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汉野史

     著书立意乃赠花于人之举,然万卷书亦由人力而为,非尽善尽美处还盼见谅 !

                     —— 华辀远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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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高祖置酒论三杰 娄敬建策都关中"

  话说汉高祖皇帝,自灭项羽,经诸侯王拥戴,于汉五年二月甲午日,即帝位于汜阳,命诸侯王各罢兵归国。此时天下半为封建,半为郡县。封建之中,诸侯王凡有八国,即楚王韩信、韩王信、淮南王英布、梁王彭越、长沙王吴芮、赵王张耳、燕王臧荼、闽越王无诸是也。其余土地皆为郡县,属于天子。惟有南粤一处,现为赵陀所据,尚未归汉。

  高祖定都洛阳。因值天下新定,政事繁多,中有两事,最关紧要。第一是招集流亡;第二是遣散士卒。只因当日人民,初遭秦政暴虐,不堪其苦。后来楚、汉相争,至于八年之久,壮者死于锋镝,老弱死于流亡,死亡无数。大兵所过,十室九空。有财产者,弃却田宅逃入山谷,自筑保寨,以避寇盗。一班贫苦小民,强壮者流为强徒,到处抢掠;老弱者不得衣食,皆转卖为人奴婢,真是流离颠沛,满目荒凉。高祖乃下诏各郡县,饬官吏妥为招抚,使其各归故里,原有田宅,仍旧给还,俾得安生。官吏等务须详细晓谕,不可轻用笞辱。其因贫卖身为人奴婢者,一律免为庶人,许其还家完聚。此诏既下,地方官奉命办理,于是人民得各谋职业,略有生气。各处城邑,人烟亦逐渐兴盛。至于从军士卒,分别赏赐爵邑,遣其各自归家,尽免本身家族租税力役。此二事皆已办完,又命有司将历来随从征战之武将、文臣各按所立功劳,并所取得城邑,所获将士,分别议功,以便封赏。

  高祖因这几件大事,忙了数月,直至夏五月,诸务渐清,稍得闲暇,特在洛阳南宫,大宴群臣,庆贺成功。高祖先对群臣道:“诸君随我攻秦灭楚,劳苦数年,助成帝业。今日宴会,君臣同乐,各皆尽量一醉。”群臣奉命,欢呼痛饮。

  高祖饮至半酣,对众说道:“朕今欲发一问,先与列侯诸将约明,皆须直言对答,不得隐瞒。”群臣同声应诺。高祖方始问道:“我所以得天下,项氏所以失天下,二者皆必有个原因。试问其原因为何?”群臣见问,各自俯首寻思。少顷,高起、王陵起身答道:“陛下平日待人轻慢,项羽待人恭敬;然陛下使人攻取城池,每得一地,即以封与其人,能与天下同利;项羽生性妒贤忌能,遇有战胜,不肯录人之功;攻得城邑,不肯封赏将士,所以失天下。”高祖听了,便将二人之语遍问群臣,是否意见相同,群臣尽皆道是。

  高祖方对二人道:“汝知其一,不知其二,待吾细细说明。”因饮了一杯酒说道:“据我看来,天下得失,第一关系,在于能否用得其人。吾有三人,皆具奇特之才,吾所不及,诸君知之否?”群臣皆答不知。高祖道:“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镇国家,抚百姓,供给军饷,接济前敌,吾不如萧何;统百万之兵,有战必胜,有攻必取,吾不如韩信。

  此三人皆人中之杰,吾能用之,所以取得天下。项羽有一范增而不能用,所以为我所败。”

  群臣起先未闻高祖说出三人名字,在座一班武将,如曹参、樊哙诸人,心想自己定然有分,及至听到三人名字,除韩信一人外,萧何、张良,不过文臣谋士,竟与韩信并列,实出众人意料之外。各人腹中暗自评论,大抵说高祖偏爱二人,要想重加爵赏,只因二人平日并无战功,恐诸将不服,故特加称赞,以为将来封爵地步。但碍着是皇帝所说之语,不敢辩驳,只得外面假作心悦诚服,一齐同声道是。后人因此遂称张良、萧何、韩信为三杰。

  此次南宫宴会,韩信已到楚国为王,萧何尚在关中,惟有张良一人在座。听得高祖将他与韩信、萧何并称,心中倒吃一惊。只因张良深知高祖心事,凡平日被他敬重之人,多半犯他疑忌。韩信为高祖所最忌者,即萧何亦不能免。如今竟连类及到自己身上,安得不惊?从此张良愈加谨慎,非遇高祖询问,不肯多言,常日借口多病,闭门静养。只因他见机独早,所以终得保全。

  一日高祖罢朝无事,正在宫中闲坐,忽有戍卒娄敬求见,高祖便命唤入。原来娄敬乃齐国人,此次充当兵卒,前往陇西戍守,行经洛阳,忽然想出一事,便欲面见高祖。但自顾一个平民,如何能见天子?因往访一同乡人姓虞,现为将军,托其先行介绍。虞将军许诺。因见娄敬身穿旃衣,外披羊裘,心想此种服饰,往见天子,甚不雅观,便自脱身上绸衣,令其更换。

  娄敬辞道:“凡人须各安本分,应穿绸衣,便用绸衣入见;应穿旃衣,便就旃衣入见。吾乃平民,不敢更换服饰。”遂脱去羊裘,单穿旃衣。虞将军听他说得有理,也不相强。于是带同娄敬,到得宫门外,令他暂候。虞将军先入宫中,向高祖说知,然后出来传唤。

  娄敬随着虞将军入宫,见过高祖。高祖先命赐他酒食,待得娄敬食完,高祖方始问他来意。娄敬见问,因说道:“陛下定都洛阳,是否欲与周朝比盛?”高祖道是。娄敬道:“陛下取得天下,与周不同,周由诸侯,积德十余世,至武王始为天子。周公相成王,方营洛邑,因其地适中,诸侯便于纳贡。其意在使后世子孙以德服人,不欲恃险,致养成骄奢暴虐恶习。

  但周公虽建洛邑,亦未迁都,后至平王,方才东迁。周室遂弱,分裂为二。诸侯不服,周不能制,并非德薄,乃由形势过弱之故。今陛下崛起丰沛,灭秦胜楚,大战七十,小战四十,专由武力取得天下。人民遭乱,疮痍满目不比成康之时。为陛下计,不如定都关中。关中负山带河,形势险固;沃野千里,号为天府。骤然有变,百万之众,可以立时招集;天下虽乱,坚守险要,关中之地,亦可保全,是为上策。”

  高祖听了,便命娄敬暂退,遂将此语,遍问群臣。当日群臣多是山东之人,贪着洛阳近便,不欲西入关中,便皆托词说道:“周都洛阳,传国数百年;秦都关中,不过二世即亡,不如学周为是。且洛阳东有成皋,西有殽黾,背河面洛,险亦可恃。”高祖闻言,心中疑惑不决,又将娄敬及群臣言语询问张良。张良道:“洛阳虽有险可守,但中间平原不过数百里,田地甚薄,四面受敌,非用武之国。关中左有殽、函,右有陇、蜀,三面据险,独以一面东临诸侯;天下无事,可由河、渭漕运米谷,供给京师,一旦有变,发兵运饷,顺流而下,甚是便利,此所谓金城千里,天府之国,娄敬之说甚是。”

  高祖闻张良之言,意遂决定。即日车驾西行,定都关中。

  因说道:“首先建策定都关中之人,乃是娄敬,娄者刘也。”

  于是赐娄敬姓为刘氏,拜为郎中,号曰“奉春君”。高祖行到关中,见咸阳地方,宫室残破,遂命萧何就渭水之南,建筑长乐、未央两宫,待宫成方始迁往。此时高祖暂在栎阳、洛阳二地,往来居祝当日各国诸侯王,大抵皆高祖所立,著有功劳,惟燕王臧荼,乃项羽所立,又未曾随从征战,今因项羽已灭,心中不安,惟恐高祖见疑,遂于是年八月起兵叛汉。高祖闻报,亲率诸将讨之,不上两月,擒获臧荼,平定燕地。高祖便想将他素日心爱之人,立为燕王。未知此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卷二"平燕地卢绾封王 据海岛田横死义"

  话说高祖擒了臧荼,平定燕地,意中欲立卢绾为燕王。惟因卢绾平日无甚功劳,若自出主见,立之为王,群臣当面虽不敢违,背地定然不服,必说我偏心。若命在朝诸臣,公同推举,照理曹参战功最多,料群臣必然举他,万不能轮到卢绾身上,此策亦觉不妥。

  高祖想了许久,忽得一法,立时写成诏书,分遣使者赍往各国,命诸侯王选择有功志人,立为燕王。各使者临行之时,高祖早已当面授意,及至行到各国,宣读诏书已毕。各国国王见是选立燕王,自己意中,本无一定之人,遂先向使者探问高祖意思,使者与之说知。各国国王心想,无论何人,为了燕王,与己毫无关系;既然高祖意在卢绾,乐得顺旨行事。迨至各国推举上来,都说是太尉长安侯卢绾,随从征战,平定天下,其功最多,应请立为燕王。高祖于是借口诸侯王公推,下诏立卢绾为燕王,群臣遂皆不敢议论。

  说起卢绾本与高祖同里,先是卢绾之父,与太公交好甚密。

  卢绾又与高祖同日出世,乡里中人,因两家同日生子,实是合村有喜,遂各出钱文,买了羊酒与两家贺喜。到得高祖、卢绾年渐长成,同在一个书塾读书,二人又甚相得。乡里中人,见两家父子,并皆交好,高祖又与卢绾同日生辰,甚是奇异。大家复买羊酒,送与两家。后来高祖长成,时时闹事,避匿他处,不敢回家,一路亏得卢绾照应,高祖感其患难相从,因此愈加亲爱。及高祖自沛起兵,绾为宾客,从入汉中,拜为将军,随侍左右。高祖东击项羽,拜卢绾为太尉,常得出入卧内,所有饮食衣服赏赐,与众不同,格外优异。群臣中如萧何、曹参等,虽也是高祖旧人,深得高祖信任敬礼,若论亲密宠幸,却都不及卢绾。如今立为燕王,在高祖算是各国诸侯王中第一信爱之人。卢绾奉命,辞别高祖,自带妻子,住在燕国。

  高祖由燕地回到洛阳,一日偶阅列侯名册,遂下诏尽召列侯前来洛阳,意欲面询地方情形。谁知中有一人,名为利几,本是楚将,当项羽死时,利几为陈县令,举城来降,高祖封之为颍川侯。如今闻得诏命,却不知道各处列侯,尽皆被召,以为单单召他一人;又猜不着召他何事,反疑自己曾为楚将,因此高祖见忌,欲加杀害;心想此去必然凶多吉少,与其束手就戮,不如举兵反抗,或可侥幸成功。于是遂起兵造反。高祖闻信大怒,亲自带兵来击。那颍川小小地方,如何当得大兵,不消两日,早将城池攻破,利几被获正法。

