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清秘史

     著书立意乃赠花于人之举,然万卷书亦由人力而为,非尽善尽美处还盼见谅 !

                     —— 华辀远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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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回"咸丰帝嗣统诛奸臣 赛尚阿奉旨督军务

  且说提督向荣得了巡抚周天爵的命令,接应乌军,兼敌洪秀全。即令总兵张敬修为前锋记名提督张必禄为合后。正在督兵驰下,忽前途探马报到,说乌军全军覆没,都统乌尔泰,协领国恩阵亡,都司陈国栋不知下落。现永安城池失守,洪军大队正望洪口而来。向荣听罢,呆了半晌。张敬修说道:“洪军既胜,锐气百倍,又兼有罗大冈之众,未可轻敌,不如回见周巡抚再商行止。”

  向荣道:“广西精锐,尽在本军,若不战而回,人心益乱,不如先图恢复永安,以镇民心,若是不然,洪军大势益盛,广西危矣。”

  便不听张敬修的话,即下令直趋永安。忽又流星马报称,石达开一军已从梧州上游,蜂拥而来。向荣大惊道:“此时若趋永安,恐腹背受敌,不如撤回桂林,以待敌军。”

  遂改令俱回桂平,岂知未到桂平又被洪军杨秀清会杀一阵。广西愈加紧急,周天爵即令向荣分军救援。又接得恭城县令失城文报,一发催向荣赶紧分兵,向荣接着两道令箭,便向张敬修道:“本军正与洪秀全相持,忽有分兵之令,恐桂平难保。请将军以本军坚守,如不能守则退保桂林,我却从后追击杨秀清,得失在此一举,愿将军勉之。”  张敬修领诺,向荣便交割军符,再三嘱咐:“将军非洪某敌手,守则可保,战必无功,不可不慎。”

  张敬修听得此言,只道向荣小觑自己,怏怏不乐。向荣无话,即令本部大兵,望全州而行,驰到恭城,已知杨秀清望北而走,以军士过劳,正欲稍息,记名提督张必禄道:“迤北一带州县,虽知救兵已到,而杨秀清军无人可敌,州县纷纷降附,不如赶至灌阳,以镇人心。”

  向荣亦觉有理,复督兵追来。时冯云山计算,向军将到,便传令诸将道:“向军到时,必争入灌阳闭城休息,惟我军休令他入城,等其到时,喘未定,急攻之,可获全胜。”

  分拨已定,忽见南路尘头大起,向军星驰电卷赶来。向荣先望见杨秀清将军少,心中大疑。因新军已有三千余,又多降附,今所见仅千人,料有埋伏,便欲先争灌阳。忽见杨秀清军中,号炮一响,已分头杀出,向荣见地势失了便宜,急令人马退后,惟杨军清军养精蓄锐,向军如何抵敌,闻得一个清字,已各自逃窜。冯云山令前营洪仁达先出,左有李开芳,右有萧朝贵,分三路进杀。向军大败,立脚不定约追至三十余里,却可好一片战场。向荣急令前军扎营待战,自己却自死力支撑一阵。不料杨秀清压住中军,却令李开芳陈列接应洪仁达,分两路攻击向荣。向荣便令左三营统将,提督张必禄抵御李开芳,自领本军抵御洪仁达。两军正在混战之时。偏是新军后营萧朝贵,已自赶到,便从右路转出,追击向荣前军。向荣那一军,正在安营未定,如何抵御。向荣知不是头路,恐全军俱败,立再分兵两营,佯攻萧明贵,便乘势退兵,先令张必禄领三营先进,自己亲自断后而去。萧朝贵便领了一支生力军,横贯邀截张必禄,张必禄此时已腹背受敌,李开芳又渐渐逼近。张必禄犹望向荣救应,不想向荣本军已被洪仁达牵制,移动不得。张必禄心慌,早失了队伍,军士纷纷敌窜,萧朝贵亲领百人冲入中军,来捉必禄,萧朝贵大呼道:“捉得张必禄的受上赏。”  三军一声得令,冒死单攻必禄一军。张必禄知不能免,急提枪自击而亡。这时军士见统领已死,哪里有心恋战,只有各自逃命,朝贵一一招降,便令李开芳监住降军,自己却来会追向荣。时向荣已缓缓退去,恰值黄昏时分,天有微雨,杨秀清只得传令收军,只一场恶战,好不利害,还亏向荣一员老将,竭力支持,除了张必禄,三营之外,军士还死伤不多,只折了提督张必禄,挫动锐气。料不能进战,便详文申报催取救兵。广西巡抚周天爵,得着向荣详报,知全州不保,吓得手足无措。即令向荣与张敬修合军坚守,以后待命。一面派劳崇光领新军万人,前去截堵,一面申奏朝廷,那穆彰阿接到两广总督徐广缙,广西巡抚周天爵,二本满纸告急的奏章。知道事态,愈闹愈大,再也瞒不得了。便将奏章,携到圆明园,递呈皇帝,道光帝一见,才知道广西金田洪秀全谋乱,抗抵官军,副都统乌兰泰阵亡,提督向荣兵败,桂平会州失守,大为震惊。以封疆大吏,对于小丑跳梁,不能防患未然,竟弄得势成燎原,就想起旧日老臣林则徐来了,当由军台召回,起复原官。并加恩为督师大臣前去两广协办。谁知徐未到广西,中途病故。后又改调两江总都李星沅到粤督师,亦得暴病而亡。接着英国人不肯罢战,又是宁波失守。上海失守,福建被围的消息,接三连二的报来。道光帝久睡在鼓里,听见这许多奏告,大为吃惊。道光皇帝已是年近古稀的人,怎担得起内讧外侮的惊吓。又值皇太后一病长逝。他性情纯孝,未免悲哀过度,皇四子福晋萨克达氏又复病殁,种种不如意事,丛集一齐,道光帝遂一病不起了。延至三十年正月,召宗人府宗令载铨,御前大臣载垣,端华,僧格林沁,军机大臣穆彰阿赛尚阿,何汝霖,内务府大臣文庆,入圆明园,谕令诸大臣到正大光明殿额后,取下秘匣,宣示御书,立皇四子奕宗为皇帝。道光帝已到弥留时候,遂下顾命,夹辅嗣君,竟尔宾天去了。皇太子即皇帝在位,以明年为咸丰元年,道光帝生时,本欲立皇六子奕诉为太子。是时滨州人杜受田,在上书房行走,授皇子读书。他与皇太子感情颇好,满拟皇太子入承宗社,将来稳稳是一个傅相。旋因道光帝意有别属,未免替皇太子捏一把汗。一日,皇太子到上房请假,杜老先生问他何事,皇太子答道:“奉父皇命,赴南苑校猎。”

  杜便走至皇太子前,与他耳语道:“大阿哥至围场中,但坐观他人驰射,万勿发一矢一枪,并当约束从人,不得捕一生物。”

  皇太子道:“这是怎么说?如何复命?”

