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汉野史

     著书立意乃赠花于人之举,然万卷书亦由人力而为,非尽善尽美处还盼见谅 !

                     —— 华辀远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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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百五十一"定车师郑吉立功 袭罕(干干)武贤献计"

  话说匈奴自从本始二年被乌孙及汉兵夹攻之后,人畜死伤无数,由此心怨乌孙。到了本始三年冬,单于自领数万骑攻击乌孙,颇有斩获,正欲班师,忽遇大雪,一日深至丈余,人民牲畜冻死无数。及至回国,所存人马之数不及来时十分之一,一个个垂头丧气,回到国中,坐未安席,忽报东西北三面皆有敌兵来攻。原来匈奴属国,北有丁零,东有乌桓,因见匈奴新败,遂起兵反叛。更有乌孙趁着匈奴退兵,尽起大军随后追杀过来。匈奴出其不意,忽被三国夹攻,人民逃走不及,被杀者数万人,掳去马数万匹,牛羊等不计其数。综计两次战争,匈奴大受损失,人民死者十分之三,牲畜去其一半。不久壶衍鞮单于身死,其弟代立,是为虚闾权渠单于,此时匈奴国势衰弱,不能犯边。宣帝亦将塞外各城戍卒罢归,使百姓得以休息。

  宣帝见匈奴势弱,便想取回车师之地。地节二年,乃遣侍郎郑吉带领免刑罪人,前往西域渠犁地方屯田,预备积贮米谷,趁便往攻车师。说起车师自从武帝征和三年被贰师将军李广利遣兵征服之后,一向称臣。至昭帝时车师又与匈奴交通,如今车师王乌贵竟与匈奴结婚,引导匈奴,拦截汉使,故宣帝欲征之。郑吉奉命到了渠犁,等到秋日收成,得了许多米谷,计算足敷军食,遂发西域各国之兵万余人,并自己所领耕田兵卒一 千五百人,共击车师,连战皆胜。车师王求救于匈奴,此时匈奴内乱,无暇来救;车师王降汉,又恐匈奴来讨,乃轻骑投奔乌孙。郑吉遂将车师王妻子送往长安,留吏卒三百人在车师耕田,郑吉自回渠犁。

  匈奴闻说汉兵占领车师,于是虚闾权渠单于召集诸大臣会议。诸大臣皆言车师土地肥美,接近匈奴,若使汉人得之,垦田积谷,必与我国有害,不可不争,于是议决遣兵来夺车师。

  郑吉闻信,尽起渠犁屯田之兵一千五百人前往救护,匈奴复遣左大将率领万余骑前来接应。郑吉见胡兵甚盛,自己仅有千余人,众寡不敌,只得退入车师城中固守。胡兵将城围住,攻打数日不能破,只得退去。左大将临去之时,就城下对郑吉道:“此地为单于所必争,万不容汉兵在此耕种。”郑吉闻言,仍旧坚守不动。

  匈奴攻打车师不下,遂常遣胡骑数千在车师左近往来梭巡,不许汉兵耕种。郑吉上书宣帝,请添加田卒。宣帝得书,遂与后将车赵充国商议,拟出兵征讨匈奴右地,以绝后患。事下公卿会议,魏相上书谏阻,说是道远费多,不如罢去。宣帝依言,乃命长罗侯常惠率领张掖、酒泉二处马队,往迎郑吉。

  常惠领兵直出张掖之北千余里,一路扬威耀武,虚张声势,胡骑闻风退去。常惠方入车师,接取郑吉回到渠犁,并将车师国人民尽数移往渠犁,立其太子军宿为王,遂将车师故地弃与匈奴。

  匈奴既得车师故地,元康二年,虚闾权渠单于率领十余万骑近塞射猎,意欲入寇。适有胡人题除渠堂来降,具报消息。

  宣帝乃命后将军营平侯赵充国统率马兵四万,分屯缘边九郡,防其来侵。充国奉命,领兵到了边地,指挥诸将各领人马,驻札险要地方,布置甚是周密。单于闻说汉兵到来,即时退去。

  充国见边境无事,过了一时,也就班师回朝复命。此时适值光禄大夫义渠安国奉使巡视诸羌,行过先零羌部落。先零羌酋长便向安国恳求,说是所部地方狭小,不敷游牧,乞朝廷准其不时渡过湟水以北,拣那人民未耕荒地,牧养牲畜。义渠安国见说,也不细察情形,便一口应允,替他奏闻。宣帝得奏,发交廷臣会议。赵充国一见奏章,便知道羌人不怀好意,遂上书劾奏安国奉使不敬。宣帝依言,遂不准羌人之请。原来羌人自从武帝元鼎六年,与匈奴联合围攻令居、桴罕。武帝发兵征服,尽将羌人驱到湟水以南,置护羌校尉以管之。羌人遂与匈奴离隔,不得交通。至是匈奴又遣人绕道到了羌中,引诱先零羌令其叛汉,先零酋长被其诱惑,故托词欲渡湟水以便与匈奴结合,虽经宣帝驳斥不准,羌人却借口安国允许,从此犯禁,常遣大队渡过湟水,地方官不能阻止。

