《馀集》一卷。高弟子吴江潘耒收其遗书,序而传之。

  其做学问的方法,第一要看他搜集资料何等精勤。亭林是绝顶聪明人,谅来谁也要承认。但他做工夫却再笨没有了。他从小受祖父之教,说"著书不如抄书"。(《文集》卷二《抄书自序》)他毕生学问,都从抄书入手;换一方面看,也可说他"以抄书为著书"。如《天下郡国利病书》、《肇域志》全属抄撮未经厘定者。(《天下郡国利病书》自序云:历览二十一史,以及天下郡县志书,一代名公文集,及章卷文册之类,有得即录,其成四十余帙。《肇域志》自序云:先取《一统志》,后取各省府州县志,后取二十一史,参互书中,凡阅书一千余部。本行不尽,则注之旁行;旁行不尽,则别为一集,曰备录。)若《日知录》,实他生平最得意之作。我们试留心细读,则发表他自己见解者,其实不过十之二三,抄录别人的话最少居十之七八。故可以说他主要的工作,在抄而不在著。

  虽说抄书,却绝非如"文抄公"那样为抄而抄,实际上是寓创新于抄书之中。有人问他《日知录》又成几卷,他答道:

  尝谓今人纂辑之书,正如今人之铸钱。古人采铜于山,今人则买旧钱名之曰废铜以充铸而已。所铸之钱既已粗恶,而又将古人传世之宝舂剉碎散,不存于后,岂不两失之乎?承问《日知录》又成几卷,盖期之以废铜。而某自别来一载,早夜诵读,反复寻究,仅得十余条,然庶几采山之铜也。(《文集》卷四《与人书十》。)

  你说《日知录》这样的书容易做吗?他一年工夫才做得十几条。我们根据这种事实,可以知道,不独著书难,即抄也不容易了。须知凡用客观方法研究学问的人,最要紧是先彻底了解一事件之真相,然后下判断。能否得真相,全视所凭藉之资料如何。资料,从量的方面看,要求丰备;从质的方面看,要求确实。所以资料之搜罗和别择,实占全工作十分之七八。明白这个意思,便可以懂得亭林所谓采山之铜与铜之分别何如。他这段话对于治学方法之如何重要,也可以领会了。

  亭林的《日知录》,后人多拿来比黄东发的《黄氏日抄》和王厚斋的《困学纪闻》。从表面看来,体例象是差不多,细按他的内容,却有大不同处。东发、厚斋之书,多半是单词片义的随手札记。《日知录》不然,每一条大率皆合数条或数十条之随手札记而始能成,非经过一番"长编"工夫,决不能得有定稿。试观卷九宗室、藩镇、宦官各条;卷十苏松二府田赋之重条,卷十一黄金、银、铜各条,卷十二财用、俸禄、官树各条,卷二十八押字、邸报、酒禁、赌博各条,卷二十九骑、驿、海师、少林僧兵、徙戎各条,卷三十古今神柯条,卷三十一长城条,则他每撰成一条,事前要多少准备工夫,可以想见。所以每年仅能成十数条,即为此。不然,《日知录》每条短者数十字,最长亦不过一二千字,何至旬月才得一条呢?不但此也,《日知录》各条多相衔接,含有意义。例如卷十三周末风俗、秦纪会稽山刻石、两汉风俗、正始、宋世风俗、清议、名教、廉耻、流品、重厚、耿介、乡愿之十二条,实前后照应,共明一义,剪裁组织,煞费苦心。其他各卷各条,类此者也不少。所以,如果拿阎百诗的《潜丘札记》和《黄氏日抄》《困学纪闻》相比,还有点像。顾亭林的《日知录》,却与他们都不像。他们的随手札记,性质属于原料或粗制品,最多可以比绵纱或纺线。亭林精心结撰的《日知录》,确是一种精制品,是篝灯底下纤纤女手亲织出来的布。亭林作品的价值全在此。后来王伯申(王引之)的《经传释词》、《经义述闻》、陈兰甫的《东塾读书记》都是模仿这种工作。这种工作正是科学研究之第一步,无论做何种学问都该用他。