  杜受田道:“大阿哥须如此如何,定能邀上圣眷,这是一生荣枯关头,切勿忘记。”

  皇太子答应了。行到围场,诸皇子兴高采烈,急先驱逐,独他一个人,呆呆坐着,诸从人亦垂手而立。诸皇子问道:“今日校猎,阿哥为什么不出手?”

  皇太子只推说身上不快,猎了一日,回宫复命。皇六子奕诉,猎得禽兽独多,入报时,欣欣得意。偏偏皇太子妙手空空,没有一物。道光帝不禁怒道:“你去驰猎一日,为何一物没有?”

  皇太子从容禀道:“子臣虽是不肖,若驰猎一日,何至于一物没有?但因时当春和,鸟兽正在孕育,子臣不忍伤其生命,致于天和,且不愿就一旦弓马,与诸弟争胜。”

  道光帝听到此语,不觉转怒为喜道:“好,好,看汝不出,有这么大度,将来可以君人,我方放心得下啦。”

  于是密书皇四子名字,缄藏金匣。咸丰即位后。专谥道光为宣宗成皇帝,因生母孝全皇后,早已崩逝。尊静妃为康慈皇贵太纪,奉居寿康宫。后又尊为太后,奉居绮春园。封弟奕宗为亲王奕诉为恭亲王,奕环为郡王,奕匡为钟郡王,奕惠为孚郡王。追念杜师傅拥戴大功,擢为协办大学士。第一道上谕,就把穆彰阿革职。宣布穆彰阿从前在朝种种罪状,至同党耆英,亦系姑恩溺职,勒令休致。现今发寇猖獗,丧我林李两大臣,出师大为不利。咸丰皇帝到大费踌躇因想到发寇以排满为词,势必勾引汉奸,那汉大臣是万不能假以事权。在朝派来派去,却派出一位军机副座赛尚阿来。咸丰皇帝这时也无可奈何,遂派赛尚阿为总督军务大臣,前去征剿赛尚阿到了广西,便会合各路人马,且有劳崇光的一支新军,自然指挥如意。遂大举南下,来攻洪军。惟提督向荣心上,欲坚守以待广东援兵,颇与赛尚阿意不同。只得把一切情形,详禀巡抚周天爵。奈周巡抚见洪氏羽翼已成,早没了主意。又因柳州一带告警,所以移动不得。惟有劝向荣谨顾大局而已。那一日赛尚阿,便令张敬修为前部,劳崇光为后应,自与向荣亲攻秀全。此时两军对峙,那洪大军如出山猛虎,一拥而进。向荣队伍错乱,军士被杀的,不计其数这时赛尚阿听得前军大败,正要提兵救应。忽然正东一带,鼓声震地,火光中现出无数旗帜立即使人探听,却是黄文金一路,赛尚阿更不敢妄动。向荣看看救兵不到,便奋力杀退韦昌辉,只望与赛尚阿合兵。谁想罗大冈并力赶来,枪弹如雨一般。黄文金又从东杀至,韦昌辉见向荣左右受敌,复奋力赶来,三路军把向荣困在核心。向荣正自危急,忽然西路上一支军杀入,冲动罗大冈一军直入重围。力挡韦昌辉,救护向荣,却是张敬修。此时向荣心中稍定,张敬修道:“四周围皆是敌军,不宜再战,速退为妙。”

  向荣与张敬修会同,带领残败士军,只顾在枪林内奔走,那赛尚阿正在中军指挥,见向荣军队退去,惊惶失措。忽一人撞入,口称奉向提督将令到此,赛尚阿急令传他进来面禀。那人便上前禀道:“向提督以三军大败,若是各军会合一处而逃,必被敌人追赶,且敌军又有援应,望中堂速行打算。”

  赛尚阿听了,暗忖此言,甚是有理。便令张敬修退入永福,向荣望灌阳而去,自己却回桂林。计点残败军士,不满三千,欲待进桂林省城去,又羞见满城文武。况且自己奉命,都督广西诸军,是断不能不出去进剿的。听得劳崇光一军正扎灵川,不如移兵那里,待与劳崇光合兵,较有把握,想罢,便先令军士埋锅煮饭,然后起程望灵川进发。正是:败兵如山倒不堪问路程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七回"洪秀全定都续汉统 叶赫女入宫应异识

  话说赛尚阿带了残兵望灵川进发,起程不到十余里,只见劳崇光早引一支军迎接。见了赛尚阿,即下马在道旁等候。赛尚阿想起他身拥重兵,听得兵败,却自不来接应,心中甚是不悦。奈这会正靠一路兵,怎好发作,只得隐忍说道:“败军之将,何劳兄弟远接。”

  劳崇光道:“卑职听得前军有失,奈此处正当冲要,恐杨秀清乘机掩袭,故不敢远离。只得在附近打听,今幸中堂无恙,待重整军威,再图恢复可也。”  赛尚阿听罢,才知劳崇光不发兵的原因,两人遂并马同进城里来。劳崇光一面置酒与赛尚阿解闷,酒至半甜,赛尚阿叹道:“某当初奉命督军,只道小丑跳梁,容易剿灭,今日遇之,方知洪秀全名不虚传也,朝廷自此,成一心腹大患矣。”

  劳崇光道:“桂林为全省命脉,彼军势所必取,彼若乘胜攻取桂林,全省休矣,以弟愚见,宁失各地不可失一桂林,望丞相思之。”

  赛尚阿道:“劳方伯之言,正合某意。”  遂引军退回桂林,这一来由全州、灵川、平乐、桂平一带,俱已归洪军掌握,把清军的两广交通堵截。洪军便大会诸将,商议进窥湖南。当由钱江进计,先定官制,各有次序,然后统属全军较易指挥。洪秀全道:“先生之言甚是,但愚意更欲颁定国号,使各兄弟得所瞻仰。”

  钱江道:“中国原是汉族,就名大汉的便是。”

  洪秀全道:“虽是如此,但我们以宗教起义,意欲从这里取个国名,你道如何?”

