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汉野史

     著书立意乃赠花于人之举,然万卷书亦由人力而为,非尽善尽美处还盼见谅 !

                     —— 华辀远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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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百二十一"戾太子末路自尽 田千秋片言悟主"

  话说太子引领败军,逃至复盎城门。此时天色已晚,望见城门有兵把守,后面追兵又将赶到,心中十分惶急。暗想不知何人在此守门,只得上前与之好说,他若肯放我逃出,自不消说;否则惟有用强拼命夺门而出。太子想罢策马近前,定睛一看,为头一个官吏,原来不是别人,正待开言,其人早传令部下大开城门。太子会意,连忙加上一鞭,出得城门,如飞驰去。

  其人见太子已去,仍命将门闭上。诸位欲知此人是谁?原来乃是田仁。田仁亦系卫青门客,现官丞相司直,奉刘屈牦之命把守此门,恰好太子兵败逃到此处。田仁遥望知是太子,心想太子与主上,终是父子之亲,我又何苦做此恶人,不如趁着昏黑之中,假作不知,放他出去。田仁既放走太子,不久刘屈牦领兵从后追至,查问守城军士。据说适才有人到此,司直命即开城,让他出去。屈耗料是太子,因见田仁违令,私自卖放,心中大怒,喝令左右将田仁拿下斩首。左右正待动手,旁有御史大夫暴胜之上前说道:“司直乃二千石官吏,自应先行奏请主上批准,然后行刑,如何擅行处斩?”屈牦听了无语,遂命将田仁释放;一面遣人出城追赶太子,自来奏闻武帝。武帝闻说太子脱逃,心中大怒。命将田仁、暴胜之收拿下狱,使人责问暴胜之道:“司直私纵叛人,丞相斩之,法所当然,大夫何故擅行阻止?”胜之被责惶恐,在狱自杀。武帝又遣宗正刘长乐、执金吾刘敢奉策收取皇后玺绶,卫后自缢而死。黄门苏文、姚定汉将卫后尸身抬放公车令空屋之中,用小棺殡殓,葬于长安城南桐柏亭,卫氏家属,悉数坐死。武帝赏平乱之功,封马通为重合侯,景建为德侯,商丘成为秺侯。下诏有司查明,凡系太子宾客,曾出入宫门者,一律捕拿斩首;其随太子起兵者,照谋反律族诛;官吏士民被太子胁迫从逆者,皆迁往敦煌郡。

  武帝正在分别赏罚,忽有北军钱官小吏上书,告发护军使者任安曾受太子之节,太子并说道:“望将鲜明完好甲仗给我。”

  原来任安因事怒此小吏,加以笞责,小吏怀恨,故来告发。武帝见书自言道:“任安既受太子之节,何以又不发兵?”忽又想道:“是了,此人本是老吏,今见兵起,意欲坐观成败,看是何人得胜,便与合从。此等怀有二心不忠之人,留他何用?”遂命将任安下狱究问,竟与田仁一同腰斩。

  武帝因太子逃走未获,恐其重复起兵前来,乃于长安各城门,设兵把守。武帝自见变起家庭,闹出一场大祸,气愤交加,时发暴怒。群臣各自忧惧,不知所为。却有壶关三老名茂,闻知此事,心中不平,遂来长安,诣阙上书,为太子讼冤。其书道:臣闻父者犹天,母者犹地,子犹万物也。故天平地安,物乃茂成。父慈母爱,子乃孝顺。今皇太子为汉嫡嗣,承万世之业,体祖宗之重,亲则皇帝之宗子也。江充布衣之人,闾阎之隶臣耳。陛下显而用之,衔至尊之命,以迫蹙皇太子,造饰奸诈,群邪错谬,是以亲戚之路,隔塞而不通。太子进则不得见上,退则困于乱臣,独冤结而无告,不忍忿忿之心,起而杀充。

  恐惧逋逃,子盗父兵,以救难自免耳,臣窃以为无邪心。诗曰:“营营青蝇,止于藩。恺悌君子,无信谗言。”谗言罔极,交乱四国。往者江充谗杀赵太子,天下莫不闻。陛下不省察,深过太子,发盛怒,举大兵而求之。三公自将,智者不敢言,辩士不敢说,臣窃痛之。唯陛下宽心慰意,少察所亲,毋患太子之非,亟罢甲兵,无令太子久亡。臣不胜拳拳,出一旦之命,待罪建章阙下。

  武帝得书,颇为感动,将一腔怒气渐渐化去,心中也觉太子枉屈。但因事体尚未大明,不便宜诏赦免。谁知不久忽得官吏报告,寻见太子踪迹,太子却已自荆当日太子由长安逃出,从人四散,太子自与皇孙二人,行至湖县泉鸠里,因见诏书捕拿甚急,遂投到一个相识人家藏匿。

  偏遇其家主人甚是贫穷,因见太子逃难到此,只得收留。太子与皇孙匆忙逃走,身边也未带有金钱,便靠着主人饮食。主人心想太子与皇孙平日锦衣玉食,何等快乐,如今到了我家,不但弄不出丰美饮食,连着一日三餐,都难供给,岂不将他饿坏?

  于是想得一法,督同妻子,昼夜赶做鞋履,自己每日持向街中,卖得钱文,供给太子及二皇孙。太子见此情形,心中过意不去,因想起旧日结交许多宾客,中有一人住在湖县,闻说家甚富足,不如遣人通信,悄悄唤其到来,商量长久之策,免得主人因我费尽辛苦。太子想定,遂告知主人,遣人前往。谁知来人作事不密,走漏消息,竟被官吏得知,便派了吏役多名,往捕太子。

  吏役奉命,到了其家,探知太子在内,呐喊一声,将前后门一齐围祝主人见了,知是事发,急将外门紧闭。吏役一齐动手将门打破,主人自知不免,挺身上前,意欲拦住众人,使太子乘间逃走。吏役见主人阻住路口,吆喝不动,便欲用强闯进,主人死命抵拒,彼此格斗起来,皇孙二人,也来帮助。太子坐在房中,闻得外面一片喧嚷之声,正在惊惶,早见一群人破门而入,知是官吏来拿,自料不能脱身,不如早寻一死,免得受辱。遂将房门闭上,解下腰间丝带,悬梁而死。

  太子既死,主人也被吏役打倒,一命呜呼,连皇孙二人,一同遇害。众吏役一拥上前,望见房门紧闭。有山阳县卒张富昌上前,用力一足蹋倒户扇,入内看时,太子正高挂在梁上。

  新安令史李寿,连忙赶上,抱住太子,解下带来,用手抚摩,早已身冷气绝,知是无救,回报官吏。官吏飞奏武帝,武帝也觉伤感,遂命将太子并皇孙二人,用棺盛殓,就葬其地。武帝此时已觉太子负屈,但因前曾悬赏捉拿太子,又未下诏明赦其罪,如今捕获太子之人不能不加赏赐,以昭信实,乃下诏封李寿为邗侯,张富昌为题候。

  过了一时,刑官承审巫蛊案件,验问起来,多是不实。武帝愈觉太子实被江充胁迫,并无他意,心中异常悔恨。又有高寝郎田中秋上书,极言太子冤枉,书中说是子弄父兵,罪不过笞,天子之子过误杀人,更有何罪?臣曾梦见一白头翁,教臣言此。武帝见书,遂大感悟,立召千秋入见。千秋身长八尺余,容貌甚是俊伟。武帝望见,便觉中意,因对千秋道:“父子之间,人所难言,君独明其不然,此乃高庙神灵使君教我,公当遂为吾辅佐。”即拜田千秋为大鸿胪,下诏族灭江充之家,将苏文缚于横桥上,用火焚死,替太子报仇。武帝怜太子无辜枉死,思慕不已,乃筑思子宫及归来望思台于湖县,天下闻之,皆为悲叹。

  先是太子纳史良娣,生三子一女,长子名进,人皆呼为史皇孙。史皇孙纳王夫人,生一子,名病己,是为皇曾孙。皇曾孙初生数月,适值乱时发生,臾皇孙与史良娣、王夫人皆死,只余皇曾孙系在狱中,后来长大,得嗣帝位,是为汉宣帝。宣帝时追谥太子为戾太子。清谢启昆有诗咏戾太子道:高谋立祀祝深宫,宾客谁教博望通。走犬台前鹦翮动,泉鸠里畔凤雏空。湖边不返筑思子,梦里无辜说老翁。良娣绵绵留一线,戾园寝荐泣秋风。

  当日武帝诸子见武帝年纪已老,未立太子,各谋为嗣。此时齐王刘闳早死,算是燕王刘旦年纪最长,为人颇有才略,博学经书杂说。尤喜星历、算数、倡优、射猎之事,招致游士,在国日久。自闻太子据失败,心想依着次序,自己应得立为太子,但又不便启口,只得设法试探武帝之意。遂遣人上书,自请入京宿卫。武帝见书,知他欲谋太子之位,不觉大怒,将书掷在地上,叹口气道:“生子当置之齐鲁之乡,使习礼义。今乃置之燕赵,果然起了争心,不让之端,由此见矣。”遂喝令将来使推出斩首,从人大惊,逃回报知刘旦。刘旦大为扫兴,只得罢手。又有贰师将军李广利,本是李夫人之弟,意欲拥立昌邑王刘髆为太子,屡与丞相刘屈牦秘密商议。原来刘屈牦子娶李广利之女为妻,彼此儿女亲家,自然结为一气。此时又值匈奴来侵,武帝遂命李广利、商丘成、马通各领兵马,往伐匈奴,三路并进。李广利择定吉日,率众起身,心中记着昌邑王之事。恰值刘屈牦到来送行,未知李广利如何嘱咐,且听下回分解。

卷一百二十二"刘屈牦坐罪伏诛 李广利降胡被杀"

  话说征和三年春三月,贰师将军李广利率兵出征匈奴,题相刘屈牦设宴饯行,亲自送至渭桥。李广利记起昌邑王之事,临行又向刘屈牦嘱咐道:“愿君侯早请主上立昌邑王为太子,将来昌邑王得嗣帝位,君侯长保富贵,更有何忧?”屈牦闻言许诺,二人珍重而别。屈牦回至相府,欲向武帝上请,心中却又迟疑,未敢造次。忽有内者令郭穰向武帝告发,说是丞相夫人因见丞相常遭主上谴责,心中不甘,使巫祭社,诅咒主上,口出恶言。又与贰师将军同谋,祈祷鬼神,欲使昌邑王为帝。

  武帝命将刘屈牦并其妻子下狱,发交有司验问。有司回奏,刘屈牦罪至大逆不道。武帝大怒,下诏将刘屈牦载入厨车,巡行市中示众,遂腰斩刘屈牦于东市,妻子皆枭首华阳街。连贰师将军妻子亦被拿捕下狱,只因贰师未回,故未定罪。

  当日李广利领众七万,道出五原,商丘成领众三万,出西河;马通领众四万,出酒泉,三路同时并进。单于闻知汉兵大出,尽将辎重移入赵信城,北至郅居水上。左贤王亦将人民驱过余吾水六七百里。单于自率精兵等候汉兵交战,商丘成兵一路长驱直入,并无所见,遂即班师回国。单于探得消息,却使大将与李陵领三万余骑追之,两军相遇,商丘成回兵交战,杀退胡兵,整队南行。胡兵不舍,仍旧追来,渐渐追近。汉兵又复转身厮杀,如此一连转战九日,到了蒲奴水边,商丘成传令部下奋勇迎敌,大战一阵。胡兵死伤无数,方始收兵,不来追赶,商丘成得胜而回。马通出兵道经车师之北。武帝恐车师帮助匈奴,阻止汉兵,不得前进,又命匈奴降王开陵候成娩,带领楼兰尉犁危须等六国兵队,围攻车师。车师王率众降汉。马通一路无阻,兵至天山。单于早遣大将偃渠等率二万骑到来邀击,偃渠望见汉军强盛,不敢交战,即行退去。马通全师回国,无所得失。独有贰师将军李广利一去数月,未见回兵。先是武帝出师之前,自用易经占得一卦,乃是大过九五爻,众人详那爻辞,皆言应主匈奴困败。武帝又使方士望气,太史占星,太卜卜筮,并以为吉,说是匈奴必破,时不再得,切勿错过。又道北伐之将,当于鬴山克敌。武帝心念苏武等奉使,被匈奴久留不返,今若示以兵威,或将畏惧送还,遂决计起兵。又卜诸将之中应遣何人,及得卦以李广利为最吉,武帝故多发人马命李广利兵到鬴山,并嘱其不可深入。谁知经过数月,诸将皆回,却不得李广利消息,武帝正在悬念,忽得边吏报告,说是贰师兵败,投降匈奴去了。