  亭林对于著述家的道德问题,极为注意。他说:"凡作书者莫病乎其以前人之书改窜为自作也"。(《文集》卷二《抄书自序》)又说:"晋以下人,则有以他人之书而窃为己作者,郭象《庄子注》,何法盛《晋中兴书》之类是也。若有明一代之人,其所著书,无非窃盗而已。"《日知录》卷十八《窃书》条)又说:"今代之人,但有薄行而无隽才,不能通作者之义,其盗窃所成之书,必不如元本,名为'钝贼'何辞?"(同上)他论著述的品格,谓"必古人所未及就,后世之所必不可无者,而后为之"。(《日知录》卷十九《著书之难条)他做《日知录》成书后常常勘改,"或古人先我而有者,则削之"(《日知录?自序》)然则虽自己所发明而与前人暗合者尚且不屑存,何况剽窃!学者必须有此志气,才配说创造哩。自亭林极力提倡此义,遂成为清代学者重要之信条。"偷书贼"不复能存立于学者社会中,于学风所关非细。

  大学者有必要之态度二:一曰精慎,二曰虚心。亭林著作最能表现这种精神。他说:"著述之家,最不利乎以未定之书传之于人。"(《文集》卷四《与潘次耕书》)又说:"古人书如司马温公《资治通鉴》、马贵与《文献通考》,皆以一生精力为之......后人之书,愈多而愈舛漏,愈速而愈不传。所以然者,视成书太易而急于求名也。"(《日知录》卷十九《著书之难》条)潘次耕请刻《日知录》,他说要再待十年。其初刻《日知录?自序》云:"旧刻此八卷,历今六七年。老而益进,始悔向日学之不博,见之不卓。......渐次增改,......而犹未敢自以为定。......盖天下之理无穷,而君子之志于道也,不成章不达。故昔日之所得,不足以为矜;后日之所成,不容以自限。"(《文集》卷二)

  亭林说:"人之为学,不可自小,又不可自大......自小,少也;自大,亦少也。"(《日知录》卷七《自视然》条)他的《日知录》,阎百诗驳正若干条,他一见便欣然采纳。(见赵执信所作阎墓志)他的《音学五书》,经张力臣改正一二百处。(见《文集》卷四《与潘次耕书》)他说:"时人之言,亦不敢没君子之谦也,然后可以进于学。"(《日知录》卷二十《述古》条)。这种态度,真永远可为学者模范了。

  亭林的奢述,若论专精完整,自然比不上后人。若论方面之多,气象规模之大,则乾嘉诸老,恐无人能出其右。要而论之,清代许多学术,都由亭林发其端,而后人衍其绪。

  此外著述,尚有《五经同异》三卷,《左传杜解补正》三卷,此外《九经误字》一卷,《五经考》一卷,《求古录》一卷,《韵补正》一卷,《二十一史年表》十卷,《历代宅京记》二十卷,《十九陵图志》六卷,《万岁山考》一卷,《昌平山水记》二卷,《岱岳记》八卷,《北平古今记》十卷,《建康古今记》十卷,《营平二州史事》六卷,《官田始未考》一卷,《京东考古录》一卷,《顾氏谱系考》一卷,《谲觚》一卷,《茀录》十五卷,《明季实录》一卷,《圣安皇地本纪》二卷,《救文格论》、《诗律蒙告》、《下学指南》各一卷,《当务书》六卷,《菰中随笔》三卷,《文集》六卷,《诗集》五卷。其书或存或佚今不具注。但观其目,可以见其影响于后此学术界者如何矣。要之,亭林在清学界之特别位置,一在开学风,排斥理气性命之玄谈,专从客观方面研察事务条理。二曰开治学方法,如勤搜资料,综合研究,如参验耳日闻见以求实证,如力戒雷同剿说。如虚心改订不护前失之类皆是。三曰开学术门类,如参证经训史迹,如讲求音韵,如说述地理,如研精金石之类皆是。独有生平最注意的经世致用之学,后来因政治环境所压迫,竟没有传人。他的精神,一直到晚清才渐渐复活。至于他的感化力所以能历久常新者,不徒在其学术之渊粹,而尤在其人格之崇峻。