  到了元康三年,先零酋长预备叛汉,遂与诸羌酋长二百余人,解仇和好,同结盟约。宣帝闻知,便召赵充国问之。充国对道:“从前西羌反时,亦先和好结约。当征和时,臣闻匈奴曾遣人通告。”诸羌道:“羌人事汉,何等劳苦,若肯叛汉,我当相助。又张掖、酒泉二郡,本是我地,今被汉人占领,不如合兵夹击,取还其地,可以居住。”由此观之,匈奴久欲与羌联合,若不早备,羌人为变,恐不止此。宣帝正在踌躇。不过月余,果又报说羌侯狼何遣使往匈奴借兵,欲击鄯善、敦煌,以绝汉与西域通使之道。宣帝又问充国,充国道:“羌人到了秋高马肥之时,必然为变,今应先遣使者巡视边兵,严行警戒,并晓谕诸羌,破其密谋。”宣帝依言命丞相御史择人前往,充国保举酒泉太守辛武贤,丞相魏相却仍用义渠安国,令其前往,察看诸羌,分别善恶。安国奉命到得羌中,便召集先零酋长三十余人,说他们狡诈凶恶,一律推出斩首,又纵兵杀戮先零种人,斩首千余级。于是一众羌人及归义羌侯杨玉见此情形,又惊又怒。心想汉官无故肆行杀戮,我等何所倚赖,于是迫胁他种羌人,一同起兵背叛。

  当日义渠安国奉命带领人马三千防备羌人,一闻警报,便即引兵前进,行至浩亹,恰与羌兵相遇。羌兵见了安国,正遇仇人,大众怒从心起,拼命向前厮杀。安国抵敌不住,拨转马回头便走,众兵见主将逃走,无心恋战,一齐投戈弃甲,撇下辎重,各自逃生。羌人大胜一场,并得了许多车辆兵器衣粮。

  安国一路招集残兵,退至令居,遣使入朝告急,时神爵元年春也。

  宣帝闻报,意欲命将出师,遍顾朝中诸将,只有赵充国老谋深算,善于用兵,但充国此时年已七十余岁,宣帝恐其老迈,不能亲临战阵,乃遣御史大夫丙吉往问充国:“何人可以为将,出征羌戎?”充国对道:“再无有胜过老臣者矣!”丙吉回报宣帝。宣帝又遣人问道:“将军预料虏势如何,当用几多兵马?”充国对道:“兵事不能遥计,臣愿驰至金城,绘其地图,并筹定用兵方略,再行奏闻。但羌戎小丑,逆天背叛,灭亡不久,愿陛下以此事交与老臣,勿以为忧。”宣帝闻言,含笑应允。

  充国克日起行,直到金城,调集各路兵马约有万人,安排渡河。

  早有探马报说隔河时见羌骑出没。充国恐被敌人侵袭,待至黑夜,先遣三营人马,人皆衔枚,马皆摘铃,卷旗息鼓,悄悄渡过河去。一到隔岸,便先立下营寨,排下阵势,遥为声援。充国方率大军继进,直到天明,全数皆已渡河。远远望见羌人,数十骑为一队,就近旁往来,诸将请出兵击之。充国道:“吾兵士一夜渡河,未免疲倦。此等皆是敌之骁骑,不易取胜,又恐或是诱敌之兵。大凡攻敌,意在全数殄灭,若此等小利,切不可贪。”遂下令坚守勿出。

  充国既得渡河,便欲引兵再进,披阅地图,见前面有一山峡,名为四望峡,两边皆是峭壁,中央一道江水,是个险要去处。充国乃先遣精细探卒前往该处,探看有无敌兵。探卒奉命,到了峡中,四处探视一周,并无一人,急来回报充国。充国大喜,等到夜静,传令拔营尽起,向四望峡前进。一路安然无阻,直到落都地方,安营歇息,充国对诸将道:“吾知羌虏不识行兵,使他发出数千人马守住四望峡,吾军岂能入此。”于是充国又率队西行,到了西部都尉府,休军养马,每日宴飨将士。

  羌人闻知汉兵到来,出队挑战,将士皆请迎敌,充国但命坚守勿出。一日部下捕得羌人数名,报请充国发落。充国吩咐将他召进,先用好言安慰一番,问以羌中情形,羌人供称羌中各酋长,闻知朝廷大出兵马来讨,心中畏惧,便自相埋怨道:“我前曾劝汝勿反,如今天子遣赵将军领兵来讨,闻说赵将军是个老将,年已八九十,善于用兵,我辈如何抵敌,眼看得只有束手就缚,便想一战而死,也不可得了!”充国闻言,心知羌人内部人心不一,但须设法离散其党,不必全用武力便可平定,因此定下一计,只是按兵不动。

  原来羌戎之中,种类虽多,算是先零、罕(干干)二种最强,历来彼此自相攻伐,如同仇敌,此次先零为匈奴所诱,意欲叛汉,便先与罕玡和好。罕玡酋长靡当儿知先零之谋,便遣其弟雕库来告西部都尉道:“先零将反。”都尉先尚未信。过了数日,果得先零反信,但又闻说罕(干干)种人也有在先零中一同造反者,都尉便将雕库留住,作为抵押。如今充国既到,意欲招抚罕(干干),使不与先零同叛,因说道:“雕库此来无罪,不应将他拘留。”遂命人放出雕库,善言安慰道:“汝今回去告知酋长,可说大兵此来,诛讨有罪之人,汝等当与叛人隔绝,勿得自取灭亡。现在天子有诏,布告诸羌:凡羌人被胁者,能自相捕斩,免除其罪,并有奖赏;凡能斩叛酋之首,大者赏钱四十万,中者十五万,小者二万,斩取叛羌壮男者赏三千,女子及老弱每人千钱,所捕获之妻子财物尽数给予,汝可将此诏传布诸羌,使其知悉。”雕库诺诺领命而去。

