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汉野史

     著书立意乃赠花于人之举,然万卷书亦由人力而为,非尽善尽美处还盼见谅 !

                     —— 华辀远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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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百一十一"袭辽东小国启衅 定朝鲜两将无功"

  话说元封二年夏六月,有芝生于甘泉斋房,九茎连叶。武帝以为祥瑞,下诏大赦天下。一日忽报朝鲜起兵攻杀辽东都尉涉何。武帝遣楼船将军杨仆、左将军荀彘,率兵讨之。说起朝鲜,自从周武王封与箕子,传国四十余世。当战国之时,属于燕国,汉初以其地僻远难守,修复辽东边塞,至(氵具)水为界,及燕王卢绾,弃国逃入匈奴,有燕人卫满,聚众千余人,东走出塞,度(氵具)水,居秦故空地,降服诸夷,并燕齐亡命之徒,自立为朝鲜王,建都王险。惠帝吕后之时,天下初定,辽东太守见卫满强盛,与之立约,使为外臣,禁约塞外蛮夷,勿得侵犯边境。蛮夷君长欲入见天子者,不得阻止。于是卫满借其兵威财力,征服近旁小邑,地方数千里。传至其孙右渠,既未入朝中国,又多诱致亡命汉人。至是有真番辰韩国,欲上书入见武帝,复被右渠阻遏不通。武帝闻知,乃使涉何往使朝鲜,责备右渠。右渠不肯奉诏。涉何见其倔强,心怀愤怒。及至回国,右渠使其裨王,一路护送。到了(氵具)水边界,涉何暗嘱御者,出其不意,刺死裨王,即渡(氵具)水,驰入边塞。还报武帝,说是杀了朝鲜将官。武帝闻说甚喜,不加细问,便拜涉何为辽东东部都尉。

  朝鲜人见其裨王被杀,报知右渠,右渠大怒。正在无从发泄,忽闻涉何为辽东东部都尉,相隔不过一水,遂遣将领兵,乘其不备,袭攻辽东,竟将涉何杀死。武帝大怒,募集天下死罪囚徒,充当兵卒。令杨仆、荀彘带领,往讨朝鲜。朝鲜王右渠得报,急分派将士固守险要地方,以防汉兵到来。

  杨仆、荀彘二将奉命,各率人马五万,分道出征。杨仆由齐地乘船,东渡渤海,荀彘却由辽东迸发,约定会攻朝鲜京城。

  杨仆水道行程较速,自领兵队七千,先渡渤海,到了列口地方。

  照约应在此处等候苟彘,一同进兵。杨仆自恃前功,冒险轻进,也不等后队到齐,独率七千人,直到王险城下,传令攻城。朝鲜王卫右渠,早有预备。闻知汉兵到来,遣人出外探听。据回报说只有七千人马,卫右渠见汉兵甚少,遂命大开城门,出兵迎敌。两下交战一阵,汉兵寡不敌众,死伤大半,其余四散逃生。杨仆战败,与部众相失,落荒而走。逃至深山之中,藏匿十余日,渐渐收集败卒。计算三停人马,折了两停。杨仆遭此大败,只得退兵,静待荀彘到来。谁知荀彘兵到(氵具)水,遇见朝鲜兵队,阻住去路,彼此相持多日,胜负尚未能决。

  武帝见二将未能成功,心想朝鲜小国,不值得劳动大兵。

  且恐师出无功,反被蛮夷看轻,不如乘此兵威,遣使谕令求和,便可息事。乃遣卫山为使,往谕右渠,晓以利害。右渠一见使者,顿首谢罪,说是自己早欲求和,但恐汉将用计诱杀。今见使节,情愿归附,即令太子随同使者入朝谢罪,并献马五千匹,又送到许多粮食,犒赏兵士。卫山既与右渠约定,克期带领太子起程,右渠遣众万余人,各持兵器,护送太子。将渡(氵具)水,卫山见朝鲜兵容甚盛,疑其中途为变,便与荀彘商议,二人意见相同。乃向朝鲜太子说道:“太子既已归降,宜令从人勿持兵器。”太子听说,亦疑汉将与使者有诈,于是不渡(氵具)水,自引人众回去。卫山见事不成,只得回报武帝。武帝怒其失计,立将卫山斩首,一面遣人催促二将进兵。

  荀彘奉到武帝命令,督宰军队,奋勇杀败敌兵,渡过(氵具)水,一路杀到王险城下,遣人约会杨仆一同攻城。此时杨仆后队亦已到齐,闻信立即拔营前进,到了王险城南驻扎。荀彘早巳率同部下,围住西北两面,进力攻打,望见杨仆兵到,又遣人催促进兵。杨仆心想荀彘久为侍中,素得武帝亲幸,所部将士皆燕代人,生性强悍,又兼乘胜而来,其气甚骄,以为朝鲜即日便可荡平,所以拼命攻打。我部卒皆齐人,浮海东行,遇着风波,已受损失,先与右渠战得大败,挫了锐气,军心恐惧,自己也觉惭愧。因记起前次与路博德围攻番禺,出尽死力,欲占首功,结果反被路博德坐享现成。如今何不也学路博德,一任荀彘急攻,我只安坐待降,岂非善策。杨仆想罢,遂向来人含胡答应,吩咐将士,就城下排阵,摇旗呐喊,虚张声势,并不实力攻击。因此荀彘独力围攻数月,尚未能将城池打破。

  当日王险城中被围日久,朝鲜王右渠一意固守,却有一班大臣路人、韩阴、王唊等,心恐城池失守,自己身家不保,私自会议,意欲投降汉军。因见荀彘兵队凶猛,恐其不肯纳降,杨仆来势和平,想是容易说话,遂遣人出城径赴杨仆军中,说明来意。杨仆大喜,立允其请,彼此商议降约,使者往返数次,尚未决定。荀彘又遣人来与杨仆订期协助攻城,杨仆一心希望受了朝鲜之降,更无心事进兵。荀彘一连来约数次,杨仆只是按兵不动。荀彘见杨仆不肯如约,不免动怒,又不知他是何意思,遣人打听,方知杨仆与朝鲜约降。荀彘便也遣人招降朝鲜,意在独占大功,不与杨仆共事,因此二将不睦。朝鲜人见汉将彼此争功,也就心存观望,不肯便来投降。

  事为武帝所闻,心想将帅不和,必致误事,遂召到前济南太守公孙遂,命其前往军中,决定和战,并许以便宜从事。公孙遂奉命行到朝鲜,先至荀彘军营,见了荀彘,问以军情。荀彘道:“朝鲜当破久矣,所以未破者,只因屡次与楼船将军约期会攻,楼船将军不肯进兵,以致误了军事。据愚见推测,楼船将军初与敌人交战大败,已犯失军之罪;今又与朝鲜私自和好,却不见朝鲜到来投降,谅系有心反叛,若不急行设法,恐其密与朝鲜通谋,共灭吾军。”公孙遂听说,十分相信,遂亦不向杨仆问明,竟与荀彘议定一计,遣人持节往召杨仆,速到左将军军营会议军事。杨仆与荀彘生有意见,本不肯到他营中,今因使者相请,坦然到来。谁知公孙遂一见杨仆,即喝令荀彘部下,将杨仆拘执,软禁军中,一面遣人持节晓谕杨仆部下,统归荀彘率领。杨仆部下见了使节,以为使者奉诏行事,谁敢不服。公孙遂事毕,辞别荀彘,回京复命。

  荀彘既兼统两军,便下令将王险城四面围住,日夜架起云梯攻打,朝鲜大臣路人、韩阴、王唊等,见事势不佳,相率出城投降。过了一时,尼溪、相参又使人刺杀右渠来降。复有朝鲜大臣成己,仍据住王险城,与汉兵抵抗。荀彘令降人晓谕朝鲜人民,共诛成己。于是平定朝鲜全境,设置真番、临屯、乐浪、玄菟四郡。武帝召荀彘回京,荀彘于路,闻说公孙遂回京,武帝怒其专擅,下狱伏诛,心中十分恐惧。及至长安,武帝将荀彘发交有司讯问,有司传集杨仆,讯出实情,奏明武帝。荀彘竟坐争功相嫉,贻误事机,斩首于市。杨仆亦因不待苟彘,先行交战,以致将士死亡过多,罪当伏诛,赎为庶人,不久也就病死。

  武帝既遣兵东讨朝鲜,又欲西通大宛诸国,所遣使者,一岁之中多至十余人,往来取道楼兰、车师二国。二国办理供应,甚以为苦。后遇汉使到来,不但不肯供给,反劫取其货物。又时为匈奴耳目,使匈奴出兵遮阻汉使。使者归告武帝,并言二 国兵弱,易于征服,于是武帝又欲兴兵西讨。未知武帝如何发兵,且听下回分解。

卷一百一十二"黄鹄歌兴汉公主 哀蝉曲悼李夫人"

  话说西域地方广大,东西六千余里,南北千余里,共分三十六国。南北皆有大山,中央有河。东接汉境玉门;阳关。西限葱岭。由中国往西域,有南北两道。南道由楼兰傍南山,循河西行,经且末、精绝、捍弥、于阗至莎车,西逾葱岭,则出大月氏安息、罽宾等国;北道由车师前王庭随北山循河西行,经尉犁、乌垒、渠犁、焉耆、龟兹至疏勒,西逾葱岭,则出大宛、康居等国。以上诸国,大抵服属匈奴,武帝欲弱匈奴,故遣使者前往招徕,而楼兰、车师阻遏去路,妨害汉使。元封三年,乃遣赵破奴、王恢领兵数万,前往征之。破奴掳楼兰王,王恢获车师王,二国恐惧,皆来降服。破奴乘胜扬其兵威,借以震动乌孙、大宛诸国。及还,武帝封赵破奴为浞野侯,王恢为浩侯。

  武帝征服楼兰、车师之后,使者往来诸国并无阻碍。不久便有乌孙王昆莫遣使来求和亲。先是张骞曾奉使乌孙,约与共拒匈奴,嫁以公主,昆莫不听。后张骞回国,昆莫遣使随来中国,使者见中国地大人众,物产富厚,归报昆莫。昆莫由此渐渐重视中国。今闻楼兰、车师皆为汉兵所破,汉使往来西域,相属不绝,且南通大宛月氏,直出乌孙之后。因此心中恐惧,记起张骞之言,便欲与汉结好,乃遣使前来献马。使者入见武帝,道达昆莫之意,欲娶汉公主,约为兄弟。武帝与群臣议决许之,因对使者道:“汝国须先纳聘,我国方能遣嫁。使者回报昆莫。昆莫遂遣人送马千匹,作为聘礼。元封六年,武帝乃以江都王刘建之女细君为公主,遣嫁乌孙,赐以御用器物,从嫁宦官侍御数百人,赠送甚厚。武帝因念江都公主出嫁异国,道路遥远,不免愁思。遂命乐工裁筝筑为马上乐,名为琵琶,使人于马上弹之,以慰其长途思乡之心,琵琶由此始有。江都公主既至乌孙,昆莫以为右夫人。匈奴闻之,亦遣女嫁与昆莫,昆莫以为左夫人。公主在乌孙,自建宫室居住,一年之中,与昆莫相会数次!每会置酒宴饮,出币帛以赐昆莫左右。昆莫年已老迈,又兼彼此言语不通,虽为夫妇,并无爱情。公主常日悲思,满腔愁苦,无从发泄,遂作歌道:吾家嫁我兮天一方,远托异国兮乌孙王。穹庐为室兮旃为墙,以内为食兮酪为浆。居常土思兮心内伤,愿为黄鹤兮归故乡。