顾祖禹

  顾祖禹(1631--1692),字景范,无锡人。

  父柔谦,字刚中,精于史学,著《山居赘论》一书。先生少承家学,不事帖括,经史皆能背诵如流。为人沈敏有大略,廉介朴厚,不求名于时。好远游,足迹遍天下,无所遇,归而闭户著《读史方舆纪要》。首舆图,次历代州域形势,次直隶十三省封域山川险要,次川渎异同,以天文分野终焉,全书共一百三十卷。凡职方广舆诸书,承讹袭谬,皆一一驳正,悉据正史考订折衷之。于山川形势险要,古今用兵战守攻取成败得失之迹,皆有论证。虽荒僻幽仄之地,皆如目见而身履之。其论之最精者,谓:"天下之形势,视乎建都;故边与腹无定所,有在此为要害,而彼为散地,在彼为散地,而此为要害者。"又谓:"有根本之地,有起事之地。立本着必审天下之势,而起事常不择地。"先生为此书,年二十九始属稿,五十乃成,无一日中辍。自言:"舟车所经,必览城郭,按山川,稽里道,问关津,以及商旅之子,征戍之夫,或与从容谈论,考核异同。"用力可谓勤矣!故读其书可以不出户牖而周知天下之形胜。为地理之学者莫之或先焉。魏叔子称其"深思远识在语言文字之外",推为数千年绝无仅有之书,非虚誉也。咸丰时粤寇入吴之道,先生书已先言之,可不谓卓识哉!

桂馥

  桂馥(1736--1805),字冬卉,号未谷,山东曲阜人。

  先世籍贵溪,明初以从征功世袭尼山卫百户,因家焉。少嗜学,于书无所不读,尤究心小学金石,工篆隶。乾隆戊子,用优行灵成均,得交翁阁学方纲,相与考订,所造益精。已而教习期满,补长山训导。病后生多空疏,与历城周永年置借书园,藏书万卷,并祠汉经师其中,贫士好学者辄贷与之。已酉,举于乡。越明岁,成进士,时年五十余矣。寻授云南永平县知县。永平故为滇边邑,卧阁以治,境宇帖然,政简刑清,遂得以暇自理经生业。

  尝谓:"士不通经,不足致用。训诂不明,不足以通经。"乃自诸生至通籍,四十年间,日取许氏《说文》与诸经之义相疏证,成《说文义证》五十卷。辗转推通,征引赅博,前之段若膺,后之王菉友,差相鼎足,均为许氏功臣。又绘祭酒以下,连二徐、张有吾、邱衍之属,作《说文统系图》。因题其室曰"十二篆师精舍",盖毕生精力咸萃于是。

  他著有《札璞》十卷,考据亦详赡明确,不让钱竹汀之《养新录》。复有《缪篆分韵》五卷,《晚学集》八卷,《诗集》四卷。兼娴刻印,世人比诸文三桥;然特末技,未足为先生重也。年七十,卒于官。

桂文灿

  桂文灿,字子白,广东南海人。

  道光二十九年举人,拣选知县。同治中,献所著《经著丛书》,旋奉谕云:"所呈诸书,考证笺注,均尚详明。《群经补证》一编,于近儒诸经说多所纠正,荟萃众家,确有依据,具见潜心研究之功。"丛书为;《易大义补》一卷,《禹贡川泽考》二卷,《毛诗释地》六卷,《诗笺礼注异义考》一卷,《周礼今释》六卷,《三疾评》三卷,《论语皇疏考证》十卷,《学经集证》四卷,《孝经集解》一卷,《孟子赵注考证》一卷,《群经补证》六卷,共十一卷。寻复应诏陈言,其荦荦大者"曰严甄别以清仕途,曰设幕职以重考成,曰分二途以励科甲,曰裁孱弱以节糜费,曰铸银钱以资利用。载诸朝报,天下传诵,并多见之施行。光绪九年,选授湖北郧县知县。履任后,无幕客,无家人,事无大小,皆躬亲之,以积劳卒于官。