  钱江道:“现在宜号召人心,故宜取一个汉字,若事成之后,与中外交通,欲别作商议。”  秀全从其计,便先取国名大汉,随说道:“今若遽定官名,除了军务,仍未有事可办,不如暂定营中官制便是。”  各人听罢,都无异言。便令钱江定议,一面议留守之人,然后进兵湖南。各人皆以第一天将杨秀清,声望素著,统军驻扎全州要道,一来应付粮草,二来镇定已克的各郡城池,伺隙以窥桂林,甚是相宜。一面议定营中官制,然后点齐人马,统计军兵马步各营,不下十万人,择日出师湘省。都督前部,复汉将军第二天将石达开,虎威将军第三天将萧朝贵,安汉将军第四天将韦昌辉,各路接应。使靖虏将军第五天将黄文金,中军左统领,虎威将军第六天将洪仁发,中军右统领定威将军第七天将洪仁达,第八天将军行司马谭绍洮,第九天将护粮使林彩新,第十天将后路都督李世贤,第十一天将前副将都督罗大冈,第十二天将后副将都督赖汉英,左文学椽周胜坤,右文学椽陈仕章,中营掌旗官吴汝孝,掌令官袭得树各路稽查李昭寿,裨将刘官芳,赖文鸿,吉降贤,杨辅清,张玉良,李文炳,何信义,帐前左护卫第十三天将李开芳,帐前右护卫第十四天将林凤翔,军师设计方略兼大司马钱江,参谋襄理方略,第十五天将李秀成,齐奉千岁洪秀全。择日兴师伐清,又令监造舟师,沿湘江而进。水陆策应,分拨已定,申明法纪,整齐队伍,前部石达开罗大冈,引将校二十员,率马步人马,先行起程直逼南京。一面把檄文布告远近。这时已震动全国,湖南巡抚张亮基知洪秀全大势已成,不易和他敌手,遂飞电京师告急。那咸丰帝办事却有些决断,听得张亮基频频奏报广西乱情,知广东逼近广西,两省原有关系,惟徐广缙统通置之不理,不觉愤怒,就降了一道谕旨,调赛尚阿回京,把劳崇光升任办理广西军务,就把一个叶铭琛升任两广总督。一面令湘抚张亮基,募兵堵御湖南,并饬令省内在藉大绅,侍郎曾国藩兴办团练。那劳崇光虽然升任办理广西军务知洪军势大,料不能胜,总是迟延不进。赛尚阿恨不得早日回京,卸了责任。时洪军节节进攻,大军已破南京。计获洋枪二百余杆,白银六千两,粮食无数,投降军士,三万有余,威声大震。附近州县,皆来宾服,时太平天国三年即清咸丰三年。洪天王即传檄四处,告以光复大义,并安民心。一面加封官爵,以相国军师,靖国王钱江为大司马,以刘状元为秘书总监令,东王杨秀清,翼王石达开,假节铖得专征伐,又徵集贤良,凡为不满清所用,有一才一艺者,皆聘为从事。知才女不可轻弃,遂设立女官,以洪宣娇萧三娘为指挥使,再定制度。因江南连年苦于征役,传旨发帑赈济人民,并减免两年粮税,国内大悦。时外人有旅居上海者,见洪秀全政治,井井有条,甚为叹服。有美国人到南京谒见洪秀全,亦见其政治与西国暗合,乃叹服道:“洪秀全正乃是中国第一人也。”

  遂请太平天国遣使入美国,共通和好。洪秀全道:“此事甚合朕意,如贵国官民到此,吾当优礼相待,惟我国旅居贵国者,亦请贵国一视同仁可也。”

  美国人听得此语,为之大惊,急唯唯应命。”  洪秀全便遣其弟仁珩为出使美国大臣。并把国书呈递美总统观看,那国书内云:“大汉天国洪秀全天王,敬问大美国民主安好。敝国亡于满人二百年矣,今我国民奋兴尊国独立之义,谋复宗社,幸得人民响应,东南各省,次第戡定,建立太平天国,特放朕弟仁珩出使贵国,此后贵国与敝国,共敦和好,共保侨民,互相兴商,造世界和平之福,朕有厚望焉。”

  下书太平天国三年,并盖御印。美民主见了洪秀全的举动深合文明政礼,不胜惊异,亦遣使来报聘。自此两国共通和好,经此一来,声势甚大,差不多与满清平分天下。接着林凤翔又攻天津。却把这位咸丰皇帝弄得不遑暇食,好容易把太平天国声势渐渐平复过来。这个少年天子,本来是蕴藉风流的,只因烽烟未息,宵肝勤劳,连那六宫妃嫔,都无心召幸了。这番河北肃清,江南捷报,连番而至,自然把忧国的思想,悄悄消释。大凡一个人,遇着安逸的时候,最容易生出淫欲的念头,何况咸丰帝身居九五,年方弱冠,哪能抛除肉欲的呢?即位二年,曾册立贵妃钮祜禄氏为皇后。这位皇后,幽娴静淑,举止行动,端方得很,咸丰皇帝敬她的心多,爱她的心少。此外妃嫔,虽有好几个人,都不能合他的心的。趁这个机会,清宫里就产出一个惊天动地的人物来,直是二百多年罕有的。不是说书的过奖,若论起这个人物来,恐怕唐朝的武则天,还要让她三分。这个是气数所关,英雄造时势,时势亦要造英雄,方能建立一番事业,满清到了这个时势,应该出来一个女英雄,若不然他的铁桶似的江山,怎能够给我们汉人呢。这个女英雄是谁,就是那拉氏贵人,生得芙蓉如面,杨柳为眉,模样儿原是整齐,性情儿更是乖巧,兼且通满汉文字,识经读史,能文,能书,能诗。相传给治帝的母亲,是个色艺无双,恐怕还比不了她呢,看官不要着急,待做书的把那拉氏出身,在下回书中慢慢道来,正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人间祸福各有前因要知那拉氏入宫如何得宠,且听下文分解。

