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史·列传

     著书立意乃赠花于人之举,然万卷书亦由人力而为,非尽善尽美处还盼见谅 !

                     —— 华辀远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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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百一十八

  李纲下

  绍兴二年,除观文殿学士、湖广宣抚使兼知潭州。是时,荆湖江、湘之间,流民溃卒群聚为盗贼,不可胜计,多者至数万人,纲悉荡平之。上言:"荆湖、国之上流,其地数千里,诸葛亮谓之用武之国。今朝廷保有东南,控驭西北。加鼎、澧、岳、鄂若荆南一带,皆当屯宿重兵,倚为形势,使四川之号令可通,而襄、汉之声援可接,乃有恢复中原之渐。"议未及行,而谏官徐俯、刘斐劾纲,罢为提举西京崇福宫。

  四年冬,金人及伪齐来攻,纲具防御三策,谓:"伪齐悉兵南下,境内必虚。傥出其不意,电发霆击,捣颍昌以临畿甸,彼必震惧还救,王师追蹑,必胜之理,此上策也。若驻跸江上,号召上流之兵,顺流而下,以助声势,金鼓旌旗,千里相望,则敌人虽众,不敢南渡。然后以重师进屯要害之地,设奇邀击,绝其粮道,俟彼遁归,徐议攻讨,此中策也。万一借亲征之名,为顺动之计,使卒伍溃散,控扼失守,敌得乘间深入,州县望风奔溃,则其患有不可测矣。往岁,金人利在侵掠,又方时暑,势必还师,朝廷因得以还定安集。今伪齐导之而来,势不徒还,必谋割据。奸民溃卒从而附之,声势鸱张,苟或退避,则无以为善后之策。昔苻坚以百万众侵晋,而谢安以偏师破之。使朝廷措置得宜,将士用命,安知北敌不授首于我?顾一时机会所以应之者如何耳。望降臣章与二三大臣熟议之。"诏:纲所陈,今日之急务,付三省、枢密院施行。时韩世忠屡败金人于淮、楚间,有旨督刘光世、张浚统兵渡河,车驾进发至江上劳军。

  五年,诏问攻战、守备、措置、绥怀之方,纲奏:

  愿陛下勿以敌退为可喜,而以仇敌未报为可愤;勿以东南为可安,而以中原未复、赤县神州陷于敌国为可耻;勿以诸将屡捷为可贺,而以军政未修、士气未振而强敌犹得以潜逃为可虞。则中兴之期,可指日而俟。

  议者或谓敌马既退,当遂用兵为大举之计,臣窃以为不然。生理未固,而欲浪战以侥幸,非制胜之术也。高祖先保关中,故能东向与项籍争。光武先保河内,故能降赤眉、铜马之属。肃宗先保灵武,故能破安、史而复两京。今朝廷以东南为根本,将士暴露之久,财用调度之烦,民力科取之困,苟不大修守备,痛自料理,先为自固之计,何以能万全而制敌?

  议者又谓敌人既退,当且保据一隅,以苟目前之安,臣又以为不然。秦师三伐晋,以报殽之师;诸葛亮佐蜀,连年出师以图中原,不如是,不足以立国。高祖在汉中,谓萧何曰:'吾亦欲东。'光武破隗嚣,既平陇,复望蜀。此皆以天下为度,不如是,不足以混一区宇,戡定祸乱。况祖宗境土,岂可坐视沦陷,不务恢复乎?今岁不征,明年不战,使敌势益张,而吾之所纠合精锐士马,日以损耗,何以图敌?谓宜于防守既固、军政既修之后,即议攻讨,乃为得计。此二者,守备、攻战之序也。

  至于守备之宜,则当科理淮南、荆襄,以为东南屏蔽。夫六朝之所以能保有江左者,以强兵巨镇,尽在淮南、荆襄间。故以魏武之雄,苻坚、石勒之众,宇文、拓拔之盛,卒不能窥江表。后唐李氏有淮南,则可以都金陵,其后淮南为周世宗所取,遂以削弱。近年以来,大将拥重兵于江南,官吏守空城于江北,虽有天险而无战舰水军之制,故敌人得以侵扰窥伺。今当于淮之东西及荆襄置三大帅,屯重兵以临之,分遣偏师,进守支郡,加以战舰水军,上运下接,自为防守。敌马虽多,不敢轻犯,则藩篱之势盛而无穷之利也。有守备矣,然后议攻战之利,分责诸路,因利乘便,收复京畿,以及故都。断以必为之志而勿失机会,则以弱为强,取威定乱于一胜之间,逆臣可诛,强敌可灭,攻战之利,莫大于是。

  若夫万乘所居,必择形胜以为驻跸之所,然后能制服中外,以图事业。建康自昔号帝王之宅,江山雄壮,地势宽博,六朝更都之。臣昔举天下形势而言,谓关中为上,今以东南形势而言,则当以建康为便。今者,銮舆未复旧都,莫若且于建康权宜驻跸。愿诏守臣治城池,修宫阙,立官府,创营壁,使粗成规模,以待巡幸。盖有城池然后人心不恐,有官府然后政事可修,有营垒然后士卒可用,此措置之所当先也。

  至于西北之民,皆陛下赤子,荷祖宗涵养之深,其心未尝一日忘宋。特制于强敌,陷于涂炭,而不能以自归。天威震惊,必有结纳来归、愿为内应者。宜给之土田,予以爵赏,优加抚循,许其自新,使陷溺之民知所依怙,莫不感悦,益坚戴宋之心,此绥怀之所当先也。

  臣窃观陛下有聪明睿智之姿,有英武敢为之志,然自临御,迨今九年,国不辟而日蹙,事不立而日坏,将骄而难御,卒惰而未练,国用匮而无赢余之蓄,民力困而无休息之期。使陛下忧勤虽至,而中兴之效,邈乎无闻,则群臣误陛下之故也。

  陛下观近年以来所用之臣,慨然敢以天下之重自任者几人?平居无事,小廉曲谨,似可无过,忽有扰攘,则错愕无所措手足,不过奉身以退,天下忧危之重,委之陛下而已。有臣如此,不知何补于国,而陛下亦安取此?夫用人如用医,必先知其术业可以已病,乃可使之进药而责成功。今不详审其术业而姑试之,则虽日易一医,无补于病,徒加疾而已。大概近年,闲暇则以和议为得计,而以治兵为失策,仓卒则以退避为爱君,而以进御为误国。上下偷安,不为长久之计。天步艰难,国势益弱,职此之由。

  今天启宸衷,悟前日和议退避之失,亲临大敌。天威所临,使北军数十万之众,震怖不敢南渡,潜师宵奔。则和议之与治兵,退避之与进御,其效概可睹矣。然敌兵虽退,未大惩创,安知其秋高马肥,不再来扰我疆埸,使疲于奔命哉?

  臣夙夜为陛下思所以为善后之策,惟自昔创业、中兴之主,必躬冒矢石,履行阵而不避。故高祖既得天下,击韩王信、陈豨、黥布,未尝不亲行。光武自即位至平公孙述,十三年间,无一岁不亲征。本朝太祖、太宗,定维扬,平泽、潞,下河东,皆躬御戎辂;真宗亦有澶渊之行,措天下于大安。此所谓始忧勤而终逸乐也。

  若夫退避之策,可暂而不可常,可一而不可再,退一步则失一步,退一尺则失一尺。往时自南都退而至维扬,则关陕、河北、河东失矣;自维扬退而至江、浙,则京东、西失矣。万有一敌骑南牧,复将退避。不知何所适而可乎?航海之策,万乘冒风涛不测之险,此又不可之尤者也。惟当于国家闲暇之时,明政刑,治军旅,选将帅,修车马,备器械,峙糗粮,积金帛。敌来则御,俟时而奋,以光复祖宗之大业,此最上策也。臣愿陛下自今以往,勿复为退避之计,可乎?

  臣又观古者敌国善邻,则有和亲,仇雠之邦,鲜复遣使。岂不以衅隙既深,终无讲好修睦之理故耶?东晋渡江,石勒遣使于晋,元帝命焚其币而却其使。彼遣使来,且犹却之,此何可往?假道僣伪之国,其自取辱,无补于事,祗伤国体。金人造衅之深,知我必报,其措意为何如?而我方且卑辞厚币,屈体以求之,其不推诚以见信,决矣。器币礼物,所费不赀,使轺往来,坐索士气,而又邀我以必不可从之事,制我以必不敢为之谋,是和卒不成,而徒为此扰扰也。非特如此,于吾自治自强之计,动辄相妨,实有所害。金人二十余年,以此策破契丹、困中国,而终莫之悟。夫辨是非利害者,人心所同,岂真不悟哉?聊复用此以侥幸万一,曾不知为吾害者甚大,此古人所谓几何侥幸而不丧人之国者也。臣愿自今以往,勿复遣和议之使,可乎?

  二说既定,择所当为者,一切以至诚为之。俟吾之政事修,仓廪实,府库充,器用备,士气振,力可有为,乃议大举,则兵虽未交,而胜负之势已决矣。

  抑臣闻朝廷者根本也,藩方者枝叶也,根本固则枝叶蕃,朝廷者腹心也,将士者爪牙也,腹心壮则爪牙奋。今远而强敌,近而伪臣,国家所仰以为捍蔽者在藩方,所资以致攻讨者在将士,然根本腹心则在朝廷。惟陛下正心以正朝廷百官,使君子小人各得其分,则是非明,赏罚当,自然藩方协力,将士用命,虽强敌不足畏,逆臣不足忧,此特在陛下方寸之间耳。

  臣昧死上条六事:一曰信任辅弼,二曰公选人材,三曰变革士风,四曰爱惜日力,五曰务尽人事,六曰寅畏天威。

  何谓信任辅弼?夫兴衰拨乱之主,必有同心同德之臣相与有为,如元首股肱之于一身,父子兄弟之于一家,乃能协济。今陛下选于众以图任,遂能捍御大敌,可谓得人矣。然臣愿陛下待以至诚,无事形迹,久任以责成功,勿使小人得以间之,则君臣之美,垂于无穷矣。

  何谓公选人才?夫治天下者,必资于人才,而创业、中兴之主,所资尤多。何则?继体守文,率由旧章,得中庸之才,亦足以共治;至于艰难之际,非得卓荦瑰伟之才,则未易有济。是以大有为之主,必有不世出之才,参赞翊佐,以成大业。然自昔抱不群之才者,多为小人之所忌嫉,或中之以黯暗,或指之为党与,或诬之以大恶,或擿之以细故。而以道事君者,不可则止,难于自进,耻于自明,虽负重谤、遭深谴,安于义命,不复自辨。苟非至明之主,深察人之情伪,安能辨其非辜哉?陛下临御以来,用人多矣,世之所许以为端人正士者,往往闲废于无用之地;而陛下寤寐侧席,有乏材之叹,盍少留意而致察焉!

  何谓变革士风?夫用兵之与士风,似不相及,而实相为表里。士风厚则议正而是非明,朝廷赏罚当功罪而人心服,考之本朝嘉祐、治平以前可知已。数十年来,奔竞日进,论议徇私,邪说利口,足以惑人主之听。元祐大臣,持正论如司马光之流,皆社稷之臣也,而群枉嫉之,指为奸党,颠倒是非,政事大坏,驯致靖康之变,非偶然也。窃观近年士风尤薄,随时好恶,以取世资,潝訿成风,岂朝廷之福哉?大抵朝廷设耳目及献纳论思之官,固许之以风闻,至于大故,必须核实而后言。使其无实,则诬人之罪,服谗搜慝,得以中害善良,皆非所以修政也。

  何谓爱惜日力?夫创业、中兴,如建大厦,堂室奥序,其规模可一日而成,鸠工聚材,则积累非一日所致。陛下临御,九年于兹,境土未复,僣逆未诛,仇敌未报,尚稽中兴之业者,诚以始不为之规模,而后不为之积累故也。边事粗定之时,朝廷所推行者,不过簿书期会不切之细务,至于攻讨防守之策,国之大计,皆未尝留意。夫天下无不可为之事,亦无不可为之时。惟失其时,则事之小者日益大,事之易者日益难矣。

  何谓务尽人事?夫天人之道,其实一致,人之所为,即天之所为也。人事尽于前,则天理应于后,此自然之符也。故创业、中兴之主,尽其在我而已,其成功归之于天。今未尝尽人事,敌至而先自退屈,而欲责功于天,其可乎?臣愿陛下诏二三大臣,协心同力,尽人事以听天命,则恢复土宇,剪屠鲸鲵,迎还两宫,必有日矣。

  何谓寅畏天威?夫天之于王者,犹父母之于子,爱之至,则所以为之戒者亦至。故人主之于天戒,必恐惧修省,以致其寅畏之诚。比年以来,荧惑失次,太白昼见,地震水溢,或久阴不雨,或久雨不霁,或当暑而寒,乃正月之朔,日有食之。此皆天意眷佑陛下,丁宁反覆,以致告戒。惟陛下推至诚之意,正厥事以应之,则变灾而为祥矣。

  凡此六者,皆中兴之业所关,而陛下所当先务者。

  今朝廷人才不乏,将士足用,财用有余,足为中兴之资。陛下春秋鼎盛,欲大有为,何施不可?要在改前日之辙,断而行之耳。昔唐太宗谓魏征为敢言,征谢曰:"陛下导臣使言,不然,其敢批逆鳞哉。"今臣无魏征之敢言,然展尽底蕴,亦思虑之极也。惟陛下赦其愚直,而取其拳拳之忠。

  疏奏,上为赐诏褒谕。除江西安抚制置大使兼知洪州。有旨,赴行在奏事毕之官。六年,纲至,引对内殿。朝廷方锐意大举,纲陛辞,言今日用兵之失者四,措置未尽善者五,宜预备者三,当善后者二。

  时宋师与金人、伪齐相持于淮、泗者半年,纲奏:"两兵相持,非出奇不足以取胜。愿速遣骁将,自淮南约岳飞为掎角,夹击之,大功可成。"已而宋师屡捷,刘光世、张俊、杨沂中大破伪齐兵于淮、肥之上。

  车驾进发幸建康。纲奏乞益饬战守之具,修筑沿淮城垒,且言:"愿陛下勿以去冬骤胜而自怠,勿以目前粗定而自安,凡可以致中兴之治者无不为,凡可以害中兴之业者无不去。要以修政事,信赏罚,明是非,别邪正,招徕人材,鼓作士气,爱惜民力,顺导众心为先。数者既备,则将帅辑睦,士卒乐战,用兵其有不胜者哉?"

  淮西郦琼以全军叛归刘豫,纲指陈朝廷有措置失当者、深可痛惜者及当监前失以图方来者凡十有五事,奏之。张浚引咎去相位,言者引汉武诛王恢为比。纲奏曰:"臣窃见张浚罢相,言者引武帝诛王恢事以为比。臣恐智谋之士卷舌而不谈兵,忠义之士扼腕而无所发愤,将士解体而不用命,州郡望风而无坚城,陛下将谁与立国哉?张浚措置失当,诚为有罪,然其区区徇国之心,有可矜者。愿少宽假,以责来效。"

  时车驾将幸平江,纲以为平江去建康不远,徒有退避之名,不宜轻动。复具奏曰:

  臣闻自昔用兵以成大业者,必先固人心,作士气,据地利而不肯先退,尽人事而不肯先屈。是以楚、汉相距于荥阳、成皋间,高祖虽屡败,不退尺寸之地;既割鸿沟,羽引而东,遂有垓下之亡。曹操、袁绍战于官渡,操虽兵弱粮乏,荀彧止其退避;既焚绍辎重,绍引而归,遂丧河北。由是观之,今日之事,岂可因一叛将之故,望风怯敌,遽自退屈?果出此谋,六飞回驭之后,人情动摇,莫有固志,士气销缩,莫有斗心。我退彼进,使敌马南渡,得一邑则守一邑,得一州则守一州,得一路则守一路;乱臣贼子,黠吏奸氓,从而附之,虎踞鸱张,虽欲如前日返驾还辕,复立朝廷于荆棘瓦砾之中,不可得也。

  借使敌骑冲突,不得已而权宜避之,犹为有说。今疆埸未有警急之报,兵将初无不利之失,朝廷正可惩往事,修军政,审号令,明赏刑,益务固守。而遽为此扰扰,弃前功,挑后患,以自趋于祸败,岂不重可惜哉!八年,王伦使北还,纲闻之,上疏曰:

  臣窃见朝廷遣王伦使金国,奉迎梓宫。今伦之归,与金使偕来,乃以"诏谕江南"为名,不著国号而曰"江南",不云"通问"而曰"诏谕",此何礼也?臣请试为陛下言之。金人毁宗社,逼二圣,而陛下应天顺人,光复旧业。自我视彼,则仇雠也;自彼视我,则腹心之疾也,岂复有可和之理?然而朝廷遣使通问,冠盖相望于道,卑辞厚币,无所爱惜者,以二圣在其域中,为亲屈己,不得已而然,犹有说也。至去年春,两宫凶问既至,遣使以迎梓宫,亟往遄返,初不得其要领。今伦使事,初以奉迎梓宫为指,而金使之来,乃以诏谕江南为名。循名责实,已自乖戾,则其所以罔朝廷而生后患者,不待诘而可知。

  臣在远方,虽不足以知其曲折,然以愚意料之,金以此名遣使,其邀求大略有五:必降诏书,欲陛下屈体降礼以听受,一也。必有赦文,欲朝廷宣布,班示郡县,二也。必立约束,欲陛下奉藩称臣,禀其号令,三也。必求岁赂,广其数目,使我坐困,四也。必求割地,以江为界,淮南、荆襄、四川,尽欲得之,五也。此五者,朝廷从其一,则大事去矣。

  金人变诈不测,贪婪无厌,纵使听其诏令,奉藩称臣,其志犹未已也。必继有号令,或使亲迎梓宫,或使单车入觐,或使移易将相,或改革政事,或竭取租赋,或朘削土宇。从之则无有纪极,一不从则前功尽废,反为兵端。以为权时之宜,听其邀求,可以无后悔者,非愚则诬也。使国家之势单弱,果不足以自振,不得已而为此,固犹不可,况土宇之广犹半天下,臣民之心戴宋不忘,与有识者谋之,尚足以有为,岂可忘祖宗之大业,生灵之属望,弗虑弗图,遽自屈服,冀延旦暮之命哉?

  臣愿陛下特留圣意,且勿轻许,深诏群臣,讲明利害、可以久长之策,择其善而从之。

  疏奏,虽与众论不合,不上以为忤,曰:"大臣当如此矣。"

  九年,除知潭州、荆湖南路安抚大使,纲具奏力辞,曰:"臣迂疏无周身之术,动致烦言。今者罢自江西,为日未久,又蒙湔祓,畀以帅权。昔汉文帝闻季布贤,召之,既而罢归,布曰:'陛下以一人之誉召臣,一人之毁去臣,臣恐天下有以窥陛下之浅深。'顾臣区区进退,何足少多。然数年之间,亟奋亟踬,上累陛下知人任使之明,实有系于国体。"诏以纲累奏,不欲重违,遂允其请。次年薨,年五十八。讣闻,上为轸悼,遣使赙赠,抚问其家,给丧葬之费。赠少师,官其亲族十人。

  纲负天下之望,以一身用舍为社稷生民安危。虽身或不用,用有不久,而其忠诚义气,凛然动乎远迩。每宋使至燕山,必问李纲、赵鼎安否,其为远人所畏服如此。纲有著《易传》内篇十卷、外篇十二卷,《论语详说》十卷,文章、歌诗、奏议百余卷,又有《靖康传信录》、《奉迎录》、《建炎时政记》、《建炎进退志》、《建炎制诏表札集》、《宣抚荆广记》、《制置江右录》。

  论曰:以李纲之贤,使得毕力殚虑于靖康、建炎间,莫或挠之,二帝何至于北行,而宋岂至为南渡之偏安哉?夫用君子则安,用小人则危,不易之理也。人情莫不喜安而恶危。然纲居相位仅七十日,其谋数不见用,独于黄潜善、汪伯彦、秦桧之言,信而任之,恒若不及,何高宗之见,与人殊哉?纲虽屡斥,忠诚不少贬,不以用舍为语默,若赤子之慕其母,怒呵犹噭々焉挽其裳裾而从之。呜呼,中兴功业之不振,君子固归之天,若纲之心,其可谓非诸葛孔明之用心欤?