  高祖回至洛阳,因利几之事,想到楚将尚有季布、钟离昧二人,自从垓下兵败,不肯投降,脱身逃走,至今未获,遂下诏通饬天下,悬赏购拿,以绝后患。

  又有人来报,说是齐王田横,领众五百余人,逃入海岛中居祝高祖闻说,心想田横与田儋、田荣兄弟三人,久据齐地称王,深得人心,今若不早招安,后来必致为乱,于是立遣使者前往海岛。使者至岛,见了田横,传高祖诏命,尽赦其罪,召之来京。田横闻命辞谢道:“臣前曾烹杀陛下使者郦食其,今虽蒙陛下赦臣之罪,但臣闻得食其之弟郦商,现为将军,立有大功,臣若到来,郦商必然怀恨,暗地设计害臣,以报其兄之仇,臣因此恐惧,不敢奉诏。”

  使者将言回报高祖,高祖闻说,心想田横所虑甚是。此时郦商官拜卫尉,掌管禁兵,高祖遂将郦商召到,面谕不准报仇。

  又下诏道:“齐王田横,不日奉召将到,所有一行人马从者,敢有人动其毫发者,诛及三族。”于是又遣使者持节,往召田横,并告以诏书已下,可保无虞,尽管安心前来;如果肯来,大则为王,小亦不失封侯之贵;倘违诏不来,即日发兵征讨。

  田横奉到此诏,只得从命,随身仅带门客二人,随着使者动身,沿路乘坐驿站车马,直赴洛阳。

  一日行到尸乡驿,例须换马前进,田横便托词对使者道:“此去洛阳不远,人臣入见天子,应须洁净身体,以表诚敬。

  如今一路跋涉,受了风尘,浑身垢腻,不如在此暂住,以便洗沐。”使者见田横说得有理,只道是真,因传令就馆驿住下。

  田横避开使者,私唤二客到静僻之处,对他说道:“我从前与汉王,并皆南面称王,如今汉王身为天子,我乃成为逃人,北面事之,甚是可耻。更有一层,我既杀人之兄,今又与其弟比肩同事一主,纵使其人心畏天子之诏,不敢动我,我心岂不内愧?至汉帝所以必欲召我者,无非欲一见我之面貌而已。汉帝现在洛阳,此去不过三十里,若斩我头,急行三十里,天气虽热,形貌尚可认识,不至变坏。我今便寻一死,死后汝可依言行事。”说罢立即拔剑自刎而死。二客闻言错愕,急欲救时,事已无及。

  原来田横为人,生性侠烈,志气高强,平日敬贤恤下,甚得人心。自从兵败之后,往依彭越,虽然逃亡流落,不肯屈居人下。及彭越降了高祖,封为梁王,田横便率领部下五百余人,逃往海岛,不愿归汉。今因高祖一再遣使来召,要想拒绝不来,又自料势力不敌,徒害部下众人生命,决计自己安排一死,遂慨然同了使者起程。随身不带多人,也是恐部下人多,见自己身死或生扰乱之意。如今轰轰烈烈,拼个自尽,可见平日并非畏死,所有恐惧郦商报仇之说,原是托词。总之以身殉国,不肯降汉而已。二客见田横已死,抚尸大哭,使者闻声赶来一看,心中大惊。二客便将田横临死之言,述了一遍。使者无法,只得依言办理,将田横首级割下,带同二客,立即乘坐驿马,赶到洛阳,入朝见了高祖,备述情形,并将田横首级呈上。高祖闻言惊讶,又看了田横首级,见他英气勃勃,面目如生,心中甚是痛惜。因叹一口气说道:“此人兄弟三人,皆由布衣出身,相继称王,岂非天下贤人?可惜吾不能生见其面。”言罢不禁为之流泪,遂拜二客为都尉。命有司发遣士卒二千人,修筑坟墓,将田横首级,合着尸身,用王者之礼安葬。

  到了安葬之日,二客亲自送葬,眼看葬事已毕,二客便在墓旁挖成二穴,拔剑自刎。一时观看之人,尽皆伤感,便将二客棺敛,葬在墓旁。早有人报知高祖,高祖听了大惊,心想田横之客,原来都是贤人。闻说尚有五百人,现在海岛,如果闻知田横已死,定为其主报仇,不如尽数召来,授以官职。遂又遣使前往,只说是田横已受封爵,特来相招。众人信以为实,一齐随同使者,到得洛阳,方知田横并二客死信。五百人既已被骗到此,无力报仇,便同往田横墓上大哭一场,尽皆自杀。

  至今河南偃师县西有田横墓,唐韩愈路过墓下,为文祭之。其辞道:事有旷百世而相感者,余不自知其何心?非今世之所稀,孰为使余欷歔而不可禁?余既博观乎天下,曷有庶几乎夫子之所为?死者不复生,嗟余去此其从。谁当秦氏之败乱,得一士而可王。何五百人之扰扰,而不能脱夫子于剑铓?抑所宝之非贤,亦天命之有常。昔阙里之多士,孔圣亦云其遑遑。苟余行之不迷,虽颠沛其何?伤自古死者非一,夫子至今有耿光。跽陈辞而祭酒,魂仿佛而来享。

  田横及五百人所居之海岛,在今山东即墨县东北,一说即江苏东海县东北之小鬲山,未知孰是。却说高祖闻五百人皆从田横而死,愈加骇异,一连叹惜数日。夏侯婴看见高祖感念田横,便想趁此时救了季布。未知夏侯婴如何救法,且听下回分解。

卷三"勇季布辱身为奴 侠朱家设计救士"

  话说季布乃是楚人,少时任气仗义,乡里称为侠客。后归项羽为将,常与汉兵争战,屡次迫逐高祖,到了十分危急,高祖几乎遭他毒手,因此心中甚恨其人。如今项羽既灭,季布自知高祖恨他,不敢降汉,独自逃匿。高祖见季布逃去,便悬出赏格:“有人擒得季布来献,或知风报信因而拿获者,赏以千金;如敢私自藏留者,事发之后罪及三族。”

  季布此时正藏匿濮阳周氏家中,只因周氏也是侠客,素与交好,故往投之。周氏一见季布,慨然留住,吩咐家人不得漏泄。不到几时,濮阳地方官吏,奉诏购拿季布,立即通告人民。

  本地人民皆知周氏是个大侠,且素与季布往来,因猜到季布必定藏匿其家,便有人想出头告发,领此赏格;就是地方官吏,也想擒获季布献功,心中亦疑到周氏。正要带兵到其家中搜查,早有人报与周氏得知。周氏暗想风声已紧,若待官吏到时,不特季布被擒,自己全家尽皆坐罪,为今之计惟有将他送往他处藏匿,但须寻个稳妥地方。周氏寻思半晌,忽然悟道,惟有此人,方能救得季布,必须如此如此行事。

  周氏主意既定,又恐季布不肯委曲听从,遂先对季布说道:“现在朝廷购拿将军甚急,地方官吏,不日将到舍下搜查,此地更无可以藏身之处。吾已想得一计在此,将军如肯听从,方敢说出;若将军不听,吾请先行自刎而死,以明吾非有意不肯收留。”季布见周氏说得激切,只得许诺。周氏方始将计言明。

  季布此时迫于无法,勉强依从。于是周氏便七手八脚,将季布改装起来。先把季布头发剃得精光,然后取出一个铁环,套在颈上,牢牢拴住;再脱去身上衣服,换穿灰色毛布宽大之衣。

  此种装饰,由今日看起来,竟像一个和尚,惟颈上多一铁环。

  但其时佛法尚未东来,人民并不知有和尚,此乃是当日奴仆装饰,只因秦汉制度,凡犯罪之人,没收为奴者,都要剃去头发,带上铁环,名为髡钳。周氏将季布装成奴仆模样,所以掩人耳目。

  季布此时闭着双眼,一任他人排布,心中回想自己平日气概何等豪雄,替人扶危济困,名震一时。到如今山穷水尽无路可走,自顾堂堂男子,岂不能早寻一死,何至为人奴仆,受此辱没?但因干生功业,尚未成就,一遭危难,便欲自尽,人反笑我志气薄弱,死得无名,心中实是不甘,所以暂时忍耐,希望将来得见天日,重新建立一番事业,也可雪此耻辱。

  季布正在胡思乱想,周氏早已将他装扮完全。季布揽镜自照,失了本来面目,不禁眼中流下泪来。周氏着实安慰一番,便命左右备了一辆广柳车,将季布装在车中,当作货物,免人生疑。周氏自带家僮数十人,随车押送,即日起程。

  行经多日,到了一处,车马停在门前。周氏先行入内,见过主人,说是新得一奴,要来贩卖,其人闻言,便命将季布唤入。季布此时只得装作奴仆身分,向着其人行礼。其人将季布浑身上下,看了一回,心中明白,故意问明身价若干,遣人如数付与周氏,便将季布留下。周氏辞别其人,自回濮阳。

  从此季布便在此人家中为奴。此人是谁?原来乃是鲁国有名一个大侠,姓朱名家。他自少生长鲁地,鲁地之人,大抵学习儒业,只有朱家与众不同,生成一种侠性,看见他人灾难,比着自己,还见紧急,定要设法拯救。他自己家产本非富足,地方上穷人又多,不能一概周济,便想得一法,先从极贫贱之人着手。自己平日节衣缩食,不肯丝毫浪费,所余之钱,尽数用为赈恤,家中不留一文。若遇人有了危急之事,或是亡命避仇,他便费尽心力,务使脱免。前后被他收留藏匿因而救活之豪杰,已有百余人。此外平常之人,更属不计其数。他尤有一层好处,绝不矜夸本事,数说功德,凡曾受恩之人,事后不但不肯受其报酬,且惟恐再见其人,说起感激之语。因此鲁地贫民,各个感德,都愿替他效力,连着地方官吏以及富家巨室,尽皆尊敬。远方之人,闻说朱家大名,也都钦仰。朱家遂在地方上具有大势力,无人敢犯。所以周氏特将季布托付与他,却并不言明其事,只因彼此皆是同道之人,两心相照。在朱家平日虽不识季布之面,今见周氏此种行动,早已了然,料定此奴除却季布,更无别人,所以立即收买,却也并不说破。

  朱家既得季布,便想设法安置。但是留在家中,与同原有奴仆一般使唤,太觉辱没季布身分,断然不可;若加以特别优待,又未免惹人疑心,亦非善法。忽记起自己儿子,现在乡居,经管田产,可令季布前往同祝遂唤到其子嘱咐道:“此奴甚有才干,所有田中事务,尽可听他料理,汝并须与他一同饮食,不可轻慢。”其子领命,带同季布自去。