  原来李广利兵到塞外,单于早使右大都尉偕同卫律带五千骑,就夫羊句山险要之处,准备遮击。李广利得报,遣部将带领属国骑兵二干前往迎敌,胡兵大败,死伤数百人,其余四散逃走。汉兵乘胜追赶,直至范夫人城。胡兵奔走逃匿,不敢拒敌。李广利正待回兵,忽报长安有人到来。李广利唤人看时,原来却是自己家中门客。只见他满身尘土,颜色张皇,双手呈上家信。李广利接过一阅,方知巫蛊事发,刘屈牦全家被戮,自己妻子株连下狱,不觉大惊失色。急向门客细问始末,门客便将详情述了一遍。李广利心中忧惧,沉思无法。旁有属吏胡亚夫也因避罪从军,见此情形,趁势上前密说道:“闻得夫人公子,皆因巫蛊连累,被困在狱,将军此行,除非立有大功回国,博得主上欢心,或可希望赦免。若回去不合上意,正遇此案发生,岂不一同受罪。到了其时,虽欲望见郅居以北,亦不可得矣。”李广利本意欲回军,今被胡亚夫用言打动,心中狐疑,遂欲深入匈奴,立功于国,事若不成,便向匈奴投降。主意既定,传令部下进兵,一路北上,直至郅居水上。匈奴人众闻风逃过水北,贰师遣护军带领二万人马渡过郅居水。行经一日,适遇左贤王、左大将也统二万胡兵前来,两军合战一日,胡骑死伤惨重,左大将被杀。李广利得胜兵,方拟再行前进。

  军中长史见李广利举动,知其用意,便来与降胡将决眭都尉密议道:“将军怀有异心,意欲行险邀功,不顾他人性命,恐其必败。”遂谋共执李广利,班师回国。谁知机事不密,被李广利闻知,即将长史斩首。心中亦恐军心不服,再生变乱,想两次战胜,回去也可将功赎罪,于是传令班师。

  李广利率众南行,到得燕然山,单于见部下兵队多被胡兵杀败,心中不甘,又料汉兵跋涉往来,人马定然疲倦,正好乘机复仇,遂自率精骑五万,抄出汉兵前面,阻住去路。李广利挥兵进战,混斗一阵,天色已晚,各自收兵,计点军队,各折了许多人马。汉兵远行辛苦,又兼交战一日,筋疲力尽,倒头便睡。谁知单于密遣士卒,乘夜偷往汉军营前,就地上挖掘陷坑一道,深至数尺,一面拔起大队人马,从汉营背后杀人。汉兵从睡梦中惊醒,手足无措。时军中大乱,四散逃生,众将保着李广利夺路走出营前,望见前面并无敌兵。正欲逃走,忽听得一声响亮,前行人马,早已跌入陷坑。后面胡兵大队追至,李广利进退无路,只得率众投降。单于大获全胜,又得李广利,心中甚喜,知他乃是汉朝大将、天子外戚,比起李陵、卫律,身分不同,于是也就十分礼待,以女嫁之。武帝闻知李广利降了匈奴,即命将其妻子处斩。

  李广利在匈奴年余,甚得单于信任,言听计从,卫律见了顿生妒忌。心想向来单于遇事,必来与我商议,一国之中,除却单于,惟我一人权力最大。自从他到之后,单于改变心肠,尽将宠爱移到他身上,若不设法将他除去,何以保全我之地位?卫律因此存心谋害李广利。其时适值单于之母阏氏抱病,卫律心生一计,密嘱胡巫如此如此。胡巫依言,即向单于说道:“先单于阴灵发怒,道是从前祭兵之时,曾祝擒获贰师,将他祭社。今已得贰师,何故不用?阏氏之病,正为此事。”单于一向尊信神巫,只得遣人将李广利执缚。李广利何曾知是卫律陷害,因怒道:“我死之后,定作厉鬼,灭此匈奴。”于是匈奴竟杀贰师,将尸祭社,卫律见除了李广利,心中暗自称快。

  他也全不记从前与李延年何等交好,赖其向武帝荐引,始得奉使匈奴。如今延年家败人亡,只余其弟广利一人,投降匈奴,不加照看,也就罢了;反要起意陷害,致之死地,可见小人万不可与之结交,到头身受其祸,尚不觉悟,真是可怕。闲言少叙,却说匈奴自从李广利死后,忽然天降大雪,一连数月,牲畜冻死不少,人民也遭疫病,所种之黍,皆不成熟。单于记起李广利之言,以为是冤鬼作祟,心中恐惧,便替李广利立起祠堂,岁时祭祀。读者试想李广利如果有灵,便当先杀卫律、胡巫报仇,如今却让他二人安然无恙,可见其鬼不能为厉。单于崇信神巫,为其所欺,又复误认冤鬼为祟。武帝轻听占卜之言,以致丧师失将,此皆迷信之过。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卷一百二十三"轮台诏武帝悔祸 林光宫日磾立功"

  话说武帝自巫蛊事起,太子败亡,李广利又投降匈奴,连遭拂意之事,长日忧郁烦闷,毫无乐趣,愈觉勘破世情,厌倦诸事。因想起求仙尚无效果,现在年纪已老,不趁此时专意从事,无常一到,悔之已晚。武帝想定,遂先召到公孙卿,问他候神多年,有何应验。公孙卿设词推托,仍抱定从前所见足迹,做他凭据。武帝见他不济,便想仍到海上一行。征和四年春正月,武帝命驾到了东莱,遂至海上,召集方士,逐一考问。人人皆言望见神山,但被逆风倒吹,不得前往。武帝亲临海畔,遥望天水相连,一碧无际,此时万念都绝,仿佛云水空明之中,别有一番世界。便命左右预备船只,择定吉日,沐浴斋戒,亲自浮海求仙。群臣闻知,都来谏阻,武帝执意不从。正欲登舟出发,忽然起了一阵大风,吹得海中波浪,汹涌如山,霎时间天昏地黑。但听海水冲激,如同千军万马之声。武帝也觉恐惧,遂绝浮海之想,在海上留连十余日,方始回銮。

  武帝一路上观风采俗,访问人民疾苦,方想起连年东征西讨,南发北战,虽然开拓土地,降服蛮夷,却弄得人民室家离散,生计困穷。又念自己崇信神仙,也算十分恳挚。平日招致方士神巫,祈祷太乙神君,遍祭名山,广立台观,费尽心思财力。不但未得福报,反因此发生巫蛊之狱,竟至萧墙祸起,妻死子亡,算来都是我平日造作许多罪过,所以结局得此报应。

  想到此处,不禁满身冷汗,深自追悔,遂立意痛改前非,专务安民息事。一日行至钜定,此时三月天气,正是耕田时候,武帝意欲人民务农,便就此处举行亲耕之礼。事毕起驾,顺路前往泰山。

  武帝既到泰山,重修封禅,亲祀明堂,礼毕召见群臣,说道:“朕即位以来,所为狂悖,致使天下愁苦,悔已无及。自今以后,凡事有伤害百姓糜费天下者,一概罢去。”田千秋便趁势说道:“方士言神仙者甚多,并无明效,徒费官钱,请皆罢遣。”武帝点首道:“大鸿胪之言是也。”遂命将诸方士一律遣散。此后武帝每对群臣言及求仙之事,自叹往日愚惑,致为方士所欺,天下岂有神仙,尽是妖妄;惟有节食服药,或可少病而已。到了夏六月,武帝回至甘泉宫,下诏拜田千秋为丞相,封富民侯,以示休养人民之意。

  此时却有搜粟都尉桑弘羊,不知武帝用意,约同丞相田千秋、御史大夫商丘成奏言,西域轮台东有水田五千顷以上,土地温和肥美,可遣卒屯田,置校尉分头看护,募民壮健敢往者到彼垦田,并筑亭障以威西域。武帝遂下诏深陈既往之悔。其诏书道:前有司奏,欲益民赋三十,助边用,是重困老弱孤独也。

  今又请遣卒屯田轮台。轮台西于车师千余里,前开陵侯击车师,虽降其王,以辽远乏食,道死者尚数千人,况益西乎?乃者贰师败,军士死亡离散,悲痛常在朕心。今又请远田轮台,欲起亭隧,是扰劳天下,非所以优民也,朕不忍闻。当今务在禁苛暴,止擅赋,力本农,修马复,令以补缺,无乏武备而已。

  武帝既下此诏,由此不再出兵,后人因称为《轮台之诏》。

  读者须知武帝本是极聪明人,但因溺于嗜欲,沉迷不悟。如今屡遭变故,痛定思痛,一旦悔悟,便将从前所为全然改变。虽由天资不凡,究竟得力在于曾读儒书,明得道理,不比秦始皇一味自私自利,专任申韩之术,惨酷寡恩,所以汉家天下,竟得保全无事。闲言少叙。一日武帝驾坐未央宫,忽报匈奴遣使持书到来。武帝将书开看,其书道:南有大汉,北有强胡。胡者,天之骄子也,不为小礼以自烦。今欲与汉开大关,娶汉女为妻,岁给遗我蘖酒万石,稷米五千斛,杂绘万匹,他如故约,则边不相盗矣。

  武帝见书中来意,是求和亲,便交群臣会议。群臣因其言辞傲慢,要求过奢,决议不许其请,遣使报答。大鸿胪田广明献计,请募囚徒送匈奴使者,乘便刺杀单于报怨。武帝心想匈奴得汉降人,搜索甚严,岂易行刺?若被发觉,徒贻笑柄,且此等举动,五霸尚不肯为,何况堂堂中国,遂不听田广明之言。

  仍照群臣所议,遣使回报匈奴。使者到了匈奴,入见单于。单于问道:“闻汉新拜丞相田千秋,此人素无名望,天子何由进用?”使者答道:“乃因其上书言事之故。”单于听了笑道:“若果如此,是汉置丞相,并非任用贤人,只须一妄男子上书,便可取得。”使者无言对答,及至回国,将言告知武帝。武帝大怒,以为使者辱命,意欲将他下狱办罪,左右代为恳求,良久,武帝方始赦之。说起田千秋本齐国诸田之后,迁居长陵。

  千秋为人,无甚才能学术,又无门第功劳,特因一言点醒武帝,不过一年,便取宰相封侯,真是世所罕见,无怪单于诧异,便连千秋自己也想不到。但他秉性厚重,颇有智略,居位能称其职,比起前后几个丞相,算是较胜。

  千秋自为丞相,因见武帝连年惩办巫蛊,诛罚尤多,群臣恐惧,便想设法宽解帝意,安慰众心。乃与御史大夫九卿等同向武帝称颂功德,捧觞上寿。劝帝施恩惠,缓刑罚,玩听音乐,颐养精神,为天下自寻娱乐,武帝辞道:“朕实不德,致召殃咎,自左丞相与贰师阴谋逆乱,巫蛊之祸,流及士大夫。朕痛士大夫常在心,数月以来,日仅一食,更有何心听乐?至今余巫脱逃,祸犹未止,阴贼侵身,远近为蛊,联心甚愧,何寿之有。谨谢丞相二千石各归官舍,勿复有言。”田千秋闻命,只得率领群臣退出。

  光阴迅速,过了一年,是为后元元年。时值六月,武帝避暑林光宫。一日清晨,武帝高卧未起,忽听得外面有人大呼道:“马何罗造反!”武帝惊醒,连忙起身,走出房门,却见侍中驸马都尉金日磾双手将马何罗紧紧抱祝马何罗极力撑拒,不得脱身。此时左右闻声各持兵器赶到,见此情形便一拥上前,欲将何罗杀死。武帝恐忙乱之际,伤了金日磾,急忙阻住众人,切勿动手。马何罗知事已败露,吓得手软,却被金日磾双手力扼其颈,掷下殿来。左右赶上将马何罗捆绑,搜出利刃,拥到武帝面前。武帝问他何故造反。马何罗料难抵赖,只得据实供出。

  原来马何罗官为侍中仆射,素与江充异常亲密。及太子据起兵,何罗之弟马通与太子力战,得封重合侯。后武帝查知太子受冤,尽诛江充宗族党羽,马何罗兄弟心恐祸连自己,遂谋为逆。何罗日侍武帝,意欲行刺,自有机会可乘。但是事关重大,心中担着惊恐,神色不免张皇。偏遇金日磾诸事留心,觉得马何罗甚属可疑,又未曾得有谋逆凭据,不敢告发,惟有暗中察其动静,与之一同出入,寸步不离。马何罗见日磾紧紧相随,亦觉其意,因此过了许久,不得行刺。马何罗心想,须乘金日磾不在,方好下手。此时恰好金日磾先一日患了小病,卧在殿旁直庐。马何罗心中暗喜,遂使其弟马通并小弟马安成假传诏书,夜出宫门,发兵前来接应。到了是日早晨,何罗从外走入,料得武帝未起,日磾卧病,正好行事。于是取出一把利刃,藏在袖中,直由东厢上殿,便想闯进卧房,刺死武帝。谁知日磾自从昨日卧了一日,次日天明,觉得病势轻减,便起身前往厕上,方才走到厕所,忽然心动,立即回入殿中,到了武帝卧房门口坐下。及至马何罗走到殿上,一眼瞥见日磾坐在一旁,出于不意,因大惊变色。但是已发难收,事在必行,何罗便奔向卧房,意欲入内。谁知举步慌张,误触宝瑟,跌到地上。