卷一百一十九

  宗泽 赵鼎

  宗泽。字汝霖,婺州义乌人。母刘,梦天大雷电,光烛其身,翌日而泽生。泽自幼豪爽有大志,登元祐六年进士第。廷对极陈时弊,考官恶直,置末甲。

  调大名馆陶尉。吕惠卿帅鄜延,檄泽与邑令视河埽,檄至,泽适丧长子,奉檄遽行。惠卿闻之,曰:"可谓国尔忘家者。"适朝廷大开御河,时方隆冬,役夫僵仆于道,中使督之急。泽曰浚河细事,乃上书其帅曰:"时方凝寒,徒苦民而功未易集,少需之,至初春可不扰而办。"卒用其言上闻,从之。惠卿辟为属,辞。

  调衢州龙游令。民未知学,泽为建庠序,设师儒,讲论经术,风俗一变,自此擢科者相继。调晋州赵城令。下车,请升县为军,书闻,不尽如所请。泽曰:"承平时固无虑,它日有警,当知吾言矣。"知莱州掖县。部使者得旨市牛黄,泽报曰:"方时疫疠,牛饮其毒则结为黄。今和气横流,牛安得黄?"使者怒,欲劾邑官。泽曰:"此泽意也。"独衔以闻。通判登州。境内官田数百顷,皆不毛之地,岁输万余缗,率横取于民,泽奏免之。

  朝廷遣使由登州结女真,盟海上,谋夹攻契丹,泽语所亲曰:"天下自是多事矣。"退居东阳,结庐山谷间。靖康元年,中丞陈过庭等列荐,假宗正少卿,充和议使。泽曰:"是行不生还矣。"或问之,泽曰:"敌能悔过退师固善,否则安能屈节北庭以辱君命乎。"议者谓泽刚方不屈,恐害和议,上不遣,命知磁州。

  时太原失守,官两河者率托故不行。泽曰:"食禄而避难,不可也。"即日单骑就道,从嬴卒十余人。磁经敌骑蹂躏之余,人民逃徙,帑廪枵然。泽至,缮城壁,浚湟池,治器械,募义勇,始为固守不移之计。上言:"邢、洺、磁、赵、相五州各蓄精兵二万人,敌攻一郡则四郡皆应,是一郡之兵常有十万人。"上嘉之,除河北义兵都总管。金人破真定,引兵南取庆源,自李固渡渡河,恐泽兵蹑其后,遣数千骑直扣磁州城。泽擐甲登城,令壮士以神臂弓射走之,开门纵击,斩首数百级。所获羊马金帛,悉以赏军士。

  康王再使金,行至磁,泽迎谒曰:"肃王一去不反,今敌又诡辞以致大王,愿勿行。"王遂回相州。有诏以泽为副元帅,从王起兵入援。泽言宜急会兵李固渡,断敌归路,众不从,乃自将兵趋渡,道遇北兵,遣秦光弼、张德夹击,大破之。金人既败,乃留兵分屯。泽遣壮士夜捣其军,破三十余砦。

  时康王开大元帅府,檄兵会大名。泽履冰渡河见王,谓京城受围日久,入援不可缓。会签书枢密院事曹辅赍蜡封钦宗手诏,至自京师,言和议可成。泽曰:"金人狡谲,是欲款我师尔。君父之望入援,何啻饥渴,宜急引军直趋澶渊,次第进垒,以解京城之围。万一敌有异谋,则吾兵已在城下。"汪伯彦等难之,劝王遣泽先行,自是泽不得预府中谋议矣。

  二年正月,泽至开德,十三战皆捷,以书劝王檄诸道兵会京城。又移书北道总管赵野、河东北路宣抚范讷、知兴仁府曾楙合兵入援。三人皆以泽为狂,不答。泽以孤军进,都统陈淬言敌方炽,未可轻举。泽怒,欲斩之,诸将乞贷淬,使得效死。泽命淬进兵,遇金人,败之。金人攻开德,泽遣孔彦威与战,又败之。泽度金人必犯濮,先遣三千骑往援,金人果至,败之。金人复向开德,权邦彦、孔彦威合兵夹击,又大败之。

  泽兵进至卫南,度将孤兵寡,不深入不能成功。先驱云前有敌营,泽挥众直前与战,败之。转战而东,敌益生兵至,王孝忠战死,前后皆敌垒。泽下令曰:"今日进退等死,不可不从死中求生。"士卒知必死,无不一当百,斩首数千级。金人大败,退却数十余里。泽计敌众十倍于我,今一战而却,势必复来,使悉其铁骑夜袭吾军,则危矣。乃暮徙其军。金人夜至,得空营,大惊,自是惮泽,不敢复出兵。泽出其不意,遣兵过大河袭击,败之。王承制以泽为徽猷阁待制。

  时金人逼二帝北行,泽闻,即提军趋滑,走黎阳,至大名,欲径渡河,据金人归路邀还二帝,而勤王之兵卒无一至者。又闻张邦昌僣位,欲先行诛讨。会得大元帅府书,约移师近都,按甲观变。泽复书于王曰:"人臣岂有服赭袍、张红盖、御正殿者乎?自古奸臣皆外为恭顺而中藏祸心,未有窃据宝位、改元肆赦、恶状昭著若邦昌者。今二圣、诸王悉渡河而北,惟大王在济,天意可知,宜亟行天讨,兴复社稷。"且言:"邦昌伪赦,或启奸雄之意,望遣使分谕诸路,以定民心。"又上书言:"今天下所属望者在于大王,大王行之得其道,则有心慰天下之心。所谓道者,近刚正而远柔邪,纳谏诤而拒谀佞,尚恭俭而抑骄侈,体忧勤而忘逸乐,进公实而退私伪。"因累表劝进。王即帝位于南京,泽入见,涕泗交颐,陈兴复大计。时与李纲同入对,相见论国事,慷慨流涕,纲奇之。上欲留泽,潜善等沮之。除龙图阁学士、知襄阳府。

  时金人有割地之议,泽上疏曰:"天下者,太祖、太宗之天下,陛下当兢兢业业,思传之万世,奈何遽议割河之东、西,又议割陕之蒲、解乎。自金人再至,朝廷未尝命一将、出一师,但闻奸邪之臣,朝进一言以告和,幕入一说以乞盟,终致二圣北迁,宗社蒙耻。臣意陛下赫然震怒,大明黜陟,以再造王室。今即位四十日矣,未闻有大号令,但见刑部指挥云'不得〈月誊〉播赦文于河之东、西,陕之蒲、解'者,是褫天下忠义之气,而自绝其民也。臣虽驽怯,当躬冒矢石为诸将先,得捐躯报国恩足矣。"上览其言壮之。改知青州,时年六十九矣。

  开封尹阙,李纲言绥复旧都,非泽不可。寻徙知开封府。时敌骑留屯河上,金鼓之声,日夕相闻,而京城楼橹尽废,兵民杂居,盗贼纵横,人情忷々。泽威望素著,既至,首捕诛舍贼者数人。下令曰:"为盗者,赃无轻重,并从军法。"由是盗贼屏息,民赖以安。

  王善者,河东巨寇也。拥众七十万、车万乘,欲据京城。泽单骑驰至善营,泣谓之曰:"朝廷当危难之时,使有如公一二辈,岂复有敌患乎。今日乃汝立功之秋,不可失也。"善感泣曰:"敢不效力。"遂解甲降。时杨进号没角牛,兵三十万,王再兴、李贵、王大郎等各拥众数万,往来京西、淮南、河南、北,侵掠为患。泽遣人谕以祸福,悉招降之。上疏请上还京。俄有诏:荆、襄、江、淮悉备巡幸。泽上疏言:"开封物价市肆,渐同平时。将士、农民、商旅、士大夫之怀忠义者,莫不愿陛下亟归京师,以慰人心。其唱为异议者,非为陛下忠谋,不过如张邦昌辈,阴与金人为地尔。"除延康殿学士、京城留守、兼开封尹。

  时金遣人以使伪楚为名,至开封府,泽曰:"此名为使,而实觇我也。"拘其人,乞斩之。有诏所拘金使延置别馆,泽曰:"国家承平二百年,不识兵革,以敌国诞谩为可凭信,恬不置疑。不惟不严攻讨之计,其有实欲贾勇思敌所忾之人,士大夫不以为狂,则以为妄,致有前日之祸。张邦昌、耿南仲辈所为,陛下所亲见也。今金人假使伪楚,来觇虚实,臣愚乞斩之,以破其奸。而陛下惑于人言,令迁置别馆,优加待遇,臣愚不敢奉诏,以彰国弱。"上乃亲札谕泽,竟纵遣之。言者附潜善意,皆以泽拘留金使为非。尚书左丞许景衡抗疏力辨,且谓:"泽之为尹,威名政绩,卓然过人,今之缙绅,未见其比。乞厚加任使,以成御敌治民之功。"

  真定、怀、卫间,敌兵甚盛,方密修战具为入攻之计,而将相恬不为虑,不修武备,泽以为忧。乃渡河约诸将共议事宜,以图收复,而于京城四壁,各置使以领招集之兵。又据形势立坚壁二十四所于城外,沿河鳞次为连珠砦,连结河东、河北山水砦忠义民兵,于是陕西、京东西诸路人马咸愿听泽节制。有诏如淮甸。泽上表谏,不报。

  秉义郎岳飞犯法将刑,泽一见奇之,曰:"此将材也。"会金人攻汜水,泽以五百骑授飞,使立功赎罪。飞大败金人而还,遂升飞为统制,飞由是知名。

  泽视师河北还,上疏言:"陛下尚留南都,道路籍籍,咸以为陛下舍宗庙朝廷,使社稷无依,生灵失所仰戴。陛下宜亟回汴京,以慰元元之心。"不报。复抗疏言:"国家结好金人,欲以息民,卒之劫掠侵欺,靡所不至,是守和议果不足以息民也。当时固有阿意顺旨以叨富贵者,亦有不相诡随以获罪戾者。陛下观之,昔富贵者为是乎?获罪戾者为是乎?今之言迁幸者,犹前之言和议为可行者也;今之言不可迁者,犹前日之言和议不可行者也。惟陛下熟思而审用之。且京师二百年积累之基业,陛下奈何轻弃以遗敌国乎。"

  诏遣官迎奉六宫往金陵,泽上疏曰:"京师,天下腹心也。两河虽未敉宁,特一手臂之不信尔。今遽欲去之,非惟一臂之弗廖,且并与腹心而弃之矣。昔景德间,契丹寇澶渊,王钦若江南人,即劝幸金陵,陈尧叟蜀人,即劝幸成都,惟寇准毅然请亲征,卒用成功。臣何敢望寇准,然不敢不以章圣望陛下。"又条上五事,其一言黄潜善、汪伯彦赞南幸之非。泽前后建议,经从三省、枢密院,辄为潜善等所抑,每见泽奏疏,皆笑以为狂。

  金将兀术渡河,谋攻汴京。诸将请先断河梁,严兵自固,泽笑曰:"去冬,金骑直来,正坐断河梁耳。"乃命部将刘衍趋滑、刘达趋郑,以分敌势,戒诸将极力保护河梁,以俟大兵之集。金人闻之,夜断河梁遁去。二年,金人自郑抵白沙,去汴京密迩,都人震恐。僚属入问计,泽方对客围棋,笑曰:"何事张皇,刘衍等在外必能御敌。"乃选精锐数千,使绕出敌后,伏其归路。金人方与衍战,伏兵起,前后夹击之,金人果败。

  金将黏罕据西京,与泽相持。泽遣部将李景良、阎中立、郭俊民领兵趋郑,遇敌大战,中立死之,俊民降,景良遁去。泽捕得景良,谓曰:"不胜,罪可恕;私自逃,是无主将也。"斩其首以徇。既而俊民与金将史姓者及燕人何仲祖等持书来招泽,泽数俊民曰:"汝失利死,尚为忠义鬼,今反为金人持书相诱,何面目见我乎。"斩之,谓史曰:"我受此土,有死而已。汝为人将,不能以死敌我,乃欲以儿女子语诱我乎。"亦斩之。谓仲祖胁从,贷之。刘衍还,金人复入滑,部将张捴请往救,泽选兵五千付之,戒毋轻战以需援。捴至滑迎战,敌骑十倍,诸将请少避其锋,捴曰:"避而偷生,何面目见宗公。"力战死之。泽闻捴急,遣王宣领骑五千救之。捴死二日,宣始至,与金人大战,破走之。泽迎捴丧归,恤其家,以宣权知滑州,金人自是不复犯东京。

  山东盗起,执政谓其多以义师为名,请下令止勤王。泽疏曰:"自敌围京城,忠义之士愤懑争奋,广之东西、湖之南北、福建、江、淮,越数千里,争先勤王。当时大臣无远识大略,不能抚而用之,使之饥饿困穷,弱者填沟壑,强者为盗贼。此非勤王者之罪,乃一时措置乖谬所致耳。今河东、西不从敌国而保山砦者,不知其几;诸处节义之夫,自黥其面而争先救驾者,复不知其几。此诏一出,臣恐草泽之士一旦解体,仓卒有急,谁复有愿忠效义之心哉。"

  王策者,本辽酋,为金将,往来河上。泽擒之,解其缚坐堂上,为言:"契丹本宋兄弟之国,今女真辱吾主,又灭而国,义当协谋雪耻。"策感泣,愿效死。泽因问敌国虚实,尽得其详,遂决大举之计,召诸将谓曰:"汝等有忠义心,当协谋剿敌,期还二圣,以立大功。"言讫泣下,诸将皆泣听命。金人战不利,悉引兵去。

  泽疏谏南幸,言:"臣为陛下保护京城,自去年秋冬至于今春,又三月矣。陛下不早回京城,则天下之民何所依戴。"除资政殿学士。又遣子颖诣行阙上疏曰:"天下之事,见几而为,待时而动,则事无不成。今收复伊、洛而金酋渡河,捍蔽滑台而敌国屡败,河东、河北山砦义民,引领举踵,日望官兵之至。以几以时而言之,中兴之兆可见,而金人灭亡之期可必,在陛下见几乘时而已。"又言:"昔楚人城郢,史氏鄙之。今闻有旨于仪真教习水战,是规规为偏霸之谋,非可鄙之甚者乎?传闻四方,必谓中原不守,遂为江宁控扼之计耳。"

  先是,泽去磁,以州事付兵马钤辖李侃,统制赵世隆杀之。至是,世隆及弟与兴以兵三万来归,众惧其变,泽曰:"世隆本吾一校尔,何能为。"世隆至,责之曰:"河北陷没,吾宋法令与上下之分亦陷没邪?"命斩之。时世兴佩刀侍侧,众兵露刃庭下,泽徐谓世兴曰:"汝兄诛,汝能奋志立功,足以雪耻。"世兴感泣。金人攻滑州,泽遣世兴往救,世兴至,掩其不备,败之。

  泽威声日著,北方闻其名,常尊惮之,对南人言,必曰宗爷爷。

  泽疏言:"丁进数十万众愿守护京城,李成愿扈从还阙,即渡河剿敌,杨进等兵百万,亦愿渡河,同致死力。臣闻'多助之至,天下顺之'。陛下及此时还京,则众心翕然,何敌国之足忧乎?"又奏言:"圣人爱其亲以及人之亲,所以教人孝;敬其兄以及人之兄,所以教人弟。陛下当与忠臣义士合谋肆讨,迎复二圣。今上皇所御龙德宫俨然如旧,惟渊圣皇帝未有宫室。望改修宝箓宫以为迎奉之所,使天下知孝于父、弟于兄,是以身教也。"上乃降诏择日还京。

  泽前后请上还京二十余奏,每为潜善等所抑,忧愤成疾,疽发于背。诸将入问疾,泽矍然曰:"吾以二帝蒙尘,积愤至此。汝等能歼敌,则我死无恨。"众皆流涕曰:"敢不尽力!"诸将出,泽叹曰:"'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翌日,风雨昼晦。泽无一语及家事,但连呼"过河"者三而薨。都人号恸。遗表犹赞上还京。赠观文殿学士、通议大夫,谥忠简。

  泽质直好义,亲故贫者多依以为活,而自奉甚薄。常曰:"君父侧身尝胆,臣子乃安居美食邪!"始,泽诏集群盗,聚兵储粮,结诸路义兵,连燕、赵豪杰,自谓渡河克复可指日冀。有志弗就,识者恨之。

  子颖,居戎幕,素得士心。泽薨数日,将士去者十五,都人请以颖继父任。会朝廷已命杜充留守,乃以颖为判官。充反泽所为,颇失人心,颖屡争之,不从,乃请持服归。自是豪杰不为用,群聚城下者复去为盗,而中原不守矣。颖官终兵部郎中。

  赵鼎,字元镇,解州闻喜人。生四岁而孤,母樊教之,通经史百家之书。登崇宁五年进士第,对策斥章惇误国。累官为河南洛阳令,宰相吴敏和其能,擢为开封士曹。

  金人陷太原,朝廷议割三镇地,鼎曰:"祖宗之地不可以与人,何庸议?"已而京师失守,二帝北行。金人议立张邦昌,鼎与胡寅、张浚逃太学中,不书议状。

  高宗即位,除权户部员外郎。知枢密院张浚荐之,除司勋郎官。上幸建康,诏条具防秋事宜,鼎言:"宜以六宫所止为行宫,车驾所止为行在,择精兵以备仪卫,其余兵将分布江、淮,使敌莫测巡幸之定所。"上纳之。

  久雨,诏求阙政。鼎言:"自熙宁间王安石用事,变祖宗之法,而民始病。假辟国之谋,造生边患;兴理财之政,穷困民力;设虚无之学,败坏人才。至崇宁初,蔡京托绍述之名,尽祖安石之政。凡今日之患始于安石,成于蔡京。今安石犹配享庙廷,而京之党未除,时政之阙无大于此。"上为罢安石配享。擢右司谏,旋迁殿中侍御史。

  刘光世部将王德擅杀韩世忠之将,而世忠亦率部曲夺建康守府廨。鼎言:"德总兵在外,专杀无忌,此而不治,孰不可为?"命鼎鞫德。鼎又请下诏切责世忠,而指取其将吏付有司治罪,诸将肃然。上曰:"肃宗兴灵武得一李勉,朝廷始尊。今朕得卿,无愧昔人矣。"中丞范宗尹言,故事无自司谏迁殿中者,上曰:"鼎在言路极举职,所言四十事,已施行三十有六。"遂迁侍御史。

  北兵至江上,上幸会稽,召台谏议去留,鼎陈战、守、避三策,拜御史中丞。请督王〈王燮〉进军宣州,周望分军出广德,刘光世渡江驻蕲、黄,为邀击之计。又言:"经营中原当自关中始,经营关中当自蜀始,欲幸蜀当自荆、襄始。吴、越介在一隅,非进取中原之地。荆、襄左顾川、陕,右控湖湘,而下瞰京、洛,三国所必争,宜以公安为行阙,而屯重兵于襄阳,运江、浙之粟以资川、陕之兵,经营大业,计无出此。"

  韩世忠败金人于黄天荡,宰相吕颐浩请上幸浙西,下诏亲征,鼎以为不可轻举。颐浩恶其异己,改鼎翰林学士,鼎不拜,改吏部尚书,又不拜,言:"陛下有听纳之诚,而宰相陈拒谏之说;陛下有眷待台臣之意,而宰相挟挫沮言官之威。"坚卧不出,疏颐浩过失凡千言。上罢颐浩,诏鼎复为中丞,谓鼎曰:"朕每闻前朝忠谏之臣,恨不之识,今于卿见之。"除端明殿学士、签书枢密院事。

  金人攻楚州,鼎奏遣张俊往援之。俊不行,山阳遂陷,金人留淮上,范宗尹奏敌未必能再渡,鼎曰:"勿恃其不来,恃吾有以待之。三省常以敌退为陛下援人才、修政事,密院常虞敌至为陛下申军律、治甲兵,即两得之。"上曰:"卿等如此,朕复何忧。"鼎以楚州之失,上章丐去。会辛企宗除节度使,鼎言企宗非军功,忤旨,出奉祠,除知平江府,寻改知建康,又移知洪州。

  京西招抚使李横欲用兵复东京,鼎言:"横乌合之众,不能当敌,恐遂失襄阳。"已而横战不利走,襄阳竟陷。召拜参知政事。宰相朱胜非言:"襄阳国之上流,不可不急取。"上问:"岳飞可使否?"鼎曰:"知上流利害无如飞者。"签枢徐俯不以为然。飞出师竟复襄阳。

  鼎乞令韩世忠屯泗上,刘光世出陈、蔡。光世请入奏,俯欲许之,鼎不可。伪齐宿迁令来归,俯欲斩送刘豫,鼎复争之。俯积不能平,乃求去。朱胜非兼知枢密院,言者谓当国者不知兵,乞令参政通知。由是为胜非所忌。除鼎知枢密院、川陕宣抚使,鼎辞以非才。上曰:"四川全盛半天下之地,尽以付卿,黜陟专之可也。"时吴玠为宣抚副使,鼎奏言:"臣与玠同事,或节制之耶?"上乃改鼎都督川、陕诸军事。