  宣帝自充国起行后,即下诏发三辅、太常罪人。并三河、颍川、沛郡、淮阳、汝南材官。金城、陇西、天水、定北、地上郡骑士,并近羌之武威、张掖、酒泉三郡太守所率领防寇之兵,合计已有六万人。于是酒泉太守辛武贤奏言:“北地严寒,汉马不耐过冬,请趁七月时,自领人马一万,分两道由酒泉、张掖出兵,合攻罕玡于鲜水。羌人以畜产为命,我兵此去,虽不能尽灭羌戎。但夺其畜产,掳其妻子,引兵而回,至冬再出攻之,虏必败坏。”宣帝见奏,发交充国,令与诸将详议可否。

  充国与诸将议道:“武贤欲引万骑,远行千里之路,每人须用一马驮三十日之粮,约共米二斛四斗、麦八斛,又有衣装兵器,行走疲缓。羌人闻知,先期逃入山林,据险而伏,我兵进退两难,徒取败亡,安能掳获?且武威、张掖一带,皆有山路,可以通行。窃料匈奴与羌有谋,必将起兵来攻,二郡之兵更当防守要塞,不可轻动。又此次叛逆,先零为首,罕玡虽暗与通和,并未助之为逆,宜先讨先零为是。”宣帝见奏,又命公卿会议。

  公卿多言先零兵盛,倚借罕玡为助。若不先破罕玡,先零未易取胜。宣帝拜许延寿为强弩将军,辛武贤为破羌将军,令其准备出兵,一面降敕诘责充国道:“近者兴师动众,百物昂贵,人民疲弊,将军不念国家劳费,欲延搁岁月,安坐胜敌,为将谁不欲如此,其如国事何?今特命破羌将军辛武贤领兵于七月往征罕羌于鲜水,将军即引兵西进,相隔虽远,遥为声援,使羌虏闻东方北方皆有大兵,自然众心离散,纵不能全灭,也当瓦解。已令中郎将赵卬,带领胡越佽飞射士步兵二营,往助将军,将军急行,勿再有疑。”充国见了敕书,虽然被责,心中自有把握,依然不动。遂又上书陈说利害,未知充国如何上书,且看下回分解。

卷一百五十二"赵充国屯田立功 辛武贤挟私报怨"

  话说赵充国接到宣帝敕书,见语意中含有责备,心知宣帝被众人言语所动,此种办法,实属不妥,自己既有确见,不能随声附和,遂上书复奏道:“先零羌帅杨玉等,率领羌骑,据守险阻,谋欲为寇。而罕玡并无举动,今不击先零,反击罕玡,是纵有罪而诛无辜也。且先零欲叛,故与罕玡联合,然其心中惟恐汉兵至时,罕玡背约降汉,我若先击罕玡,则彼必来救以见好于罕玡,罕(干干)感先零之助己,彼此结为一党,臣恐非二三年所能平定。臣蒙厚恩,父子皆得显位,臣年已七十六岁,报国而死,诚所甘心。但为国家计,不如先讨先零,则罕玡可不征而服矣。”宣帝见书顿悟,遂从充国之计,吩咐二将停止进兵,并遣使报知充国。

  充国得报,已知宣帝依允其计,乃引兵向先零前进。当日先零酋长聚集部兵,屯在湟水之北,屡向汉兵索战。汉兵只是不出,两边相持,羌人渐渐懈怠,不作准备。如今忽见汉兵卷地而至,声势浩大,不敢抵敌,便一齐弃却辎重粮草,望南而奔,意欲渡过湟水避难。汉兵随后追赶,偏遇湟水北岸一带皆是山谷,路径甚窄,又兼崎岖不平。充国传令诸将缓缓前进,旁有部将进说道:“追兵利在速行,何以反缓?”充国道:“此乃穷寇,若被追急,则反而死抗;惟有从缓,彼皆贪生,不自相顾,可获全胜。”诸将称善。果然羌人见汉兵并不力追,各图逃脱,只顾前进,到了湟水北岸,急觅船只渡过,无如船少人多,不能尽载,大众争先恐后来夺船只,后面汉兵大队赶到,羌人前后无路,一时心慌,彼此拥挤,前面立脚不住纷纷落水,死者不下数百人,后面被杀及投降者五百余人,余众幸得逃脱。汉兵大获全胜,掳得马牛羊万余头,车四千余辆。充国乘胜率兵前进,行经罕玡之地,吩咐军士丝毫不得侵犯。罕玡人闻知,俱各大喜,互相告语,说是汉兵果不来攻,我等可以无患。先是罕(干干)人种随同先零渡过湟河,占居汉地。

  今见汉兵来讨,酋长靡忘惧祸及己,遂遣人来见充国。自言愿回故地。充国奏闻宣帝,未奉批答,靡忘情急,自己来见充国,充国召入相见,好言抚慰,并赐以酒食,令其回去晓谕同种之人,速速悔罪投诚,靡忘唯唯从命。诸将见充国欲将靡忘放还一齐,上前谏道:“此乃反虏,不可轻纵,恐朝廷闻知,必至得罪。”充国听说慨然道:“诸君此种计划,但求自己无过,非为国家效忠也。”话尚未完,宣帝玺书已到,准其赎罪,于是不费一兵,罕羌全数归顺。诸将皆服充国办事之勇决。

  到了是年秋月,充国忽得一病,病中仍自筹画兵事,安插降人,不肯休息。此时羌人穷困,陆续来降者已有万余人。充国预料羌人必败,意欲撤回马兵,但留应募士卒及罪徒共一万人,在彼屯田。正在作成表章,尚未奏上,忽得宣帝赐书,书中说是闻将军年老有病,恐遭不测,朕心深忧。今遣破羌、将军辛武贤往助将军,可于十二月进击先零,若将军病甚,不必亲行,但遣破羌强弩二将军前往可也。

  当日赵充国之子中郎将赵卬,奉宣帝之命,率领军队往助其父。此时亦在军中,见宣帝诏书催战,心知其父已定屯田之策,必不肯奉诏出师,深虑因此触怒宣帝,致遭罪责;意欲自行进谏,又恐其父不从,乃转托门下宾客进言道:“主上意在速战,不如勉从上意,且此行纵有不利,亦无大损;若逆上意,一旦遣绣衣使者来责将军,将军身且不保,安能顾及国家?”