  说起朱家,他平日明日张胆,包庇许多重罪人犯,官府尚且无可奈何,何况此时安置季布,神不知,鬼不觉,地方官吏,更属无从捕拿。季布得了此种去处,真是十分安稳,周氏可谓付托得人了。

  谁知朱家心中,仍不满足,以为救人须要救彻。如今季布虽得保全无事,但一世埋没不得出头,究非了局,必须设法运动赦免其罪,方始遂我心愿。朱家便想瞒着大众,亲到洛阳一行。因他平日声名颇大,一举一动,易惹世人注意。此次为了季布之事,更须秘密,于是装作商人,乘坐轺车直赴洛阳,觅一僻静旅馆歇下。

  朱家暗想满朝公卿,惟有夏侯婴一人,生性义侠,又与高祖亲密,欲救季布,只在此人身上。遂换了衣服,一径往见夏侯婴。夏侯婴久慕朱家之名,今闻来访,连忙延入相见,二人谈论之间,甚是相得。夏侯婴便留在家中饮酒,朱家但与夏候婴泛论别事,却未说到季布。夏侯婴见朱家慷慨豪爽,愈加敬服,到得席散,朱家辞去,夏侯婴又订明日再来,朱家应允。

  如此一连饮了数日,朱家与夏侯婴,已是十分熟识,遂就饮酒中间,假作无意,随口问道:“季布有何大罪,主上拿捕如此之急?”夏侯婴见问,便将季布结怨高祖原由,说了一遍。

  朱家道:“原来如此。”因又问夏侯婴道:“君观季布,是何等样人?”夏侯婴答道:“他是贤人。”朱家接口道:“凡人臣各为其主,季布前为楚将,迫逐主上,正是能尽其职。今楚国虽灭,项氏之臣尚多,岂能尽数诛戮?主上新得天下,便欲严拿一人,图报私怨,何其示人不广?况如季布之贤,若被捕拿得急,不是北走匈奴,便是南投粤地,似此轻弃壮士,资助敌国,伍子胥所以得鞭平王之墓也。君何不乘机向主上言之?”夏侯婴听了,心中暗想朱家是个大侠,此言出于有心,由此看来,季布明明被他藏匿,故特将言来打动我,使我向主上求赦季布,他既如此热心救人,我也乐得成全其事,于是满口应允。朱家见夏侯婴许诺,心知此策有效,即辞别夏侯婴,回去鲁国。不过几日,恰遇田横之事,夏侯婴见高祖痛惜田横,便趁此机会,照着朱家语意,向高祖陈明。高祖依言,立时下诏赦了季布,并即召其入见。朱家闻得消息,立将季布送至洛阳,入见高祖,季布当面谢罪。高祖此时怒气已平,乃拜季布为郎中。朱家见季布已得出身,心满意足。后来季布历位显官,朱家却终身不与相见。

  此事传播外间,人人皆知,都说季布能屈能伸,不愧丈夫气概。朱家满腔热血,肝胆照人,义侠尤为难得,由是朱家名闻天下。高祖既赦季布,只余钟离昧未获,闻说其家在楚,且钟离昧素与韩信交好,疑其人必在楚国,遂下诏楚王韩信,命其捕拿。未知钟离昧能否就获,且听下回分解。

卷四"韩信赠金报漂母 陈平划策擒楚王"

  话说韩信自从齐王移为楚王,到了楚国都城下邳,想起自己少年之时,穷困无聊,曾蒙某人怜恤,又曾受某人耻辱,一恩一怨,心中了了记得。如今功成名就,回到故乡为王,正是大丈夫扬眉吐气之日,从前恩怨,必须逐一报答。论起受恩之人,要算漂母第一。她是一贫苦妇人,又与我素不相识,一旦萍水相逢,怜我无食,竟肯供给饭顿,一连数十日,毫无厌倦之色,到了临别,我向她道谢,说出感激图报之语,她反道并不望报。此种胸襟度量,天下能有几人,谁知竟出在一个妇女身上。今我得享富贵,自当从重报答。但事隔十余年,不知此人是否生存,遂遣人前往淮阴访问。

  使者到了淮阴,查知漂母尚在,传韩信之命,召入宫中。

  韩信见漂母容貌,比前苍老许多,问起近来状况,仍然漂絮为生。漂母见韩信丰彩异常,比起从前垂钓之时,竟同两人,心中也甚欢喜。韩信便命左右取出黄金千斤,赠与漂母,说道:“区区薄礼,聊报昔日一饭之恩。”漂母也就受之不辞。谢别韩信回去,得此一笔大财,养老已是有余,便不再作旧日生活。

  一班同事女伴,闻漂母享受厚报尽皆艳羡。想起当日漂絮之时,一同遇见韩信,只她一人分饭与吃,大众还暗中笑她,何苦把闲饭养活闲汉,何曾料到韩信竟为一国之王,今日可得好处,各自追悔不已。后人因感漂母高义,就淮阴立祠祀之,香火至今不绝。明人黄省曾有谒漂母祠记一篇,说是千金之报犹薄,盖因漂母此种高义,实是古今罕见,所以食报久长,也可见天道不爽了。

  韩信既报漂母,同时又召下乡亭长来见。下乡亭长闻召,心想我当日供给韩信饭顿不少,虽然后因我妻讨厌,绝迹不来,但论从前所吃饭顿,也可比得漂母,今他念起旧情,漂母已得千金之赏,又来召我,必定也有厚赠。于是欢欢喜喜,换了衣服,入见韩信。拜贺已毕,却听得韩信说道:“吾从前也曾叨扰饭顿,本想从重报答,谁知汝是小人,为德不终,日久生厌,竟与妻子躲在帐中饮食,惟恐被我知得,又要破费。”亭长听到此语。不觉惭愧满面,无话可答。韩信便命左右,取出钱一百文,掷与亭长,说道:“只此已足酬当日柴米之费,汝可收了去罢。”一时左右之人,尽皆对着亭长,面上现出一种鄙薄之色。亭长真是无地自容,欲待不收,又恐韩信动怒,只得拾了钱文,抱头鼠窜而去。众人见此情形,不觉失笑,心中暗赞韩信处置得妙,此种耻辱比刑罚更觉难受。

  亭长出去之后,又见带进一人。其人一见韩信,俯伏在地,连连叩头,自称罪该万死。原来此人即是淮阴市上少年,前曾藐视韩信,当众要他爬出胯下,以为笑乐。如今事隔十年,此人已到中年时代,不似从前轻保忽闻说韩信为了楚王,心中大惊,正要预备逃走,却被韩信遣人来唤,一时不及避匿,吓得面无人色,心头小鹿乱撞。自料此去定遭杀死,却又无法脱身,只得硬着头皮,随了来人入见。不待韩信开口,自己先行谢罪。此时心中但望免死,已算侥幸。左右见此人正是韩信冤对,也想他此来必然不得便宜,且看韩信又用何法处置,方能报得旧怨。

  谁知韩信见此人惶恐异常,反用言抚慰道:“汝可安心,不须惊惧,吾召汝来,正欲录用,并非计较往事。”于是遂命之为中尉。此人立时转惧为喜,出于意料之外,连忙谢恩就职。

  左右亦觉韩信以德报怨,用意殊不可测。韩信知众人心中疑惑,因对左右说道:“此人乃是壮士,当其辱我之时,我岂不能拼死杀他?但念死得无名,是以暂时忍辱,方能得有今日。回想此人激我,也算有益于我,由此看来,不但无怨,而且有恩,故特与以官职。”众人听说皆服。韩信见恩怨都已报答,心中甚是得意。

  一日忽报楚将钟离昧来到,韩信请入相见。钟离昧备述兵败逃走,不肯降汉,兹因访拿甚急,特来相投。韩信念起旧时交情,便将钟离昧收留。过了一时,又得高祖诏书,令其严拿。

  韩信不忍将钟离昧献出,假向使者说道:“钟离昧并未到此,容饬各县查捕。”于是照例行文各县,敷衍一番。使者不知是假,回去复命,钟离昧却安然住在楚国。

  也是合当有事,韩信因自己到国未久,须出巡行各县,遂带了从官,排列兵队,择日起程。一路旌旗蔽日,剑戟如林,真是十分威武。说起一国之王,出入用兵护卫,本是寻常之事,谁知竟有人借为口实,便赶到洛阳,向高祖上书。说是楚王韩信,发兵谋反。高祖本来深忌韩信,得了报告,也不问他真假,便想借此夺回楚地。于是秘密会集诸将,告知此事,问其计策。

  诸将皆道,惟有立即发兵击之。高祖闻言默然,不置可否。

  待得诸将退去,高祖独召陈平近前,问其如何处置。陈平明知韩信决不造反,但因其人为高祖所忌,今若替他辩白,反恐高祖疑为同党。又不知高祖对于此事,是何意思,遂辞以无策。高祖又问,陈平又辞。如此数次,高祖定要陈平想法。陈平推辞不却,因见高祖屡次所问,都是对付韩信方法,至于韩信谋反情形,是虚是实,并未问及,陈平便猜破高祖心事,是要借此夺回楚国土地。此时被迫不过,也顾不得韩信受了委曲,遂转问高祖道:“诸将意见如何?”高祖遂将诸将言语告知。

  陈平又问道:“来人上书告发韩信谋反,外间有人知得此事否?”高祖道:“此事现尚秘密,未曾发表,外间无人知晓。”陈平道:“韩信自己知有此事否?”高祖道:“不知。”陈平道:“陛下现有兵队,能如楚兵精练乎?”高祖道:“不能胜过楚兵。”陈平道:“陛下观诸将中,用兵有能及韩信者乎?”高祖道:“不及韩信。”陈平道:“陛下军队既不及楚兵之精,诸将用兵又皆不如韩信,今突然起兵攻之,是催促韩信造反,激成战事,臣窃为陛下危之。”高祖道:“如今计将安出?”陈平方说道:“古代天于每出巡狩,大会诸侯。今南方有云梦,陛下只须假作出游云梦,大会诸侯王于陈地。陈地为楚之西界,韩信闻说天子无事出游,势必出郊迎谒,陛下待其来谒,只须如此如此,楚地可定。”高祖听说大喜,于是遣使分赴各国,说是天子将要南游云梦,约齐诸侯王俱到陈地聚会。使者奉命,分头去了。

  高祖六年十二月,陈平及诸将随同车驾起行,前往陈地。

  韩信闻说高祖将至陈地,虽然不知陈平之计,但因前此高祖两次夺其兵权,已知他心怀疑忌。此次前来陈地,会集诸侯王,不知是何用意。欲待发兵自卫,又想自己并无罪过,高祖谅不至平空见罪。况他此来,若果出于好意,见我陈列兵队,岂非反招嫌忌?欲待亲身迎谒,又恐事有不测,因此迟疑不决,便向左右亲信之人,秘密商议。

