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唐书·列传

     著书立意乃赠花于人之举,然万卷书亦由人力而为,非尽善尽美处还盼见谅 !

                     —— 华辀远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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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传·卷八十五

  ○卢杞 子元辅

  白志贞 裴延龄 韦渠牟 李齐运 李实 韦执谊 王叔 文 王伾附

  程异 皇甫抃 弟镛

  卢杞,字子良,故相怀慎之孙。父奕,天宝末为东台御史中丞;洛城为安禄山 所陷,奕守司而遇害。杞以门廕,解褐清道率府兵曹。朔方节度使仆固怀恩辟为掌 书记、试大理评事、监察御史,以病免。入补鸿胪丞,迁殿中侍御史、膳部员外郎, 出为忠州刺史。至荆南,谒节度使卫伯玉,伯玉不悦。杞移病归京师,历刑部员外 郎、金部吏部二郎中。

  杞貌陋而色如蓝,人皆鬼视之。不耻恶衣粝食,人以为能嗣怀慎之清节,亦未 识其心。颇有口辩。出为虢州刺史。建中初,征为御史中丞。时尚父子仪病,百官 造问,皆不屏姬侍。及闻杞至,子仪悉令屏去,独隐几以待之。杞去,家人问其故, 子仪曰“杞形陋而心险,左右见之必笑。若此人得权,即吾族无类矣。”及居纠弹 顾问之地,论奏称旨,迁御史大夫。旬日,为门下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既居 相位,忌能妒贤,迎吠阴害,小不附者,必致之于死,将起势立威,以久其权。杨 炎以杞陋貌无识,同处台司,心甚不悦,为杞所谮,逐于崖州。德宗幸奉天,崔宁 流涕论时事,杞闻恶之,谮于德宗,言宁与硃泚盟誓,故至迟回,宁遂见杀。恶颜 真卿之直言,令奉使李希烈,竟殁于贼。初,京兆尹严郢与杨炎有隙,杞乃擢郢为 御史大夫以倾炎;炎既贬死,心又恶郢,图欲去之。宰相张镒忠正有才,上所委信, 杞颇恶之。会硃滔、硃泚弟兄不睦,有泚判官蔡廷玉者离间滔,滔论奏,请杀之。 廷玉既贬,殿中侍御史郑詹遣吏监送,廷玉投水而卒。杞因奏曰:“恐硃泚疑为诏 旨,请三司按鞠詹;又御史所为,禀大夫命,并令按郢。”詹与张镒善,每伺杞昼 眠,辄诣镒,杞知之。他日,杞假寝佯熟,伺詹果来,方与镒语,杞遽至镒阁中, 詹趋避杞,杞遽言密事,镒曰:“殿中郑侍御在此。”杞佯愕曰:“向者所言,非 他人所宜闻。”时三司使方按詹、郢,狱未具而奏杀詹,贬郢为驩州刺史。镒寻罢 相,出镇凤翔。其阴祸贼物如此。李揆旧德,虑德宗复用,乃遣使西蕃,天下无不 扼腕痛愤,然无敢言者。户部侍郎、判度支杜佑,甚承恩顾,为杞媒孽,贬饶州刺 史。

  初,上即位,擢崔祐甫为相,颇用道德宽大,以弘上意,故建中初政声蔼然, 海内想望贞观之理;及杞为相,讽上以刑名整齐天下。初,李希烈请讨梁崇义,崇 义诛而希烈叛,尽据淮右、襄、邓之郡邑。恆州李宝臣死,其子惟岳邀节钺,遂与 田悦缔结以抗王师,由是河北、河南连兵不息。度支使杜佑计诸道用军月费一百余 万贯,京师帑廪不支数月;且得五百万贯,可支半岁,则用兵济矣。杞乃以户部侍 郎赵赞判度支,赞亦无计可施,乃与其党太常博士韦都宾等谋行括率,以为泉货所 聚,在于富商,钱出万贯者,留万贯为业,有余,官借以给军,冀得五百万贯。上 许之,约以罢兵后以公钱还。敕即下,京兆少尹韦祯督责颇峻,长安尉薛萃荷校乘 车,搜人财货,意其不实,即行搒箠,人不胜冤痛,或有自缢而死者,京师嚣然如 被贼盗。都计富户田宅奴婢等估,才及八十八万贯。又以僦柜纳质积钱货贮粟麦等, 一切借四分之一,封其柜窖,长安为之罢市,百姓相率千万众邀宰相于道诉之。杞 初虽慰谕,后无以遏,即疾驱而归。计僦质与借商,才二百万贯。德宗知下民流怨, 诏皆罢之,然宿师在野,日须供馈。

  明年六月,赵赞又请税间架、算除陌。凡屋两架为一间,分为三等:上等每间 二千,中等一千,下等五百。所由吏秉笔执筹,入人第舍而计之。凡没一间,杖六 十,告者赏钱五十贯文。除陌法,天下公私给与贸易,率一贯旧算二十,益加算为 五十,给与物或两换者,约钱为率算之。市主人牙子各给印纸,人有买卖,随自署 记,翌日合算之。有自贸易不用市牙子者,验其私簿,投状自其有私簿投状。其有 隐钱百,没入;二千,杖六十;告者赏钱十千,出于其家。法既行,主人市牙得专 其柄,率多隐盗,公家所入,百不得半,怨讟之声,嚣然满于天下。及十月,泾师 犯阙,乱兵呼于市曰:“不夺汝商户僦质矣!不税汝间架除陌矣!”是时人心悉怨, 泾师乘间谋乱,奉天之奔播,职杞之由。故天下无贤不肖,视杞如仇。

  德宗在奉天,为硃泚攻围,李怀光自魏县赴难。或谓王翃、赵赞曰:“怀光累 叹愤,以为宰相谋议乖方,度支赋敛烦重,京尹刻薄军粮,乘舆播迁,三臣之罪也。 今怀光勋业崇重,圣上必开襟布诚,询问得失,使其言入,岂不殆哉!”翃、赞白 于杞,杞大骇惧,从容奏曰:“怀光勋业,宗社是赖。臣闻贼徒破胆,皆无守心。 若因其兵威,可以一举破贼;今若许其朝觐,则必赐宴,赐宴则留连,使贼得京城, 则从容完备,恐难图之。不如使怀光乘胜进收京城,破竹之势,不可失也。”帝然 之,乃诏怀光率众屯便桥,克期齐进。怀光大怒,遂谋异志,德宗方悟为杞所构。 物议喧腾,归咎于杞,乃贬为新州司马,白志贞恩州司马,赵赞为播州司马。

  遇赦,移吉州长史。在贬所谓人曰:“吾必再入用。”是日,上果用杞为饶州 刺史。给事中袁高宿直,当草杞制,遂执以谒宰相卢翰、刘从一曰:“杞作相三年, 矫诬阴贼,排斥忠良,朋附者亥唾立至青云,睚眦者顾盼已挤沟壑。傲很背德, 反乱天常,播越銮舆,疮痍天下,皆杞之为也。幸免诛戮,唯示贬黜,寻已稍迁近 地,更授大郡,恐失天下望,惟相公执奏之,事尚可救。”翰、从一不悦,遂改命 舍人草制。明日诏下,袁高执奏曰:“卢杞为政,极恣凶恶,三军将校,愿食其肉, 百辟卿士,嫉之若仇。”谏官赵需、裴佶、宇文炫、卢景亮、张荐等上疏曰:“伏 以吉州长史卢杞,外矫俭简,内藏奸邪,三年擅权,百揆失序,恶直丑正,乱国殄 人,天地神祗所知,蛮夷华夏同弃。伏惟故事,皆得上闻,自杞为相,要官大臣, 动逾月不敢奏闻,百僚惴惴,常惧颠危。及京邑倾沦,皇舆播越,陛下炳然觉悟, 出弃遐荒,制曰:‘忠谠壅于上闻,朝野为之侧目。’由是忠良激劝,内外欢欣; 今复用为饶州刺史,众情失望,皆谓非宜。臣闻君之所以临万姓者,政也;万姓之 所以载君者,心也。倘加巨奸之宠,必失万姓之心,乞回圣慈,遽辍新命。”疏奏 不答。谏官又论曰:“卢杞蒙蔽天听,隳紊朝典,致乱危国,职杞之由,可谓公私 巨蠹,中外弃物。自闻再加擢用,忠良痛骨,士庶寒心。臣昨者沥肝上闻,冒死不 恐,冀回宸睠,用快群情;至今拳拳,未奉圣旨,物议腾沸,行路惊嗟。人之无良, 一至于此。伏乞俯从众望,永弃奸臣。幸免诛夷,足明恩贷;特加荣宠,恐造祸阶。 臣等忝列谏司,今陈狂瞽。”给事中袁高坚执不下,乃改授澧州别驾。翌日延英, 上谓臣曰:“朕欲授杞一小州刺史,可乎?”李勉对曰:“陛下授杞大郡亦可,其 如兆庶失望何?”上曰:“众人论杞奸邪,朕何不知?”勉曰:“卢杞奸邪,天下 人皆知;唯陛下不知,此所以为奸邪也!”德宗默然良久。散骑常侍李泌复对,上 曰:“卢杞之事,朕已可袁高所奏,如何?”泌拜而言曰:“累日外人窃议,以陛 下同汉之桓、灵;臣今亲承圣旨,乃知尧、舜之不迨也!”德宗大悦,慰勉之。杞 寻卒于澧州。

  子元辅,字子望,少以清行闻于时。进士擢第,授崇文馆校书郎。德宗思杞不 已,乃求其后,特恩拜左拾遗,再迁左司员外郎,历杭、常、绛三州刺史。以课最 高,征为吏部郎中,迁给事中,改刑部侍郎。自兵部侍郎出为华州刺史、潼关防御、 镇国军等使,复为兵部侍郎。元辅自祖至曾,以名节著于史册。元辅简絜贞方,绰 继门风,历践清贯,人亦不以父之丑行为累,人士归美。大和三年八月卒,时年五 十六。

  白志贞者,太原人,本名琇珪。出于胥吏,事节度使李光弼,小心勤恪,动多 计数,光弼深委信之,帐中之事,与琇珪参决。代宗素知之,光弼薨后,用为司农 少卿,迁太卿,在寺十余年。德宗尝召见与语,引为腹心,遂用为神策军使、检校 左散骑常侍、兼御史大夫,赐名志贞。善伺候上意,言无不从。

  建中四年,李希烈陷汝州,命志贞为京城召募使。时尚父子仪端王傅吴仲孺家 财巨万,以国家召募有急,惧不自安,乃上表请以子弟率奴客从军,德宗嘉之,超 授五品官。由是志贞请令节度、观察、团练等使并尝为是官者,令家出子弟甲马从 军,亦与其男官。是时豪家不肖子幸之,贫而有知者苦之。自是京师人心摇震,不 保家室。时禁军募致,悉委志贞,两军应赴京师,杀伤殆尽,都不奏闻,皆以京师 沽贩之徒以填其阙。其人皆在市廛,及泾师犯阙,诏志贞以神策军拒贼,无人至者, 上无以御寇,乃图出幸。时令狐建以龙武军四百人从驾至奉天,仍以志贞为行在都 知兵马使。闻李怀光至,恐暴扬其罪,乃与卢杞同沮怀光入朝,众议喧沸,言致播 迁,卢杞、志贞之罪也。故与杞同贬,遇赦量移阆州别驾。贞元二年,迁果州刺史, 宰臣李勉及谏官表疏论列,言志贞与卢杞罪均,未宜叙用,固执不许,凡旬日,方 下其诏。贞元三年,迁润州刺史、兼御史大夫、浙西观察使。是年六月卒。

  裴延龄,河东人。父旭,和州刺史。延龄,乾元末为汜水县尉,遇东都陷贼, 因寓居鄂州,缀缉裴骃所注《史记》之阙遗,自号小裴。后华州刺史董晋辟为防御 判官;黜陟使荐其能,调授太常博士。卢杞为相,擢为膳部员外郎、集贤院直学士, 改祠部郎中。崔造作相,改易度支之务,令延龄知东都度支院。及韩滉领度支,召 赴京,守本官,延龄不待诏命,遽入集贤院视事。宰相延赏恶其轻率,出为昭应令, 与京兆尹郑叔则论辨是非,攻讦叔则之短。时李泌为相,厚于叔则;中丞窦参恃恩 宠,恶泌而佑延龄。叔则坐贬为永州刺史,延龄改著作郎。窦参寻作相,用为太府 少卿,转司农少卿。贞元八年,班宏卒,以延龄守本官,权领度支。自揣不通殖货 之务,乃多设钩距,召度支老吏与谋,以求恩顾,乃奏云:“天下每年出入钱物, 新陈相因,常不减六七千万贯,唯有一库,差舛散失,莫可知之。请于左藏库中分 置别库:欠、负、耗、剩等库及季库、月库,纳诸色钱物。”上皆从之。且欲多张 名目以惑上听,其实于钱物更无增加,唯虚费簿书、人吏耳。

  其年,迁户部侍郎、判度支,奏请令京兆府以两税青苗钱市草百万围送苑中。 宰相陆贽、赵憬议,以为:“若市送百万围草,即一府百姓,自冬历夏,般载不了, 百役供应,须悉停罢,又妨夺农务。请令府县量市三二万围,各贮侧近处,他时要 即支用。”京西有汙池卑湿处,时有芦苇生焉,亦不过数亩,延龄乃奏曰:“廊马 冬月合在槽枥秣饲,夏中即须牧放。臣近寻访知长安、咸阳两县界有陂池数百顷, 请以为内廊牧马之地;且去京城十数里,与苑廊中无别。”上初信之,言于宰相, 对曰:“恐必无此。”上乃差官阅视,事皆虚妄,延龄既惭且怒。又诬奏李充为百 姓妄请积年和市物价,特敕令折填,谓之“底折钱”。尝因奏对请积年钱帛以实帑 藏,上曰:“若为可得钱物?”延龄奏曰:“开元、天宝中,天下户仅千万,百司 公务殷繁,官员尚或有阙;自兵兴已来,户口减耗大半,今一官可兼领数司。伏请 自今已后,内外百司官阙,未须补置,收其阙官禄俸,以实帑藏。”

  后因对事,上谓延龄曰:“朕所居浴堂院殿一栿,以年多之故,似有损蠹,欲 换之未能。”对曰:“宗庙事至重,殿栿事至轻。况陛下自有本分钱物,用之不竭。” 上惊曰:“本分钱何也?”对曰:“此是经义证据,愚儒常材不能知,陛下正合问 臣,唯臣知之。准《礼经》,天下赋税当为三分:一分充乾豆,一分充宾客,一分 充君之庖厨。乾豆者,供宗庙也。今陛下奉宗庙,虽至敬至严,至丰至厚,亦不能 一分财物也。只如鸿胪礼宾、诸国蕃客,至于回纥马价,用一分钱物,尚有赢羡甚 多。况陛下御膳宫厨皆极简俭,所用外分赐百官充俸料、飧钱等,犹未能尽。据此 而言,庖厨者之余,其数尚多,皆陛下本分也。用修数十殿亦不合疑虑,何况一栿。” 上曰:“经义如此,人总不曾言之。”颔之而已。又因计料造神龙寺,须长五十尺 松木,延龄奏曰:“臣近于同州检得一谷木,可数千条,皆长八十尺。”上曰: “人言开元、天宝中侧近求觅长五六十尺木,尚未易,须于岚、胜州采市,如今何 为近处便有此木?”延龄奏曰:“臣闻贤材、珍宝、异物,皆在处常有,但遇圣君 即出见。今此木生关辅,盖为圣君,岂开元、天宝合得有也!”

  时陆贽秉政,上素所礼重,每于延英极论其诞妄,不可令掌财赋。德宗以为排 摈,待延龄益厚。贽上书疏其失曰:

  前岁秋首,班宏丧亡,特诏延龄继司邦赋。数日之内,遽衒功能,奏称,“勾 获隐欺,计钱二十万贯,请贮别库以为羡余,供御所须,永无匮乏。”陛下欣然信 纳,因谓委任得人。既赖盈余之财,稍弘心意之欲,兴作浸广,宣索渐多。延龄务 实前言,且希睿旨,不敢告阙,不敢辞难。勾获既是虚言,无以应命;供办皆承严 约,苟在及期。遂乃搜求市廛,豪夺入献;追捕夫匠,迫胁就功。以敕索为名,而 不酬其直;以和雇为称,而不偿其佣。都城之中,列肆为之昼闭;兴役之所,百工 比于幽囚。聚诅连郡,遮诉盈路,持纲者莫敢致诘,巡察者莫敢为言。时有讦而言 之,翻谓党邪丑直。天子毂下,嚣声沸腾,四方观瞻,何所取则。伤心于止,敛怨 于人,欺天陷君,远近危惧,此其罪之大者也。

  总制邦用,度支是司;出纳货财,太府攸职。凡是太府出纳,皆禀度支文符, 太府依符以奉行,度支凭案以勘覆,互相关键,用绝奸欺。其出纳之数,则每旬申 闻;见在之数,则每月计奏。皆经度支勾覆,又有御史监临,旬旬相承,月月相继。 明若指掌,端如贯珠,财货多少,无容隐漏。延龄务行邪谄,公肆诬欺,遂奏云 “左藏库司多有失落,近因检阅使置簿书,乃于粪土之中收得十三万两,其匹段杂 货又百万有余,皆是文帐脱遗,并同已弃之物。今所收获,即是羡余,悉合移入杂 库,以供别敕支用者。”其时特宣进止,并依所奏施行。太府卿韦少华抗疏上陈, 殊不引伏,确称“每月申奏,皆是见在数中,请令推寻,足验奸诈。”两司既有论 执,理须详办是非,陛下纵其妄欺,不加按问。以在库之物为收获之功,以常赋之 财为羡余之费,罔上无畏,示人不惭,此又罪之大者也。

  国家府库,出纳有常,延龄险猾售奸,诡谲求媚,遂于左藏之内,分建六库之 名,意在别贮赢余,以奉人主私欲。曾不知王者之体,天下为家,国不足则取之于 人,人不足则资之于国,在国为官物,在人为私财,何谓赢余,须别收贮?是必巧 诈以变移官物,暴法以刻削私财,舍此二途,其将安取?陛下方务崇信,不加检裁, 姑务保持,曾无诘责。延龄谓能蔽惑,不复惧思,奸威既沮于四方,憸态复行于内 府。由是蹂躏官属,倾倒货财,移东就西,便为课绩,取此适彼,遂号羡余,愚弄 朝廷,有同兒戏。

  夫理天下者,以义为本,以利为末,以人为本,以财为末,本盛则其末自举, 末大则其本必倾。自古及今,德义立而利用不丰,人庶安而财货不给,因以丧邦失 位者,未之有也。故曰:“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有德必有人, 有土必有土,有人必有财。”“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盖谓此也。自古及今,德 义不立而利用克宣,人庶不安而财货可保,因以兴邦固位者,未之有也。故曰: “财散则人聚,财聚则人散。”“与其有聚敛之臣,宁有盗臣。”无令侵削兆人, 为天子取怨于下也。且陛下初膺宝历,志翦群凶,师旅繁兴,征求浸广,榷算侵剥, 下无聊生。是以泾原叛徒,乘人怨咨,白昼犯阙,都邑甿庶,恬然不惊,反与贼众 相从,比肩而入宫殿。虽蚩蚩之性,靡所不为,然亦由德泽未浃,而暴令驱之,以 至于是也。于时内府之积,尚如丘山,竟资凶渠,以饵贪卒,此则陛下躬睹之矣。 是乃失人而聚货,夫何利之有焉!

  车驾既幸奏天,逆泚旋肆围逼,一垒之内,万乘所屯,窘如涸流,庶物空匮。 尝欲发一健步出觇贼军,其人恳以苦寒为辞,跪奏乞一襦袴,陛下为之求觅不致, 竟闵默而遣之。又尝宫壶之中,服用有阙,圣旨方戎事为急,不忍重烦于人,乃剥 亲王饰带之金,卖以给直。是时行从将吏,赴难师徒,苍黄奔驰,咸未冬服,渐属 凝冱,且无薪蒸,饥冻内攻,矢石外迫。昼则荷戈奋迅,夜则映堞呻吟,凌风飚, 冒霜雪,逾四旬而众无携贰,卒能走强贼、全危城者,陛下岂有严刑重赏使之然耶? 唯以不厚其身,不藏其货,与众庶同其忧患,与士伍共其有无,乃能使人捐躯命而 扞寇仇,馁之不离,冻之不憾,临危而不易其守,见死而不去其君,所谓“圣人感 人心而天下和平”,此其效也。

  及乎重围既解,诸路稍通,赋税渐臻,贡献继至,乃于行宫外庑之下,别置琼 林、大盈之司。未赏功劳,遽私贿玩,甚沮惟新之望,颇携死义之心,于是舆诵兴 讥,而军士始怨矣。财聚人散,不其然乎!旋属蟊贼内兴,翠华南狩,奉天所积财 货,悉复歼于乱军。即迁岷、梁,日不暇给,独凭大顺,遂复皇都。是知天子者, 以得人为资,以蓄义为富,人苟归附,何患蔑资?义苟修崇,何忧不富?岂在贮之 内府,方为己有哉!故藏于天下者,天子之富也;藏于境内者,诸侯之富也;藏于 囷仓箧椟者,农夫、商贾之富也。奈何以天子之贵,海内之富,面猥行诸侯之弃德, 守农商之鄙业哉!陛下若谓厚取可以恢武功,则建中之取既无成矣;若谓多积可以 为己有,则建中之积又不在矣;若谓徇欲不足伤理化,则建中之失伤已甚矣;若谓 敛怨不足致危亡,则建中之乱危亦至矣!然而遽能靖滔天之祸,成中兴之功者,良 以陛下有侧身修励之志,有罪己悔惧之辞,罢息诛求,敦尚节俭,涣发大号,与人 更新;故灵祗感陛下之诚,臣庶感陛下之意,释憾回虑,化危为安。陛下亦当为宗 庙社稷建不拔之永图,为子孙黎元立可久之休业,惩前事徇欲之失,复日新盛德之 言;岂宜更纵憸邪,复行克暴,事之追悔,其可再乎!