  日磾觉他谋反无疑,便趁势上前双手抱住,大叫起来,因此破获。武帝又命奉车都尉霍光、骑都尉上官桀往捕马通、马安成并其同谋之人,一并交与有司审究,遂皆伏诛。

  金日磾字翁叔,本匈奴休屠王太子,休屠王与浑邪王约同降汉,后又反悔,遂为浑邪王所杀。日磾与母阏氏弟伦俱没入官,送黄门养马,时年才十四岁。过了数年,武帝一日正在宴乐,传令召取黄门所养之马到来阅看。日磾随同马夫数十人,牵马走过殿下,武帝逐一阅看。此时后宫妃嫔满前,一众马夫,无不偷眼观看,独有日磾低头走过,不敢侧视。武帝见日磾身体长大,容貌端严,所养之马又甚肥壮,心中觉他不同常人,问其姓名家世,日石磾一一对答,武帝方知乃是休屠王太子。

  因他胡人,未有姓名,遂想到休屠王曾作金人祭天,于是赐姓为金,即日赐以汤沐衣冠,拜为马监,未几迁为侍中驸马都尉。

  日磾既得武帝亲近,日常举动,不曾稍有过失,武帝甚加信爱,赏赐至千金,出则骖乘,入侍左右。一班贵戚见了,背地怨道:“主上得一胡儿,何故如此贵重?”武帝听说,愈加亲厚日磾。

  日磾之母教导二子甚有法度,武帝闻而嘉欢。其母既死,武帝命画其像于甘泉宫,题其上曰“休屠王阏氏”。日磾出入,见画必拜,对之涕泣,良久始去。

  日磾生有两子,皆为武帝弄儿,常在帝侧。弄儿年幼无知,又与武帝戏弄已惯,一日武帝会在殿上,弄儿从后越登御座,抱住武帝颈项。日磾在前望见,不敢开言,只将两目怒视弄儿,弄儿心畏其父,连忙退缩下来,且走且哭道:“翁怒。”武帝便对日磾道:“汝何故向吾儿发怒?”日磾见武帝纵容其子,心中甚是忧虑。后日磾长子年已长大,不知谨慎,竟在殿下与宫人调戏,适被日磾撞见,恶其淫乱,心想若不除之,将来必至连累全家,遂将长子杀死。武帝闻知大怒,召到日磾,大加诘责,日磾顿首谢罪,因备言所以当杀之故,武帝心中痛惜弄儿,为之泣下。后来转念日磾杜渐防微,甚有见识,反加敬重。

  日磾在武帝左右数十年,未敢定睛视帝,赐出宫女,亦不敢近。

  武帝欲纳其女于后宫,日磾辞谢不肯,其谨厚如此。此次擒捕马何罗,尤见忠节,遂与霍光同受托孤重任。未知武帝如何托孤,且听下回分解。

卷一百二十四"防后患婕妤赐死 颁遗诏武帝托孤"

  话说武帝素体本健,即位以后,虽然耽玩声色,却善行导养之术,所以体气常觉强壮。年至六十余,发尚不白,容颜转少。此时一意求仙,服药辟谷,少近妇女。及巫蛊祸起,武帝心中懊悔,从此闷闷不乐,身体渐瘦。此次又被马何罗谋刺,意外受惊,但觉长日惨惨不乐。自知不久人世,便想就诸子之中择立一人为太子。因想起燕王旦年纪虽长,但前次上书,求人宿卫,已怀争位之心,后又藏匿亡命,被有司发觉,削其三县,断不可立之为嗣。其次则广陵王胥,生得壮大多力,能空手与猛兽格斗,然性喜游乐,做事每多过失,亦非人君之度。

  至昌邑王髆又不幸早死,惟有少子弗陵,可使承嗣帝位。

  说起弗陵乃赵婕妤所生。赵捷妤本齐国人,家居河间,其父因事坐罪,身被宫刑为中黄门,早死。婕妤少好清净,忽得一病,卧床六年,两手十指弯曲成拳,擘之不开,饮食少进。

  恰值武帝巡狩,行过河间,望气者进言,此间出有奇女,是个贵人,当在东北地方。武帝依言,即遣近侍向东北一带挨家推问,恰好问到赵捷妤家中,知有此女,便将她带来复命。武帝召入,见其容貌甚美,但是两手皆拳,武帝使数十人擘之不开。

  遂命近前,亲自披之,两手随即伸开,忽于掌中得一玉钩。武帝心中甚觉奇异,由此进幸,号为拳夫人。后进位婕妤,所居之宫,名为钩弋,故又号为钩弋夫人。武帝甚加宠爱,太始三年,生下一子,取名弗陵,又号钩弋子。赵婕妤怀孕十四月始生此子。武帝道:“闻说古帝唐尧十四月始生,今钩弋子也是如此。”乃名其出生之宫门为尧母门。钩弋子年到五六岁,身体长大,天性多智,武帝以为肖己。又因其出生与众不同,加倍心爱,早欲立为太子,但因年纪太小,其母赵婕妤,又系青春年少,放心不下,以此迟疑未决。

  到了后元元年秋七月,钩弋子年已七岁,武帝决计立之为嗣,但有两事须先办妥。第一须择大臣为之辅佐,就朝中大臣而论,丞相田千秋,为人虽然厚重,用事未久,难胜重托。此外御史大夫以及九卿,也无可以信任之人。再看近待之中,金日磾固然可托,但他又是胡人,难服众心。选来选去,惟有霍去病之弟奉车都尉霍光,随侍左右,出入宫禁二十余年,小心谨慎,未尝有过。可以肩此重任。此时且慢发表,免得群臣疑忌。先行授意霍光,使之知悉。武帝想定,遂命黄门画工画周公负成王朝诸侯之像,赐与霍光,武帝即择定霍光辅佐嗣子。

  第二便想处置赵婕妤以绝后患。一日武帝在甘泉宫,借事责备赵婕妤。赵婕妤素得宠幸,此时见帝发怒,不知何故,心中惶恐,脱下簪珥,叩头谢罪。武帝见了,甚不过意,忽又想到将来之事,也顾不得平日恩爱,便喝令左右送往掖庭狱中。左右应声上前,将赵婕妤带了便走。赵婕妤自想并无大过,主上竟下此绝情,忍不住一阵心酸,待要开言问个明白,无奈喉中哽咽,连一句话都说不出,但频频回过头来望着武帝。武帝也觉凄楚,只得咬定牙根说道:“速行,汝再不想望活。”赵婕妤到了狱中,武帝遣使赐死,即葬云阳。是日大风扬尘,闻者皆为伤感。武帝心中暗自痛惜。过了数日,武帝闲居宫中,因问左右道:“赵婕妤死后,大众议论如何?”左右答道:“人言陛下将立其子,何故竟杀其母?”武帝道:“此非一班愚人所知,从古国家所以生乱,由于主少母壮。女主独居,骄恣淫乱,任意妄为,群臣莫能禁阻,汝不见吕后即是如此。”左右听了,方知武帝用意。读者试想武帝思患预防,固有深意,但不想另谋善法,竟忍割爱置之死地,此种举动,真是专制君主之雄,只苦了赵捷妤,死得不明不白。

  过了一年,正值春日,武帝驾幸五柞宫。此宫有柞树五株,每株大至三人合抱,枝叶阴森,荫庇数十亩地。宫西有青梧观,观前有三株梧桐树,树下东西排列石麒麟二枚,胁上刻有文字,乃是秦始皇骊山墓中之物。石麒麟头高一丈三尺,在东者前脚左边折断,断处鲜红如血,时人因相传为神物。此处本是离宫,武帝不过偶然到来游玩,谁知忽得一病,渐渐沉重,不能回到长安。霍光随侍在旁,见武帝病势危险,遂乘间涕泣问道:“如有不讳,当立何人为嗣?”武帝听了说道:“君未知前次赐书之意乎?立少子,君行周公之事可也。”原来霍光自少未读儒书,不知周公辅佐成王是何故事,所以虽得武帝赐书,并未领会,至是闻言,方始明白,因顿首让道:“臣不如金日磾。”日磾闻言,也上前让道:“臣乃外国人,不如霍光。若使臣辅佐少主,早被匈奴看轻,以为中国无人。”武帝遂对霍光道:“汝二人不必互相推让,并当受我付托。”二人只得无言退下。

  武帝即命霍光、金日磾辅佐幼主,又就朝臣中选出御史大夫桑弘羊、太仆上官桀,做他二人帮助。桑弘羊本是武帝旧人,不消细说;上官桀乃上郢人,少为羽林期门郎,数从武帝微行。

  一日武帝车驾行上甘泉山,半途忽遇大风,车上之盖,被风力制住,以致车马难行,左右遂将车盖解下,交与上官桀执在手中。上官桀两手持盖,随车而行,并不稍离。少顷又值暴雨大至,上官桀奋力擎盖,遮住武帝,大风吹他不动。武帝见其膂力甚大,暗暗称奇,拜为未央厩令。武帝生性爱马,不时到厩阅看。偶因患病,多日未曾看马,及至病愈,见所养之马多瘦。

  武帝向上官桀发怒道:“汝以为我不再见马,所以无心喂养。”便欲将上官桀下狱办罪。上官桀情急计生,连忙叩首说道:“臣闻圣体不安,日夜忧惧,意实不在于马。”语尚未毕,眼中早已流泪,在上官桀不过一时急智,希望借此免罪。武帝却信为忠实,由此亲近,得为太仆。

  当日武帝自知不起,下诏立弗陵为皇太子,以霍光为大司马大将军,金日磾为车骑将军,上官桀为左将军。又召到丞相田千秋御史大夫桑弘羊,五人皆拜于卧室床下,同受遗诏,辅佐少主。二月乙卯,武帝驾崩五柞宫中。先一日武帝白昼卧在床上,久之不醒,左右近前观看,见帝颜色不异平常,但是已无气息。到了次日,颜色渐变,双目紧闭,群臣方始发丧,移入未央前殿,举行殡殓。三月甲申,葬于茂陵。群臣议上庙号为孝武皇帝。

  武帝自十六岁即位,在位五十四年,享年七十岁,中间计共改元十一次。综计生平,崇儒术,兴太学,改正朔,定历数,举贤良,成立汉家一代制度。其功业尤著者,北逐匈奴,南平两粤交址,东灭朝鲜,西通西域,开拓土地,宣扬国威,为西汉极盛时代。但是内多嗜欲,好女色,慕神仙,屡出巡游,大兴土木,天下因此多事。又信任计臣,搜括民财,委用酷吏,枉害人命,因之民穷财尽,盗贼纷起,卒至巫蛊祸发,妻子不保。幸晚年悔过,一改前非,得免亡国之祸。论起雄才大略,在专制君主中,也可算是第一了。武帝不但生前做事与人不同,便连死后也有许多灵异之处。据当日传说,武帝死后,停灵未央前殿,近臣早晚上祭,祭毕撤退祭品,见逐件翻动,似乎有人食过一般。及葬后,所有姬妾,皆移到茂陵园居住,常觉武帝前来亲幸,有如平日,旁人却并无所见。霍光闻知此事,遂多派宫人居住园中,一直添到五百人,方始绝迹。及昭帝始元二年,有官吏告发人民盗用御物。霍光将物调来验视,见其上题有文字,乃是茂陵中殉葬之物。因问其人,此物何从而来,据说是由某处买得。霍光心疑安葬之日官吏未曾谨慎,以致被人窃取,遂拿将作匠下狱究问。过了年余,邺县地方又有人手持玉杯,到市上求卖。官吏见了,疑是御物,意欲上前捕拿,忽然不见,只将玉杯收得送上霍光。霍光细看,又是茂陵中物,遂召官吏到来,亲自动问,其人相貌如何,身上穿何衣物。官吏逐一告知。霍光细想所说形状,甚似先帝,莫非是先帝显灵。