  武帝闻知,心中甚是怜悯。每隔一年,遣使者赍持锦绣等物给与公主。后昆莫自以年老,欲使公主转嫁其孙岑陬,公主不肯,上书向武帝陈明。武帝欲与乌孙共灭匈奴,回书劝公主从其国俗,公主只得遵命嫁与岑陬。昆莫不久身死。岑陬代立为王,改王号为昆弥,公主生有一女,名少夫,未几身死。武帝又以楚王戊孙女解忧为公主,嫁与岑陬,此是后话。

  武帝自与乌孙和亲,过了一年,公孙卿上言,请改正朔。

  武帝命与中大夫壶遂、太史令司马迁造太初历,以正月为岁首,下诏改元为太初元年。此时柏梁台忽遭火灾,焚烧殆荆武帝方巡行海上,考问方士入海求仙之人,并无效验。闻报柏梁被火,不觉吃惊,急起驾回至甘泉。公孙卿迎着说道:“黄帝造青灵台,台成十二日,即被火烧,黄帝乃建筑明庭,明庭即今之甘泉宫也。”又一班方士多言古代帝王有建都甘泉者。武帝听信其说,因就甘泉宫设朝会,见群臣。又命起诸侯邸第于宫旁。有越人勇之向武帝进言道:“越中风俗,凡遇火灾之后,重行建屋,务比从前高大,所以厌胜火事。”武帝依言,于是选择地址,却嫌城中太校乃就未央宫之西长安城,建筑一座大宫殿,名曰“建章宫”。先命工人画成图本,照图构造。此宫周围三十里,中容千门万户,前殿比未央尤高。正门向南,名曰“阊阖,高二十五丈,亦名璧门,中有玉堂,内殿十二门,阶陛皆以玉为之。又铸铜为凤,高五尺,饰以黄金,置于屋上。

  其下设有转枢,向风作飞翔状,谓之大鸟。其东有凤阙,高二十余丈,亦名别凤阙,又曰峣嶕阙,上置铜凤凰。北有圆阙,亦高二十余丈。又立井干楼、神明台,各高五十丈。辇道往来相属,西为唐中,广数十里,中设虎圈。又于宫北凿大池,名为太液池,中起渐台,高二十余丈。有蓬莱方丈瀛洲以像海中神山,其余宫殿名目不可胜数。武帝因宫在城外,来往不便,乃作飞阁跨城直通未央宫。又于长乐宫北建明光宫,未央宫北建桂宫,皆筑复道相连。桂宫中有光明殿,以金玉珠玑为帘箔,壁嵌明珠,金陛玉阶,昼夜光明。并设七宝床、杂宝案、厕宝屏风、列宝帐,时人因谓之四宝宫。

  读者试想长安城内现有未央、长乐、北宫三处,武帝往来居住,已是有余。至于游玩之所,则有上林、甘泉、宜春、长杨以及其他离宫别馆,原无须兴工动众。只因武帝性慕神仙,又好女色,一半是听信方士妄说,嫌旧宫矮小,不足迎候神灵,一半也欲趁此广搜佳丽,充入后宫。即如武帝建筑明光宫,本为求仙起见,到得宫成之后,便发燕、赵美女二千人,居住其中。所选良家子女,年纪皆在十五以上二十以下,至年满三十便令出嫁。据掖庭总簿所载,统计各宫美女,共有一万八千人,分派宦者或妇人管领。大者领四五百人,小者领一二百人,其常得进幸者,另行注册,增加俸禄,至比六百石。惟是人数既多,其中最得宠者,数年之中不过进幸一二次,有子者赐金千斤,得孕者拜为容华,或充侍衣之属。每遇出巡,常选二百人从行,载之后车。又从中挑选十六人与帝同辇,皆不施粉黛,自然美丽。

  武帝后宫虽多,自从王夫人死后,却无一专宠之人。及两越既平,武帝新得幸臣李延年,精通音律,善于歌舞,又能为新声变曲,闻者莫不感动,武帝爱之。延年有妹,现为歌女,意欲进之武帝,但以出身微贱,不便自言,乃求平阳公主代为荐引。公主许诺。一日武帝置酒宫中,平阳公主在座,延年带领一班乐工侍宴,待到酒酣,延年起舞,自作新歌一首,挑动武帝,其歌道: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武帝平日阅历妇女,千千万万,不特寻常粉黛,视同粪土,便纵有七八分颜色,也因日常见惯,看不上眼。此时卫后年老,王夫人早死,心中也想访求绝色佳人,无如并未遇见。今闻延年歌词,触动心事,不禁叹息称善,因说道:“世间岂有此种佳人?”平阳公主知得延年歌中有意,遂趁势说道:“延年有妹,色艺双绝,不敢自荐,故借歌词见意。”武帝听了,心中高兴,立命召之入宫。少顷延年引妹入见。武帝详细观看,果然姿容出众,又试使歌舞,也甚精工,由此大见宠幸,号为李夫人。不久得孕,生一子名髆,武帝封为昌邑王。武帝自得李夫人,甚遂心愿。一班宫人见李夫人常侍武帝,无不艳羡嫉妒。

  一日武帝到李夫人宫中,偶觉头痒,向李夫人取玉簪搔头。此事传到后宫,人人想学李夫人得宠,搔头皆用玉簪,一时玉价贵至加倍。谁知彩云易散,好月难圆,李夫人入宫,仅有数年,忽然得玻病重之际,武帝亲临看视。李夫人一见武帝到来,急以被蒙面,口中说道:“妾久卧病,容貌毁坏,不可以见陛下,愿以昌邑王及兄弟为托。”武帝道:“夫人病势已危,恐难救药,何不与我相见,面托王与兄弟?”李夫人推辞道:“妇人貌不修饰,不见君父,妾实不敢与陛下相见。”武帝道:“夫人不妨见我,我将加赐千金,并封拜兄弟尊官。”李夫人道:“尊官在帝,不在一见。”武帝又言必欲见之,李夫人遂转面向内,欷歔掩泣,不复再言,任凭武帝再三呼唤,总不理他。于是武帝不悦,起身出外。此时李夫人姊妹入宫问病,见此情形,不解其故,均大诧异。待武帝去后,即向李夫人责备道:“贵人不难一见主上,嘱托兄弟,何苦违忤主上,至于如此?”李夫人笑道:“我所以不欲见帝者,正是深托兄弟。我本微贱,得侍主上。主上所以眷恋我者,特因平日容貌而已。

  大凡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爱弛则思绝。今若见我颜色非故,必然嫌恶,有吐弃之意,岂肯再行追念,收录其兄弟乎?”众人听了,方始明白,不过数日,李夫人身死。左右报知武帝,武帝甚是哀悼,命以厚礼葬之,图画其形于甘泉宫。

  武帝思念李夫人不能忘情,一日驾幸昆明池,乘舟游玩。

  此昆明池在上林中,周围四十里,池中有豫章台、灵波殿及石鲸。石鲸长三丈,每遇雷雨,常鸣吼,鬣尾皆动。又于池之东西立二石人:一为牵牛,一为织女,以像天河。武帝开凿此池,本为学习水战,置有楼船百艘,船上遍列戈矛,四角立幡旄羽盖,甚是庄严美丽。后又作大船,可容万人,上建宫室,以供行乐。时值秋日,武帝身坐舟中,望见夕照西斜,凉风激水,景物倍觉凄凉。武帝触事怀人,自作新词一首,名曰《落叶哀蝉之曲》,使女伶歌唱。其词道:罗袂兮无声,玉墀兮尘生。

  虚房冷而寂寞,落叶依于重扃。

  望彼美之女兮,安得感余心之未宁?

  武帝出来,本为散闷,谁知到此,反觉添愁,于是命驾回到了延凉室中暂息。一时神思困倦,朦胧之间,忽见一人走进。

  未知来者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卷一百一十三"李广利征宛无功 赵破奴攻胡败没"

  话说武帝身卧延凉室,不觉入梦。梦见李夫人冉冉至前,手携一物,赠与武帝,口中说道:“此乃蘅芜之香。”武帝接过,正欲开言动问,忽然惊觉,回忆梦境,历历如在目前。又闻得一股香气,芬芳扑鼻。记起李夫人梦中所赠之香,到处摸索,却并不见。但只是枕席衣襟,沾染香气,经月不歇,因改延凉室名曰“遗芳梦室”。武帝自得梦后,怀思转切,自作一赋,以表伤悼之意。又想到李夫人病中嘱托之言,遂拜其兄李延年为协律都尉。尚有弟李广利,武帝欲使立功以便封赏,恰好不久便得机会。

  当日武帝遣往西域使者,回来报告武帝,说是大宛有良马在贰师城,但其国人有意藏匿,不肯与汉使观看。武帝本好宛马,闻言便欲得之,乃使壮士车令等赍持千金并金马前往,向宛王易取贰师城良马。车令等奉命到了大宛,传达武帝之言,宛王便与其大臣会议此事。原来大宛与汉交通有年,多有中国之物,见了金马,并不稀罕,于是彼此议道:“汉离我国甚远,中经盐水,时有死亡。若绕道北行,则有匈奴为寇;南行又乏水草,且无人居,往往绝食。汉使每来,一行数百人,常因饥饿死者过半,大兵岂能到此?况贰师马乃我国宝马,不可轻以与人。”遂议定辞绝使者。使者见事不成,空自往来,费尽许多辛苦,因此大怒。当着宛国大臣,痛骂一番,又将金马椎成碎屑,携之而去。宛国大臣见了,也就大怒,相与说道:“汉使藐视我国,欺人太甚,必须设计惩治,方出此气。”但当面并不发作,仍放汉使回去。却遣人前往东境郁成地方,授意郁成王,令其相机行事。汉使行至郁成,郁成便起兵拦住去路,将车令等杀死,尽将财物夺去。有几个从人幸得脱逃,回国报知武帝。武帝大怒。旁有姚定汉前曾奉使到宛,因进言道:“宛国兵弱,我兵但有三千人,用强弩射之,便可破灭。”武帝见前次赵破奴往攻楼兰,仅带轻骑七百,便掳其王,遂深信姚定汉之言。以为成功甚易,便想作成李广利,借此取得封侯,也算不负李夫人之托。太初元年秋遂拜李广利为贰师将军,发属国骑兵六千,并郡国恶少年数万人,令其带领往伐大宛。

  武帝又恐李广利初次出征,不谙兵事,使赵始成为军正,李哆为校尉,统制军事。又命故浩侯王恢为向导。李广利率领将士,西出玉门,到了盐水。此地乃是一片沙碛,共长一千三百里,草木不生,水又咸苦不可饮。且四望漫漫,并无一定道路,行人惟有留心寻认人畜骸骨及驼马粪所在,以为标准,依之前进。汉军到此,各将所带粮食淡水,暂止饥喝,行经多日,早有许多人马禁不得辛苦,沿途倒毙。好容易度过沙碛,到得车师,军中粮食已荆车师新被汉兵征服,自然办理供应,人马得以饱食。由此再进,经过尉犁、乌垒等小国,一见汉兵到来,连忙闭起城门,发兵拒守。李广利与诸将商议,发兵攻之,又恐急切难下。但是不攻,则人马无从得食,只得传令进攻。