  臣又窃虑陛下纳彼盗言,堕其奸计,以为搏噬拏攫,怨集有司,积聚丰盈,利 归君上,是又大谬,所宜慎思。夫人主昏明,系于所任,咎繇、夔、契之道长,而 虞舜享浚哲之名;皇甫、棸、楀之嬖行,而周厉婴颠覆之祸。自古何尝有小人柄用, 而灾患不及邦国者乎!譬犹操兵以刃人,天下不委罪于兵而委罪于所操之主;畜蛊 以殃物,天下不归咎于蛊而归咎于所畜之家;理有必然,不可不察。

  臣伏虑陛下以延龄之进,独出宸衷,延龄之言,多顺圣旨,今若以罪置辟,则 似为众所挤,故欲保持,用彰坚断。若然,陛下与人终始之意则美矣。其于改过勿 吝、去邪勿疑之道,或未尽善。今希旨自默,浸以成风,奖之使言,犹惧不既,若 又阻抑,谁当贡诚?或恐未亮斯言,请以一事为证。只如延龄凶妄,流布寰区,上 自公卿近臣,下迨舆台贱品,喧喧谈议,亿万为徒,能以上言,其人有几?陛下诚 令亲信博采舆词,参较比来所闻,足鉴人间情伪。

  臣以卑鄙,位当台衡,既极崇高,又承渥泽。岂不知观时附会,足保旧恩,随 众沉浮,免贻厚责。谢病黜退,获知几之名;党奸苟容,无见嫉之患。何急自苦, 独当豺狼,上违欢情,下饵谗口。良以内顾庸昧,一无所堪,夙蒙眷知,唯以诚直, 绸缪帷扆,一纪于兹,圣慈既襎此见容,愚臣亦以此自负。从陛下历播迁之危,睹 陛下致兴复之难,至今追思,犹为心悸;所以畏覆车而骇虑,惧毁室而悲鸣,盖情 激于衷,虽欲罢而不能自默也!因事陈请,虽已频烦,天听尚高,未垂谅察,辄申 悃款,以极愚诚。忧深故语烦,意恳故词切,以微臣自固之谋则过,于陛下虑患之 计则忠。糜躯奉君,所不敢避;沽名衒直,亦不忍为。愿回睿聪,为国熟虑,社稷 是赖,岂唯微臣。

  书奏,德宗不悦,待延龄益厚。时盐铁转运使张滂、京兆尹李充、司农卿李銛, 以事相关,皆证延龄矫妄。德宗罢陆贽知政事,为太子宾客;滂、充、銛悉罢职左 迁。

  十一年春暮,上数畋于苑中,时久旱,人情忧惴,延龄遽上疏曰:“陆贽、李 充等失权,心怀怨望,今专大言于众曰:‘天下炎旱,人庶流亡,度支多欠阙诸军 粮草。’以激怒群情。”后数日,上又幸苑中,适会神策军人诉度支欠厩马刍草。 上思延龄言,即时回驾,下诏斥逐贽、充、滂、銛等,朝廷中外惴恐。延龄谋害在 朝正直之士,会谏议大夫阳城等伏阁切谏,事遂且止。贽、充等虽已贬黜,延龄憾 之未已,乃掩捕李充腹心吏张忠,捶掠楚痛,令为之词,云“前后隐没官钱五十余 万贯,米麦称是,其钱物多结托权势,充妻常于犊车中将金宝缯帛遗陆贽妻。”忠 不胜楚毒,并依延龄教抑之辞,具于款占。忠妻、母于光顺门投匭诉冤,诏御史台 推问,一宿得其实状,事皆虚,乃释忠。延龄又奏京兆府妄破用钱谷,请令比部勾 覆,以比部郎中崔元尝为陆贽所黜故也。及崔元勾覆钱谷,又无交涉。延龄既锐意 以苛刻剥下附上为功,每奏对际,皆恣骋诡怪虚妄,他人莫敢言者,延龄言之不疑, 亦人之所未尝闻。德宗颇知其诞妄,但以其敢言无隐,且欲访闻外事,故断意用之。 延龄恃之,谓必得宰相,尤好慢骂,毁诋朝臣,班行为之侧目。及卧病,载度支官 物置于私家,亦无敢言者。贞元十二年卒,时年六十九。延龄死,中外相贺,唯德 宗悼惜不已,册赠太子少保。

  韦渠牟,京兆万年人。六代祖范,魏西阳太守,后周封郿城公。渠牟少慧悟, 涉览经史。初为道士,后为僧。兴元中,韩滉镇浙西,奏授试秘书郎,累转四门博 士。

  贞元十二年四月,德宗诞日,御麟德殿,召给事中徐岱、兵部郎中赵需、礼部 郎中许孟容与渠牟及道士万参成、沙门谭延等十二人,讲论儒、道、释三教。渠牟 枝词游说,捷口水注;上谓其讲耨有素,听之意动。数日,转秘书郎,奏诗七十韵, 旬日,迁右补阙、内供奉,僚列初不有之。在延英既对宰相,多使中贵人召渠牟于 官次,同辈始注目矣。岁终,迁右谏议大夫。时延英对秉政赋之臣,昼漏率下二三 刻为常,渠牟奏事,率漏下五六刻,上笑语款狎,往往外闻。渠牟形神佻躁,无士 君子器,志向不根道德,众雅知不能以正道开悟上意。

  陆贽免相后,上躬亲庶政,不复委成宰相,庙堂备员,行文书而已。除守宰、 御史,皆帝自选择。然居深宫,所狎而取信者裴延龄、李齐运、王绍、李实、韦执 谊洎渠牟,皆权倾相府。延龄、李实,奸欺多端,甚伤国体;绍无所发明;而渠牟 名素轻,颇张恩势以招趋向者,门庭填委。茅山处士崔芊征至阙下,郑随自山人再 至补阙,冯伉自醴泉令为给事中、皇太子侍读,皆渠牟延荐之。上既偏有所听,浮 薄率背本衒进,不复藏器蕴德,皆奔驰请谒,剚蹄甘辞以附渠牟。居无何,迁太府 卿,赐金紫,又转太常卿。贞元十七年卒,时年五十三,赠刑部尚书,仍谥曰忠。

  李齐运者,蒋王恽之孙也。解褐宁王府东阁祭酒,七迁至监察御史。江淮都统 李峘辟为幕府,累转工部郎中,为长安县令,职事修理。历京兆少尹、陕府长史。 建中末,改河中尹、晋绛慈隰观察使。时李怀光自山东卷甲奔难,昼夜倍道,比至 河中,力疲,休兵三日,齐运倾力犒设,军人皆悦。怀光既反,驱兵还保河中,齐 运不能敌,弃城而走,除为京兆尹,兼御史大夫。时贼据京城,李晟军东渭桥,齐 运扰攘之中,征募工役,版筑城垒,飞刍輓粟以应晟。收复之际,颇有力焉。

  贞元中,蝗旱方炽,齐运无政术,乃以韩洄代之,改宗正卿,兼御史大夫、闲 厩宫苑使。改检校礼部尚书,兼殿中监。寻正拜礼部尚书,兼殿中监使如故。其后 十余岁,宰臣内殿对后,齐运常次进,贡其计虑,以决群议。齐运无学术,不知大 体,但甘言取信而已。荐李锜为浙西观察使,受赂数十万计。举李词为湖州刺史, 既而邑人告其赃犯,上以齐运故,不问而遣之。齐运被疾,岁余不能朝请,朝廷除 授,往往降中人就宅咨决。末以妾卫氏为正室,身为礼部尚书,冕服以行其礼,人 士嗤诮。贞元十二年卒,时年七十二,赠尚书左仆射。

  李实者,道王元庆玄孙。以廕入仕,六转至潭州司马。洪州节度使、嗣曹王皋 辟为判官,迁蕲州刺史。皋为山南东道节度使,复用为节度判官、检校太子宾客、 员外郎。皋卒,新帅未至,实知留后,刻薄军士衣食,军士怨叛,谋杀之,实夜缒 城而出,归诣京师,用为司农少卿,加检校工部尚书、司农卿。

  贞元十九年,为京兆尹,卿及兼官如故。寻封嗣道王。自为京尹,恃宠强愎, 不顾文法,人皆侧目。二十年春夏旱,关中大歉,实为政猛暴,方务聚敛进奉,以 固恩顾,百姓所诉,一不介意。因入对,德宗问人疾苦,实奏曰:“今年虽旱,谷 田甚好。”由是租税皆不免,人穷无告,乃彻屋瓦木,卖麦苗以供赋敛。优人成辅 端因戏作语,为秦民艰苦之状云:“秦城城池二百年,何期如此贱田园,一顷麦苗 五硕米,三间堂屋二千钱。”凡如此语有数十篇。实闻之怒,言辅端诽谤国政,德 宗遽令决杀,当时言者曰:“瞽诵箴谏,取其诙谐以托讽谏,优伶旧事也。设谤木, 采刍荛,本欲达下情,存讽议,辅端不可加罪。”德宗亦深悔,京师无不切齿以怒 实。

  故事,府官避台官。实常遇侍御史王播于道,实不肯避,导从如常。播诘其从 者,实怒,奏播为三原令,谢之日,庭诟之。陵轹公卿百执事,随其喜怒,诬奏迁 逐者相继,朝士畏而恶之。又诬奏万年令李众,贬虔州司马,奏虞部员外郎房启代 众,升黜如其意,怙势之色,謷然在眉睫间。故事,吏部将奏科目,奥密,朝官不 通书问,而实身诣选曹迫赵宗儒,且以势恐之。前岁,权德舆为礼部侍郎,实托私 荐士,不能如意,后遂大录二十人迫德舆曰:“可依此第之;不尔,必出外官,悔 无及也。”德舆虽不从,然颇惧其诬奏。

  二十一年,有诏蠲畿内逋租,实违诏征之,百姓大困,官吏多遭笞罚,剥割掊 敛,聚钱三十万贯,胥吏或犯者,即按之。有乞丐丝发固死;无者,且曰“死亦不 屈”,亦杖杀之。京帅贵贱同苦其暴虐。顺宗在谅阴逾月,实毙人于府者十数,遂 议逐之,乃贬通州长史。制出,市人皆袖瓦石投其首;实知之,由月营门自苑西出, 人人相贺。后遇赦量移虢州,在道卒。

  韦执谊者,京兆人。父浼,官卑。执谊幼聪俊有才,进士擢第,应制策高等, 拜右拾遗,召入翰林为学士,年才二十余。德宗尤宠异,相与唱和歌诗,与裴延龄、 韦渠牟等出入禁中,略备顾问。德宗载诞日,皇太子献佛像,德宗命执谊为画像赞, 上令太子赐执谊缣帛以酬之。执谊至东宫谢太子,卒然无以藉言,太子因曰:“学 士知王叔文乎?彼伟才也。”执谊因是与叔文交甚密。俄丁母忧,服阕,起为南宫 郎。德宗时,召入禁中。

  初,贞元十九年,补阙张正一因上书言事得召见,王仲舒、韦成季、刘伯刍、 裴茝、常仲孺、吕洞等以尝同官相善,以正一得召见,偕往贺之。或告执谊曰: “正一等上疏论君与王叔文朋党事。”执谊信然之,因召对,奏曰:“韦成季等朋 聚觊望。”德宗令金吾伺之,得其相过从饮食数度,于是尽逐成季等六七人,当时 莫测其由。

  及顺宗即位,久疾不任朝政,王叔文用事,乃用执谊为宰相,乃自朝议郎、吏 部郎中、骑都尉赐绯鱼袋,授尚书左丞、同平章事,仍赐金紫。叔文欲专政,故令 执谊为宰相于外,己自专于内。执谊既为叔文引用,不敢负情,然迫于公议,时时 立异,密令人谢叔文曰:“不敢负约为异,欲共成国家之事故也。”叔文诟怒,遂 成仇怨;执谊既因之得位,亦欲矛盾掩其迹。及宪宗受内禅,王伾、王叔文徒党并 逐,尚以执谊是宰相杜黄裳之婿,故数月后贬崖州司户。初,执谊自卑官,常忌讳 不欲人言岭南州县名。为郎官时,尝与同舍诣职方观图,每至岭南州,执谊遽命去 之,闭目不视。及拜相,还所坐堂,见北壁有图,不就省,七八日,试观之,乃崖 州图也,以为不祥,甚恶之,不敢出口。及坐叔文之贬,果往崖州,卒于贬所。

  王叔文者,越州山阴人也。以棋待诏,粗知书,好言理道。德宗令直东宫。太 子尝与侍读论政道,因言宫市之弊,太子曰:“寡人见上,当极言之。”诸生称赞 其美,叔文独无言。罢坐,太子谓叔文曰:“向论宫市,君独无言何也”?叔文曰: “皇太子之事上也,视膳问安之外,不合辄预外事。陛下在位岁久,如小人离间, 谓殿下收取人情,则安能自解?”太子谢之曰:“苟无先生,安得闻此言?”由是 重之,宫中之事,倚之裁决。每对太子言,则曰:“某可为相,某可为将,幸异日 用之。”密结当代知名之士而欲侥幸速进者,与韦执谊、陆质、吕温、李景俭、韩 晔、韩泰、陈谏、柳宗元、刘禹锡等十数人,定为死交;而凌准,程异,又因其党 以进;籓镇侯伯,亦有阴行赂遗请交者。

  德宗崩,已宣遗诏,时上寝疾久,不复关庶政,深居施帘帷,阉官李忠言、美 人牛昭容侍左右,百官上议,自帷中可其奏。王伾常谕上属意叔文,宫中诸黄门稍 稍知之。其日,召自右银台门,居于翰林,为学士。叔文与吏部郎中韦执谊相善, 请用为宰相。叔文因王伾,伾因李忠言,忠言因牛昭容,转相结构。事下翰林,叔 文定可否,宣于中书,俾执谊承奏于外。与韩泰、柳宗元、刘禹锡、陈谏、凌准、 韩晔唱和,曰管,曰葛,曰伊,曰周,凡其党僴然自得,谓天下无人。

  叔文贱时,每言钱谷为国大本,将可以盈缩兵赋,可操柄市士。叔文初入翰林, 自苏州司功为起居郎,俄兼充度支、盐铁副使,以杜佑领使,其实成于叔文。数月, 转尚书户部侍郎,领使、学士如故。内官俱文珍恶其弄权,乃削去学士之职。制出, 叔文大骇,谓人曰:“叔文须时至此商量公事,若不带此职,无由入内。”王伾为 之论请,乃许三、五日一入翰林,竟削内职。叔文始入内廷,阴构密命,机形不见, 因腾口善恶进退之。人未窥其本,信为奇才。及司两使利柄,齿于外朝,愚智同曰: “城狐山鬼,必夜号窟居以祸福人,亦神而畏之;一旦昼出路驰,无能必矣。”

  叔文在省署,不复举其职事,引其党与窃语,谋夺内官兵柄,乃以故将范希朝 统京西北诸镇行营兵马使,韩泰副之。初,中人尚未悟,会边上诸将各以状辞中尉, 且言方属希朝,中人始悟兵柄为叔文所夺,中尉乃止诸镇无以兵马入。希朝、韩泰 已至奉天,诸将不至,乃还。无几,叔文母死。前一日,叔文置酒馔于翰林院,宴 诸学士及内官李忠言、俱文珍、刘光奇等。中饮,叔文白诸人曰:“叔文母疾病, 比来尽心戮力为国家事,不避好恶难易者,欲以报圣人之重知也。若一去此职,百 谤斯至,谁肯助叔文一言者,望诸君开怀见察。”又曰:“羊士谔非毁叔文,欲杖 杀之,而韦执谊懦不遂。叔文生平不识刘辟,乃以韦皋意求领三川,辟排门相干, 欲执叔文手,岂非凶人耶!叔文已令扫木场,将斩之,韦执谊苦执不可。叔文无以 对。

  叔文未欲立皇太子。顺宗既久疾未平,群臣中外请立太子,既而诏下立广陵王 为太子,天下皆悦;叔文独有忧色,而不敢言其事,但吟杜甫题诸葛亮祠堂诗末句 云:“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因歔欷泣下,人皆窃笑之。皇太子监 国,贬为渝州司户,明年诛之。

  王伾,杭州人。始为翰林侍书待诏,累迁至正议大夫、殿中丞、皇太子侍书。 顺宗即位,迁左散骑常侍,依前翰林待诏。

  伾阘茸,不如叔文,唯招贿赂,无大志,貌寝陋,吴语,素为太子之所亵狎; 而叔文颇任气自许,粗知书,好言事,顺宗稍敬之,不得如伾出入无间。叔文入止 翰林,而伾入至柿林院,见李忠言、牛昭容等。然各有所主:伾主往来传授;王叔 文主决断;韦执谊为文诰;刘禹锡、陈谏、韩晔、韩泰、柳宗元、房启、凌准等谋 议唱和,采听外事。而伾与叔文及诸朋党之门,车马填凑,而伾门尤盛,珍玩赂遗, 岁时不绝。室中为无门大柜,唯开一窍,足以受物,以藏金宝,其妻或寝卧于上。 与叔文同贬开州司马。

  王叔文最所重者,李景俭、吕温。叔文用事时,景俭居丧于东都;吕温使吐蕃, 留半岁,叔文败方归。陆质为皇太子侍读,寻卒。

  伾、叔文既逐,诏贬其党韩晔饶州司马,韩泰虔州司马,陈谏台州司马,柳宗 元永州司马,刘禹锡朗州司马,凌准连州司马,程异郴州司马,韦执谊崖州司马。

  韩晔,宰相滉之族子,有俊才,依附韦执谊,累迁尚书司封郎中。叔文败,贬 池州刺史,寻改饶州司马,量移汀州刺史,又转永州卒。

  陈谏至叔文败,已出为河中少尹,自台州司马量移封州刺史,转通州卒。

  凌准,贞元二十年自浙东观察判官、侍御史召入,王叔文与准有旧,引用为翰 林学士,转员外郎。坐叔文贬连州。准有史学,尚古文,撰《邠志》二卷。

  韩泰,贞元中累迁至户部郎中,王叔文用为范希朝神策行营节度行军司马。泰 最有筹画,能决阴事,深为伾、叔文之所重,坐贬,自虔州司马量移漳州刺史,迁 郴州。

  柳宗元、刘禹锡自有传。

  程异,京兆长安人。尝侍父疾,乡里以孝悌称。明经及第,释褐扬州海陵主簿。 登《开元礼》科,授华州郑县尉。精于吏职,剖判无滞。杜确刺同州,帅河中,皆 从为宾佐。

  贞元末,擢授监察御史,迁虞部员外郎,充盐铁转运、扬子院留后。时王叔文 用事,由迳放利者皆附之,异亦被引用。叔文败,坐贬岳州刺史,改郴州司马。元 和初,盐铁使李巽荐异晓达钱谷,请弃瑕录用,擢为侍御史,复为扬子留后,累检 校兵部郎中、淮南等五道两税使。异自悔前非,厉己竭节,江淮钱谷之弊,多所铲 革。入为太府少卿、太卿,转卫尉卿,兼御史中丞,充盐铁转运副使。

  时淮西用兵,国用不足,异使江表以调征赋,且讽有土者以饶羡入贡,至则不 剥下,不浚财,经费以赢,人颇便之。由是专领盐铁转运使、兼御史大夫。十三年 九月,转工部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领使如故。议者以异起钱谷吏,一旦位冠 百僚,人情大为不可。异自知叨据,以谦逊自牧,月余日,不敢知印秉笔。异知西 北边军政不理,建议置巡边使,上问谁可使者,异请自行。议未决,无疾而卒,元 和十四年四月也。赠左仆射,谥曰恭。异性廉约,殁官第,家无余财,人士多之。

  皇甫镈,安定朝那人。祖邻几,汝州刺史。父愉,常州刺史。镈贞元初登进士 第,登贤良文学制科,授监察御史。丁母忧,免丧,坐居丧时薄游,除詹事府司直。 转吏部员外郎、判南曹,凡三年,颇钤制奸吏。改吏部郎中,三迁司农卿、兼御史 中丞,赐金紫,判度支,俄拜户部侍郎。时方讨淮西,切于馈运,镈勾剥严急,储 供办集,益承宠遇,加兼御史大夫。

  十三年,与盐铁使程异同日以本官同平章事,领使如故。镈虽有吏才,素无公 望,特以聚敛媚上,刻削希恩。诏书既下,物情骇异,至于贾贩无识,亦相嗤诮。 宰相崔群、裴度以物议上闻,宪宗怒而不听。度上疏乞罢知政事,因论之曰:

  臣日昨于延英陈乞,伏奉圣旨,未遂愚衷。窃以上古明王圣帝,致理兴化,虽 由元首,亦在股肱。所以述尧、舜之道,则言稷、契、皋、夔;纪太宗、玄宗之德, 则言房、杜、姚、宋。自古至今,未有不任辅弼而能独理天下者。况今天下,异于 十年已前,方驱驾文武,廓清寇乱,建升平之业,十已得八九。然华夏安否,系于 朝廷,朝廷轻重,在于宰相。如臣驽钝,夙夜战兢,常以为上有圣君,下无贤臣, 不能增日月之明,广天地之德。遂使每事皆劳圣心,所以平贼安人,费力如此,实 由臣辈不称所职。方期陛下博采物议,旁求人望,致之辅弼,责之化成;而乃忽取 微人,列于重地,始则殿庭班列,相与惊骇,次则街衢市肆,相与笑呼。伏计远近 流闻,与京师无异。何者?天子如堂,宰臣如陛,陛高则堂高,陛卑则堂不得高矣, 宰臣失人,则天子不得尊矣。

  伏以陛下睿哲文明,唯在所授,凡所阅视,洞达无遗。所以比来选任宰相,纵 道不周物,才不济时,公望所归,皆有可取。况皇甫镈自掌财赋,唯事割剥,以苛 为察,以刻为明。自京北、京西城镇及百司并远近州府,应是仰给度支之处,无不 苦口切齿,愿食其肉;犹赖臣等每加劝诫,或为奏论,庶事之中,抑令通济。比者 淮西诸军粮料,所破五成钱,其实只与一成、两成,士卒怨怒,皆欲离叛。臣到行 营,方且慰喻,直其迁延不进,供军渐难,俱能前行,必有优赏,以此约定,然后 切勒供军官,且支九月一日两成已上钱,俱容努力,方将小安,不然必有溃散。今 旧兵悉向淄青讨伐,忽闻此人入相,则必相与惊扰,以为更有前时之事,则无告诉 之忧。虽侵刻不少,然漏落亦多,所以罢兵之后,经费钱数一千三十万贯,此事犹 可。直以性惟狡诈,言不诚实,朝三暮四,天下共知,惟能上惑圣聪,足见奸邪之 极。程异虽人品凡俗,然心事和平,处之烦剧,或亦得力,但升之相位,便在公卿 之上,实亦非宜。如皇甫镈,天下之人,怨入骨髓,陛下今日收为股肱,列在台鼎, 切恐不可,伏惟图之。倘陛下纳臣恳款,速赐移易,以副天下之望,则天下幸甚。 伏闻李修疾病,亦求入来,如浙西观察使,且与亦得。

  臣知一言出口,必犯天威,但使言行,甘心获戾。今者臣若不退,天下之人谓 臣有负恩宠;今退毁未许,言又不听,如火烧心,若箭攒体。臣自无足惜,惜陛下 今日事势。何者?淮西荡定,河北咸宁,承宗敛手削地,程权束身赴阙,韩弘舆疾 讨贼,此岂京师气力能制其命,祗是朝廷处置能服其心。今既开中兴,再造区夏, 陛下何忍却自破除,使亿万之众离心,四方诸侯解体?凡百君子,皆欲恸哭。况陛 下任臣之意,岂比常人;臣事陛下之心,敢同众士?所以昧死重封以闻,如不足观, 臣当引领受责。陛下引一市肆商徒,与臣同列,在臣亦有何损,陛下实有所伤,不 胜愤懑惶恐之至。