  默然片刻,遂命赦出将作匠,不复追问其事。又过年余,茂陵令薛平忽见武帝白日现形,对他说道:“吾虽去世,仍是汝君,如何任听吏卒到我陵上磨洗刀剑?”说罢,忽然不见。薛平甚是骇异,急召所属吏卒,推问其事。却原来陵旁有块方石,吏卒常在此偷磨刀剑,薛平遂急晓谕禁止。一时众人闻知武帝种种灵迹,无不惊异,宣帝时加上武帝尊号称为世宗。清谢启昆有诗咏武帝道:学仙妄意鼎湖攀,雄略军容动八寰。玉检封中呼万岁,金童海上引三山。蚕丛远自牂牁辟,龙种新从渥水还。独幸直臣客汲黯,时闻谠论一开颜。

  武帝既崩,霍光等遵奉遗诏,率领群臣,请皇太子弗陵即位,是为昭帝。未知以后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卷一百二十五"职供养盖主入宫 谋篡夺燕王遇赦"

  话说武帝驾崩之后,大将军霍光等受遗诏,奉太子弗陵即皇帝位,是为昭帝。昭帝时年八岁,未能亲理朝政,一切事务皆由顾命大臣主持。论起顾命大臣,本有五人。在武帝之意,却专注重霍光,故遗诏令霍光秉政,领尚书事,以金日磾、上官桀为之辅佐,至丞相田千秋、御史大夫桑弘羊不过守职奉行而已。霍光既受武帝重托,深恐自己作事或有过失,每当朝会之日,常对丞相田千秋道:“光与君侯同受遗诏,今光治内,君侯治外,尚望有以教之,使光得无负天下。”田千秋听说答道:“将军第留意,天下自蒙将军之赐。”霍光屡次请问,田千秋竟无一言。桑弘羊见丞相尚不干涉,自更不敢多口。至金日磾及上官桀又皆与霍光连姻,彼此又甚相得,且遗诏令其辅助霍光,是事不敢自出主见,所以用人行政之权,皆归霍光掌握。

  当日霍光初次当国,一举一动,朝野之人无不十分注目。

  霍光生得容貌洁白,眉目疏朗,须髯甚多,身材不过中人,并不高大,素性沉静细密。自从武帝崩后,日夜在宫办事,殿中郎仆射见光出入宫门,上下殿廷,所行之路,所立之处,似有一定地方,心中觉得奇异。于是就其行立之处,暗地做个记号,等候霍光到时,留心察看,居然不差一尺一寸。心想霍光为人如此端重,真是大臣气度,十分拜服。读者须知此时武帝新崩,昭帝年幼,又兼巫蛊。初息,人主未安。霍光身负重大责任,处此危疑地位,何等艰险,好在他谨厚镇定,所以得保无事。

  虽然如此,尚不免小受虚惊。一夜霍光住宿宫中,已是解衣就寝,忽有数人踉跄走入,报说殿中出现怪异。霍光急起披衣,走到殿中,但见宿卫郎官,分头乱窜,人声喧嚷,闹成一片,也问不出是何原因。霍光见此情形,恐是发生变故,心中虽然吃惊,却也安详不乱,因想起玉玺关系重要,立即遣人召到管理符玺郎官,欲收取玉玺,以防不测。郎官闻召到来,霍光命其将玺交出。郎官闻言惊讶道:“符玺乃臣职掌之物,非奉诏命,何得私相授受?”霍光见郎官不肯交出,仓皇之际无暇与之细说,便欲上前夺取,郎官不知霍光用意,见他用强来夺,连忙退开数步,一手紧执玉玺,一手按住剑柄,厉声说道:“臣头可得,玉玺不可得也。”霍光见此郎官愿以性命守护玉玺,不惟不怒,心中反加敬重。遂告知己意,令其加意保管。此时众人闹了一回,也就渐渐安静。霍光细问情由,原来众人因武帝停灵未久,俱觉心虚,又兼夜间黑暗之中,疑神疑鬼,自相扰乱,其实并无甚事。霍光到了次日,遂下诏将管理符玺郎官增加俸禄二等。人民闻知此事,皆说霍光秉心公正,由此人心悦服。霍光自从此次吃惊之后,心想主上幼小,饮食起居需人照顾。如今赵捷好既死,所有先帝妃嫔,大抵出居茂陵园,宫中更无可靠之人。自己日理政务,又无余暇兼顾,万一变生意外,防范不及,主上偶有差池,我将何以对先帝。因想起武帝之女鄂邑公主,嫁与盖侯王受为妻,现在王受已死,其子王文信嗣爵,公主寡居无事,何不请她常住宫中,照料一切。霍光想定主意,遂加封鄂邑公主食邑,称为盖长公主,令其入宫供养昭帝。又追尊赵捷好为皇太后,就其葬地起陵,号曰“云陵”。

  过了一年,改元为元始元年。霍光见昭帝亲兄为王者,惟有燕王刘旦、广陵王刘胥,又帝姊亦只盖长公主一人,因体贴昭帝之意,下诏加封燕王、广陵王、盖长公主各一万三千户,并加赐燕王钱三千万。广陵王及盖长公主受封,并无异说。独有燕王,因加封赐,转又生出事来。

  先是燕王刘旦自以年长应嗣帝位,所谋不遂,心中郁郁不乐,便存篡夺之意。及武帝驾崩,昭帝即位,赐与诸侯王玺书告知丧事。望书到了燕国,燕王刘旦得知武帝凶信并不悲痛。

  群臣劝令举哀,刘旦却不肯哭,一心谋夺帝位,故意借词说道:“玺书封函甚小,京师疑有变故。”遂遣心腹近臣寿西、长孙纵之、王孺等前往长安,借问丧礼为名,秘密探听消息。诸人奉命到了长安,王孺素识执金吾郭广意,因向之私问道:“帝因何病而崩?现在立者何人之子?年有几岁?”郭广意答道:“吾当时待诏于五柞宫,忽闻宫中喧言帝崩,诸将军共立太子为帝,年八九岁,先帝葬时,亦未出送,此外别无所知。”王孺见广意说得不明不白,遂与诸人商议,意欲寻见盖长公主问明详情。谁知盖长公主已奉召入宫,住在宫中,不得见面,此外无从探听,遂将郭广意言语归报刘旦。刘旦听说,正中其意,因说道:“主上临崩,未闻有何言语,盖长公主又不得见,此事甚属可怪。”乃又命中大夫至京上书,请于各郡国设立武帝宗庙,欲以试探朝廷之意。霍光见书,不允其请。刘旦愈加不悦。

  此次朝廷赐钱三千万,加封万三千户,刘旦不但不喜,反发怒道:“我当为帝,更受何人之赐!”但他口中虽然如此言语,仍将封赐收受。暗地却与中山哀王之子刘长、齐孝王之孙刘泽等,密谋造反。先欲收揽国权,乃诈言曾受武帝之诏,许其亲理政事,修饬武备,以防变故。刘长又为刘旦拟一命令,晓谕群臣。群臣不知,信以为实,于是刘旦遂掌握一国之权。

  时有郎中成轸知得刘旦意思,乘间进言道:“大王失职,但当起而索取,不可安坐而得。大王若肯起事,国中之人下至女子,皆攘臂愿为大王效力。”刘旦见说,决意举兵,因对众宣言道:“前此高后假立子弘为皇帝,诸侯拱手事之八年,及高后崩,大臣诛诸吕,迎立文帝,天下始知少帝非孝惠之子。今我乃武帝长子反不得立,上书请立庙又不见听,况我安得别有弟在。

  今大臣所立者乃大将军之子,天下当共伐之。”一面使刘泽作成文书,遣人散布各郡国,欲以摇动人心。刘泽又欲自归临淄,招集党羽,约期与燕国一同起兵。商议既定,遂即起程回齐。

  刘旦自刘泽去后,招集各地亡命,充当士卒。又收聚民间铜铁,制造兵器。不时亲自出外阅操,每出入僭用天子仪仗,左右近臣皆称侍中。时有郎中韩义等见刘旦反谋已露,屡行苦谏。刘旦大怒,遂将韩义杀死。一时因谏被杀者竟有十五人,此后也就无人敢谏。刘旦一心预备为帝,兴高采烈。一日召集大队兵马,带同官吏,前往文安县大猎。一则练习兵卒;二则待至预定期日到来,以便举事。岂料期尚未到,却被朝廷发觉。

  原来刘泽回到临淄,谋杀青州刺史隽不疑,起兵与刘旦响应。事尚未行,却被刘成闻知,急告隽不疑。不疑乘其无备,分遣吏役将刘泽及其党羽捕拿下获,奏闻朝廷。朝廷遣人前往查办,究出同谋诸人,燕王刘旦自然在内,有司请捕刘旦治罪。

  霍光心想刘旦乃先帝长子不得嗣位,不免心怀怨望,照理虽应办罪,但我辅政未久,便兴大狱,杀戮亲支,恐诸侯王及宗室心抱不安,反疑我有异志,不如遣使宣布受诏托孤始末,以释其疑;再责其无故起兵之罪,使之悔过自新,谅不敢复谋篡夺。

  霍光想定,遂遣使责问刘旦。刘旦恐惧伏罪,对使者叩头谢过。

  使者回报霍光。霍光乃下诏有司道:“燕王至亲,勿得究治。”但将刘泽等正法,擢隽不疑为京兆尹。未知以后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卷一百二十六"奉贤母不疑著名 冒太子方遂伏法"

  说话隽不疑字曼倩,乃渤海人,自少学习《春秋》,一举一动必合礼节,以此人皆敬重,名闻州郡。武帝天汉二年,山东盗贼大起,暴胜之奉命为直指使者,身服绣衣,手持斧钺,督察郡国,逐捕盗贼。官吏稍不如意,便遭诛戮。一路所过,被杀之人甚多,威振一时,官吏莫不恐惧。暴胜之用法虽甚严猛,却知敬重贤人,素闻隽不疑之名,及到渤海,即遣吏往请不疑,欲与相见。吏人奉命到了不疑家中,传达暴胜之之意。

  不疑因见暴胜之杀戮太甚,也想趁此进言劝谏,于是慨然应诺,命吏人先行回报,自己人内换过衣服,头戴进贤冠,腰悬具櫑剑,身佩玉环,宽衣大带,装束异常齐整。行到胜之门口,递上名帖求见。门下吏人见不疑身旁带剑,以为此是凶器,欲使解下,方许入内。不疑说道:“剑乃君子武备卫身之器,不可解下,若不许入见,便请退去。”吏人无法,只得入内通报。

  胜之命开阁门,延请入内。

  隽不疑见请,昂然走进。暴胜之坐在堂上,远远望见不疑容貌尊严,衣冠高大,不觉肃然起敬。立即起身下堂,曳履迎接。彼此初见,各致谦让,于是登堂脱履,就席坐定。不疑以手据地说道:“伏居海滨,闻暴公子威名久矣,今始得望见颜色,亲奉话言,实为生平之幸。窃有一言奉告,大凡为官吏者太刚则折,太柔则废,威行加之以恩,始能立功扬名,永享禄位。”胜之闻言,心知不疑非同常人,敬纳其戒,优加礼待。

  问以当时应行之事,不疑对答如流,深合胜之之意,畅谈至夜,方始辞去。

  当日暴胜之门下从事,皆向各州郡选取能吏充当,今闻不疑来见,遂立在屏后,侧耳听其言语。谁知不疑一见胜之,便即用言规谏,闻者无不吐舌,只因暴胜之奉命出使,掌握生杀之权,何等威严!众人见了,先存恐惧之心,安敢直言触忤其意。独有不疑侃侃而谈,全无惧色,居然能得胜之听从,殊出众人意料之外,所以异常惊骇。胜之既赏识不疑,遂上表向武帝保荐。武帝召入京师,不久即拜不疑为青州刺史。至是因捕获刘泽有功,擢为京兆尹,赐钱百万。

  隽不疑自为京兆尹,令行禁止,京师吏民服其威信,部下肃然,安静无事。不疑家有老母,迎到官署奉养。每遇不疑出巡属县,讯问囚徒,回至官署,其母便问不疑,此行审问人犯,从中必多冤屈,有无替他申理,救活几人。不疑若对说某案办得太重,现已从轻发落,某人身受枉屈,已为释放,其母闻言,心中甚喜,饮食笑语,比平日加倍高兴;若使不疑回来,问知所审之案,并未开脱一人,其母立即发怒,不肯进食。不疑素性孝顺,又不敢妄言欺骗,只得曲从母意,所办之案往往从宽。

  读者须知国家设立刑法,原为除暴安良,固不可诬陷无辜,亦不宜纵容有罪,故刑官审案务以公平为要。今不疑之母,一意欲使其子宽赦罪犯,似乎太偏。其实不然,原来不疑为人嫉恶如仇,虽然不至如暴胜之之苛酷,仍难免失之过严,其母深知不疑素性,故用此种手段为之补救。所以不疑在官虽甚严厉,却不流于残刻,皆出贤母之力。