  鼎所条奏,胜非多沮抑之。鼎上疏言:"顷张浚出使川、陕,国势百倍于今。浚有补天浴日之功,陛下有砺山带河之誓,君臣相信,古今无二,而终致物议,以被窜逐。今臣无浚之功而当其任,远去朝廷,其能免于纷纷乎?"又言:"臣所请兵不满数千,半皆老弱,所赍金帛至微,荐举之人除命甫下,弹墨已行。臣日侍宸衷,所陈已艰难,况在万里之外乎?"时人士皆惜其去,台谏有留行者。会边报沓至,鼎每陈用兵大计,及朝辞,上曰:"卿岂可远去,当遂相卿。"九月,拜尚书右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知枢密院事。制下,朝士相庆。

  时刘豫子麟与金人合兵大入,举朝震恐。鼎论战御之计,诸将各异议,独张俊以为当进讨,鼎是其言。有劝上他幸者,鼎曰:"战而不捷,去未晚也。"上亦曰:"朕当亲总六师,临江决战。"鼎喜曰:"累年退怯,敌志益骄,今圣断亲征,成功可必。"于是诏张俊以所部援韩世忠,而命刘光世移军建康,且促世忠进兵。世忠至扬州,大破金人于大仪镇。方警报交驰,刘光世遣人讽鼎曰:"相公自入蜀,何事为他人任患。"世忠亦谓人曰:"赵丞相真敢为者。"鼎闻之,恐上意中变,乘间言:"陛下养兵十年,用之正在今日。若少加退沮,即人心涣散,长江之险不可复恃矣。"及捷音日至,车驾至平江,下诏声逆豫之罪,欲自将渡江决战。鼎曰:"敌之远来,利于速战,遽与争锋,非策也。且豫犹遣其子,岂可烦至尊耶?"帝为止不行。未几,签书枢密院事胡松年自江上还,云北兵大集,然后知鼎之有先见也。

  张浚久废,鼎言浚可大任,乃召除知枢密院,命浚往江上视师。时敌兵久驻淮南,知南兵有备,渐谋北归。鼎曰:"金人无能为矣。"命诸将邀诸淮,连败之,金人遁去。上谓鼎曰:"近将士致勇争先,诸路守臣亦翕然自效,乃朕用卿之力也。"鼎谢曰:"皆出圣断,臣何力之有焉。"或问鼎曰:"金人倾国来攻,众皆忷惧,公独言不足畏,何耶?"鼎曰:"敌众虽盛,然以豫邀而来,非其本心,战必不力,以是知其不足畏也。"上尝语张浚曰:"赵鼎真宰相,天使佐朕中兴,可谓宗社之幸也。"鼎奏金人遁归,尤当博采群言,为善后之计。于是诏吕颐浩等议攻战备御、措置绥怀之方。

  五年,上还临安,制以鼎守左仆射知枢密院事、张浚守右仆射兼知枢密院事,都督诸路军马。鼎以政事先后及人才所当召用者,条而置之座右,次第奏行之。制以贵州防御使瑗为保庆军节度使,封建国公,于行宫门外建资善堂。鼎荐范冲为翊善、朱震为赞读,朝论谓二人极天下之选。

  建炎初,尝下诏以奸臣诬蔑宣仁保佑之功,命史院刊修,未及行,朱胜非为相,上谕之曰:"神宗、哲宗两朝史事多失实,非所以传信后世,宜召范冲刊定。"胜非言:"《神宗史》增多王安石《日录》,《哲宗史》经京、卞之手,议论多不正,命官删修,诚足以彰二帝盛美。"会胜非去位,鼎以宰相监修二史,是非各得其正。上亲书"忠正德文"四字赐鼎,又以御书《尚书》一帙赐之,曰:"《书》所载君臣相戒饬之言,所以赐卿,欲共由斯道。"鼎上疏谢。

  刘豫遣子麟、猊分路入寇,时张浚屯盱眙,杨沂中屯泗,韩世忠屯楚,岳飞驻鄂,刘光世驻庐,沿江上下无兵,上与鼎以为忧。鼎移书浚,欲令俊与沂中合兵剿敌。光世乞舍庐还太平,又乞退保采石,鼎奏曰:"豫逆贼也,官军与豫战而不能胜,或更退守,何以立国?今贼已渡淮,当亟遣张俊合光世之军尽扫淮南之寇,然后议去留。"上善其策,诏二将进兵。俊军至藕塘与猊战,大破之。鼎命沂中趋合肥以会光世,光世已弃庐回江北。浚以书告鼎,鼎白上诏浚:有不用命者,听以军法从事。光世大骇,复进至肥河与麟战,破之。麟、猊拔栅遁去。

  浚在江上,尝遣其属吕祉入奏事,所言夸大,鼎每抑之。上谓鼎曰:"他日张浚与卿不和,必吕祉也。"后浚因论事,语意微侵鼎,鼎言:"臣初与浚如兄弟,因吕祉离间,遂尔睽异。今浚成功,当使展尽底蕴,浚当留,臣当去。"上曰:"俟浚归议之。"浚尝奏乞幸建康,而鼎与折彦质请回跸临安。暨浚还,乞乘胜攻河南,且罢刘光世军政。鼎言:"擒豫固易耳,然得河南,能保金人不内侵乎?光世累世为将,无故而罢之,恐人心不安。"浚滋不悦。鼎以观文殿大学士知绍兴府。

  七年,上幸建康,罢刘光世,以王德为都统制,郦琼副之,并听参谋、兵部尚书吕祉节度制。琼与德有宿怨,诉于祉,不得直,执祉以全军降伪齐。浚引咎去位,乃以万寿观使兼侍读召鼎,入对,拜尚书左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枢密使,进四官。上言:"淮西之报初至,执政奏事皆失措,惟朕不为动。"鼎曰:"今见诸将,尤须静以待之,不然益增其骄蹇之心。"台谏交论淮西无备,鼎曰:"行朝拥兵十万,敌骑直来,自足抗之,设有他虞,鼎身任其责。"淮西迄无惊。

  鼎尝乞降诏安抚淮西,上曰:"俟行遣张浚,朕当下罪己之诏。"鼎言:"浚已落职。"上曰:"浚罪当远窜。"鼎奏:"浚母老,且有勤王功。"上曰:"功过自不相掩。"已而内批出,浚谪置岭南,鼎留不下。诘旦,经同列救解,上怒殊未释,鼎力恳曰:"浚罪不过片策耳。凡人计虑,岂不欲万全,傥因一失,便置之死地,后有奇谋秘计,谁复敢言者。此事自关朝廷,非独私浚也。"上意乃解,遂以散官分司,居永州。

  鼎既再相,或议其无所施设,鼎闻之曰:"今日之事如人患羸,当静以养之。若复加攻砭,必伤元气矣。"金人废刘豫,鼎遣间招河南守将,寿、亳、陈、蔡之间,往往举城或率部曲来归,得精兵万余,马数千。知庐州刘锜亦奏言:"淮北归正者不绝,度今岁可得四五万。"上喜曰:"朕常虑江、池数百里备御空虚,今得此军可无患矣。"

  金人遣使议和,朝论以为不可信,上怒。鼎曰:"陛下于金人有不共戴天之雠,今屈己请和,不惮为之者,以梓宫及母后耳。群臣愤懑之辞,出于爱君,不可以为罪。陛下宜谕之曰:'讲和非吾意,以亲故,不得已为之。但得梓宫及母后还,敌虽渝盟,吾无憾焉。'"上从其言,群议遂息。

  潘良贵以向子諲奏事久,叱之退。上欲抵良贵罪,常同为之辨,欲并逐同。鼎奏:"子諲虽无罪,而同与良贵不宜逐。"二人竟出。给事中张致远谓不应以一子諲出二佳士,不书黄,上怒,顾鼎曰:"固知致远必缴驳。"鼎问:"何也?"上曰:"与诸人善。"盖已有先入之言,由是不乐于鼎矣。秦桧继留身奏事,既出,鼎问:"帝何言?"桧曰:"上无他,恐丞相不乐耳。"御笔和州防御使璩除节钺,封国公。鼎奏:"建国虽未正名,天下皆知陛下有子,社谡大计也。在今礼数不得不异,所以系人心不使之二三而惑也。"上曰:"姑徐之。"桧后留身,不知所云。

  鼎尝辟和议,与桧意不合,及鼎以争璩封国事拂上意,桧乘间挤鼎,又荐萧振为侍御史。振本鼎所引,及入台,劾参知政事刘大中罢之。鼎曰:"振意不在大中也。"振亦谓人曰:"赵丞相不待论,当自为去就。"会殿中侍御史张戒论给事中勾涛,涛言:"戒之击臣,乃赵鼎意。"因诋鼎结台谏及诸将。上闻益疑,鼎引疾求免,言:"大中持正论,为章惇、蔡京之党所嫉。臣议论出处与大中同,大中去,臣何可留?"乃以忠武节度使出知绍兴府,寻加检校少傅,改奉国军节度使。桧率执政往饯其行,鼎不为礼,一揖而去,桧益憾之。

  鼎既去,王庶入对,上谓庶曰:"赵鼎两为相,于国有大功,再赞亲征皆能决胜,又镇抚建康,回銮无患,他人所不及也。"先是,王伦使金,从鼎受使指。问礼数,则答以君臣之分已定;问地界,则答以大河为界。二者从事之大者,或不从则已。伦受命而行。至是,伦与金使俱来,以抚谕江南为名,上叹息谓庶曰:"使五日前得此报,赵鼎岂可去耶?"

  初,车驾还临安,内侍移竹栽入内,鼎见,责之曰:"艮岳花石之扰,皆出汝曹,今欲蹈前辙耶?"因奏其事,上改容谢之。有户部官进钱入宫者,鼎召至相府切责之。翌日,问上曰:"某人献钱耶?"上曰:"朕求之也。"鼎奏:"某人不当献,陛下不当求。"遂出其人与郡。

  鼎尝荐胡寅、魏矼、晏敦复、潘良贵、吕本中、张致远等数十人分布朝列。暨再相,奏曰:"今清议所与,如刘大中、胡寅、吕本中、常同、林季仲之流,陛下能用之乎?妒贤长恶,如赵霈、胡世将、周秘、陈公辅之徒,陛下能去之乎?"上为徙世将,而公辅等寻补外。上尝中批二人付庙堂升擢。鼎奏:"疏远小臣,陛下何由得其姓名?"上谓:"常同实称之。"鼎曰:"同知其贤,何不露章荐引?"

  始,浚荐秦桧可与共大事,鼎再相亦以为言。然桧机阱深险,外和而中异。浚初求去,有旨召鼎。鼎至越丐祠,桧恶其逼己,徙知泉州,又讽谢祖信论鼎尝受张邦昌伪命,遂夺节。御史中丞王次翁论鼎治郡废驰,命提举洞霄宫。鼎自泉州归,复上书言时政,桧忌其复用,讽次翁又论其尝受伪命,乾没都督府钱十七万缗,谪官居兴化军。论者犹不已,移漳州,又责清远军节度副使,潮州安置。

  在潮五年,杜门谢客,时事不挂口,有问者,但引咎而已。中丞詹大方诬其受贿,属潮守放编置人移吉阳军,鼎谢表曰:"白首何归,怅余生之无几,丹心未泯,誓九死以不移。"桧见之曰:"此老倔强犹昔。"

  在吉阳三年,潜居深处,门人故吏皆不敢通问,惟广西帅张宗元时馈醪米。桧知之,令本军月具存亡申。鼎遣人语其子汾曰:"桧必欲杀我。我死,汝曹无患;不尔,祸及一家矣。"先得疾,自书墓中石,记乡里及除拜岁月。至是,书铭旌云:"身骑箕尾归天上,气作山河壮本朝。"遗言属其子乞归葬,遂不食而死,时绍兴十七年也,天下闻而悲之。明年,得旨归葬。孝宗即位,谥忠简,赠太傅,追封丰国公。高宗祔庙,以鼎配享庙庭,擢用其孙十有二人。

  鼎为文浑然天成,凡高宗处分军国机事,多其视草,有拟奏表疏、杂诗文二百余篇,号《得全集》,行于世。论中兴贤相,以鼎为称首云。

  论曰:夫谋国用兵之道,有及时乘锐而可以立功者,有养威持重而后能有为者,二者之设施不同,其为忠一而已。方金人逼二帝北行,宗社失主,宗泽一呼,而河北义旅数十万众若响之赴声,实由泽之忠忱义气有以风动之,抑斯民目睹君父之陷于涂淖,孰无愤激之心哉。使当其时泽得勇往直前,无或龃龉牵制之,则反二帝,复旧都,特一指顾间耳。黄潜善、汪伯彦嫉能而惎功,使泽不得信其志,发愤而薨,岂不悲哉!

  及赵鼎为相,则南北之势成矣。两敌之相持,非有灼然可乘之衅,则养吾力以俟时,否则,徒取危困之辱。故鼎之为国,专以固本为先,根本固而后敌可图、雠可复,此鼎之心也。惜乎一见忌于秦桧,斥逐远徙,卒赍其志而亡,君子所尤痛心也。

  窃尝论泽、鼎之终而益有感焉。泽之易箦也,犹连呼"渡河"者三;而鼎自题其铭旌,有"气作山河壮本朝"之语。何二臣之爱君忧国,虽处死生祸变之际,而犹不渝若是!而高宗惑于憸邪之口,乍任乍黜,所谓"善善而不能用",千载而下,忠臣义士犹为之抚卷扼腕,国之不竞,有以哉!

卷一百二十

  张浚(子枃)

  张浚,字德远,汉州绵竹人,唐宰相九龄弟九皋之后。父咸,举进士、贤良两科。浚四岁而孤,行直视端,无诳言,识者知为大器。入太学,中进士第。靖康初,为太常簿。张邦昌僣立,逃入太学中。闻高宗即位,驰赴南京,除枢密院编修官,改虞部郎,擢殿中侍御史。驾幸东南,后军统制韩世忠所部逼逐谏臣坠水死,浚奏夺世忠观察使,上下始知有国法。迁侍御史。

  时乘舆在扬州,浚言:"中原天下之根本,愿下诏葺东京、关陕、襄邓以待巡幸。"咈宰相意,除集英殿修撰、知兴元府。未行,擢礼部侍郎,高宗召谕曰:"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朕将有为,正如欲一飞冲天而无羽翼,卿勉留辅朕。"除御营使司参赞军事。浚度金人必来攻,而庙堂晏然,殊不为备,力言之宰相,黄潜善、汪伯彦皆笑其过计。

  建炎三年春,金人南侵,车驾幸钱塘,留朱胜非于吴门捍御,以浚同节制军马,已而胜非召,浚独留。时溃兵数万,所至剽掠,浚招集甫定。会苗傅、刘正彦作乱,改元赦书至平江,浚命守臣汤东野秘不宣。未几,傅等以檄来,浚恸哭,召东野及提点刑狱赵哲谋起兵讨贼。

  时傅等以承宣使张俊为秦凤路总管,俊将万人还,将卸兵而西。浚知上遇俊厚,而俊纯实可谋大事,急邀俊,握手语故,相持而泣,因告以将起兵问罪。时吕颐浩节制建业,刘光世领兵镇江,浚遣人赍蜡书,约颐浩、光世以兵来会,而命俊分兵扼吴江。上疏请复辟。傅等谋除浚礼部尚书,命将所部诣行在,浚以大兵未集,未欲诵言讨贼,乃托云张俊骤回,人情震詟,不可不少留以抚其军。

  会韩世忠舟师抵常熟,张俊曰:"世忠来,事济矣。"白浚以书招之。世忠至,对浚恸器曰:"世忠与俊请以身任之。"浚因大犒俊、世忠将士,呼诸将校至前,抗声问曰:"今日之举,孰顺孰逆?"众皆曰:"贼逆我顺。"浚曰:"闻贼以重赏购吾首,若浚此举违天悖人,汝等可取浚头去;不然,一有退缩,悉以军法从事。"众感憾愤。于是,令世忠以兵赴阙,而戒其急趋秀州,据粮道以俟大军之至。世忠至秀,即大治战具。

  会傅等以书招浚,浚报云:"自古言涉不顺,谓之指斥乘舆;事涉不逊,谓之震惊宫阙;废立之事,谓之大逆不道,大逆不道者族。今建炎皇帝不闻失德,一旦逊位,岂所宜闻。"傅等得书恐,乃遣重兵扼临平,亟除俊、世忠节度使,而诬浚欲危社稷,责柳州安置。俊、世忠拒不受。会吕颐浩、刘光世兵踵至,浚乃声傅、正彦罪,传檄中外,率诸军继进。

  初,浚遣客冯轓以计策往说傅等,会大军且至,傅、正彦忧恐不知所出。轓知其可动,即以大义白宰相朱胜非,使率百官请复辟。高宗御笔除浚知枢密院事。浚进次临平,贼兵拒不得前,世忠等搏战,大破之,傅、正彦脱遁。浚与颐浩等入见,伏地涕泣待罪,高宗问劳再三,曰:"曩在睿圣,两宫隔绝。一日啜羹,小黄门忽传太母之命,不得已贬卿郴州。朕不觉羹覆于手,念卿被谪,此事谁任。"留浚,引入内殿,曰:"皇太后知卿忠义,欲识卿面,适垂帘,见卿过庭矣。"解所服玉带以赐。高宗欲相浚,浚以晚进,不敢当。傅、正彦走闽中,浚命世忠追缚之以献,与其党皆伏诛。

  初,浚次秀州,尝夜坐,警备甚严,忽有客至前,出一纸怀中曰:"此苗傅、刘正彦募贼公赏格也。"浚问欲何如,客曰:"仆河北人,粗读书,知逆顺,岂以身为贼用?特见为备不严,恐有后来者耳。"浚下执其手,问姓名,不告而去。浚翌日斩死囚徇于众,曰:"此苗、刘刺客也。"私识其状貌物色之,终不遇。

  巨盗薛庆啸聚淮甸,至数万人。浚恐其滋蔓,径至高邮,入庆垒,喻以朝廷恩意。庆感服下拜,浚留抚其众。或传浚为贼所执,吕颐浩等遽罢浚枢筦。浚归,高宗惊叹,即日趣就职。

  浚谓中兴当自关陕始,虑金人或先入陕取蜀,则东南不可保,遂慷慨请行。诏以浚为川、陕宣抚处置使,得便宜黜陟。将行,御营平寇将军范琼,拥众自豫章至行在。先是,靖康城破,金人逼胁君、后、太子、宗室北行,多琼之谋;又乘势剽掠,左右张邦昌,为之从卫。至是入朝,悖傲无礼,且乞贷逆党傅、正彦等死罪。浚奏琼大逆不道,乞伸典宪。翌日,召琼至都堂,数其罪切责之,送棘寺论死。分其军隶神武军,然后行。与沿江襄、汉守臣议储蓄,以待临幸。

  高宗问浚大计,浚请身任陕、蜀之事,置幕府于秦川,别遣大臣与韩世忠镇淮东,令吕颐浩扈跸来武昌,复以张俊、刘光世与秦川相首尾。议既定,浚行,未及武昌,而颐浩变初议。浚既抵兴元,金人已取鄜延,骁将娄宿孛堇引大兵渡渭,攻永兴,诸将莫肯相援。浚至,即出行关陕,访问风俗,罢斥奸赃,以搜揽豪杰为先务,诸将惕息听命。

  会谍报金人将攻东南,浚命诸将整军向敌。已而金人大攻江、淮,浚即治军入卫。至房州,知金人北归,复还关陕。时金帅兀术犹在淮西,浚惧其复扰东南,谋牵制之,遂决策治兵,合五路之师以复永兴。金人大恐,急调兀术等由京西入援,大战于富平。泾原帅刘锜身率将士薄敌陈,杀获颇众。会环庆帅赵哲擅离所部,哲军将校望见尘起,惊遁,诸军皆溃。浚斩哲以徇,退保兴州。命吴玠聚兵扼险于凤翔之和尚原、大散关,以断敌来路,关师古等聚熙河兵于岷州大潭,孙渥、贾世方等聚泾原、凤翔兵于阶、成、凤三州,以固蜀口。浚上书待罪,帝手诏慰勉。

  绍兴元年,金将乌鲁攻和尚原,吴玠乘险击之,金人大败走。兀术复合兵至,玠及其弟璘复邀击,大破之,兀术仅以身免,亟剃其须髯遁归。始,粘罕病笃,语诸将曰:"自吾入中国,未尝有敢撄吾锋者,独张枢密与我抗。我在,犹不能取蜀;我死,尔曹宜绝意,但务自保而已。"兀术怒曰:"是谓我不能邪!"粘罕死,竟入攻,果败。拜浚检校少保、定国军节度使。