  时宪宗以世道渐平,欲肆意娱乐,池台馆宇,稍增崇饰,而异、镈探知上旨, 数贡羡余,以备经构,故帝独排物议相之;见裴度疏,以为朋党,竟不省览。镈知 公议不可,益以巧媚自固,奏减内外官俸钱以赡国用;敕下,给事中崔祐封还诏书, 其事方罢。时内出积年库物付度支估价,例皆陈朽,镈尽以善价买之,以给边军。 罗縠缯彩,触风断裂,随手散坏,军士怨怒,皆聚而焚之。裴度奏事,因言边军焚 赐之意,镈因引其足奏曰:“此靴乃内库出者,臣以俸二千买之,坚韧可以久服, 所言不可用,皆诈也。”帝以为然,由是镈益无忌惮。裴度有用兵伐叛之功,镈心 嫉之,与宰相李逢吉、令狐楚合势挤度出镇太原。崔群有公望,为搢绅所重,屡言 时政之弊,镈恶之,因议宪宗尊号,乃奏曰:“昨群臣议上徽号,崔群于陛下惜 ‘孝德’两字。”宪宗怒,黜群为湖南观察使。又与金吾将军李道古叶为奸谋,荐 引方士柳泌、僧大通,言可致长生。中尉吐突承璀恩宠莫二,镈厚赂结其欢心,故 及相位。

  穆宗在东宫,备闻镈之奸邪,及居谅阴,听政之日,诏:“皇甫镈器本凡近, 性惟险狭,行靡所顾,文无可观,虽早践朝伦,而素乖公望。自掌邦计,属当军兴, 以剥下为徇公,既鼓众怒;以矫迹为孤立,用塞人言。洎尘台司,益蠹时政,不知 经国之大体,不虑安边之远图,三军多冻馁之忧,百姓深凋瘵之弊。事皆罔蔽,言 悉虚诬,远近咸知,朝野同怨。而又恣求方士,上惑先朝,潜通奸人,罪在难舍。 合加窜殛,以正刑章,俾黜遐荒,尚存宽典。”又诏曰:“山人柳泌辄怀左道,上 惑先朝,固求牧人,贵欲疑众,自知虚诞,仍便奔逃。僧大通医方不精,药术皆妄。 既延祸衅,俱是奸邪,邦国固有常刑,人神所宜共弃,宜付京兆府决重杖一顿处死。”

  柳泌本曰杨仁力,少习医术,言多诞妄。李道古奸回巧宦,与泌密谋求进,言 之于皇甫镈,因征入禁中。自云能致灵药,言:“天台山多灵草,君仙所会,臣尝 知之,而力不能致。愿为天台长吏,因以求之。”起徒步为台州刺史,仍赐金紫。 谏官论奏曰:“列圣亦有好方士者,亦与官号,未尝令赋政临民。”宪宗曰:“烦 一郡之力而致神仙长年,臣子于君父何爱焉!”由是莫取有言者。裴潾以极言被黜。 泌到天台,驱役吏民于山谷间,声言采药,鞭笞躁急。岁余一无所得,惧诈发获罪, 举家入山谷。浙东观察使追捕,送于京师,镈与李道古恳保证之,必能可致灵药, 乃待诏翰林院。宪宗服泌药,日益烦躁,喜怒不常,内官惧非罪见戮,遂为弑逆。 大通自云寿一百五十岁,久得药力。又有田佐元者,凤翔虢人,自言有奇术,能变 瓦砾为金,白衣授虢县令。初,柳泌系京兆府,狱吏叱之曰:“何苦作此虚矫?” 泌曰:“吾本无此心,是李道古教我,且云寿四百岁。”府吏防虞周密,恐其隐化; 及解衣就诛,一无变异,但灸灼之瘢痕浃身而已。镈卒于贬所。

  镈弟镛,端士也。亦进士擢第,累历宣歙、凤翔使府从事,入为殿中侍御史, 转比部员外郎、河南县令、都官郎中、河南少尹。时镈为宰相,领度支,恩宠殊异。 镛恶其太盛,每弟兄宴语,即极言之,镈颇不悦。乃求为分司,除右庶子。及镈获 罪,朝廷素知镛有先见之明,不之罪,征为国子祭酒,改太子宾客、秘书监。开成 初,除太子少保分司,卒年四十九。镛能文,尤工诗什,乐道自怡,不屑世务,当 时名士皆与之交。有集十八卷,著《性言》十四篇。

  史臣曰:奸邪害正,自古有之;而矫诞无忌,妒贤伤善,未有如延龄、皇甫之 甚也。臣每读陆丞相论延龄疏,未尝不泣下沾衿,其守正效忠,为宗社大计,非端 士益友,安能感激犯难如此?异哉德宗之为人主也,忠良不用,谗慝是崇,乃至身 播国屯,几将覆灭,尚独保延龄之是,不悟卢杞之非,悲夫!执谊、叔文,乘时多 僻,而欲斡运六合,斟酌万几;刘、柳诸生,逐臭市利,何狂妄之甚也!章武雄材 睿断,翦削厉阶;洎逐群、度而相异、镈,盖季年之妖惑也,夫何言哉!

  赞曰:贞元之风,好佞恶忠。龄、镈害善,为国蠹虫。裴、陆献替,嫉恶如风。 天听匪谌,吾道斯穷。

列传·卷八十六 

  ○窦参 从子申附

  齐映 刘滋 从兄赞附

  卢迈 崔损 齐抗

  窦参,字时中,工部尚书诞之玄孙。父审言,闻喜尉,以参贵赠吏部尚书。参 习法令,通政术,性矜严,强直而果断。少以门廕,累官至万年尉。时同僚有直官 曹者,将夕,闻亲疾,请参代之。会狱囚亡走,京兆尹按直簿,将奏,参遽请曰: “彼以不及状谒,参实代之,宜当罪。”坐贬江夏尉,人多义之。

  累迁奉先尉。县人曹芬,名隶北军,芬素凶暴,因醉殴其女弟,其父救之不得, 遂投井死。参捕理芬兄弟当死,众官皆请俟免丧,参曰:“子因父生,父由子死, 若以丧延罪,是杀父不坐也。”皆正其罪而杖杀之,一县畏伏。转大理司直。按狱 江淮,次扬州,节度使陈少游骄蹇,不郊迎,令军吏传问,参正辞让之,少游悔惧, 促诣参,参不俟济江。还奏合旨。时婺州刺史邓珽坐赃八千贯,珽与执政有旧,以 会赦,欲免赃。诏百僚于尚书省杂议,多希执政意,参独坚执正之于法,竟征赃。 明年,除监察御史,奉使按湖南判官马彝狱。时彝举属令赃罪至千贯,为得罪者之 子因权幸诬奏彝,参竟白彝无罪。彝实能吏,后累佐曹王皋,以正直强干闻。

  参转殿中侍御史,改金部员外郎、刑部郎中、侍御史、知杂事。无几,迁御史 中丞,不避权贵,理狱以严称。数蒙召见,论天下事,又与执政多异同,上深器之, 或参决大政。时宰颇忌之,多所排抑,亦无以伤参。然多率情坏法。初定百官俸料, 以尝为司直,党其官,故给俸多于本寺丞;又定百官班秩,初令太常少卿在左右庶 子之上;又恶詹事李昇,遂移詹事班退居诸府尹之下,甚为有识所嗤。寻兼户部侍 郎。时京师人家豕生两首四足,有司欲奏;参曰:“此为豕祸,安可上闻!”命弃 之。是时,郊牛生犊有六足者,太仆卿周皓白宰相请奏,李泌亦戏答以遣之。

  故淮南节度使陈少游子正仪请袭封,参大署尚书省门曰:“陈少游位兼将相之 崇,节变艰危之际,君上含垢,未能发明,愚子何心,辄求传袭。”正仪惧,不敢 求封而去。时神策将军孟华有战功,为大将军所诬奏,称华谋反;有右龙武将军李 建玉,前陷吐蕃,久之自拔,为部曲诬告潜通吐蕃,皆当死,无以自白,参悉理出 之,由是人皆属望。明年,拜中书侍郎、同平章事,领度支、盐铁转运使。每宰相 间日于延英召对,诸相皆出,参必居后久之,以度支为辞,实专大政。参无学术, 但多引用亲党,使居要职,以为耳目,四方籓帅,皆畏惧之。李纳既惮参,馈遗毕 至,外示敬参,实阴间之。上所亲信,多非毁参。窦申又与吴通玄通犯事觉,参任 情好恶,恃权贪利,不知纪极,终以此败。贬参郴州别驾,贞元八年四月也。

  参至郴州,汴州节度使刘士宁遗参绢五千匹。湖南观察使李巽与参有隙,遂具 以闻;又中使逢士宁使于路,亦奏其事。德宗大怒,欲杀参。宰相陛贽曰:“窦参 与臣无分,因事报怨,人之常情。然臣参宰衡,合存公体,以参罪犯,置之于死, 恐用刑太过。”于是且止。寻又遣中使谓贽等曰:“卿等所奏,于大体虽好,然此 人交结中外,其意难测,朕寻情状,其事灼然。又窦参在彼,与诸戎帅交通,社稷 事重,卿等速进文书处分。”贽奏曰:“臣面承德音,幸奉密旨,皆以社稷为言, 又知根寻已审,敢不上同忧愤,内绝狐疑,岂愿迟回,更贻念虑?但以参常经重任, 斯谓大臣,进退之间,犹宜有礼,诛戮之际,不可无名。刘晏久掌货财,当时亦招 怨讟,及加罪责,事不分明,叛者既得以为辞,众人亦为之怀愍。用刑暧昧,损累 不轻,事例未遥,所宜重慎。窦参顷司钧轴,颇怙恩私,贪受货财,引纵亲党,此 则朝廷同议,天下共传。至于潜怀异图,将起大恶,迹既未露,人皆莫知。臣等新 奉天颜,议加刑辟,但闻凶险之意,尚昧结构之由。况在众流,何由备悉,忽行峻 罚,必谓冤诬,群情震惊,事亦非细。若不付外推鞫,则恐难定罪名,乞留睿聪, 更少详度。窦参于臣,素亦无分,陛下固已明知,有何顾怀,辄欲营救?良以事关 国体,义绝私嫌,所冀典刑不滥于清时,君道免亏于圣德。”乃再贬为驩州司马。 男景伯,配泉州;女尼真如,隶郴州;其财物婢妾,传送京师。参时为左右中官深 怒,谤沮不已,未至驩州,赐死于邕州武经镇,时年六十。

  窦申者,参之族子。累迁至京兆少尹,转给事中。参特爱之,每议除授,多访 于申,申或泄之,以招权受赂。申所至,人目之为喜鹊。德宗颇闻其事,数诫参曰: “卿他日必为申所累,不如出之以掩物议。”参曰:“臣无强子侄,申虽疏属,臣 素亲之,不忍远出,请保无他犯。”帝曰:“卿虽自保,如众人何?”参固如前对。 申亦不悛。

  兵部侍郎陆贽与参有隙。吴通微弟兄与贽同在翰林,俱承德宗顾遇,亦争宠不 协。金吾大将军、嗣虢王则之与申及通微、通玄善,遂相与倾。贽考贡举,言贽考 贡不实。吴通玄取宗室女为外妇,德宗知其毁贽,且令察视,具得其奸状,乃贬则 之为昭州司马,吴通玄为泉州司马,窦申为道州司马。不旬日贬参郴州别驾,即日 以陆贽为宰相。明年,窦参再贬驩州。德宗谓陆贽曰:“窦申、窦荣、李则之首末 同恶,无所不至,又并细微,不比窦参,便宜商量处置,所有亲密,并发遣于远恶 处。”贽奏曰:

  窦参罪犯,诚合诛夷,圣德含弘,务全事体,特宽严宪,俯贷余生。始终之恩, 实足感于庶品;仁煦之惠,不独幸于斯人。所议贬官,谨具别状。其窦申、窦荣、 李则之等,即皆同恶,固亦难容;然以得罪相因,法有首从,首当居重,从合从轻。 参既蒙恩矜全,申等亦宜减降。又于党与之内,亦有淑慝之殊,稍示区分,足彰沮 劝。窦荣与参虽非近属,亦甚相亲,然于款密之中,都无邪僻之事。仍闻激愤,屡 有直言,因此渐构猜嫌,晚年颇见疏忌。若论今者阴事,则尚未究端由,如据比来 所行,应不至凶险,恐须差异,以表详明。臣等商量,窦荣更贬远官,窦申、则之 并除名配流,庶允从轻之典,以洽好生之恩。夫趋势附权,时俗常态,苟无高节出 众,何能特立不群?窦参久尘钧衡,特承宠渥,君之所任,孰敢不从?或游于门庭, 或序以中表,或偏被接引,或骤与荐延,如此之徒,十常八九。若听流议,皆谓党 私,自非甚与交亲,安可悉从贬累?况窦参罢黜,殆欲周星,应是私党近亲,当时 并已连坐,人心久定,不可复摇。臣等商量,除与窦参阴谋邪事处,一切不问。

  诏从之,由是申等得配流岭南。既赐参死,乃杖杀申,诸窦皆贬,荣得免死。

  齐映,瀛州高阳人。父圮,试太常少卿,兼检校工部郎中。映登进士第,应博 学宏辞,授河南府参军。滑亳节度使令狐彰辟为掌书记,累授监察御史。彰疾甚, 映草遗表,因与谋后事,映说彰令上表请代,令子建归京师,彰皆从之,因妻以女。 彰卒后兵乱,映脱身归东都,河阳三城使马燧辟为判官,奏殿中侍御史。建中初, 卢杞为宰相,荐之,迁刑部员外郎,会张镒出镇凤翔,奏为判官。映口辩,颇更军 事,数以论奏合旨,寻转行军司马、兼御史中丞。德宗在奉天,凤翔逼于贼泚。镒 懦缓不晓兵家事,部将有李楚琳者,慓悍凶暴,军中畏之,乘间将谋乱。先数日, 映与同列齐抗觉其谋,乃言于镒,请早图之。镒不从映言,乃示其宽大,召楚琳语 之曰:“欲令公使于外。”楚琳恐,是夜作乱,乃杀镒以应泚;军中多为映指道, 故得免。因赴奉天行在,除御史中丞。

  兴元初,从幸梁州,每过险,映常执辔。会御马遽骇,奔跳颇甚,帝惧伤映, 令舍辔,映坚执久之,乃止。帝问其故,曰:“马奔蹶,不过伤臣;如舍之,或犯 清尘,虽臣万死,何以塞责?”上嘉奖无已。在梁州,拜给事中。映白晰长大,言 音高朗。上自山南还京,常令映侍左右,或令前马,至城邑州镇,俾映宣诏令,帝 益亲信之。其年冬,转中书舍人。

  贞元二年,以本官与左散骑常侍刘滋、给事中崔造同拜平章事。滋以端默雅重 寡言,映谦和美言悦下,无所是非,政事多决于造。无几,造疾病,映当国政,乘 间亦敢言事。时吐蕃数入寇,人情摇动,且言帝欲行幸避狄。映奏曰:“戎狄乱华, 臣之罪也。今人情恟惧,谓陛下理装具糗粮,臣闻大福不再,奈何不与臣等熟计之?” 因俯伏流涕,上亦为之感动。时给事中袁高忤旨,映连请为左丞、御史大夫。

  映于东都举进士及宏词时,张延赏为河南尹、东都留守,厚映。及映为相,延 赏罢相为左仆射,数画时事令映行之,及为所亲求官,映多不应。延赏怒,言映非 宰相器。三年正月,贬映夔州刺史,又转衡州。七年,授御史中丞、桂管观察使, 又改洪州刺史、江西观察使。映常以顷为相辅,无大过而罢,冀其复入用,乃掊敛 贡奉,及大为金银器以希旨。先是,银瓶高者五尺余,李兼为江西观察使,乃进六 尺者,至是,因帝诞日端午,映为瓶高八尺者以献。贞元十一年七月卒,时年四十 八,赠礼部尚书。

  刘滋,字公茂,左散骑常侍子玄之孙。父贶,开元初为左拾遗,父子仍代为史 官。贶依刘向《说苑》撰《续说苑》一十卷以献,玄宗嘉之。滋少以门廕,调授太 子正字,历涟水令。吏部侍郎杨绾荐滋堪为谏官,拜左补阙,改太常卿,复为左补 阙。辞官侍亲还东都,河南尹李廙署奏功曹参军。无几,丁母丧,服除,迁屯田员 外郎,转司勋员外郎,判南曹,勤于吏职,孜孜奉法。迁司勋郎中,累拜给事中。 从幸奉天,转太常少卿,掌礼仪。兴元元年,改吏部侍郎,往洪州知选事。时京师 寇盗之后,天下蝗旱,谷价翔贵,选人不能赴调,乃命滋江南典选,以便江、岭之 人,时称举职。

  贞元二年,迁左散骑常侍、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在相位无所启奏,但多谦退, 廉谨畏慎而已。三年正月,守本官,罢知政事。四年,复为吏部侍郎。六年,迁吏 部尚书。窦参以宰相为吏部尚书,换刑部尚书。无何,御史台劾奏滋前在吏部选人 渝滥,诏夺金紫阶。滋有经学,善持论,性廉洁刻苦,嫉恶,掌选多所发扌适更代, 诈伪者尤畏之。十年十月卒,时年六十六,赠陕州大都督。

  滋从兄赞,大历中左散骑常侍汇之子。少以资廕补吏,累授鄠县丞,宰相杜鸿 渐自南还朝,途出于鄠,赞储供精办。鸿渐判官杨炎以赞名儒之子,荐之,累授侍 御史、浙江观察判官。杨炎作相,擢为歙州刺史,以勤干闻。有老妇人扌君拾榛 间,猛兽将噬之,幼女号呼搏兽而救之,母子俱免。宣歙观察使韩滉表其异行,加 金紫之服,再迁常州刺史。韩滉入相,分旧所统为三道,以赞为宣州刺史、兼御史 中丞、宣歙池都团练观察使。赞在宣州十余年。

  赞祖子玄,开元朝一代名儒,父汇博涉经史,唯赞不知书,但以强猛立威,官 吏畏之,重足一迹。宣为天下沃饶,赞久为廉察,厚敛殖货,蝢贡奉以希恩。子弟 皆亏庭训,虽童年稚齿,便能侮易骄人,人士鄙之。贞元十二年卒,时年七十,赠 吏部尚书。

  卢迈,字子玄,范阳人。少以孝友谨厚称,深为叔舅崔祐甫所亲重。两经及第, 历太子正字、蓝田尉。以书判拔萃,授河南主簿,充集贤校理。朝臣荐其文行,迁 右补阙、侍御史、刑部吏部员外郎。迈以叔父兄弟姊妹悉在江介,属蝗虫岁饥,恳 求江南上佐,由是授滁州刺史。入为司门郎中,迁右谏议大夫,累上表言时政得失。 转给事中,属校定考课,迈固让,以授官日近,未有政绩,不敢当上考,时人重之。 迁尚书右丞。

  将作监元亘当摄太尉享昭德皇后庙,以私忌日不受誓诫,为御史劾奏,诏尚书 省与礼官、法官集议。迈奏状曰:“臣按《礼记》,大夫士将祭于公,既视濯而父 母死,犹奉祭。又按唐礼,散斋有大功之丧,致斋有周亲丧,斋中疾病,即还家不 奉祭事,皆无忌日不受誓诫之文。虽假宁令忌日给假一日,《春秋》之义,不以家 事辞王事。今亘以假宁常式,而违摄祭新命,酌其轻重,誓诫则祀事之严,校其礼 式,忌日乃寻常之制,详求典据,事缘荐献,不宜以忌日为辞。”由是亘坐罚俸。

  迈九年以本官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岁余,迁中书侍郎。时大政决在陆贽、赵憬, 迈谨身中立,守文奉法而已。而友爱恭俭。迈从父弟MH,为剑南西川判官,卒于 成都,归葬于洛阳,路由京师,迈奏请至城东哭于其柩,许之。近代宰臣多自以为 崇重,三服之亲,或不过从而吊临;而迈独振薄俗,请临弟丧,士君子是之。十二 年九月,迈于政事堂中风,肩舆而归,上表请罢官,不许,诏宰臣就第问疾。自是 凡五上表,坚乞骸骨,诏曰:“卿操履贞方,器识淹茂,自居台辅,益见忠清。方 藉谋猷,遽婴疾疹,岁月滋久,章表屡闻,陈请再三,捴谦难夺。且备养贤之礼, 宜遂优闲之秩,告免之诚,虽为恳至,俯从来奏,良用怃然。”乃除太子宾客。贞 元十四年卒,时年六十,赠太子太傅,赙以布帛。迈再娶无子,以从父弟子纪为嗣。

  崔损,字至无,博陵人。高祖行功已后,名位卑替。损大历末进士擢第,登博 学宏词科,授秘书省校书郎,再授咸阳尉。外舅王翃为京兆尹,改大理评事,累迁 兵部郎中。贞元十一年,迁右谏议大夫。会门下侍郎平章事赵憬卒,中书侍朗平章 事卢迈风病请告,户部尚书裴延龄素与损善,乃荐之于德宗。十二年,以本官同中 书门下平章事,与给事中赵宗儒同日知政事,并赐金紫。初,二相有故,旬日中外 颙望名德,损比无声实,及制下之日,中外失望。性龌龊谨慎,每延英论事,未尝 有言。十四年秋,转门下侍郎平章事。是岁,以昭陵旧宫为野火所焚,所司请修奉。 “昭陵旧宫在山上,置来岁久,曾经野火烧爇,摧毁略尽,其宫寻移在瑶台寺左侧。 今属通年,欲议修置,缘供水稍远,百姓劳弊,今欲于见住行宫处修创,冀久远便 人。又为移改旧制,恐礼意未周,宜令宰臣百僚集议。”议者多云:“旧宫既焚, 宜移就山下。”上意不欲迁移,只于山上重造,命损为八陵修奉使。于是献、昭、 乾、定、泰五陵造屋五百七十间,桥陵一百四十间,元陵三十间,唯建陵仍旧,但 修葺而已。所缘陵寝中床蓐帷幄一事以上,帝亲自阅视,然后授损送于陵所。

  损以久疾在家,赐绢二百匹以为医药。南北两省清要,损皆历践之,在位无称 于人者。身居宰相,母野殡,不言展墓,不议迁祔;姊为尼,没于近寺,终丧不临, 士君子罪之。加以过为恭逊,接见便僻,不止于容身而已。自建中以后,宰相罕有 久在位者,数岁罪黜;损用此中上意,窃大任者八年。上亦知物议鄙其持禄取容, 然怜而厚之。贞元十九年卒,赠太子太傅,赙布帛五百端、米粟四百石。

  齐抗,字遐举,天宝中平阳太守浣之孙。父翱,一命卑官卒,以抗贵,累赠国 子祭酒。抗少隐会稽剡中读书,为文长于笺奏。大历中,寿州刺史张镒辟为判官, 明闲吏事,敏于文学,镒甚重之。建中初,镒为江西观察使,抗亦随在幕府。三年, 镒自中书侍郎平章事出镇凤翔,奏抗为监察御史,仍为宾佐,幕中筹画,多出于抗。