  有几处容易攻破,军士便得了饮食,也有攻打数日,不能得手。

  汉兵只得忍饥径过,一路兵士饿死者不计其数。

  及至大宛东境郁成地方,李广利点检人马,只余数千,又皆疲乏饥饿,面无人色。郁成王闻信,闭城拒守。李广利挥兵攻城,城中出兵迎击,两下战了一阵,彼此杀伤甚多。李广利见又折了许多人马,自知不能成功,遂会诸将议道:“郁成不过一个边城,尚难攻破,何况要想攻入王都,不如及早回兵,别图再举。”诸将皆以为然,因恐敌兵追袭,遂乘夜悄悄拔营退去,又经了许多跋涉,方到敦煌。往来行了二年,生还之人,十中不过一二。李广利暂住敦煌,不敢回京,使人上书武帝,备言路远乏食,兵士不苦战斗,但苦饥饿,现在人少,不足破宛,请暂罢兵,俟添发军队再行前往。

  武帝遣兵征宛,满拟指日成功,忽得李广利请求罢兵之书,不觉勃然大怒。立命使者遮住玉门关,传语李广利道:“兵有敢入者斩之。”李广利恐惧,遂率部下留驻敦煌待命。武帝自从命将出师,未曾遭过大败,如今征讨小小一宛,竟不能成功,心中异常愤懑,便想力图雪耻。于是下令大赦囚徒,尽发各地恶少年并沿边骑队,费了一年工夫,共调集骑兵六万,步卒七万人,马三万匹,牛十万头。驴及骆驼各万头,满载粮食,多备弓弩兵器,发天下七科谪使之运饷。又拜善于相马二人,一为执马都尉,一为驱马都尉,以备攻破大宛时,使之择取良马。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卷一百一十四"得宛马新作歌辞 夸夷使大张宴乐"

  话说当日各地发兵征宛,军队辎重牲畜,俱到敦煌取齐,仍由李广利带领前往。李广利心想人马甚多,若一路同行,沿途所过之国,不能悉数供给。遂分为数队,由南北二道陆续前进。所过小国,见汉兵势盛,不敢拒敌,皆出城迎接,供给饮食。惟有轮台闭城不纳。李广利进兵围攻数日,破之,屠其人民。由此西行,逾过葱岭,喜得是年雪少,一路并无阻碍,直到宛国边境。宛王早已遣兵预备迎敌,汉兵到者仅有三万。与宛兵接战一阵,宛兵大败,逃入郁成城中固守。李广利欲攻郁成,因恐旷日持久,使宛人又得设计抵御,遂率众绕过郁成,直向宛都贵山城进发。到得贵山城下,宛人登城拒守。李广利分布兵队,四面围往,并力攻打。原来宛人不知掘井,城中并无井水,皆由城外作沟,引取流水入城,以供汲食。李广利先已查知,随带水工多人,既到城下,便将水源决向它流,涸出水沟,却就沟中开掘地道攻城。城中绝了水源,人心已觉惊惶,又兼汉兵攻打甚急,尤为恐惧,遂遣人潜向康居求救。汉兵围攻四十余日,竟将外城攻破,并擒得宛国勇将煎靡。宛人大惊,逃入内城坚守。此时宛人已请得康居救兵,因见汉军人马众多,不敢前进。李广利既得外城,传令将士急攻。宛人困守内城,盼望康居救兵,日久不至,自知无望,于是诸贵臣相聚密谋道:“汉人因王藏匿良马攻杀使者,所以兴兵来伐我。今杀王献出良马,汉兵自应罢手。如其不然,力战而死,尚未为晚。”众人皆以为然,于是率众共杀其王毋寡,割取首级,遣人持向汉军求和,并说道:“汉勿攻我,我尽出良马,任凭择取,且供给汉兵粮食。若不许我和,我便尽杀良马,不日康居救兵将至,我在内,康居在外,内外并力,与汉兵决一死战。望熟计利害,或和或战,从速决定。”李广利见说,立聚诸将议道:“闻得宛城中新获汉人,已知穿井之法,城中不患无水,且蓄积粮食甚多。我兵此来为诛首恶毋寡一人,今已取得毋寡首级,也可罢兵。若不许其和,彼必死守,相持日久,康居乘我疲敝,进兵夹攻,必为所破,不如趁此讲和。”诸将皆道甚善,遂许宛人约和。宛人乃尽将良马献出,并送来许多食物。汉兵择取良马数十匹,中等以下之马三千余匹。因宛贵人昧蔡平日善待汉使,立之为宛王,与之盟誓,罢兵而归。

  先是汉兵分为数队西行,有校尉王申生、前鸿胪壶充国等领兵千余,由别路行至郁成,郁成人闭城不肯给食。申生心轻敌人,又自恃大军在宛,距离不过二百里,不患无人救应,遂挥兵前来攻城。郁成王侦知汉兵甚少,即领人马三千出城迎敌。

  汉兵寡不敌众,一败涂地。王申生、壶充国等力战而死,仅有数人逃脱,报知李广利。李广利命搜粟都尉上官桀领兵往攻郁成。郁成人无力拒敌,开城出降,郁成王率领心腹人等逃往康居。上官桀率兵追至康居,命将郁成王交出,康居闻汉兵已破宛都,不敢违命,即将郁成王缚送上官桀。上官桀使骑士四人押解郁成王前往大军。四人于路商议道:“郁成王为天子所痛恨者,今奉命活解此人,于路若有疏虞,谁能当此责任,不如将他杀死。”主意虽定,却又无人动手。中有上郢骑士赵弟遂拔出剑来,斩其首级,献与李广利。上官桀随后领兵追及大军,一同回国。

  李广利此次伐宛,一路并不乏食,且兵士战死者亦不多,但因将吏贪得财物,虐待士卒,以此死亡甚众。及太初四年春,班师回,入玉门关,仅有万余人,马千余匹。武帝明知其事,为是万里远伐,不便再行苛责,遂封李广利为海西侯,食邑八千户,其余将士皆得升赏。总计伐宛一役,首尾四年,方告成功。武帝先得乌孙良马,名曰“天马”。今得大宛良马,更在乌孙之上,乃名乌孙马为西极马,名宛马为天马,因作《天马之歌》。其歌道:天马徕,从西极。涉流沙,九夷服。

  天马徕,出泉水。虎脊两,化若鬼。

  天马徕,历无草。径千里,循东道。

  天马徕,执徐时。将摇举,谁与期。

  天马徕,开远门。竦予身,逝昆仑。

  天马徕,龙之媒。游阊阖,观玉台。

  武帝号宛马为天马,并非无因。相传大宛有一高山,其上有马不可获得。国人遂取五色母马放置山下,与之交合,所生之驹,号为天马子,故武帝用以为名。宛马与它马不同之处,在于汗血。汗血者,汗从前博小孔中流出如血。此种之马,能日行千里,为世所贵,后遂统称良马为汗血。今人考究方知并非流汗。如今伊犁所产之马最强健者,前髆及脊,往往生有小疮出血,名曰“伤气”,所以必在前肩髆者,因其用力过多之故。昔人未曾细察,故有此说。

  武帝自征服大宛之后,兵威大震,西域诸小国闻风恐惧,多遣其子弟随从李广利到来朝贡。以后汉使前往西域,所过之处,皆以礼接待,不敢轻慢。武帝始发戍卒屯田于渠犁,置使者校尉领护之,以供给往来之汉使。又自敦煌以西,直到盐泽,处处起亭,为行人休息之地。当日中国极盛,除匈奴外,四夷无不宾服,远方绝域,重译来朝,奇珍异物,一时毕集。于是后宫服饰之物,无非明珠、翠羽、通犀、玳瑁等珍宝,皇家豢养之马,则有蒲梢、龙文、鱼目、汗血等名目。而上苑之中,驯象、狮子、猛犬、大雀以及珍禽奇兽,所在皆是。内中尤以安息所贡之大鸟卵及眩人最为罕见。大鸟卵出于安息附近之条支、乌弋山离二国,其卵大如瓮。眩人善为幻术,出于骊靬地方,能吞刀、吐火、植瓜、种树、屠人、截马,见者无不惊异。

  武帝既大营宫室,又兴角抵之戏,造甲乙之帐,络以隋珠和璧,五光十色,华丽异常。每遇朝会,驾临平乐观,前垂甲帐,后列黼扆。武帝身服翠被,手凭玉几,端坐其中,大会蛮夷使者。设酒池肉林以供醉饱,演种种奇戏,如巴渝、都卢、漫衍、鱼龙等,以资娱乐。巴渝戏乃巴渝地方有一种宾人,勇健善舞,曾随高祖还定三秦有功。高祖喜观其舞,故命乐人习之。都卢戏即缘绳走索之类,漫衍戏作大兽长八十丈,从东而来,行至观前,背上忽然现出神山,武帝注意求仙,特作此戏。

  鱼龙戏先作舍利之兽,由西方来舞于庭中,舞毕入至殿前,化为比目鱼,跳跃水面,口中漱水作起云雾,遮蔽日光。又变成黄龙,长八丈,跳出水外,游戏庭中,满身鳞甲,照耀日光,人目皆眩。武帝又常巡行郡国,或往海上,亦令外国宾客随从。

  所过通都大邑,人数众多,则大张角抵,任其聚观,发出财帛,大加赏赐。又遣人邀同外国使者,遍观各处仓库府藏,以夸示中国之富足,于是四夷钦慕,来者愈多。

  武帝见西域平定,便欲专事降服匈奴。过了一年,改元为天汉元年,正拟兴兵北伐。忽报匈奴遣使求和,尽将昔日拘留汉使一律送还,武帝大喜。未知匈奴如何求和。且听下回分解。

卷一百一十五"赋五言苏武奉使 敬大节卫律劝降"

  话说天汉元年武帝欲伐匈奴,忽报匈奴遣使求和。先是匈奴为汉兵所败,逃往漠北之后,专事休养人马,练习骑射,久未犯边。但时遣使者到汉请求和亲,武帝遣王乌报之,顺便察看情形。王乌归报武帝云:“单于愿遣太子为质于汉”。武帝又遣杨信前往订约。杨信见了单于,便提起太子为质之事,单于听了答道:“此非从前原约。依原约汉常遣翁主嫁与匈奴,并按年赠给缯絮食物,各有定额,彼此和亲,匈奴亦不犯边。

  今竟欲一反原约,使吾太子为质,此事万难办到。”杨信见订约不成,回报武帝。武帝心想单于曾面许王乌,今又反悔,想是看轻杨信之故,于是仍命王乌再往。单于一见王乌,却又不提前事,但用好言对王乌道:“吾欲入汉面见天子,结为兄弟。”王乌信以为实,依言回报,武帝大喜。立命有司为单于建筑邸第于长安,使人传语匈奴。其实单于无意来汉,因答道:“非得汉贵人为使,吾不与说实话。”后匈奴又使其贵臣来汉,忽得一病,服药不愈,死于长安,武帝命路充国佩二千石印绶,往送其丧,厚加赠遗,值数千金。路充国行至匈奴,单于说是汉杀我贵臣,乃留路充国不使归去。当日汉使被匈奴扣留者,前后十余人,汉亦留匈奴使者,彼此相当。自是匈奴又时遣兵犯边,武帝乃命郭昌及赵破奴屯兵朔方以备之。元封六年,乌维单于死,子詹师庐立,年少,号为儿单于。武帝闻信,遣使二人往吊,一人吊单于,一人吊右贤王,欲以离间其君臣。使者入匈奴境,匈奴官吏却将二人一同送到单于处。单于问知原因,大怒,遂将二人拘留。儿单于性好杀伐,国人不安。有左大都尉欲谋杀单于降汉,遣人密告武帝,请即发兵来迎,以便从中举事。武帝遂命因秆将军公孙敖往筑受降城,又续令赵破奴领兵前往。