  充国闻言叹息道:“汝安得出此不忠之言,向使朝廷早听吾计,何至使羌虏如此猖撅。往日主上命举荐往察羌戎之人,吾举辛武贤。丞相御史复奏遣义渠安国,办理不善,以致启衅。金城、湟中谷每斛八钱。吾告耿中丞采粟二百万斛,羌人便不敢动,耿中丞奏请采百万斛,朝廷仅允采四十万斛,又被义渠两次出使费去其半。失此二策,羌人故敢为逆。今若出兵,相持日久,胜负未决,难保四夷不乘机而起。到了其时,边患蔓延,虽有智者,无以为计,岂独羌戎一处,为足忧虑?吾今当力主吾策,以死守之,幸遇明主,可尽忠言。”于是上书备陈屯田有十二利。宣帝得书,尚有可疑,下诏询问。充国又上书剖陈,共计充国前后上书三次。宣帝皆交下朝臣会议,其始赞成之人不过十分之三,至第二次上书,赞成者便有一半。到了末次,十人之中竟有八人赞成。宣帝见群臣多以充国之计为是,遂下诏诘问前此反对之人,群臣被诏书诘问,皆顿首谢过。丞相魏相奏道:“臣等愚昧,不习兵事利害,后将军屡划兵策,其言常是,臣敢保其计可行。”宣帝乃下诏充国依计行事。

  宣帝虽听充国之言,实行屯田之策,又恐屯田之兵分散各地,易被羌戎侵袭,且破羌将军辛武贤、强弩将军许延寿屡次上书力言羌戎可击,因此两从其计。一面令辛武贤、许延寿会同中郎将赵卬往击先零,三将领命,带领人马分路前进。先零大败,投降及被杀者七八千人,充国又招降五千余人,宣帝见先零已无足虑,遂命三将罢兵,独留充国在彼屯田。

  光阴荏苒,过了一年,是为神爵二年五月,充国计算先零羌戎总数不过五万人,来降者已有三万一千余人,临阵杀死者七千余人,沉溺河湟及饥饿而死者五六千人。统计逃亡未获者不过四千人,罕玡酋长靡忘既已归顺,自向充国承认,可将逃羌尽数招抚,充国也料定羌人不久自平,遂奏请罢屯兵,宣帝允准。充国遂率领兵士奏凯而还,到了长安,惊动长安人民都来观看,有充国至好友人复姓浩星名赐,一闻充国回京,急出迎接,彼此久别重逢,自然欢喜,浩星赐无暇诉说别话,先屏去从人,附耳说道:“众人议论,都道是破羌、强驽二将,出征多所杀获,以至羌人败亡。然在有识之人,深知虏势已穷,虽不出兵,亦必自服。今将军入见主上,可但归功二将,说是非臣所能及,如此在将军亦未为失计。”充国答道:“吾年既老,爵位已极,岂可避嫌,不据实奏闻,况用兵乃国家大事,应为后世法则,老臣何惜余命,不向陛下明言其利害,一旦忽死,更有何人言之?”遂不听浩星赐之言,人见宣帝,直述自己意见。宣帝也知充国所言是实,乃遣辛武贤仍归酒泉太守原任,充国仍为后将军卫尉。

  及神爵二年秋,羌人若零等同斩先零大酋长犹非、杨玉之首,又有酋长弟泽等率领余众四千余人来降。宣帝封若零、弟泽二人为王,其余以次封赏。乃就金城地方设立破羌、允街二县,安置降羌,初立护羌校尉以管理之。宣帝下诏群臣推举可为护羌校尉之人,于是四府公举辛武贤之小弟辛汤可以胜任,宣帝即拜辛汤为护羌校尉。辛汤既已受节,时赵充国卧病在家,闻知此事,连忙入朝面奏道:“辛汤虽有才干,但他素性嗜酒使气,不可使管蛮夷,不如改用辛汤之兄辛临众。”宣帝依言,遂下诏改命辛临众。后辛临众因病免官,群臣复举辛汤。辛汤每因酒醉凌蔑羌人,羌人又复反叛,果然应了充国之言。