  德宗在奉天,镒为李楚琳所害。抗奔赴行在,拜侍御史,旬日改户部员外郎。 宰相萧复为江淮宣慰使,以抗为判官。德宗还京,大盗之后,天下旱蝗,国用尽竭。 盐铁转运使元琇以抗有才用,奏授仓部郎中,条理江淮盐务。贞元初,为水陆运副 使,督江淮漕运以给京师。迁谏议大夫。历处州刺史,转潭州刺史、湖南都团练观 察使。入为给事中,又为河南尹,历秘书监、太常卿,代郑余庆为中书侍郎、同中 书门下平章事。

  先是每年吏部选人试判,别奏官考覆,第其上下;既考,中书门下复奏择官覆 定,浸以为便。抗乃奏曰:“吏部尚书、侍郎,已是朝廷精选,不宜别差考官重覆。” 其年他官考判讫,俾吏部侍郎自覆,一岁遂除考判官,盖抗所论奏也。故事,礼部 侍郎掌贡举,其亲故即试于考功。谓之“别头举人”,抗亦奏罢之。寻奏省诸州府 别驾、田曹、司田官及判司之双曹者,复省中书省驱使官及诸胥吏。寻加修国史。 抗虽读书,无远智大略,凡为官,必求至精,末乃滋彰,物论薄其隘刻。遇疾,上 表请罢,改太子宾客,竟不任朝谢。贞元二十年卒,时年六十五,赠户部尚书,又 赐其家绢二百匹。

  史臣曰:窦参朋党,不顾君上之诫,斯为悖矣。齐映曲贡希用甚谬,而爱君莅 事,往往有长者之言。滋、迈家行修谨,临事可称,器虽龌龊,无废为君子矣。而 损、抗之比,夫何足云,遽汙台槐,盖时主之容易耳。

  赞曰:物之同器,贵于弘通。窦阿齐佞,偏诐斯同。滋、迈之行,可以饰躬。 康济蒸民,胡为厥中。

列传·卷八十七

  ○徐浩 赵涓 子博宣 卢南史附

  刘太真 李纾 邵说 于邵 崔元翰于 公异 吕渭 子温 恭 俭 让

  郑云逵 李益 李贺

  徐浩,字季海,越州人。父峤,官至洛州刺史。浩少举明经,工草隶,以文学 为张说所器重,调授鲁山主簿。说荐为丽正殿校理,三迁右拾遗,仍为校理。幽州 节度使张守珪奏在幕府,改监察御史。丁父忧,服除,授京兆司录,以母忧去职。 数年,调授河南司录,历河阳令,以善政称。拜太子司议郎,迁金部员外郎,历宪 部郎中。安禄山反,出为襄阳太守、本郡防御使,赐以金紫之服。肃宗即位,召拜 中书舍人,时天下事殷,诏令多出于浩。浩属词赡给,又工楷隶,肃宗悦其能,加 兼尚书左丞。玄宗传位诰册,皆浩为之,参两宫文翰,宠遇罕与为比。除国子祭酒, 坐事贬庐州长史。代宗征拜中书舍人、集贤殿学士,寻迁工部侍郎、岭南节度观察 使、兼御史大夫,又为吏部侍郎、集贤殿学士。坐以妾弟冒选,托侍郎薛邕注授京 尉,为御史大夫李栖筠所弹,坐贬明州别驾。

  德宗即位,征拜彭王傅。建中三年,以疾卒,年八十,赠太子少师。初,浩以 文雅称;及授广州,典选部,多积货财,又嬖其妾侯莫陈氏,颇干政事,为时论所 贬。

  赵涓,冀州人也。幼有文学。天宝初,举进士,补郾城尉,累授监察御史、右 司员外郎。河南副元帅王缙奏充判官,授检校兵部郎中、兼侍御史,迁给事中、太 常少卿,出为衢州刺史。

  永泰初,涓为监察御史。时禁中失火,烧屋室数十间,火发处与东宫稍近,代 宗深疑之,涓为巡使,俾令即讯。涓周历需囿,按据迹状,乃上直中官遗火所致 也,推鞫明审,颇尽事情。既奏,代宗称赏焉。德宗时在东宫,常感涓之究理详细, 及刺衢州,年考既深,又与观察使韩滉不相得,滉奏免涓官,德宗见其名,谓宰臣 曰:“岂非永泰初御史赵涓乎?”对曰:“然。”即拜尚书左丞。无何,知吏部选, 扈从梁州。兴元元年卒,赠户部尚书。

  子博宣,登进士第,文章俊拔,性率多酒。陈许节度使曲环辟为从事,宾筵之 间多所忽略,环不能容。朝廷方讨淮、蔡,环诬奏博宣受吴少诚赂为反间,又妄说 国家休咎,扇惑军情。时博宣权知舞阳县事,诏令环决杖四十,流于康州,人皆以 为枉。

  先是,侍御史卢南史坐事贬信州员外司马,至郡,准例得吏一人,每月请纸 笔钱,前后五年,计钱一千贯。南史以官闲冗,放吏归,纳其纸笔钱六十余千。刺 史姚骥劾奏南史,以为赃,又劾南史买铅烧黄丹。德宗遣监察御史郑楚相、刑部员 外郎裴澥、大理评事陈正仪充三司使,同往按鞫。将行,并召于延英,谓之曰: “卿等必须详审,无令漏罪衔冤。”三人将退,裴澥独留,奏曰:“臣按姚骥奏状, 称南史取吏纸笔钱计赃六十余贯,虽于公法有违,量事且非巨蠹。”上曰:“此 事亦未为甚,未知烧铅何如?”澥曰:“烧铅为丹,格令不禁。准天宝十三载敕, 铅、铜、锡不许私家买卖货易,盖防私铸钱,本亦不言烧铅为丹。南史违敕买铅, 不得无罪。伏以陛下自登宝位,及天宝、大历以来,未曾降三司使至江南;今忽录 此小事,令三司使往,非唯损耗州县,亦恐远处闻之,各怀忧惧。臣闻开元中张九 龄为五岭按察使,有录事参军告龄非法,朝廷止令大理评事往按。大历中,鄂岳观 察使吴仲孺与转运使判官刘长卿纷竞,仲孺奏长卿犯赃二十万贯,时止差监察御史 苗伾就推。今姚骥所奏事状无多,臣堪任此行,即请独往,恐不须三司并行为使。” 德宗忻然曰:“卿言是矣。”乃复召楚相、正仪与澥俱坐,谓之曰:“朕懵于理道, 处事未精,适见裴澥所奏,深协事宜,亦不用三人总去,但行首一人行可也,卿等 使宣付宰臣改敕。”德宗不务大体,以察为明,皆此类也。而博宣、南史坐诬枉摈 逐,赖裴澥悟主,南史不至深罪,后得召还。

  刘太真,宣州人。涉学,善属文,少师事词人萧颖士。天宝末,举进士。大历 中,为淮南节度使陈少游掌书记,征拜起居郎。累历台阁,自中书舍人转工部、刑 部二侍郎。性怯懦诡随。及转礼部侍郎,掌贡举,宰执姻族,方镇子弟,先收擢之。 又常叙少游勋绩,拟之桓、文,大招物论。贞元五年,贬信州刺史,到州寻卒。

  太真尤长于诗句,每出一篇,人皆讽诵。德宗文思俊拔,每有御制,即命朝臣 毕和。贞元四年九月,赐宴曲江亭,帝为诗,序曰:

  朕在位仅将十载,实赖忠贤左右,克致小康。是以择三令节,锡兹宴赏,俾大 夫、卿士得同欢洽也。夫共其戚者同其休,有其初者贵其终,咨尔群僚,颁朕不暇, 乐而能节,职思其忧,咸若时则,庶乎理矣。因重阳之会,聊示所怀。早衣对庭燎, 躬化勤意诚。时此万枢暇,适与佳节并。曲池絜寒流,芳菊舒金英。乾坤爽气澄, 台殿秋光清。朝野庆年丰,高会多欢声。永怀无荒诫,良士同斯情。

  因诏曰:“卿等重阳会宴,朕想欢洽,欣慰良多,情发于中,因制诗序。今赐 卿等一本,可中书门下简定文词士三五十人应制,同用‘清’字,明日内于延英门 进来。”宰臣李泌等虽奉诏简择,难于取舍,由是百僚皆和。上自考其诗,以太真 及李纾等四人为上等,鲍防、于邵等四人为次等,张濛、殷亮等二十三人为下等; 而李晟、马燧、李泌三宰相之诗,不加考第。

  初,硃泚、怀光之乱,关辅荐饥,贞元三年以后,仍岁丰稔,人始复生人之乐。 德宗诏曰:“比者卿士内外,朝夕公务,今方隅无事,蒸民小康,其正月晦日、三 月三日、九月九日三节日,宜任文武百僚择胜地追赏。每节宰相、常参官共赐钱五 百贯文、翰林学士一百贯文,左右神威、神策等十军各赐五百贯。金吾英武、威远 及诸卫将军共赐二百贯,客省奏事共赐一百贯,委度支每节前五日支付,永为常制。”

  李纾,字仲舒,礼部侍郎希言之子。少有文学。天宝末,拜秘书省校书郎。大 历初,吏部侍郎李季卿荐为左补阙,累迁司封员外郎、知制诰,改中书舍人。寻自 虢州刺史征拜礼部侍郎。德宗居奉天,择为同州刺史,寻弃州诣梁州行在,拜兵部 侍郎。反正,兼知选事。李怀光诛,河东节度及诸军会河中,诏往宣劳节度,使还, 敷奏合旨,拜礼部侍郎。

  纾通达,善诙谐,好接后进,厚自奉养,鲜华舆马,以放达蕴藉称。虽为大官, 而佚游佐宴,不尝自忘。尝议享武成王不当视文宣庙,奏云:“准开元十九年敕, 置齐太公庙,以张良配,太常卿及少卿、丞充三献官。又按《开元礼》祝文云‘皇 帝遣某官昭告于齐太公、汉留侯’。至上元年,敕追赠太公为武成王,享祭之典, 一同文宣王,有司因差太尉充献官,兼御署祝板。伏以太公即周之太师,张良即汉 之少傅,圣朝列于祀典,已极褒崇;今屈礼于至尊,施敬于臣佐,理或过当,神何 敢歆。伏以文宣垂教,百代宗师,五常三纲,非其训不明,有国有家,非其制不立, 故孟轲称‘生人已来,一人而已’。由是正素王之位,加先圣之名,乐用宫悬,献 差太尉,尊师崇道,雅合政经。且太公述作止于《六韬》,勋业形于一代,岂宜拟 诸盛德,均其殊礼!其祝文请不进署,‘敢昭告’请改为‘敬祭于’,‘其昭告’ 请改为‘致祭于留侯’,其献官请准旧式,差太常卿已下充。”诏百僚进议。文武 官上言,互有异同。诏曰:“帝德广运,乃武乃文,文化武功,皇王之二柄,祀礼 教敬,国章孔明。自今宜上将军以下充献官,余依纾所奏。”纾又奏诏为《兴元纪 功述》及郊庙乐章,诸所论著甚众。卒于官,年六十二。贞元八年,赠礼部尚书。

  邵说,相州安阳人。举进士,为史思明判官,历事思明、朝义,常掌兵事。朝 义之败,说降于军前,郭子仪爱其才,留于幕下。累授长安令、秘书少监,迁吏部 侍郎、太子詹事,以才干称。谈者或以宰相许之,金吾将军裴儆谓谏议大夫柳载曰: “以鄙夫所度,说得祸不久矣。且说与史思明父子定君臣之分,居剧官,掌兵柄, 亡躯犯顺,前后百战,于贼庭掠名家子女以为婢仆者数十人,剽盗宝货,不知纪极。 力屈然后降,朝廷宥以不死。获齿班序,无厚颜,而又遑遑求财,崇饰第宅,附托 贵幸,以求大用,不知愧惧,而有得色,其能久乎!”建中三年,严郢得罪,说与 郢厚善,劝硃泚抗疏申其冤,说为草其奏,上知之,贬说归州刺史,竟卒于贬所。

  于邵,字相门,其先家于代,今为京兆万年人。曾祖筠,户部尚书。邵天宝末 进士登科,书判超绝,授崇文馆校书郎。累历使府,入为起居郎,再迁比部郎中, 尚二十考第于吏部,以当称。无何,出为道州刺史,未就道,转巴州。时岁俭,夷 獠数千相聚山泽,围州掠众,邵励州兵以拒之。旬有二日,遣使说喻,盗邀邵面降, 邵儒服出城,盗罗拜而降,围解,节度使李抱玉以闻,超迁梓州,以疾不至,迁兵 部郎中。西川节度使崔宁请留为支度副使。寻拜谏议大夫、知制诰,再迁礼部侍郎、 史馆修撰,为三司使。以撰上尊号册,赐阶三品,当时大诏令,皆出于邵。顷之, 与御史中丞袁高、给事中蒋镇杂理左丞薛邕诏狱。邵以为邕犯在赦前,奏出之,失 旨,贬桂州长史。贞元初,除原王傅,后为太子宾客,与宰相陆贽不睦。八年,出 为杭州刺史,以疾请告,坐贬衢州别驾,移江州别驾,卒年八十一。

  邵性孝悌,内行修洁,老而弥笃。初,樊泽常举贤良方正,邵一见之于京师, 曰:“将相之材也。”不十五年,泽为节将。崔元翰年近五十,始举进士,邵异其 文,擢第甲科,且曰:“不十五年,当掌诏令。”竟如其言。独孤授举博学宏词, 吏部考为乙第,在中书覆升甲科,人称其当。有集四十卷。

  崔元翰者,博陵人。进士擢第,登博学宏词制科,又应贤良方正、直言极谏科, 三举皆升甲第,年已五十余。李汧公镇滑台,辟为从事。后北平王马燧在太原,闻 其名,致礼命之,又为燧府掌书记。入朝为太常博士、礼部员外郎。窦参辅政,用 为知制诰,诏令温雅,合于典谟。然性太刚褊简傲,不能取容于时,每发言论,略 无阿徇,忤执政旨,故掌诰二年,而官不迁。竟罢知制诰,守比部郎中。元翰苦心 文章,时年七十余,好学不倦。既介独耿直,故少交游,唯秉一操,伏膺翰墨。其 对策及奏记、碑志、师法班固、蔡伯喈,而致思精密。为时所摈,终于散位。

  于公异者,吴人。登进士第,文章精拔,为时所称。建中末,为李晟招讨府掌 书记。兴元元年,收京城,公异为露布上行在云:“臣已肃清宫禁,祗奏寝园,钟 虡不移,庙貌如故。”德宗览之,泣下不自胜,左右为之呜咽。既而曰:“不知谁 为之?”或对曰:“于公异之词也。”上称善久之。

  公异初应进士时,与举人陆贽不协;至是贽为翰林学士,闻上称与,尤不悦。 时议者言之,公异少时不为后母所容,自游宦成名,不归乡里;及贞元中陆贽为宰 相,奏公异无素行,黜之。诏曰:“祠部员外郎于公异,顷以才名,升于省闼。其 少也,为父母之所不容,宜其引慝在躬,孝行不匮,匿名迹于畎亩,候安否于门闾, 俾其亲之过不彰,庶其诚之至必感。安于弃斥,游学远方,忘其温凊之恋,竟至存 亡之隔,为人子者,忍至是乎!宜放归田里,俾自循省。其举公异官尚书左丞卢迈, 宜夺俸两月。”时中书舍人高郢荐监察御史元敦义,及睹公异谴逐,惧为所累,乃 上疏首陈敦义亏于礼教,诏嘉郢之知过,俾敦义罢归。公异竟名位不振,感轲而 卒,人士惜其才,恶贽之褊急焉。

  吕渭,字君载,河中人。父延之,越州刺史、浙江东道节度使。渭举进士,累 授婺州永康令、大理评事。浙西观察使李涵辟为支使,再迁殿中侍御史。涵自御史 大夫改太子少傅,渭上言:“涵父名少康,今涵为少傅,恐乖朝典。”由是特授渭 司门员外郎。寻为御史台劾奏:“涵再任少卿,此时都不言;今为少傅,疑以散慢, 乃为不可。”由是贬渭歙州司马,改涵检校工部尚书、兼光禄卿。

  渭累授舒州刺史、吏部员外、驾部郎中、知制诏、中书舍人,母忧罢。服阕, 授太子右庶子、礼部侍郎。中书省有柳树,建中末枯死,兴元元年车驾还京后,其 树再荣,人谓之瑞柳。渭试进士,取瑞柳为赋题,上闻而嘉之。渭又结附裴延龄之 子操,举进士,文词非工,渭擢之登第,为正人嗤鄙。因入阁遗失请托文记,遂出 为潭州刺史、兼御史中丞、湖南都团练观察使,在任三岁,政甚烦碎。贞元十六年 卒,年六十六,赠陕州大都督。子温、恭、俭、让。

  温,字化光,贞元末登进士第,与翰林学士韦执谊善。顺宗在东宫,侍书王叔 文劝太子招纳时之英俊以自辅,温与执谊尤为叔文所睠,起家再命拜左拾遗。二十 年冬,副工部侍郎张荐为入吐蕃使,行至凤翔,转侍御史,赐绯袍牙笏。明年,德 宗晏驾,顺宗即位,张荐卒于青海,吐蕃以中国丧祸,留温经年。时王叔文用事, 故与温同游东宫者,皆不次任用,温在蕃中,悲叹久之。元和元年,使还,转户部 员外郎。时柳宗元等九人坐叔文贬逐。唯温以奉使免。

  温天才俊拔,文彩赡逸,为时流柳宗元、刘禹锡所称。然性多险诈,好奇近利, 与窦群、羊士谔趣尚相狎。群为韦夏卿所荐,自处士不数年至御史中丞,李吉甫尤 奇待之。三年,吉甫为中官所恶,将出镇扬州,温欲乘其有间倾之。温自司封员外 郎转刑部郎中,窦群请为知杂。吉甫以疾在第,召医人陈登诊视,夜宿于安邑里第。 温伺知之,诘旦,令吏捕登鞫问之,又奏劾吉甫交通术士。宪宗异之,召登面讯, 其事皆虚,乃贬群为湖南观察使,羊士谔资州刺史,温均州刺史。朝议以所责太轻, 群再贬黔南,温贬道州刺史。五年,转衡州,秩满归京,不得意,发疾卒。温文体 富艳,有丘明、班固之风,所著《凌烟阁功臣铭》、《张始兴画赞》、《移博士书》, 颇为文士所赏,有文集十卷。

  恭、俭皆至侍御史,让至太子右庶子,皆有美才。自后吉甫再入中书,长庆以 后,李德裕党盛,吕氏诸子无至达官者。

  郑云逵,荥阳人。大历初,举进士。性果诞敢言。客游两河,以画干于硃泚, 泚悦,乃表为节度掌书记、检校祠部员外郎,仍以弟滔女妻之。泚将入觐,先令云 逵入奏;及泚至京,以事怒云逵,奏贬莫州参军。滔代泚后,请为判官。滔助田悦 为逆,云逵渝之不从,遂弃妻子驰归长安,帝嘉其来,留于客省,超拜谏议大夫。 奉天之难,云逵奔赴行在,李晟以为行军司马,戎略多以咨之。历秘书少监、给事 中,寻拜大理卿,迁刑部、兵部二侍郎、迁御史中丞,充顺宗山陵桥道置顿使。

  云逵初为硃泚判官,常忤同幕蔡庭玉;庭玉白泚,黜为莫州录事参军。滔复奏 为判官,因深构庭玉于滔;滔为泚留后事,有请于泚,庭玉又辄隳之。又有判官硃 体微,亦蒙泚亲信,与庭玉常从容言于泚曰:“滔非长者,不可付以兵权。”滔窃 知之。后滔南讨有功,云逵数激怒之,滔乃抗表论庭玉等离间骨肉;及滔叛,帝乃 召泚以表示之,故归罪于庭玉等以悦滔,滔亦终叛。三年,云逵奏:其弟前太仆丞 方逵,“受性凶悖,不知君亲,众恶备身,训教莫及,结聚凶党,江中劫人。臣亡 父先臣昈杖至一百,终不能毙。张延赏任扬州日,亦曾犯延赏法,决杀复苏。至于 常言,皆呼臣亡父先臣名,亲戚所知,无可教语。昨闻于邠、宁、庆等州干谒节度 及州县乞丐,今见在武功县南,西戎俯近,恐有异谋;若不冒死奏闻,必恐覆臣家 族。”诏令京兆府锢身递送黔州,付李模于僻远州驱使,勿许东西。

  云逵元和元年拜右金吾卫大将军,岁中改京兆尹。五年五月卒。

  李益,肃宗朝宰相揆之族子。登进士第,长为歌诗。贞元末,与宗人李贺齐名。 每作一篇,为教坊乐人以赂求取。唱为供奉歌词。其《征人歌》、《早行篇》,好 事者画为屏障;“回乐峰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之句,天下以为歌词。然少 有痴病,而多猜忌,防闲妻妾,过为苛酷,而有散灰扃户之谭闻于时,故时谓妒痴 为“李益疾”;以是久之不调,而流辈皆居显位。益不得意,北游河朔,幽州刘济 辟为从事,常与济诗而有“不上望京楼”之句。

  宪宗雅闻其名,自河北召还,用为秘书少监、集贤殿学士。自负才地,多所凌 忽,为众不容,谏官举其幽州诗句,降居散秩。俄复用为秘书监,迁太子宾客、集 贤学士判院事,转右散骑常侍。太和初,以礼部尚书致仕,卒。

  李贺,字长吉,宗室郑王之后。父名晋肃,以是不应进士,韩愈为之作《讳辨》, 贺竟不就试。手笔敏捷,尤长于歌篇。其文思体势,如崇岩峭壁,万仞崛起,当时 文士从而效之,无能仿佛者。其乐府词数十篇,至于云韶乐工,无不讽诵。补太常 寺协律郎,卒,时年二十四。

  史臣曰:文学之士,代不乏才。永泰、贞元之间,如徐浩、赵涓诸公,可谓一 时之秀也。然太真以畏懦闻,邵说以僭侈失,于公异、吕渭、李益皆有微累,故知 全其德者罕矣。

  赞曰:名以才显,才兼德尊。徐、赵、刘、李,厥声远闻。邵、于、吕、郑, 其名久存。半乏全德,愧于后人。

列传·卷八十八

  ○赵憬 韦伦 贾耽 姜公辅

  赵憬,字退翁,天水陇西人也。总章中吏部侍郎、同东西台三品仁本之曾孙。 祖諠历左司郎中。父道先,洪州录事参军。

  憬少好学,志行修洁,不求闻达。宝应中,玄宗、肃宗梓宫未祔,有司议山陵 制度。时西蕃入寇,天下饥馑,憬以褐衣上疏,宜遵俭制,时人称之。后连为州从 事,试江夏尉。累迁监察御史,随牒籓府,历殿中侍御史、太子舍人。居母忧,哀 毁几绝。服除,建中初,擢授水部员外郎。未拜,会湖南观察使李承请为副使、检 校工部郎中,充职。岁余,承卒,遂知留后事。寻授潭州刺史、兼御史中丞、湖南 观察使,仍赐金紫。居二岁,受代归京师,阖门静居,不与人交。久之,特召对于 别殿。憬多学问,有辞辩,敷奏称旨,上悦,拜给事中。