  浚在关陕三年,训新集之兵,当方张之敌,以刘子羽为上宾,任赵开为都转运使,擢吴玠为大将守凤翔。子羽慷慨有才略,开善理财,而玠每战辄胜。西北遗民,归附日众。故关陕虽失,而全蜀按堵,且以形势牵制东南,江、淮亦赖以安。

  将军曲端者,建炎中,尝迫逐帅臣王庶而夺其印。吴玠败于彭原,诉端不整师。富平之役,端议不合,其腹心张忠彦等降敌。浚初超用端,中坐废,犹欲再用之,后卒下端狱论死。会有言浚杀赵哲、曲端无辜,而任子羽、开、玠非是,朝廷疑之。三年,遣王似副浚。会金将撒离曷及刘豫叛党聚兵入攻,破金州。子羽为兴元帅,约吴玠同守三泉。金人至金牛,宋师掩击之,斩馘及堕溪谷死者,以数千计。浚闻王似来,求解兵柄,且奏似不可任。宰相吕颐浩不悦,而朱胜非以宿憾日毁短浚,诏浚赴行在。

  四年初,辛炳知潭州,浚在陕,以檄发兵,炳不遣,浚奏劾之。至是,炳为御史中丞,率同列劾浚,以本官提举洞霄宫,居福州。浚既去国,虑金人释川、陕之兵,必将并力窥东南,而朝廷已议讲解,乃上疏极言其状。未几,刘豫之子麟果引金人入攻。高宗思浚前言,策免朱胜非;而参知政事赵鼎请幸平江,乃召浚以资政殿学士提举万寿观兼侍读。入见,高宗手诏辨浚前诬,除知枢密院事。

  浚既受命,即日赴江上视师。时兀术拥兵十万于扬州,约日渡江决战。浚长驱临江,召韩世忠、张俊、刘光世议事。将士见浚,勇气十倍。浚既部分诸将,身留镇江节度之。世忠遣麾下王愈诣兀术约战,且言张枢密已在镇江。兀术曰:"张枢密贬岭南,何得乃在此?"愈出浚所下文书示之。兀术色变,夕遁。

  五年,除尚书右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知枢密院事,都督诸路军马,赵鼎除左仆射。浚与鼎同志辅治,务在塞幸门,抑近习。时巨寇杨么据洞庭,屡攻不克,浚以建康东南都会,而洞庭据上流,恐滋蔓为害,请因盛夏乘其怠讨之,具奏请行。至醴陵,释邑囚数百,皆杨么谍者,给以文书,俾招谕诸砦,囚欢呼而往。至潭,贼众二十余万相继来降,湖寇尽平。上赐浚书,谓:"上流既定,则川陕、荆襄形势接连,事力增倍,天其以中兴之功付卿乎。"浚遂奏遣岳飞屯荆、襄以图中原,乃自鄂、岳转淮东,大会诸将,议防秋之宜。高宗遣使赐诏趣归,劳问之曰:"卿暑行甚劳,湖湘群寇既就招抚,成朕不杀之仁,卿之功也。"召对便殿,进《中兴备览》四十一篇,高宗嘉叹,置之坐隅。

  浚以敌势未衰,而叛臣刘豫复据中原,六年,会诸将议事江上,榜豫僣逆之罪。命韩世忠据承、楚以图淮阳;命刘光世屯合肥以招北军;命张俊练兵建康,进屯盱眙;命杨沂中领精兵为后翼以佐俊;命岳飞进屯襄阳以窥中原。浚渡江,遍抚淮上诸戍。时张俊军进屯盱眙,岳飞遣兵入至蔡州,浚入觐,力请幸建康。车驾进发,浚先往江上,谍报刘豫与侄猊挟金人入攻,浚奏:"金人不敢悉众而来,此必豫兵也。"边遽不一,俊、光世皆张大敌势,浚谓:"贼豫以逆犯顺,不剿除何以为国?今日之事,有进无退。"且命杨沂中往屯濠州。刘麟逼合肥,张俊请益兵,刘光世欲退师,赵鼎及签书折彦质欲召岳飞兵东下。御书付浚,令俊、光世、沂中等还保江。浚奏:"俊等渡江,则无淮南,而长江之险与敌共矣。且岳飞一动,襄、汉有警,复何所恃乎?"诏书从之。沂中兵抵濠州,光世舍庐州而南,淮西汹动。浚闻,疾驰至采石,令其众曰:"有一人渡江者斩!"光世复驻军,与沂中接。刘猊攻沂中,沂中大破之,猊、麟皆拔栅遁。高宗手书嘉奖,召浚还,劳之。

  时赵鼎等议回跸临安,浚奏:"天下之事,不倡则不起,三岁之间,陛下一再临江,士气百倍。今六飞一还,人心解体。"高宗幡然从浚计。鼎出知绍兴府。浚以亲民之官,治道所急,条具郡守、监司、省郎、馆阁出入迭补之法;又以灾异奏复贤良方正科。

  七年,以浚却敌功,制除特进。未几,加金紫光禄大夫。问安使何藓归报徽宗皇帝、宁德皇后相继崩殂,上号恸擗踊,哀不自胜。浚奏:"天子之孝,不与士庶同,必思所以奉宗庙社稷,今梓宫未返,天下涂炭,愿陛下挥涕而起,敛发而趋,一怒以安天下之民。"上乃命浚草诏告谕中外,辞甚哀切。浚又请命诸大将率三军发哀成服,中外感动。浚退上疏曰:"陛下思慕两宫,忧劳百姓。臣之至愚,获遭任用,臣每感慨自期,誓歼敌仇。十年之间,亲养阙然,爰及妻孥,莫之私顾,其意亦欲遂陛下孝养之心,拯生民于涂炭。昊天不吊,祸变忽生,使陛下抱无穷之痛,罪将谁执。念昔陕、蜀之行,陛下命臣曰:'我有大隙于北,刷此至耻,惟尔是属。'而臣终隳成功,使敌无惮,今日之祸,端自臣致,乞赐罢黜。"上诏浚起视事。浚再疏待罪,不许,乃请乘舆发平江,至建康。

  浚总中外之政,几事丛委,以一身任之。每奏对,必言仇耻之大,反复再三,上未尝不改容流涕。时天子方厉精克己,戒饬宫庭内侍,无敢越度,事无巨细,必以咨浚,赐诸将诏,往往命浚草之。

  刘光世在淮西,军无纪律,浚奏罢光世,以其兵属督府,命参谋兵部尚书吕祉往庐州节制。而枢密院以督府握兵为嫌,乞置武帅,乃以王德为都统制,即军中取郦琼副之。浚奏其不当,琼亦与德有宿怨,列状诉御史台,乃命张俊为宣抚使,杨沂中、刘锜为制置判官以抚之。未至,琼等举军叛,执吕祉以归刘豫。祉不行,詈琼等,碎齿折首而死。浚引咎求去位,高宗问可代者,且曰:"秦桧何如?"浚曰:"近与共事,方知其暗。"高宗曰:"然则用赵鼎。"桧由是憾浚。浚以观文殿大学士提举江州太平兴国宫。先是,浚遣人持手榜入伪地间刘豫,及郦琼叛去,复遣间持蜡书遗琼,金人果疑豫,寻废之。台谏交诋,浚落职,以秘书少监分司西京,居永州。九年,以赦复官。提举临安府洞霄宫。未几,除资政殿大学士、知福州兼福建安抚大使。

  金遣使来,以诏谕为名,浚五上疏争之。十年,金败盟,复取河南。浚奏愿因权制变,则大勋可集,因大治海舟千艘,为直指山东之计。十一年,除检校少傅、崇信军节度使,充万寿观使,免奉朝请。十二年,封和国公。

  十六年,彗星出西方,浚将极论时事,恐贻母忧。母讶其瘠,问故,浚以实对。母诵其父对策之语曰:"臣宁言而死于斧钺,不能忍不言以负陛下。"浚意乃决。上疏谓:"当今事势,譬如养成大疽于头目心腹之间,不决不止。惟陛下谋之于心,谨察情伪,使在我有不可犯之势,庶几社稷安全;不然,后将噬脐。"事下三省,秦桧大怒,令台谏论浚,以特进提举江州太平兴国宫,居连州。二十年,徙永州。浚去国几二十载,天下士无贤不肖,莫不倾心慕之。武夫健将,言浚者必咨嗟太息,至儿童妇女,亦知有张都督也。金人惮浚,每使至,必问浚安在,惟恐其复用。

  当是时,秦桧怙宠固位,惧浚为正论以害己,令台臣有所弹劾,论必及浚,反谓浚为国贼,必欲杀之。以张柄知潭州,汪召锡使湖南,使图浚。张常先使江西,治张宗元狱,株连及浚,捕赵鼎子汾下大理,令自诬与浚谋大逆,会桧死乃免。

  二十五年,复观文殿大学士、判洪州。浚时以母丧将归葬。念天下事二十年为桧所坏,边备荡驰;又闻金亮篡立,必将举兵,自以大臣,义同休戚,不敢以居丧为嫌,具奏论之。会星变求直言,浚谓金人数年间,势决求衅用兵,而国家溺于宴安,荡然无备,乃上疏极言。而大臣沈该、万俟禼、汤思退等见之,谓敌初无衅,笑浚为狂。台谏汤鹏举、凌哲论浚归蜀,恐摇动远方,诏复居永州。服除落职,以本官奉祠。

  三十一年春,有旨自便。浚至潭,闻钦宗崩,号恸不食,上疏请早定守战之策。未几,亮兵大入,中外震动,复浚观文殿大学士、判潭州。

  时金骑充斥,王权兵溃,刘锜退归镇江,遂改命浚判建康府兼行宫留守。浚至岳阳,买舟冒风雪而行,遇东来者云:"敌兵方焚采石,烟炎涨天,慎无轻进。"浚曰:"吾赴君父之急,知直前求乘舆所在而已。"时长江无一舟敢行北岸者。浚乘小舟径进,过池阳,闻亮死,余众犹二万屯和州。李显忠兵在沙上,浚往犒之,一军见浚,以为从天而下。浚至建康,即牒通判刘子昂办行宫仪物,请乘舆亟临幸。

  三十二年,车驾幸建康,浚迎拜道左,卫士见浚,无不以手加额。时浚起废复用,风采隐然,军民皆倚以为重。车驾将还临安,劳浚曰:"卿在此,朕无北顾忧矣。"兼节制建康、镇江府、江州、池州、江阴军军马。

  金兵十万围海州,浚命镇江都统张子盖往救,大破之。浚招集忠义,及募淮楚壮勇,以陈敏为统制。且谓敌长于骑,我长于步,卫步莫如弩,卫弩莫如车,命敏专制弩治车。

  孝宗即位,召浚入见,改容曰:"久闻公名,今朝廷所恃唯公。"赐坐降问,浚从容言:"人主之学,以心为本,一心合天,何事不济?所谓天者,天下之公理而已。必兢业自持,使清明在躬,则赏罚举措,无有不当,人心自归,敌仇自服。"孝宗悚然曰:"当不忘公言。"除少傅、江淮东西路宣抚使,进封魏国公。翰林学士史浩议欲城瓜州、采石。浚谓不守两淮而守江干,是示敌以削弱,怠战守之气,不若先城泗州。及浩参知政事,浚所规画,浩必沮之。浚荐陈俊卿为宣抚判官,孝宗召俊卿及浚子栻赴行在。浚附奏请上临幸建康,以动中原之心,用师淮堧,进舟山东,以为吴璘声援。孝宗见俊卿等,问浚动静饮食颜貌,曰:"朕倚魏公如长城,不容浮言摇夺。"金人以十万众屯河南,声言规两淮,移文索海、泗、唐、邓、商州及岁币。浚言北敌诡诈,不当为之动,以大兵屯盱眙、濠、庐备之,卒以无事。

  隆兴元年,除枢密使,都督建康、镇江府、江州、池州、江阴军军马。时金将蒲察徒穆及知泗州大周仁屯虹县,都统萧琦,屯灵壁,积粮修城,将为南攻计。浚欲及其未发攻之。会主管殿前司李显忠、建康都统邵宏渊亦献捣二邑之策,浚具以闻。上报可,召浚赴行在,命先图两城。乃遣显忠出濠州,趋灵壁;宏渊出泗州,趋虹县,而浚自往临之。显忠至灵壁,败萧琦;宏渊围虹县,降徒穆、周仁,乘胜进克宿州,中原震动。孝宗手书劳之曰:"近日边报,中外鼓舞,十年来无此克捷。"

  浚以盛夏人疲,急召李显忠等还师。会金帅纥石烈志宁率兵至宿州,与显忠战。连日南军小不利,忽谍报敌兵大至,显忠夜引归。浚上疏待罪,有旨降授特进,更为江、淮宣抚使。

  宿师之还,士大夫主和者皆议浚之非,孝宗复赐浚书曰:"今日边事倚卿为重,卿不可畏人言而怀犹豫。前日举事之初,朕与卿任之,今日亦须与卿终之。"浚乃以魏胜守海州,陈敏守泗州,戚方守濠州,郭振守六合。治高邮、巢县两城为大势,修滁州关山以扼敌冲,聚水军淮阴、马军寿春,大饬两淮守备。

  孝宗复召栻奏事,浚附奏云:"自古有为之君,腹心之臣相与协谋同志,以成治功。今臣以孤踪,动辄掣肘,陛下将安用之。"因乞骸骨。孝宗览奏,谓栻曰:"朕待魏公有加,不为浮议所惑。"帝眷遇浚犹至,对近臣言,必曰魏公,未尝斥其名。每遣使来,必令视浚饮食多寡,肥瘠何如。寻诏复浚都督之号。

  金帅仆散忠义贻书三省、枢密院,索四郡及岁币,不然,以农隙治兵。浚言:"金强则来,弱则止,不在和与不和。"时汤思退为右相。思退,秦桧党也,急于求和,遂遣卢仲贤持书报金。浚言仲贤小人多妄,不可委信。已而仲贤果以许四郡辱命。朝廷复以王之望为通问使,龙大渊副之,浚争不能得。未几,召浚入见,复力陈和议之失。孝宗为止誓书,留之望、大渊待命,而令通书官胡昉、杨由义往,谕金以四郡不可割;若金人必欲得四郡,当追还使人,罢和议。拜浚尚书右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枢密使,都督如故;思退为左仆射。

  胡昉等至宿,金人械系迫胁之,昉等不屈,更礼而归之。孝宗谕浚曰:"和议之不成,天也,自此事当归一矣。"二年,议进幸建康,诏之望等还。思退闻之大骇,阳为乞祠状,而阴与其党谋为陷浚计。

  俄诏浚行视江、淮。时浚所招徕山东、淮北忠义之士,以实建康、镇江两军,凡万二千余人,万弩营所招淮南壮士及江西群盗又万余人,陈敏统之,以守泗州。凡要害之地,皆筑城堡;其可因水为险者,皆积水为匮;增置江、淮战舰,诸军弓矢器械悉备。时金人屯重兵于河南,为虚声胁和,有刻日决战之语。及闻浚来,亟彻兵归。淮北之来归者日不绝,山东豪杰,悉愿受节度。浚以萧琦契丹望族,沈勇有谋,欲令尽领契丹降众,且以檄谕契丹,约为应援,金人益惧。思退乃令王之望盛毁守备,以为不可恃;令尹穑论罢督府参议官冯方;又论浚费国不赀,奏留张深守泗不受赵廓之代为拒命。浚亦请解督府,诏从其请。左司谏陈良翰、侍御史周操言浚忠勤,人望所属,不当使去国。浚留平江,凡八章乞致仕,除少师、保信军节度、判福州。浚辞,改醴泉观使。朝廷遂决弃地求和之议。

  浚既去,犹上疏论尹穑奸邪,必误国事,且劝上务学亲贤。或勉浚勿复以时事为言,浚曰:"君臣之羲,无所逃于天地之间。吾荷两朝厚恩,久尸重任,今虽去国,犹日望上心感悟,苟有所见,安忍弗言。上如欲复用浚,浚当即日就道,不敢以老病为辞。如若等言,是诚何心哉!"闻者耸然。行次余干,得疾,手书付二子曰:"吾尝相国,不能恢复中原,雪祖宗之耻,即死,不当葬我先人墓左,葬我衡山下足矣。"讣闻,孝宗震悼,辍视朝,赠太保,后加赠太师,谥忠献。

  浚幼有大志,及为熙河幕官,遍行边垒,览观山川形势,时时与旧戍守将握手饮酒,问祖宗以来守边旧法,及军陈方略之宜。故一旦起自疏远,当枢筦之任,悉能通知边事本末。在京城中,亲见二帝北行,皇族系虏,生民涂炭,誓不与敌俱存,故终身不主和议。每论定都大计,以为东南形势,莫如建康,人主居之,可以北望中原,常怀愤惕。至如钱塘,僻在一隅,易于安肆,不足以号召北方。与赵鼎共政,多所引擢,从臣朝列,皆一时之望,人号"小元祐"。所荐虞允文、汪应辰、王十朋、刘珙等为名臣;拔吴玠、吴璘于行间,谓韩世忠忠勇,可倚以大事,一见刘锜奇之,付以事任,卒皆为名将,有成功,一时称浚为知人。浚事母以孝称,学邃于《易》,有《易解》及《杂说》十卷,《书》、《诗》、《礼》、《春秋》、《中庸》亦各有解,文集十卷,奏议二十卷。子二人、栻、枃。栻自有传。

  枃字定叟,以父恩授承奉郎,历广西经略司机宜、通判严州。方年少,已有能称,浙西使者荐所部吏而不及枃,孝宗特令再荐。召对,差知袁州,戢豪强,弭盗贼。尉获盗上之州,枃察知其枉,纵去,莫不怪之,未几,果获真盗。改知衢州。

  兄栻丧,无壮子,请祠以营葬事,主管玉局观,迁湖北提举常平。奏事,帝大喜,谕辅臣曰:"张浚有子如此。"改浙西,督理荒政,苏、湖二州皆阙守,命兼摄焉。有执政姻党闭粜,枃首治之,帝奖其不畏强御,迁两浙转运判官。

  未几,以直徽猷阁升副使,改知临安府。奏除逋欠四万缗,米八百斛,进直龙图阁。都城浩穰,奸盗聚慝,枃画分地以警捕,夜户不闭。张师尹纳女掖庭供给使,恃以恣横,枃因事痛绳之,徙其家信州,其类帖伏。南郊礼成,赐五品服,权兵部侍郎,仍知临安,加赐三品服。修三闸,复六井。府治火,延及民居,上疏自劾,诏削二秩。枃再疏乞罢,移知镇江。寻改明州,辞,仍知镇江。召为户部侍郎,面对言事,迕时相意。高宗崩,以集英殿修撰知绍兴府,董山陵事。召还,为吏部侍郎。

  光宗即位,权刑部侍郎,复兼知临安府。绍熙元年,为刑部侍郎,仍为府尹。内侍毛伯益冒西湖茭地为亭,外戚有杀其仆者,狱具,夤缘宣谕求免,枃皆执奏论如律。孝宗观湖,枃以弹压伏谒道左,孝宗止辇问劳,赐以酒炙。

  京西谋帅,进焕章阁学士、知襄阳府,赐金二百两,别赐金百两,白金倍之。未几,进徽猷阁学士、知建康府,继复命还襄阳。宁宗嗣位,归正人陈应祥、忠义人党琪等谋袭均州,副都统冯湛间道疾驰以闻。枃不为动,徐部分掩捕,狱成,斩其为首者二人,尽释党与,反侧以安。

  升宝文阁学士、知平江府,未行,改知建康府。升龙图阁学士、知隆兴府兼江西安抚使。奉新县旧有营田,募民耕之,亩赋米斗五升,钱六十,其后议臣请鬻之。始,征两税和买,且加折变,民重为困,枃悉奏蠲之。进端明殿学士,复知建康府。以疾乞祠,卒。

  枃天分高爽,吏材敏给,遇事不凝滞,多随宜变通,所至以治辨称。再渡以来,论尹京者,以枃为首。子忠纯、忠恕,自有传。

  论曰:儒者之于国家,能养其正直之气,则足以正君心,一众志,攘凶逆,处忧患,盖无往而不自得焉。若张浚者,可谓善养其气者矣。观其初逃张邦昌之议,平苗、刘之乱,其才识固有非偷懦之所敢望。及其攘却勍敌,招降剧盗,能使将帅用命,所向如志。远人伺其用舍为进退,天下占其出处为安危,岂非卓然所谓人豪者欤!群言沸腾,屡奋屡踬,而辞气慨然。尝曰:"上如欲复用浚,当即日就道,不敢以老病辞。"其言如是,则其爱君忧国之心,为何如哉!时论以浚之忠大类汉诸葛亮,然亮能使魏延、杨仪终其身不为异同,浚以吴玠故遂杀曲端,亮能容法孝直,浚不能容李纲、赵鼎而又诋之,兹所以为不及欤!至于富平之溃师,淮西之兵变,则成败利钝,虽亮不能逆睹也。