  有人进策道:“主上最恶钟离昧,前曾有诏命我国捕拿,今若斩了钟离昧,前往迎谒,主上必喜,大王可保无事。”韩信此时,毫无主见,只得听从其计,但图自保,也顾不得朋友交情,便遣人请到钟离昧,故意说道:“汉帝已知足下在此,遣人前来逼我,要将足下献出,如何是好?”钟离昧见说,知韩信意思,欲他自杀。心想我以为此人可靠,故来投奔,谁知他竟是无义之徒,卖友求荣,将来定有报应。遂答道:“汉所以不来攻楚者,因我在此之故,今君若欲执我献媚于汉,我死不久,君亦随亡。”钟离昧说到此处,心中愤怒,大骂韩信不是诚实之人,我误与之结识。骂毕,拔剑自刎而死。韩信遂割下钟离昧首级,即日离了下邳,直到陈地等候。

  过了数日,韩信闻报高祖到来,亲自出郊迎接,手持钟离昧首级,遥见高祖车驾,伏在道旁拜谒。正欲陈明钟离昧之事,谁知高祖一见韩信,便喝令左右:“与我拿下!”两旁武士,哄然答应,一齐涌出。韩信此时出于不意,吓得魂不附体。未知韩信性命,能否保全,且听下回分解。

卷五"高祖行赏封列侯 萧何论功居第一"

  话说高祖假作南游云梦,大会诸侯于陈,恰值韩信来迎,便喝令武土将他拿下。韩信出于不意,惟有束手受缚,心中又惊又怒,望着高祖说道:“古人有言,狡兔死,良狗烹。今天下已定,臣自当烹。”高祖既获韩信,甚是欢喜,也不与他多言,只说是有人告汝谋反。遂命左右将韩信缚载后车。及至各国国王到来,闻说韩信谋反被擒,各自暗惊,但未知其事虚实,不敢替他辩白。高祖会见诸侯王之后,遂托词因韩信造反,不往云梦,命诸侯王各回本国,自带韩信归到洛阳。心知韩信并无谋反举动,不过畏忌其才,恐他据了楚国,久后不能制伏。

  如今既夺其土地,量他也无能为,又怜其无罪,遂下诏赦韩信,封之为淮阴侯,将楚地分为二国,立刘贾为荆王,据有淮东;立弟刘交为楚王,据有淮西。又立兄喜为代王,长子肥为齐王,由此同姓诸侯王,遂有四国。

  高祖见诸将争功年余,尚未封赏,乃先封大功臣二十余人为候。于是封曹参为平阳侯,周勃为绛侯,樊哙为舞阳侯,郦商为曲周侯,夏侯婴为汝阴侯,灌婴为颍阴侯,傅宽为阳陵侯,靳歙为信武侯,王吸为清阳侯,吕欧为广严侯,薜欧为广平侯,陈婴为堂邑侯,吕泽为周吕侯,吕释之为建成侯,孔熙为蓼侯,陈贺为费侯,陈稀为阳夏侯,陈平为户牖侯。尚有数人,无关紧要,兹不备述。

  高祖见张良、萧何并无战功,有司亦未议及,但前次置酒时,已备述二人功劳,称为人杰,诸将皆知,如今也不待有司议功,便自行封他二人。因令张良自己选择齐地三万户,张良道:“臣初起下邳,与陛下相遇于留,此天以臣授陛下。陛下用臣之计,幸常得中,臣但愿封留足矣,不敢当三万户。”高祖遂从张良之意,封为留侯,计一万户。又下诏封萧何为酂侯,计八千户。

  诸将闻此消息,尽皆诧异。心想我辈中曹参功最多,受封万余户,此外诸人,不过五六千户,最少者仅有千户,今张良已封万户,萧何又得八千户。论起张良虽未亲临战阵,也曾常在军中,出谋制胜,尚可算得有功;独有萧何,受此厚赏实在令人不服。于是不约而同,一齐入见高祖说道:“臣等被坚执锐,多者百余战,少亦数十战,攻城得地,大小不等,尽皆舍命杀敌,劳苦异常。今萧何并无汗马功劳,但弄文墨,安坐议论,何以反居臣等之上?”高祖见诸将负气而来,声势汹汹,说话之间,愤懑不平,见于辞色,知道此等武夫,正在盛怒之时,不可纯用强力折服,必须缓缓解说,以平其气,遂对众从容发言道:“诸君且不必争辩,听我说一譬喻。君等亦知打猎否?”众皆应道:“知之。”高祖又问:“诸君知猎狗否?”

  众又应道:“知之。”高祖因说道:“诸君不见打猎之时,逐取狐兔者,原属猎狗,但是发见狐兔踪迹,指示与猎狗者,却赖人力。今诸君不过能逐得走兽而已,此种功劳,譬如猎狗。

  至如萧何,他能发见踪迹,指示与狗,其功可比于人。况诸君单是一身随我,至多亦不过两三人。萧何举族数十人,皆来随我,其功真不可忘,诸君如何能及?”诸将听了,始各默然退去。

  此时诸将中未曾受封者尚多,只因彼此争功,有司不能议决,所以担搁下来。一日,高祖在洛阳南宫,偶由复道上行过,张良随从左右。高祖无意中向外一望,只见水边沙上,聚集多人,正在交头接耳,似是议论秘密之事,定睛细看,原来乃是诸将。高祖心疑,因问张良道:“彼等所议何事?”张良答道:“陛下原来不知,彼等乃是相聚谋反。”高祖惊道:“天下方且太平,何故谋反?”张良道:“陛下出身布衣,用此辈取得天下。今陛下身为天子,所封赏皆萧曹等素所亲爱之人,所诛戮皆生平所仇怨之人,闻得有司计功论赏,虽将天下之地,尽数封与诸将,犹有不足,此辈恐陛下因不能遍封,便欲寻其平日过失,借事杀之。所以相聚谋反耳。”

  高祖闻说大惊,急问道:“如今有何良策?”张良沉吟半晌道:“陛下平日所最憎恶为群臣所共知者,在诸将中果是何人?”高祖道:“惟有雍齿。雍齿与我,少时本有旧怨,我常遭其迫辱,心欲杀之,因其功多,所以不忍。”张良道:“今惟有先封雍齿,以示诸将。诸将见雍齿受封,自然人人安心,不复谋反。”

  高祖依言,急命左右置酒,大会诸将,即日封雍齿为什邡侯。原来雍齿自从丰邑兵败,投奔魏国,后魏为章邯所破。雍齿又奔赵国,及韩信、张耳破赵,雍齿降于张耳。张耳用为将军,遣其领兵助汉攻楚。因为高祖所恶,相从较晚,然战功甚多,乘此机会,遂得封侯。高祖既封雍齿,又催促丞相御史从速定功行封。当日酒散之后,诸将回家,各自暗喜道:“雍齿尚且封侯,吾辈可保无患。”过了数日,高祖果又封诸将数十人为侯。内中王陵为安国侯,审食其为辟阳侯,其余诸人,不必细述。

  当日列侯既已受封,有司又奏请定其位次高下,高祖尚未开言,诸将一齐说道:“平阳侯曹参,身受七十伤,攻城得地,其功最多,应列第一。”高祖本欲令萧何居第一位,今闻诸将推举曹参,心想我前次已违了众心,多封萧何,如今更有何法,驳倒众人,能使萧何占先?一时思索不到。正在迟疑未答,旁有关内侯鄂千秋知得高祖意思,便近前说道:“诸臣所议皆误,曹参虽有攻城得地之功,然不过一时之事。陛下与楚战争五年,中间兵败脱走,丧失士卒,不计其数。萧何常由关中遣兵充补,每遇陛下危急之时,萧何不待诏令,常发数万之众,前来接应。

  当楚汉相距荥阳,为时甚久,军中并无现成粮草,萧何常由水道运粮供给,不致缺乏。陛下虽屡次战败失地,萧何常能保全关中,以待陛下,此乃万世之功。今虽无曹参等百余人,于国家无所缺损,国家不赖曹参方得保全,如何欲以一旦之功,加于万世之上?据臣愚见,萧何宜列第一,曹参次之,方为公平。”

  高祖听鄂千秋之言,正合其意,心中大喜,连连点头称善。

  于是命将萧何列第一位,赐剑履上殿,入朝不趋。又说道:“吾闻进贤当受上赏,萧何虽然功高,必得鄂君一番议论,然后更明。”乃封鄂千秋为安平侯。所有萧何兄弟子侄十余人,皆赐食邑。并想起从前为亭长前往咸阳时,各人皆送钱三百,独萧何送钱五百,比他人多二百,遂加封萧何二千户,以为报答。

  高祖行封已毕,起驾前往栎阳。

  此时太公亦在栎阳宫中居住,高祖每隔五日,必来一见太公,仍行家人之礼,再拜请安,侍坐片刻,方始回去。此本家庭常事,父子之间,理应如此。谁知一日,高祖又乘车来见太公,才到宫门之前,太公早已闻信,手自持帚出门迎接,一路倒退而行。高祖见了,心中大惊。欲知太公何故如此,且听下回分解。

卷六"尊太上社徙枌榆 起朝仪礼成绵蕞"

  话说高祖见太公持帚出门迎接,倒退而行,如此恭敬,心中大惊,急跳下车,抢前两步,将太公扶住,说道:“大人何故如此?”太公笑道:“皇帝乃是人主,为天下臣民所共瞻仰,奈何因我一人,乱了天下法度。”高祖闻言,方始大悟。遂同太公入宫坐下,心想太公平日并未如此,此次一定有人教他。

  因遣人暗地查访,何人所教。原来却是太公家令。只因家令见高祖即位已久,太公尚无尊号,欲待自向高祖陈明,又恐显他忘却父亲,反触其忌,遂想出一法,使之自行觉悟,便对太公说道:“古人有言‘天无二日,地无二王。’今皇帝虽子,乃是入主;太公虽父,乃是人臣,如何反使人主来拜人臣?未免为人轻视,恐致威令不行。”太公依言,故此次一见高祖到来,忽然恭敬。高祖探得是家令所言,心中甚喜。暗想我一向忘却此事,幸他一言将我提醒,于是回到自己宫中,立命人持了黄金五百斤,赐与太公家令。夏五月,高祖遂下诏道:人之至亲,莫亲于父子。故父有天下,传归于子,子有天下,尊归于父,此人道之极也。前日天下大乱,兵革并起,万民苦殃,朕亲被坚执锐,自率士卒,犯危难,平暴乱,立诸侯,偃兵息民,天下大安,此皆太公之教训也。诸王通侯将军群卿大夫,已尊朕为皇帝,而太公未有号,今上尊太公曰太上皇。