  贞元四年,回纥请结和亲。诏以咸安公主降回纥,命检校右仆射关播充使。憬 以本官兼御史中丞为副。前后使回纥者,多私赍缯絮,蕃中市马回以规利。憬一无 所市,人叹美之。使还,迁尚书左丞,纲辖省务,清勤奉职。窦参为宰相,恶其能, 请出为同州刺史,上不从。

  八年四月,窦参罢黜,憬与陆贽并拜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憬深于理 道,常言:“为政之本,在于选贤能,务节俭,薄赋敛,宽刑罚。”对扬之际,必 以此为言,乃献《审官六议》曰:

  臣谬登宰府,四年于兹,恭承德音,未尝不以求贤为切。至于延荐,职在愚臣, 虽当代天之工,且乏知人之鉴;渐积岁月,负于圣明,无补王猷,有妨贤路。况多 疾恙,兼虑阙遗,顷奉表章,备陈肝膈。陛下以臣性拙直,身病可矜,不弃孱微, 尚加委任。自此思省,报效尤难,莫副尧、舜之心,空怀尸素之惧。伏惟陛下法象 应期,圣神广运,云行雨施,皆发自然,训诰典谟,悉经睿览。臣所以不敢援引古 昔,上烦天聪,且以用人之要,愿伸鄙见。复念稽颡丹陛,仰对宸严,謇讷易穷, 遽数难辩,理详则尘渎颇甚,言略则利害未宣。若默以求容,苟而窃位,纵天地之 仁幸免,而中外之责何逃!非陛下用臣之意也。其所欲言者,皆陛下圣虑之内。臣 以顶戴恩造,不知所为,身被风毒,渐觉沉痼,是以勤勤恳恳,切于愚诚也。

  臣闻贞观、开元之际,宰辅论事,或多上书,所冀获尽情理。今臣酌前代之损 益,体当时之通变,谨献《审官六议》,伏惟闲宴时赐省览。

  其大指,议相,则曰:“宜博采众贤,用为辅弼。今中外知其贤者,伏愿陛下 用之,识其能者任之,求其全材,恐不可得。”

  议进用庶官,则曰:“异同之论,是非难辨。由考课难于实效,好恶杂于众声, 所以访之弥多,得之弥少。选士古今为难,拔十得五,贤愚犹半。陛下谓臣曰: ‘何必五也?十得二三斯可矣!’圣主思贤至是,而宰臣不能进之,臣之罪也。进 贤在于广任用,明殿最,举大节,弃其小瑕,随其所能,试之以事,用人之大纲也。”

  议京诸司阙官,则曰:“当今要官多阙,闲官十无一二。文武任用,资序递迁, 要官本以材行,闲官多由恩泽。朝廷或将任,多拟要官则人少阙多,闲官则人多阙 少;明当选拔者转少,在优容者转多,宜补阙员,务育材用。大厦永固,是栋梁榱 桷之全也;圣朝致理,亦庶官群吏之能也。”

  议中外考课官,则曰:“汉以数易长吏,谓之弊政。其有能理者,辄增秩赐金, 或八九年、十余年,乃入为九卿,或迁三辅。功绩茂异,遂至丞相,其间不隔数官。 今陛下内选庶僚,外委州府,课绩高者,不次超升,致理之法,无逾于此。臣愚以 为黜陟且立年限,若所居要重,未当迁移,就加爵秩。其余进退,令知褒贬之必应, 迟速之有常。如课绩在中,年考及限,与之平转。中外迭处,历试其能,使无苟且 之心,又无滞淹之虑。”

  议举遗滞,则曰:“官司既广,必委宰辅以举之;宰辅不能遍知,又询于庶官; 庶官不能遍知,又访于众人。众声嚣然,互有臧否,十人举之未信,一人毁之可疑, 迨至于今,兹弊未改。其所以然者,非尽为爱憎也,苦于不审实而承声言之。大凡 常人之心,以称人之善为清,以攻人之过为直,苟有除授,多生横议。由是宰臣每 将荐用,亦自重难,日往月来,未副圣意。宜须采听时论,以所举多者先用,必非 大故,皆不弃之。”

  议擢用诸使府僚属,则曰:“诸使辟吏,各自精求,务于得人,将重府望。既 经试效,能否可知,擢其贤能,置之朝列。或曰外使须才,固不可夺。臣知必不然 也。属者使府宾介,每有登朝,本使殊以为荣,自喜知人,且明公选。大凡才能之 士,名位未达,多在方镇。日月在上,谁不知之,思登阙庭,如望霄汉,宜须博采, 无宜久滞。”上优诏答之。

  时吏部侍郎杜黄裳为中贵谗谮及他过犯,御史中丞穆赞、京兆少尹韦武、万年 县令李宣、长安令卢云,皆为裴延龄构陷,将加斥逐。憬保护救解之,故多从轻贬。

  初,憬廉察湖南,令狐峘、崔儆并为巡属刺史。峘尝历中书舍人、礼部侍郎, 儆久在朝列,所为或亏法令,憬每以正道制之。峘、儆密遣人数憬罪状,毁之于朝。 及憬为相,拔儆自大理卿为尚书右丞,峘先贬官为别驾,又擢为吉州刺史,时人多 之。

  憬与陆贽同知政事。贽恃久在禁庭,特承恩顾,以国政为己任,才周岁,转憬 为门下侍郎。憬由是深衔之,数以目疾请告,不甚当政事,因是不相协。裴延龄奸 诈恣睢,满朝侧目。憬初与贽约于上前论之,及延英奏对,贽极言延龄奸邪诳诞之 状,不可任用。德宗不悦,形于颜色。憬默然无言,由是罢贽平章事,而憬当国矣。

  时宰相贾耽、卢迈与憬三人。十二年春正月,耽、迈皆有假,故憬独对于延英。 上问曰:“近日起居注记何事?”憬对曰:“古者左史记言,人君动止,有实言随 即记录,起居注是也。国朝永徽中,起居唯得对仗承旨,仗下后谋议皆不得闻,其 记注唯编制敕,更无他事。所以长寿中姚璹知政事,以为亲承德音谟训,若不宣旨, 宰相、史官无以得书。璹请宰相一人记录所论军国政事,谓之时政记,每月送史馆。 既而时政记又废。”上曰:“君举必书,义存劝诫。既尝有时政记,宰臣宜依故事 为之。”无何,憬卒,时政记亦不行。

  憬特承恩顾,性清俭,虽为宰辅,居第仆使,类贫士大夫之家,所得俸入,先 置私庙,而竟不立第舍田产。

  其年八月,遇暴疾,信宿而卒,时年六十一。子元亮进憬遗表草曰:“臣叨荷 圣慈,窃尘台鼎,年序颇久,绩用无闻,负乘之败已彰,覆餗之咎俄及。而天与之 疾,福过生灾,自今日卯时以来,稍加困重,针灸不及,药饵奚施。奄然游魂,终 当就木,冥冥残喘,岂忍辞天!号呼涕零,侧息心断,反风结草,誓报深恩,虽死 犹生,岂孤素愿。无任感恩,呜咽痛恨之至。”德宗尤悼惜之,废朝三日,册赠太 子太傅,赙帛五百端、米粟四百石,令鸿胪卿王权充册吊使。

  元亮官至左司郎中、侍御史知杂事卒。次子全亮,官至侍御史、桂管防御判官。 元亮兄宣亮、弟承亮,皆以门廕授官。

  韦伦,开元、天宝中朔方节度使光乘之子。少以廕累授蓝田县尉。以吏事勤恪, 杨国忠署为铸钱内作使判官。国忠恃权宠,又邀名称,多征诸州县农人令铸钱。农 夫既非本色工匠,被所由抑令就役,多遭箠罚,人不聊生。伦白国忠曰:“铸钱须 得本色人,今抑百姓农人为之,尤费力无功,人且兴谤。请厚悬市估价,募工晓者 为之。”由是役使减少,而益铸钱之数。天宝末,宫内土木之功无虚日,内作人吏 因缘为奸,伦乃躬亲阅视,省费减倍。改大理评事。

  会安禄山反,车驾幸蜀,拜伦监察御史、剑南节度行军司马,兼充置顿使判官, 寻改屯田员外、兼侍御史。时内官禁军相次到蜀,所在侵暴,号为难理;伦清俭, 率身以化之,蜀川咸赖其理。竟遭中官毁谮,贬衡州司户。属东都、河南并陷贼, 漕运路绝,度支使第五琦荐伦有理能,拜商州刺史,充荆襄等道租庸使。会襄州裨 将康楚元、张嘉延聚众为叛,凶党万余人,自称东楚义王。襄州刺史王政弃城遁走。 嘉延又南袭破江陵,汉、沔馈运阻绝,朝廷旰食。伦乃调发兵甲驻邓州界,凶党有 来降者,必厚加接待。数日后,楚元众颇怠,伦进军击之。生擒楚元以献,余众悉 走散,收租庸钱物仅二百万贯,并不失坠。荆、襄二州平。诏除崔光远为襄州节度 使,征伦为卫尉卿。旬日,又以本官兼宁州刺史、招讨处置等使,寻又兼陇州刺史。

  乾元三年,襄州大将张瑾杀节度使史翙作乱,乃以伦为襄州刺史、兼御史大夫、 山南东道襄邓等十州节度使。时李辅国秉权用事,节将除拜,皆出其门。伦既为朝 廷公用,又不私谒辅国。伦受命未行,改秦州刺史、兼御史中丞、本州防御使。时 吐蕃、党项岁岁入寇,边将奔命不暇。伦至秦州,屡与虏战。兵寡无援,频致败衄, 连贬巴州长史、思州务川县尉。

  代宗即位,起为忠州刺史,历台、饶二州。以中官吕太一于岭南矫诏募兵为乱, 乃以伦为韶州刺史、兼御史中丞、韶连柳三州都团练使。竟遭太一用赂反间,贬信 州司马、虔州司户、隋州司户、随州司马。遇赦,旅寓于洪州十数年。

  德宗即位,选堪使绝域者,征伦拜太常少卿、兼御史中丞,持节充通和吐蕃使。 伦至蕃中,初宣谕皇恩,次述国威德远振,蕃人大悦,赞普入献方物。使还,迁太 常卿、兼御史大夫,加银青光禄大夫。再入吐蕃,奉使称旨,西蕃敬服。朝廷得失, 数上疏言之。又为宰相卢杞所恶,改太子少保,累加开府仪同三司。泾师之乱,驾 幸奉天。及卢杞、白志贞、赵赞等贬官,关播罢相为刑部尚书,伦于朝堂呜咽而言 曰:“宰相不能弼谐启沃,使天下一至于此。仍为尚书,天下何由致理?”闻者敬 惮之。从驾梁州,还京,又欲擢用卢杞为饶州刺史。伦又上表切言不可,深为忠正 之士所称叹。以年逾七十,表请休官,改太子少师致仕,封郢国公。时李楚琳以仆 射兼卫尉卿,李忠诚以尚书兼少府监,伦上言曰:“楚琳凶逆,忠诚蕃戎丑类,不 合厕列清班。”又表请置义仓以防水旱,择贤良任之左右。又言吐蕃必无信约,专 须防备,不可轻易。上每善遇之。

  伦居家孝友,抚弟侄以慈爱称。贞元十四年十二月卒,时年八十三,赠扬州都 督。

  贾耽,字敦诗,沧州南皮人。以两经登第,调授贝州临清县尉。上疏论时政, 授绛州正平尉。从事河东,检校膳部员外郎、太原少尹、北都副留守。又检校礼部 郎中、节度副使,改汾州刺史。在郡七年,政绩茂异。入为鸿胪卿,时左右威远营 隶鸿胪,耽仍领其使。大历十四年十一月,检校左散骑常侍、兼梁州刺史、御史大 夫、山南西道节度使。

  建中三年十一月,检校工部尚书、兼御史大夫、山南东道节度使。德宗移幸梁 州。兴元元年二月,耽使行军司马樊泽奏事于行在,泽既复命,方大宴诸将,有急 牒至,言泽代耽为节度使,而召耽为工部尚书。耽得牒内怀中,宴饮不改容。及散, 召樊泽,以诏授之曰:“诏以行军为节度使,耽今即上路。”因告将吏使谒泽。牙 将张献甫曰:“天子巡幸山南,尚书使行军奉表起居,而行军敢自图节钺,潜夺尚 书土地,此可谓事人不忠。军中皆不伏,请杀樊泽。”耽曰:“公是何言欤!天子 有命,即为节度使矣。耽今赴行在,便与公偕行。”即日离镇,以献甫自随,军中 乃安。寻以本官为东都留守、东畿汝南防御使。

  贞元二年,改检校右仆射、兼滑州刺史、义成军节度使。是时淄青节度使李纳 虽去伪王号,外奉朝旨,而心常蓄并吞之谋。纳兵士数千人自行营归,路由滑州, 大将请城外馆之。耽曰:“与人邻道,奈何野处其兵?”命馆之城内,淄青将士皆 心服之。耽善射好猎,每出畋不过百骑,往往猎于李纳之境。纳闻之,大喜,心畏 其度量,不敢异图。九年,征为右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耽好地理学,凡四夷之使及使四夷还者,必与之从容,讯其山川土地之终始。 是以九州之夷险,百蛮之土俗,区分指画,备究源流。自吐蕃陷陇右积年,国家守 于内地,旧时镇戍,不可复知。耽乃画陇右、山南图,兼黄河经界远近,聚其说为 书十卷,表献曰:

  臣闻楚左史倚相能读《九丘》,晋司空裴秀创为六体;《九丘》乃成赋之古经, 六体则为图之新意。臣虽愚昧,夙尝师范,累蒙拔擢,遂忝台司。虽历践职任,诚 多旷阙,而率土山川,不忘寤寐。其大图外薄四海,内别九州,必藉精详,乃可摹 写,见更缵集,续冀毕功。然而陇右一隅,久沦蕃寇,职方失其图记,境土难以区 分。辄扣课虚微,采掇舆议,画《关中陇右及山南九州等图》一轴。伏以洮、湟旧 墟,连接监牧;甘、凉右地,控带朔陲。岐路之侦候交通,军镇之备御冲要,莫不 匠意就实,依稀像真。如圣恩遣将护边,新书授律,则灵、庆之设险在目,原、会 之封略可知。诸州诸军,须论里数人额;诸山诸水,须言首尾源流。图上不可备书, 凭据必资记注,谨撰《别录》六卷。又黄河为四渎之宗,西戎乃群羌之帅,臣并研 寻史牒,翦弃浮词,罄所闻知,编为四卷,通录都成十卷。文义鄙朴,伏增惭悚。

  德宗览之称善,赐厩马一匹、银采百匹、银瓶盘各一。

  至十七年,又撰成《海内华夷图》及《古今郡国县道四夷述》四十卷,表献之, 曰:

  臣闻地以博厚载物,万国棋布;海以委输环外,百蛮绣错。中夏则五服、九州, 殊俗则七戎、六狄,普天之下,莫非王臣。昔毋丘出师,东铭不耐;甘英奉使,西 抵条支;奄蔡乃大泽无涯,罽宾则悬度作险。或道理回远,或名号改移,古来通儒, 罕遍详究。臣弱冠之岁,好闻方言,筮仕之辰,注意地理,究观研考,垂三十年。 绝域之比邻,异蕃之习俗,梯山献琛之路,乘舶来朝之人,咸究竟其源流,访求其 居处。阛阓之行贾,戎貊之遗老,莫不听其言而掇其要。闾阎之琐语,风谣之小说, 亦收其是而芟其伪。

  然殷、周以降,封略益明,承历数者八家,浑区宇者五姓,声教所及,惟唐为 大。秦皇罢侯置守,长城起于临洮;孝武却地开边,障塞限于鸡鹿;东汉则哀牢请 吏;西晋则裨离结辙;隋室列四郡于卑和海西,创三州于扶南江北,辽阳失律,因 而弃之。高祖神尧皇帝诞膺天命,奄有四方。太宗继明重熙,柔远能迩,逾大碛通 道,北至仙娥,于骨利干置玄阙州。高宗嗣守丕绩,克广前烈,遣单车赍诏,西越 葱山,于波刺斯立疾陵府。中宗复配天之业,不失旧物。睿宗含先天之量,惟新永 图。玄宗以大孝清内,以无为理外,大宛骥录,岁充内厩,与贰师之穷兵黩武,岂 同年哉!肃宗扫平氛昆,润泽生人。代宗刬除残孽,彝伦攸叙。

  伏惟皇帝陛下,以上圣之姿,当太平之运,敦信明义,履信包元,惠养黎蒸, 怀柔遐裔。故泸南贡丽水之金,漠北献余吾之马,玄化洋溢,率士沾濡。

  臣幼切磋于师友,长趋侍于轩墀,自揣孱愚,叨荣非据,鸿私莫答,夙夜兢惶。 去兴元元年,伏奉进止,令臣修撰国图,旋即充使魏州、汴州,出镇东洛、东都, 间以众务,不遂专门,绩用尚亏,忧愧弥切。近乃力竭衰病,思殚所闻见,丛于丹 青。谨令工人画《海内华夷图》一轴,广三丈,从三丈三尺,率以一寸折成百里。 别章甫左衽,奠高山大川。缩四极于纤缟,分百郡于作缋。宇宙虽广,舒之不盈庭; 舟车所通,览之咸在目。并撰《古今郡国县道四夷述》四十卷,中国以《禹贡》为 首,外夷以《班史》发源;郡县纪其增减,蕃落叙其衰盛。前地理书以黔州属酉阳, 今则改入巴郡;前西戎志以安国为安息,今则改入康居。凡诸疏舛,悉从厘正。陇 西、十地,播弃于永初之中;辽东、乐浪,陷屈于建安之际。曹公弃陉北,晋氏迁 江南,缘边累经侵盗,故墟日致堙毁。旧史撰录,十得二三,今书搜补,所获太半。 《周礼职方》,以淄、时为幽州之浸,以华山为荆河之镇,既有乖于《禹贡》,又 不出于淹中,多闻阙疑,讵敢编次。其古郡国题以墨,今州县题以硃,今古殊文, 执习简易。臣学谢小成,才非博物。伏波之聚米,开示众军;酂侯之图书,方知厄 塞。企慕前哲,尝所寄心,辄罄庸陋,多惭纰缪。

  优诏答之,赐锦彩二百匹、袍段六、锦帐二、银瓶盘各一、银榼二、马一匹, 进封魏国公。

  顺宗即位,检校司空,守左仆射,知政事如故。时王叔文用事,政出群小,耽 恶其乱政,屡移病乞骸,不许。耽性长者,不喜臧否人物。自居相位,凡十三年, 虽不能以安危大计启沃于人主,而常以检身厉行以律人。每自朝归第,接对宾客, 终日无倦。至于家人近习,未尝见其喜愠之色,古之淳德君子,何以加焉!

  永贞元年十月卒,时年七十六。废朝四日,册赠太傅,谥曰元靖。

  姜公辅,不知何许人。登进士第,为校书郎。应制策科高等,授左拾遗,召入 翰林为学士。岁满当改官,公辅上书自陈,以母老家贫,以府掾俸给稍优,乃求兼 京兆尹户曹参军,特承恩顾。才高有器识,每对见言事,德宗多从之。

  建中四年十月,泾师犯阙。德宗苍黄自苑北便门出幸,公辅马前谏曰:“硃泚 尝为泾原帅,得士心。昨以硃滔叛,坐夺兵权,泚常忧愤不得志。不如使人捕之, 使陪銮驾,忽群凶立之,必贻国患。臣顷曾陈奏,陛下苟不能坦怀待之,则杀之, 养兽自贻其患,悔且无益。”德宗曰:“已无及矣!”从幸至奉天,拜谏议大夫, 俄以本官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从幸山南,车驾至城固县,唐安公主薨。上之长女,昭德皇后所生,性聪敏仁 孝,上所钟爱。初,诏尚韦宥,未克礼会而遇播迁;及薨,上悲悼尤甚,诏所司厚 其葬礼。公辅谏曰:“非久克复京城,公主必须归葬,今于行路,且宜俭薄,以济 军士。”德宗怒,谓翰林学士陆贽曰:“唐安夭亡,不欲于此为茔垅,宜令造一砖 塔安置,功费甚微,不合关宰相论列。姜公辅忽进表章,都无道理,但欲指朕过失, 拟自取名。朕比擢拔为腹心,乃负朕如此!”贽对曰:“公辅官是谏议,职居宰衡, 献替固其职分。本立辅臣,置之左右,朝夕纳诲,意在防微,微而弼之,乃其所也。 陛下以造塔役费微小,非宰相所论之事。但问理之是非,岂论事之大小!若造塔为 是,役虽大而作之何伤!若造塔为非,费虽小而言者何罪!”帝又曰:“卿未会朕 意。朕以公辅才行,共宰相都不相当,在奉天时已欲罢免,后因公辅辞退,朕已面 许。寻属怀光背叛,遂且因循,容至山南。公辅知朕拟改官,所以固论造塔,卖直 取名。据此用心,岂是良善!朕所惆怅者,只缘如此。”贽再三救护,帝怒不已, 乃罢为左庶子。寻丁母忧,服阙,授右庶子,久之不迁。

  洎陆贽知政事,以有翰林之旧,数告贽求官。贽密谓公辅曰:“予尝见郴州窦 相,言为公奏拟数矣,上旨不允,有怒公之言。”公辅恐惧,上疏乞罢官为道士, 久之未报。后又廷奏,德宗问其故,公辅不敢泄贽,便以参言为对。帝怒,贬公辅 为泉州别驾,又遣中使赍诏责窦参。顺宗即位,起为吉州刺史,寻卒。宪宗朝,赠 礼部尚书。

  史臣曰:贾魏公以温克长者,致位丞相,拒献甫之请,畋李纳之郊,则器略可 知矣!韦郢公慷慨节义,困于谗邪,命矣夫!赵丞相区分检裁,求为雅士,以争权 而陷陆贽,则前时以德报怨,其可信乎!公辅一言悟主,骤及台司;一言不合,礼 遽疏薄,则加膝坠泉之间,君道可知矣!