  光阴迅速,不疑身为京兆尹已有五年。一日忽有一人乘坐牛车,上立黄旗,身穿黄衣,头戴黄帽,直到未央宫北阙之下,自称为卫太子。公车令见了,连忙报知霍光。霍光闻说,吃了一惊,入告昭帝,商议处置之法。先下诏使公卿将军中二千石官吏同来辨认真假。此消息哄动一时,长安城中吏民前来聚观者不下数万人。霍光恐有变故,命右将军王莽领兵守住阙下,以备非常。其时满朝文武,自丞相御史大夫以至中二千石官吏,奉诏陆续到了阙下,望见其人,不知是真是假,彼此相视,莫敢发言。但听得两旁观看之人交头接耳,纷纷议论。一众文武呆立观望,正想不出主意,忽见人民纷纷让路,众人定睛观看,却是京兆尹隽不疑到来。只因隽不疑闻诏稍迟,所以后到。当下不疑分开众人,行到近前,略略看了一眼,即喝令吏役将其拿下。大众闻言,尽觉错愕。中有一人上前阻道:“是非尚未可知,何妨稍缓。”不疑对众说道:“便是卫太子,诸君亦何用疑虑,昔日卫灵公太子蒯瞆,得罪出奔,后灵公既死,蒯瞆之子辄嗣位,蒯瞆欲入卫国,辄拒而不纳,《春秋》不以为非。

  今卫太子得罪先帝,逃走在外,未就诛戮,忽自来归,此乃罪人,法应拿捕。”说罢便命将其人送往诏狱。大众闻言,皆服不疑甚有见识,于是一哄而散。

  霍光与昭帝坐在宫中,等候群臣回报,心中也就十分忧虑,因想其人如系假冒,不妨捕拿治罪,此事尚属易办。万一卫太子未死,今果来归,将用何法处置?正在计议未决,近臣报说,京兆尹隽不疑命将其人擒拿下狱,并将不疑言语备述一遍。昭帝与霍光闻言,大加称赞,说道:“公卿大臣当用有经术明于大义之人,幸有不疑方免误事。”乃下诏将其人交与廷尉审办。

  廷尉奉命提到其人,究问数次,果然审出奸诈。读者试想卫太子早在湖州泉鸠里自缢身死,何处更觅其人,不消说得。自是别人假冒,但何人竟敢大胆假称卫太子?说起也就可笑。原来此人本系夏阳人,姓成,名方遂,住居湖州,向以卖卜为业。

  一日忽有人前来问卜,一见成方遂,不禁吃惊,频频注目。成方遂觉得可疑,便问其故。其人说道:“吾从前曾为卫太子舍人,日在太子左右,今观汝状貌俨是卫太子,天下竟有如此相似之人,若非卫太子已死,几乎误认。”成方遂听了心中暗喜,待得其人去后,因想到自己家贫,终日卖卜,尚难度活。既有人说我甚似卫太子,卫太子死得不明不白,也无人证实其事,我何不诈称卫太子,入京一行,事隔多年,料想无人识破,纵然不得封王,也可博取富贵。成方遂计算已定,瞒了众人,闭了卜肆,一径入京,诣阙自认。谁知偏遇隽不疑不问青红皂白,立即拿捕下狱,弄得成方遂无法可施,只得一口咬定是实。廷尉因卫太子葬在湖州,遂遣人前往查访来人。到了湖州,闻得道路传说,卜人成方遂忽然不见,于是留心访问成方遂为人始末,便猜到是他假冒太子,急行回报廷尉。廷尉又传集当地乡里张宗禄等素来认识成方遂之人,到案对质。成方遂无可抵赖,一一直供。廷尉判定,成方遂诬罔不道,腰斩东市。可笑成方遂未曾图得富贵,反白白送了性命,真可谓至愚之人;但他若不遇隽不疑,或竟得了好处亦未可知。隽不疑所引经义,虽未确当,然当机立断,也算是才识过人了。

  自此案发生后,隽不疑名重朝廷,一班公卿皆自以为不及,霍光尤加欢赏,便欲以女嫁之。隽不疑心虑霍氏权势太重,将来难保无祸,于是极力固辞。霍光见其执定不肯,只得作罢。

  过了一时,隽不疑因病免官归家,不久身死。京师人民怀其政绩,称为一代名宦。

  当日霍光为政,务在安静,轻徭薄赋,与民休息,又令郡国各举贤良文学之士,问以民间疾苦。一班贤良文学,皆请罢盐铁榷酤均输官,勿与天下争利,御史大夫桑弘羊极力反对。

  霍光遂召集贤良文学六十余人,与公卿等会议其事,彼此互相驳难。桑弘羊主张盐铁均输,乃是国家大事业,所以安边足用,万不可废。于是但罢榷酤官。后汝南人桓宽将当日盐铁之议编辑成书,名为《盐铁论》,计数万言,至今犹行于世。

  霍光见国内安宁,便议与匈奴和亲,乃遣使前往匈奴,探其意思。先是始元二年匈奴狐鹿姑单于身死,当狐鹿姑将死之际,嘱诸贵人道:“我子年少,不能治国,当立弟右谷蠡王为单于。”及狐鹿姑死后,卫律却与阏氏颛渠密谋,秘不发丧,假传单于命令,召诸贵人宴饮结盟,共立狐鹿姑子左谷蠡王号为壶衍鞮单于。壶衍鞮单于既立,右谷蠡与单于子左贤王,皆以不得嗣立,心怀怨望。向例匈奴每岁五月,大会诸王于龙城,祭享天地鬼神,至是左贤王、右谷蠡王不肯来会,匈奴之势始衰。恰值汉使到来,单于使人示意,欲求和亲。使者道:“匈奴既有意和亲,须先放苏武等回国。”单于使人回答,说是苏武已死。未知苏武生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卷一百二十七"李陵置酒劝苏武 常惠设策动单于"

  话说苏武被匈奴移到北海牧羊,但以野鼠草根为粮,艰难度日,后来幸得单于弟于靬王周济,赐以牲畜器用。于棫王死后,其众移去,附近有丁灵人见苏武牲畜颇多,欺他孤弱无助,便将牲畜偷去,苏武又遭穷困,但他心中尚希望有日得回中国,所以不肯便死,只是终日手持汉节,带着一群羝羊,在那冰天雪窖之中居住,衣食不周,度日如年。又不时想起家中老母兄弟妻子,久断音信,生死未卜,纵使铁石心肠,也应落泪,此种苦趣,非笔墨所能形容。在单于不过爱其忠节,欲使之受苦不过,自然来降,如今为日已久,心想苏武或已回心转意。闻李陵素与苏武交好,便命其前往劝说。

  原来苏武自入匈奴,不过一年,李陵便已降胡,二人平日至好,谁知同在匈奴十余年,却并未曾见面。只因李陵身作降人,自觉惭愧,不敢往访苏武。直到武帝末年,奉了单于之命,方始前往北海。此时李陵已受单于封为右校王,又娶单于之女为妻,便率领许多从人,携带无数食物,到了海上,来见苏武。

  苏武久闻李陵降胡,也谅他一时失足,违反本心,且事过已久,遂亦不复提及,彼此相见但叙交情。李陵遂命置酒作乐,邀同苏武入席饮酒。二人久别重逢,说不尽别来景况。饮到酒酣,李陵便对苏武道:“单于闻陵与子卿素来相得,故遣陵来劝足下。单于一片虚心;仰慕足下,意欲同享富贵。足下终不得回国,居此无人之地,徒受困苦。虽有忠义,何从表见。且足下离国日久,未知故乡消息。前者长君为奉车都尉,从主上行至雍州棫阳宫,因扶御辇行下除道,偶一不慎,误触旁柱,折断辇辕,有司劾奏大不敬。长君惧罪,伏剑自刎,主上赐钱二百万以为葬费。孺卿为骑都尉,从主上祭河东后土,偏遇宦者与黄门驸马争船,竟将驸马推坠河中溺死,宦者见闹出祸来,自知不免,连忙逃走,主上命孺卿追捕。孺卿遍寻不获,无以复命,心中惶恐,服毒而死。陵初来时,太夫人已不幸弃世,陵曾送葬至阳陵。尊夫人年少,闻已改嫁。家中独有令妹二人,两女一男。今屈指又过十余年,存亡不可知。人生有如朝露,何徒自苦如此?陵当初降之际,终日忽忽,几如发狂,自痛有负国家,加以老母囚系保宫,忧心如焚。子卿家已无人,无所顾虑,不愿投降之心,更无以过陵,且主上春秋已高,法令无常,大臣无罪被诛灭者不下数十家,纵得归国,安尚不可知,子卿更为谁尽节?望听陵之计,勿再拘执。”

  苏武听李陵说他母亲既已去世,兄弟又皆自杀,发妻亦已出嫁,弄得家败人亡,心中何等酸楚,但他立志不降,无论如何,始终不肯改变,因对李陵道:“武父子毫无功德,皆出主上成全,位为将军,爵列通侯,兄弟并蒙亲近,随侍左右,常愿肝脑涂地。今得杀身以报,虽斧钺汤镬亦所甘心,愿勿再言。”李陵见苏武不听其言,只得按下不谈,另说他事。当日酒散,李陵便在海上住宿。次日又与苏武饮酒,谈论中间,李陵屡次用言打动苏武,苏武只作不闻。一连饮了数日,李陵见苏武只是不动,忍不住直说道:“子卿何妨一听陵言。”苏武答道:“武自以为必死久矣,王如定欲武降,请尽今日之欢,效死于前。”李陵闻言,心知苏武语出至诚,不禁长叹道:“子卿真是义士,陵与卫律之罪上通于天矣!”说罢泪下沾襟,遂向苏武告辞而去。

  李陵见苏武生计困难,待欲赠以财产,却嫌自己不忠,对之未免有愧,遂与其妻商议,用其妻名义,赐与苏武牛羊数十头。又想起苏武妻已改嫁,子女不知在否,况兼年纪将老,归国无期,不如劝他纳一胡女,免得孤身无伴,将来生下一男半女,也可接续血脉,因遣人将此意告知苏武。苏武也就应允。

  李陵乃就自己部下选一女子嫁之,从此苏武有了家室,不至如前寂寞,又得许多牲畜,衣食不至缺乏。丁灵人知是李陵好友,也不敢前来侵盗。

  及武帝驾崩,李陵闻知信息,又到北海来见苏武,说道:“近日边界守兵,捕得云中人口,据言自太守以至吏民,皆穿素服,说是主上已崩。”苏武闻言变色惊讶,急问道:“此事确否?”李陵答道:“甚确。”苏武听了便即向南号哭,哭到痛极,不觉呕血。李陵见了,心中自悔不应前来告知,遂极力劝慰一番,自行归去。苏武从此每日早晚哭泣两次,直到数月方罢。当日霍光遣使到了匈奴,问起苏武,匈奴诈言已死,使者不知真假,只得依言回报。过了年余又有汉使到来,以为苏武果死,不复再问。一夜忽有一人求见,使者问其姓名,说是常惠,乃系苏武属吏。使者闻信惊喜,即令入见。

  说起常惠自被匈奴另行安置一处,遣人看守,不得自由行动,虽知苏武身在北海,但苦无从一见。心中日夜思归,却又并无办法,只得耐心等候。好在常惠所住之地,距离单于王庭不远,又兼居住已久,通其言语,渐与看守胡人彼此熟悉,交情也就亲密,每有汉使到来,常惠闻信,便留心探听消息,往往知得大概。及闻汉使求觅苏武,匈奴不肯实告。常惠暗想匈奴有意不将我辈放归,似此看来,不免老死胡中,如何是好,除非有人向汉使通一消息,说明所在地,使匈奴无从推托,此事方有希望。常惠想定主意,只放在心里,并不曾告知他人。

  此次一闻汉使到了,便对看守胡人假说道:“新来汉使,乃我亲戚,我在此十余年,不得家中消息,意欲见他访问明白,免得心中悬念,汝若恐我逃走,不妨同往,但事须秘密,不可使人得知。我意欲趁今夜悄悄前往,谈论数语,便即回来,决不至连累于汝,望汝行此方便。”看守之人听了,慨然应允,因此常惠方得到来。