  岭南自嘉、道中阮文达设学海堂,经学日兴,人才彬彬辈出,而其后承学之士喜立门户。尊朱者轻郑,尊郑者薄朱,驯致有失本意。独文灿追述阮公遗言,谓:"周公尚文,范之以礼;尼山论道,教之以孝。苟博文而不能约礼,明辨而不能笃行,非圣人之学也。郑君、朱子皆大儒,其行同,其学亦同。"因著《朱子述郑录》二卷,与《毛诗传假借考》一卷,《毛诗郑读考》一卷,《诗古今文注》二卷,《毛诗释地》六卷,《周礼通释》六卷,《春秋左传集注》一卷,《春秋列国疆域考》一卷,图一卷,《重辑江氏论语集解》二卷,《四书集注笺》四卷,《经学辑要》一卷,《经学博采录》十二卷,《群经舆地表》一卷,《说文部首句读》一卷,《子思子集解》一卷,《弟子职解诂》一卷,《四海记》一卷,《海国表》一卷,《海防要览》二卷,《掌故纪闻》二卷,《牧令刍言》二卷,《疑狱纪闻》一卷,《周髀算经考》一卷,奏疏四卷,《潜心堂文集》十二卷,稿均藏于家。又尝与修《广东图说》九十二卷,论者谓其所著书精湛处陈兰甫或不逮云。

杭世骏

  杭世骏(1696--1773),字大宗,别字堇甫,浙江仁和人。

  少负异才,于学无所不贯。所藏书,拥榻积几,不下数万卷,沉潜其中,目睇手纂,几忘晨夕。举雍正甲辰乡试。受聘为福建同考官。乾隆元年,召试鸿词,授编修。校勘武英殿《十三经》《二十四史》,纂修《三礼义疏》。先生博闻强记,口如悬河。时方苞负重名,先生独侃侃与辨,方逊避之。有先达以经学相质,一览曰:"某说见某书某集,拾唾何为?"学子有请益者,问其所业,以一经对,则以经诘之;复以一史对,则以史诘之,皆穷。乃曰;"某于西晋末十六国事差能详耳。"先生曰:"汝知是时有慕容垂乎?垂长若干尺?得年几何?"其人惭沮去。以此颇丛忌嫉。改御史,条上四事,下吏议,寻放还。然高宗仍纳其言。

  罢归,壮门奉母,自号秦亭老民。偕里中耆旧及方外友结南屏诗社。后迎驾湖上,赐复原官。卒年八十馀。

  先生性简傲通脱,不事修饰;虽同辈时或遭其睥睨。然自谓;"吾经学不如吴东壁,史学不如全榭山,诗学不如厉樊榭。"则又谦退如此。然先生之学,实于史为精。既为《诸史然疑》、《史记考异》、《两汉书疏证》、《三国志补注》、《晋书补传赞》、《北史搴稂》诸书;晚年更思补纂《金史》。至特构"补史亭",成书几百馀卷。

  先生兼通礼学,有请复汉儒卢植从祀议。又议;当制服可以立师道,厉浇季。朋友不制服,防不肖者贡媚权势,贤者结怨流俗。时论皆以为治。在馆阁尝自《永乐大典》抄辑宋元来诸儒礼记说数百卷,以续宋卫正叔书。惟所著除《道古堂文集》四十八卷、《诗集》二十六卷外,仅《石经考异》二卷,《诸史然疑》一卷,《两汉蒙拾》二卷,《晋书补传赞》一卷,《文选课虚》四卷,《续方言》二卷,《榕城诗话》三卷,《三国志补注》六卷,《质疑》二卷,《词科掌录》若干卷,均刊行。《续礼记集说》若干卷,近始付梓于浙局。《金史补》残存五卷,藏江南图书馆。馀着《史汉北齐疏证》暨《历代艺文志》、《两浙经籍志》、《续经籍考》等遗稿,均不可得矣。