  当日辛武贤自以为击破羌人立有大功,希望重赏,谁知宣帝听从充国之言,罢其将军之职,仍回故郡,因此心中深恨赵充国。忽记起前在军中,曾与充国长子中郎将赵卬闲话。赵卬说起车骑将军张安世,其始本为宣帝所不喜,意欲诛之,幸赖其父充国,向宣帝婉言谏阻,说是安世奉事武帝数十年,素称忠谨,宜赐保全,安世由此得免。此乃宫中秘密之语,外间向来不知,赵卬无意中说出,却被辛武贤听了,记在心中。如今因恨充国,无法报复,便借此事出气,上书告说赵卬漏泄禁中言语。赵卬遂被禁止入宫。赵卬年少气盛,遭辛武贤陷害,心中大怒,便欲往见充国。时充国掌兵,正在营内。赵卬正在怒气勃勃,又恃其父为将,不俟通报,便一直闯入营内,违犯军律,又被有司劾奏,拿下狱中。赵卬益加愤怒,拔出剑来自刎而死。充国见长子死得冤枉,心中也就冷了许多,又兼年纪已老,乃上书告退。宣帝准奏,赐以安车驷马,罢官归第。充国虽然罢官闲居,宣帝却仍倚重,每遇四夷之事,朝廷开有会议,便召充国,问以计策,并使参预兵谋。至后将军官职,虚位以待,并不补人。直至甘露二年,充国方始病卒,时年已八十六矣。宣帝赐谥为壮侯。后成帝时西羌又有警报,成帝想起将帅之臣,追忆到充国身上,遂召黄门郎扬雄,作颂追美充国,其词道:明灵惟宣,戎有先零。先零猖狂,侵汉西疆。汉命虎臣,惟后将军。整我六师,是讨是震,既临其域,谕以威德。有守矜功,谓之弗克。请奋其旅,于罕之羌。天子命我,从之鲜阳。

  营平守节,屡奏封章。料敌制胜,威谋靡亢。遂克西戎,还师于京。鬼方宾服,罔有不庭。昔周之宣,有方有虎。诗人歌功,乃列于雅。在汉中兴,充国作武。赳赳桓桓,亦绍厥后。

  先零羌既被赵充国征服,匈奴见所谋不成,因欲与汉和亲,遣使来朝,尚未回报。虚闾权渠单于已死,匈奴忽然大乱,未知匈奴因何大乱,且听下回分解。

卷一百五十三"呼韩邪稽颡来朝 麒麟阁表功画像"

  话说匈奴虚闾权渠单于,本系壶衍鞮单于之弟。壶衍鞮死,虚闾权渠代立,以右大将女为大阏氏,而前单于所爱之颛渠阏氏,不得宠幸。颛渠阏氏心中怨恨,乃与右贤王屠耆堂私通。

  神爵二年五月,匈奴照例大会龙城,祭祀天地鬼神,屠耆堂亦来预会。及祭祀事毕,屠耆堂便欲归国,恰值虚闾权渠抱病,颛渠阏氏因此生心,私向屠耆堂说道:“现在单于病重,且漫远去。”屠耆堂依言不行。过了数日,虚闾权渠单于果死。颛渠密与其弟都隆奇谋,立屠耆堂为单于,是为握衍朐鞮单于。

  握衍朐鞮生性残虐,尽杀前单于时用事之人,而任都隆奇为政。

  日逐王先贤掸素与握衍朐鞮有隙,闻其得立,乃遣人通款于郑吉。郑吉时在西域,监护鄯善以西南道,即纳日逐之请,遣兵迎接,送致京师。宣帝大悦,封日逐王为归德侯,郑吉为安远侯,命其兼护车师以西北道,就西域中央设立幕府,镇抚诸国。西域与汉交通,始于张骞,到了郑吉,方始完全归附。

  握衍朐鞮闻日逐王降汉大怒,遂杀其两弟。日逐弟乌禅幕闻信,曾向单于恳求赦免,单于不听。单于子为左贤王,常僭左地贵人,左地贵人皆怨,虚闾权渠子稽侯(犭册)为乌禅幕之婿,时避居乌禅幕处。神爵四年,乌禅幕遂与左地贵人,共立稽侯佽为呼韩邪单于,发兵击握衍朐鞮,握衍朐鞮败走自杀,都隆奇逃往握衍朐鞮弟右贤王处,余众尽降呼韩邪。

  呼韩邪单于既立,乃归故庭。以其兄呼屠吾斯为左谷蠡王。

  使人晓谕右地贵人,使杀右贤王。右贤王遂与都隆奇共立日逐王薄胥堂为屠耆单于,击呼韩邪,败之,呼韩邪东走。屠耆遂留居单于庭,使日逐王先贤掸兄右奥鞬王与乌藉都尉率兵屯守东方,以备呼韩邪。此时适有呼揭王者,由西方来,与右贤王争,与唯犁当户谋,谮右贤王杀之,屠耆旋知右贤王之冤,遂复杀唯犁当户。呼揭王惧,乃自立为呼揭单于。右奥鞬王闻知,即自立为车犁单于。乌藉都尉亦自立为乌藉单于。于是匈奴一国中,共有五单于,时宣帝五凤元年也。

  后车犁乌藉与屠耆战,兵败,同投呼揭。呼揭与乌藉皆去单于号,推立车犁单于。屠耆又起兵击车犁,车犁败走,呼韩邪乘屠耆车征,举兵袭之。屠耆返救,兵败自杀,车犁单于亦降呼韩邪。呼韩邪遂定有全国,仍居单于庭,但是连年战争,死亡无数,部下兵众不过数万人。而呼韩邪之兄左贤王呼屠吾斯欺其弟势弱,遂自立为郅支骨都侯单于。甘露元年,郅支单于进攻呼韩邪,呼韩邪败走,与其部下商议自救之策。旁有左伊秩訾王劝呼韩邪降汉,称臣入朝,向汉求助,方能重定匈奴。