卷一百二十一

  朱胜非 吕颐浩 范宗尹 范致虚 吕好问

  朱胜非,字藏一,蔡州人。崇宁二年,上舍登第。靖康元年,为东道副总管,权应天府,金人攻城,胜非逃去。会韩世忠部将杨进破敌,胜非复还视事。逾年,诣济州谓康王言,南京为艺祖兴王之地,请幸之以图大计。王即位南京。

  建炎改元,试中书舍人兼权直学士院。时方草创,胜非凭败鼓草制,辞气严重如平时。上疏言:"仁义者,天下之大柄,中国持之,则外夷服而诸夏尊;苟失其柄,则不免四夷交侵之患。国家与契丹结好,百有余年,一旦乘其乱弱,远交金人为夹攻计,是中国失其柄,而外侮所由招也。陛下即位,宜壹明正始之道,思其合于仁义者行之,不合者置之,则可以攘却四夷,绍复大业矣。"上嘉之。总制使钱盖进职,胜非言盖为陕西制置使弃师误国,封还贴黄,盖遂罢。谏官卫肤敏坐论元祐太后兄子徙官,胜非言以外戚故去谏臣,非所以示天下。

  二年,除尚书右丞。时宰执荫补多滥,胜非奏:"旧制,宰执子弟例不堂除,只就铨注,罢政不以罪,然后推恩。赵普子弟皆作武臣,普再相,长子授庄宅使;范纯仁再相,子正平有文行,竟死选调;章惇子援及持皆高科,并为州县、幕职、监当。惟夏竦子安期累作边帅,授待制、直学士,王安石荐子雱为崇政殿说书,除待制。然安期犹有才干,雱犹有学问。至蔡京子六人、孙四人,郑居中、刘正夫子各二人,余深、王黼、白时中、蔡卞、邓洵仁洵武子各一人,并列从班。宣和末,谏官疏谓:'尚从竹马之游,已造荷囊之列。'今不可以不戒。"迁中书侍郎。

  三年,上自镇江南幸,留胜非经理。未几,命为控扼使,已而拜宣奉大夫、尚书右仆射兼御营使。故事,命相进三官,胜非特迁五官。会王渊签书枢密院事兼御营司都统制,内侍复用事恣横,诸将不悦。于是苗傅、刘正彦与其徒王钧甫、马柔吉、王世修谋,诬渊结宦官谋反。正彦手斩渊,分捕中官,皆杀之,拥兵至行宫门外。胜非趋楼上,诘专杀之由。上亲御楼抚谕,傅、正彦语颇不逊,胜非乃从皇太后出谕旨。傅等请高宗避位,太后抱皇子听政,太后不可。傅顾胜非曰:"今日正须大臣果决,相公何无一言耶?"胜非还告上曰:"王钧甫乃傅等腹心,适语臣云:'二将忠有余,而学不足。'此语可为后图之绪。"于是太后垂帘,高宗退居显忠寺,号睿圣宫。胜非因请降赦以安傅等。又奏:"母后垂帘,须二臣同对,此承平故事。今日事机有须密奏者,乞许臣僚独对,而日引傅徒二人上殿,以弭其疑。"太后语上曰:"赖相此人,若汪、黄在位,事已狼籍矣。"

  王钧甫见胜非,胜非问:"前言二将学不足,如何?"钧甫曰:"如刘将手杀王渊,军中亦非之。"胜非因以言撼之曰:"上皇待燕士如骨肉,那无一人效力者乎?人言燕、赵多奇士,徒虚语耳。"钧甫曰:"不可谓燕无人。"胜非曰:"君与马参议皆燕中名人,尝献策灭契丹者。今金人所任,多契丹旧人,若渡江,祸首及君矣。盍早为朝廷协力乎!"钧甫唯唯。王世修来见,胜非谕之曰:"国家艰难,若等立功之秋也。诚能奋身立事,从官岂难得乎。"世修喜,时往来道军中情实。擢世修为工部侍郎。

  傅、正彦乞改年号及移跸建康,胜非以白太后,因议恐尽废其请,则仓卒变生,乃改元明受。以诏示世修曰:"已从若请矣。"傅等欲挟上幸徽、越,胜非谕之以祸福而止。傅闻韩世忠起兵,取其妻子为质。胜非绐傅曰:"今当启太后召二人慰抚,使报知平江,诸君益安。"傅许诺。胜非喜曰:"二凶真无能为也。"诸将将至,傅等惧,胜非因谓之曰:"勤王之师未进者,使是间自反正耳。不然,下诏率百官六军请上还宫,公等置身何地乎?"即召学士李邴、张守作百官章及太后手诏。

  四月朔,胜非率百官诣睿圣宫,亲掖上乘马还宫。苗傅请以王世修为参议,胜非曰:"世修已为从官,岂可复从军?"上既复辟,胜非曰:"臣昔遇变,义当即死,偷生至此,欲图今日之事耳。"乃乞罢政。上问谁可代者,胜非曰:"吕颐浩、张浚。"问孰优,曰:"颐浩练事而暴,浚喜事而疏。"上曰:"浚太年少。"胜非曰:"臣向被召,军旅钱谷悉付浚,此举浚实主之。"御史中丞张守论胜非不能预防,致贼猖獗,宜罢。不报。授观文殿大学士、知洪州,寻除江西安抚大使兼知江州。

  绍兴元年,马进陷江州,侍御史沈与求论九江之陷,由胜非赴镇太缓。降授中大夫,分司南京,江州居住。二年,吕颐浩荐兼侍读,又荐都督江、淮、荆、浙诸军事,给事中胡安国、侍御史江跻交章论罢之。颐浩力引其入,再除兼侍读,寻拜尚书右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丁母忧去,起复右仆射兼知枢密院事,上《吏部七司敕令格式》一百八十卷。

  时员外郎江端友请营宗庙,议者非之,以为国家期于恢复,不常厥居,胜非方主和议,遂白上营宗庙于临安。徐俯罢参政,胜非荐胡松年。侍御史常同劾松年乃王黼客,胜非徙同左史。莫俦谪曲江,其家苍头奴为胜非治疽而愈,奴为俦请,得复官。姻家刘式尝言为兵官获盗,胜非不以付部用,特旨改官。会久雨,胜非累章乞免,且自论当罢者十一事。魏矼亦劾其罪,遂罢。

  五年,庆诏言战守四事,起知湖州,引疾归。胜非与秦桧有隙,桧得政,胜非废居八年,卒,谥忠靖。

  胜非,张邦昌友婿也。始,邦昌僣位,胜非尝械其使,及金人过江,胜非请尊礼邦昌,录其后以谢敌。苗、刘之变,保护圣躬,功居多。既去,力荐张浚。然李纲罢,胜非受黄潜善风旨草制,极言其狂妄。再相,忌赵鼎,鼎宣抚川、陕,欲重使名以制吴玠,胜非曰:"元枢出使,岂论此耶?"盖因事出鼎而轻其权。人以此少之。及著《闲居录》,亦多其私说云。

  吕颐浩,字元直,其先乐陵人,徙齐州。中进士第。父丧家贫,躬耕以赡老幼。后为密州司户参军,以李清臣荐,为邠州教授。除宗子博士,累官入为太府少卿、直龙图阁、河北转运副使,升待制徽猷阁、都转运使。

  伐燕之役,颐浩以转输随种师道至白沟。既得燕山,郭药师众二万,契丹军万余,皆仰给县官,诏以颐浩为燕山府路转运使。颐浩奏:"开边极远,其势难守,虽穷力竭财,无以善后。"又奏燕山、河北危急五事,愿博议久长之策。徽宗怒,命褫职贬官,而领职如故;寻复焉。进徽猷阁直学士。金人入燕,郭药师劫颐浩与蔡靖等以降。敌退得归,复以为河北都转运使,以病辞,提举崇福宫。

  高宗即位,除知扬州。车驾南幸,颐浩入见,除户部侍郎兼知扬州,进户部尚书。剧贼张遇众数万屯金山,纵兵焚掠。颐浩单骑与韩世忠造其垒,说之以逆顺,遇党释甲降。进吏部尚书。

  建炎二年,金人逼扬州,车驾南渡镇江,召从臣问去留。颐浩叩头愿且留此,为江北声援;不然,敌乘势渡江,事愈急矣。驾幸钱塘,拜同签书枢密院事、江淮两浙制置使,还屯京口。金人去扬州,改江东安抚、制置使兼知江宁府。

  时苗傅、刘正彦为逆,逼高宗避位。颐浩至江宁,奉明受改元诏赦,会监司议,皆莫敢对。颐浩曰:"是必有兵变。"其子抗曰:"主上春秋鼎盛,二帝蒙尘沙漠,日望拯救,其肯遽逊位于幼冲乎?灼知兵变无疑也。"颐浩即遣人寓书张浚曰:"时事如此,吾侪可但已乎?"浚亦谓颐浩有威望,能断大事,书来报起兵状。颐浩乃与浚及诸将约,会兵讨贼。时江宁士民汹惧,颐浩乃檄杨惟忠留屯,以安人心。且恐苗傅等计穷挟帝繇广德渡江,戒惟忠先为控扼备。俄有旨,召颐浩赴院供职。上言:"今金人乘战胜之威,群盗有蜂起之势,兴衰拨乱,事属艰难,岂容皇帝退享安逸?请亟复明辟,以图恢复。"遂以兵发江宁,举鞭誓众,士皆感厉#

  将至平江,张浚乘轻舟迓之,相持而泣,咨以大计。颐浩曰:"颐浩曩谏开边,几死宦臣之手;承乏漕挽,几陷腥膻之域。今事不谐,不过赤族,为社稷死,岂不快乎?"浚壮其言。即舟中草檄,进韩世忠为前军,张俊翼之,刘光世为游击,颐浩、浚总中军,光世分军殿后。颐浩发平江,傅党托旨请颐浩单骑入朝。颐浩奏:所统将士,忠义所激,可合不可离。傅等恐惧,乃请高宗复辟。师次秀州,颐浩勉励诸将曰:"今虽反正,而贼犹握兵居内。事若不济,必反以恶名加我,翟义、徐敬业可监也。"次临平,苗傅等拒战。颐浩被甲立水次,出入行阵,督世忠等破贼,傅、正彦引兵遁。颐浩等以勤王兵入城,都人夹道耸观,以手加额。

  朱胜非罢相,以颐浩守尚书右仆射、中书侍郎兼御营使,改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车驾幸建康,闻金人复入,召诸将问移跸之地,颐浩曰:"金人谋以陛下所至为边面,今当且战且避,奉陛下于万全之地,臣愿留常、润死守。"上曰:"朕左右不可以无相。"乃以韩世忠守镇江,刘光世守太平。驾至平江,闻杜充败绩,上曰:"事迫矣,若何?"颐浩遂进航海之策。

  初,建炎御营使本以行幸总齐军政,而宰相兼领之,遂专兵柄,枢府几无所预。颐浩在位尤颛恣,赵鼎论其过。四年,移鼎为翰林学士、吏部尚书。鼎辞,且攻颐浩,章十数上,颐浩求去。除镇南军节度、开府仪同三司、醴泉观使,诏以颐浩倡义勤王,故从优礼焉。

  奉化贼将琏乘乱为变,劫颐浩置军中,高宗以颐浩故,赦而招之。寻除江东安抚、制置大使兼知池州。颐浩请兵五万屯建康等处,又请王〈王燮〉、巨师古兵自隶。将之镇,而李成遣将马进围江州。乃驻军鄱阳,会杨惟忠兵,请与俱趋南康,遣师古救江州。贼众鏖战,颐浩、惟忠失利,师古败奔洪州。颐浩乞济师讨李成,高宗曰:"颐浩奋不顾身,为国讨贼,群臣所不及,但轻进,其失也。"诏王〈王燮〉以万人速往策应。颐浩复军左蠡,又得阁门舍人崔增之众万余,军势复振。命〈王燮〉、增击贼,败之,乘胜至江州,则马进已陷城矣。朝廷命张俊为招讨使,俊既至,遂败马进。进遁,成以余众降刘豫。

  诏以淮南民未复业,须威望大臣措置,以颐浩兼宣抚,领寿春府、徐庐和州、无为军。招降赵延寿于分宁,得其精锐五千,分隶诸将。张琪自徽犯饶州,有众五万。时颐浩自左蠡班师,帐下兵不满万人,郡人皇骇。颐浩命其将阎皋、姚端、崔邦弼列阵以待。琪犯皋军,皋力战,端、邦弼两军夹击,大破之。拜少保、尚书左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知枢密院事。

  二年,上自越州还临安。时桑仲在襄阳,欲进取京城,乞朝廷举兵为声援。颐浩乃大议出师,而身自督军北向。高宗谕颐浩、秦桧曰:"颐浩治军旋,桧理庶务,如种、蠡分职可也。"二人同秉政,桧知颐浩不为公论所与,多引知名士为助,欲倾之而擅朝权。高宗乃下诏以戒朋党,除颐浩都督江、淮、荆、浙诸军事,开府镇江。颐浩辟文武士七十余人,以神武后军及御前忠锐崔增、赵延寿二军从行,百官班送。颐浩次常州,延寿军叛,刘光世歼其众;又闻桑仲已死,遂不进,引疾求罢。诏还朝,以知绍兴府朱胜非同都督诸军事。

  颐浩既还,欲倾秦桧,乃引胜非为助。给事中胡安国论胜非必误大计,胜非复知绍兴府,寻以醴泉观使兼侍读。安国持录黄不下,颐浩持命检正诸房文字黄龟年书行。安国以失职求去,罢之。桧上章乞留安国,不报。侍御史江跻、左司谏吴表臣皆以论救安国罢,程瑀、胡世将、刘一止、张焘、林待聘、楼炤亦坐论桧党斥,台省一空,遂罢桧相。

  颐浩独秉政,屡请兴师复中原,谓:"太祖取天下,兵不过十万,今有兵十六七万矣。然自金人南牧,莫敢婴其锋。比年韩世忠、张俊、陈思恭、张荣屡奏,人有战心,天将悔祸。又金人以中原付刘豫,三尺童子知其不能立国。愿睿断早定,决策北向。今之精锐皆中原人,恐久而消磨,他日难以举事。"时盗贼稍息,颐浩请遣使循行郡国,平狱讼,宣德意。李纲宣抚湖南,颐浩言纲纵暴无善状,请罢诸路宣抚之名,纲止为安抚使。时李光在江东,与颐浩书,言纲有大节,四夷畏服。颐浩称光结党,言者因论光,罢之。时方审量滥赏,颐浩时有纵舍,右司郎官王冈持不可,曰:"公秉国钧,不平谓何。"

  颐浩再秉政凡二年,高宗以水旱、地震,下诏罪己求言,颐浩连章待罪。高宗一日谓大臣曰:"国朝四方水旱,无不上闻。近苏、湖地震,泉州大水,辄不以奏,何也?"侍御史辛炳、殿中常同论其罪,遂罢颐浩为镇南军节度使、开府仪同三司、提举洞霄宫,改特进、观文殿大学士。五年,诏问宰执以战守方略,颐浩条十事以献,除湖南安抚、制置大使兼知潭州。时郴、衡、桂阳盗起,颐浩遣人悉平之。帝在建康,除颐浩少保、浙西安抚制置大使、知临安府、行宫留守。明堂礼成,进封成国公。

  八年,上将还临安,除少傅、镇南定江军节度使、江东安抚制置大使兼知建康府、行宫留守。颐浩引疾求去,除醴泉观使。九年,金人归河南地,高宗欲以颐浩往陕西,命中使召赴行在。颐浩以老病辞,且条陕西利害,谓金人无故归地,其必有意。召趣赴阙,既至,以疾不能见,乃听归。未几,卒,赠太师,封秦国公,谥忠穆。

  颐浩有胆略,善鞍马弓剑,当国步艰难之际,人倚之为重。自江东再相,胡安国以书劝其法韩忠献,以至公无我为先,报复恩仇为戒,颐浩不能用。时军用不足,颐浩与朱胜非创立江、浙、湖南诸路大军月桩钱,于是郡邑多横赋,大为东南患云。

  范宗尹,字觉民,襄阳邓城人。少笃学,工文辞。宣和三年,上舍登第。累迁侍御史、右谏议大夫。王云使北还,言金人必欲得三镇。宗尹请弃之以纾祸,言者非之,宗尹罢归。张邦昌僣位,复其职,遣同路允迪诣康王劝进。

  建炎元年,李纲拜右仆射,宗尹论其名浮于实,有震主之威。不报,出知舒州。言者论宗尹尝污伪命,责置鄂州。既,召为中书舍人,迁御史中丞,拜参知政事。

  吕颐浩罢相,宗尹摄其位。时诸盗据有州县,朝廷力不能制。宗尹言:"太祖收藩镇之权,天下无事百五十年,可谓良法。然国家多难,四方帅守单寡,束手环视,此法之弊。今当稍复藩镇之法,裂河南、江北数十州之地,付以兵权,俾蕃王室。较之弃地夷狄,岂不相远?"上从其言。授宗尹通议大夫、守尚书右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御营使,时年三十。近世宰相年少,未有如宗尹者。

  宗尹奏以京畿东西、淮南、湖北地并分为镇,授诸将,以镇抚使为名;军兴,听便宜从事。然李成、薛庆、孔彦舟、桑仲辈起于群盗,翟兴、刘位土豪,李彦光、郭仲威皆溃将,多不能守其地。宗尹请有司讨论崇、观以来滥赏,修书、营缮、应奉、开河、免夫、狱空之类,皆厘正之。宣靖执政、围城、明受伪命之人,反用赦申雪;徐秉哲、吴幵、莫俦等并量移;吴敏、王孝迪、耿南仲、孙觌、蔡懋等并叙复。侍郎季陵希宗尹意,乞诏宰执于罪累中选真材实能,量付以事。沈与求劾陵,因及宗尹,宗尹求去。上为罢与求,宗尹乃复视事。

  初,宗尹廷对,详定官李邦彦特取旨置宗尹乙科,宗尹德之,赠邦彦观文殿大学士。枢密院副都承旨阙,宗尹拟刑焕、蓝公佐、辛道宗三人,焕戚里,公佐管客省,道宗不知兵,人以此咎宗尹。密院计议官王佾结公佐,宗尹请除佾为宗正丞,侍御史张延寿劾之,上罢佾。

  绍兴元年二月辛巳,日有黑子,宗尹以辅政无状请免,上不许。魏滂为江东通判,谏官言其贪盗官钱,滂遂罢;李弼孺领营田,谏官言其媚事朱勔,弼孺亦罢:二人皆宗尹所荐。台州守臣晁公为储峙丰备,论者以为扰民,宗尹阴佑之。会公为妻受囚金事觉,上罢公为,宗尹不自安。时明堂覃恩,宗尹请举行讨论之事,上手札云:"朕不欲归过君父,敛怨士大夫。"始,宗尹建此议,秦桧力赞之,及见上意坚,反挤宗尹。上亦恶其与辛道宗兄弟往来,遂罢。沈与求奏其罪状,落职,未几,命知温州。退成天台,卒,年三十七。

  宗尹有才智,当北敌肆行之冲,毅然自任,建议分镇,以是得相位。然其置帅多授剧盗,又无总率统属,且不遣援,不通饷,故诸镇守鲜能久存者。及为政多私,屡为议者所诋云。

  范致虚,字谦叔,建州建阳人。举进士,为太学博士。邹浩以言事斥,致虚坐祖送获罪,停官。徽宗嗣位,召见,除左正言,出通判郢州。崇宁初,以右司谏召,道改起居舍人,进中书舍人。蔡京建请置讲议司,引致虚为详定官,议不合,改兵部侍郎。自是入处华要,出典大郡者十五年。以附张商英,贬通州。政和七年,复官,入为侍读、修国史,寻除刑部尚书、提举南京鸿庆宫。

  初,致虚在讲议司,延康殿学士刘昺尝乘蔡京怒挤之。后王寀坐妖言系狱,事连昺论死,致虚争之,昺得减窜,士论贤之。迁尚书右丞,进左丞。

  母丧逾年,起知东平府,改大名府。入见,时朝廷欲用师契丹,致虚言边隙一开,必有意外之患。宰相谓其怀异。致虚乞终丧,从之。免丧,知邓州,改河南府。中人规景华苑,欲夺故相富弼园宅。致虚言:"弼和戎有大功,使朝廷享百年之安,乃不保数亩之居邪?"弼园宅得不取。复移邓州、提举亳州明道宫。帝方好老氏,致虚希时好,营饬道宇,赐名炼真宫。