  太公既受太上皇尊号,名正言顺,以后高祖来见,自然安坐受拜,不须再行客气。但从此太公反觉有了拘束,甚以为苦。

  说起太公,他自少至老,身为布衣,一向随便惯了。自从为了太上皇,要想出外游玩,便要惊动多人,排起銮驾,前扶后拥,出得宫门,又须清道,驱逐行人,遇见王侯将相,尽皆伏地迎谒,许多礼节,实在累赘讨厌。既不能如从前任意游行,又累大家奔走趋避行礼不迭,以此也就懒于出门。惟是长日住在深宫,享受丰衣美食,过于清闲,转苦无法消遣,偶然寻了侍臣宫女闲话一回,也觉无甚趣味。回想前在丰邑,或与亲戚故旧谈心,或到市井上游玩,何等逍遥自在!而且平生最喜与一班市井少年,如屠户、贩夫、沽酒卖饼之流,相聚一处,斗鸡打球,种种游戏以为笑乐。如今深居皇宫,如同拘囚,尚不及从前之自由。因此想起故乡,便欲东归。但恐高祖放心不下,不肯任其归去,故又不便明言,终日只是闷闷不乐。

  一日高祖到来,见太上皇颜色凄怆,恐是身体不爽,问起却又无病,但不知因何事故,如此不悦,便私唤太上皇左右近侍,问其缘故。左右皆答不知。高祖命其乘间问明回报。左右奉命,因趁着无人之时,近前启问。太上皇便与说知自己心事。

  左右听了,连忙报与高祖。高祖心想欲听太上皇回去,因他年纪已老,并无亲人在侧,终觉不安。自念身为天子,何难设法安慰亲心,于是想得一策。唤到著名巧匠吴宽,前往丰邑,将街道房屋市井田园,逐一看明,绘成详细图样,并方向形式尺寸大小,一律记清,却就栎阳附近,秦时所置骊邑地方,全部拆卸,按图改造。不消数月完工。高祖命名为新丰,下诏将丰邑市井之人,全数移到此处居祝丰邑中原有一社,名为粉榆之社,高祖少时常往致祭,如今亦命将旧社移来。

  其时丰邑人民,奉诏移徙,一路费用,皆由官中供给,各人便将家中所有什物以及牲畜,一概带来。及至到了新丰,一见街巷道路,俨然就是故里,连着门户式样,房屋间数,都是一样,大家各个称奇。于是男女老幼不须他人指引,皆能认取自己房屋,自将什物移入居祝更有各家带来犬羊鸡鸭,放在街上,亦能认识道路,自回其家,竟似将全座丰邑,移来此处。

  于是众人皆称赞吴宽真是巧匠,无不欢喜,各加赏赠,以酬其劳。高祖见新丰已成,便请太上皇时常前往游玩,太上皇到了新丰,恍如身回故里,心中大悦,从此遂不至愁闷了。

  高祖一日正坐宫中,忽报叔孙通前来求见,高祖召入。原来叔孙通自从秦二世命为博士,逃归薛县,项梁定了薛地,叔孙通遂留事楚。及高祖兵入彭城,又来降汉。叔孙通本是儒生,因知高祖最恶儒服,于是改服短衣,仿照楚人服饰。高祖见了甚喜,拜为博士,号稷嗣君。叔孙通门下弟子百余人,亦从其师降汉。当楚汉纷争之时,叔孙通常在高祖前,保荐勇士,甚至强盗也曾推荐过,却不曾荐他弟子。弟子背后皆骂道:“我等服事先生数年,先生并未引进一人,专喜推举一班下流人物,殊属不解。”谁知此语却被叔孙通听得,遂唤集诸弟子近前说道:“现在汉王方蒙矢石,争取天下,请生岂能手持兵器,临阵战斗?故吾先荐此辈武勇之人,诸生暂时权且安心忍耐,待得机会,我自不至忘记。”弟子听了,方各无言。到了汉五年二月,高祖即皇帝位,由叔孙通拟定仪节。高祖生性脱略,不喜繁文苛礼,遂命叔孙通一概除去秦时苛礼,务使简便易行。

  叔孙通奉命办理,于是君臣礼节,一切从简。却又生出弊害。

  只因群臣多是武人,又大半市井出身,生性卤莽,举止粗俗,每遇宫中宴会,饮得酒醉,尽皆露出本相,也不顾朝廷礼节,不管天子在座。或是心中高兴,唱歌大呼;或是论事争功,彼此詈骂;甚至拔出剑来,向着殿柱砍去,真是闹得不堪,一连数次,都是如此。高祖心中甚属厌苦,欲待用法惩治,又因酒后小过,不便认真;要是任他胡行,又未免有失观瞻,惹人耻笑。正在无法处置,叔孙通久知高祖意思,此次入见,因进言道:“现在天下已定。朝廷威仪,不可不肃。臣请往召鲁国儒生,与臣弟子,共起朝仪。”高祖道:“此事行之恐甚繁难。”叔孙通道:“礼节本乎人情,随时变更,不必拘泥。臣请略采古礼与秦时仪节,斟酌定之。”高祖道:“汝可先试为之,务使大众容易知晓,更须体贴我所能行,不可太繁。”叔孙通奉命,立即起程,前往鲁国。

  叔孙通到了鲁国,招集儒生三十余人,中有儒生二人,不肯同来,面斥叔孙通道:“汝平日所事君主,将近十人,皆由当面阿谀,故得宠贵。如今战争初息,死者未葬,伤者末复,竟欲兴起礼乐。礼乐皆由积德百年,然后可兴,谈何容易?吾岂肯学汝所为,汝所为不合古道,吾断不行,汝可速去,免得使我受了玷污。”叔孙通被斥并不发怒,反笑道:“汝二人真是鄙儒,不识时变。”遂也不再强他,自与愿去儒生三十余人,回到栎阳。

  叔孙通记起高祖嘱咐言语,心中自行打算,若是照着古礼君臣不甚悬隔,天子临朝,理应立在中间,面见群臣,有时且须答礼,又有郊劳宴享等仪节,在天子也颇烦劳,料想高祖定属难行。若单用秦仪,未免过苛,亦为高祖所不喜。今欲定此朝仪,说不得惟有对于君主从宽,对于臣下从严,此事方可实行。叔孙通主意既定,便与各儒生会议数次,得了大概。因想起应行礼节,单就文字开载,一时看不清楚,必须实地演习,排出模式,方能使人人明白。但演习须要多人,现仅有儒生三十余人,连同弟子百余人,尚属不敷。于是又请高祖就左右侍臣中选出曾经读书讲学者数十人凑数,共有二百余人。叔孙通遂在野外择了一个广大平旷地方,带同诸人,前往演礼。先预备许多竹竿,周围插在地上,用绵搓成绳索,按着次序,一路横缚竹竿之上,划清地段。再用茅草多束,排定位次,名为绵蕞。叔孙通自己假作高祖,分派儒生弟子近侍诸人,各充文武百官左右侍从以及兵卒,依着拟定仪节逐日演习,遇有不便之处,便随时斟酌修改。

  一连演习月余日,觉得纯熟,叔孙通便请高祖到来试观。

  高祖到了野外,亲看诸人演礼,觉得仪节并不繁杂,便点头道:“似此办法,我能照行。”于是下诏群臣,随着叔孙通演习,预备明年岁首实行。欲知汉代朝仪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卷七"正朝会叔孙受赏 灭敌国冒顿崛兴"

  话说高祖七年冬十月,各国诸侯王先期到来朝贺岁首,皆向叔孙通处学习朝仪。此时恰好长乐宫告成,高祖命就新宫行礼。到了十月初一日,天色未明,早有谒者到来,预备行礼,待得文武百官到齐,各按官爵等级,由谒者分班引入殿门。却见殿廷之中,陈列车骑仪仗,周围皆是武土,全装贯甲,手持兵器,竖立旌旗,排列守卫。殿前两旁郎中数百人,各执画戟,夹着阶陛,左右分立。群臣既入殿门,谒者传言速走,群臣依言,各自趋就班位。武官自功臣列侯将军以下,按序排立西方,面皆向东,文官自丞相御史大夫以下,按序排立东方,面皆向西。大行设九宾,掌传达上下言语。分列既定,然后高祖乘辈出房。左右近侍,传声称警,一路簇拥上殿,升了宝座,谒者引诸侯、丞相、列侯、将军至六百石以上官吏,逐班进前朝贺。

  皇帝见诸侯王丞相列侯等拜谒,皆由御座立起,侍中从旁称道:“皇帝为诸侯王丞相列侯起。”待诸人拜毕起立,皇帝始仍坐下。旁有太常说道:“谨谢行礼。”至于将军郡守拜谒,皇帝并不起立,但命左右称谢而已。

  其时群臣,由诸侯王以下,见此严肃气象,人人心中警惕,无不谨慎恭敬,直至行礼已毕,各归班次立定,乃就殿上排设筵宴,名为法酒。有御史数人,从旁监酒,群臣在殿上侍宴,尽皆鞠躬俯首,十分谨饬,各按官爵尊卑次第,起立捧觞敬酒。

  酒至九巡,谒者传言罢席,御史在旁执法,遇有不合仪式,便即引之退去。到得宴毕散朝,群臣无一人敢喧哗失礼,于是高帝慨然叹道:“吾今日乃知为皇帝之贵也。”遂拜叔孙通为太常,赐金五百斤。叔孙通谢恩,因乘机说道:“臣弟子及诸儒生,随臣共起朝仪,不无微劳,乞赐以官。”高祖皆命之为郎。

  叔孙通既出,即将所赐之金,分与诸弟子。诸弟子既得官,又得金,人人欢喜,皆称赞道:“叔孙先生,真是圣人,能知当世要务。”清谢启昆有诗咏叔孙通道:初征文学待咸京,虎口旋离入汉城。

  鼠窃狗偷谀二世,短衣楚服媚公卿。

  拜君博士犹秦士,污我诸生羡两生。

  绵蕞野中朝礼杂,殿廷革草寿觞行。

  高祖见朝会已毕,命诸侯王各自归国。此时各国中,惟有韩王信因被匈奴围于马邑,未曾来朝。不过数日,忽报韩王信将马邑投降匈奴,反与匈奴合兵,来攻太原。高祖闻报,自率诸将,统领大军,克日往伐。说起匈奴自被蒙恬逐过黄河北岸,势甚微弱。及至蒙恬既死,诸侯叛秦,中国大乱,所有旧时迁移北地人民,与同戍边士卒,尽皆散归,于是匈奴乘虚渡过黄河,渐又取回旧地。匈奴俗呼国王为单于,呼王后为阏氏。当日匈奴国王,名为头曼。头曼单于,有一太子,名为冒顿。头曼又有所爱阏氏,生一少子。头曼因欲废去冒顿,立其少于,但因冒顿尚无过失,未便无故废立。于是想得一法,欲借他人杀之。其时匈奴之国,东有东胡,西有月氏,并皆强盛。先是匈奴与月氏两国不和,头曼因欲杀冒顿,故特与月氏议和,便将冒顿送与月氏为质,及至冒顿到了月氏,头曼却起兵往攻月氏。月氏国王大怒,将杀冒顿。冒顿乘防守人不甚留意,私自逃走。但是路途遥远,如何回得国中,纵使逃到半途,也被月氏追获。冒顿却想一法,知得月氏素有一匹好马,他便趁势偷得,骑上马来,加了几鞭,如风驰去,迨至月氏遣兵追赶,已来不及,竟被他逃回本国。