郝懿行

  郝懿行(1757--1825),字恂九,号兰皋,山东栖霞人。

  嘉度己未进士,官户部主事。为人恂默谦退,呐若不出口;惟谈论经义,则喋喋忘倦。所居四壁萧然,处之晏如。浮沉郎署二十年,官情极淡,惟一肆力于著述。所著有《尔雅义疏》十九卷,用力最久,稿凡数易,垂殁而后成。谓:"邵氏《正义》于声音训诂之原尚多壅阂,故鲜发明。"乃不惮繁词以阐发"字借声转"之义;且草木虫鱼多出实验,遂夐非邵氏所可及。其说《春秋》,主张经文直书其事,褒贬自见,非圣人意为增减,成《说略》十二卷、《春秋比》二卷。于《易》,有《易说》十二卷;于《书》,有《书说》二卷、《图书辑要》一卷;于《诗》,有《诗说》二卷,《诗经拾遗》二卷;于《礼》,有《郑氏礼记笺》四十九卷。又以《竹书纪年》《山海经》传习者稀,每为后人羼乱,为援引各籍,正名辨物,订其讹谬,作《山海经笺疏》十八卷、《竹书纪年校正》十四卷。又尝正《荀子》杨注之误,作《补注》二卷。乙未,养疴,辍《尔雅》业,别览晋宋史书,成《晋宋书故》一卷,补《宋书刑法食货二志》一卷,刺取《宋书》琐语若干卷,杂抄晋文若干卷。田居时,咨询野老,静观物态,作《燕子春秋》、《蜂衙小记》各一卷。而《纪海错》一卷,尤足补证《禹贡疏》。其余《证俗文》十九卷,《晒书堂诗文集》十七卷,笔记八卷。道光乙酉卒于官。

  妻王氏名圆照,字瑞玉,亦博涉经史。先生卒后,辑其遗书,以求彰显于世。并撰《诗问》七卷,《列女传补注》,《列仙传校正》。是不可无传,故附著焉。

何秋涛

  何秋涛,字愿船,福建光泽人。

  儿时能举天下府厅州县名,数其四境所至。道光癸卯举于乡,逾年成进士,授刑部主事。益广交游,博览传记,学乃大进。著《律心》一书,上自《吕刑》,下至当代律文,贯串一编。寿阳祁相国见而奇之。惜稿本为人所窃,竟不获传。

  时京师言宋学者:倭文瑞公,曾文正公,何文贞公,吴侍郎廷栋,邵员外懿辰,丁正中彦俦;言汉学者:何编修绍基,张州判穆,苗贡生夔,及乡人陈御史庆镛;言古文者:梅郎中曾亮,朱御史琦,王都御拯,冯按察志炘。君专汉学,而日处诸公间,未尝以门户标异。其于经史百家之词,事物之理,考证钩析,务穷其原委,而要归于实用。刑部奉敕撰《律例根源》,亦多君所手定。陈御史坛尝得匿名书,法当毁,疑以质君,谓"军国重计宜上闻",援引故事,陈据之入告。凡通识类如此。

  尤精舆地之学。以俄罗斯地居北徼,与我边卡相近,著录家虽事纂辑,未有专书;乃始为《汇编》六卷,继复增加《详考》,本钦定诸书及正史为据,旁采图理琛而下,以逮西洋艾儒略、南怀仁辈各家论述,正其舛讹,去其荒谬,首列《圣训御书》十二卷,次《圣武述略》六卷,次《考》二十四卷,《传》六卷,《纪事》四卷,次《考辨》合二十卷,次《表》七卷,末为《图说》一卷,总八十卷。尚书陈孕恩代为进呈,文宗览之,许为学有根柢,赐名《朔方备乘》。俞懋勤展行走。未见以忧去。咸丰庚申,外寇入京师,书旋散亡。君亦穷困不自聊,客死于保定莲池书院,年三十九。子芳■〈禾来〉赉残搞谒李文忠公,文忠属畿辅志局为之理董校刊。