  呼韩邪聚集群臣,会议其事,诸大臣皆力争道:“我匈奴本以马上战斗为国,不肯为人服役,故威名著闻于百蛮,力战而死,壮士之分也。今者兄弟争国,无论谁胜谁败,其结果不归于兄便归于弟,虽败死,犹有威名,子孙仍得称雄。汉虽强大,不能吞并匈奴,奈何败坏古制,称臣于汉,辱没先人,见笑诸国,虽得苟安,何面目复长百蛮乎?”左伊秩訾道:“此说不然,大凡强弱有时,不可固执。今汉家方盛,西域诸国皆为臣妾:匈奴自且(犭册)侯单于以来,国势日弱,未尝一日得安。今事汉方得安存,不事汉便即危亡,除此更有何法?”于是彼此辩难良久。呼韩邪竟从大臣伊秩訾之言,率领其众南行,到了边塞,先遣其子右贤王铢娄渠堂入朝。郅支单于闻知,亦遣子右大将驹于利受入朝。

  到了甘露二年,呼韩邪单于遣使前往五原郡即头,愿于三年正月入京朝贺。宣帝闻报甚悦,即准其请。遣车骑都尉韩昌往迎呼韩邪单于,一路所过七郡,每郡拨出兵马二千,排队迎接,以示优待。宣帝见呼韩邪将到,便下诏公卿会议礼节。丞相黄霸、御史大夫于定国等议道:“应照诸侯王待遇,位在诸侯王之下。”独有太子太傅萧望之上前说道:“匈奴本为敌国。

  今单于来朝,宜待以不臣之礼,位在诸侯王之上。”宣帝依言,下诏待单于以客礼。甘露三年春正月,呼韩邪单于到了长安。

  宣帝定期设朝于甘泉宫,单于入宫朝见,赞拜称臣,不名,赐以冠带、衣裳、金玺、戾绶、玉剑、佩刀、弓矢、棨戟、安车、鞍辔、金钱、衣被、锦绣、帛絮等,不计其数。

  当日朝见礼毕,宣帝遣官陪伴单于往长平住宿。宣帝御驾由甘泉宫起行,至池阳宫驻跸一夜。次日宣帝驾登长平,呼韩邪单于率众接驾。宣帝下诏单于免礼,并准令随从单于群臣在旁观看。又有各蛮夷君长王侯数万人皆来迎驾,陈列渭桥两旁等候。宣帝驾登渭桥,但听得众人各呼万岁,声如雷动。正是九重天子当阳日,万国降王执梃时。此一段风光,摹写不荆宣帝回想昔日武帝劳师费财,伐匈奴,通西域,糜精费神,未能成功。不想到了今日,自己竟得坐享其成,也算是出于意料之外。宣帝越思越觉高兴,遂留呼韩邪单于在长安邸第住过月余,方始遣其回国。呼韩邪单于自请愿居光禄塞下,遇有急事,得就近入受降城中保守。宣帝许诺,遂命卫尉高昌侯董忠、车骑都尉韩昌率领马兵一万余骑,护送呼韩邪单于出塞;并命董忠等驻兵其地,保护单于;又诏边郡转运米粮,接济其食。呼韩邪单于受宣帝厚待,十分感悦,从此便一意归汉。

  宣帝见四方平静,天下无事,因念及群臣辅佐有功,须加表章。乃命画工就未央宫麒麟阁上,图画功臣形像,并题明官职姓名,共计十一人,中间惟有霍光一人,但书官爵姓氏,不书其名。兹将麒麟阁所画十一人姓名官爵照录于下:大司马大将军博陆侯姓霍氏卫将军富平侯张安世车骑将军龙额侯韩增后将军营平侯赵充国丞相高平侯魏相丞相博阳侯丙吉御史大夫建平侯杜延年宗正阳城侯刘德少府梁丘贺太子太傅萧望之典属国苏武以上十一人,苏武名列最后,说起苏武,前因其子苏元与上官桀谋反,事发之后,苏元诛死,苏武免官。及宣帝即位,张安世上书保荐,复为典属国。宣帝因见苏武乃是苦节老臣,甚加优待。又怜其年老无子,因问左右道:“苏武久在匈奴,想必生有儿子?”苏武闻知,便托平尽伯许伯向宣帝奏说:“前次由匈奴回时,胡妇初生一子,名为通国。彼此时通音问,愿自出金帛,托使者前往赎回。”宣帝许诺。过了一时,通国果随使者回汉,年已长成,宣帝拜为郎官。又用苏武弟子为右曹。至神爵二年,苏武病卒,年已八十余岁,唐人温庭筠有诗咏苏武道:苏武魂销汉使前,古祠高树两茫然。

  云边雁断胡天月,陇上羊归塞草烟。

  回日楼台非甲帐,去时冠剑是丁年。

  茂陵不见封侯印,空向秋波哭逝川。

  当日图画麒麟阁时,苏武已死,惟有萧望之一人尚在,照例应将萧望之列名最后。宣帝却用苏武,此中具有深意,只因苏武忍死抗敌,历久不变,与霍光受遗托命,同一大节凛然,可以并垂天壤,故将霍光居首,苏武居末,此正是宣帝重视苏武之意。但是当日朝中名臣,尚有多人,如丞相黄霸、御史大夫于定国、大司农朱邑、京兆尹张敞、右扶风尹翁归及太子太傅夏侯胜等皆著名一时,却不得与诸人并列,也可见宣帝选择之严了。

  闲言少叙,此时丞相黄霸病死,宣帝拜于定国为丞相。先是定国之父于公家居时,一日闾门忽坏,巷中居人一同兴工修理。于公便对众人道:“汝等可将闾门稍放高大,使它可容驷马高盖之车出入。”众人闻言茫然不解,便一齐问道:“是何缘故?”于公被问,只得微笑说道:“我平日审办案件,多积阴德,并无冤枉,将来子孙必有兴起者。”众人闻说,都信于公并非虚语,遂依言将闾门起得十分高大。到了此时,于定国身为丞相,其子于永又得尚宣帝。长女馆陶公主,后来宫至御史大夫,果应了于公之言。未知以后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卷一百五十四"王刘空诩黄白方 盖杨首蒙文字狱"