  头曼原料定冒顿此次定遭杀死,今见其安然回来,不觉吃了一惊,问他如何逃脱。冒顿一一说知。头曼也就服他勇敢,于是拨出一万马兵,交与冒顿带领。

  冒顿从九死一生中,逃得性命,惊魂甫定。回想此次遭难,明是父王有意害他,欲立少弟,因此心中怀恨,却喜如今掌握兵权,得以实行其志,但恐众人不从,于是心生一计。造成一种骲箭,以骨为镞上穿一孔,射之有声,名为鸣镝。乃调集部下兵队,日日演习骑射,因下令道:“凡遇我鸣镝所射之处,诸将士尽当射之,若有不肯发箭者,即行斩首。”部众闻令,不知他是何意,大众疑信参半。

  冒顿既下此令,知部众未必皆能遵守,于是不时率众出外射猎,以试众心。初时冒顿用鸣镝射取鸟兽,部众中也有忘却命令,不即照射者,冒顿便将其人斩首。由此部下尽皆恐惧,以后出猎,凡遇鸣镝所射,无论有无鸟兽,众矢向之齐发。冒顿自念众人虽然听令,尚未可恃,只因鸟兽乃无关系之物,若遇稍有关系,未必皆能从命,必须逐一试验,方可安稳行事。

  一日,冒顿自以鸣镝射其好马,左右见此马是他心爱,也有不敢射者,冒顿立斩之。又一日,冒顿竟将鸣镝对着自己爱妻射去,左右中有惶恐不敢射者,冒顿又斩之。一众吓得股战,从此死心塌地,不敢违令。

  过了一时,冒顿又出打猎,于路遇见单于一匹好马。急抽鸣镝,向之射去,响声未绝,但见万矢齐飞,有如雨点。只因部下将士,被冒顿斩得怕了,人人提心吊胆,执着弓矢预备,但闻鸣镝之声,觑定方向,不知不觉,自然射去,也不管射的是何人物。冒顿见此情形,心知众人可用,乃往请其父头曼单于,出外射猎。头曼不知是计,便同冒顿出外,冒顿乘间竟用鸣镝射其父王,部下众人亦随鸣镝而射,竟将头曼立时射死。

  冒顿趁势引兵入内,杀死后母及少弟,并不肯服从之大臣,遂自立为单于。

  此信传到东胡,东胡国王,一向自恃强大,今闻冒顿弑父自立,心想匈奴有衅可乘,借此要索,必获利益。久闻其国蓄有一匹千里马,趁此时遣使往来,若其不允,立即兴兵,问其弑逆之罪。想罢,便命使者前往。使者到得匈奴,入见冒顿,道达国王之意。冒顿暗想,此是东胡见我初次即位,人心未定,故特借端求索,我若不允,彼必来伐,不如将计就计以骄其心。

  乃召集群臣会议可否,群臣皆言千里马乃是我国之宝,不可轻以与人。冒顿故意说道:“东胡与我为邻,理应亲睦,奈何爱惜一马,得罪邻国?”遂命将千里马交与来使带去。

  东胡王既得千里马,心中甚喜,以为冒顿畏己,不敢违逆。

  过了一时,又遣使往见冒顿,说是欲得单于一位阏氏。冒顿听了心中虽怒,却并不现于辞色,仍向左右问其意见。左右尽皆发怒,说道:“东胡王如此无道,乃敢来求阏氏,请即发兵击之。”冒顿闻说,假作毫不介意,慨然说道:“与人邻国,如何因一女子,致使失欢。”即装所爱阀氏,送与东胡。东胡王见冒顿竟肯将爱妻奉送,心中愈加骄矜。得步进步,便想侵占土地。原来东胡与匈奴交界之处,中间尚有一段荒地,长千余里,二国皆弃之不居,各在自己界上,沿途掘有土穴,派兵看守,以防敌人,名为瓯脱。东胡王因遣使对冒顿道,匈奴与我交界,瓯脱之外,所有弃地,既不居住,可归我国占领。冒顿又将此事遍问群臣,群臣以为此是弃地,无甚关系,或言可与,或言勿与。冒顿忽然大怒说道:“土地乃国之根本,如何轻易与人,群臣中有言可与者,尽行推出斩首。”冒顿立时全装披挂,持戈上马,下令国中兵队,即日随从进发,如有落后者皆斩。冒顿匹马当先,领着兵队,直向东胡杀去。东胡国王,本来看轻冒顿,未曾设备,忽闻冒顿大兵到来,仓皇迎敌,连战连败。

  冒顿乘胜灭了东胡,杀死国王,掳其人民畜产归国。冒顿既并东胡,乘胜进兵,西破月氏,南破楼烦,白羊,尽夺蒙恬所得故地,侵入中国燕、代等地,又北服丁灵等五国。此时中国正值楚汉战争,无暇顾及外患,所以匈奴日见强大。

  及高祖平定项羽,因燕、代地方,迫近匈奴,韩王信材力武勇,部下又多劲兵,遂将韩王信移到太原为王,以防匈奴,命其建都晋阳。韩王信奉命到了晋阳,因上书高祖,说是本国地近边界,匈奴时常来侵,晋阳地方,距离边界尚远,请将国都,移至马邑。高祖应允。及高祖六年秋,冒顿起了大兵来侵,竟将马邑围祝韩王信被困围中,遣人向高祖求救,高祖立即发兵。韩王信又恐汉兵路远,救应不及,致被匈奴攻破,遂屡次遣使到冒顿军中求和。高祖闻知,疑韩王信怀有异志,遣人责问。韩王信心恐高祖诛之,反将马邑降了匈奴,约与一同来攻太原,故高祖亲自领兵讨之。未知此去胜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卷八"征匈奴娄敬料敌 困白登陈平献谋"

  话说高祖七年冬十月,车驾亲征匈奴。诸将中如周勃、樊哙、夏侯婴、灌婴、靳歙等,皆随驾进征,共计马步兵队三十二万人。一路浩浩荡荡,向北而进。行至半途,探得韩王信与匈奴合兵,南逾句注,进攻太原,已破数城,声势颇大。高祖闻信,催兵前进,前锋到了铜鞮,恰与韩王信军队相遇。两下交战一阵,韩王信败走。汉兵阵斩其将王善。韩王信收集败兵,与其将曼丘臣、王黄等商议,欲立赵氏后裔以维人心,于是访得故赵王之后赵利,立之为王,遣人向曹顿请兵。此时冒顿居住上谷,闻信即命左右贤王,率领马兵万余,与王黄等会合,进至晋阳,又被汉兵击败。韩王信与左右贤王等,领败残兵士,一路迤里北走。高祖入了晋阳住下,遣将领兵,乘胜追至离石,又大破之。冒顿闻得败报,再遣大兵,驻扎楼烦西北,嘱咐将士,须要一连诈败,引得汉兵到来,将士领命而去。

  高祖住在晋阳,见汉兵连获胜仗,便欲长驱北进,又恐匈奴兵势尚盛,边外险远,未敢深入。因闻冒顿现居上谷,定计先遣使者假作通问,就便察看虚实,再定行止。冒顿闻有汉使将到,急嘱咐左右,如此如此。左右奉命,布置已定,方许汉使入见。汉使见了匈奴如此情形,心中暗自窃笑,便回报高祖,说是可击。高祖放心不下,又遣使者多人往看,及至回报,众口相同,都言击之必胜。高祖方始带领将士由晋阳起程,临行又命娄敬再往察看,娄敬奉命去了。高祖大军一路行到楼烦遇着匈奴兵队,战了几阵,匈奴尽皆败走,汉兵随后追逐。

  此时正是十一月时候,又兼塞外地方,异常寒冷,真是风利如刀,雪大如掌,汉兵如何耐得。士卒被冻,手指坠落者,十人之中,竟有二三,其余冻得支体僵硬皮肉坼裂者,更是不计其数。高祖一心要破匈奴,冒着风雪,催兵前进。一日行至广武,却值娄敬回来复命。高祖问他所见如何。娄敬说道:“大凡两国相争,理应各夸所长,今臣到彼,遍观所有人畜,尽是老弱瘦小,此必冒顿设计,故意自露其短,却暗地埋伏奇兵诱我深入。据臣愚见,匈奴实未可击。”高祖见说,心想我前所派使者,将近十人,皆说可击,现已遣兵二十余万,逾过句注,正是兴致之时,他偏来造言惑众,遂怒骂娄敬道:“齐虏,汝本以口舌得官,今乃敢妄言,阻止吾军!”立命左右将娄敬上起刑具,下在广武狱中,一面催趱人马进行。

  高祖性急,自领马兵当先,步兵随后进发。行至平城县地方,后面步兵追赶不上,多半落后。高祖正行之际,忽见匈奴兵马,漫山遍野而来,冒顿率领左右贤王,亲自临阵。周勃、樊哙等急率军队迎敌。只因汉兵远来疲乏,而且不耐塞外寒冷,盼着后面大队接应,偏未到来,战了片刻渐渐抵敌不祝高祖见前面有山一座,遂命将人马尽行上山,周围筑起壁垒固守。

  此山名为白登山,不过是一块高地,形若丘陵,故又名白登台。

  冒顿见汉兵上山,便指挥兵马,将白登山团团围住,高祖与诸将遂被困于围中。原来冒顿先饬部下佯输,引诱汉军深入,又故意将老弱士卒与汉使观看,以骄其心,今闻高祖亲来,心中暗喜,便就平城左右山谷中,埋伏精兵四十万,此乃反客为主以逸待劳之策。高祖不知,致坠其计。

  当日高祖被围,几次饬励将士,奋勇冲下山来,却都被匈奴杀回。高祖心中焦急,自率诸将,登高一望,只见四方八面,密密层层,都是匈奴兵马,围得水泄不通,每方马皆一色。西方尽是白马,东方尽是青马,北方尽是黑马,南方尽是赤马,军容甚觉好看。诸将见匈奴一个个人雄马壮,不觉胆怯,专盼后队前来救援。谁知等候一日,并不见到,及至第二日,依旧寂然。一连过了五六日,毫无动静。汉兵被困山上,起先各人身边尚有随带干粮度日,后来粮尽,只得采取草根木实,聊以充饥,并融取雪水解渴。夜间搭起营帐,随便居祝偏是寒得利害,便到处砍取树木枝叶,煨火取暖。高祖虽然屡亲战阵,经历许多艰难危险,却从未受过此种苦楚,一连数日,饥寒交迫,实在难受,想起娄敬言语,心中懊悔不迭。其时汉兵后队大军,原已到了,平城近旁,却被冒顿遣兵阻住,不得会合一处,连粮草都无从接济。