  其馀著《蒙古游牧记补注》四卷,《周书王会篇笺释》三卷,《一镫精会甲部槁》八卷,《校正元太祖亲征录》一卷,均先后刊行。尚有《篆隶源流》、《诗文集》若干卷。

何焯

  何焯(1661-1722),字屺瞻,号茶仙,江苏长洲人。先世曾以"义门"旌,学者称义门先生。

  孤介好学,初忤钱谦益、方苞,再忤徐乾学。主翁叔元家,翁受要人嗾劾汤斌,先生与绝交,即日移装去。

  康熙二十四年,充拔贡生。四十一年,圣祖南巡,李光地荐其博雅,遂召试,命直南书房。明年,赐举人。试礼部,下第。复赐进土,选庶吉士,仍直南书房。寻命侍读皇八子允禩贝勒府,兼武英殿纂修。然忌者滋多,散馆置下等,当黜,特诏留馆肄业。越十年,乃授编修。

  五十四年,驾在热河,有构蜚语以闻者,诏下狱;尽收其书,圣祖览之无怨望语,又得其辞吴县令馈金札,即赦之,留校书。

  六十一年病,诏赐医药,六月卒,年六十二。

  先生精干校书,所蓄数万卷;又多见宋元旧本,点勘讹脱,分别丹黄,藏书得何氏校本,以为至宝。所校定《两汉书》《三国志》,考证尤精核。世宗在潜邸,亦以《困学纪闻》属先生笺疏。乾隆五十年,方苞奏取其书付国子监,为新刊本所取正。先生凡有评识,必洞彻其表里,通核其时势,无一语无根据。每读书论世,辄思为用天下之具,故精审绝伦若此。书得晋唐人法,圣祖尝命书《四书章句集注》作锓板。所著《道古斋识小录》,多删取题识,为之最详慎。系狱时,门人某妄意中有忌讳语,投诸火。或谓为所乾没云。邑子蒋维钧刻其《读书记》五十八卷,行于世。先生事亲孝谨,推财产于兄弟。门人有才而贫者,恒饮食于其家而教之,著录四百余人,多知名。

洪榜

  洪榜,字汝登,一字初堂,安徽歙县人。

  年十五为诸生。乾隆乙酉拔贡。举乾隆戊子乡试。丙申,应天津召试,冠其伍,授内阁中书。

  少与同郡戴震、金榜交,粹于经学。因郑康成《易赞》,作《述赞》二卷。又著《明象》,未成书。其解《周易》,诂训本两汉,行文类先秦。又撰《四声韵和表》五卷、《示儿切语》一卷。先是,江永切字六百十有六,是书增补百三十九字;又以字母"见溪"等字注于《广韵》之目每字之上,以定喉吻舌齿唇五音。盖其书宗江、戴两家之说而加详焉。又著《周易古义录》,《书经释典》,《诗经古义录》,《诗经释典》,《仪礼十七篇书后》,《春秋公羊传例》,《论语古义录》,《初堂读书记》,《初堂随笔》,《许氏经义》诸书。留心奇遁之术,以其术犯造物忌,病中举所著火之。卒年仅三十五。

  先生律身以正,孝友著于乡。生平所学,服膺戴氏。戴氏作《孟子字义疏证》,当时读者不能通其指,惟先生称其"有功于六经孔孟之言甚大,使后之学者无驰心于高妙,而明察于人伦。"撰东原行状,载其《答彭尺木书》,--即推论疏证者,--朱筠见之,谓:"不必录,戴氏所传,要不在此。"先生乃上书极言"戴氏此书,非难程、朱也,正陆、王之失耳;非正陆、王也,辟老、释之邪说耳;非辟老、释也,辟夫后之学者,实为老、释而阳为儒书,授周、孔之言,入老、释之教,以老、释之似,乱周、孔之真,而皆附于程、朱之学。然则戴氏非故为异同,非缘隙酿嘲,非欲夺彼与此,昭昭甚明矣。"至今日,学者知不徒以声音训诂目东原,先生功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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