  赞曰:元靖訏谟,真谓纯儒。手调鼎饪,心运地图。姜躁赵险,并跃天衢。哀 哉韦公,终困谗夫。

列传·卷八十九 

  ○陆贽

  陆贽,字敬舆,苏州嘉兴人。父侃,溧阳令,以贽贵,赠礼部尚书。贽少孤,特立不群,颇勤儒学。年十八登进士第,以博学宏词登科,授华州郑县尉。罢秩,东归省母,路由寿州,刺史张镒有时名,贽往谒之。镒初不甚知,留三日,再见与语,遂大称赏,请结忘年之契。及辞,遗贽钱百万,曰:“愿备太夫人一日之膳。”贽不纳,唯受新茶一串而已,曰:“敢不承君厚意。”又以书判拔萃,选授渭南县主簿,迁监察御史。德宗在东宫时,素知贽名,乃召为翰林学士,转祠部员外郎。贽性忠尽,既居近密,感人主重知,思有以效报,故政或有缺,巨细必陈,由是顾待益厚。

  建中四年,硃泚谋逆,从驾幸奉天。时天下叛乱,机务填委,征发指踪,千端万绪,一日之内,诏书数百。贽挥翰起草,思如泉注,初若不经思虑,既成之后,莫不曲尽事情,中于机会;胥吏简札不暇,同舍皆伏其能。转考功郎中,依前充职。尝启德宗曰:“今盗遍天下,舆驾播迁,陛下宜痛自引过,以感动人心。昔成汤以罪己勃兴,楚昭以善言复国。陛下诚能不吝改过,以言谢天下,使书诏无忌,臣虽愚陋,可以仰副圣情,庶令反侧之徒,革心向化。”德宗然之。故奉天所下书诏,虽武夫悍卒,无不挥涕感激,多贽所为也。

  其年冬,议欲以新岁改元。而卜祝之流,皆以国家数钟百六,凡事宜有变革,以应时数。上谓贽曰:“往年群臣请上尊号‘圣神文武’四字,今缘寇难,诸事并宜改更,众欲朕旧号之中更加一两字,其事何如?”贽奏曰:“尊号之兴,本非古制。行于安泰之日,已累谦冲;袭乎丧乱之时,尤伤事体。今者銮舆播越,未复宫闱,宗社震惊,尚愆禋祀,中区多梗,大憝犹存。此乃人情向背之秋,天意去就之际,陛下宜深自惩励,收揽群心,痛自贬损,以谢灵谴,不可近从末议,重益美名。”帝曰:“卿所奏陈,虽理体甚切,然时运必须小有改迹,亦不可执滞,卿更思量。”贽曰:“古之人君称号,或称皇称帝,或称王,但一字而已。至暴秦,乃兼皇帝二字,后代因之。及昏僻之君,乃有圣刘、天元之号。是知人主轻重,不在自称,崇其号无补于徽猷;损其名不伤其德美。然而损之有谦光稽古之善,崇之获矜能纳谄之讥,得失不侔,居然可辨。况今时遭迍否,事属倾危,尤宜惧思,以自贬抑。必也俯稽术数,须有变更。与其增美称而失人心,不若黜旧号以祗天戒。天时人事,理必相符,人既好谦,天亦助顺。陛下诚能断自宸鉴,焕发德音,引咎降名,深示刻责,惟谦与顺,一举而二美从之。”德宗从之,但改兴元年号而已。

  初,德宗仓皇出幸,府藏委弃,凝冽之际,士众多寒,服御之外,无尺缣丈帛。及贼泚解围,诸籓贡奉继至,乃于奉天行在贮贡物于廊下,仍题曰“琼林”、“大盈”二库名。贽谏曰:

  “琼林”、“大盈”,自古悉无其制,传诸耆旧之说,皆云创自开元。贵臣贪权,饰巧求媚,乃言:“郡邑贡赋所用,盍各区分:赋税当委于有司,以给经用;贡献宜归于天子,以奉私求。”玄宗悦之。新是二库,荡心侈欲,萌柢于兹,迨乎失邦,终以饵寇。《记》曰:“货悖而入,必悖而出。”岂其效欤!

  陛下嗣位之初,务遵理道,敦行俭约,斥远贪饕。虽内库旧藏,未归太府,而诸方曲献,不入禁闱,清风肃然,海内丕变。近以寇逆乱常,銮舆外幸,既属忧危之运,宜增儆励之诚。臣昨奉使军营,出经行殿,忽睹右廓之下,榜列二库之名,戄然若惊,不识所以。何者?天衢尚梗,师旅方殷,痛心呻吟之声,噢咻未息;忠勤战守之效,赏赉未行。诸道贡珍,遽私别库,万目所视,孰能忍情?窃揣军情,或生觖望,或忿形谤讟,或丑肆讴谣,颇含思乱之情,亦有悔忠之意。是知氓俗昏鄙,识昧高卑,不可以尊极临,而可以诚义感。

  顷者六师初降,百物无储,外扞凶徒,内防危堞,昼夜不息,殆将五旬。冻饿交侵,死伤相枕,毕命同力,竟夷大艰。良以陛下不厚其身,不私其欲,绝甘以同卒伍,辍食以啖功劳。无猛制人而不携,怀所感也;无厚赏士而不怨,悉所无也。今者攻围已解,衣食已丰,而谤讟方兴,军情稍沮,岂不以勇夫常性,嗜货矜功,其患难既与之同忧,而好乐不与之同利,苟异恬默,能无怨咨!此理之常,故不足怪。《记》曰:“财散则民聚。”岂其效欤!陛下天资英圣,见善必迁,是将化蓄怨为衔恩,反过差为至当,促殄遗寇,永垂鸿名,大圣应机,固当不俟终日。

  上嘉纳之,令去其题署。

  兴元元年,李怀光异志已萌,欲激怒诸军,上表论诸军衣粮薄,神策衣粮厚,厚薄不均,难以驱战,意在挠沮进军。李晟密奏,恐其有变,上忧之,遣贽使怀光军宣谕。使还,贽奏事曰:

  贼泚稽诛,保聚宫苑,势穷援绝,引日偷生。怀光总仗顺之军,乘制胜之气,鼓行芟翦,易若摧枯。而乃寇奔不追,师老不用,诸帅每欲进取,怀光辄沮其谋。据兹事情,殊不可解。陛下意在全护,委曲听从,观其所为,亦未知感。若不别为规略,渐相制持,唯以姑息求安,终恐变故难测。此诚事机危迫之秋也,故不可以寻常容易处之。

  今李晟奏请移军,适遇臣衔命宣慰,怀光偶论此事,臣遂泛问所宜,怀光乃云:“李晟既欲别行,某亦都不要藉。”臣犹虑有翻覆,因美其军强盛。怀光大自矜夸,转有轻晟之意。臣又从容问云:“昨发离行在之日,未知有此商量;今日从此却回,或恐圣旨顾问,事之可否,决定何如?”怀光已肆轻言,不可中变,遂云:“恩命许去,事亦无妨。”要约再三,非不详审,虽欲追悔,固难为词。伏望即以李晟表出付中书,敕下依奏,别赐怀光手诏,示以移军事由。其手诏大意云:“昨得李晟奏,请移军城东以分贼势。朕缘未知利害,本欲委卿商量,适会陆贽从彼宣慰回,云见卿论叙军情,语及于此,仍言许去,事亦无妨,遂敕本军允其所请。卿宜授以谋略,分路夹攻,务使叶齐,克平寇孽。”如此词婉而直,理当而明,虽蓄异端,何由起怨?

  臣初奉使谕旨,本缘粮料不均,偶属移军,事相谐会。又幸怀光诡对,且无阻绝之言,机宜合并。若有幽赞,一失其便,后何可追,幸垂裁察!

  德宗初望怀光回意破贼,故晟屡奏移军不许;及贽缕陈怀光反状,乃可晟之奏,遂移军东渭桥。而鄜坊节度李建徽、神策行营阳惠元犹在咸阳,贽虑怀光并建徽等军,又奏曰:

  怀光当管师徒,足以独制凶寇,逗留未进,抑有他由。所患太强,不资傍助。比者又遣李晟、李建徽、阳惠元三节度之众附丽其营,无益成功,只忧生事。何则?四军悬垒,群帅异心,论势力则悬绝高卑,据职名则不相统属。怀光轻晟等兵微位下,而忿其制不从心。晟等疑怀光养寇蓄奸,而怨其事多陵己。端居则互防飞谤,欲战则递恐分功,龃龉不和,嫌衅遂构,俾之同处,必不两全。强者恶积而后亡,弱者势危而先覆,覆亡之祸,翘足可期。旧寇未平,新患方起,忧叹所切,实堪疚心。太上消慝于未萌,其次救失于始兆,况乎事情已露,祸难垂成,委而不谋,何以制乱?李晟见机虑变,先请移军就东,建徽、惠元,势转孤弱,为其吞噬,理在必然。他日虽有良图,亦恐不能自拔,拯其危急,唯在此时。今因李晟愿行,便遣合军同往,托言晟兵素少,虑为贼泚所邀,藉此两军,迭为掎角。仍先谕旨,密使促装,诏书至营,即日进路。怀光意虽不欲,然亦计无所施。是谓先人有夺人之心,疾雷不及掩耳者也。

  夫制军驭将,所贵见情,离合疾徐,各有宜适。当离者合之则召乱,当合者离之则寡功;当疾而徐则失机,当徐而疾则漏策。得其要,契其时,然后举无败谋,措无危势。而今者屯兵而不肯为用,聚将而罔能叶心,自为鲸鲵,变在朝夕。留之不足以相制,徒长历阶;析之各竞于擅能,或成勋绩。事有必应,断无可疑。

  德宗曰:“卿之所料极善。然李晟移军,怀光心已惆怅,若更遣建徽、惠元就东,则使得为词。且俟旬时。”晟至东渭桥,不旬日,怀光果夺两节度兵,建徽单骑遁而获免,惠元中路被执,害之。报至行在,人情大恐。翌日,移幸山南。贽练达兵机,率如此类。

  二月,从幸梁州,转谏议大夫,依前充学士。先是,凤翔衙将李楚琳乘泾师之乱,杀节度使张镒,归款硃泚。及奉天解围,楚琳遣使贡奉,时方艰阻,不获已,命为凤翔节度使。然德宗忿其弑逆,心不能容,才至汉中,欲令浑瑊代为节度。贽谏曰:“楚琳之罪,固不容诛,但以乘舆未复,大憝犹存,勤王之师,悉在畿内,急宣速告,晷刻是争。商岭则道迂且遥,骆谷复为贼所扼,仅通王命,唯在褒斜,此路若又阻艰,南北便成隔绝。以诸镇危疑之势,居二逆诱胁之中,恟々群情,各怀向背。贼胜则往,我胜则来,其间事机,不容差跌。傥楚琳发憾,公肆猖狂,南塞要冲,东延巨猾,则我咽喉梗而心膂分矣,其势岂不病哉!”上释然开悟,乃善待楚琳使,优诏安慰其心。

  德宗至梁,欲以谷口已北从臣赐号曰“奉天定难功臣”,谷口已南随扈者曰“元从功臣”,不选朝官,一例俱赐。贽奏曰:“破贼扞难,武臣之效。至如宫闱近侍,班列员僚,但驰走从行而已,忽与介胄奋命之士,俱号功臣,伏恐武臣愤惋。”乃止。

  李晟既收京城,遣中使宣付翰林院具录先散失宫人名字,令草诏赐浑瑊,遣于奉天寻访,以得为限,仍量与资粮送赴行在。贽不时奉诏,进状论之曰:

  顷以理道乖错,祸乱荐钟,陛下思咎惧灾,裕人罪己,屡降大号,誓将更新。天下之人,垂涕相贺,惩忿释怨,煦仁戴明,毕力同心,共平多难。止土崩于绝岸,收版荡于横流,殄寇清都,不失旧物。实由陛下至诚动于天地,深悔感于神人,故得百灵降康,兆庶归德。苟不如此,自古何尝有捐弃宫阙,失守宗祧,继逆于赴难之师,再迁于蒙尘之日,不逾半岁,而复兴大业者乎!

  今渠魁始平,法驾将返,近自郊甸,远周寰瀛,百役疲瘵之氓,重战伤残之卒,皆忍死扶病,倾耳耸肩,想闻德声,翘望圣泽。陛下固当感上天悔祸之眷,荷列祖垂裕之休,念将士锋刃之殃,愍黎元涂炭之酷。以致寇为戒,以居上为危,以务理为忧,以复宫为急。损之又损,尚惧汰侈之易滋;艰之惟艰,犹患戒慎之难久。谋始尽善,克终已稀;始而不谋,终则何有!夫以内人为号,盖是中壶末流。天子之尊,富有宫掖,如此等辈,固繁有徒,但恐伤多,岂忧乏使!翦除元恶,曾未浃辰,奔贺往来,道途如织。何必自亏君德,首访妇人,又令资装速赴行在!万目阅视,众口流传,恐非所以答庆赖之心,副惟新之望也。

  夫事有先后,义有重轻,重者宜先,轻者宜后。武王克殷,有未及下车而为之者,有下车而为之者,盖美其不失先后之宜也。自翠华播越,万姓靡依,清庙震惊,三时乏祀,当今所务,莫大于斯。诚宜速遣大臣,驰传先往,迎复神主,修整郊坛,展禋享之仪,申告谢之意。然后吊恤死义,慰犒有功,绥辑黎蒸,优问耆耋。安定反侧,宽宥胁从;宣暢郁堙,褒奖忠直;官失职之士,复废业之人。是皆宜先,不可后也。至如崇饰服器,缮缉殿台,备耳目之娱,选巾栉之侍,是皆宜后,不可先也。

  散失内人,已经累月,既当离乱之际,必为将士所私。其人若稍有知,不求当自陈献;其人若甚无识,求之适使忧虞。自因寇乱丧亡,颇有大于此者,一闻搜索,怀惧必多;余孽尚繁,群情未一,因而善抚,犹恐危疑,若又惧之,于何不有!昔人所以掩绝缨而饮盗马者,岂必忘其情爱,盖知为君之体然也。以小妨大,明者不为。天下固多亵人,何必独在于此。所令撰赐浑瑊诏书,未敢顺旨。

  帝遂不降诏,但遣使而已。

  德宗还京,转中书舍人,学士如故。初,贽受张镒知,得居内职;及镒为卢杞所排,贽常忧惴;及杞贬黜,始敢上书言事。德宗好文,益深顾遇。奉天解围后,德宗言及违离宗庙,呜咽流涕曰:“致寇之由,实朕之过。”贽亦流涕而对曰:“臣思致今日之患者,群臣之罪也。”贽意盖为卢杞、赵赞等也。上欲掩杞之失,则曰:“虽朕德薄,致兹祸乱,亦运数前定,事不由人。”贽又极言杞等罪状,上虽貌从,心颇不说。吴通微兄弟俱在翰林,亦承德宗宠遇,文章才器不迨贽;而能交结权幸,共短贽于上前。故刘从一、姜公辅自卑品苍黄之中,皆登辅相;而贽为朋党所挤,同职害其能,加以言事激切,动失上之欢心,故久之不为辅相。其于议论应对,明练理体,敷陈剖判,下笔如神,当时名流,无不推挹。

  贞元初,李抱真入朝,从容奏曰:“陛下幸奉天、山南时,赦书至山东,宣谕之时,士卒无不感泣。臣即时见人情如此,知贼不足平也。”

  时贽母韦氏在江东,上遣中使迎至京师,搢绅荣之。俄丁母忧,东归洛阳,寓居嵩山丰乐寺。籓镇赙赠及别陈饷遗,一无所取。与韦皋布衣时相善,唯西川致遗,奏而受之。贽父初葬苏州,至是欲合葬。上遣中使护其柩车至洛,其礼遇如此。免丧,权知兵部侍郎,依前充学士。申谢日,贽伏地而泣,德宗为之改容叙慰。恩遇既隆,中外属意为辅弼,而宰相窦参素忌贽,贽亦短参之所为,言参黩货,由是与参不平。

  七年,罢学士,正拜兵部侍郎,知贡举。时崔元翰、梁肃文艺冠时,贽输心于肃。肃与元翰推荐艺实之士,升第之日,虽众望不惬,然一岁选士,才十四五,数年之内,居台省清近者十余人。

  八年四月,窦参得罪,以贽为中书侍郎、门下同平章事。贽久为邪党所挤,困而得位,意在不负恩奖,悉心报国,以天下事为己任。上即位之初,用杨炎、卢杞秉政,树立朋党,排摈良善,卒致天下沸腾,銮舆奔播。惩是之失,贞元已后,虽立辅臣,至于小官除拟,上必再三详问,久之方下。及贽知政事,请许台省长官自荐属官,仍保任之,事有旷败,兼坐举主。上许之,俄又宣旨曰:“外议云:‘诸司所举,多引用亲党,兼通赂遗,不得实才。’此法行之非便,今后卿等宜自选择,勿用诸司延荐。”贽论奏曰:

  臣实顽鄙,一无所堪,猥蒙任使,待罪宰相。虽怀窃位之惧,且乏知人之明,自揣庸虚,终难上报。唯知广求才之路,使贤者各以汇征;启至公之门,令职司皆得自达。既蒙允许,即宜宣行。南宫举人,才至十数,或非台省旧吏,则是使府佐僚,累经荐延,多历事任。论其资望,既不愧于班行;考其行能,又未闻于阙败。遽以腾口,上烦圣聪,道之难行,亦可知矣!

  陛下勤求理道,务徇物情,因谓举荐非宜,复委宰臣拣择。其为崇任辅弼,博采舆词,可谓圣德之盛者。然于委任责成之道,听言考实之方,闲邪存诚,犹恐有阙。陛下既纳臣言而用之,旋闻横议而止之,于臣谋不责成,于横议不考实,此乃谋失者得以辞其罪,议曲者得以肆其诬。率是而行,触类而长,固无必定之计,亦无必实之言。计不定则理道难成,言不实则小人得志。国家之病,常必由之。昔齐桓公问管仲害霸之事,对曰:“得贤不能任,害霸也;用而不能终,害霸也;与贤人谋事,而与小人议之,害霸也。”为小人者,不必悉怀险诐,故覆邦家。盖以其意性回邪,趣向狭促,以沮议为出众,以自异为不群,趋近利而昧远图,效小信而伤大道,况又言行难保,恣其非心者乎!

  伏以宰辅,常制不过数人,人之所知,固有限极,不有遍谙诸士,备阅群才。若令悉命群官,理须展转询访,是则变公举为私荐,易明易攵为暗投。傥如议者之言,所举多有情故,举于君上,且未绝私;荐于宰臣,安肯无诈!失人之弊,必又甚焉。所以承前命官,罕有不涉私谤,虽则秉钧不一,或自行情,亦由私访所亲,转为所卖。其弊非远,圣鉴明知。今又将徇浮言,专任宰臣除吏,宰臣不遍谙识,踵前须访于人。若访亲朋,则是悔其覆车,不易故辙;若访于朝列,则是求其私荐,不如公举之愈也。二者利害,惟陛下更详择焉。恐不如委任长官,慎拣僚属,所拣既少,所求亦精,得贤有鉴识之名,失实当暗谬之责。人之常性,莫不爱身,况于台省长官,皆是当朝华选,孰肯徇私妄举,以伤名取责者耶!所谓台省长官,即仆射、尚书、左右丞、侍郎及御史大夫、中丞是也。陛下比择辅相,多亦出于其中。今之宰臣,则往日台省长官也;今之台省长官,乃将来之宰臣也,但是职名暂异,固非行业顿殊。岂有为长官之时不能举一二属吏,居宰臣之位则可择千百具僚,物议悠悠,其惑斯甚。

  夫求才贵广,考课贵精。求广在于各举所知,长吏之荐择是也;贵精在于按名责实,宰臣之序进是也。往者则天太后践祚临朝,欲收人心,尤务拔擢,弘委任之意,开汲引之门,进用不疑,求访无倦,非但人得荐士,亦许自举其才。所荐必行,所举辄试,其于选士之道,岂不伤于容易哉!然而课责既严,进退皆速,不肖者旋黜,才能者骤升,是以当代谓知人之明,累朝赖多士之用。此乃近于求才贵广,考课贵精之效也。

  陛下诞膺宝历,思致理平,虽好贤之心,有逾于前哲,而得人之盛,未迨于往时。盖由赏鉴独任于圣聪,搜择颇难于公举,仍启登延之路,罕施练核之方。遂使先进者渐益凋讹,后来者不相接续,施一令则谤沮互起,用一人则疮磐立成。此乃失于选才太精,制法不一之患也。则天举用之法,伤易而得人;陛下慎拣之规,太精而失士。陛下选任宰相,必异于庶官;精择长官,必愈于末品。及至宰相献规,长吏荐士,陛下即但纳横议,不稽始谋。是乃任以重者轻其言,待以轻者重其事,且又不辨所毁之虚实,不校所试之短长。人之多言,何所不至,是将使人无所措其手足,岂独选任之道失其端而已乎!

  上虽嘉其所陈,长官荐士之诏,竟追寝之。

  国朝旧制,吏部选人,每年调集。自乾元已后,属宿兵于野。岁或凶荒,遂三年一置选。由是选人停拥,其数猥多,文书不接,真伪难辨,吏缘为奸,注授乖滥,而有十年不得调者。贽奏吏部分内外官员为三分,计阙集人,每年置选。故选司之弊,十去七八,天下称之。

  贽与贾耽、卢迈、赵憬同知政事,百司有所申覆,皆更让不言可否。旧例,宰臣当旬,秉笔决事,每十日一易,贽请准故事,令秉笔者以应之。又以河陇陷蕃已来,西北边常以重兵守备,谓之防秋,皆河南、江淮诸镇之军也,更番往来,疲于戍役。贽以中原之兵,不习边事,及扞虏战贼,多有败衄,又苦边将名目太多,诸军统制不一,缓急无以应敌,乃上疏论其事曰:

  臣历观前代书史,皆谓镇抚四夷,宰相之任,不揆闇劣,屡敢上言。诚以备边御戎,国家之重事;理兵足食,备御之大经。兵不治则无可用之师,食不足则无可固之地。理兵在制置得所,足食在敛导有方。陛下幸听愚言,先务积谷,人无加赋,官不费财,坐致边储,数逾百万。诸镇收籴,今已向终,分贮军城,用防艰急,纵有寇戎之患,必无乏绝之忧。守此成规,以为永制,常收冗费,益赡边农,则更经二年,可积十万人三岁之粮矣。足食之原粗立,理兵之术未精,敢议筹量,庶备采择。

  伏以戎狄为患,自古有之,其于制御之方,得失之论,备存史籍,可得而言。大抵尊即序者,则曰“非德无以化要荒”,曾莫知威不立,则德不能驯也。乐武威者,则曰“非兵无以服凶犷”,曾莫知德不修,则兵不可恃也。务和亲者,则曰“要结可以睦邻好”,曾莫知我结之而彼复解也。美长城者,则曰“设险可以固邦国而扞寇仇”,曾莫知力不足,兵不堪,则险之不能有也。尚薄伐者,则曰“驱遏可以禁侵暴而省征徭,”曾莫知兵不锐,垒不完,则遏之不能胜,驱之不能去也。议边之要,略尽于斯,虽互相讥评,然各有偏驳。听一家之说,则例理可征;考历代所行,则成败异效。是由执常理以御其不常之势,徇所见而昧于所遇之时。

  夫中夏有盛衰,夷狄有强弱,事机有利害,措置有安危,故无必定之规,亦无长胜之法。夏后以序戎而圣化茂,古公以避狄而王业兴;周城朔方而猃狁攘,秦筑临洮而宗社覆;汉武讨匈奴而贻悔,太宗征突厥而致安;文、景约和亲而不能弭患于当年,宣、元弘抚纳而足以保宁于累叶。盖以中夏之盛衰异势,夷狄之强弱异时,事机之利害异情,措置之安危异便。知其事而不度其时则败,附其时而不失其称则成。形变不同,胡可专一!