第六十八回"花满凤城生丽质 歌闻梅阁动江城

  且说北京城内,地安门里,有一个破落户的人家。讲起他的家世,原是皇亲贵族,书香门第,姓那拉氏,乃满州正黄旗人,他的祖宗,是叶赫部的子孙。前清太宗的孝庄皇后便是那拉氏的女儿,由他祖上传下一个世袭承恩公的爵位。每年拿些钱粮,养活家口,一直传到第十二代子孙,名唤惠徵。从笔贴式出身,六年工夫,才巴到一个司员。这时他家中已慢慢中落下来啦。惠徵到二十岁,娶了一位夫人,姓佟佳氏,却是大官府人家的小姐佟佳氏性情淑慧,深明三从四德。他的父亲,又是朝中大臣,很有些势力。佟佳氏儿见他的丈夫,非常艰苦,便时时向他的父亲恳求,要提拨他丈夫放个外缺,也好调济调济。他的父亲答应了,慢慢替他设起法来,佟佳氏回到家中,告诉惠徵,惠徵自然是感恩不尽。夫妇二人就寝之后,这夜佟佳氏忽然做了一个美梦,梦见她走到一座城内,四面尽是奇花,芬芳扑鼻,千红万紫,秀色可餐。那城上一只凤凰,飞来飞去,在花丛中迥翔了一阵。天上一轮明月,照耀得如同白昼一般。忽然之间,那凤凰展开双翅,飞到空中,在月亮四周,迥旋不息。凤凰的五彩长尾,突然一扫,将这一轮明月,扫了下来,正落在佟佳氏的腹上。佟佳氏这一惊,非同小可,直吓得满身香汗,口中犹喘喘地叫道:“哥哥救我哥哥救我。”  将惠徵也吓醒了,忙问何事,佟佳氏便将梦中的情形,细说一番。惠徵听了也莫明其妙,只说是吉梦罢了。一宿无话,次日早晨佟佳氏的肚子,忽然疼痛起来。原来这时佟佳氏早已身怀六甲,快到临盆。第三天天明时候,便生下一女,因为满洲人看女孩儿。比看男孩重,为的是闺女们长大啦,有皇后的希望,所以满洲人家,十分的敬重闺女惠徵既是满洲人,而且又是从前皇亲贵族,便免不了这种思想。何况佟佳氏因为有异梦的关系,越发把这女孩儿看得同宝贝一般。三朝请客,真是宾客满堂,十分热闹,到了弥月又大宴宾朋,更显得忙碌。偏这女孩儿生下来之后,不到三个月,便是皇太后万寿。佟佳氏入宫朝贺,皇太后见这女孩生儿生得非常美丽,天颜大喜,就赏了一副金锁,又赐她一个乳名,便叫做兰月。佟佳见太后喜爱逾常,格外把这女孩儿看成掌上明珠,万般爱惜。等到兰月长到十岁,佟佳氏的父亲已经将惠徵提拔到刑部郎中,不上四五个月,就外放安徽芜湖海关道。前清的官制,那道员班中,要算海关道最阔啦,惠徵得着这个美缺好似平步青云,心中说不尽的快乐。辞别了丈人,就走马上任,带着家眷,同到芜湖。这时惠徵已有一子二女,子名桂祥,年才五岁,大女儿便是兰月,二女儿名叫蓉贞那兰月比蓉贞,格外出落得娇艳,真是秋水为神玉为骨,芙蓉如面柳如眉,聪明伶俐。佟佳氏格外的偏爱,越发替她打扮得出色。在惠徵未放关道之前,家况本来清苦。别人家的女孩儿,都穿绸着缎,戴翠插金。惟有兰月,没有那些妆饰,只穿着一件蓝竹布长衫,戴一朵草花,但是愈这样的淡妆素服,愈显得玉骨冰肌。任你是富家的女儿,谁也比不上兰月的俊俏。因此人皆替她起了一个外号,叫做白玉观音。惠徵闲着没有事的时候,便在家中,教兰月读书写字。惠徵原是宦家子弟,饱读诗书,又学会一手的丹青妙艺,直逼三王。便全拿出了教了兰月。兰月本是一个天性聪明的孩子,用心一学,便能青出于蓝。不到三年,四书五经,百家诸子,都读得烂熟,诗词歌赋,也能下笔成章。便是字画,也很有根底。惠徵大喜,常对同衙门的朋友说,兰月这孩子长大了,一定有状元之分,只可惜她是一个闺女。同衙门的朋友,格外称赞不置。惠徵有些时候,在家中又教兰月,学着吹弹歌唱,什么皮黄昆乱,以及小曲子都被他教会。无论是京调昆曲,南北小调,只要兰月听过一遍,她便能一字不遗,照样的唱起来。这也是她天生的绝顶聪明,又加上一串珠喉,更觉得抑扬宛转,非常动听。起初还不过是清唱,后来惠徵索性拉开了胡琴,吹起了箫笛,同他的女儿,在家中大唱特唱。有些时父女二人,还得扮演些戏,把一个书房,竟变成戏台啦。佟佳氏瞧着这样,未免不像话,也曾劝过几次。怎奈惠徵总是不依,说女孩儿家,原要才艺双全,若单是读书写字,而不能吹弹歌舞,岂不是成了书呆吗?佟佳氏见惠徵脾气固执,也就不往下说啦。到了惠徵做芜湖海关道之后,兰月跟着她父母弟妹进了衙门。惠徵越发疼爱兰月。那芜湖地方,本是一个热闹码头,道台衙门,后花园内,有的是戏台。惠徵每逢公事办完,便带着兰月,到后花园游玩,高起兴来,率性同兰月到戏台上去唱戏。他父女二人,配演起来,或唱三娘教子,惠徵扮老薛保,兰月就扮三娘,或唱武家坡,或唱打渔杀家,终日里在戏台上玩耍。那锣鼓之声,胡琴之声,笙箫管笛之声,悠悠扬扬,随着一阵阵的清风,直吹到花园外。那后花园的戏台,与园外的街道,只有一墙之隔,便有许多游蜂狂浪的男子三五成群,聚在园外,去听他父女二人的雅曲。这时芜湖有一个穷秀才,名叫陈诗真。虽然一贫如洗,但是天生一副风流的性格,他打听得道台的女儿在后花园唱戏。他便每天跑到园外去听,越听越出神,越想越羡慕。一连听了三四个月,风雨无阻,他就一连想了三四个月,渐渐痴魔,竟得了一种疯病。有一天也是合该出事,那陈诗真正赶到后花园墙外,去听雅曲,忽然鬼迷心窍,发起痴来。他想爬上墙去,跳到后花园,可以饱看一回,比隔墙静听,岂不爽快。他想定主意,就到对门一家烧饼铺,借了四张椅子,一张一张地叠起来,想爬上墙去。谁知他把椅子叠好后,正爬上第四张椅上,高高地站着,还想往墙上爬去。谁知墙外听戏的人,一阵呐喊,陈秀才心中一慌,脚下一滑,便身不由主,从椅子上直摔下来,正跌在街心石头上,跌得他脑浆直流,一命呜呼,到枉死城中去了。街上的人,见出了人命案件,一个个吓得东奔西逃,一阵嘈杂的声音,就同千军万马惠徵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忙打发家人,出去探听。那家人奉命去了,等了好一会,忙问情由,那家人便将陈秀才如何跌死的原因,原原本本,细说一遍。惠徵与兰月,都吓得没有主意,后来惠徵就赶快收场,再也不敢唱戏。那些穷秀才们,见陈诗真因为听戏送了性命,死得十分可怜,便寻着惠徵找麻烦。惠徵见众人声势汹汹,知道不好对付,就用好言好语,又托出绍兴师爷出面,与秀才们解决这事,那绍兴师爷,原是熟读大清律例的,晓得这件事闹了出来,与惠徵并无多大的关系那陈诗真本是自己找死,况且叠起四张椅子,要爬过道台衙门的后墙,想闯入后花园去,其意何居?在大清律例,也脱不了一重大罪。至于惠徵在花园唱曲子,无非是公余之暇,偶然消遣,也没有什么处分。他那法律讲得十分透彻,便出面与那些破靴党的穷秀才们大开谈判。根据着大清律例,一层一层地,驳得那些穷秀才无话可说。这一场舌战群儒,竟被绍兴师爷,打了一个胜仗。制服得那些穷秀才们,瞪着一双白眼,回不出半句话来。那绍兴师爷,见他们都失败啦,才对他们说:“道台大人的意思,虽然说法律上不成问题,本可以不管的。但是那陈诗真,未免死得可惨,也动了恻隐之心,打算送他几个钱,作为殓葬费,这是观察的一番美意,你们都应当明白的。”