  直到第六日,高祖心知救兵无望,又见诸将士受饿受冻,面无人色,要想拼命杀条血路逃走,也是不能。思来想去,并无方法,遂向陈平问计。陈平早探知匈奴阏氏,现在军中,于是心生一计,附着高祖耳边,说了数句。高祖依允,立命画工画一美女,务极美丽。画工奉命,费了一日工夫,画完呈与高祖。

  次日高祖选一善通胡语巧于应对之人,作为使者,赍了画图一幅,并许多珍宝,往见匈奴阏氏,吩咐如此如此。使者奉命,带了各物,一马驰下山来,恰值是日大雾弥漫,对面不能见物,使者到得匈奴营旁,遇着兵士,说是奉使来见阏氏。兵士便将他引至阏氏帐前,遣人入内通报。阏氏闻说,即命入见。

  使者见了阏氏,道达汉帝之意,托其向单于前说情,两下各自罢兵。言毕,献上许多珍宝,阏氏看见各物,皆是塞外罕有,心中甚喜,尽行收下。对使者道:“多谢汉帝厚意,我当即向单于言之。但恐我是女流,单于未必肯听我言,未免辜负汉帝的厚意。”

  使者见说,便走近前道:“汉帝尚有一句重要言语,因为与阏氏身上,甚有关系,特遣使臣告闻。”说到此处便向怀中取出画图一幅,双手递上道:“此乃中国第一美女,天下闻名,兹因汉帝被围多日,危急异常,有人献计,请汉帝召到此女,献与单于求和。汉帝依言,数日前已遣使回国,一面又命画工画其容貌,预备先与单于阅看。如果应允罢兵,不日美女到时,便要将她送来。及至昨日,汉帝忽想起此策虽好,究竟有些不妥,只因此位美女,真是天下无双,倘被单于得了,定然为色所迷,夺却阏氏宠爱。素仰阏氏为人贤德,此计若行于阏氏甚是不便,因转念不如先托阏氏说情,并告知此种情节,若是阏氏能趁着美女未至以前,解了此围,放走汉帝,便可将此策作罢。一则中国不至失却美女;二则阏氏也可保全夫妻恩爱。倘阏氏不能想法解救,汉帝迫于无法,只得实行此策,特先遣使臣告明,并将画图呈上一看。此图虽费尽苦心,不过得其仿佛。

  阏氏但看画图,便可想见本人十分美丽了。”

  阏氏接过画图,一边观看,一边听着言语,不觉暗自吃惊。

  心想若使此人到来,我国妇女,都无颜色,此事如何是好。说不得惟有力劝单于,放他走脱,方可保得自己地位。想罢,仍将图交还使者,嘱道:“汝可上复汉帝,我自当极力解救。”

  使者领命,自去回复高祖。因在雾中往来,大众不觉,所以冒顿并不知有此事。

  阏氏打发使者去了,遂往见冒顿说道:“如今汉帝被围多日,后队兵到,不能救出,定又遣人回报,尽起大兵,前来接应。将来汉兵愈到愈多,恐怕敌但不过,纵使战胜汉兵,夺得土地,与我国人风土不合,亦不能占领居祝况且彼此均是一国之主,不宜自相残害。汉帝灭秦破楚,平定天下,亦有神灵辅助,不如放其回去,买个人情,愿单于留意。”冒顿此时,正在想起前与王黄、赵利约期到此会合,如今期限已过,尚未见到,莫非二人与汉通谋。心中方自疑虑,所以一闻阏氏之言,便即依允,传令兵士将围开了一角。此时大雾已散,高祖见了大喜,便欲趁势冲出。陈平说道,匈奴所用兵器,不过弓矢刀矛,并无其他器仗,如今须令军士张起硬弩,搭上两箭,箭镞向外,陛下居中,由诸将保护,徐徐下山,方可走脱。高祖依言,遂命将士各执弩箭,分列两旁。高祖乘车,夏侯婴为御,诸将前后簇拥,一同下山。

  到得山下,高祖望见两边胡骑如林,心中恐惧,急命夏侯婴加鞭速走。夏侯婴记得陈平言语,定要缓缓而行,高祖催促数次,夏侯婴只说无妨,仍然缓辔垂鞭,慢慢前进。冒顿见汉兵从容而过,疑是有计,饬令部下,不必拦阻。高祖与诸将士,因此得脱重围。回到平城,与后队大兵会合一处,诸将遭此困厄,人人愤怒,皆欲与匈奴决一死战,以雪耻辱。未知战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卷九"患匈奴始议和亲 实关中尽徙大姓"

  话说高祖及请将脱出白登之围,到得平城,方与大兵会合,诸将受困七日,尽皆愤怒,欲与匈奴决一死战,雪此耻辱。忽得探报,说是冒顿已引兵回去,诸将便来见高祖,自愿领兵追赶。高祖被胡兵围得怕了,急忙止住道:“冒顿极善用兵,此去必有埋伏,我若追赶,正中其计。况塞外天气奇寒,加以道里不熟,不如暂时罢兵,将来再作打算。”说罢遂传令回车。

  高祖回到广武,立即命人将娄敬释放,对之谢道:“吾不听君言,以致被困白登,皆由以前所遣使者误我,我已尽斩之矣。”于是封娄敬为关内侯,食邑二千户,号为建信侯,又加封汝阴侯夏侯婴一千户。

  高祖南行过曲逆县,偶然上城闲望,见民居稠密,屋舍连云,甚是高大,不禁赞道:“壮哉此县,吾行遍天下,但见洛阳与此地而已。”因念陈平此次献计有功,未曾加赏,于是回顾御史问道:“曲逆户口,共有若干?”御史对道:“当秦时有三万余户,后因兵乱时起,人多死亡逃匿,现在仅有五千户。”高祖遂下诏改封陈平为曲逆侯。陈平随从高祖征伐,前后一共六出奇计,皆得受封加邑。

  十二月,高祖回至洛阳,忽报代王刘喜到来求见。高祖惊讶,急命召入。但见他满面风尘,身上穿着平民服饰,形状甚是狼狈。高祖愈觉诧异,问其缘故。刘喜便将始末诉明。原来冒顿闻说高祖回军,即引兵来攻代地,代王刘喜自幼生长田间,未曾经历兵事,闻说匈奴人马精壮,又知得高祖新在白登被围,料想自己不能抵敌,遂改换装饰弃了城池,由僻路逃回洛阳。

  高祖因刘喜是自己亲兄,不忍加罪,下诏降为合阳侯,封少子如意为代王。高祖回到关中命阳夏侯陈豨为代相,统领赵代边兵,北防匈奴。陈豨奉命去了。

  高祖因想起匈奴时来侵犯,边境无日平靖,甚是忧虑,遂向娄敬问计。娄敬道:“现在天下初定,将士疲困,欲恃武力降服匈奴,势所不能。且冒顿弑父自立,豺狼之性,又不可用仁义化导。如今惟有为长久之计,使其子孙将来称臣归附而已,但此策窃恐陛下不能施行。”高祖道:“如有良计,我何为不能照行,但不知其计若何?”娄敬道:“陛下果能以嫡长公主嫁与单于,厚备妆奁,彼见是汉帝亲女,赠送又厚,为蛮夷所仰慕,一定立为阏氏,所生之子,必为太子,将来可望代为单于。且匈奴贪得汉物,陛下不时将我国所余,彼国所少之物,赠送与彼,又使能言之士,以礼节晓谕之。冒顿在世,固是汉家女婿,冒顿既死,则外孙代为单于,天下岂有外孙敢与外祖抗拒之理?如此则可不用战争,渐渐臣服。若陛下爱惜长公主,不肯远离,但以宗室或后宫之女假称公主嫁之,彼虽匈奴,亦不可欺,窃恐于事无益。”高祖闻言称善。便欲将鲁元长公主许嫁冒顿。吕后闻得此信,日夜啼哭,对高祖道:“妾惟有一子一女,奈何将女弃与匈奴,终身不得见面?”高祖拗她不过,只得将后宫妃嫔所生之女,托名长公主,许嫁冒顿,即命娄敬前往议和结亲。娄敬奉命,束装起程。恰值萧何建筑未央宫成功,前来复命。

  说起未央宫比长乐宫更加壮丽,长乐宫系秦始皇所造,高祖不过略加修饰而已。未央宫却是萧何新造,周回二十八里,正门向北,称为北阙;旁有公车司马门,东面亦有一门,称为东阙;未央前殿,乃就龙首山筑成。东西广五十丈,深十五丈,高三十五丈,殿中正室,号为宣室。此外宫殿楼阁甚多,又有武库收藏甲兵,太仓积贮米谷,工程甚大,至是方始告竣,萧何便请高祖往观。高祖周览一回,见其高大华丽,却故意发怒道:“天下汹汹,劳苦数岁,成败尚未可知,汝建筑宫室,何为如此过度?”萧何答道:“正为天下未定,故可趁此时机,造成宫殿,人民久经劳苦,尚不觉得。况天子以四海为家,若非高大华丽,不足以壮观瞻,且勿使后世更有加增,亦是长久之计。”高祖闻言,遂乃回嗔作喜,因命就其地建筑都城,设立县治,名为长安。此地在秦以前,本是一个乡聚,北隔渭水,正与秦之咸阳宫相对,如今遂成为汉之都城。高祖七年春二月,遂由栎阳迁都长安,独有太上皇贪新丰乐处,仍在栎阳宫居祝光阴荏苒,又过一年。到了九年冬十月,淮南王英布、梁王彭越、赵王张敖、楚王刘交,皆来长安朝贺岁首。高祖遣人往栎阳宫,迎取太上皇到来,升坐未央宫前殿,自率诸侯王将相等,朝贺已毕,大排筵宴,父子君臣,入席饮酒。太上皇回想,自己本是布衣,生长田间,却值七国秦楚之际,天下多故,但求苟全性命,谁知今日竟得身为天子之父,晚景占尽风光,真非意料所及。想到此处,甚是欢喜。高祖见他父亲高兴,便就席上起身,双手亲捧玉杯,行到太上皇面前敬酒,口中说道:“从前大人时常说臣无赖,不能谋生积产,不如兄仲,勤于耕作。今臣所立产业,比起兄仲,不知何人较多?”高祖言毕,群臣皆呼万岁,太上皇与高祖大笑,群臣也忍不住,尽皆大笑。