  夫以中国强盛,夷狄衰微,而能屈膝称臣,归心受制,拒之则阻其向化,威之则类于杀降,安得不存而抚之,即而序之也?又如中国强盛,夷狄衰微,而尚弃信奸盟,蔑恩肆毒,谕之不变,责之不惩,安得不取乱推亡,息人固境也?其有遇中国丧亡之弊,当夷狄强盛之时,图之则彼衅未萌,御之则我力不足,安得不卑词降礼,约好通和,啖之以亲,纾其交祸?纵不必信,且无大侵,虽非御戎之善经,盖时事亦有不得已也。傥或夷夏之势,强弱适同,抚之不宁,威之不靖;力足以自保,不足以出攻,得不设险以固军,训师以待寇,来则薄伐以遏其深入,去则攘斥而戒于远追?虽为安边之令图,盖势力亦有不得不然也。故夏之即序,周之于攘,太宗之翦乱,皆乘其时而善用其势也。古公之避狄,文、景之和亲,神尧之降礼,皆顺其时而不失其称也。秦皇之长城,汉武之穷讨,皆知其事而不度其时者也。向若遇孔炽之势,行即序之方,则见侮而不从矣!乘可取之资,怀畏避之志,则失机而养寇矣!有攘却之力,用和亲之谋,则示弱而劳费矣!当降屈之时,务翦伐之略,则召祸而危殆矣!故曰:知其事而不度其时则败,附其时而不失其称则成。是无必定之规,亦无长胜之法,得失著效,不其然欤!至于察安危之大情,计成败之大数,百代之不变易者,盖有之矣。其要在于失人肆欲则必蹶,任人从众则必全,此乃古今所同,而物理之所壹也。

  国家自禄山构乱、河陇用兵以来,肃宗中兴,撤边备以靖中邦,借外威以宁内难。于是吐蕃乘衅,吞噬无厌;回纥矜功,凭陵亦甚。中国不遑振旅,四十余年。使伤耗遗氓,竭力蚕织,西输贿币,北偿马资,尚不足塞其烦言,满其骄志。复乃远征士马,列戍疆陲,犹不能遏其奔冲,止其侵侮。小入则驱略黎庶,深入则震惊邦畿。时有议安边策者,多务于所难而忽于所易,勉于所短而略于所长。遂使所易所长者,行之而其要不精;所难所短者,图之而其功靡就。忧患未弭,职斯之由。

  夫制敌行师,必量事势,势有难易,事有先后。力大而敌脆,则先其所难,是谓夺人之心,暂劳而永逸者也;力寡而敌坚,则先其所易,是谓固国之本,观衅而后动者也。顷属多故,人劳未瘳,而欲广发师徒,深践寇境,复其侵地,攻其坚城,前有胜负未必之虞,后有馈运不继之患。傥或挠败,适所以启戎心而挫国威,以此为安边之谋,可谓不量事势而务于所难矣!

  天之授者,有分事,无全功;地之产者,有物宜,无兼利。是以五方之俗,长短各殊。长者不可逾,短者不可企;勉所短而敌其所长必殆,用所长而乘其所短必安。强者,乃以水草为邑居,以射猎供饮茹,多马而尤便驰突,轻生而不耻败亡,此戎狄之所长也。戎狄之所长,乃中国之所短;而欲益兵蒐乘,角力争驱,交锋原野之间,决命寻常之内,以此为御寇之术,可谓勉所短而校其所长矣!务所难,勉所短,劳费百倍,终于无成。虽果成之,不挫则废,岂不以越天授而违地产,亏时势以反物宜者哉!

  将欲去危就安,息费从省,在慎守所易,精用所长而已。若乃择将吏以抚宁众庶,修纪律以训齐师徒,耀德以佐威,能迩以柔远;禁侵抄之暴以彰吾信,抑攻取之议以安戎心;彼求和则善待而勿与结盟,彼为寇则严备而不务报复,此当今之所易也。贱力而贵智,恶杀而好生,轻利而重人,忍小以全大,安其居而后动,俟其时而后行。是以修封疆,守要害,堑蹊隧,垒军营,谨禁防,明斥候,务农以足食,练卒以蓄威,非万全不谋,非百克不斗。寇小至则张声势以遏其入,寇大至则谋其人以邀其归;据险以乘之,多方以误之。使其勇无所加,众无所用;掠则靡获,攻则不能;进有腹背受敌之虞,退有首尾难救之患,所谓乘其弊,不战而屈人之兵,此中国之所长也。我之所长,乃戎狄之所短;我之所易,乃戎狄之所难。以长制短,则用力寡而见功多;以易敌难,则财不匮而事速就。舍此不务,而反为所乘,斯谓倒持戈矛,以钅尊授寇者也!今则皆务之矣,犹且守封未固,寇戎未惩者,其病在于谋无定用,众无适从。所任不必才,才者不必任;所闻不必实,实者不必闻;所信不必诚,诚者不必信;所行不必当,当者未必行。故令措置乖方,课责亏度;财匮于兵众,力分于将多,怨生于不均,机失于遥制。臣请为陛下粗陈六者之失,惟明主慎听而熟察之:

  臣闻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武欲胜其敌,必先练其兵。练兵之中,所用复异。用之于救急,则权以纾难;用之于暂敌,则缓以应机。故事有便宜,而不拘常制;谋有奇诡,而不徇众情。进退死生,唯将所命,此所谓攻讨之兵也!用之于屯戍,则事资可久;势异从权,非物理所惬不宁,非人情所欲不固。夫人情者,利焉则劝,习焉则安,保亲戚则乐生,顾家业则忘死,故可以理术驭,不可以法制驱,此所谓镇守之兵也。夫欲备封疆,御戎狄,非一朝一夕之事,固当选镇守之兵以置焉。古之善选置者,必量其性习,辨其土宜,察其伎能,知其欲恶。用其力而不违其性,齐其俗而不易其宜;引其善而不责其所不能,禁其非而不处其所不欲。而又类其纪伍,安其室家,然后能使之乐其居,定其志,奋其气势,结其恩情。抚之以惠,则感而不骄;临之以威,则肃而不怨。靡督课而人自为用,弛禁防而众自不携。故出则足兵,居则足食,守则固,战则强。其术无他,便于人情而已矣!今者散征士卒,分戍边陲,更代往来,以为守备。是则不量性习,不辨土宜,邀其所不能,强其所不欲。求广其数而不考其用,将致其力而不察其情,斯可以为羽卫之仪,而无益于备御之实也。何者?穷边之地,千里萧条,寒风裂肤,惊沙惨目;与豺狼为邻伍,以战斗为嬉游;昼则荷戈而耕,夜则倚烽而觇;日有剽害之虑,永无休暇之娱,地恶人勤,于斯为甚!自非生于其域,习于其风,幼而睹焉,长而安焉,不见乐土而迁焉,则罕能宁其居而狎其敌也。关东之地,百物阜殷,从军之徒,尤被优养。惯于温饱,狎于欢康,比诸边隅,若异天地。闻绝塞荒陬之苦,则辛酸动容;聆强蕃劲虏之名,则慑骇夺气。而乃使之去亲族,舍园庐,甘其所辛酸,抗其所慑骇,将冀为用,不亦疏乎!矧又有休代之期,无统帅之驭,资奉若骄子,姑息如倩人,进不邀之以成功,退不处之以严宪。其来也咸负得色,其止也莫有固心,屈指计归,张颐待饲。徼倖者犹患还期之赊缓,常念戎丑之充斥;王师挫伤,则将乘其乱离,布路东溃,情志且尔,得之奚为?平居则殚耗资储以奉浮冗之众,临难则拔弃城镇以摇远近之心,其弊岂惟无益哉!固亦将有所挠也。复有抵犯刑禁,谪徙军城,意欲增户实边,兼令展效自赎。既是无良之类,且加怀土之情,思乱幸灾,又甚戍卒。适足烦于防卫,谅无望于功庸,虽前代时或行之,固非良算之可遵者也。复有拥旄之帅,身不临边,但分偏师,俾守疆场。大抵军中壮锐,元戎例选自随,委其疲羸,乃配诸镇。节将既居内地,精兵祗备纪纲,遂令守要御冲,常在寡弱之辈。寇戎每至,乃势不支,入垒者才足闭关,在野者悉遭劫执,恣其芟蹂,尽其搜驱。比及都府闻知,虏已克获旋返。且安边之本,所切在兵,理兵若斯,可谓措置乖方矣!

  夫赏以存劝,罚以示惩,劝以懋有庸,惩以威不恪。故赏罚之于驭众也,犹绳墨之于曲直,权衡之揣重轻,輗軏之所以行车,衔勒之所以服马也。驭众而不用赏罚,则善恶相混而能否莫殊;用之而不当功过,则奸妄宠荣而忠实摈抑。夫如是,若聪明可衒,律度无章,则用与不用,其弊一也。自顷权移于下,柄失于朝,将之号令,既鲜克行之于军,国之典章,又不能施之于将,务相遵养,苟度岁时。欲赏一有功,翻虑无功者反侧;欲罚一有罪,复虑同恶者忧虞。罪以隐忍而不彰,功以嫌疑而不赏,姑息之道,乃至于斯。故使忘身效节者,获诮于等夷;率众先登者,取怨于士卒;偾军蹙国者,不怀于愧畏;缓救失期者,自以为智能。褒贬既阙而不行,称毁复纷然相乱,人虽欲善,谁为言之?况又公忠者,直己而不求于人,反罹困厄;败挠者,行私而苟媚于众,例获优崇。此义士所以痛心,勇夫所以解体也。又有遇敌而所守不固,陈谋而其效靡成;将帅则以资粮不足为词,有司复以供给无阙为解。既相执证,理合辨明,朝廷每为含糊,未尝穷究曲直。措理者吞声而靡诉,诬善者罔上而不惭。驭众若斯,可谓课责亏度矣!

  课责亏度,措置乖方,将不得竭其材,卒不得尽其力,屯集虽众,战阵莫前。虏每越境横行,若涉无人之地;递相推倚,无敢谁何,虚张贼势上闻,则曰兵少不敌。朝廷莫之省察,惟务征发益师,无裨备御之功,重增供亿之弊。闾井日耗,征求日繁,以编户倾家破产之资,兼有司榷盐税酒之利,总其所入,半以事边,制用若斯,可谓财匮于兵众矣!

  今四夷之最强盛为中国甚患者,莫大于吐蕃,举国胜兵之徒,才当中国十数大郡而已。其于内虞外备,亦与中国不殊,所能寇边,数则盖寡。且又器非犀利,甲不坚完,识迷韬钤,艺乏趫敏。动则中国畏其众而不敢抗,静则中国惮其强而不敢侵,厥理何哉?良以中国之节制多门,蕃丑之统帅专一故也。夫统帅专则人心不分,人心不分则号令不贰,号令不贰则进退可齐,进退可齐则疾徐如意,疾徐如意则机会靡愆,机会靡愆则气势自壮!斯乃以少为众,以弱为强,变化翕辟,在于反掌之内。是犹臂之使指,心之制形,若所任得人,则何敌之有!夫节制多门则人心不一,人心不一则号令不行,号令不行则进退难必,进退难必则疾徐失宜,疾徐失宜则机会不及,机会不及则气势自衰!斯乃勇废为尪,众散为弱,逗挠离析,兆乎战阵之前。是犹一国三公,十羊九牧,欲令齐肃,其可得乎?开元、天宝之间,控御西北两蕃,唯朔方、河西、陇右三节度而已,犹虑权分势散,或使兼而领之。中兴已来,未遑外讨,侨隶四镇于安定,权附陇右于扶风,所当西北两蕃,亦朔方、泾原、陇右、河东节度而已,关东戍卒,至则属焉。虽委任未尽得人,而措置尚存典制。自顷逆泚诱泾、陇之众叛,怀光污朔方之军,割裂诛锄,所余无几。而又分朔方之地,建牙拥节者,凡三使焉。其余镇军,数且四十,皆承特诏委寄,各降中贵监临,人得抗衡,莫相禀属。每俟边书告急,方令计会用兵,既无军法下临,唯以客礼相待。是乃从容拯溺,揖让救焚,冀无阽危,固亦难矣!夫兵,以气势为用者也,气聚则盛,散则消;势合则威,析则弱。今之边备,势弱气消,建军若斯,可谓力分于将多矣。

  理戎之要,最在均齐,故军法无贵贱之差,军实无多少之异,是将所以同其志而尽其力也。如或诱其志意,勉其艺能,则当阅其材,程其勇,校其劳逸,度其安危,明申练覆优劣之科,以为衣食等级之制。使能者企及,否者息心,虽有薄厚之殊,而无觖望之衅。盖所谓日省月试,饩禀均事,如权量之无情于物,万人莫不安其分而服其平也。今者穷边之地,长镇之兵,皆百战伤夷之余,终年勤苦之剧,角其所能则练习,度其所处则孤危,考其服役则劳,察其临敌则勇。然衣粮所给,唯止当身,例为妻子所分,常有冻馁之色。而关东戍卒,岁月践更,不安危城,不习戎备,怯于应敌,懈于服劳。然衣粮所颁,厚逾数等,继以茶药之馈,益以蔬酱之资。丰约相形,悬绝斯甚。又有素非禁旅,本是边军,将校诡为媚词,因请遥隶神策,不离旧所,唯改虚名,其于禀赐之饶,遂有三倍之益。此俦类所以忿恨,忠良所以忧嗟,疲人所以流亡,经费所以褊匮。夫事业未异,而给养有殊,人情之所不能甘也,况乎矫佞行而禀赐厚,绩艺劣而衣食优,苟未忘怀,能无愠怒!不为戎首,则已可嘉,而欲使其协力同心,以攘寇难,虽有韩、白、孙、吴之将,臣知其必不能焉。养士若斯,可谓怨生于不均矣!

  凡欲选任将帅,必先考察行能,然后指以所授之方,语以所委之事,令其自揣可否,自陈规模。须某色甲兵,藉某人参佐,要若干士马,用若干资粮,某处置军,某时成绩,始终要领,悉俾经纶,于是观其计谋,校其声实。若谓材无足取,言不可行,则当退之于初,不宜贻虑于其后也。若谓志气足任,方略可施,则当要之于终,不宜掣肘于其间也。夫如是,则疑者不使,使者不疑;劳神于选才,端拱于委任。既委其事,既足其求,然后可以核其否臧,行其赏罚。受赏者不以为滥,当罚者无得而辞,付授之柄既专,苟且之心自息。是以古之遣将帅者,君亲推毂而命之曰:“自阃以外,将军裁之。”又赐鈇钺,示令专断。故军容不入国,国容不入军,将在军,君命有所不受。诚谓机宜不可以远决,号令不可以两从,未有委任不专,而望其克敌成功者也。自顷边军去就,裁断多出宸衷,选置戎臣,先求易制,多其部以分其力,轻其任以弱其心,虽有所惩,亦有所失。遂令分阃责成之义废,死绥任咎之志衰,一则听命,二亦听命,爽于军情亦听命,乖于事宜亦听命。若所置将帅,必取于承顺无违,则如斯可矣;若有意平凶靖难,则不可。夫两境相接,两军相持,事机之来,间不容息,蓄谋而俟,犹恐失之,临时始谋,固已疏矣。况乎千里之远,九重之深,陈述之难明,听览之不一,欲其事无遗策,虽圣者亦有所不能焉。设使谋虑能周,其如权变无及!戎虏驰突,迅如风飚,驿书上闻,旬月方报。守土者以兵寡不敢抗敌,分镇者以无诏不肯出师,逗留之间,寇已奔逼,托于救援未至,各且闭垒自全。牧马屯牛,鞠为椎剽;穑夫樵妇,罄作俘囚。虽诏诸镇发兵,唯以虚声应援,互相瞻顾,莫敢遮邀,贼既纵掠退归,此乃陈功告捷。其败丧则减百而为一,其捃获则张百而成千。将帅既幸于总制在朝,不忧于罪累;陛下又以为大权由己,不究事情。用师若斯,可谓机失于遥制矣!

  理兵而措置乖方,驭将而赏罚亏度,制用而财匮,建兵而力分,养士而怨生,用师而机失,此六者,疆场之蟊贼,军旅之膏肓也。蟊贼不除,而但滋之以粪溉,膏肓不疗,而唯啖之以滑甘,适足以养其害,速其灾,欲求稼穑丰登,肤革充美,固不可得也。

  臣愚谓宜罢诸道将士番替防秋之制,率因旧数而三分之:其一分委本道节度使募少壮愿住边城者以徙焉;其一分则本道但供衣粮,委关内、河东诸军州募蕃、汉子弟愿傅边军者以给焉;又一分亦令本道但出衣粮,加给应募之人,以资新徙之业。又令度支散于诸道和市耕牛,兼雇召工人,就诸军城缮造器具。募人至者,每家给耕牛一头,又给田农水火之器,皆令充备。初到之岁,与家口二人粮,并赐种子,劝之播植,待经一稔,俾自给家。若有余粮,官为收籴,各酬倍价,务奖营田。既息践更征发之烦,且无幸灾苟免之弊。寇至则人自为战,时至则家自力农。是乃兵不得不强,食不得不足,与夫倏来忽往,岂可同等而论哉!

  臣又谓宜择文武能臣一人为陇右元帅,应泾、陇、凤翔、长武城、山南西道等节度管内兵马,悉以属焉;又择一人为朔方元帅,应鄜坊、邠宁、灵夏等节度管内兵马,悉以属焉;又择一人为河东元帅,河东、振武等节度管内兵马,悉以属焉。三帅各选临边要会之州以为理所,见置节度,有非要者,随所便近而并之。唯元帅得置统军,余并停罢。其三帅部内太原、凤翔等府及诸郡户口稍多者,慎拣良吏以为尹守,外奉师律,内课农桑,俾为军粮,以壮戎府。理兵之宜既得,选帅之授既明,然后减奸滥虚浮之费以丰财,定衣粮等级之制以和众,弘委任之道以宣其用,悬赏罚之典以考其成。而又慎守中国之所长,谨行当今之所易,则八利可致,六失可除。如是而戎狄不威怀,疆场不宁谧者,未之有也。诸侯轨道,庶类服从。如是而教令不行,天下不理者,亦未之有也。以陛下之英鉴,民心之思安,四方之小休,两寇之方静,加以频年丰稔,所在积粮,此皆天赞国家,可以立制垂统之时也。时不久居,事不常兼,已过而追,虽悔无及。明主者,不以言为罪,不以人废言,罄陈狂愚,惟所省择。

  德宗极深嘉纳,优诏褒奖之。

  贽在中书,政不便于时者,多所条奏。德宗虽不能皆可,而心颇重之。初,窦参既贬郴州,节度使刘士宁饷参绢数千匹。湖南观察使李巽与参有隙,具事奏闻,德宗不悦。会右庶子姜公辅于上前闻奏,称“窦参尝语臣云:陛下怒臣未已”,德宗怒,再贬参,竟杀之。时议云公辅奏窦参语得之于贽,云参之死,贽有力焉。又素恶于公异、于邵,既辅政而逐之,谈者亦以为厄。

  户部侍郎、判度支裴延龄,奸宄用事,天下嫉之如仇。以得幸于天子,无敢言者。贽独以身当之,屡于延英面陈其不可,累上疏极言其弊。延龄日加谮毁。十年十二月,除太子宾客,罢知政事。贽性畏慎,及策免私居,朝谒之外,不通宾客,无所过从。十一年春,旱,边军刍粟不给,具事论诉;延龄言贽与张滂、李充等摇动军情,语在《延龄传》。德宗怒,将诛贽等四人,会谏议大夫阳城等极言论奏,乃贬贽为忠州别驾。

  贽初入翰林,特承德宗异顾,歌诗戏狎,朝夕陪游。及出居艰阻之中,虽有宰臣,而谋猷参决,多出于贽,故当时目为“内相”。从幸山南,道途艰险,扈从不及,与帝相失,一夕不至,上喻军士曰:“得贽者赏千金。”翌日贽谒见,上喜形颜色,其宠待如此。既与二吴不协,渐加浸润,恩礼稍薄;及通玄败,上知诬枉,遂复见用。贽以受人主殊遇,不敢爱身,事有不可,极言无隐。朋友规之,以为太峻,贽曰:“吾上不负天子,下不负吾所学,不恤其他。”精于吏事,斟酌决断,不失锱铢。尝以“词诏所出,中书舍人之职,军兴之际,促迫应务,权令学士代之;朝野乂宁,合归职分,其命将相制诏,却付中书行谴。”又言“学士私臣,玄宗初令待诏,止于唱和文章而已”。物议是之。德宗以贽指斥通微、通玄,故不可其奏。

  贽在忠州十年,常闭关静处,人不识其面,复避谤,不著书。家居瘴乡,人多疠疫,乃抄撮方书,为《陆氏集验方》五十卷,行于代。初,贽秉政,贬驾部员外郎李吉甫为明州长史,量移忠州刺史。贽在忠州,与吉甫相遇,昆弟、门人咸为贽忧,而吉甫忻然厚礼,都不衔前事,以宰相礼事之,犹恐其未信不安,日与贽相狎,若平生交契者。贽初犹惭惧,后乃深交。时论以吉甫为长者。后有薛延者,代吉甫为刺史,延朝辞日,德宗令宣旨慰安。而韦皋累上表请以贽代己。顺宗即位,与阳城、郑余庆同诏征还。诏未至而贽卒,时年五十二,赠兵部尚书,谥曰宣。

  子简礼,登进士第,累辟使府。

  史臣曰:近代论陆宣公,比汉之贾谊,而高迈之行,刚正之节,经国成务之要,激切仗义之心,初蒙天子重知,末涂沦踬,皆相类也。而谊止中大夫,贽及台铉,不为不遇矣。昔公孙鞅挟三策说秦王,淳于髡以隐语见齐君,从古以还,正言不易。昔周昭戒急论议,正为此也。贽居珥笔之列,调饪之地,欲以片心除众弊,独手遏群邪,君上不亮其诚,群小共攻其短,欲无放逐,其可得乎!《诗》称“其维哲人,告之话言”,又有“诲尔”、“听我”之恨,此皆贤人君子,叹言不见用也。故尧咨禹拜,千载一时,携手提耳,岂容易哉!