  那些秀才们,见道台有钱可赏,自然格外地千恩万谢,别的话一句也不敢提啦。那绍兴师爷又吩咐秀才们明天来听回话。秀才们都作揖打拱而退。师爷见了惠徵,却说得这交涉如何雄辩,又说那些秀才们,要观察拿出一千两银子的恤金。惠徵不知内情,还着实的夸奖师爷几句,说他真能办事,一千两银子的恤金,在惠徵也算不了一回事,就满口答应,吩咐帐房照发。师爷大喜,告辞出来。第二天便在帐房里支了一千两银子,去召集那些穷秀才,对他们说:“道台大人的意思赏陈诗真的家属三百两银子,这已是天高地厚的恩典,你们别再说话啦。”

  那些秀才们原是想弄些油水,大家分润的,听说赏三百两银子,也不算少啦,就众口同声的答应,领了三百两银子,感恩谢德地去了。绍兴师爷,却平空地得了七百两银子,自然是十分快活。谁知那些秀才们拿了三百两银子,只送了五十两到陈诗真家中去,其余的二百五十两,他们就三一三十一,二下五除一的大家分了。至少的每人也分上一两二两,正是俗话说得好,大虫吃小虫,小虫吃死虫,只可怜那陈诗真白送一条性命,反让别人拿着他的死尸去卖钱,你说是不是一件大笑话呢,正是:女子无才方是德男儿好色便亡身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十九回"枫落秋江官运冷 月笼春水女恨悲

  话说惠徵经这场祸水以后,也不敢唱戏了。那兰月更连哼一声也不敢哼了。但是兰月虽是一个女孩儿,却有男子的习气,她常对她父母说:“女孩儿家,一步不出闺门,不知外面的事,将来是要吃大亏的,非得到外面去阅历阅历,才知道市井情形,与闾阎状况。”