  使者见了常惠,问起情形,常惠备细告知,使者方知苏武尚在。常惠又行近使者身边,附耳说了数语,使者点头应允。

  常惠不敢久延,便同看守之人告辞回去。到了次日,使者入见单于,照着常惠嘱咐之语说道:“我此来特奉天子命令索回苏武,只因天子一日在上林中射猎,忽见天边一雁飞过,天子亲自拈弓搭箭,向他射去,那雁中箭坠地,左右上前拾取,忽见雁足上系有一物,解开一看,却是一块帛书。书中写道:‘臣苏武现在荒泽之中。’细看书词,确是苏武笔迹。前日汉使问起苏武,单于如何说他已死,欺骗邻国?如今天怜苏武孤忠,使他帛书得达,又是天子亲手射得,单于更有何说?”单于闻言,与左右面面相觑,心中大惊。本来胡人生性率直,加以迷信甚深,今闻使者之言,以为射雁得书,果有其事,又因自己说谎被人揭破,一时无从回护,便向使者谢过道:“苏武实是尚在。”使者暗想常惠之计果然不错,心中甚喜,即要求单于放之归国。单于与诸贵人商议,只得允从使者之请。

  读者试想匈奴久留苏武,不肯放还,何以一旦慨然应允,只因此时单于年少,其母阏氏所行不正,国人离心,诸贵人常恐汉兵来攻。卫律曾为单于设策,意欲穿井筑城,建楼藏谷,以资防守。正在兴工之际,有人说道:“胡人不能守城,必被汉兵攻取,反使敌人得了利益。”因此遂命罢工。卫律又时劝单于与汉和亲,可得利益,诸贵人犹豫未决。今见汉使屡次求索苏武,苏武又在此日久,并无投降之意,留之无益于事。又想到马宏亦久留不降,不如一并放归。说起马宏,乃于武帝时与光禄大夫王忠同奉使命,前往西域,道经楼兰,楼兰王私告匈奴,发兵遮阻。王忠力战而死,马宏被擒入胡,匈奴迫其投降,马宏不从,亦被拘留。如今竟得与苏武一同返国,真是幸事。

  李陵知得此信,便置酒来与苏武作贺,因说道:“今足下得归中国,名扬匈奴,功显汉室,虽古史所载,丹青所画,不能胜过足下,但恨陵不能追随左右。陵虽不才,假使朝廷稍宽其罪,保全老母,陵亦当效春秋时曹沫劫盟之事以洗大辱,此乃陵所念念不忘者。今家族被诛,为世人所耻笑,陵又何所希望。陵为此言,不过使子卿知得吾心而已。彼此异国,从此一别,更无相见之日了!”李陵说到此处,心中悲愤交集,遂起舞作歌道:经万里兮度沙漠,为君将兮夺匈奴。

  路穷绝兮矢刃摧,士众灭兮名已颓。

  老母已死,虽欲报恩将安归?

  李陵歌罢,不禁伤心,流下数行眼泪,遂与苏武珍重而别。

  匈奴召集苏武从人,除已降及死亡外仅有九人,连马宏一同送归中国。未知苏武归后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卷一百二十八"全汉节苏武归国 谢故人李陵报书"

  话说苏武娶胡妇已有数年,此次匈奴放之归国,适值胡妇怀孕,苏武因其是异国人,不便携带,遂托李陵为之照顾,自己随带从人九人,与马宏一同起程,始元六年春到了长安。长安吏民闻知,争来观看。苏武当出使时,年方四十,留在匈奴一十九年,及归须发尽白,手中尚持汉节,见者无不感叹。昭帝以苏武奉使全节,命有司预备太牢,使苏武往祭武帝陵庙,即日下诏拜苏武为典属国,赐钱二百万,第宅一区。随来六人,内有常惠、徐圣、赵终根三人,年尚未老,皆拜为郎中,每人赐帛二百匹。其余六人,年老不能任职,每人赐钱十万,使之归家,免其终身力役。独有马宏尽忠守节,不减苏武,偏是归国之后,不闻朝廷有何封赏,又不为世人所称道,以致后世之人,但知苏武,不知马宏。可见人世功名,原也有幸有不幸,清人谢启昆有诗咏苏武道:辱命何甘引佩刀,廿年海上鬓萧骚。

  咽旃不见羝生乳,卧雪惟闻节落旄。

  南向心伤龙驭失,北风盼断雁行高。

  人生奄忽如朝露,五字河梁惜别劳。

  苏武回到家中,其子苏元尚在。同侄辈出来迎接,苏武见子侄等都已长成,回想当日临行之际,老母兄弟妻室团聚一堂,如今一个个死别生离,不能相见,独自一人归家,几如隔世,心中何等伤感。过了一时,匈奴使者到来,带有李陵寄来之书,苏武拆开一看,书中说是胡妇生下一男,母子均尚安好。苏武得书也觉稍慰,于是写成回书,先谢李陵照顾之情,并得其子取名通国。只因路途遥远,不便接回,仍托李陵代为保护。书尾劝说李陵回汉,丁宁再三,写毕封固,仍交匈奴使者带回。

  读者试想李陵降胡已久,家族被诛,更有何面目复回中国,且此次与苏武诀别,曾将自己心事说出,观其语气,已是无意回来。苏武岂不知得,何以又作书相劝。只因霍光及上官桀素与李陵交好,今见苏武已回,便想再招李陵,知得李陵有书寄与苏武,特嘱苏武回书力劝李陵回国。苏武依言作书去后,霍光、上官桀尚恐不能得力,又选得李陵故友陇西任立政等三人,命其前往匈奴,借着奉使为名,暗地示意李陵,请其归来。

  任立政等三人到了匈奴,照例入见单于。单于置酒宴请汉使,李陵、卫律皆侍坐两旁。立政等虽得与李陵相见,却因当着大庭广众,不便私语,只得频频以目注视李陵。又不时自以一手摩其刀环,一手暗握李陵之足,立政此种举动,以为环者还也,是说李陵可以还归中国之意。李陵此时已得苏武回书,也知立政意思,难以回答,只好故作不知,立政等也就无法。

  过了数日,李陵与卫律自携牛酒来到汉使营中,邀请任立政等三人宴饮。任立政等见李陵亲来,心中甚喜,欲趁此时转达霍光、上官桀之言,清其归国。偏又遇着卫律同来,卫律本是胡种,久降匈奴,一意与汉为敌,若闻此事,必然极力破坏,所以任立政欲言又止,不敢轻于启口。当日李陵、卫律与任立政等一面饮酒,一面赌博,任立政留心观看,李陵、卫律皆身穿胡服,头上挽个椎髻,五人赌了一回,酒已半酣,任立政忍耐不住,便装着醉意,两眼注定李陵,高声说道:“汉廷现已大赦,国内安乐,主上年少,霍子孟、上官少叔用事。”立政说到此处,却又停祝李陵会意,默然不答,目视立政良久,举手自理其发,口中说道:“吾今已著胡服矣!”立政闻言,知其不愿归国,待欲直言进劝,又碍着卫律在座,心中正在着急,恰好卫律起身出外更衣。立政见是说话机会,急说道:“少卿,汝甚劳苦。霍子孟、上官少叔有言,命吾奉告。”李陵闻说问道:“霍与上官想都安好?”立政道:“二人嘱吾来请少卿即归故乡,勿忧不得富贵,强似在此称王。”李陵呼立政之字道:“少公,归国固是易事,但恐再受耻辱将如之何?”李陵话未说完,忽见卫律走进,立即住口。谁知末后数语,已被卫律听得,便对李陵道:“李少卿,古之贤人,不皆终身居住一国。

  昔日范蠡遍游天下,由余弃戎投秦,并能扬名千古。今君等说话,何以如此亲切?”说罢遂催促李陵一同回去。原来卫律为人极其奸巧,先前见任立政言语神气,便猜到他专为李陵而来,因想得一计,假作更衣,让他说个畅快,却乘二人深谈之际,突然走进,使他无从隐瞒,便好将言拦阻,且使立政等自知事机漏泄,不敢再下说辞。立政与李陵说话正在入港,竟被卫律截断话头,心中甚觉不快。及至二人起身告别,立政心想此事既已说穿,索性向李陵问个定着,以便回去复命。于是立政随着李陵走出营外,低声问道:“适间所言之事,君亦有意否?”李陵心中何曾不思回国,但因家破人亡,身败名裂,归去亦复无聊,况朝廷执政,随时易人,现有霍光、上官桀当权,固可无虞,将来别易他人,难保不生变故,李陵想定,遂辞绝任立政道:“大丈夫不能再辱。”任立政知事不成,过了数日,遂辞别李陵归国。李陵袖出一书,托任立政带交苏武。立政回 到长安,入见霍光、上官桀,备述李陵言语,二人见李陵不肯归国,只得由他。立政又将李陵托带之书交与苏武。苏东坡说李陵此书,《汉书》上不曾载出,是齐梁人伪撰的,此言未免太偏,今且不论。当下苏武拆开一看,但见书上写道:子卿足下,勤宣令德,策名清时,荣问休畅,幸甚幸甚!

  远托异国,昔人所悲,望风怀想,能不依依?昔者不遗,远辱还答,慰诲勤勤,有逾骨肉。陵虽不敏,能不慨然?自从初降,以至今日,身之穷困,独坐愁苦。终日无睹,但见异类。韦阮毳幙,以御风雨。膻肉酪浆,以充饥渴。举目言笑,谁与为欢。

  胡地玄冰,边土惨裂,但闻悲风萧条之声。凉秋九月,塞外草衰,夜不能寐,侧耳远听,胡茄互动,牧马悲鸣,吟啸成群,边声四起。晨坐听之,不觉泪下,嗟乎子卿,陵独何心,能不悲哉?与子别后,益复无聊,上念老母,临年被戮。妻子无辜,并为鲸鲵。身负国恩,为世所悲。子归受荣,我留受辱,命也如何?身出礼义之乡,而入无知之俗;违弃君亲之恩,长为蛮夷之域,伤矣!令先君之嗣,更成戎狄之族,又自悲矣!功大罪小,不蒙明察,孤负陵心。区区之意,每一念至,忽然忘生。

  陵不难刺心以自明,刎颈以见志,顾国家于我已矣!杀身无益,适足增羞,故每攘臂忍辱,辄复苟活。左右之人,见陵如此,以为不入耳之欢,来相劝勉。异方之乐,只令人悲,徒增忉怛耳。嗟乎子卿!人之相知,贵相知心,前书仓卒,未尽所怀,故复略而言之。昔先帝授陵步卒五千,出征绝域,五将失道,陵独遇战,而裹万里之粮,率徒步之师,出天汉之外,入强胡之域,以五千之众,对十万之军,策疲乏之兵,当新羁之马。

  然犹斩将搴旗,追奔逐北,灭迹扫尘,斩其枭帅,使三军之士,视死如归。陵也不才,希当大任,意谓此时功难堪矣!匈奴既败,举国兴师,更练精兵,强逾十万。单于临阵,亲自合围,客主之形,既不相如,步马之势,又甚悬绝。疲兵再战,一以当千,然犹扶乘创痛,决命争首,死伤积野,余不满百,而皆扶病不任干戈。然陵振臂一呼,创病皆起,举刃指虏,胡马奔走,兵尽矢穷,人无尺铁,犹复徒首奋呼,争为先登。当此时也,天地为陵震怒,战士为陵饮血。单于谓陵不可复得,便欲引还,而贼臣教之,遂使复战,故陵不免耳!昔高皇帝以三十万众困于平城,当此之时,猛将如云,谋臣如雨,然犹七日不食,仅乃得免,况当陵者,岂易为力哉?而执事者云云,苟怨陵以不死,然陵不死罪也!子卿视陵,岂偷生之士,而惜死之人哉?宁有背君亲捐妻子而反为利者乎?然陵不死有所为也,故欲如前书之言,报恩于国主耳。诚以虚死不如立节,灭名不如报德也。昔范蠡不殉会稽之耻,曹沫不死三败之辱,卒复勾践之仇,报鲁国之羞,区区之心,窃慕此耳。何图志未立而怨已成,计未从而骨肉受刑,此陵所以仰天椎心而泣血也。足下又云:“汉与功臣不薄,子为汉臣,安得不云尔乎?”昔萧樊囚系,韩彭菹醢,晁错受戮,周、魏见辜。其余佐命立功之士,贾谊、亚夫之徒,皆信命世之才,抱将相之具,而受小人之谗,并受祸败之辱,卒使怀才受谤,能不得展,彼二子之遐举,谁不为之痛心哉?陵先将军,功略盖天地,义勇冠三军,徒失贵臣之意,到身绝域之表,此功臣义士所以负戟而长叹者也,何谓不薄哉?且足下昔以单车之使,适万乘之虏,遭时不通,至于伏剑不顾,流离辛苦,几死漠北之野,丁年奉使,皓首而归,老母终堂,生妻去帷,此天下所希闻,古今所未有也。蛮貊之人,尚犹嘉子之节,况为天下之主乎?陵谓足下当享茅土之荐,受千乘之赏,闻子之归,赐不过二百万,位不过典属国;无尺土之封,加子之勤,而妨功害能之臣,皆为万户侯;亲戚贪佞之类,悉为廊庙宰。子尚如此,陵复何望哉?且汉厚诛陵以不死,薄赏子以守节,欲使远听之臣,望风驰命,此实难矣,所以每顾而不悔者也。陵虽孤恩,汉亦负德。昔人有言:“虽忠不烈,视死如归。”陵诚能安,而主岂复能眷眷乎?男儿生以不成名,死则葬蛮夷中。谁复能屈身稽颡,还向北阙,使刀笔之吏,弄其文墨耶?愿足下勿复望陵。嗟乎子卿!夫复何言。