  于是诸侯王以次上前敬酒,各个开怀畅饮,尽欢而散。

  过了数日,娄敬由匈奴奉使回来复命,说是冒顿应允和亲,已与结约。但暂时议和,未可深恃。臣此次奉使往来,一路留心察看,窃见匈奴所据河南之地,如白羊、楼烦等处,距离长安最近者仅有七百里,若用轻骑,一日一夜可至,此宜预为防备。又现在天下新定,所有六国之后,以及巨族豪宗,所在多有,亦宜妥为安顿。试观秦末各处起兵之人甚众,然惟齐之田姓,楚之昭、屈、景、怀等姓,其势最盛。如今陛下虽都关中,而关中残破,人烟稀少,北近胡寇,东有六国之族,一旦有变,陛下不得高枕而卧。为今之计,莫如将齐楚大族昭、屈、景、怀、田五姓,与燕、赵、韩、魏之后,以及豪杰名家,移居关中。关中旷土甚多,地又肥沃,足容多人,天下无事,可以防胡,诸侯有变,亦可用以征伐。”高祖依言,即命娄敬往办此事。于是照着秦时办法,富家巨族,被迫迁到关中者,共有十余万口。虽说移民垦殖,原是国家一种政策,但所徙者,不是贫民力作之人,却是富豪大姓,于是长安之地,变成五方杂处,游侠之士,盗贼之徒,皆匿迹其中,所以汉时三辅,号称难治。

  以后每遇一帝葬在山陵,便徙人民聚居其地,都由娄敬作俑,遂使秦时虐政,一旦复活,累得当日人民,迁徙不安,种种困难,无庸赘述。

  十二月,高祖行到洛阳,忽有人上书告发赵国丞相贯高谋刺之事。高祖得书大怒,立命逮捕赵王张敖、赵相贯高等,解送洛阳审问。未知此案实情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卷十"高祖谩骂遭刺客 贯高忍死明赵王"

  话说赵王张敖乃张耳之子,汉五年七月,张耳身死,高祖命张敖嗣立为王。适值张敖新丧妻室,吕后因恐高祖将鲁元公主嫁与匈奴单于,故急与高祖商定,许嫁张敖。于是鲁元公主,遂为赵王王后。高祖七年,车驾因事过赵,赵王张敖,闻说丈人到来,亲自出境迎接。到了赵国邯郸都城,直入王宫。鲁元公主出来拜见父亲,便留高祖小住数日。张敖早晚殷勤服侍,亲自奉上饮食,甚属恭敬,也算尽了女婿之礼。

  偏是高祖生性自来傲慢,动辄将人乱骂,此种习气,自少至老,全然不变,况兼如今身为天子,更觉比前尊大。又因张敖是他女婿,便看同自己儿女一般,不加一毫礼貌,张起两足,昂然坐在上面,将张敖呼来喝去,几同奴仆,稍不如意,信口乱骂,全不想张敖纵屑女婿至亲,也是一国之王,现又在他国中,竟不顾他体面。张敖遭此侮辱,只是下气低声,一味顺受,毫不介意。谁知竟惹起赵国群臣贯高、赵午等十余人发怒,要替张敖出气。

  说起贯高、赵午二人,本是张耳门客,平日为人负气,不肯略受委曲。如今二人皆为赵相,年纪各已六十余,却仍是少年心性,偏要好胜,今见此情形,心中实在难受,暗骂我王懦弱。于是大家会聚相议,欲杀高祖。

  众人议定,遂由贯高入见张敖,屏退左右,密说道:“王事皇帝甚恭,皇帝待王太觉无礼,臣请为王杀之。”张敖闻言大惊,急将手指放在口中啮出血来,指天为誓道:“君何出此妄言?记否先王失国,幸赖皇帝,方得复国?泽流子孙,丝毫皆皇帝之力,此恩无可报答,愿君勿再出口。”贯高见说,无言退出,自向十余人述了张敖之语。大众重复商议道:“此乃我等之过,我王为人忠厚,不忍背德,何必与他商议。我等因见皇帝侮辱我王,故欲杀之,又何苦连累我王身上,如今我等自去行事,若得事成,夺了天下,奉归我王,不成我等各拼一身坐罪,也觉干净。”商议已毕,方欲下手预备,不料高祖早已起程去了。众人见此时已来不及,只得搁下。

  过了一年,是为高祖八年,恰值高祖领兵往击韩王信余寇于东垣,寇平之后,高祖传令回京。贯高早已探知消息,预料高祖回时,必由赵地经过,且知他是按照驿站而行,因想起赵地柏人县,是个大站,高祖到此,定就馆舍歇宿一宵。遂与同党十余人密议,暗遣力士数人,各怀利刃,前往柏人馆舍厕中,埋伏等候,高祖到来,定要上厕,便就厕中,将他杀死。

  安排已定,不消几日,高祖果然到了柏人,人得行宫,原想在此歇宿,也是高祖命不应死,忽然心中大动,因问左右道:“此县何名?”左右回答:“县名柏人。”高祖道:“柏与迫音相近,柏人者乃是为人所迫,地名不利,不可在此住宿。”

  遂即传令起行,于是贯高等所谋,又复落空。事虽未成,不免有人知得,渐渐传到外间,却被贯高仇人所闻,心中暗喜,便想借此害死贯高,以报其仇。虽明知连累多人,也顾不得。

  适值九年冬十二月,高祖到了洛阳,贯高仇人便来上书告发。高祖阅书大怒,因见贯高、赵午乃是赵相,其余亦皆赵国官吏,心想赵王张敖定然同谋,立遣武士持诏前往赵国,将张敖、贯高、赵午等十余人捕缚,解到洛阳审问,并通告赵国臣民,如敢随从赵王前来,罪及三族。

  武士奉命,到了赵国宣读诏书,张敖一向不曾知有此事,听了诏书,好似晴空打个霹雳,吃惊不小,此时埋怨诸人,已是无及,只得束手受缚。赵午等十余人,闻此消息,心想不如早寻一死,免得下狱受刑,遭了苦辱,遂各拔出佩刀,自刎而死。独有贯高颜色不变,却见诸人纷纷寻死,气得须髯大张,厉声骂道:“是谁令汝作此事情?我王本未同谋,如今连累被捕,汝等但知自己寻死,更有何人替王伸冤,明他不反?”贯高骂时,诸人早已死尽,只余他与张敖二人。贯高便对张敖道:“王请放心,臣终当表明王之冤枉。大丈夫行事,自作自受,万不至累王受罪。”武士遂将贯高一同绑缚,连张敖装入槛车之中,即日起行,解往洛阳。

  赵国群臣见王与丞相,都成犯人,又有诏不许臣民相随,只得痛哭一场送出国境,各自回家。内有赵国郎中田叔、盂舒等十余人,不肯相舍,自己髡钳,身穿赭衣,假称赵王家奴,随从上路。

  鲁元公主在宫,闻说丈夫被捕,吓得啼哭,心知丈夫并无此意,乃是为人所累,遂急急收拾行装,赶回长安。见了吕后,哭诉求救。吕后闻说,亦自惊疑,便带同女儿,一齐来到洛阳。

  闻说张敖与贯高早已解到,下在狱中,高祖现饬廷尉严行讯办。

  吕后便遣人往狱中探视张敖,回报说是并不受苦,只因狱官知他是天子女婿,情罪未明,自然不敢怠慢。吕后入宫见了高祖,便代张敖辩白,请即下诏赦免。高祖不允,吕后一连说了数次,大意说张敖乃是女婿,他岂不看女儿情分,安肯为此等事。高祖闻言怒道:“假使张做得据天下,他岂少了汝之女儿。”吕后见高祖发怒,因此也不敢再言。

  当日廷尉奉高祖之命,先将贯高提出审问,贯高到堂,慨然直供,并说道:“都是我辈所为,赵王不知。”廷尉心疑贯高袒护其主,不肯实招,便将贯高用刑拷打,一连数日,贯高被打数千,皮开肉绽,血流遍地,只是忍住痛苦,并无一语攀到赵王身上。末后廷尉又将铁条烧红,向他身上刺入,贯高受此种种酷刑,弄得死去复活,身上无一片完肤,仍是执定原供,始终矢口不移,廷尉无法,只得将审问贯高情形,并其口供,上奏高祖。

  高祖见奏,心想难得如此硬汉,不觉失声赞道:“壮士!”因问群臣道:“汝等谁人识得贯高,即行前往狱中看视,可以私情问他,到底赵王有无同谋。”旁有中大夫泄公出班奏道:“贯高与臣同里,臣素识之,此人本在赵国有名,崇尚节义,不轻一诺。”高祖遂命泄公持节前往狱中,此时贯高遍体刑伤,动弹不得,狱吏将他放在鞭舆之中。泄公持节走到近前,贯高闻有人来,仰面一看认得泄公容貌,因问道:“来者莫非泄公?”泄公答应道:“是。”二人久别重逢,泄公见贯高受此苦痛,也觉伤感。贯高长日坐在狱中,正在愁闷,如今得见故人,甚是欢喜,彼此畅谈,一如平日。

  说话中间,泄公因问起谋刺之事,赵王果否知情。贯高被问答道:“凡人谁不爱其父母妻子,今吾自认首谋,三族皆当论死,岂肯专为赵王一人,断送一家性命?只因赵王实不与谋,皆系吾等所为。”于是遂将高祖过赵,如何轻慢赵王,彼等如何发怒,如何设计,从头至尾,述了一遍。泄公知贯高所说,都是实情,便依言回报高祖。高祖始信张敖实是无罪,于是下诏,赦之出狱。

  高祖暗想贯高为人耿直,真算难得,又命泄公前往,将赵王出狱之事,告知贯高,以慰其心,并赦贯高之罪。泄公奉命,再到狱中,向贯高说道:“赵王今已赦出。”贯高闻说惊喜道:“赵王果真赦出乎?”泄公答道:“实已赦出。”贯高心中大喜。泄公又说道:“主上甚重足下,故特命吾持节来赦足下之罪。”贯高笑道:“吾所以忍死一时,致使浑身受伤者,因欲明赵王无罪之故。今王已出,吾可塞责,虽死不恨。况人臣既受篡弑之名,有何面目,再事主上。纵使主上不肯杀我,我心岂不惭愧。”说罢遂将双手自扼咽喉,气绝而死。

  高祖闻说贯高自尽,甚是叹惜。又闻赵国郎中田叔、孟舒等十余人,不避危难,自甘为奴,相随张敖,也是难得,便一起召见,人人对答如流,满朝群臣都辩他不过。高祖暗想道:“原来赵国群臣,皆是贤士。”心中甚悦,遂一律拜为诸侯相及郡守。

  高祖带了张敖,回到长安,下诏降张敖为宣平侯,将代地并归赵国,移代王如意为赵王。却说赵王如意,乃戚夫人所生,戚夫人甚得高祖宠爱,因此家庭之内,又演出一番变故来。未知此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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