  靖康元年,召赴阙,道除知京兆府。时金人围太原,声震关中,致虚修战守备甚力。朝廷命钱盖节制陕西,除致虚陕西宣抚使。金人分道再犯京师,诏致虚会兵入援。钱盖兵十万至颍昌,闻京师破而遁,西道总管王襄南走。致虚独与西道副总管孙昭远合兵,环庆帅臣王似、熙河帅臣王倚以兵来会。致虚合步骑号二十万,以右武大夫马昌祐统之,命杜常将民兵万人趋京师,夏俶将万人守陵寝。

  兵有僧赵宗印者,喜谈兵,席益荐之。致虚以便宜假官,俾充宣抚司参议官兼节制军马。致虚以大军遵陆,宗印以舟师趋西京。金人破京师,遣人持登城不下之诏,以止入援之师,致虚斩之。初,金人守潼关,致虚夺之,作长城,起潼关迄龙门,所筑仅及肩。宗印又以僧为一军,号"尊胜队",童子行为一军,号"净胜队"。致虚勇而无谋,委己以听宗印。宗印徒大言,实未尝知兵。至是,宗印舟师至三门津,致虚使整兵出潼关。金守臣高世由谓其帅粘罕曰:"致虚儒者,不知兵,遣斥候三千,自足杀之。"致虚军出武关,至邓州千秋镇,金将娄宿以精骑冲之,不战而溃,死者过半。杜常、夏俶先遁,致虚斩之。孙昭远、王似、王倚等留陕府,致虚收余兵入潼关。方致虚之鼓行出关也,裨将李彦仙曰:"行者利速,多为支军,则舍不至淹,败不至覆。若众群聚而出殽、渑,一蹴于险,则皆溃矣。"致虚不听,遂底于败。

  高宗即位,言者论其逗挠不进,徙知邓州。寻加观文殿学士,复知京兆府;致虚力辞,而荐席益、李弥大、唐重自代。诏以重守京兆,致虚复知邓州。次年,宗印领兵出武关,与致虚合。会金将银朱兵压境,致虚遁,宗印兵不战走,转运使刘汲力战死焉。致虚坐落职,责授安远军节度副使,英州安置。高宗幸建康,召复资政殿学士、知鼎州。行至巴陵卒,赠银青光禄大夫。

  吕好问,字舜徒,侍讲希哲子也。以荫补官。崇宁初,治党事,好问以元祐子弟坐废。两监东岳庙,司扬州仪曹。时蔡卞为帅,欲扳附善类,待好问特异。好问以礼自持,卞不得亲。及卞得政,当时据属拔擢略尽,独好问留滞,卞讽之曰:"子少亲我,即阶显列矣。"好问笑不答。

  靖康元年,以荐召为左司谏、谏议大夫,擢御史中丞。钦宗谕之曰:"卿元祐子孙,朕特用卿,令天下知朕意所向。"先是,徽宗将内禅,诏解党禁,除新法,尽复祖宗之故。而蔡京党戚根据中外,害其事,莫肯行。好问言:"时之利害,政之阙失,太上皇丿旨备矣。虽使直言之士抗疏论列,无以过此,愿一一施行之而已。"又言:"陛下宵衣旰食,有求治之意;发号施令,有求治之言。逮今半载,治效逾邈,良田左右前后,不能推广德意,而陛下过于容养。臣恐淳厚之德,变为颓靡,且今不尽革京、贯等所为,太平无由可致。"钦宗乡纳。好问疏蔡京过恶,乞役海外,黜朋附之尤者以厉其余。又建白削王安石王爵,正神宗配飨,褒表江公望,张庭坚、任伯雨、龚等,除青苗之令,湔元符上书获谴者,章前后疏十上。每奏对,帝虽当食,辄使毕其说。

  时金人既退,大臣不复顾虑,武备益弛。好问言:"金人得志,益轻中国,秋冬必倾国复来,御敌之备,当速讲求。今边事经画旬月,不见施设,臣僚奏请皆不行下,此臣所深惧也。"及边警急,大臣不知所出,遣使讲解。金人佯许而攻略自如,诸将以和议故,皆闭壁不出。好问言:"彼名和而实攻,朝廷不谋进兵遣将,何也?请亟集沧、滑、邢、相之戍,以遏奔冲,而列勤王之师于畿邑,以卫京城。"疏上不省。

  金人陷真定,攻中山,上下震骇,廷臣狐疑相顾,犹以和议为辞。好问率台属劾大臣畏懦误国,出好问知袁州。钦宗悯其忠,下迁吏部侍郎。既而金人薄都城,钦宗思好问言,进兵部尚书。都城失守,召好问入禁中,军民数万斧左掖门求见天子,好问从帝御楼谕遣之。卫士长蒋宣帅其徒数百,欲邀乘舆犯围而出,左右奔窜,独好问与孙傅、梅执礼侍,宣抗声曰:"国事至此,皆宰相信任奸臣,不用直言所致。"傅呵之。宣以语侵傅,好问晓之曰:"若属忘家族,欲冒重围卫上以出,诚忠义。然乘舆将驾,必甲乘无阙而后动,讵可轻邪?"宣诎服曰:"尚书真知军情。"麾其徒退。

  帝再幸金营,好问实从,帝既留,遣好问还,尉拊都城。已而金人立张邦昌,以好问为事务官。邦昌入居都省,好问曰:"相公真欲立邪,抑姑塞敌意而徐为之图尔?"邦昌曰:"是何言也?"好问曰:"相公知中国人情所向乎?特畏女真兵威耳。女真既去,能保如今日乎?大元帅在外,元祐皇太后在内,此殆天意,盍亟还政,可转祸为福。且省中非人臣所处,宜寓直殿庐,毋令卫士侠陛。敌所遗袍带,非戎人在旁,弛勿服。车驾未还,所下文书,不当称圣旨。"以好问摄门下省。好问既系衔,仍行旧职。时邦昌虽不改元,而百司文移,必去年号,独好问所行文书,称"靖康二年"。吴幵、莫俦请邦昌见金使于紫宸、垂拱殿,好问曰:"宫省故吏骤见御正卫,必将愤骇,变且不测,奈何?"邦昌矍然止。王时雍议肆赦,好问曰:"四壁之外,皆非我有,将谁赦?"乃先赦城中。

  始,金人谋以五千骑取康王,好问闻,即遣人以书白王,言:"大王之兵,度能击则邀击之,不然,即宜远避。"且言:"大王若不自立,恐有不当立而立者。"既,又语邦昌曰:"天命人心,皆归大元帅,相公先遣人推戴,则功无在相公右者。若抚机不发,他人声义致讨,悔可追邪?"于是邦昌谋遣谢克家奉传国宝往大元帅府,须金人退乃发。金将将还,议留兵以卫邦昌。好问曰:"南北异宜,恐北兵不习风土,必不相安。"金人曰:"留一勃堇统之可也。"好问曰:"勃堇贵人,有如触发致疾,则负罪益深。"乃不复留兵。金人既行,好问趣遣使诣大元帅府劝进,请元祐太后垂帘,邦昌易服归太宰位。太后自延福宫入听政。

  高宗即位,太后遣好问奉手书诣行在所,高宗劳之曰:"宗庙获全,卿之力也。"除尚书右丞。丞相李纲以群臣在围城中不能执节,欲悉按其罪。好问曰:"王业艰难,政宜含垢,绳以峻法,惧者众矣。"侍御史王宾论好问尝污伪命,不可以立新朝。高宗曰:"邦昌僣号之初,好问募人赍白书,具道京师内外之事。金人甫退,又遣人劝进。考其心迹,非他人比。"好问自惭,力求去,且言:"邦昌僣号之时,臣若闭门洁身,实不为难。徒以世被国恩,所以受贤者之责,冒围赍书于陛下。"疏入,除资政殿学士、知宣州、提举洞霄宫,以恩封东莱郡侯。避地,卒于桂州。

  子本中、揆中、弸中、用中、忱中。孙祖谦、祖俭。本中、祖谦、祖俭别有传。

  论曰:朱胜非、吕颐浩处苗、刘之变,或巽用其智,或震奋其威,其于复辟讨贼之功,固有可言矣。然李纲、赵鼎当世之所谓贤者,而胜非、颐浩视之若冰炭然,其中之所存,果何如哉。范宗尹忍于污张邦昌之伪命,而诬李纲以震主之威,何其缪于是非也。范致虚佞附权臣,大谊已失,其总勤王之师,轻而寡谋,以底于败,宜哉。若吕好问处艰难之际,其迹与宗尹同,而屈己就事,以规兴复,亦若胜非之处苗、刘,其心有足亮云。

卷一百二十二

  李光(子孟传) 许翰 许景衡 张悫 张所 陈禾 蒋猷

  李光,字泰发,越州上虞人。童稚不戏弄。父高称曰:"吾儿云间鹤,其兴吾门乎!"亲丧,哀毁如成人,有致赙者,悉辞之。及葬,礼皆中节。服除,游太学,登崇宁五年进士第。调开化令,有政声,召赴都堂审察,时宰不悦,处以监当,改秩,知平江府常熟县。朱勔父冲倚势暴横,光械治其家僮。冲怒,风部使者移令吴江,光不为屈。改京东西学事司管勾文字。

  刘安世居南京,光以师礼见之。安世告以所闻于温公者曰:"学当自无妄中入。"光欣然领会。除太常博士,迁司封。首论士大夫谀佞成风,至妄引荀卿"有听从,无谏诤"之说,以杜塞言路;又言怨嗟之气,结为妖沴。王黼恶之,令部注桂州阳朔县。安世闻光以论事贬,贻书伟之。李纲亦以论水灾去国,居义兴,伺光于水驿,自出呼曰:"非越州李司封船乎?"留数日,定交而别。除司勋员外郎,迁符宝郎。

  郭药师叛,光知徽宗有内禅意,因纳符,谓知枢密院蔡攸曰:"公家所为,皆咈众心。今日之事,非皇太子则国家俱危。"攸矍然,不敢为异。钦宗受禅,擢右司谏。上皇东幸,憸人间两宫,光请集议奉迎典礼。又奏:"东南财用,尽于朱勔,西北财用,困于李彦,天下根本之财,竭于蔡京、王黼。名为应奉,实入私室,公家无半岁之储,百姓无旬日之积。乞依旧制,三省、枢密院通知兵民财计,与户部量一岁之出入,以制国用,选吏考核,使利源归一。"

  金人围太原,援兵无功。光言:"三镇之地,祖宗百战得之,一旦举以与敌,何以为国?望诏大臣别议攻守之策,仍间道遣使檄河东、北两路,尽起强壮策应,首尾掩击。"迁侍御史。

  时言者犹主王安石之学,诏榜庙堂。光又言:"祖宗规摹宏远,安石欲尽废法度,则谓人主制法而不当制于法;欲尽逐元老,则谓人主当化俗而不当化于俗。蔡京兄弟祖述其说,五十年间,毒流四海。今又风示中外,鼓惑民听,岂朝廷之福?"

  蔡攸欲以扈卫上皇行宫因缘入都,光奏:"攸若果入,则百姓必致生变,万一惊犯属车之尘,臣坐不预言之罪。望早黜责。"时已葺撷景园为宁德宫,而太上皇后乃欲入居禁中。光奏:"禁中者,天子之宫。正使陛下欲便温凊,奉迎入内,亦当躬禀上皇,下有司讨论典礼。"乃下光章,使两宫臣奏知,于是太上皇后居宁德宫。

  金人逼京城,士大夫委职而去者五十二人,罪同罚异,士论纷然,光请付理寺公行之。太原围急,奏:"乞就委折彦质尽起晋、绛、慈、隰、泽、潞、威胜、汾八州民兵及本路诸县弓手,俾守令各自部辖。其土豪、士人愿为首领者,假以初官、应副器甲,协力赴援。女真劫质亲王,以三镇为辞,势必深入,请大修京城守御之备,以伐敌人之谋。"

  又言:"朱勔托应奉胁制州县,田园第宅,富拟王室。乞择清强官置司,追摄勔父子及奉承监司、守令,如胡直孺、卢宗原、陆寘、王促闵、赵霖、宋晦等,根勘驱磨,计资没入,其强夺编户产业者还之。"

  李会、李擢复以谏官召。光奏:"蔡京复用,时会、擢迭为台官,禁不发一语;金人围城,与白时中、李邦彦专主避敌割地之谋。时中、邦彦坐是落职,而会、擢反被召用,复预谏诤之列。乞寝成命。"不报。光丐外,亦不报。

  彗出寅、艮间,耿南仲辈皆谓应在外夷,不足忧。光奏:"孔子作《春秋》,不书祥瑞者,盖欲使人君恐惧修省,未闻以灾异归之外夷也。"疏奏,监汀州酒税。

  高宗即位,擢秘书少监,除知江州;未几,擢侍御史,皆以道梗不赴。建炎三年,车驾自临安移跸建康,除知宣州。时范琼将过军,光先入视事,琼至则开门延劳,留三日而去,无敢哗者。光以宣密迩行都,乃缮城池,聚兵粮,籍六邑之民,保伍相比,谓之义社。择其健武者,统以土豪,得保甲万余,号"精拣军"。又栅险要二十三所谨戍之,厘城止为十地分,分巡内外,昼则自便,夜则守城,有警则战。苗租岁输邑者,悉命输郡。初欢言不便,及守城之日,赡军养民,迄赖以济。事闻,授管内安抚,许便宜从事,进直龙图阁。

  杜充以建康降,金人夺马家渡。御营统制王〈王燮〉、王〈王民〉素不相能,至是,拥溃兵砦城外索斗。光亲至营,谕以先国家后私雠之义,皆感悟解去。时奔将、散卒至者,光悉厚赀给遗。有水军叛于繁昌,逼宣境,即遣兵援击,出贼不意,遂宵遁。进右文殿修撰。光奏:"金人虽深入江、浙,然违天时地利,臣已移文刘光世领大兵赴州,并力攻讨。乞速委宣抚使周望,约日水陆并进。"

  溃将邵青自真州拥舟数百艘,剽当涂、芜湖两邑间,光招谕之,遗米二千斛。青喜,谓使者曰:"我官军也,所过皆以盗贼见遇,独李公不疑我。"于是秋毫无犯。他日,舟过繁昌,或绐之曰:"宣境也。"乃掠北岸而去。

  剧盗戚方破宁国县,抵城下,分兵四击。光募勇敢劫之,贼惊扰,自相屠蹂。朝廷遣统制官巨师古、刘晏兼程来援。贼急攻朝京门,缆竹木为浮梁以济。须臾,军傅城,列炮具,立石对楼。光命编竹若帘揭之,炮至即反坠,不能伤。取桱木为撞竿,倚女墙以御对楼,贼引却。刘晏率赤心队直捣其砦,贼阳退,晏追之,伏发遇害。师古以中军大破贼,贼遁去。初,戚方围宣,与其副并马巡城,指画攻具。光以书傅矢射其副马前,言:"戚方穷寇,天诛必加,汝为将家子,何至附贼。"二人相疑,攻稍缓,始得为备,而援师至矣。尝置匕首枕匣中,与家人约曰:"城不可必保,若使人取匕首,我必死。汝辈宜自杀,无落贼手。"除徽猷阁待制、知临安府。

  绍兴元年正月,除知洪州,固辞,提举临安府洞霄宫。除知婺州,甫至郡,擢吏部侍郎。光奏疏极论朋党之害:"议论之臣,各怀顾避,莫肯以持危扶颠为己任。驻跸会稽,首尾三载。自去秋迄今,敌人无复南渡之意,淮甸咫尺,了不经营,长江千里,不为限制,惴惴焉日为乘桴浮海之计。晋元帝区区草创,犹能立宗社,修宫阙,保江、浙。刘琨、祖逖与逆胡拒战于并、冀、兖、豫、司、雍诸州,未尝陷没也。石季龙重兵已至历阳,命王导都督中外诸军以御之,未闻专主避狄如今日也。陛下驻跸会稽,江、浙为根本之地,使进足以战、退足以守者,莫如建康。建康至姑熟一百八十里,其隘可守者有六:曰江宁镇,曰碙砂夹,曰采石,曰大信,其上则有芜湖、繁昌,皆与淮南对境。其余皆芦蓧之场,或(缺)石奇岸水势湍悍,难施舟楫。莫若预于诸隘屯兵积粟,命将士各管地分,调发旁近乡兵,协力守御。乞明诏大臣,参酌施行。"

  时有诏,金人深入,诸郡守臣相度,或守或避,令得自便。光言:"守臣任人民、社稷之重,固当存亡以之。若预开迁避之门,是诱之遁也,愿追寝前诏。"上欲移跸临安,被旨节制临安府见屯诸军,兼户部侍郎、督营缮事。光经营撙节,不扰而办。奏蠲减二浙积负及九邑科配,以示施德自近之意。戚方以管军属节制,甚惧,拜庭下。光握手起之,曰:"公昔为盗,某为守,分当相直;今俱为臣子,当共勉力忠义,勿以前事为疑。"方谢且泣。兼侍读,因奏:"金人内寇,百姓失业为盗贼,本非获已,尚可诚感。自李成北走,群盗离心,傥因斯时显用一二酋豪,以风厉其党,必更相效慕,以次就降。"擢吏部尚书。

  大将韩世清本苗傅余党,久屯宣城,擅据仓库,调发不行。光请先事除之,乃授光淮西招抚使。光假道至郡,世清入谒,缚送阙下伏诛。初,光于上前面禀成算,宰相以不预闻,怒之。未至,道除端明殿学士、江东安抚大使、知建康府、寿春滁濠庐和无为宣抚使。时太平州卒陆德囚守臣据城叛,光多设方略,尽擒其党。

  秦桧既罢,吕颐浩、朱胜非并相,光议论素与不合。言者指光为桧党,落职奉祠。寻复宝文阁待制、知湖州,除显谟阁直学士,移守平江,除礼部尚书。光言:"自古创业中兴,必有所因而起。汉高因关中,光武因河内,驻跸东南,两浙非根本所因之地乎?自冬及春,雨雪不已,百姓失业,乞选台谏察实以闻。兼比岁福建、湖南盗作,范汝为、杨么相挺而起,朝廷发大兵诛讨,杀戮过当。今诸路旱荒,流丐满路,盗贼出入。宜选良吏招怀抚纳,责诸路监司按贪赃,恤流殍。"

  议臣欲推行四川交子法于江、浙,光言:"有钱则交子可行。今已谓桩办若干钱,行若干交子,此议者欲朝廷欺陛下,使陛下异时不免欺百姓也。若已桩办见钱,则目今所行钱关子,已是通快,何至纷纷?其工部铸到交子务铜印,臣未敢给降。"除端明殿学士,守台州,俄改温州。

  刘光世、张俊连以捷闻。光言:"观金人布置,必有主谋。今已据东南形势,敌人万里远来,利于速战,宜戒诸将持重以老之。不过数月,彼食尽,则胜算在我矣。"除江西安抚、知洪州兼制置大使,擢吏部尚书,逾月,除参知政事。

  时秦桧初定和议,将揭榜,欲籍光名镇压。上意不欲用光,桧言:"光有人望,若同押榜,浮议自息。"遂用之。同郡杨炜上光书,责以附时相取尊官,堕黠虏奸计,隳平时大节。光本意谓但可因和而为自治之计。既而桧议彻淮南守备,夺诸将兵权,光极言戎狄狼子野心,和不可恃,备不可彻。桧恶之。桧以亲党郑亿年为资政殿学士,光于榻前面折之,又与桧语难上前,因曰:"观桧之意,是欲壅蔽陛下耳目,盗弄国权,怀奸误国,不可不察。"桧大怒,明日,光丐去。高宗曰:"卿昨面叱秦桧,举措如古人。朕退而叹息,方寄卿以腹心,何乃引去?"光曰:"臣与宰相争论,不可留。"章九上,乃除资政殿学士、知绍兴府,改提举临安府洞霄宫。

  十一年冬,中丞万俟禼论光阴怀怨望,责授建宁军节度副使,藤州安置。越四年,移琼州。居琼州八年,仲子孟坚坐陆升之诬以私撰国史,狱成;吕愿中又告光与胡铨诗赋倡和,讥讪朝政,移昌化军。论文考史,怡然自适。年逾八十,笔力精健。又三年,始以郊恩,复左朝奉大夫,任便居住。至江州而卒。孝宗即位,复资政殿学士,赐谥庄简。

  孟传字文授,光幼子也。光南迁之日,才六岁。以光遗表恩,累官至太府丞。韩侂胄愿见之,孟传曰:"行年六十,去计已决,不敢闻也。"由是出知江州。以朝请大夫、直宝谟阁致仕。卒,年八十。有《磐溪诗》二十卷,《文稿》三十卷,《宏辞类稿》十卷,《左氏说》十卷,《读史》十卷,《杂志》十卷。博学多闻,持身甚严,时推能世其家。