  话说宣帝在位日久,四夷宾服,朝廷无事,海内富足,万民乐业,真是个承平世界中兴气象。宣帝为人,虽然精明强干,勤求治理,但生性颇似武帝,喜文学,好神仙,招致儒生方士时至甘泉郊祭泰峙,往河东祀后土,作为诗歌,又听方士之言,添设神庙。一日忽得益州刺史王襄奏荐蜀人王褒有异才,宣帝即行召见,命作《圣主得贤臣颂》,用为待诏。过了一时,方士又言益州出有金马碧鸡之宝,使人前往祭祀,可以求得。宣帝依言,便命王褒往祭。王褒行至半途病死。至今云南省昆明县东有金马山,其西南有碧鸡山,上有神祠,即汉宣帝使王褒祭祀之处也。宣帝闻王褒身死,甚加悯惜。后张敞劝宣帝罢免方士,宣帝从之,由此绝意神仙之事。

  宣帝又喜修治宫室,装饰车马器物,比起昭帝奢华许多,兼之信任外戚,如许氏、史氏、王氏皆受宠任。于是谏大夫王吉上书谏阻,宣帝不听,王吉遂谢病归到琅琊。说起王吉,自昌邑王刘贺被废后,与龚遂等一同下狱,因其屡次直谏,得免死罚为城旦,后刑期既满,起为益州刺史,告病归家,复召为谏大夫。王吉生性廉正,当少年时,家居长安,东邻有大枣树一株,枝叶垂到王吉庭中,适值枣熟之时,王吉之妻见了,便私自摘取,进与王吉食之。王吉先前不知,将枣食毕。出到庭中,偶然望见枣树垂下之枝并无一枣,不觉生疑,向妻究问,其妻只得明言。王吉大怒,立时休去其妻。东邻主人闻知其事,心想不过吃了几个枣子,却害人夫妇离散,也觉得甚不过意。

  论起来都是此株枣树招灾惹祸,便欲动手将树砍去。一时哄动乡里多人前来观看,都为感动。大众便出头调停,先阻止东邻,勿砍枣树;然后力劝王吉迎归其妻。王吉却不过大众好意,方才应允,于是地方上人为之作歌道:东家有树,王阳妇去。

  东家枣完,去妇复还。

  王吉为人既属一毫不苟,所交朋友自亦不多,只有一人姓贡名禹,字少翁,与王吉同郡,二人平日极其相得,世人又为之语道:王阳在位,贡公弹冠。

  此二句是说他二人进退相同之意,但二人在宣帝朝并不得志。王吉既由谏大夫告归,贡禹也由河南令罢官回里。直至后来元帝即位,素闻二人之贤,遣使召之,二人奉命赴京。此时王吉年纪已老,行至半路,得病而死。元帝闻信,甚为悼惜,遣使吊祭。独有贡禹至京,竟得大用,官至御史大夫。后王吉之子王骏为京兆尹,有能名,官亦至御史大夫。骏子祟,平帝时为大司空,自王吉至王崇三代皆号清廉,但是才能名誉一代不如一代,而官职却一代高过一代。更有一宗奇事,时人相传王阳能作黄金。原来王吉父子孙三人,皆喜修饰车马衣服,平时服御甚是鲜明,但并无金银锦绣等装饰,到得搬移他处,所携带者不过几个衣包,此外别无财产,及罢官归去,也与平民一律布衣疏食。世人既服其廉,又惊其奢,因见其平日不事产业,何以能如此阔绰,遂以为定是得了仙术,能作黄金,供给自己使用,此等无知推测,未免可笑。

  说起制作黄金,当日宣帝也曾遣人试验,并无成效。先是淮南王刘安性好神仙,招集许多方士,著成一书,名为《枕中鸿宝苑秘书》,书中所说大抵驱使鬼物点化黄金等事。刘安珍重此书,不使外人得见。及谋反事发,此书落在宗正刘德家中。

  刘德之子刘更生自幼好学,得读其书,甚以为奇。宣帝因更生富有文学,用为谏大夫。更生见宣帝方喜神仙,便将淮南之书献上,并言依法制造,黄金可成。宣帝便命更生管理上方铸造之事。更生遂依照书中所言方法,试行铸造,及至试验许久,并无成效,反白费许多财物。宣帝大怒,遂将更生发交廷尉治罪。廷尉便按照刑法,将更生拟定一个死罪。幸得更生之兄刘安民嗣父爵为阳城侯,上书愿献其国户口一半以赎弟罪。宣帝也念更生是个奇才,方得从轻发落。读者试想,更生试造黄金,原是奉着宣帝之命,到得后来试验无成,破费官中财物,在更生年少好奇,虽不免有轻举妄动之过,却非一班方士有意欺骗者可比。谁知宣帝便因此发怒,不怪自己轻信,单归罪于更生一人,更生几乎不保,宣帝居心已算深刻。但此事系由更生创意,尚可说他罪由自龋此外更有公正清廉大臣,如盖宽饶、杨恽等平日无甚罪恶,只因触忤宣帝之意,便就他言语文字上吹毛求疵,加上重大罪名,务欲致之死地。后世无数文字之狱,皆由宣帝一人开端。此种惨酷无理,直是偶语弃市之变相,究其原因,皆由宣帝中了申韩之毒,专任刑法,所以有此刻薄寡恩之举。