  赞曰:良臣悟主,我有嘉猷。多僻之君,为善不周。忠言救失,启沃曰雠。勿贻天问,苍昊悠悠。

列传·卷九十

  ○韦皋 刘辟附

  张建封 卢群

  韦皋,字城武,京兆人。大历初,以建陵挽郎调补华州参军,累授使府监察御 史。宰相张镒出为凤翔陇右节度使,奏皋为营田判官,得殿中侍御史,权知陇州行 营留后事。

  建中四年,泾师犯阙,德宗幸奉天,凤翔兵马使李楚琳杀张镒,以府城叛归于 硃泚,陇州刺史郝通奔于楚琳。先是,硃泚自范阳入朝,以甲士自随;后泚为凤翔 节度使,既罢,留范阳五百人戍陇州,而泚旧将牛云光督之。时泚既以逆徒围奉天, 云光因称疾,请皋为帅,将谋乱,擒皋以赴泚。皋将翟晔伺知之,白皋为备;云光 知事泄,遂率其兵以奔泚。行及汧阳,遇泚家僮苏玉将使于皋所,苏玉谓云光曰: “太尉已登宝位,使我持诏以韦皋为御史中丞,君可以兵归陇州。皋若承命,即为 吾人;如不受诏,彼书生,可以图之,事无不济矣。”乃反昪疾趋陇州。皋迎劳之, 先纳苏玉,受其伪命,乃问云光曰:“始不告而去,今又来,何也?”云光曰: “前未知公心,故潜去;知公有新命,今乃复还。愿与公戮力定功,同其生死。” 皋曰:“善。”又谓云光曰:“大使苟不怀诈,请纳器甲,使城中无所危疑,乃可 入。”云光以书生待皋,且以为信然,乃尽付弓矢戈甲。皋既受之,乃内其兵。明 日,皋犒宴苏玉、云光之卒于郡舍,伏甲于两廊。酒既行,伏发,尽诛之,斩云光、 苏玉首以徇。泚又使家僮刘海广以皋为凤翔节度使,皋斩海广及从者三人,生一人, 使报泚。于是诏以皋为御史大夫、陇州刺史,置奉义军节度以旌之。皋遣从兄平及 弇继入奉天城,城中闻皋有备,士气增倍。

  皋乃筑坛于廷,血牲与将士等盟曰:“上天不吊,国家多难,逆臣乘间,盗据 宫闱。而李楚琳亦扇凶徒,倾陷城邑,酷虐所加,爰及本使,既不事上,安能恤下。 皋是用激心愤气,不遑底宁,誓与群公,竭诚王室。凡我同盟,一心协力,仗顺除 凶,先祖之灵,必当幽赞。言诚则志合,义感则心齐;粉骨糜躯,决无所顾。有渝 此志,明神殛之,迨于子孙,亦罔遗类。皇天后土,当兆斯言。”又遣使入吐蕃求 援。十一月,加检校礼部尚书。兴元元年,德宗还京,征为左金吾卫将军,寻迁大 将军。

  贞元元年,拜检校户部尚书,兼成都尹、御史大夫、剑南西川节度使,代张延 赏。皋以云南蛮众数十万,与吐蕃和好,蕃人入寇,必以蛮为前锋。四年,皋遣判 官崔佐时入南诏蛮,说令向化,以离吐蕃之助。佐时至蛮国羊咀咩城,其王异牟寻 忻然接遇,请绝吐蕃,遣使朝贡。其年,遣东蛮鬼主骠傍、苴梦冲、苴乌等相率入 朝。南蛮自巂州陷没,臣属吐蕃,绝朝贡者二十余年,至是复通。

  五年,皋遣大将王有道简习精卒以入蕃界,与东蛮于故巂州台登北谷大破吐蕃 青海、腊城二节度,斩首二千级,生擒笼官四十五人,其投崖谷而死者不可胜计。 蕃将乞臧遮遮者,蕃之骁将也,久为边患。自擒遮遮,城栅无不降,数年之内,终 复巂州,以功加吏部尚书。九年,朝廷筑盐州城,虑为吐蕃掩袭,诏皋出兵牵维之。 乃命大将董勔、张芬出西山及南道,破峨和城、通鹤军。吐蕃南道元帅论莽热率众 来援,又破之,杀伤数千人,焚定廉城。凡平堡栅五十余所,以功进位检校右仆射。 皋又招抚西山羌女、诃陵、白狗、逋租、弱水、南王等八国酋长,入贡阙廷。十一 年九月,加统押近界诸蛮、西山八国兼云南安抚等使。十二年二月,就加同中书门 下平章事。十三年,收复巂州城。十六年,皋命将出军,累破吐蕃于黎、巂二州。 吐蕃怒,遂大搜阅,筑垒造舟,欲谋入寇,皋悉挫之。于是吐蕃酋帅兼监统曩贡、 腊城等九节度婴、笼官马定德与其大将八十七人举部落来降。定德有计略,习知兵 法及山川地形,吐蕃每用兵,定德常乘驿计事,蕃中诸将禀其成算。至是,自以扞 边失律,惧得罪而归心焉。

  十七年,吐蕃昆明城管些蛮千余户又降。赞普以其众外溃,遂北寇灵、朔,陷 麟州。德宗遣使至成都府,令皋出兵深入蕃界。皋乃令镇静军使陈洎等统兵万人出 三奇路,威戎军使崔尧臣兵千人出龙溪石门路南,维保二州兵马使仇冕、保霸二州 刺史董振等兵二千趋吐蕃维州城中,北路兵马使邢玼等四千趋吐蕃栖鸡、老翁城, 都将高倜、王英俊兵二千趋故松州,陇东兵马使元膺兵八千人出南道雅、邛、黎、 巂路。又令镇南军使韦良金兵一千三百续进,雅州经略使路惟明等兵三千趋吐蕃租、 松等城,黎州经略使王有道兵二千人过大渡河,深入蕃界,巂州经略使陈孝阳、兵 马使何大海、韦义等及磨些蛮、东蛮二部落主苴那时等兵四千进攻昆明城、诺济城。 自八月出军齐入,至十月破蕃兵十六万,拔城七、军镇五、户三千,擒生六千,斩 首万余级,遂进攻维州。救军再至,转战千里,蕃军连败。于是寇灵、朔之众引而 南下,赞普遣论莽热以内大相兼东境五道节度兵马都群牧大使,率杂虏十万而来解 维州之围。蜀师万人据险设伏以待之,先出千人挑战。莽热见我师之少,悉众追之。 发伏掩击,鼓噪雷骇,蕃兵自溃,生擒论莽热,虏众十万,歼夷者半。是岁十月, 遣使献论莽热于朝;德宗数而释之,赐第于崇仁里。皋以功加检校司徒,兼中书令, 封南康郡王。

  顺宗即位,加检校太尉。顺宗久疾,不能临朝听政,宦者李忠言、侍棋待诏王 叔文、侍书待诏王伾等三人颇干国政,高下在心。皋乃遣支度副使刘辟使于京师, 辟私谒王叔文曰:“太尉使致诚于足下,若能致某都领剑南三川,必有以相酬;如 不留意,亦有以奉报。”叔文大怒,将斩辟以徇;韦执谊固止之,辟乃私去。皋知 王叔文人情不附,又知与韦执谊有隙,自以大臣可议社稷大计,乃上表请皇太子监 国,曰:“臣闻上承宗庙,下镇黎元,永固无疆,莫先储两。伏闻圣明以山陵未祔, 哀毁逾制,心劳万几,伏计旬月之间,未甚痊复。皇太子睿质已长,淑问日彰,四 海之心,实所倚赖。伏望权令皇太子监抚庶政,以俟圣躬痊平,一日万几,免令壅 滞。”又上皇太子笺曰:

  殿下体重离之德,当储贰之重,所以克昌九庙,式固万方,天下安危,系于殿 下。皋位居将相,志切匡扶,先朝奖知,早承恩顾。人臣之分,知无不为,愿上答 眷私,罄输肝鬲。伏以圣上嗣膺鸿业,睿哲英明,攀感先朝,志存孝理。谅闇之际, 方委大臣,但付托偶失于善人,而参决多亏于公政。今群小得志,隳紊纪纲,官以 势迁,政由情改,朋党交构,荧惑宸聪。树置腹心,遍于贵位;潜结左右,难在萧 墙。国赋散于权门,王税不入天府,亵慢无忌,高下在心。货贿流闻,迁转失叙, 先圣屏黜赃犯之类,咸擢居省寺之间。至令忠臣陨涕,正人结舌,遐迩痛心,人知 不可。伏恐奸雄乘便,因此谋动干戈,危殿下之家邦,倾太宗之王业。伏惟太宗栉 沐风雨,经营庙朝,将垂二百年,欲及千万祀;而一朝使叔文奸佞之徒,侮弄朝政, 恣其胸臆,坐致倾危。臣每思之,痛心疾首!伏望殿下斥逐群小,委任贤良,忄妻 々血诚,输写于此!

  太子优令答之。而裴均、严绶笺表继至,由是政归太子,尽逐伾文之党。是岁, 暴疾卒,时年六十一,赠太师,废朝五日。

  皋在蜀二十一年,重赋敛以事月进,卒致蜀土虚竭,时论非之。其从事累官稍 崇者,则奏为属郡刺史,或又署在府幕,多不令还朝,盖不欲泄所为于阙下故也。 故刘辟因皋故态,图不轨以求三川,历阶之作,盖有由然。

  皋兄聿,时为国子司业,刘辟与卢文若据西川叛,皋侄行式,先娶文若妹,而 聿不奏。既收行式,以其妻没官,诏御史台按聿,聿下狱。有司以行式妻在远,不 与兄同情,不当连坐,诏归行式妻而释聿。

  刘辟者,贞元中进士擢第,宏词登科,韦皋辟为从事,累迁至御史中丞、支度 副使。永贞元年八月,韦皋卒,辟自为西川节度留后,率成都将校上表请降节钺。 朝廷不许,除给事中,便令赴阙。辟不奉诏。时宪宗初即位,以无事息人为务,遂 授辟检校工部尚书,充剑南西川节度使。辟益凶悖,出不臣之言,而求都统三川, 与同幕卢文若相善,欲以文若为东川节度使,遂举兵围梓州。宪宗难于用兵,宰相 杜黄裳奏:“刘辟一狂蹶书生耳,王师鼓行而俘之,兵不血刃。臣知神策军使高崇 文,骁果可任,举必成功。”帝数日方从之。于是令高崇文、李元奕将神策京西行 营兵相续进发,令与严砺、李康掎角相应以讨之,仍许其自新。

  元和元年正月,崇文出师。三月,收复东川。乃下诏曰:

  朕闻皇祖玄元之诫曰:“兵者,凶器也,不得已而用之。”恭惟圣谟,常所祗 服。故惟文诰有所不至,诚信有所未孚,始务安人,必能忍耻,朕之此志,亦可明 征。近者德宗皇帝举柔服之规,授宰衡之杰,弘我庙胜,遂康巴、庸,故得南诏入 贡,西戎寝患。成绩始究,元臣丧亡,刘辟乘此变故,坐邀符节。朕以成狂命者虽 乖于理体,从权便者所冀于辑宁,竟乖卿士之谋,遂允幸求之志。朕之于辟,恩亦 弘矣。曾不知恩,负牛羊之力,饱则逾凶;畜枭獍之心,驯之益悖。诳惑士伍,围 逼梓州;诱陷戎臣,塞绝剑路。师徒所至,烧劫无遗,干纪之辜,擢发难数。朕为 人司牧,字彼黎元,如辟之罪,非朕敢舍,可削夺在身官爵。

  六月,崇文破鹿头关,进收汉州。九月,崇文收成都府。刘辟以数十骑遁走, 投水不死;骑将郦定进入水,擒辟于成都府西洋灌田。卢文若先自刃其妻子,然后 缒石投江,失其尸。辟槛送京师,在路饮食自若,以为不当死。及至京西临皋驿, 左右神策兵士迎之,以帛系首及手足,曳而入,乃惊曰:“何至于是?”或绐之曰: “国法当尔,无忧也。”是日,诏曰:“刘辟生于士族,敢蓄枭心,驱劫蜀人,拒 扞王命。肆其狂逆,诖误一州,俾我黎元,肝脑涂地。贼将崔纲等同恶相扇,至死 不回,咸宜伏辜,以正刑典。刘辟男超郎等九人,并处斩。”辟入京城,上御兴安 楼受俘馘,令中使于楼下诘辟反状。辟曰:“臣不敢反,五院子弟为恶,臣不能制。” 又遣诘之曰:“朕遣中使送旌节官告,何故不受?”辟乃伏罪。令献太庙、郊社, 徇于市,即日戮于子城西南隅。

  初,辟尝病,见诸问疾者来,皆以手据地,倒行入辟口,辟因砾裂食之;惟卢 文若至,则如平常。故尤与文若厚,竟以同恶俱赤族,不其怪欤!

  张建封,字本立,兗州人。祖仁范,洪州南昌县令,贞元初赠郑州刺史。父玠, 少豪侠,轻财重士。安禄山反,令伪将李庭伟率蕃兵胁下城邑,至鲁郡;太守韩择 木具礼郊迎,置于邮馆。玠率乡豪张贵、孙邑、段绛等集兵将杀之。择木怯懦,大 惧;唯员外司兵张孚然其计,遂杀庭伟并其党数十人,择木方遣使奏闻。择木、张 孚俱受官赏,玠因游荡江南,不言其功。以建封贵,赠秘书监。

  建封少颇属文,好谈论,慷慨负气,以功名为己任。宝应中,李光弼镇河南, 时苏、常等州草贼,寇掠郡邑,代宗遣中使马日新与光弼将兵马同征讨之。建封乃 见日新,自请说喻贼徒。日新从之,遂入虎窟、蒸里等贼营,以利害祸福喻之。一 夕,贼党数千人并诣日新请降,遂悉放归田里。

  大历初,道州刺史裴虬荐建封于观察使韦之晋,辟为参谋,奏授左清道兵曹, 不乐吏役而去。滑亳节度使令狐彰闻其名,辟之;彰既未曾朝觐,建封心不悦之, 遂投刺于转运使刘晏,自述其志,不愿仕于彰也。晏奏试大理评事,勾当军务。岁 余,复罢归。

  建封素与马燧友善,大历十年,燧为河阳三城镇遏使,辟为判官,奏授监察御 史,赐绯鱼袋。李灵曜反于梁、宋间,与田悦掎角,同为叛逆,燧与李忠臣同讨平 之,军务多咨于建封。及燧为河东节度使,复奏建封为判官,特拜侍御史。建中初, 燧荐之于朝,杨炎将用为度支郎中,卢杞恶之,出为岳州刺史。

  时淮西节度使李希烈乘破灭梁崇义之势,渐纵恣跋扈,寿州刺史崔昭数书疏往 来。淮南节度使陈少游奏之,上遽召宰相令选寿州刺史。卢杞本恶建封,是日苍黄, 遂荐建封以代崔昭牧寿阳。李希烈称兵,寇陷汝州,擒李元平,击走胡德信、唐汉 臣等,又摧破哥舒曜于襄城,连陷郑、汴等州,李勉弃城而遁。泾师内逆,驾幸奉 天,贼锋益盛。淮南陈少游潜通希烈,寻称伪号,改元,遣将杨丰赍伪赦书二道, 令送少游及建封。至寿州,建封缚杨丰徇于军中。适会中使自行在及使江南回者同 至,建封集众对中使斩丰于通衢,封伪赦书送行在,远近震骇。陈少游闻之,既怒 且惧。建封乃具奏少游与希烈往来事状。希烈又伪署其党杜少诚为淮南节度使,令 先平寿州,趣江都。建封令其将贺兰元均、邵怡等守霍丘秋栅。少诚竟不能侵轶, 乃南掠蕲、黄等州,又为伊慎所挫衄。寻加建封兼御史中丞、本州团练使。车驾还 京,陈少游忧愤而卒。

  兴元元年十二月,乃加兼御史大夫,充濠寿庐三州都团练观察使。于是大修缉 城池,悉心绥抚,远近悦附,自是威望益重。李希烈选凶党精悍者率劲卒以攻建封, 旷日持久,无所克获而去。及希烈平,进阶封,赐一子正员官。

  初,建中年,李涓以徐州归附。涓寻卒,其后高承宗父子、独孤华相继为刺史。 为贼侵削,贫困不能自存;又咽喉要地,据江淮运路,朝廷思择重臣以镇者久之。 贞元四年,以建封为徐州刺史,兼御史大夫、徐泗濠节度、支度营田观察使。既创 置军伍,建封触事躬亲;性宽厚,容纳人过误,而按据纲纪,不妄曲法贷人。每言 事,忠义感激,人皆畏悦。七年,进位检校礼部尚书。十二年,加检校右仆射。十 三年冬,入觐京师,德宗礼遇加等,特以双日开延英召对,又令朝参入大夫班,以 示殊宠。建封赋《朝天行》一章上献,赐名马珍玩颇厚。

  时宦者主宫中市买,谓之宫市,抑买人物,稍不如本估。末年不复行文书,置 白望数十百人于两市及要闹坊曲,阅人所卖物;但称宫市,则敛手付与,真伪不复 可辨,无敢问所从来及论价之高下者。率用直百钱物买人直数千物,仍索进奉门户 及脚价银。人将物诣市,至有空手而归者,名为宫市,其实夺之。尝有农夫以驴驮 柴,宦者市之,与绢数尺,又就索门户,仍邀驴送柴至内。农夫啼泣,以所得绢与 之,不肯受,曰:“须得尔驴。”农夫曰:“我有父母妻子,待此而后食;今与汝 柴,而不取直而归,汝尚不肯,我有死而已。”遂殴宦者。街使擒之以闻,乃黜宦 者,赐农夫绢十匹。然宫市不为之改,谏宫御史表疏论列,皆不听。吴凑以戚里为 京兆尹,深言其弊。建封入觐,具奏之,德宗颇深嘉纳;而户部侍郎、判度支苏弁 希宦者之旨,因入奏事,上问之,弁对曰:“京师游手堕业者数千万家,无土著生 业,仰宫市取给。”上信之,凡言宫市者皆不听用。诏书矜免百姓诸色逋赋,上问 建封,对曰:“凡逋赋残欠,皆是累积年月,无可征收,虽蒙陛下忧恤,百姓亦无 所裨益。”时河东节度使李说、华州刺史卢微,皆中风疾,口不能言,足不能行, 但信任左右胥吏决遣之。建封皆悉闻奏,上深嘉纳。又金吾大将军李翰好伺察城中 细事,加诸闻奏,冀求恩宠,人畏而恶之。建封亦奏之,乃下诏曰:“比来朝官或 诸处过从,金吾皆有上闻。其间如素是亲故,或曾同僚友,伏腊岁序,时有还往, 亦是常礼,人情所通。自今以后,金吾不须闻。”

  十四年春上巳,赐宰臣百僚宴于曲江亭,特令建封与宰相同座而食。贞元已后, 籓帅入朝及还镇,如马燧、浑瑊、刘玄佐、李抱真、曲环之崇秩鸿勋,未有获御制 诗以送者,建封将还镇,特赐诗曰:“牧守寄所重,才贤生为时。宣风自淮甸,授 钺膺籓维。入觐展遐恋,临轩慰来思。忠诚在方寸,感激陈清词。报国尔所尚,恤 人予是资。欢宴不尽怀,车马当还期。谷雨将应候,行春犹未迟。勿以千里遥,而 云无已知。”又令高品中使赍常所执鞭以赐之,曰:“以卿忠贞节义,岁寒不移, 此鞭朕久执用,故以赐卿,表卿忠节也。”建封又献诗一篇,以自警励。

  建封在彭城十年,军州称理。复又礼贤下士,无贤不肖,游其门者,皆礼遇之, 天下名士向风延颈,其往如归。贞元时,文人如许孟容、韩愈诸公,皆为之从事。

  十六年,遇疾,连上表请速除代,方用韦夏卿为徐泗行军司马。未至而建封卒, 时年六十六,册赠司徒。子愔。

  愔以廕授虢州参军。初,建封卒,判官郑通诚权知留后事。通诚惧军士谋乱, 适遇浙西兵迁镇,通诚欲引入州城为援。事泄,三军怒,五六千人斫甲仗库取戈甲, 执带环绕衙城,请愔为留后。乃杀通诚、杨德宗、大将段伯熊、吉遂、曲澄、张秀 等。军众请于朝廷,乞授愔旄节。初不之许,乃割濠、泗二州隶淮南,加杜佑同平 章事以讨徐州。既而泗州刺史张伾以兵攻埇桥,与徐军接战,伾大败而还。朝廷不 获已,乃授愔起复右骁卫将军同正,兼徐州刺史、御史中丞,充本州团练使,知徐 州留后。仍以泗州刺史张伾为泗州留后,濠州刺史杜兼为濠州留后。正授武宁军节 度、检校工部尚书。元和元年,被疾,上表请代,征为兵部尚书,以东都留守王绍 为武宁军节度代愔,复隶濠、泗二州于徐。徐军喜复得二州,不敢为乱,而愔遂赴 京师,未出界卒。愔在徐州七年,百姓称理,诏赠右仆射。

  卢群,字载初,范阳人。少好读书,初学于太安山。淮南节度使陈少游闻其名, 辟为从事。建中末,荐于朝廷,会李希烈反叛,诏诸将讨之。以群为监察御史、江 西行营粮料使。兴元元年,江西节度、嗣曹王皋奏为判官。曹王移镇江陵、襄阳, 群皆从之,幕府之事,委以咨决,以正直闻。

  贞元六年,入拜侍御史。有人诬告故尚父子仪嬖人张氏宅中有宝玉者,张氏兄 弟又与尚父家子孙相告诉,诏促按其狱。群奏曰:“张氏以子仪在时分财,子弟不 合争夺。然张氏宅与子仪亲仁宅,皆子仪家事。子仪有大勋,伏望陛下特赦而勿问, 俾私自引退。”德宗从其言,时人嘉其识大体。累转左司、职方、兵部三员外郎中。

  淮西节度使吴少诚擅开决司、洧等水漕輓溉田,遣中使止之,少诚不奉诏。令 群使蔡州诘之,少诚曰:“开大渠,大利于人。”群曰:“为臣之道,不合自专, 虽便于人,须俟君命。且人臣须以恭恪为事,若事君不尽恭恪,即责下吏恭恪,固 亦难矣。”凡数百千言,谕以君臣之分,忠顺之义,少诚乃从命,即停工役。

  群博涉,有口辨,好谈论,与少诚言古今成败之事,无不耸听。又与唱和赋诗, 自言以反侧,常蒙隔在恩外,群于筵中醉而歌曰:“祥瑞不在凤凰、麒麟,太平须 得边将、忠臣。卫、霍真诚奉主,貔虎十万一身。江、河潜注息浪,蛮貊款塞无尘。 但得百僚师长肝胆,不用三军罗绮金银。”少诚大感悦。群以奉使称旨,俄迁检校 秘书监,兼御史中丞、义成军节度行军司马。

  贞元十六年四月,节度姚南仲归朝,拜群义成军节度、郑滑观察等使。先寓居 郑州,典质良田数顷;及为节度使至镇,各与本地契书,分付所管令长,令召还本 主,时论称美。寻遇疾,其年十月卒,时年五十九,废朝一日,赠工部尚书,赗赙 布帛、米粟有差。

  史臣曰:韦南康、张徐州,慷慨下位之中,横身丧乱之际,力扶衰运,气激壮 图,义风凛凛,耸动群丑,舂盗之喉,折贼之角,可谓忠矣!而韦公季年,惑贼辟 之奸说,欲兼巴、益,则志未可量。徐州请觐,颇有规谏之言,所谓以道匡君,能 以功名始终者。卢载初喻少诚,还地券,君子哉!三子之贤,不可多得。

  赞曰:南康英壮,力匡交丧。张侯义烈,志平乱象。见危能振,蹈利无谤。韦 德不周,张心可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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