  许翰,字崧老,拱州襄邑人。中元祐三年进士第。宣和七年,召为给事中。为书抵时相,谓百姓困弊,起为盗贼,天下有危亡之忧。愿罢云中之师,修边保境,与民休息。高丽入贡,调民开运河,民间骚然。中书舍人孙傅论高丽于国无功,不宜兴大役,傅坐罢。翰谓傅不当黜,时相怒,落职,提举江州太平观。

  靖康初,复以给事中召。时金人攻京师甫退,翰造阙,即日赐对,除翰林学士,寻改御史中丞。上疏言边事,因陈决胜之策。陈邦昌为太宰,翰上疏力争之。种师道罢为中太一宫使,翰言:"师道名将,沉毅有谋,山西士卒,人人信服,不可使解兵柄。"钦宗谓其老难用,翰曰:"秦始皇老王翦而用李信,兵辱于楚;汉宣帝老赵充国,而卒能成金城之功。自吕望以来,用老将收功者,难一二数。以古揆今,师道虽老,可用也。"且谓:"金人此行,存亡所系,令一大创,使失利去,则中原可保,四夷可服。不然,将来再举,必有不救之忧。宜起师道邀击之。"上不能用。擢中大夫、同知枢密院,论益不合,以病去,除延康殿学士、知亳州。坐言者落职,提举南京鸿庆宫。

  高宗即位,用李纲荐,召复延康殿学士。既至,拜尚书右丞兼权门下侍郎。时建炎大变之后,河北山东大盗李成、孔彦舟等,聚众各数十万,皆以勤王为名,愿得张所为帅。所为御史,尝论黄潜善奸邪不可用,由此得罪。李纲为相,乃以所为河北等路招抚使,率成等众渡河,号召诸路,为兴复计。潜善力沮之。宗泽论车驾不宜南幸,宜还京师,且诋潜善等。潜善等请罢泽,翰极论以为不可。李纲罢,翰言:"纲忠义英发,舍之无以佐中兴,今罢纲,臣留无益。"力求去,高宗未许。时潜善奏诛陈东,翰谓所亲曰:"吾与东,皆争李纲者。东戮东市,吾在庙堂可乎?"求去益力,章八上,以资政殿大学士提举洞霄宫。复以言者落职。

  绍兴元年,召复端明殿学士、提举万寿观,辞不至。二月,复资政殿学士。三年五月,卒,赠光禄大夫。

  翰通经术,正直不挠,历事三朝,致位政府,徒以黼、攸、潜善辈薰莸异味,横遭口语,志卒不展。纲虽力引之,不旋踵去,翰亦斥逐而死。所著书有《论语解》、《春秋传》。

  许景衡,字少伊,温州瑞安人。登元祐九年进士第。宣和六年,召为监察御史,迁殿中侍御史。是时,王黼、蔡攸用事,景衡言:"尚书省比阙长官,而同知枢密院亦久阙。虽三公通治三省,然文昌政事之本,枢密总兵之地,各有攸属,安可久虚其位?愿博采公议,遴选忠贤,以补政府之阙。"遂大忤黼意。朝廷用童贯为河东、北宣抚使,将北伐,景衡论其贪缪不可用者数十事,不报。

  睦寇平,江、浙郡县残毁,而茶盐比较之法如故。景衡奏:"茶盐之法,当以食之众寡为岁额之高下。今收复之后,户版半耗,民力萧然,而茶盐比较不减于昔。民欲无困得乎?"奏上,诏两浙、江东路权免茶盐比较,贼平日仍旧。

  朝廷既兴燕云之师,调度不继,诛求益急。景衡奏:"财力匮乏在节用,民力困弊在恤民。今不急之务。若营缮诸役,花石纲运,其名不一。吏员猥多,军额冗滥。又无名功赏,非常赐予,皆夤缘侥幸,干请无厌,宜节以祖宗之制而省去之。"且极论和买、和籴、盐法之害,不报。会知洋州吴岩夫以私书抵执政子,道景衡之贤。因从子婿符宝郎周离亨以达,离亨缪以其书误致王黼,黼用是中景衡,逐之。

  钦宗即位,以左正言召,旋改太常少卿兼太子谕德,迁中书舍人。侍御史李光、正言程瑀以鲠亮忤执政斥,景衡为辨白,坐落职予祠。

  高宗即位,以给事中召,既至,除御史中丞。宗泽为东京留守,言者附黄潜善等,多攻其短,欲逐去之。景衡奏曰:"臣自浙渡淮,以至行在。闻泽之为尹,威名政事,卓然过人,虽不识其人,窃用叹慕。臣以为去冬京城内,有赤心为国如泽等数辈,其祸变未至如是之酷。今若较其小短,不顾尽忠徇国之节,则不恕已甚。且开封宗庙社稷所在,苟欲罢泽,别遣留守,不识搢绅中威名政事有加于泽者乎?"疏入,上大悟,封以示泽,泽乃安。

  杭州叛卒陈通作乱,权浙西提刑赵叔近招降之,请授以官。景衡曰:"官吏无罪而受诛。叛卒有罪而蒙赏,赏罚倒置,莫此为甚。"卒奏罢之。除尚书右丞。有大政事,必请间极论。潜善、伯彦以景衡异己,共排沮之。或言正、二月之交,乃太一正迁之日,宜于禁中设坛望拜。高宗以问景衡,曰:"修德爱民,天自降福,何迎拜太一之有?"

  初,李纲议建都,以关中为上,南阳次之,建康为下。纲既相,遂主南阳之议。景衡为中丞,奏:"南阳无险阻,且密迩盗贼,漕运不继,不若建康天险可据,请定计巡幸。"潜善等倾纲使去,南阳之议遂格。至是,谍报金人攻河阳、汜水,景衡又奏请南幸建康。已而有诏还京,罢景衡为资政殿大学士、提举杭州洞霄宫。至瓜洲,得暍疾,及京口卒,年五十七,谥忠简。

  景衡得程颐之学,志虑忠纯,议论不与时俯仰。建炎初,李纲议幸南阳,宗泽请还京,景衡乃请幸建康。黄潜善等素恶其异己,暨车驾驻扬州,怵于传闻,不得已下还京之诏,遂借渡江之议罪之,斥逐而死。既没,高宗思之曰:"朕自即位以来,执政忠直,遇事敢言,惟许景衡。"诏赐景衡家温州官舍一区。

  张悫,字诚伯,河间乐寿人。登元祐六年进士第。累迁龙图阁学士、计度都转运使。高宗为兵马大元帅,募诸道兵勤王,悫飞輓踵道,建议即元帅府印给盐钞,以便商旅。不阅旬,得缗钱五十万以佐军。高宗器重之,命以便宜权大名尹兼北京留守、马步军都总管。悫初闻二帝北行,率副总管颜岐等三上笺劝进。最后,悫上书,极论中原不可一日无君,高宗为之感悟。

  建炎改元,为户部尚书,除同知枢密院事、措置户部财用兼御营副使。建言:"三河之民。怨敌深入骨髓,恨不歼殄其类,以报国家之仇。请依唐人泽潞步兵、雄边子弟遗意,募民联以什伍,而寓兵于农,使合力抗敌,谓之巡社。"为法精详,前此论民兵者莫及也。诏集为书行之。迁尚书左丞,官至中书侍郎。

  悫善理财,论钱谷利害,犹指诸掌。在朝谔谔有大臣节,然论议可否,不形辞色,未尝失同列之欢。卒,谥忠穆。上每念之,谓悫谋国尽忠,遇事敢谏,古之遗直也。

  张所,青州人。登进士第,历官为监察御史。高宗即位,遣所按视陵寝,还,上疏言:"河东、河北,天下之根本。昨者误用奸臣之谋,始割三镇,继割两河,其民怨入骨髓,至今无不扼腕。若因而用之,则可藉以守;不则两河兵民,无所系望,陛下之事去矣。"且论还京师有五利,谓国之安危,在乎兵之强弱、将相之贤不肖,不在乎都之迁不迁。又条上两河利害。上欲以其事付所,会所言黄潜善奸邪不可用,恐害新政。乃罢所御史,改兵部郎中。寻责所凤州团练副使,江州安置。

  后李纲入相,欲荐所经略两河,以其尝言潜善故,难之。一日,与潜善从容言曰:"今河北未有人,独一张所可用,又以狂言抵罪。不得已抆拭用之,使为招抚,冒死立功以赎过,不亦善乎?"潜善许诺,乃借所直龙图阁,充河北招抚使。赐内府钱百万缗,给空名告千余道;以京西卒三千为卫,将佐官属,许自辟置,一切以便宜从事。所入见,条上利害。上赐五品服遣行,命直秘阁王圭为宣抚司参谋官佐之。

  河北转运副使张益谦附黄潜善意,奏所置司北京非是;且言自置招抚,河北盗贼愈炽,不若罢之,专以其事付帅司。李纲言:"张所今留京师,招集将佐,尚未及行,益谦何以知其扰?朝廷以河北民无所归,聚而为盗,故置司招抚,因其力而用之,岂由置司乃有盗贼乎?今京东、西群盗公行,攻掠郡县,亦岂招抚司过耶?时方艰危,朝廷欲有所经理,益谦小臣,乃以非理沮抑,此必有使之者。"上乃命益谦分析,命下枢密院,汪伯彦犹用其奏诘责招抚司。李纲与伯彦争于上前,伯彦语塞。

  所方招来豪杰,以王彦为都统制,岳飞为准备将,而李纲已罢相。朝廷以王圭代之,所落直龙图阁,岭南安置。卒于贬所。子宗本,以岳飞奏补官。

  陈禾,字秀实,明州鄞县人。举元符三年进士。累迁辟雍博士。时方以传注记问为学,禾始崇尚义理,黜抑浮华。入对契旨,擢监察御史、殿中侍御史。

  蔡京遣酷使李孝寿穷治章綖铸钱狱,连及士大夫甚众,禾奏免孝寿。京子壝为太常少卿,何执中婿蔡芝为将作监,皆疏其罪,罢之。天下久平,武备宽弛,东南尤甚。禾请增戍、缮城壁,以戒不虞。或指为生事,格不下。其后盗起,人服其先见。迁左正言,俄除给事中。

  时童贯权益张,与黄经臣胥用事,御史中丞卢航表里为奸,搢绅侧目。禾曰:"此国家安危之本也。吾位言责,此而不言,一迁给舍,则非其职矣。"未拜命,首抗疏劾贯。复劾经臣:"怙宠弄权,夸炫朝列。每云诏令皆出其手,言上将用某人,举某事,已而诏下,悉如其言。夫发号施令,国之重事,黜幽陟明,天子大权,奈何使宦寺得与?臣之所忧,不独经臣,此涂一开,类进者众,国家之祸,有不可遏,愿亟窜之远方。"

  论奏未终,上拂衣起。禾引上衣,请毕其说。衣裾落,上曰:"正言碎朕衣矣。"禾言:"陛下不惜碎衣,臣岂惜碎首以报陛下?此曹今日受富贵之利,陛下他日受危亡之祸。"言愈切,上变色曰:"卿能如此,朕复何忧?"内侍请上易衣,上却之曰:"留以旌直臣。"翌日,贯等相率前诉,谓国家极治,安得此不详语。卢航奏禾狂妄,谪监信州酒。遇赦,得自便还里。

  初,陈瓘归自岭外,居于鄞,与禾相好,遣其子正汇从学。后正汇告京罪,执诣阙,瓘亦就逮。经臣莅其狱,檄禾取证,禾答以事有之,罪不敢逃。或谓其失对,禾曰:"祸福死生,命也,岂可以死易不义耶?愿得分贤者罪。"遂坐瓘党停官。

  遇赦,复起知广德军,移知和州。寻遭内艰,服除,知秀州。王黼新得政,禾曰:"安能出黼门下?"力辞,改汝州。辞益坚,曰:"宁饿死。"黼闻而衔之。禾兄秉时为寿春府教授,禾侍兄官居。适童贯领兵道府下,谒不得入,馈之不受。贯怒,归而谮之,上曰:"此人素如此,汝不能容邪?"久之,知舒州,命下而卒,赠中大夫,谥文介。

  禾性不苟合,立朝挺挺有风操。有《易传》九卷,《春秋传》十二卷,《论语》、《孟子解》各十卷。

  蒋猷,字仲远,润州金坛县人。举进士。政和四年,拜御史中丞兼侍读,有直声。尝论士风浮薄,廷臣伺人主意,承宰执风旨向背,以特立不回者为愚,共嗤笑之,此风不可长;辅臣奏事殿上,雷同唱和,略无所可否,非论道献替之礼;内侍省不隶台察,紊元丰官制;杨戩不当除节度使;赵良嗣不宜出入禁中。上皆嘉纳,至揭其章内侍省,且诏自今无得规图节钺。又疏孟昌龄、徐铸等奸状。迁兵部尚书兼礼制局详议官。七年,知贡举,改工部、吏部尚书。

  以徽猷阁直学士知婺州。明年,请祠归。宣和末,召为刑部尚书兼资善堂翊善。靖康初,奉上表起居太上皇帝于淮阴,且特诏贬童贯。猷奏贯得罪天下,愿黜远之。太上以为然,亟令宣诏,趣贯赴贬所。遂奉太上还京,移兵部尚书,累官正议大夫。引疾,授徽猷阁直学士、提举嵩山崇福宫。卒。赠特进。

  论曰:夫拯溺救焚之际,必以任人为急。靖康、建炎之祸变,亦甚于焚溺矣。当时非乏人才也,然而国耻卒不能雪者,岂非任之之道有所未至欤?夫以李光之才识高明,所至有声;许翰、许景衡之论议剀切;张悫之善理财;张所之习知河北利害:皆一时之隽也。是数臣者,使其言听计从,不为谗邪所抑,得以直行其志,其效宜可待也。然或斥远以死,或用之不竟其才,世之治乱安危,虽非人力所为,君子于此,则不能无咎于时君之失政焉。蒋猷历仕五朝,当建炎初,避地而终,则无足称也。陈禾引裾尽言,有古谏臣之风,其行事在宣和之前,孝宗以后乃加褒谥云。

卷一百二十三

  韩世忠(子彦直)

  韩世忠,字良臣,延安人。风骨伟岸,目瞬如电。早年鸷勇绝人,能骑生马驹。家贫无产业,嗜酒尚气,不可绳检。日者言当作三公,世忠怒其侮己,殴之。年十八,以敢勇应募乡州,隶赤籍,挽强驰射,勇冠三军。

  崇宁四年,西夏骚动,郡调兵捍御,世忠在遣中。至银州,夏人婴城自固,世忠斩关杀敌将,掷首陴外,诸军乘之,夏人大败。既而以重兵次蒿平岭,世忠率精锐鏖战,解去。俄复出间道,世忠独部敢死士珠死斗,敌少却,顾一骑士锐甚,问俘者,曰:"监军驸马兀〈口移〉也。"跃马斩之,敌众大溃。经略司上其功,童贯董边事,疑有所增饰,止补一资,众弗平。从刘延庆筑天降山砦,为敌所据,世忠夜登城斩二级,割护城毡以献。继遇敌佛口砦,又斩数级,始补进义副尉。至藏底河,斩三级,转进勇副尉。

  宣和二年,方腊反、江、浙震动,调兵四方,世忠以偏将从王渊讨之。次杭州,贼奄至,势张甚,大将惶怖无策。世忠以兵二千伏北关堰,贼过,伏发,众蹂乱,世忠追击,贼败而遁。渊叹曰:"真万人敌也。"尽以所随白金器赏之,且与定交。时有诏能得腊首者,授两镇节钺。世忠穷追至睦州清溪峒,贼深据岩屋为三窟,诸将继至,莫知所入。世忠潜行溪谷,问野妇得径,即挺身仗戈直前,渡险数里,捣其穴,格杀数十人,禽腊以出。辛兴宗领兵截峒口,掠其俘为己功,故赏不及世忠。别帅杨惟忠还阙,直其事,转承节郎。

  三年,议复燕山,调诸军,至则皆溃。世忠往见刘延庆,与苏格等五十骑俱抵滹沱河。逢金兵二千余骑,格失措,世忠从容令格等列高冈,戒勿动。属燕山溃卒舟集,即命舣河岸,约鼓噪助声势。世忠跃马薄敌,回旋如飞。敌分二队据高阜,世忠出其不意,突二执旗者,因奋击,格等夹攻之,舟卒鼓噪,敌大乱,追斩甚众。时山东、河北盗贼蜂起,世忠从王渊、梁方平讨捕,禽戮殆尽,积功转武节郎。

  钦宗即位,从梁方平屯浚州。金人压境,方平备不严,金人迫而遁,王师数万皆溃。世忠陷重围中,挥戈力战,突围出,焚桥而还。钦宗闻,召对便殿,询方平失律状,条奏甚悉。转武节大夫。诏诸路勤王兵领所部入卫,会金人退,河北总管司辟选锋军统制。

  时胜捷军张师正败,宣抚副使李弥大斩之,大校李复鼓众以乱,淄、青之附者合数万人,山东复扰。弥大檄世忠将所部追击,至临淄河,兵不满千,分为四队,布铁蒺藜自塞归路,令曰:"进则胜,退则死,走者命后队剿杀。"于是莫敢返顾,皆死战,大破之,斩复,余党奔溃。乘胜逐北,追至宿迁,贼尚万人,方拥子女椎牛纵酒。世忠单骑夜造其营,呼曰:"大军至矣,亟束戈卷甲,吾能保全汝,共功名。"贼骇粟请命,因跪进牛酒。世忠下马解鞍,饮啖之尽,于是众悉就降。黎明,见世忠军未至,始大悔失色。以功迁左武大夫、果州团练使。

  诏入朝,授正任单州团练使,屯滹沱河。时真定失守,世忠知王渊守赵,遂亟往。金人至,闻世忠在,攻益急,粮尽援绝。人多勉其溃围去,弗听。会大雪,夜半,以死士三百捣敌营。敌惊乱,自相击刺,及旦尽遁。后有自金国来者,始知大酋是日被创死,故众不能支。迁嘉州防御使。

  还大名,赵野辟为前军统制。时康王如济州,世忠领所部劝进。金人纵兵逼城,人心忷惧,世忠据西王台力战,金人少却。翌日,酋帅率众数万至,时世忠戏下仅千人,单骑突入,斩其酋长,遂大溃。康王即皇帝位,授光州观察使、带御器械。世忠请移都长安,下兵收两河,时论不从。初建御营,为左军统制。是岁,命王渊、张俊讨陈州叛兵,刘光世讨黎驿叛兵,乔仲福讨京东贼李昱,世忠讨单州贼鱼台。世忠已破鱼台,又击黎驿叛兵,败之,皆斩以献。于是群盗悉平,入备宿卫。而河北贼丁顺、杨进等皆赴招抚司,宗泽收而用之。

  建炎二年,升定国军承宣使。帝如扬州,世忠以所部从。时张遇自金山来降,抵城下,不解甲,人心危惧,世忠独入其垒,晓以逆顺,众悉听命。李民众十万亦降,比至,有反覆状。王渊遣世忠谕旨,世忠知其党刘彦异议,即先斩彦,驱李民出,缚小校二十九人,送渊斩之。事定,授京西等路捉杀内外盗贼。

  金人再攻河南,翟进合世忠兵夜袭悟室营,不克,反为所败。会丁进失期,陈思恭先遁,世忠被矢如棘,力战得免。还汴,诘一军之先退者皆斩,左右惧。进由是与世忠有隙,寻以叛诛。召世忠还,授鄜延路副总管,加平寇左将军,屯淮阳,会山东兵拒敌。粘罕闻世忠扼淮阳,乃分兵万人趋扬州,自以大军迎世忠战。世忠不敌,夜引归,敌蹑之,军溃于沐阳,閤门宣赞舍人张遇死之。

  三年,帝召诸将议移跸,张俊、辛企宗请往湖南,世忠曰:"淮、浙富饶,今根本地,讵可舍而之他?人心怀疑,一有退避,则不逞者思乱,重湖、闽岭之遥,安保道路无变乎?淮、江当留兵为守,车驾当分兵为卫,约十万人,分半扈江、淮上下,止余五万,可保防守无患乎?"在阳城收合散亡,得数千人,闻帝如钱塘,即繇海道赴行在。

  苗傅、刘正彦反,张浚等在平江议讨乱,知世忠至,更相庆慰,张俊喜跃不自持。世忠得俊书,大恸,举酒酹神曰:"誓不与此贼共戴天!"士卒皆奋。见浚曰:"今日大事,世忠愿与张俊身任之,公无忧。"欲即进兵。浚曰:"投鼠忌器,事不可急,急则恐有不测,已遣冯轓甘言诱贼矣。"