  佟佳氏原是最爱兰月的,她说什么,就依甚么。那惠徵见兰月有这般的胸襟,又有男儿的志气,也格外欢喜。竟准她到外面去阅历。兰月见她父母已准,便带着一个使女,都改扮男人的装束。兰月身穿一件深蓝色宁绸长袍,黑缎马褂,脚穿一双浅蓝缎鞋,鞋上绣着黑花,头戴一顶瓜皮小帽,帽子中间,钉了一块碧玺,一粒精圆珍珠,梳了一条小辫,用红丝线梳好。看上去好似人家的贵公子,那使女就扮成长随一般,称兰月为兰少爷。好在满洲人都是天足,更看不出男女,他主仆二人,打扮停当,出了道台衙门。坐着轿子抬到西门外江岸。那地方正是芜湖最热闹的商场,茶坊酒肄,开得层层密密,茶园戏馆,更是人头济济。兰月到底是天生的戏迷,专爱听戏。就拣了一家戏园,带着使女,一同进去听戏那戏园名叫天仙茶园,掌柜的姓白,名开鑫,见来了一位阔公子,就特别奉承。那兰月又有一种古怪的脾气,不欢喜坐在包厢里规规矩矩地听,却爱坐在戏台上出场的门口,瞧着听着,一道听了七八天。白开鑫见他形迹可疑,便各处打听才探听出这阔少爷,是道台大人的小姐女扮男装,前来游玩的。自然格外巴结。兰月天天听戏,那班子里的几个戏子,都和她认识了戏园里的人,既知她是女扮男装,便不称她为少爷,都叫她兰小姐。兰月天天在茶园听戏,还听得不够,每到她父亲母亲或是兄弟妹妹的小生日,便把那戏班子传进衙门来唱戏。兰月在这一年之内,真是享不尽的荣华,说不尽的快乐。她父亲,只因在北京清苦多年如今得了这个优缺,自然弄了不少的钱。一年之中,被御吏奏参了三次。都有他丈人在京城里替他招呼,谁也动他不得。惠徵仗着泰山石敢当的势力,更放开胆子去做。到了第二年,三月初七日,正是花明柳暗之天,百鸟鸣春之日。江南佳丽之地,更觉得繁华。这一天正是惠徵四十大庆的寿辰,便在衙门里做起寿诞。所有京内外的官员,与惠徵相识的,见他炙手可热,谁不趋奉他,都赶着送礼道贺。惠徵便在衙门里大开寿筵。又传班子里的戏子,到衙门唱戏。真是灯红采绿,花开不夜之欢;纸醉金迷,人有无穷之乐。门前车马塞途,堂上高朋满座。那兰月打扮得花朵儿似的,在各处招待宾客。惠徵想起从前在北京是何等的困难,今日在任上,又是何等的荣耀。思前想后,自然乐得心花怒放,喜气冲天。笑得两张嘴也合不起缝来。正在欢娱之际,忽然一个家人,送上一封电报,是已经译好的,呈到惠徵的面前。惠徵一看,不由得脸上变成白纸一般,显出万种惊惶,十分悲痛的样子。蹬一蹬脚,身子向后一仰,连椅子带人,都跌在地上,顿时昏晕过去。吓得一班贺客,个个魂飞天外,摸不出什么根由。有的抢着上前去扶救,有的怕担责任,就乘着众人慌乱之际,一溜烟地跑了,家人们忙到后堂告诉太太小姐。佟佳氏闻报,忙带兰月兄妹三人,出来营救,叫家人取了药汤,将惠徵灌醒,只听得惠徵呱的一声,大哭起来,两眼泪珠,同泉水一般,漱漱地流个不住。那种惊惶悲痛的情形,不知为了何事,忙叫家人来问。那些家人,众口同声地说,大人因为见了北京的电报,忽然晕倒。佟佳氏忙叫家人将电报拿来一看,佟佳氏瞧了一半,忍不住珠泪交流,放声大哭。兰月见她母亲痛哭,忙上前劝慰。桂祥却将那电报夺在手中一瞧,瞧了一遍,大声叫道:“姊姊,大事不好了,咱们的外公,在北京城里病死啦。”  兰月闻言大惊,忙接过电报一看,果然不错,也觉得十分悲痛。顿时一家大小,都哭起来。惠徵在书房内,更是号淘不止,前后堂哭声震天那些贺客们,见了这种现状,也摸不清头脑,只好如鸟兽般,一哄儿都走得干干净净。寿堂之内,闹得寂然无人。戏台上的戏,也不敢再唱了。一夜无话,第二天惠徵便病啦,病了一个月,请医生诊治,将病治好,不料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惠徵的晦气星,正照得利害。过了些时,京城里的御吏,见惠徵丈人已死,没有泰山之靠,便一本一本地奏参上去。常言说人在情在,又说是朝里无人莫做官。这时一般王公大臣对于惠徵,都十分冷淡。竟没有一个,替他帮忙。刚巧这一年秋天,芜湖城外,来了一只江御吏的官船,里面装着许多私货,被关上的稽查,查了出来,就将船扣住,不放他去。惠徵本来恨极了那班御吏,就罚了江御吏一千块钱,江御吏忍住了气,回到北京,京里有许多王爷大臣都和江御吏要好,便狠狠地奏参了惠徵一本,一口咬定他敲竹杠。这时惠徵正在失势之际,墙倒众人推,经不住几位王爷,一说坏话,马上就是一道上谕,将惠徵撤任,调省察看。惠徵得了这个处分,只得垂头丧气,带了家眷,回到安徽省城安庆地方去住着。照江御吏的意思,还要毒辣辣地再参一本,想把他押在按察使衙门里,清理关道任上的公款。亏得那安徽巡抚,也是同旗的,还彼此关照儿,惠徵又拿出整万的银子,里外打点一下,才将这极大的风潮平息下去。但是,惠徵这么一来,可受了极大的影响啦,但是做官的人,万经不住投间置散。惠徵闲了一年有余,差不多要坐吃山空。正在难受的时候,幸亏佟佳氏还有主意,劝他在抚台跟前,多献些殷勤,也好谋点差使。这时安徽巡抚鹤山,也是正黄旗人,看惠徵上衙门上得很勤,人也精明,说话也漂亮,常常替鹤山出主意。鹤山倒也渐渐地重看他,鹤山夫人,与佟佳氏也常常见面,叙起家世来,佟佳氏与鹤山夫人,还是一门亲戚,格外地亲热。这一年正是皖北一带,大闹水灾,寿州等处,蛟水大发。佟佳氏便劝惠徵,趁此机会,损出两万银子,办理帐务。又在鹤山做寿的日子,暗地里孝敬了一万寿仪。这一来,并并刮刮,把佟佳氏的金珠首饰,也送在里面。鹤山得人钱财,与人消灾,便替惠徵上了个奏摺,说他精明强干,勇于任事便保举他会办全皖帐抚事务。惠徵渐渐又抖起来啦。满城的官员,谁不与他交结,谁不拍惠大人的马屁。只可恨好事多磨,天违人愿,徵惠的运气,真坏到一百二十分,鹤山的奏摺上去不到十天,上谕尚未下来,忽然鹤山大病,原来鹤山是抽鸦片烟的人,得了痢疾。这病叫烟后痢,是一个死症,没法可治的,三五天的工夫,就把个安徽巡抚,活活地送到枉死城中去了,遗缺交按察使署理,恰巧是惠徵一个对头。上谕下来,把山东布政使颜希陶,升任安徽巡抚。那颜希陶一到任,按察使便把惠徵如何巴结上司,如何不守官箴的话,说了一大遍。颜抚台大怒,就要上本奏参,惠徵得了信息,连忙求藩台讲情,才算免了一场大祸。但是从此以后,再也见不着抚台的面。惠徵仍然是老着面皮,天天上院去,颜巡抚总是置之不理。惠徵这一来,可真发急啦,赶紧预备些钱,走几位红司道的门路,求他们在抚台跟前,多说些成全的好话。本来这时惠徵所有的几个钱,都已孝敬了前任抚台鹤山去了。眼前度日,已经十分为难哪里来的款子,再去运动。惠徵急得在公馆蹬脚痛哭。佟佳氏也没有主意,只好楚囚对泣。忽然兰月从绣房中取出一大包金器,交与她的父亲说:“爸爸,你千万不可哭伤了身体,女儿这里,有点私房,您拿出变换。估量也差不多啦。”

  惠徵大喜,收了眼泪,就派人去换,换出三千多金,送给那些红司道。常言道:“有钱能使鬼推磨。”

  果然这三千银子,送去之后等了五六天。那一日早晨,抚台果然传见了。惠徵见了抚台,自然特别恭敬。颜抚台却冷冷淡淡。惠徵只得在最末后一把椅子坐下来。颜抚台先同藩臬二司,说了许多的话,后来又同首道及各候补道问了一番公事,然后再把惠徵身上打量了一回,见惠徵身穿貂褂,那貂皮极其油润,而且光泽异常。颜抚台再把自己穿的貂褂,看了一看,对惠徵嘻嘻笑道:“老兄的财名很大,兄弟在山东久已仰慕得很,就瞧着老兄所穿的衣服,便知手中有钱。凭这一件貂褂,也可以值个一千多块钱。比兄弟穿的翰林貂,真有贫富之别了。在我看,老兄还是回家纳福的好。在这宦海中浮沉,是没有意思的。”  说完又哈哈大笑,就端茶送客。惠徵被颜抚台说了这一番话,竟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好随着各司道退出官厅。上轿回到公馆,把这话对佟佳氏说了,佟佳氏疑惑着颜抚台想他丈夫的钱。惠徵也有些相信,惟有兰月却有见识,说颜抚台的意思,明明是瞧不起爸爸,决不是想爸爸花钱运动,依女儿的意思,不如乘此回京,再谋别事。离开此地,还是一条生路呢。无奈惠徵官瘾正浓,哪肯听她女儿的话。还是想法子凑了两千银子,托人送与颜抚台。以为这钱送去,一定要转运了,谁知抚台收下了两千银子,随时就分送到养老院,育婴堂,乞丐所,寡妇院去,还说是惠道台捐的。这一来可把惠徵气得要死,再也不上院去了。看看惠徵住在安庆地方,一年没有差使,两年没有差使,三年没有差使。他在海关道任上,把手势闹阔了,吃的是好的,穿的是好的,住的是好的。一个道台班子,进出是轿马,这一点场面,又难不下来。况且惠徵又吃上鸦片烟,不但多费钱,那颜抚台又是痛恨吸烟的人,打听得惠徵有这个嗜好,越发不拿他放在眼里,只因他是正黄旗人,不好意思参革。惠徵三年坐守,真弄得坐吃山空,早把些钱用尽。起初还是借款度日,后来索性典质度日,再到后来,更是借无可惜,典无可典,真是吃尽当光,连一口饭也顾不周全了。兰月母子四人,常常挨饿受冻,那兰月本是最爱繁华的人,如何受得这般苦处天天只有掩面啼哭。说要穿也不得穿,说要吃也不得吃,就要出去玩耍,也不得去玩。这也难怪,女孩儿家十五六岁年纪,正是顾影自怜的时候。兰月一年大似一年,却长得一年俊似一年。这样花容月貌的美女,每日蓬头垢面,破衣烂裳,一把水一把泥的操作着,叫她如何不怨。她每到伤心的时候,就躲在厨房灶下,悲悲切发地大哭一场。佟佳氏看着自己如花朵似的女儿,糟蹋到这般田地,又如何不心痛。便常常找着惠徵吵骂,也是无可如何,只得替女孩儿悲伤而已。正是:乐极悲生多变幻时衰运去更凄凉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回"一门孤寡伴旅魂 片舟万里惊噩梦