  相去万里,人绝路殊,生为别世之人,死为异域之鬼。长与足下,生死辞矣,幸谢故人,勉事圣君。足下胤子无恙,勿以为念,努力自爱。时因北风,复惠德音,李陵顿首。

  苏武阅书,为之叹息。后李陵在匈奴二十余年,竟死于胡中。李陵书中极言苏武回国,朝廷封赏过薄,此事本出霍光主意,霍光对于爵赏,甚为慎重,惟恐过滥,其意尚是敬重苏武,有此特别待遇。旁有上官桀素与苏武交好,又因种种事故,与霍光不睦,遂代苏武不平。却借燕王刘旦上书诉说,因此闹出一场大祸,几乎连累到苏武身上。未知上官桀何故与霍光不睦,且听下回分解。

卷一百二十九"丁外人私侍公主 上官桀谋害霍光"

  话说武帝当日遗诏使霍光辅佐,以金日秺、上官桀为之帮助。又念他三人擒捕马河罗、马通有功,未行封赏,遂另作遗诏封金日磾为秺侯,霍光为博陆侯,上官桀为安阳侯。及武帝既崩,霍光与群臣开读遗诏,金日磾见了便对霍光说道:“现在主上年幼,我三人职掌大权,要若遽受封爵,不免惹人议论,且将此事搁起。”霍光听了点头称是,上官桀也就无言。到了昭帝始元元年九月,金日磾忽得一病,日见沉重。霍光恐其不起,因想到金日磾一生忠诚谨厚,当日马河罗蓄谋行刺,若非日磾留心保护,先帝几致不免。如今临死未受封赏,何以显朝廷崇德报功之意,遂入与昭帝言明,下诏封之。日磾病在床上,奄奄一息,不能起立,卧受印绶,一日便死,时始元元年秋九月也。昭帝甚加痛惜,赐以墓地,从葬茂陵,谥曰敬侯。日磾长子为武帝弄儿,因淫乱为日磾所杀。尚有次子金赏、三子金建皆为昭帝侍中,与昭帝年岁不相上下,每日一同卧起,甚是亲爱。金赏为奉车都尉,金建为驸马都尉。至是日磾身死,金赏嗣爵为侯,身佩两绶,金建仅佩一绶。昭帝时年九岁,见他二人所佩印绶,兄多弟少,心欲二人一律,便对霍光道:“金氏兄弟两人,何不使他同佩两绶?”霍光对道:“金赏乃因嗣父为侯,故得两绶。”昭帝笑道:“封侯岂不在我与将军乎?”霍光对道:“先帝有约在先,有功始得封侯。”昭帝听了也就无语。

  先是武帝遗诏本系三人同封,如今既封金日磾,霍光与上官桀也就一同受封。时卫尉王莽之子王忽,身为侍中,在外扬言道:“先帝崩时,忽常在左右,岂有遗诏封三人之事,此乃群儿自相贵耳!”霍光闻言大怒,切责王莽。王莽遂将王忽毒死。旁有宾客见霍光权震一时,遂进言道:“将军不见昔日吕氏擅权,排斥宗室,不与共事,是以天下不信,卒至灭亡。今将军当国,帝又年幼,宜进用宗室,遇事多与大臣商议,方可免患。”霍光依言,乃选宗室中可用者,得刘辟疆、刘长乐二人,皆以为光禄大夫,又命辟疆兼守长乐卫尉。金日磾既死,只余上官桀一人帮助霍光。霍光每遇休沐出外,上官桀便代霍光入内判决政事。霍光因他是儿女亲家,素来交好,且又同受顾命,所以相信不疑。但重要事件,仍须由霍光定夺施行。其初二人相安无事,及至为时既久,彼此遇事各执意见,上官桀遂与霍光争权,究竟争他不过,因此积下许多嫌隙。先是霍光使盖长公主入宫供养昭帝,原为她年老寡居,家中无甚牵累,不妨长在宫中。偏遇盖长公主平日闺门不谨,竟与其子宾客河间人丁外人私通,如今被召入宫,宫禁森严,丁外人不得擅行出入。盖长公主心念丁外人,不免时常出外,便有人将此事报告霍光。霍光要想体贴盖长公主之意,遂转告昭帝,下诏令丁外人得侍盖长公主。读者试想盖长公主身为贵主,恣行淫乱,已是不顾廉耻。丁外人以一个平民,私通公主,论起当时法律,本应伏诛。霍光对于此事,不能按律惩办,只置之不闻不问可矣,岂料他不学无术,又见昔日武帝对于馆陶公主及董偃甚加优待,便以为此事无关紧要,不如下诏成全其事,使公主得以一心一意照顾主上。只因此举,遂惹起无数事来。

  盖长公主当日见此诏书,心中自然欢喜。从此丁外人便得出入宫省,毫无顾忌。光阴荏苒,到了始元四年,昭帝年已十二岁,盖长公主在宫既久,后宫之事,归其掌管,因见昭帝年纪渐长,便欲纳周阳氏之女使之匹配昭帝。说起周阳氏,本系淮南厉王之舅赵兼,得封周阳侯,后因事失爵,遂改姓周阳氏。

  长公主与之素识,以故欲纳其女。事尚未行,却被上官桀之子上官安得知。上官安即霍光女婿,生有一女,现年六岁,闻知此事,忽然生心,欲将己女配与昭帝。又想起自己女儿,即是霍光外孙女,此事霍光必然赞成。若得他允许,长公主也无如之何。事成之后,我身为国丈,稳取封候之贵,何等快意!上官安想得心花怒放,急来寻见霍光,告以己意。霍光因见外孙女尚幼,不肯听从。上官安一场扫兴,回到家中,埋怨丈人太觉拘执,心想失此机会,未免可惜,不肯就此罢手,沉思良久,忽得一计。遂又往见丁外人,他与外人素甚相得,因向之说道:“闻得长公主选择后宫,安有一女,容貌端正,若仰赖长公主之力,得入宫中,立为皇后,使安父子同在朝廷,又有椒房之戚,不胜荣幸,此事成否,全在足下。足下若肯向长公主前尽力成全,安自当感激图报。汉家故事,常以列侯匹配公主,足下奉有明诏,得侍公主,何愁不得封侯?”丁外人闻言,心中甚喜,立即应允。乃入见长公主,备述上官安之语。长公主许诺,于是告知昭帝,立召上官安之女入宫,封为婕妤,拜上官安为骑都尉。过了月余,长公主一心盼望丁外人早得封侯,于是力劝昭帝立上官氏为皇后,并擢上官安为车骑将军,时始元四年春三月也。

  当日上官氏得立为皇后,霍光以为是昭帝及长公主之意,并不知上官安与丁外人通谋之事。且因是自己外孙女,不免有点私意,所以不加阻止。过了一年,长公主又使昭帝加封后父上官安为桑乐侯,食邑一千五百户。上官安便恃势骄淫,无恶不作。一日昭帝召入宫中赐宴,上官安宴罢回家,对宾客大言道:“今日与我婿饮酒大乐,见他服饰何等华丽,使人回到家中,几欲自将物件一火烧却。”众人闻言,无不暗笑。

  上官安既已得志,心感长公主,便欲为丁外人营谋封侯,但是封拜之权,全在霍光,必须得他允许,于是不时守住霍光,要求封丁外人为侯。霍光任女婿纠缠多次,只是执意不肯。上官安无法,自料身为女婿,终难拗过丈人,不如请其父出面,遂告知上官桀。上官桀依言,又向霍光提及此事。霍光仍然不听。上官桀见封侯无望,便想拜丁外人为光禄大夫,并使得人见昭帝。霍光见丁外人并无材德,如何妄与官职,因此又不许诺。上官桀自觉没趣,归与上官安言之,父子二人见此事不成,自觉无颜以对丁外人。因又别思一法,知得燕王刘旦,乃是帝兄,不得嗣立,心中久怀怨望,遂遣人私与刘旦交结,令其上书请封丁外人为候。刘旦自从前次谋反不成,数年以来,正在郁郁不能得志,今见上官桀父子肯与交结,心中大喜,便想借此联络朝臣,为其党羽,乘机谋取帝位,于是依言遣人上书昭帝,书中说道:“臣与陛下独有长公主为姊,陛下幸使丁外人待之,外人宜受爵号。”昭帝见书,以问霍光,霍光力持不可,昭帝遂将书批驳不准。长公主得知此事始末,遂与霍光有隙。

  上官桀父子费尽心力,为丁外人求封,均被霍光把持,不得如愿,心中异常惭愧,便归怨到霍光身上。上官桀自想我当先帝在日,位列九卿,本居霍光之上。如今父子并为将军,又是国戚,皇后系我孙女,霍光不过是外祖,反得专制政事,令人不平,由是遂起争权之心。正当此时,偏又发生一事。有太医监名充国者,乃是上官桀妻父所爱之人,倚借外戚之势,无故闯入殿中。左右报知霍光,霍光命拿捕下狱,交与刑官讯明复奏,应处死罪。上官桀又向霍光讨情,霍光不允。到了冬月将尽,行刑期近,眼看得充国一命不保,却被长公主闻知,便替充国献马二十匹,求赎其罪,方得减刑免死。上官桀因此深怨霍光,愈加感激长公主。

  谁知一波未平,一波复起。丁外人虽不得官爵,却将长公主做他靠山,在长安中武断横行,众人侧目。又与前京兆尹樊福积有仇怨,今见樊福免官家居,因使刺客将樊福射死,事后遂将刺客藏匿长公主第宅。长公主第宅在渭城县,吏役探知踪迹,不敢往捕,便来报与渭城县令得知。渭城县令姓胡名建,字子孟,河东人,乃是一个有名干吏,在武帝时曾为北军军正丞。家中甚贫,出入并无车马,常与士卒一同卧起,待遇士卒,极其有恩,以此众心感激,愿为效力。时有监军御史违背军法,私将军中营垒凿为小室,陈列货物,贩卖求利。军正见了,并不举发。胡建心中大怒,便欲设计诛之,乃对土卒道:“我欲与汝等共诛一人,但看我喝拿便拿,喝斩便斩。”众人同声应诺。恰好一日大阅兵马,监军御史与护军诸校尉一排,坐在演武台上。胡建带同士卒走至台下拜谒,乘着众人不意,迈步走上台来,士卒随后一同上台。胡建指定监军御史,喝令士卒拿下,士卒应声一拥而前,立将监军御史推到台下。胡建又喝道斩首,士卒便将御史一刀两段。此时护军诸校尉,不知何故,大加惊骇。胡建一面将己意告知众人,一面向怀中取出一书,此书乃是胡建预先写就者,即时遣人持去奏闻武帝。书中备述监军御史罪状,又说是按照军法所定,军正不属于将军,将军有罪,军正得以奏闻,至军吏二千石以下如有犯罪,即时行法。

  臣乃军正属官,能否行法,不无可疑,但见有犯罪,便当依法办理,不敢推委。臣今已将御史斩首,谨昧死奏闻。武帝见奏,深喜胡建执法不阿,立即批准。胡建由此名闻一时,后调为渭城县令。

  胡建自为渭城令,声名甚好,人心悦服。今闻刺客逃入长公主第宅,遂率领游微徼带同兵役前往,将长公主第宅围住,入内搜索,竟将刺客捕获。长公主家人见了,连忙遣人报知长公主。长公主闻信,急与丁外人、上官安带了许多宾客奴仆,各执兵器,火速回到家中。见胡建已将刺客捕去,问知初行不远,命众往追,众人望见官吏在前,一齐放箭。胡建命吏卒四散而走,大众追赶不及,回报长公主。长公主自以为我是皇帝之姊,县令竟敢围住我家拿人,太觉藐视我了,若不将他惩办,如何甘心,但又想到自己窝藏犯人,也有不是,遂不敢直告胡建,只借游徼出气,乃使仆射捏辞告道:“渭城令游徼,砍伤公主家奴。”胡建闻知也上书辩白,说是游徼奉公拿捕罪犯,并未伤人。长公主听说大怒,又遣人上书诬告胡建侮辱公主,箭射宅门。又明知属吏砍伤家奴,替他回护,不肯认真究办。