  赵破奴先遣人与左大都尉约定期限,至浚稽山相迎,于是率领马兵二万,由朔方出塞,北行二千余里,到了浚稽。等候左大都尉,不见到来,遣人打听,方知左大都尉临欲举发,机事不密,却被单于诛死,一面遣兵来攻汉兵。赵破奴见事不成,传令回兵,一路南行。未至受降城四百里之处,忽遇匈奴大队人马,共有八万骑,将汉兵团团围祝汉兵乏水,赵破奴乘夜自率数十骑出营觅水,不意却遇胡兵,竟被活捉过去。匈奴既得赵破奴,便趁着汉兵无主,挥兵急攻,汉军将吏战死大半,其余一概投降。单于闻报大喜,遂遣兵进取受降城。围攻数日不破,乃侵入中国边境,大掠而去,时太初二年秋日也。次年匈奴又大入定襄、云中各处,杀略数千人。武帝正拟起兵复仇,适因朝议决定专意征宛,遂暂将征胡之事搁起。至是匈奴忽遣使求和。原来匈奴儿单于立三年而死,其子尚少,国人共立其叔父右贤王句黎湖为单于。句黎湖立一年而死,国人又立其弟且鞮侯为单于。且鞮侯初立,因恐汉兵来攻,遂尽将汉使路充国等释放,遣使者送之归汉。路充国回见武帝,备述且鞮侯单于之语。据说单于自谓我乃儿子,安敢与汉天子匹敌,汉天子乃我丈人辈。武帝闻言甚喜,以为单于能知信义,遂亦尽释所留匈奴使者,遣中郎将苏武持节送归,并以财币厚赠单于,答其善意。

  苏武字子卿,即前平陵侯苏建之子。苏建自与赵信征胡战败,赎为庶人,后复为代郡太守,病卒任所。苏武兄弟三人,自少皆以父荫为郎,后兄嘉为奉车都尉,弟贤为骑都尉,而苏武为栘中厩监。时李广之孙李陵为建章监,与苏武同为侍中,二人交好甚密。至是苏武以中郎将奉使匈奴,自念此行入胡,胡人生性无常,吉凶正未可卜,若如前此汉使,仍被拘留,则此生要想回国,与老母兄弟妻子朋友再见一面,也就难了,苏武想到此处心中不胜感慨,于是作诗四章,留别诸人。其诗道:骨肉缘枝叶,结交亦相因。四海皆兄弟,谁为行路人?况我连枝树,与子同一身。昔为鸳与鸯,今为参与辰。昔者长相近,邈若胡与秦。惟念当乖离,恩情日以新。鹿鸣思野草,可以喻嘉宾。我有一尊酒,欲以赠远人。愿子留斟酌,叙此平生亲。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欢娱在今夕,燕婉及良时。征夫怀远路,起视夜何其?参辰皆已没,去去从此辞。行役在战场,相见未有期。握手一长叹,泪为生别滋。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黄鹄一远别,千里顾徘徊。胡马失其群,思心常依依。何况双飞龙,羽翼临当乖。幸有弦歌曲,可以喻中怀。请为游子吟,泠泠一何悲。丝竹历清声,慷慨有余哀。长歌正激烈,中心怆以摧。欲展清商曲,念子不能归。俯仰内伤心,泪下不可挥。愿为双黄鹄,遗子俱远飞。

  烛烛晨明月,馥馥秋兰芳。芬馨良夜发,随风闻我堂。征夫怀远路,游子恋故乡。寒冬十二月,晨起践严霜。俯观江汉流,仰视浮云翔。良友远别离,各在天一方。山海隔中州,相去悠且长。嘉会难再遇,欢乐殊未央。愿君崇令德,随时爱景光。

  李陵闻知苏武出使,急来送别,并作诗三首赠行。其诗道:良时不再至,离别在须臾。屏营衢路侧,执手野踟蹰。仰视浮云驰,奄忽互相逾。风波一失所,各在天一隅。长当从此别,且复立斯须。欲因晨风发,送予以贱躯。

  嘉会难再遇,三载为千秋。临河灌长缨,念予怅悠悠。远望悲风至,对酒不能酬。行人怀往路,何以慰我愁?独有盈觞酒,与子结绸缪。

  携手上河梁,游子暮何之。徘徊蹊路侧,恨恨不能辞。行人难久留,各言长相思。安知非日月,弦望自有时。努力崇明德,皓首以为期。

  苏武辞别众人,与副使中郎将张胜、属吏常惠及士卒百余人离了长安,一路北去,到得匈奴,入见单于,传达武帝言语,送还匈奴使者,并将出财币送与单于且疑侯。单于本无意与汉和好,只因初次即位,国中人心未定、又因一班汉使,不肯投降,留在国中,无益于事,不如概放还,借此为缓兵之计。今见武帝赠以厚礼,以为汉人畏已,愈加骄傲。苏武奉使事毕,单于正欲遣人发送归国,谁知意外忽生事故。

  先是有卫律者,其父本系长水胡人。卫律素与李延年交好,延年荐于武帝,武帝遣使匈奴。适值李延年因事犯罪,家族被囚,卫律闻信不敢回国,遂降匈奴。单于立之为丁灵王,甚加宠信。其部下虞常亦长水胡人,从卫律出使,被逼降胡,心中不愿,密与缑王商议,欲劫单于之母阏氏,一同归汉。缑王乃浑邪王姊子,先随浑邪王降汉,后从赵破奴出征,兵败没入胡中,常思逃归。二人计议许久,正苦未得机会。此次却遇苏武到来,虞常前在中国曾与副使张胜相识,因私来问候张胜,密说道:“闻汉天子甚怨卫律,常能为汉杀之,吾母与弟在汉,望得受天子赏赐。张胜闻言,也不告知苏武,立即允许,并以财物赠与虞常。虞常自去预备。

  一日,且鞮侯单于率众出外打猎,只余阏氏及其子弟等看守穹庐。虞常与缑王见此情形,便又想仍行前策,劫取阔氏归汉,于是召集部下七十余人,预备举事。中有一人心想,事或不成,自己连累受罪,便乘夜告知单于子弟。单于子弟得报大惊,连忙召集军队,前来捕拿。缑王与虞常见密谋败露,率众拒敌,缑王战死,虞常被擒。单于命交卫律究问。张胜闻知此事,心中惟恐虞常供出前次所说之语,连累到自己身上,因此十分担忧。又自悔未与苏武商议,私行应许,如今事急,料难隐瞒,且趁未发觉之前,将情说出,看有何法补救。张胜想定,便向苏武告知。苏武听说,暗吃一惊,常惠在旁,闻言也觉错愕。便埋怨张胜做事冒昧,不与众人商量,漫然答应,且又赠以财物,明是与之同谋,若被究出,如何抵赖。张胜被责垂头丧气,哑口无言。苏武心想此事定然发觉,如今埋怨张胜,有何益处,因说道:“事已如此,必定连及我身,与其受辱而死,有辱国体,不如早寻自尽。”说罢,拔出佩刀,便欲自杀。张胜、常惠见了大惊,连忙上前拦阻,苏武虽被众人劝住,不得动手,却早决计安排一死。张胜等心中惴惴,各怀鬼胎,但望虞常不将此事供出,便可保全无事。

  谁知虞常被卫律严刑拷打,痛苦难忍,只得据实供出,遂牵连到张胜身上。卫律将供词告知单于,单于大怒,召集诸贵臣会议,欲杀汉使。左伊秩訾议道:“杀之未免太过,若使谋害单于,更有何法加重?不如一概勒令投降。”众人皆道此议甚是,单于乃命卫律往召汉使并其从人到来听命。苏武闻召,知是祸事到了,胸中已有把握,也自不惧,昂然前往;张胜面无人色,勉强起身;常惠却气愤愤带领众人,随着苏武到来。

  卫律便传单于之命,立迫投降。苏武听了,对常惠等道:“我若投降匈奴,屈节辱命,虽生有何面目归汉。”说罢,便拔刀自刺。此时在会人众,无论胡汉,俱各大惊失色,常惠等不觉伤心,围住痛哭。卫律一心要救苏武,赶上前来,两手将他抱住,吩咐众人飞骑往召医生。不消片刻,医生到来,苏武已晕绝,血流不止。医生见了,说是可治,所用治法,却也新奇。先就地上开挖一坑,下置愠火,将苏武反面放在坑上,令人以足踏其背上,使之出血。然后拔出佩刀,将药敷住伤口。也是苏武命不该死,医治半日,渐有气息,医生命将苏武抬回营中静养。

  单于敬重苏武节操,早晚遣人来到汉营问候,只将张胜一人收系在狱。过了一时,苏武伤痕渐渐平复,单于屡次遣人劝降,苏武只是不肯。

  卫律既将虞常审问明白,判定死罪,到了行刑之日,便想借此威吓苏武,强迫投降。于是排齐兵队,遣人请到苏武,又从狱中提出张胜、虞常。卫律拔剑在手,先将虞常斩首,然后对张胜道:“汉使张胜谋杀单于近臣当死。单于从宽办理,降者赦免其罪。”说毕举剑欲向张胜砍去。张胜吓得战战兢兢,自愿投降。卫律回过头来,对苏武道:“副使有罪当相连坐。”苏武答道:“本未同谋,又非亲属,何谓相坐?”卫律闻说,行近前来,将剑指定苏武,苏武依然不动。卫律见苏武全不畏死,吓他无用,遂又软说道:“苏君,律前此负汉,来归匈奴,幸蒙大恩,赐号为王,拥众数万,马畜满山,富贵如此。苏君今日归降,明日便与我一样尊贵;若固执不通,枉自身死草野,更有何人知得?”苏武听了,当作不闻,置之不答。卫律复说道:“君若肯因我归降,我与君约为兄弟。今不听吾计,后虽欲再见我,尚可得乎?”苏武闻言,勃然变色,指着卫律,厉声骂道:“汝为人臣子,不顾恩义,叛主背亲,屈膝蛮夷,身为降虏,我又何用见汝?且单于信汝,使汝审讯刑狱,决人死生。汝不平心持正,反欲借端挑衅,坐观成败。南粤杀汉使者,屠为九郡;宛王杀汉使者,头悬北阙;朝鲜杀汉使者,即时诛灭;独匈奴尚未耳。汝明知我不肯降,特设此计,欲使两国相攻,匈奴之祸,必将由我起矣。”卫律见苏武始终不受协迫,入告单于。单于心想苏武忠义凛然,如此之人,世间少有。愈欲使为我用,但是威迫利诱都已试过,毫无效力,更有何法得其归降?单于沉思良久,忽又心生一计。未知单于如何设计,且听下回分解。

卷一百一十六"苏武仗节牧羝羊 李陵奋勇战胡骑"

  话说单于欲得苏武归降,心想威胁利诱两俱无用,惟有置之极穷困之地,使受苦不过,不忧其不听命。于是命将苏武幽于大窖之中,绝其饮食。苏武到了此地,惟有瞑目待死。饿了数日,手足无力,卧在窖中,不能动弹,觉得眼中火冒,腹内雷鸣,此种苦处,实属难受。此时正在求死不得,忽然天降大雪,雪花片片,飞入窖中,坠落毯上。苏武饥渴已极,便啮雪和着毯毛,一同咽下。如此又过数日,单于使人验视,见其不死,甚觉诧异,以为必有神灵暗中辅助。苏武虽受此磨折,却仍不肯降服。单于遂遣人移送苏武,安置于北海上无人之处,使之牧养羝羊并说道:“须是羝羊生子,方得放归。”又将官属常惠等分别安置他处,使之不得相见。