  话说惠徵看着女儿受苦,何常不心疼,只是穷困逼人,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他到了这时候,外而室人交谪,内而饥寒交迫,又没有钱去买大烟。鸦片烟常常失瘾,再加忧愁悲痛,四面包围逼迫,那身体也就倒了下来。从秋天得病,直到第二年夏天。足足一年,那病势,一天比一天沉重。也没有钱请医生吃药。佟佳氏起初因家里没有钱,便还挨着不去料理他。到后来看看他的病势不好,这才着起忙来。便从箱底里掏出一支从前自己做新娘时候,插戴的包金银花儿来。叫他儿子桂祥去当,桂祥这时已有十五岁了,不知怎的,却生得痴痴癫癫。如今见母亲叫他上当铺去,把他急得红到了脖子,说:“我不会干这个。”

  佟佳氏叹了口气,流下眼泪来,说:“孩子怎么好啊。”

  说罢又放声大哭。惠徵病在床上,听佟佳氏哭得利害,格外伤心,就叫兰月出去,劝她母亲别哭啦。兰月出来见母亲哭得凄惨,就问明了原因,对她母亲说,她愿意去。把银花儿接在手里,出门自己上当铺里去了。那当铺里的朝奉,见了这美貌的女孩儿,早把魂灵儿吸出腔子去,只是嘻着嘴,张着一对桂圆大的眼睛,从那老花眼镜框子上面,斜着去瞧,眦着牙齿问道“大姑娘,你要当多少钱呢?”

  兰月看了这个样子,一肚的气狠狠地说:“你看值多少,就当多少?”

  那朝奉说:“十块钱够用了吗?”

  兰月听了,不觉好笑,心想这一支银花儿,买他只值得一两块钱,如何拿他当却值十块钱,岂不是奇事。当时她也不说多说少,只点一点头可怜那朝奉因为瞧着兰月美貌,便昏天瞎地,把一朵包金银花看做是真金的,白白赔了十元钱。那兰月接过十元钱来,跑回家去,只听得院子里一阵哭声,震动天地。兰月大惊,忙走进惠徵的病房,只见她母亲和她兄弟桂祥,妹子蓉儿,都围绕着病榻,再看她父亲惠徵,面色大变,喘咳不息,吐出许多血来,吐过之后,又对她母亲说:“我这病眼看是不成的了,我死之后,留下了你们,如何是好……”

  说到这里,惠徵两眼直望上翻,面又转成红色,气喘更急,已经在那里装鬼脸了。佟佳氏更哭得十分利害,兰月瞧她父亲只有出来的气,没有进去的气。不到一刻,两眼一翻,双脚一顿,三魂缈缈,七魄悠悠,就向望乡台而去。佟佳氏看见他丈夫死得这样凄惨,这样的萧条,捧着他的脸大哭。就越哭越悲惨。那兰月桂祥蓉儿,也跟着大哭起来,哭得日月无光,风云变色。下午哭起,直到天晚。他母子四人,都不曾住口。左右邻舍听了,也替他们掉许多眼泪。内中有几个古道热肠的人,便过来相劝,将他们劝住了哭。佟佳氏说起他丈夫死后的惨状,大家也替她发愁。可怜惠徵死去,连身上的小衫,都是破烂不全的。邻舍中有一位周伯伯,看他们可怜,便领头儿在前街后街,募化了十几块钱,连当铺里的十元钱,一齐并凑起来,置了几件粗布衣服,但是那棺材依旧是没有着落。又是周伯伯想出法子,带了兰月,去到那一班同寅中告帮。谁知那些同寅,竟送他们一碗闭门羹,连问也不问。只是藩台大人,因为是同旗关系,听说惠徵死后这般的可惨,就慷慨送了三十元。兰月叩头拜谢,同周伯伯回家,买了棺木,将惠徵收殓已毕。周伯伯去了,他母子四人整整地哭了一夜。第二天藩台上院,禀见抚台,公事回完之后,谈起惠徵死后的情形,十分可惨,藩台念起从前同寅的情分,不觉眼圈一红,便要流泪。那颜抚台与惠徵本没有什么仇恨,只因起初听了先入之言,总是惠徵不好。现在死得这般凄凉,真是可怜到极点,便也动了恻隐之心,就对藩台说:“惠道身事萧条,本院听了也觉得可惨,自有帮助,请老兄不必悲伤。”

  藩台听了抚台的话,自然替惠徵说了些代谢的话,告别而去。这时佟佳氏一家孤寡,度这可怜的日月,就不尽千悲万痛,惟有以泪洗面。况且手中无钱,度日更为艰难。而且冬天已到,天气十分寒冷,北风吹在身上,又尖又痛。佟佳氏因贫而愁,因愁而哭,因哭而病,就倒在床上。那桂祥和蓉儿两人,原不懂得人事,只有兰月,在一傍侍奉。忽然这天下午,门外有人敲门,兰月抢出去问:“谁呀?”

  门外的人答道:“咱们是抚台院上的人,快些开门。”

  兰月听是院上的人,不知为了何事,吓得心头乱跳,那门外的人又催着快快开门,要待不开,如何使得,只好硬着头皮,将门开了,见是一个戈什,兰月便请他进去。那戈什进了堂前,就对兰月说:“你是惠故道家中什么人?”