  霍光见书,知是长公主有意诬陷胡建,置之不理。长公主更加气愤。后来忽值霍光抱病在家,不能亲理政务,上官桀便代霍光办事,于是重翻旧案,检出长公主所上之书,发交有司讯办。

  有司奉命捕拿胡建,胡建闻报自杀。及至霍光病愈,闻知此事,挽救无及。渭城吏民,皆为胡建称冤,立祠祀之。上官桀父子既因种种事故,与霍光争权,积下许多仇怨,便想设计将霍光除去,自己独揽政权,方得快意。于是内连盖长公主,外结燕王刘旦。又有御史大夫桑弘羊,自以为创设盐铁均输,为国兴利,立有大功,欲替子弟求官,霍光不许其请,因此怀恨,也与上官桀联为一气。上官桀遂密记霍光过失,寄与刘旦,使上书告发。刘旦许诺,尚未照办。适值霍光前往广明,校阅羽林郎官回京,上官桀遂与诸人密议,欲害霍光。未知上官桀如何设计,且听下回分解。

卷一百三十"上官桀谋逆伏诛 燕王旦惧罪自杀"

  话说上官桀父子欲害霍光,密与桑弘羊商议,欲趁此时遣人通知刘旦,上书告发霍光过失。又恐往返需时,遂决议自替刘旦拟成一书,专待霍光出外休沐之日,遣人奏闻。料想昭帝年幼无知,见书不辨真假。上官桀既替霍光判决政务,便好将书发交有司查办。桑弘羊自任联络朝中公卿,共将霍光捕执。

  众人议定之后,上官桀将书写好,等候机会。过了几日,恰值霍光归家休息,上官桀便遣亲信心腹之人,持书诣阙告发。书中说道:“臣闻大将军霍光校阅羽林郎官,沿途自称警跸,并令太官先往置备饮食。又说是中郎将苏武奉使匈奴,被留二十年,及归但为典属国;而大将军长史杨敞并无功劳,反得为搜粟都尉,又擅调幕府校尉。似此专权任意,疑有异心。臣旦愿归还符玺,入宫宿卫,密察奸臣举动,以防发生变故。”昭帝见书,反复看了数遍,觉得情节可疑,便搁置一旁。上官桀欲请将书发下,昭帝知是诬陷,愈加不肯。

  到了次日早晨,霍光入宫,方知其事,心中恐惧,遂坐在殿前西阁画室,不敢入内。此室中画有古帝王像,故名画室。

  昭帝坐在殿上,久候霍光不见到来,只有左将军上官桀在旁侍立。昭帝问上官桀道:“大将军现在何处?”上官桀对道:“大将军因燕王告发其罪,所以不敢擅入。”昭帝乃下诏召大将军霍光。霍光闻诏入内,对着昭帝免冠叩首谢罪。昭帝神色如常,便对霍光道:“将军可即戴冠,朕知此书是假,将军无罪。”霍光见说心中始安,因问道:“陛下何以知其假?”昭帝道:“将军自往广明校阅羽林郎官,并调校尉,至今未及十日,燕王何以得知?且将军即欲谋反,无须校尉。”霍光听了也就恍然大悟。左右近侍及尚书等见昭帝年虽幼小,辨事精明,俱觉惊异。左将军上官桀被昭帝说出破绽,吓得汗流浃背,只得强自支持。此时元始六年,昭帝年方十四岁也。

  昭帝既料燕王所上之书是假,便命捕拿上书之人。上书人果然逃走。有司寻觅不得,回奏昭帝。昭帝愈觉其假,因此大怒,通饬各地官吏严密查缉,务获究办。上官桀见了十分忧虑,惟恐上书人一旦被获,究出是他主谋,其罪不校遂乘间向昭帝说道:“此等小事,不必穷究。”昭帝不听。上官桀只得将上书人藏匿一处,嘱其切勿出面,以此未被官吏破获。上官桀因此计害不倒霍光,便又想得一离间方法,使自己亲信之人,时在昭帝前诉说霍光之短。谁知昭帝闻言,便发怒道:“大将军乃是忠臣,先帝所托,使之辅佐朕躬,敢有妄加毁谤者,即行办罪。”由此上官桀等不敢再言。

  原来昭帝自见假书之后,觉得上官桀不足倚任,遂亲信霍光,疏远上官桀。上官桀自思所谋屡次不成,反弄得霍光地位日固,自己恩宠日衰,心中愈觉不甘。遂与其子上官安密议,一不做,二不休,索性举行篡夺之事,先杀霍光,废昭帝,再诱燕王入京诛之,然后自立为帝。上官桀父子计议既定,又料盖长公主、桑弘羊未必许他篡位,于是瞒住二人,但说是废去昭帝,迎立燕王,盖长公主及桑弘羊不知上官桀心事,遂皆依允。旁有亲信之人,闻知此事,私对上官安说道:“似此举动,将置皇后于何地?”上官安答道:“古语有云‘逐鹿者不顾兔’,言不能因小失大也。况依赖皇后,始得尊贵。一旦主人改变心肠,虽欲求为平民,亦不可得。此乃百世一时之事,不可错过。”其人无言而退。上官桀乃与众人打算下手方法,末后议得一策,使长公主置酒邀请霍光,俟其到来,伏兵杀之。又遣人通知燕王刘旦,令其早作预备,等候此间起事,得有信息,速即起身来京。燕王刘旦一向欲谋为帝,自与上官桀私相交结,屡次派遣幸臣寿西、长孙纵之等十余人,赍持金银珍宝以及好马,分赠长公主、上官桀、桑弘羊等,原想买得诸人之心,作为内应,以便乘机篡夺帝位。如今接到上官桀来书,说是迎他为帝,不禁大喜,遂写成回书,许立上官桀为王。一面连结郡国豪杰千余人为其声援,又恐消息迟缓,乃命设置驿马,以便往来通信。

  燕王刘旦一心安排为帝,遂将此事备细告知燕相平,问其意见。平对道:“大王前与刘泽结谋,事尚未成,便被发觉。

  皆由刘泽素性自大,喜轻慢人,以致失败。平闻左将军为人轻佻,车骑将军年少骄傲,臣恐其复为刘泽,不能成事。更恐其事成之后,反叛大王,未可轻信。”刘旦听了大不谓然,且言我乃先帝长子,天下所信,何虑他人反叛,相平遂不敢再言。

  过了一时,刘旦对群臣说道:“近得盖长公主来信,中言欲举大事,所虑者独有二人,即大将军霍光与右将军王莽。今右将军已死,丞相又病,看来此事必成,不久便有使者前来召我。”遂分付群臣各自收拾行装,准备起程。

  刘旦正在高兴,谁知宫中一连发生许多灾异。一日天降大雨,众人皆见有一道长虹下垂宫中,吸饮井水,顷刻之间,井水都荆后宫永巷之中,群猪忽然发狂,闯出猪圈,突入厨房,直奔灶上,将灶破坏,灶上有锅六七个,都被群猪衔出,放在殿前。又见一群乌鹊在宫中池上争斗,群乌斗败,纷纷坠入池中而死。更有一鼠立在王宫端门之中,旋转跳舞。近侍报知刘旦。刘旦亲自来看,那鼠见了多人,并不惧怕,犹自跳舞不休。

  刘旦心疑鬼神为祟,便命官吏排下酒肴祭奠,并无效验。那鼠一直跳舞至一日一夜,方始力尽倒地而死。又一日殿门忽自关闭,数人尽力推之不开。城上无故发火,众官闻信齐集,指挥兵役,奋勇扑灭,已将城门烧荆又有大风一阵,卷地而来,吹得天地昏暗,耳边但闻呼呼作响,势如千军万马,所过之处树木皆折,或竟连根拔出,宫城上城楼全座皆被吹倒。天上又坠下一颗流星,声震远近。种种怪异,层见叠出,宫中自后姬以下人人震恐。刘旦因此受惊得病,于是遣人四出祈祷鬼神。

  时有宾客吕广等善观天文,入见刘旦说道:“本年九十月间,当有兵马围城,又汉廷当有大臣被戮而死。”刘旦听了,愈加忧惧,对吕广道:“谋事不成,妖异屡现。兵气将至,如何是好?”刘旦此时颇有悔心,但已势成骑虎,只得听之而已。

  果然不久长安忽有急报到来,说是密谋败露,同谋诸人皆死。刘旦闻信大惊失色,急向来人查问详情,来人备细说知。

  原来盖长公主谋请霍光饮酒,乘间杀之,事尚未行,却有前充稻田使者燕仓之子,现为公主舍人,闻知此事,私告其父燕仓。

  燕仓见事关重大,不能隐瞒,因想起大司农杨敞,是霍光心腹之人,便来告知杨敞。说起杨敞,乃华阴人,本在大将军幕府当差,霍光爱其谨厚,用为军司马,渐升大将军长史,未几擢为搜粟都尉,至是官至大司农。杨敞为人无甚才能,又兼庸懦畏事,偏是霍光看得中意,将他提拔。上官桀旁观不服,所以前替燕王上书,曾将杨敞与苏武比较,说他无功取得高位。当日杨敞闻得燕仓之语,惊恐异常,自己不敢出头告发,托病告假回家,请到谏大夫杜延年告知此事。杜延年即杜周之子,闻言立即报与霍光。霍光密告昭帝,不动声色,遣人分头捕拿。

  丞相征事任宫亲斩上官桀,丞相少史王寿引诱上官安入到府门杀之,桑弘羊亦被擒伏诛,盖长公主闻信自杀。刘旦所遣心腹使者孙纵之等,闻风逃走,朝廷伤下各地官吏严密拿捕。此事发觉,正在昭帝元凤元年秋九月,吕广之言居然应验。

  刘旦见事已至此,急召相平说道:“吾谋已败,不如即行起兵。”相平答道:“左将军已死,百姓皆知此事,今若起兵,人心不服,反招祸乱。”刘旦闻说十分忧闷,遂命设宴万载宫,大会宾客群臣及后宫姬妾,列坐饮酒。刘旦饮到中间,自作一歌。其词道:归空城兮,狗不吠,鸡不呜。

  横术何广兮,固知国中之无人。

  刘旦歌罢。旁有华容夫人离席起舞,口中歌道:发纷纷兮填渠,骨籍籍兮亡居。母求死子兮,妻求死夫,徘徊两渠间兮,君子将安居!

  华容夫人歌声凄侧,座中闻者,莫不泣下。忽报朝廷有赦令到来,刘旦心中稍慰,尚冀免死。及至左右将赦令传进,刘旦看了一过,顿然失望,叹息说道:“原来但赦吏民,并不赦我。”遂罢酒入内,会集后姬诸人于明光殿,分付数语,便欲拔剑自杀。左右连忙劝道:“朝廷素来宽大,或者但削土地,不至于死,何妨稍为忍耐。”一班后姬见刘旦寻死,大众啼啼哭哭,上前拦阻,刘旦方才止祝过了数日,昭帝遗使到燕,赐与燕王玺书。书中说道:昔高皇帝王天下,建立子弟,以藩屏社稷。先日诸吕阴谋大逆,刘氏不绝若发,赖绛侯等诛讨贼乱,尊立孝文,以安宗庙,非以中外有人,表里相应故耶?樊郦曹灌携剑推锋,从高皇帝垦灾除害,耘锄海内,当此之时,头如蓬葆,勤苦至矣,然其赏不过封侯。今宗室子孙,曾无暴衣露冠之劳,裂地而王之,分财而赐之。父死子继,兄终弟及。今王骨肉至亲,敌吾一体。乃与他姓异族,谋害社稷,亲其所疏,疏其所亲,有悖逆之心,无忠爱之义。如使古人有知,当何面目复奉斋酎见高祖之庙乎?

  刘旦读罢玺书,自知不免,遂将符玺交付近待收管,用绶带自缢而死。后宫后姬随刘旦自杀者二十余人。昭帝赐刘旦谥为刺王,赦燕王太子建及盖长公主子文信并为庶人。上官皇后因年幼不曾预闻此事,且系霍光外孙女,故得不废。又下诏封杜延年、燕仓、任宫、王寿皆为列侯。杨敞身为九卿,闻知逆谋,不即告发,以此不得受封。当日苏武素与上官桀、桑弘羊交好,燕王曾上书争其封赏太保此次上官桀谋逆,苏武之子苏元也曾预谋。事发之后,有司穷究党与,苏元因此被诛。廷尉王平遂奏请逮捕苏武。霍光念苏武尽忠全节,且并未知其子同谋,乃置之不问,但将苏武免官。霍光见朝中并无旧人,遂告知昭帝,拜张安世为右将军兼光禄勋,帮同自己处理政事。

  又以杜延年为太仆,王欣为御史大夫。未知以后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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