  三月戊戌,以所部发平江。张俊虑世忠兵少,以刘宝兵二千借之。舟行载甲士,绵互三十里。至秀州,称病不行,造云梯,治器械,傅等始惧。初,傅、正彦闻世忠来,檄以其兵屯江阴。世忠以好语报之,且言所部残零,欲赴行在。傅等大喜,许之,至矫制除世忠及张俊为节度使,皆不受。时世忠妻梁氏及子亮为傅所质,防守严密。朱胜非绐傅曰:"今白太后,遣二人慰抚世忠,则平江诸人益安矣。"于是召梁氏入,封安国夫人,俾迓世忠,速其勤王。梁氏疾驱出城,一日夜会世忠于秀州。未几,明受诏至,世忠曰:"吾知有建炎,不知有明受。"斩其使,取诏焚之,进兵益急。傅等大惧。次临平,贼将苗翊、马柔吉负山阻河为阵,中流植鹿角,梗行舟。世忠舍舟力战,张俊继之,刘光世又继之。军少却,世忠复舍马操戈而前,令将士曰:"今日当以死报国,面不被数矢者皆斩。"于是士皆用命。贼列神臂弩持满以待,世忠瞋目大呼,挺刃突前,贼辟易,矢不及发,遂败。傅、正彦拥精兵二千,开涌金门以遁。世忠驰入,帝步至宫门,握世忠手恸哭曰:"中军吴湛佐逆为最,尚留朕肘腋,能先诛乎?"世忠即谒湛,握手与语,折其中指,戮于市,又执贼谋主王世修以属吏。诏授武胜军节度使御营左军都统制。请于帝曰:"贼拥精兵,距瓯、闽甚迩,傥成巢窟,卒未可灭,臣请讨之。"于是以为江、浙制置使,自衢、信追击,至渔梁驿,与贼遇。世忠步走挺戈而前,贼望见,咋曰:"此韩将军也!"皆惊溃。擒正彦及傅弟翊送行在,傅亡建阳,追禽之,皆伏诛。世忠初陛辞,奏曰:"臣誓生获贼,为社稷刷耻,乞殿前二虎贲护俘来献。"至是,卒如其言。帝手书"忠勇"二字,揭旗以赐。授检校少保、武胜昭庆军节度使。

  兀术将入侵,帝召诸将问移跸之地,张俊、辛企宗劝自鄂、岳幸长沙,世忠曰:"国家已失河北,山东,若又弃江、淮,更有何地?"于是以世忠为浙西制置使,守镇江。既而兀术分道渡江,诸屯皆败,世忠亦自镇江退保江阴。杜充以建康降敌,兀术自广德破临安,帝如浙东。世忠以前军驻青龙镇,中军驻江湾,后军驻海口,俟敌归邀击之。帝召至行在,奏:"方留江上截金人归师,尽死一战。"帝谓辅臣曰:"此吕颐浩在会稽,尝建此策,世忠不谋而同。"赐亲札,听其留。会上元节,就秀州张灯高会,忽引兵趋镇江。及金兵至,则世忠军已先屯焦山寺。金将李选降,受之。兀术遣使通问,约日大战,许之。战将十合,梁夫人亲执桴鼓,金兵终不得渡。尽归所掠假道,不听;请以名马献,又不听。挞辣在濰州,遣孛堇太一趋淮东以援兀术,世忠与二酋相持黄天荡者四十八日。太一孛堇军江北,兀术军江南,世忠以海舰进泊金山下,预以铁绠贯大钩授骁健者。明旦,敌舟噪而前,世忠分海舟为两道出其背,每缒一绠,则曳一舟沉之。兀术穷蹙,求会语,祈请甚哀。世忠曰:"还我两宫,复我疆土,则可以相全。"兀术语塞。又数日求再会,言不逊,世忠引弓欲射之,亟弛去,谓诸将曰:"南军使船欲如使马,奈何?"募人献破海舟策。闽人王某者,教其舟中载土,平版铺之,穴船版以棹桨,风息则出江,有风则勿出。海舟无风,不可动也。又有献谋者曰:"凿大渠接江口,则在世忠上流。"兀术一夕潜凿渠三十里,且用方士计,刑白马,剔妇人心,自割其额祭天。次日风止,我军帆弱不能运,金人以小舟纵火,矢下如雨。孙世询、严允皆战死,敌得绝江遁去。世忠收余军还镇江。初,世忠谓敌至必登金山庙,观我虚实。乃遣兵百人伏庙中,百人伏岸浒,约闻鼓声,岸兵先入,庙兵合击之。金人果五骑闯入,庙兵喜,先鼓而出,仅得二人。逸其三,中有绛袍玉带、既坠而复驰者,诘之,乃兀术也。是役也,兀术兵号十万,世忠仅八千余人。帝凡六赐札,褒奖甚宠。拜检校少保、武成感德军节度使,神武左军都统制。

  建安范汝为反,辛企宗等讨捕未克,贼势愈炽。以世忠为福建、江西、荆湖宣抚副使,世忠曰:"建居闽岭上流,贼沿流而下,七郡皆血肉矣。"亟领步卒三万,水陆并进。次剑潭,贼焚桥,世忠策马先渡,师遂济。贼尽塞要路拒王师,世忠命诸军偃旗仆鼓,径抵凤凰山,頫瞰城邑,设云梯火楼,连日夜并攻,贼震怖叵测。五日城破,汝为窜身自焚,斩其弟岳、吉以徇,禽其谋主谢向、施逵及裨将陆必强等五百余人。世忠初欲尽诛建民,李纲自福州驰见世忠曰:"建民多无辜。"世忠令军士驰城上毋下,听民自相别,农给牛谷,商贾驰征禁,胁从者汰遣,独取附贼者诛之。民感更生,家为立祠。捷闻,帝曰:"虽古名将何以加。"赐黄金器皿。

  世忠因奏江西、湖南寇贼尚多,乞乘胜讨平。广西贼曹成拥余众在郴、邵。世忠既平闽寇,旋师永嘉,若将就休息者。忽由处、信径至豫章,连营江滨数十里,群贼不虞其至,大惊。世忠遣人招之,成以其众降,得战士八万,遣诣行在。遂移师长沙。时刘忠有众数万,据白面山,营栅相望。世忠始至,欲急击,宣抚使孟庾不可,世忠曰:"兵家利害,策之审矣,非参政所知,请期半月效捷。"遂与贼对垒,弈棋张饮,坚壁不动,众莫测。一夕,与苏格联骑穿贼营,候者呵问,世忠先得贼军号,随声应之,周览以出,喜曰:"此天锡也。"夜伏精兵二千于白面山,与诸将拔营而进,贼兵方迎战,所遣兵已驰入中军,夺望楼,植旗盖,传呼如雷,贼回顾惊溃,麾将士夹击,大破之,斩忠首,湖南遂平。授太尉,赐带、笏,仍敕枢密以功颁示内外诸将。师还建康,置背嵬军,皆勇鸷绝伦者。九月,为江南东、西路宣抚使,置司建康。

  三年三月,进开府仪同三司,充淮南东、西路宣抚使,置司泗州。时闻李横进师讨伪齐,议遣大将,以世忠忠勇,故遣之。仍赐广马七纲,甲千副,银二万两,帛二万匹;又出钱百万缗,米二十八万斛,为半岁之用。命户部侍郎姚舜明诣泗州,总领钱粮;仓部郎官孙逸如平江府、常秀饶州,督发军食。李横兵败还镇,世忠不果渡淮。

  四年,以建康、镇江、淮东宣抚使驻镇江。是岁,金人与刘豫合兵,分道入侵。帝手札命世忠饬守备,图进取,辞旨恳切。世忠受诏,感泣曰:"主忧如此,臣子何以生为!"遂自镇江济师,俾统制解元守高邮,候金步卒;亲提骑兵驻大仪,当敌骑,伐木为栅,自断归路。会遣魏良臣使金,世忠撤炊爨,绐良臣有诏移屯守江,良臣疾驰去。世忠度良臣已出境,即上马令军中曰:"眡吾鞭所向。"于是引军次大仪,勒五阵,设伏二十余所,约闻鼓即起击。良臣至金军中,金人问王师动息,具以所见对。聂儿孛堇闻世忠退,喜甚,引兵至江口,距大仪五里;别将挞孛也拥铁骑过五阵东。世忠传小麾鸣鼓,伏兵四起,旗色与金人旗杂出,金军乱,我军迭进。背嵬军各持长斧,上揕人胸,下斫马足。敌被甲陷泥淖,世忠麾劲骑四面蹂躏,人马俱毙,遂擒挞孛也等二百余人。所遣董旼亦击金人于天长县之鵶口,擒女真四十余人。解元至高邮,遇敌,设水军夹河阵,日合战十三,相拒未决。世忠遣成闵将骑士往援,复大战,俘生女真及千户等。世忠复亲追至淮,金人惊溃,相蹈藉,溺死甚众。捷闻,群臣入贺,帝曰:"世忠忠勇,朕知其必能成功。"沈与求曰:"自建炎以来,将士未尝与金人迎敌一战,今世忠连捷以挫其锋,厥功不细。"帝曰:"第忧赏之。"于是部将董旼、陈桷、解元、呼延通等皆峻擢有差。论者以此举为中兴武功第一。

  时挞辣屯泗州,兀术屯竹塾镇,为世忠所扼,以书币约战,世忠许之,且使两伶人以橘、茗报聘。会雨雪,金馈道不通,野无所掠,杀马而食,蕃汉军皆怨。兀术夜引军还,刘麟、刘猊弃辎重遁。

  五年,进少保。六年,授武宁安化军节度使、京东淮东路宣抚处置使,置司楚州。世忠披草莱,立军府,与士同力役。夫人梁亲织薄为屋。将士有怯战者,世忠遗以巾帼,设乐大宴,俾妇人妆以耻之,故人人奋厉。抚集流散,通商惠工,山阳遂为重镇。刘豫兵数入寇,辄为世忠所败。

  时张浚以右相视师,命世忠自承、楚图淮阳。刘豫方聚兵淮阳,世忠即引军渡淮,旁符离而北,至其城下。为贼所围,奋戈一跃,溃围而出,不遗一镞。呼延通与金将牙合孛堇搏战,扼其吭而禽之,乘锐掩击,金人败去。既而围淮阳,贼坚守不下,约曰:"受围一日,则举一烽。"至是,六烽具举,兀术与刘猊皆至。世忠求援于张俊,俊以世忠有见吞意,不从。世忠勒阵向敌,遣人语之曰:"锦衣骢马立阵前者,韩相公也。"或危之,世忠曰:"不如是,不足以致敌。"敌果至,杀其导战二人,遂引去。寻诏班师,复归楚州,淮阳之民,从而归者以万计。

  三月,除京东、淮东宣抚处置使兼节制镇江府,仍楚州置司。四月,赐号"扬武翊运功臣",加横海、武宁、安化三镇节度使。九月,帝在平江,世忠自楚州来朝。

  十月,边报急,刘光世欲弃庐州还太平,张俊亦请益兵。都督张浚曰:"今日之事,有进击,无退保。"于是世忠引兵渡淮,与金将讹里也力战。刘猊将寇淮东,为世忠兵扼,不得进。七年,筑高邮城,民益安之。

  初,世忠移屯山阳,遣间结山东豪杰,约以缓急为应,宿州马秦及太行群盗,多愿奉约束者。金人废刘豫,中原震动,世忠谓机不可失,请全师北讨,招纳归附,为恢复计。会秦桧主和议,命世忠徙屯镇江。世忠言:"金人诡诈,恐以计缓我师,乞留此军蔽遮江、淮。"又力陈和议之非,愿效死节,率先迎敌;若不胜,从之未晚。又言王伦、蓝公佐交河南地界,乞令明具无反覆文状为后证。章十数上,皆慷慨激切,且请单骑诣阙面奏,帝率优诏褒答。后金果渝盟,咸如其言。

  金使萧哲之来,以诏谕为名,世忠闻之,凡四上疏言:"不可许,愿举兵决战,兵势最重处,臣请当之。"又言:"金人欲以刘豫相待,举国士大夫尽为陪臣,恐人心离散,士气凋沮。"且请驰驿面奏,不许。既而伏兵洪泽镇,将杀金使,不克。

  九年,授少师。十年,金人败盟,兀术率撒离曷、李成等破三京,分道深入。八月,世忠围淮阳,金人来救,世忠迎击于泇口镇,败之。又遣解元击金人于潭城,刘宝击于千秋湖,皆捷。亲随将成闵从统制许世安夺淮阳门而入,大战门内。世安中四矢,闵被三十余创,复夺门出。世忠奏其功,擢武德大夫,闵由是知名。世忠进太保,封英国公,兼河南、北诸路招讨使。

  十一年,兀术耻顺昌之败,复谋再入,诏大合兵于淮西以待。既而金败于柘皋,复围濠州。世忠受诏救濠,以舟师至招信县,夜以骑兵击金人于闻贤驿,败之。金人攻濠州,五日而破。破三日,世忠至,杨沂中军已南奔。世忠与金人战于淮岸,夜遣刘宝溯流将劫之,金人伐木塞赤龙洲,扼其归路,世忠知之,全师而还。金人自涡口渡淮北去,自是不得入侵。世忠在楚州十余年,兵仅三万,而金人不敢犯。

  秦桧收三大将权,四月,拜枢密使,遂以所积军储钱百万贯,米九十万石,酒库十五归于国。世忠既不以和议为然,为桧所抑。及魏良臣使金,世忠又力言:"自此人情消弱,国势委靡,谁复振之?北使之来,乞与面议。"不许,遂抗疏言桧误国。桧讽言者论之,帝格其奏不下。世忠连疏乞解枢密柄,继上表乞骸。十月,罢为醴泉观使、奉朝请,进封福国公,节钺如故。自此杜门谢客,绝口不言兵,时跨驴携酒,从一二奚童,纵游西湖以自乐,平时将佐罕得见其面。

  十二年,改潭国公。显仁皇后自金还,世忠诣临平朝谒。后在北方闻其名,慰问者良久。十三年,封咸安郡王。十七年,改镇南、武安、宁国节度使。二十一年八月薨,进拜太师,追封通义郡王。孝宗朝,追封蕲王,谥忠武,配飨高宗庙庭。

  世忠初得疾,敕尚医视疗,将吏卧内问疾,世忠曰:"吾以布衣百战,致位王公,赖天之灵,保首领没于家,诸君尚哀其死邪?"及死,刚朝服、貂蝉冠、水银、龙脑以敛。

  世忠尝戒家人曰:"吾名世忠,汝曹毋讳'忠'字,讳而不言,是忘忠也。"性戆直,勇敢忠义,事关庙社,必流涕极言。岳飞冤狱,举朝无敢出一语,世忠独撄桧怒,语在《桧传》。又抵排和议,触桧尤多,或劝止之,世忠曰:"今畏祸苟同,他日瞑目,岂可受铁杖于太祖殿下?"时一二大将,多曲徇桧苟全,世忠与桧同在政地,一揖外未尝与谈。

  嗜义轻财,锡赍悉分将士,所赐田输租与编户等。持军严重,与士卒同甘苦,器仗规画,精绝过人,今克敌弓、连锁甲、狻猊鍪,及跳涧以习骑,洞贯以习射,皆其遗法也。尝中毒矢入骨,以强弩括取之,十指仅全四,不能动,刀痕箭瘢如刻画。然知人善奖用,成闵、解元、王胜、王权、刘宝、岳超起行伍,秉将旄,皆其部曲云。解兵罢政,卧家凡十年,澹然自如,若未尝有权位者。晚喜释、老,自号清凉居士。

  子彦直、彦质、彦古,皆以才见用。彦古户部尚书。

  彦直字子温。生期年,以父任补右承奉郎,寻直秘阁。六岁,从世忠入见高宗,命作大字,即拜命跪书"皇帝万岁"四字。帝喜之,拊其背曰:"他日,令器也。"亲解孝宗丱角之繻傅其首,赐金器、笔研、监书、鞍马。年十二,赐三品服。

  绍兴十七年,中两浙转运司试。明年,登进士第,调太社令。二十一年,世忠薨,服除,秦桧素衔世忠不附和议,出彦直为浙东安抚司主管机宜文字。桧死,拜光禄寺丞。二十九年,迁屯田员外郎兼权右曹郎官、工部侍郎。张浚都督江、淮军马,檄权计议军事。督府罢,奉祠。

  乾道二年,迁户部郎官、主管左曹,总领淮东军马钱粮。会大军仓给粮,径乘小舆往察之,给米不如数,捕吏寘于理。初,代者以乏兴罢,交承,为缗钱仅二十万,明年奏计乃四倍,且以其赢献诸朝。帝嘉之。拜司农少卿,进直龙图阁、江西转运兼权知江州。

  时朝廷还岳飞家赀产多在九江,岁久业数易主,吏缘为奸。彦直搜剔隐匿,尽还岳氏。复为司农少卿,总领湖北、京西军马钱粮,寻兼发运副使。会时相不乐,密启换武,授利州观察使、知襄阳府,充京西南路安抚使。

  七年,授鄂州驻札御前诸军都统制。条奏军中六事,乞备器械、增战马、革滥赏、厉奇功、选勇略、充亲随等,朝廷多从之。先是,军中骑兵多不能步战,彦直命骑士被甲徒行,日六十里,虽统制官亦令以身帅之,人人习于劳苦,驰骋如飞。事闻,诏令三衙、江上诸军仿行之。

  八年,丐归文班,乃授左中奉大夫,充敷文阁待制、知台州。丐祠养亲,提举佑神观、奉朝请。进对言:"顷自岳飞为帅,身居鄂渚,遥领荆襄,田师中继之,始分鄂渚为二军,乞复旧。"又乞并京西、湖北转运为一司,分官置司襄阳,可一事体,帝善之。迁刑部侍郎。

  明年,兼工部侍郎,同列议:大辟三鞫之弗承,宜令以众证就刑,欲修立为令。彦直持不可,白丞相梁克家曰:"若是,则善类被诬,必多冤狱。且笞杖之刑,犹引伏方决,况人命至重乎?"议卒格。以议夺吴名世改正过名不当,降两官。

  会当遣使于金,在廷相顾莫肯先,帝亲择以往,闻命慨然就道。方入境,金使蒲察问接国书事,论难往复数十,蒲察理屈,因笑曰:"尚书能力为主。"既至,几罹祸者数,守节不屈,金卒礼遣之,帝嘉叹。迁吏部侍郎,寻权工部尚书,复中大夫,改工部尚书兼知临安府。方控辞,以言罢,提举太平兴国宫,寻提举佑神观、奉朝请。

  寻知湿州,首捕巨猾王永年穷治之,杖徙他州。奏免民间积逋,以郡余财代输之,然以累欠内帑坊场钱不发,镌一官。海寇出没大洋劫掠,势甚张,彦直授将领土豪等方略,不旬日,生禽贼首,海道为清。枢密奏功,进敷文阁学士,以弟彦质为两浙转运判官,引嫌易泉府。丐祠奉亲,差提举佑神观,仍奉朝请,特令佩鱼,示异数也。

  入对,乞搜访靖康以来死节之士,以劝忠义。又上荐举乞选人已经关升、实历六考、无赃私罪犯者,杂试以经术法律,限其员额,定其高下,俾孤寒者得以自达,定为改官之制。又乞令州郡守臣任满日,开具本州实在财赋数目,具公移与交代者,并达台省,庶可核实,以戢奸弊,帝悉嘉纳。

  淳熙十年夏旱,应诏言,迩者滥刑,为致旱之由。明年,入对,论三衙皆所以拱扈宸居,而司马乃远在数百里外,乞令归司。久之,再为户部尚书。会岁旱,乞广籴为先备。又乞追贬部曲曾诬陷岳飞者,以慰忠魂。以言降充敷文阁学士。帝追感世忠元勋,遣使谕彦直,且谓彦直有才力,言者诬之。彦直感泣奏谢。寻提举万寿观,有疾,帝赐之药。进显谟阁学士、提举万寿观。

  尝摭宋朝事,分为类目,名《水心镜》,为书百六十七卷。礼部尚书尤袤修国史,白于朝,下取是书以进,光宗览之,称善。进龙图阁学士、提举万寿观,转光禄大夫致仕。卒,特赠开府仪同三司,赐银绢九百,爵至蕲春郡公。

  论曰:古人有言:"天下安,注意相;天下危,注意将。"宋靖康、建炎之际,天下安危之机也,勇略忠义如韩世忠而为将,是天以资宋之兴复也。方兀术渡江,惟世忠与之对阵,以闲暇示之。及刘豫废,中原人心动摇,世忠请乘时进兵,此机何可失也?高宗惟奸桧之言是听,使世忠不得尽展其才,和议成而宋事去矣。暮年退居行都,口不言兵,部曲旧将,不与相见,盖惩岳飞之事也。昔汉文帝思颇、牧于前代,宋有世忠而不善用,惜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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