  苏武到得北海,其地严寒,不生五谷,一望黄沙白草,并无人迹,随身只有一柄汉节,并一群羝羊。比起前日身困窖中,虽觉自由,但是无从取得饮食,如何过活。论起野外飞禽走兽,原自不少,偏又未曾携带弓矢兵器,不能猎龋苏武自思,刀刺不死,饥饿不死,如今到了此处,虽然受苦,却想留着生命,希望有日得回中国,便就草地之上,寻觅食物。却被他寻得动、植两种,便将它当作粮食。原来塞外严寒地方,生有一种草,名为速古芒,叶长二寸,形状如蒿,每茎不过三四叶。其茎蔓延地上,花与根结实累累,如麦门冬。又有野鼠,比常鼠较长,每二三十同居一穴,遍地皆是。到了秋日,野鼠皆收取此草实为粮,藏于穴中,以备度过一冬,多者至有数石。苏武只得掘取野鼠草实,胡乱充饥,夜间便在土窟内安身。久之,成为习惯,居然穴居野处,木食草衣,无异太古之人了。

  苏武日长无事,仗着汉节,带了一群羝羊,散向四处吃草。

  那一柄汉节,看同性命一般,常常持在手中,卧起不离,弄得节上之旄渐渐脱落,犹自不舍。那一群羝羊,便是他的伴侣,行住一处,十分亲密。苏武处此寂寞无人之境,几乎与世相忘,只有思慕己国之心,耿耿在念。如此日复一日,也不知年节岁时,但见节旄纷纷落尽,只剩得一把光柄。羝羊却个个长成,但只不能生子,苏武也不忍食它。不知不觉,约略过了五六遍寒暑,苏武自思我便老死此处,无望生还了。

  谁知一日忽远远望见一大队人马簇拥而来,苏武久不见人,今得相逢,不问是胡是汉,心中皆觉欢喜。及至行近问明,乃是单于之弟于靬王,因闻北海禽兽甚多,率众前来射猎。见了苏武,知是汉使不降者,也就敬其忠义,心生怜悯。于靬王张起毡帐,驻在北海之上,日常领众四出射猎。苏武得此一群人到后,不似从前寂寞,相聚日久,彼此熟悉,苏武闲时,便替他结网纺缴,矫正弓弩,修理种种猎具。于靬王见苏武甚有才艺,愈加爱重,便命供给其衣食,苏武方脱下身上破旧衣服,换上新衣,弃却野鼠草实,来食膻肉酪浆,此时也就知得月日。

  光阴迅速,早又过了三年余,于靬王忽得一病,病到沉重,自知不起,料得自己死后,苏武无人供给,便拨出许多马牛羊并穹庐用具等,赐与苏武。不久于靬王身死,其部下果移居他处。苏武依然剩得一人,但有了各种牲畜及器具,日用到也不乏。偏又遇着邻近北海之丁灵人,闻知苏武牲畜众多,率众前来,偷盗一空。苏武生活,又复穷困。

  武帝自遣苏武去后,等候许久,不见归来,正在疑惑,早有边吏探知消息,飞报武帝。武帝方知并非真心和好,不禁大怒。到了天汉二年夏日,遂命贰师将军李广利率领马队三万人往伐匈奴。又召骑都尉李陵使之随军征进。李陵字少卿,乃李广之孙,其父李当户,早死,遗腹生陵。少为侍中建章监,善骑射,爱人下士,众皆称之。武帝以为有李广之风,曾使带领八百骑深入匈奴二千余里,过居延,察视地势,不见胡骑而回,武帝拜为骑都尉。命率勇士五千人,驻扎酒泉、张掖,教士卒习射,以备匈奴。及李广利出征大宛,李陵领轻骑五百出敦煌,至盐水,迎接大军回国,至是武帝召见李陵于武台,命为李广利押送辎重。李陵叩头自请道:“臣所领屯边兵队皆荆楚勇士,力能扼虎,射必命中,愿得自当一队,以分单于兵力,不使专与贰师对敌。”武帝见说道:“汝莫非不愿为人属下,但是我发兵已多,并无马队与汝。”李陵对道:“不用马队,臣愿以少击众,自率所部步兵五千人,直入单于之庭。”武帝见其胆勇过人,遂即依允,于是另遣他将押送辎重,随同李广利出发。

  李广利奉命领兵,由酒泉出塞,击右贤王于天山,斩首万余级,奏凯而回。行至半路,忽遇匈奴大队人马,将汉军围了数重,李广利率众左冲右突,不能得出。又兼军中粮食已尽,匈奴四面急攻,士卒远来饥困,抵敌不住,死伤十之六七。正在危急之际,却有假司马赵充国向李广利自陈情愿率领壮士在前开路,大兵随后继进。赵充国严装贯甲,匹马当先,所部百余人随从出营。但见胡骑密布,有如蜂屯蚁聚,充国大呼陷阵,向矛戟林中横冲直撞,如人无人之境。胡兵当着便死,只得退避,竟被充国杀开一条血路。诸将保着李广利随后突出围外,此番恶战,胡兵死伤甚多,充国身被二十余创。匈奴畏其勇敢,也就收兵回去,不敢追赶击。

  赵充国字翁孙,上邽人,初为骑士,以善骑射,补羽林郎。

  为人沉勇有大略,自少好为将帅,学习兵书,通知边情。此次大军脱险,皆赖充国一人之力。李广利回见武帝,奏明其事。

  武帝立召充国入见,令其脱衣,亲视伤痕,见其疮瘢狼籍,悬想充国当日血战之苦及其勇敢之状,不禁嗟叹良久,立命拜为中郎。当日李陵辞别武帝,回到张掖,调集部下,预备出征。武帝因恐李陵兵少,或有疏虞,乃下诏强弩都尉路博德领兵前往,半路接应李陵。路博德曾以战功为伏波将军,封邳离侯,因事失去官爵,复为强弩都尉。如今奉到武帝诏书,暗想自己本是老将,反为少年后辈后应,心中不甘。于是托词上书说道:“现当秋天,匈奴马肥,未可与战。臣愿留李陵待至明年春日,各领酒泉、张掖马队五千人,并击东西浚稽两山,必可取胜。”武帝得书,见路博德有意推诿,甚怒,又疑是李陵反悔,不欲出征,故教博德上书延宕。此时适得边报,匈奴侵入西河,武帝因改命路博德与公孙敖领兵前往迎敌。又下诏李陵,令其于九月出兵,直至东浚稽山南龙勒水上,探听敌踪。若无所见,可回至受降城休息,即将一路情形由驿奏闻。并问李陵与路博德有何言语,亦一并详细陈明。李陵遂遵诏率领步卒五千人,出遮虏障,北行三十日,到了浚稽山,扎下营寨,画就所过山川形势,使麾下骑士陈步乐驰驿回京奏闻。武帝召见陈步乐,步乐呈上地图,详细报告,并言李陵领兵,得人死力。武帝甚悦,即拜陈步乐为郎。

  李陵既到浚稽山,一路未遇胡兵,正待班师,忽报单于大队人马约有三万到来。李陵就两山之间,结下营盘,外用大车环绕,以防敌兵冲突。自率士卒出到营外,排成阵势,戟盾在前,弓弩在后,下令军中道:“闻鼓即进,闻金即止。”将士听令,人人磨拳擦掌,预备厮杀,单于望见汉兵甚少,指挥胡骑来扑汉营。李陵坚守不动,等候敌兵将近,但听得一声鼓响,汉军中千弩齐发,箭如飞蝗一般,前队胡兵应弦而倒,后面立脚不住,一齐退走上山,李陵率众掩杀一阵,胡兵死者数千人。

  单于大惊,急遣部下分头驰报左右贤王,令其出兵救应。未知李陵胜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卷一百一十七"李陵失援降匈奴 马迁得罪下蚕室"

  话说匈奴且鞮侯单于见战不过李陵,急遣人分往左右贤王处,发兵助战。左右贤王闻信,即发兵队到来,一共八万余骑。

  李陵见胡骑众多,势难相持,于是且战且走,向南而行。单于率众从后追赶,汉兵行了数日,到一山谷中,胡兵赶到,汉兵奋勇抵敌,各有死伤。李陵传令士卒受三伤者载以车辇,受两伤者推运车辆,受一伤者持兵战斗,彼此苦战。至夜俱各歇息,李陵回营对部下道:“吾军士气稍衰,鼓声不起,此是何故?

  莫非军中藏有妇女?”遂亲自查搜,果在大车之中,搜出许多妇女。李陵究问来由,乃是关东盗贼妻女,发遣到边,边军占据为妻,此次出征,随带同行,藏匿车中,今被李陵搜得,一剑一个,尽行斩首。士卒见了,俱各大惊失色,但因私带妇女,违犯军令,自己不遭责罚,已是便宜,谁敢开口拦阻,只有暗自痛惜,各将尸首掩埋。停了片刻,各人心中到觉得清净,无所牵挂,倒头便睡。到了次日,又与匈奴交战,汉兵人人死心塌地,勇气百倍,阵斩敌首三千余级。匈奴大败,回报单于,单于自恃兵多,尚不肯舍,仍自催兵追赶。

  李陵杀败追骑,引兵向东南而行,行经四五日,到了一个大湖,湖中遍是葭苇,胡兵自后追至。时值隆冬,北风大作,单于令部下顺风放火,欲烧汉兵。李陵见了,也命兵士放火自救。一路行过大湖,南至山下。单于引兵占住山上,使其子率领胡骑来攻汉兵。李陵指挥步卒,依着树林放箭,胡兵死者数千,只得退回山上。李陵望见单于亲在山上督战,下令张起连弩,齐向单于射去。单于胆怯,率众退下山来,召集大臣商议道:“此乃汉之精兵,吾军多彼十余倍,攻之不破,反致败亡。

  今敌人日夜引吾南行,将至边塞恐有伏兵,在彼接应,不如就此退回,免坠其计。”诸大臣听了同声说道:“不可。单于自领数万骑攻汉兵数千人不能破灭,将来何以号令边将?且使汉人愈加轻看匈奴。如今由此南行,沿途皆是山谷,尚有四五十里,始得平地,且到平地不能取胜,再行回兵。”单于也就依言办理。

  李陵连战多日,虽然屡获大胜,所杀胡兵共有万余人,自己部下死伤不过千余,但是胡兵尚有十万,又皆骑马,汉兵步行,终觉吃力。且无救兵到来接应,如何是好?李陵正在思想脱身之法,左右报说生擒胡兵一名听候发落。李陵传令唤进,用好言安慰,问其军中情形。胡兵便将匈奴君臣商议退兵之策,说了一遍。李陵听罢,暗想单于已存退志,索性抖擞精神,奋战一阵,杀得他心胆俱丧,自然退去,我军方得脱险。李陵想定,一宵无事,次日早起,鼓励将士,奋力杀敌,一日大战数十次,复杀胡兵二千余。单于自料不能取胜,正欲传令退兵,忽报汉军有人前来投降。单于即命入见。原来汉军军候管敢,因事被校尉责打五十,心中怀恨,便向匈奴投降。胡兵引之入见单于,管敢自述来降之意,并想借此讨好,遂备言汉兵后无救援,箭已将荆只有李将军与成安侯部下各八百人,骁勇善战,在前先行。其旗帜为黄白二色,若以精骑并力射之,便可破灭。成安侯姓韩名延年,颍川人,即韩千秋之子。千秋前攻南粤,战死,武帝封延年为侯,此次随李陵出征,现为校尉。