  兰月道:“我是惠道台的女儿。”

  那戈什说:“原来是惠小姐,失敬了。”  兰月问他到此何事。他说是奉抚台大人的命,送给惠故道奠仪二百元。抚台的意思,劝惠故道的家眷,早些打点回京,不可在此流落。”

  说罢便掏出二百元一个包儿,放在桌上。兰月千恩万谢,说了许多好话。那戈什要讨一张谢帖,兰月便叫桂祥去写。可怜那桂祥虽读了几年书,却全不读在肚里。这时要他写谢帖,真是千难万难。写了半天,还写不成一个格局,兰月心中好气,到底还是她聪明。她平日常看在眼里,当下就写了一张谢帖,交与那戈什去了。兰月捧了二百元钱,走到她母亲床前,把抚台送来的话,对她母亲说了。佟佳氏一见银子,白亮亮地堆在床前,不觉发怔,有了银子,病也好了。便和兰月商量打算盘灵柩回京。兰月又将周伯伯请来,托他办理雇船盘柩的事,周伯伯见他们孤儿寡妇,十分可怜就满口答应替他们去干。周伯伯出去,雇好一只大船,由安庆送到清江浦,共大洋一百六十元。又雇了十二个抬棺材的苦力,又要二十四元钱。这二百块大洋,已去了一百八十四元,只剩下十六块洋钱。再要还帐,相差得很远。就单说房租,已欠下一年零三个月,就要还房东一百五十元,其余的米馆、柴行、油坊、酱园、布庄等等,都向他母子要债。五块的,十块的,零零碎碎统算起来,也要二百元的光景。若不还清,一定不放他母子离开安庆。佟佳氏仍是无可奈何,一筹莫展。这也是合该有救,颜抚台送了二百元奠仪,这个消息,不到三天,就传遍了全城。那些文武官员,她有疑惑颜抚台与惠徵是老朋友的,也有知道颜抚台是动了恻隐之心的。从前惠徵初死的时候,兰月同周伯伯向他们告帮,他们虽是不肯,但是现在看抚台竟送了这大宗的款项,他们也不能不送,不要被抚台说他们毫无寅谊之情。况且藩台又送了三十元在前,他们也不能少送。就从臬台起,你三十,他二十的送过去。兰月见送礼的人太多了大有其门如市之概,写谢帖是万来不及,赶快去印。忙了四五天,统共收了七百多元的奠敬。接着又有外县的府道,送了不少,共收足了一千四百余元,佟佳氏便替惠徵开了一天吊,文武官员前来祭奠的也不少。总算惠徵死后,又出了一次风头。到了第三天,佟佳氏把行李都已收拾停当,便带着兰月桂祥蓉儿三人,上了船,周伯伯也送到船上,洒泪而别,直在岸上等着开了船,看不见船影,方才回去。这里佟佳氏们所坐的船,从安庆开起,早行夜宿,走了许多日。一船孤寡,看在佟佳氏的眼里,好不伤心。她想起丈夫在日,带着他们在芜湖上任的时候,那些文武官员,在码头上迎接,是何等的威风。如今狼狈而回,伴着灵柩回去,又是何等的凄惨。想来想去,总是流泪,幸亏兰月,是天生纯孝,一路上拣些小说,讲与佟佳氏听,以破愁闷。光阴迅速,不觉已到了采石矶。这一天正是北风怒号,江流滚滚,那水面上的波涛,好比千军万马,赶杀过来一样,耳边听得呜呜的响,和鼎沸的水声。这时正在夜深,兰月母子四人,甜觉方浓。兰月忽然得了一梦,梦见一个古装的女子环佩钉铛地,走进船舱,对兰月说:“你们快醒,大祸临头,逃命要紧。”  只说三句话,就不见了,兰月猛然惊醒,吓得一身冷汗。再听窗外的波涛,万分险恶,兰月忽然觉悟,莫非今晚有翻江覆舟之灾?这个危险,真非同小可。赶紧她把母亲唤醒,又将桂祥蓉儿推起来,兰月将梦中的话,对佟佳氏说了,佟佳氏慌得没有主意,桂祥蓉儿吓得直哭。兰月倒十分镇静,走出舱外,叫船主进来,这时船主正因风涛汹涌,指挥着船上的人拿稳了舵,还想渐渐地前进。兰月对船主说:“船老板,这样大的风浪,咱们的船,万不可走了,最好拣个地方,先停下来避风,免得出什么凶险。”

  船主也很赞成,对兰月说:“小姐,我也是这样的打算,只是此地无岸可靠,就是沙滩,前面便是采石矶,就可以停船了。”

  兰月催他赶快地开。船主答应一声,走出舱外,说了奇巧,忽然一阵狂风,把那船吸得箭也似地,走得极快,不到半个时辰,已到采石矶。只见前面一座乌黑沉沉的东西,就是采石矶的山顶,船主忙将船靠了岸,兰月忙招呼着佟佳氏桂祥蓉儿三人,都上了岸。这时风声更大,那船在岸边上,左摇右荡,同摇篮一般。兰月见情形不妙,忙叫船户抬惠徵的灵柩。那些船户,起初不肯抬,兰月一想,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就对他们说:“抬灵柩的船户,每人赏大洋二元。”  那些船户,听说有赏,人人高兴,就抢进船舱,七手八脚的将惠徵的棺材抬到岸上。棺材上了岸,忽然从江面上卷起一重飓风,将那船震荡起来,船绛也断了,桅杆也折了。那船被风一卷,从岸边卷到江心,只听哗啦哗啦几声,那船便破碎得四分五裂。船主船户在岸上见了,不觉伤心大哭。佟佳氏兰月四人,也嚎淘哭起来,这一片哭声顺着狂风,直吹过去。恰巧此地有一个救生局,是地方绅士设立的,为的是江中风浪险恶,往往有翻船的事,所以设立这个局子,专救沉舟落水的难民。那时局中正有两位官员,在局中守夜,闲着无事,就下一盘象棋。正下得兴高采烈,忽听一阵哭声,顺风吹到,惨不忍闻,他们知道,一定是江中的船,出了危险,他们原是慈善的人,听了这阵哭声,赶快放下象棋,拿了两个玻璃灯笼出了局子,顺着江岸走来。原来岸边都有他们的救生船。他二人跑到救生船上,喊醒了船户。那救生船是极大的船只,所以不怕风浪。船户被他们喊醒,跑出舱来,问局员为了何事,他二人对船户说:“你不听这哭声是从那里来的吗?”

  船户听了沉吟一刻,说这哭声是从江岸上来的,我们且先到岸上去瞧瞧,船户说罢,提了一个灯笼,与二位官员,又走到岸上。这时北风吹得更利害,那两位官员,冷得浑身发抖,跟着船户,顺江岸巡查。走不多远,见前面乌黑的一堆,好像有人,船户便抢步上前,兰月见了灯光,就高声喊道:“快救命啊,快救命啊,那船主听得救命之声忙赶到跟前,见佟佳氏母子四人和七八个船户,坐在沙滩上,就问他们失事的情由随后两位局员也赶到了,兰月便哭哭啼啼,将遇险的事,细说一遍,正是:万里惊涛魂不定一舟遭险灵谁安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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