  单于听管敢之言,心中大喜,遂尽起兵队,随后急攻。又遣精兵绕道出至汉兵之前,断其去路,口中大呼道:“李陵、韩延年速降!”汉兵被困谷中,胡兵立在山上,四面围射,箭如雨下。李陵与韩延年率同部下拼命杀出,沿途放箭以御追兵。行了一日,未到辊汗山,汉兵五十万箭一概射荆李陵计点士卒尚有三千余人,但是手中各执空弓,此外别无兵器,如何拒敌。

  又见车辆累赘难行,乃命部下尽弃车辆,砍破车轮,截取车辐,以当兵器。将吏各执短刀,一路奔驰,到得鞮汗山。此山中有一谷,道路甚狭,汉兵正在谷中行走,胡兵却又赶到,一齐上山,堵住谷口,各用擂石打下。汉兵多死,不得前进,便就谷中驻扎。

  此时天色渐晚,两军休战,各进晚餐。入夜,李陵换了便衣,独步出营,左右随出。李陵摇手道:“汝等不必随我,大丈夫当独身往取单于耳。”李陵行到营外,四望胡兵,漫山遍野,安下营寨。李陵见了,不觉心惊,自料难以逃脱,寻思良久,仍回营中。左右闻说往取单于惟恐此去有失,今见李陵垂头丧气回来,也就不敢动问。但听得李陵长叹一声说道:“兵败死矣。”旁有军吏一人进前说道:“将军以少胜多,威震匈奴。如今天命不遂,何不暂时委屈,将来得便归国?譬如浞野侯为胡兵所擒,后得逃回,天子仍行宽待,何况将军?”李陵听了摇头道:“君可勿言,吾若不死,非壮士也。”遂命砍断旌旗并所携珍宝,就地上掘一大坑,将土掩埋。李陵对将吏叹道:“每人再得数十箭便可脱身,今手无兵器,如何战斗,待到天明,便将束手受缚。不如各寻生路,四散逃走,侥幸得脱,尚可归报天子。”乃传令兵士,每人携带干粮二升,冰一片,各自逃生。约明到得遮虏障,等候后来之人。兵士奉命,各人装束停当,预备逃走。到得夜半,李陵下令,鸣鼓集队,鼓声忽然不响。李陵与韩延年一马当先,杀条血路,兵士在后随从,出得谷中。胡骑数千追至,将李陵、韩延年围住,部下士卒早被冲散。韩延年力战而死,李陵战得力竭,无路脱逃,记起军吏之言,于是向南说道:“无面目报陛下。”遂即下马投降。

  所余兵士,幸被逃脱,陆续到得塞上,尚有四百余人。一众匆促逃生,未知李陵投降,但将战败情形,告知边吏。边吏飞报武帝。武帝得报,心欲李陵战死,即召到陵母及妻,使相工看其相貌,据说并无死丧之色。武帝心中疑惑,过了一时,方知李陵实是投降。武帝大怒,召到陈步乐责问。步乐恐惧自杀,遂将李陵之母及其妻子囚系保宫。

  当日朝中诸臣,见武帝深怒李陵,便异口同声责备李陵不应降敌,独有太史令司马迁心中不服。司马迁字子长,龙门人,自少博学,善于为文,弱冠遍游四方,历览名山大川。初仕为郎中,曾奉使西南夷,以文学见知于武帝。其父司马谈为太史令,身死,武帝使迁继其职。司马迁与李陵同为侍中,平日未曾结交,但觉得李陵是个奇士。今见众人交口毁谤,甚是愤慨,欲向武帝进言,未得其便。恰好一日武帝召到司马迁,问道:“李陵平日为人如何?此次降胡是何用意?”司马迁遂趁此时极言李陵为人好处,并道:“李陵提步卒不满五千,当匈奴亿万之众,转战千里,矢尽援绝,士卒犹争先死敌。其得士心,即古之名将不过如是。今虽身陷胡中,所立战功,也足表彰于天下。所以不死者,当是欲留其有用之身,等候机会,立功报汉。”武帝听了心想,我本命李广利统领大兵出征,使李陵为其援助,李陵偏欲自己逞功,以致遇着单于兵败身降,反使李广利不能见功。今听司马迁之言,明是有意毁谤李广利,替李陵解免,于是勃然变色,命将司马迁交与廷尉办罪。廷尉奉命,议定司马迁罪名,说是诬罔君上,应处宫刑。司马迁竟被李陵连累遭刑,真是冤枉。后来发愤,著成一书,记述历朝事实,自黄帝直至武帝,共百三十篇,名曰《史记》,后人称为良史。

  清人谢启昆有诗咏司马迁道:

  龙门禹穴郁心胸,世掌天官太史公。

  富贵不彰名易没,是非乃定恨无穷。

  李陵祸起悲臣志,壶遂书来忆祖风。

  成一家言五十万,千秋纪传创元功。

  武帝虽怒司马迁,将他办罪,后来知他并无私意,复用为中书令,宠幸用事。武帝又想起李陵,因无救兵以致陷没,心中甚是追悔,对近臣道:“当日应俟李陵兵已出塞,再遣路博德领兵往迎,李陵便可回国。都由预先下诏,以致老将得生奸诈。”乃遣使慰劳李陵部下生还兵士,并加赏赐。武帝深惜李陵,过了年余,复命四将领兵伐胡,就中单遣公孙敖往迎李陵归国。未知李陵能否归汉,且听下回分解。

卷一百一十八"任廷尉杜周枉法 拜直指江充怀奸"

  话说天汉四年春正月,武帝大发天下七科谪及勇敢之士,遣四将带领,分道往伐匈奴。贰师将军李广利率马兵六万、步兵七万出朔方,强弩都尉路博德率万余人接应贰师,游击将军韩说率步兵三万出五原,因秆将军公孙敖率马兵一万、步兵三万出雁门。早有细作飞报匈奴且鞮侯单于。单于闻信,尽将老弱妇女牲畜辎重迁移余吾水北,自率精兵十万骑驻扎余吾水南,以待汉兵。及李广利兵到,两下交战几次,互有杀伤,广利见不能取胜,引兵南归。胡兵随后追到,广利且战且走,连战十余日,无甚胜负,恰值路博德引兵来会,单于乃率众北去。

  游击将军韩增出塞,不遇胡骑而回,并无所得。因秆将军公孙敖本奉命深入匈奴迎接李陵,行至半路,却遇左贤王兵队,汉兵与战不利,遂即退回,此次四将出师,并无一人立功。公孙敖回报武帝,说是于路捕得胡人,据言李陵教匈奴布置兵事,以备汉军,故臣此去不能成事。武帝闻言信以为实,不觉大怒,遂命将李陵老母妻子一律处斩。过了一年,匈奴且鞮侯单于身死,其子狐鹿姑单于嗣立。武帝遣使往吊匈奴,李陵自闻家族被杀,大哭一场,心中怀恨。今见汉使到来,便向之诘问道:“吾为汉率步卒五千,横行匈奴,只因无救而败。自问何负于汉,竟致全家受戮?”使者答道:“汉闻李少卿教匈奴为兵,所以如此。”李陵道:“此乃李绪,非我也。”使者回报武帝,述李陵之语,武帝方知其误,悔已无及。李绪也是汉人,官为塞外都尉,防守边城。匈奴来攻,李绪开城出降,单于待以客礼,常坐李陵之上。李陵自闻汉使之言,心痛老母妻子皆为李绪被诛,因使人刺杀李绪,以泄其愤。单于之母大阏氏闻知大怒,欲杀李陵。单于心爱李陵勇敢善战,将其藏匿北方,待至大阏氏死后始回。单于遂以己女嫁与李陵,立之为右校王,与卫律并贵宠用事。卫律常在单于左右,李陵居外,遇有大事,方始入议,从此李陵便在匈奴重立家室,断绝归汉之念。

  当日武帝从事四夷,征讨连年不息,武帝年老,性愈严急,群臣办事,稍不如意,便交廷尉办罪。其时为廷尉者乃是杜周。

  杜周系南阳杜衍人,为人少言迟重,存心却甚深刻。平日行事全学张汤,尤能揣摩武帝意思,百端迎合。有人曾问杜周道:“君为天下决狱,不按照三尺法,专凭人主意思办案,此是何故?”杜周答道:“三尺法何自而来,前主所是著之为律;后主所是,列之为令。各以当时为是,何必定从古法?”其人见杜周如此诡辨,即亦无言而去。

  杜周自为廷尉以来,奉诏审办之案,不计其数。官吏二千石以上犯事被系诏狱者,出入相抵,常有百余人。此外各郡国发生案件,亦皆送交廷尉办理,一年之中,多至千余案。每案大者牵连人证数百人,小者亦有数十人。无论远近,一律逮捕,解至京师听审。刑官提案讯问,专以告发之词为主,犯人若有不服,便用严刑拷打,强迫成招,更无一人得遭放免。于是吏民闻有逮捕消息,悉皆逃匿,往往悬案十余年,不能归结。廷尉及各官府监狱囚犯,多至六七万人。官吏任意株连者又有十余万人,人民含冤抱屈,怨气冲天,哭声载道,其惨状真不忍观。

  其时武帝又分天下为十三州,每州置刺史一人,掌奉诏书,所列六条〔一豪强怙势;二侵渔百姓;三刑赏猥滥;四阿私蔽贤;五子弟请托;六骫法纳赇〕巡察所部官吏,法令日密。于是各郡国官吏,皆以苛刻为能,人民贫困,愈轻犯法。山东一带亡命之人既多,遂群起为盗贼,所到之处,攻破城邑,戕杀官吏,劫取府库,释放死囚,掳掠财物,道路不通。各地官吏,呈报武帝。武帝乃使暴胜之、范昆、夏兰、张德、王贺等为直指使者,使身服绣衣,持节仗斧,赍虎符,发兵分头逐捕盗贼。

  所至之处,官吏自二千石以下许其专杀。于是诛杀甚众,逐捕数年,方颇擒获贼首。其余党逃入山泽之中,恃险抗拒,官兵无可奈何。武帝见盗贼久未肃清,心中大怒,乃另定一种法律,名曰“沉命法”。其法凡遇盗贼起事,不即发觉,纵使发觉,出兵捕拿不能如额者,该管二千石以下至小吏皆当死罪。自此法颁布以后,小吏畏诛,纵有盗贼,不敢举报,地方长官亦使其勿言。以此盗贼虽多,官吏不敢过问,上下相蒙,但求敷衍避罪,朝廷何曾知得。

  武帝既遣暴胜之等分往各郡国,又念京师地方亦须有人督察,于是想到江充身上。江充字次倩,乃邯郸人,本名江齐。

  有妹善鼓琴歌舞,嫁赵王太子刘丹。江齐又得宠于赵王彭祖,待为上客。后江齐因事触怒太子,太子丹遣人捕之,却被江齐闻风先期逃走,遂将其父兄系狱讯问,处以死刑。江齐逃至长安,改名江充,诣阙上书,告发赵太子丹,说其与姊及王后宫淫乱,又交通郡国奸猾,劫掠财物,官吏皆不能禁。武帝见书大怒,遣使发兵围赵王宫,捕太子丹下狱,交与廷尉审办。廷尉杜周复奏太子丹应得死罪。赵王彭祖上书武帝,代其子剖明,并言江充乃逋逃小臣,假捏罪恶,激怒朝廷,臣愿率赵国勇士从军,攻击匈奴,以赎丹罪。武帝不许,后太子丹虽遇赦放出,竟被废不得嗣立。

  武帝自得江充所上之书,便召入,见江充身材高大,容貌甚壮,武帝望见,心中暗自称奇,对左右道:“燕赵每多奇士。”因问以当时政事,江充对答称旨,武帝甚悦,用为谒者。至是武帝遂拜为绣衣直指使者,督察三辅盗贼,并纠举贵戚近臣不法之事。其时贵戚近臣,自恃权势,不免奢侈违禁。江充逐一举发,奏请武帝允准,没收犯禁物件,并勒令本人身到北军等候,往击匈奴。于是一班贵戚子弟见其父兄犯法,心中惶恐,入见武帝,叩头哀求,情愿出钱赎罪。武帝依允。便按其官爵高下,定一数目,使其纳钱北军,赦免其罪,因此所得之钱,共有数千万。武帝心想江充为人忠直,执法不阿,所言又皆中意,甚加宠幸。

  一日江充出门,遇见一簇车马,在驰道行走。江充便喝令停止,问是何人。其人答是阳信长公主。江充道:“公主何以得在驰道行走?”其人答道;“曾奉太后之诏。”江充道:“既是太后有诏,只有公主得行,余人岂可援例。”遂将随从公主车骑,没收入官。又一日,武帝出游甘泉,江充随驾前往,于路遇见太子据所遣使者,乘坐车马,也在驰道中行走。江充喝令左右上前,将使者并车马一起扣留,正待奏闻武帝,忽报太子据遣人到来。江充命其入见,来人转达太子之意,说道:“并非爱惜车马,实不欲使主上闻知此事。见得太子平日不曾约束左右,以致如此,尚望江君宽恕。”江充不听,辞了来人,便入见武帝,并将太子遣人来说之事,备细陈明。武帝听了甚喜,因说道:“为人臣者应当如是。”由此江充大得武帝信用,威震京师,众人无不侧目。武帝又擢为水衡都尉,太子据虽怨江充,也就无法。

  说起太子据乃卫皇后所生,武帝年二十九始得此子,甚加宠爱,曾从博士受读经书,及年已长成,武帝为之建筑博望苑,使结交宾客,从其所好,以此太子结交之人,不免邪正混杂。

  后武帝留心察看太子举动,嫌其过于谨厚,无甚才能,不似自己。此时王夫人生一子名闳,李姬生二子名旦、青,李夫人生一子名髆,皇后、太子宠爱渐衰,因此心中常不自安。却被武帝觉得,遂密唤卫青近前说道:“朕因朝廷诸事草创,又值四夷交侵,不变更制度,后世无法;不出师征伐,天下不安,不得已劳动人民。若后世又如朕所为,便蹈亡秦覆辙。太子为人敦重好静,必能安定天下,欲求守成之主,更无贤于太子者。

  近闻皇后太子有不安之意,汝可以此意谕之。”卫青受命,告知皇后、太子。卫后闻言,向武帝脱簪谢罪。武帝屡事征伐,太子每婉言进谏,武帝笑道:“吾为其劳,将来使汝得以安逸过日,岂不可乎?”武帝每遇出巡,常以政事委付太子,宫内之事委付卫后,许其专决。回时,奏闻武帝,并无异说,有时并不过目。武帝用法甚严,群臣多顺其意,遇事务在苛酷。太子素性宽厚,判决事件,每多从轻发落,以此用法大臣见了心中不悦。卫后心恐太子办事不合帝意,以致得罪,常戒太子,勿得擅行轻纵。武帝闻知,反说太子判决甚是,皇后未免过虑。

  到了元封五年,卫青病卒,武帝赐谥烈侯,与平阳公主合葬起冢以像卢山。自卫青死后,其子卫伉、卫不疑、卫登又皆坐事夺爵。太子与皇后失了外家援助,势成孤立,卫后也自知谨慎,力避嫌疑,虽然无宠,武帝仍照前礼待。无奈武帝内宠既多,诸子皆壮,各自树党,争取储位。便有黄门苏文、小黄门常融等一班小人,从中播弄,意欲陷害太子,别立己所拥戴之人。

  太子曾入见卫后,谈论半日,方始辞出,苏文却告武帝道:“太子入宫,与宫人为戏。”武帝见说不语,遂选派宫人多名赐与太子。太子后闻苏文进谗,心甚恨之。苏文又与常融密察太子举动,遇有过失,便加上许多言语报知武帝。卫后见了,切齿痛恨,欲使太子自向武帝将情诉明,诛死二人。太子道:“但求自己无过,岂畏苏文等人,主上聪明,不信邪佞,不足为虑。”一日,武帝偶感小疾,遣常融往召太子。常融回奏,太子面有喜色。武帝听了默然。不久,太子到来,武帝留心察看,见太子面上尚带泪痕,强作欢笑之状。武帝心疑,召到太子左右,问其原因,左右对说道:“太子闻得主上有病,忧愁悲泣。”武帝知是常融有意离间,立命绑出斩首,果然不出太子所料。

  独有苏文进谗比前更甚。江充闻知此事,自想得罪太子,将来必遭诛戮,遂交通苏文,日夜设法陷害太子,恰值巫蛊事起,忽然天翻地覆,弄出一场大祸。未知江充如何用计,且听下回分解。

卷一百一十九"江充大兴巫蛊狱 武帝避暑甘泉宫"

  话说武帝崇信鬼神,一意求仙,便有许多方士神巫,带领徒众,聚集京师,造作符咒法术,骗取人家财物,大都左道惑众,虚言欺人。只因武帝十分相信,上行下效,所以内自后妃宫人,外至近臣贵戚,被其迷惑者不可胜数。当日陈皇后即因听信女巫楚服造作厌胜发觉被废,坐死多人。事后众人尚不觉悟,武帝也不加禁止,一任女巫出入宫中。武帝妃妾既多,失意者希求进幸,争宠者互相嫉妒,女巫便教她们祈神拜鬼,画符念咒,种种造作。又刻木为人,埋在屋内,说是可以度厄解难。无知妇女自然信以为实,于是宫廷之内,到处埋有木人。

  连着公主外戚大臣子弟也多相信,人民更不消说,把一座长安城几乎变成鬼神世界,只落得一班方士神巫个个发财,丰衣美食,安坐受用。也是合当有事,征和元年冬十一月,武帝白昼坐在建章宫中,仿佛望见一个男子,身上带剑,摇摇摆摆,走入中龙华门。武帝见是生人,喝令左右上前捕拿,左右奉命,到处搜寻,并无踪影。武帝心想明明看见一人,如何查拿不获,可恨守门官吏全不留心,任令闲人私行入内,因此大怒,传令将门候斩首。又调集三辅骑士,大搜上林,并闭起长安城门,遂户搜索。一时人民不知何事,众心皇皇,商贾罢市,匠作停工,家家户户闭起大门,一见官吏到来查检,吓得人人胆战心惊,啼啼哭哭,闹做一团。更有待诏北军征官,因为罢市,未曾预蓄粮米,又被禁止出入,竟有多人坐在屋内,活活饿死。

  如此纷纷扰扰,一连闹了十一日,方始罢手。究竟其人未曾获得,而巫蛊之狱便由此起。武帝初见有人带剑入宫,以为必是刺客,后经到处查遍,并无其人,心中愈加疑惑。回想起来,觉得他又不是人,只因宫禁之地,何等森严,由外入内,须经历许多门闼,处处有人看守,耳目众多,万难蒙混过去。便作大众都未留心,被他混进,也只好杂在人众中间行走,或遮遮掩掩,藏匿偏僻之处,哪敢青天白日昂然由中门走人,全无慌张恐惧之色?及至被我亲眼看见,遣人往捕,倏忽之间,便即不见。由此观之,不是妖魔,定是鬼怪。又想到京师方士神巫既多,难保无人心怀不轨,暗中施展邪术,要想谋为大逆。武帝辗转寻思,意中不悦,不出月余,果然发生事故。

  说起巫蛊之祸,第一当灾者便是丞相公孙贺。公孙贺字子叔,义渠人。其父公孙昆邪,景帝时,以将军击吴楚有功,封平曲侯,后坐罪失爵。公孙贺少为骑士,数立战功,武帝为太子时,贺为舍人,及即位,擢为太仆。贺娶卫皇后之姊君孺为妻,由是有宠。武帝命为将军,从卫青征匈奴有功,封南窌侯,后坐酎金失爵。太初二年春,丞相石庆身死,武帝遂拜公孙贺为丞相,封葛绎侯。其时朝廷多事,督责大臣甚严。自公孙弘死后,继任丞相四人,就中李蔡、庄青翟、赵周三人皆坐事自杀。石庆虽因谨慎,幸得保全,然亦常遭武帝谴责,因此公孙贺一闻拜相,不但不喜,反觉忧惧。当召拜之际,公孙贺不肯接受印绶,对着武帝顿首涕辞道:“臣本边鄙之人,由鞍马骑射得官,自揣才能不胜丞相之任,伏望陛下另选贤能。”武帝见公孙贺此种情形,心中也就感动,但因拜相事大,不便收回成命,遂向左右道:“扶起丞相。”左右近前来扶,公孙贺俯伏不肯起立。武帝便自行起去。公孙贺无法,只得拜受印绶。

  出到外面,左右问其何故力辞。公孙贺道:“主上贤明,吾实不能称职,恐负重责,吾从此危矣。”左右闻言,方悟其意。

  武帝既拜公孙贺为丞相,又以其子公孙敬声代为太仆。公孙贺勉强就了相职,心中怀着鬼胎,办事自然兢兢业业。好在武帝大权独揽,诸事专决,丞相不过奉命而行,无甚责任。公孙贺为相既久,觉得相安无事,便将从前危惧之心,渐渐忘却,自己贪恋权势,不肯告退。其子公孙敬声又自恃皇后姊子,平日举动,种种骄奢不法,公孙贺不能管束。征和元年,公孙敬声因擅用北军钱一千九百万,被捕下狱究办。公孙贺见其子坐罪,便想设法救免。其时长安有一大侠,姓朱名安世,乃阳陵人,武帝闻知其名,下诏严拿未获。公孙贺爱子情切,遂向武帝自请捕得朱安世以赎子罪,武帝许之。公孙贺乃多派差役到处查缉,过了一时,竟将安世拿获。

  公孙贺闻报朱安世被获,心中甚喜,以为其子可保无事,谁知惹下冤对,祸事愈大。那朱安世既是大侠,平日声气广通,在朝公卿一举一动无不周知,所有公孙敬声种种不法之事早已听得烂熟,只因与己无冤无仇,故不过问。如今公孙贺将他擒获,真是惹火烧身。安世下狱之后,查知是公孙贺将他赎子,不觉笑道:“丞相自取灭门之祸。”遂在狱中上书告发公孙敬声与阳石公主私通,又使巫祭祷某人,咒诅主上,并当来往甘泉驰道中间,埋下偶人,其咒诅之语甚是恶毒。武帝得书大怒,命将公孙贺拿交有司彻底根究,于是牵连多人。阳石公主与诸邑公主及卫伉并因此被杀。公孙贺父子死于狱中,其家族诛,时征和二年春正月也。公孙贺既死,武帝遂分丞相为两府,先以庶兄中山靖王刘胜之子涿郡太守刘屈牦为左丞相,封澎侯。

  自从此案发生后,宫姬妾因彼此妒忌,或怀有仇怨,争向武帝告发,说是某处埋有木人,咒诅主上。武帝听说,想起前次入宫之人,谅是诸人所为。遇有告发,便交有司彻底根究,往往株连大臣身上,后宫及朝臣犯罪者数百人,自是武帝意中多所嫌恶。一日,白昼睡在宫中,忽梦见木人数千,手中持杖来击武帝,武帝惊醒,因觉身体不适,忽忽善忘。江充遂乘间进其言道:“主上之恙,咎在巫蛊为祟。”武帝见说十分相信,即命江充查办巫蛊之事。江充奉命,便想借此陷害多人,显他本领。乃由民间及群臣家中查起,先遣人密探某家某户崇奉鬼神,夜间常有祭祀祈祷画符念咒等事,便私制无数木人,预遣亲信之人,将木人埋其居屋近旁。又于地面用物染污,作为记号,以便自己前往寻掘。但是江充本非方士神巫,平日并未学习驱鬼召神等法术,若独自查办起来,纵使发现凭据,他人亦必抵赖,说是江充架陷,不然如何知得。所以必须带同神巫,并与之通同一气,方可下手。然而此等巫蛊邪术,本是神巫所为,今若带之同往发掘,那被害之人,难保无一二家即此神巫教他为此,彼此对证之后,神巫也当坐罪,或竟供出与己通谋情事,岂非反受其累?江充却想得一个善法,不用中国之巫,单寻几个胡巫,秘密结下契约,许以重赂。只因胡巫初到中国,言语不通,断无人请他作法,且不致漏泄密谋。江充计算已定,令人侦得某家夜祭之时,便同胡巫率领多人一拥而入。先将祭祀所用香烛符咒等收取,又命胡巫假作捕蛊,向屋中屋外巡视一遍,看到地面染污记号,便指道此是鬼魅形迹,其下定然有物。江充立命众人依着所指之处,动手发掘,果然掘出木人。

  江充见得了凭据,便喝令将其全家人等尽数捕拿,如此一连拿了多起。又有人民彼此结怨,自相诬告者,江充不问情由,一概收执下狱,于是逐起提来审问。问说他作为巫蛊咒诅主上,大逆不道。其人不服,江充即动刑拷打,迫令供招。若再执定不招,江充便用铁条向火中烧得通红烙他身上,或箝其手足,其人立刻皮肉焦烂,忍痛不过,无不诬服。江充遂将他判成死罪,奏闻武帝。因此臣民被诛者不下数万人,旁人明知他是冤枉,更无一人敢向武帝剖白。原来武帝见案件日多,猜忌愈甚,连着左右近臣都觉可疑,人人心中恐惧,惟恐自己性命不保,哪敢再管别人闲事。只可怜一班无辜之人,骈首受戮,江充倒以为是自己功劳,甚是扬扬得意。

  武帝因梦受惊,常多疾病,又兼巫蛊案件,闹得不清,烦恼异常。此时正值夏日,武帝即起驾赴甘泉宫避暑养病,皇后太子留在长安。一日,太子前往甘泉宫问安。江充望见太子到来,急近前道:“太子切勿轻入,陛下有诏,嫌恶太子岳鼻,太子若入,尚望用纸遮鼻。”原来太子生得鼻梁高大,有如山岳,故名岳鼻。太子闻言,以为病人心性喜怒无常,或有是事,遂依言将纸掩鼻,入见武帝。武帝见了,不解其故。江充便从旁悄悄说道:“太子不欲闻陛下脓臭,所以掩鼻。”武帝听了大怒,便责备太子,令其回去。太子莫名其妙,只得还宫。江充便想趁此害死太子,却命胡巫檀何来向武帝上言。未知胡巫所言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卷一百二十"石德献计斩江充 屈牦率兵战太子"

  话说江充使胡巫檀何向武帝上言道:“臣观各宫之中,皆有蛊气,若不除去,主上之病,恐难即愈。”武帝心想,我早疑有此事,怪不得前次梦见许多木人,持杖来击,从此心神恍惚,坐立不宁。如今移到甘泉,仍未见瘥,但不知何人施此邪术,必须查明重办,以绝祸根。想罢,遂命江充先就甘泉宫中查验。江充率领胡巫檀何,前往宫中查出许多木人,然后回到长安,入未央宫。先就前殿发掘,破坏御座,遍地寻觅。武帝又遣按道侯韩说、御史章赣、黄门苏文前来帮助。一众到得后宫,由各姬妾以次掘到皇后宫中,每在一处发现木人,便将宫人收拿下狱,以此后宫坐罪者不计其数。江充一一掘毕,乃与苏文一直闯进太子宫中,一班人役,声势汹汹,手中各执锹锄,在后随入。太子见了二人,眼中出火,但因他是奉诏到来,只得忍气,任他发掘。江充等气昂昂入内,指挥人役,依着胡巫所指地方,七手八脚,锹锄齐下,东开一洞,西挖一沟,纵横相接,更无一块可以安床之处。

  太子知江充有意寻衅,所以发掘得如此利害,也就密嘱左右,留心随着观看,恐被他弄假栽害。谁知末后果然由地下掘出桐木人六个,身上皆用针刺,又有帛书一块,上写文字,语多丑恶。江充便声言太子宫中掘得木人尤多,又有帛书所言不道,当即奏闻主上。读者试想此木人帛书,何自而来,乃是江充教胡巫作成,趁着众人不备,埋在太子宫内。太子闻知此事,心中大惧,自想木人确由自己宫中掘出,主上责问起来,纵使满身是口,不能自明,如何是好?急唤少傅石德,告知此事,问以解救方法。石德听了,暗想我为太子师傅,此事发作起来,连我性命都不能保,说不得且救目前。因向太子道:“前此丞相父子与两公主及卫氏,皆坐此事被诛。今胡巫与使者掘地发现凭据,是否胡巫所置,或竟实有其事,无从分辨,太子何以自明?为今之计,不如遣使持节,矫诏收捕江充等,下入狱中,穷究其中奸诈。且主上得病,现在甘泉,皇后及太子使人问疾,皆未得有回报。主上存亡未卜,而奸臣竟敢如此胡为,太子独不忆秦扶苏之事乎?”太子见说,答道:“吾为人子,安得擅诛?不如前往甘泉,面见主上剖白,尚可希望免罪。”太子遂欲命驾前往甘泉,江充心恐太子见了武帝,说他诬陷,武帝是精明之人,必然究问其事,到头事不瞒真,万一阴谋败露,不但不能害得太子,自己反惹灭族之祸。因此极力阻住太子,不许前往。

  太子被阻不得起行,心中惶急,不知如何是好,想了良久,并无方法,只得依从石德之计。七月壬午,太子使客诈为使者,带领一班武士,持节矫诏,收捕江充诸人。使者到来,开读诏书。按道侯韩说心疑使者是假,不肯奉诏。使者到了此时,也不由分说,喝令武士上前,即将江充及胡巫檀何拿下。韩说不服,便与武士格斗,苏文、章赣见势头不佳,乘大众慌乱中间,脱身逃走。韩说一人斗不过众武士,竟被当场杀死。章赣身亦受伤,与苏文拼命逃出,直向甘泉而去。此时天色已晚,太子遂使舍人无且持节夜入未央官长秋殿门,对长御倚华告知其事。托其转奏皇后,发出中厩车马,装载射士。又大开武库,取出兵器,调集长乐宫卫卒,严守宫门。是时刘屈耗为左丞相,闻说太子发兵,不知何故。便支身逃出相府,但图保得性命,连丞相印绶都不知遗失何处。还是丞相长史颇有见识,便乘坐驿车,驰赴甘泉,往见武帝。

  太子既拿得江充、胡巫,便命将江充推进骂道:“赵虏,汝已搅乱汝国国王父子,尚不足意,又想来搅乱我父子。”说罢喝令推出处斩,将首级悬在市中示众,一面通告百官,说是帝在甘泉病重,疑有变故,奸臣江充欲图造反,现已捕获伏诛。

  太子又因胡巫檀何听从江充指使同谋诬陷,尤为可恶,命就上林地方,用火烧死,可笑江充未能害得太子,自己先丧性命,真是小人何苦甘为小人,结局报应不差,反落得骂名千载,也可谓至愚了。

  武帝自遣江充回京,久未得他回报,正在悬望。一日忽见苏文、章赣慌张入内,将前事诉说一遍。武帝听了沉吟道:“太子必因掘出木人,心中恐惧,又忿恨江充等,所以迫出此种变故。”遂即遣使往召太子。使者奉使不敢前往,却到他处躲过一二日,便来回报武帝,说是太子谋反已成,意欲将臣斩首,臣幸得逃归报信。原来此使者平日也与太子有隙,所以不敢前往,又捏造言辞,回复武帝,武帝不禁大怒。此时恰值丞相长史到来,入见武帝,备述太子发兵之事。武帝已听了使者之言,以为太子造反是实,因问长史道:“丞相如何作为?”长史不便言丞相逃走,只得答道:“丞相秘密其事,未敢发兵。”武帝怒道:“事已彰明较著,人言藉藉,何用秘密?丞相并无周公之风。昔日周公不曾诛灭管蔡乎?”遂命左右写成玺书交长史带与丞相,书中说道:“捕斩反者,自有赏罚,以牛车为橹,毋用短兵接战,致多杀伤士卒,坚闭城门,勿使反者得出。”

  长史奉命,回到长安,寻见刘屈牦。屈牦见了玺书,方敢出头,召集军队。武帝已命长史去后,心想太子宣言,说我病重,恐有变故,借此摇惑众心,我须回宫,人心方定,遂命起驾回至长安城西建章宫住下。又下诏发三辅近县之兵,统归丞相刘屈牦调遣。刘屈牦遂带领将士,来与太子交战。

  太子既斩江充,自知事已闹大,不敢前往甘泉见帝,又不知武帝曾遣使者来召,忽闻丞相刘牦起兵前来,此时一不做二不休,急筹对敌之策。自顾兵队甚少,乃遣使者矫诏尽赦长安诸官府囚徒,分给武库兵器,命少傅石德宾客张光等带领迎敌。

  又使囚人如侯持节,调集长水及宜曲胡骑。如侯驰到长水、宜曲,传下诏令。将士见了使节,信以为真,各自装束齐整,正待起行,却值武帝所遣侍郎马通到了。问知情形,急向胡骑说道:“此节有诈,不可听从。”遂将太子造反之事说了一遍,又把自己所持之节,与众观看,胡兵方悟。原来汉节纯系赤色,武帝因太子持有赤节,遂于自己所发节上,加用黄旄,以为辨别。马通乃遣人追捕如侯,竟被获得,立时斩首。马通遂引胡骑来到长安,又召集水军兵士,自与大鸿胪商丘成分领前来助战。其时两军交战地方,乃在长乐宫西门外,正是繁华热闹街市,谁知霎时成为战常只听得杀声震天,居民不知来由,一时人心惊惶,东奔西窜。无奈各处城门皆由刘屈牦派兵把守,不能得出,所有战区附近,自然逃徙一空。其余惟有紧闭大门,坐在家中,留心探听消息而已。

  太子见刘屈牦军队到来愈多,自料力不能敌,便亲自乘车来到北军门外,遣人唤出护军使者任安,与以赤节,请其发兵相助。任安原是太子母舅卫青门客,今见事情重大,如何敢下手帮助,但当面又不便推辞,只得再拜受节。退入军中,却传令兵士闭上营门,不得擅出。太子见任安不肯相助,长水胡骑又不见到来,筹思无法,只得引兵驱迫各市人民,授以兵器,强使充当军队,一共也有数万人,均令助战,一直战了五日,两军死者数万,血流成渠。末后众人皆言太子造反,以此人心不服。刘屈牦军队愈多,太子抵敌不过,败下阵来。石德被马通部下兵士景建生擒,商丘成亦获张光。太子引着败残军队,南奔复盎城门。遥望城门,早有兵队把守,后面又有追兵将次赶到,太子十分惶急。未知太子能否出城逃脱,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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