  盖宽饶号次公,乃魏郡人,由儒生选为郎官,被举方正,对策高等,拜谏大夫行郎中户将事,因劾奏侍中张彭祖不实,被贬为卫司马。卫司马职掌屯兵,守卫宫门,乃是卫尉属官,向来见了卫尉,都是下拜。盖宽饶既到卫司马之任,查明法令所载仪节,并无此等明文,便按照法令,向着卫尉长揖不拜。

  卫尉觉得盖宽饶十分高傲,与众不同,但尚未知他利害。一日卫尉私命宽饶出外办事,照例卫司马领兵守卫宫门,不得擅离,遇有公事外出,应向尚书报告,卫尉不得私自差遣。无如从前充当卫司马者,意欲迎合上官,往往替卫尉办理私事,且并不报告尚书,已成一种习惯。如今盖宽饶充当卫司马,卫尉便也任意将他差遣,盖宽饶闻命,并不推辞,却照例向尚书报告,说是奉了卫尉命令,出外办理某事。尚书见了报告,所办并非公事,遂唤到卫尉责备一番,说他不应私遣属官外出。卫尉遭此责备,从此不敢违法使人。

  盖宽饶自由谏大夫贬为卫司马,算是文官改为武将,遂将身上长衣截短,头戴大冠,身佩长剑,实行自己职守之事。不时巡行卫卒住处,各人之饮食起居,俱加留意,遇有身患疾病者,亲自问视,并为之延医给药,十分顾恤,以此人人尽感其恩。到了一年期满,卫卒例许归家,另换一班接替。接替之期,照例每年正月五日,大排筵宴,以酬其劳。是日宣帝亲自出见诸人,及酒阑席散,宣帝方欲开言,命其还家。谁知卫卒数千人,一齐叩头,自请再留当差一年,以报宽饶之德。宣帝甚喜,遂拜宽饶为太中大夫,命其出外巡行风俗,到得回京,奏对称旨,擢为司隶校尉。宽饶既任司隶校尉,对于百官庶民,遇有过恶,无论大小一律劾奏。于是一班贵戚公卿,皆畏其严厉,不敢犯禁,京师地面为之一清。

  一日平恩侯许伯修理第宅完工,搬入居住,满朝文武百官都往道贺。许伯大排筵席,留着众人入席饮酒,只有司隶校尉盖宽饶不到。许伯遣人往请,宽饶闻信方来,由西阶一直上堂,便就东向一个特别座上昂然坐下,也不与众人施礼。许伯见他到了,便亲自提壶前来敬酒。宽饶说道:“不可多斟与我,我乃酒狂。”许伯未及开言,忽听得隔坐有人笑道:“次公醒时便狂,何必酒也!”宽饶举目一看,原来发言之人,乃是丞相魏相,也就默然不语。到得酒酣,音乐大作,众官开怀畅饮,内有长信少府檀长卿吃得大醉,便离席起舞,学那猕猴与狗争斗,形容毕肖。众人见了,无不大笨。惟有盖宽饶心中不悦,于是仰视屋宇,对着许伯叹道:“美哉此屋,但富贵无常,此屋有如传舍,阅人多矣。惟有谨慎,方得长久,愿君侯勉之。”说罢,便辞别而出,遂即入朝劾奏长信少府檀长卿,身为列卿,作猕猴舞,失礼不敬。宣帝见奏,便欲加罪檀长卿,许伯急代为谢罪,方得从宽免议。

  盖宽饶为人刚直公廉,一意奉公,家中清贫,所得俸钱一半给与吏民,使其为己耳目。身为司隶,其常步行自往戍边,其高洁如此。但生性深刻,专欲寻人过恶,以致贵戚公卿多怀怨恨。又喜直言冲撞,宣帝为其是儒者,屡加宽容,然心中终觉不快,不加升迁。宽饶因见同辈或后时之人,也有位至九卿者,自己奉公尽职,反居常人之下,因此郁郁失意,便不时上疏谏争。时太子庶子王生素来敬重宽饶,见其好为直言,心甚不以为然,乃作书劝谏,宽饶不听。神爵二年秋九月,宽饶见宣帝专用刑法,信任宦官,遂上书极谏。书中说道:“方今圣道渐废,儒术不行,以刑余为周召,以法律为诗书。”又引韩氏《易传》道:“五帝官天下,三王家天下,家以传子,官以传贤。若四时之运,功成者去,不得其人则不居其位。”宣帝见书,心中大怒,便将其书发交朝臣议罪。有执金吾议道:“宽饶书意,欲求禅位,大逆不道。”宣帝依议,遂命将宽饶下狱。宽饶不肯受辱,闻诏便拔出佩刀,自刎于北阙下。时入见了,无不怜之。

  盖宽饶死后,光禄勋杨恽,亦因事免官。杨恽乃杨敞之子,因告发霍禹逆谋,得封平通侯,拜光禄勋。为人轻财好义,廉洁无私。平日与盖宽饶甚属相得,但性喜揭人过失,往往招人之怨。此次因与太仆戴长乐有隙,戴长乐遂告杨恽诽谤不道。

  宣帝竟免杨恽为庶人,杨恽免官家居,富有钱财,声名仍自煊赫。却有友人孙会宗作书劝告杨恽,说是大臣被废,理应闭门忧惧,不可轻营产业,交通宾客。杨恽自少显名于朝,今因言语免官,心中不服,见了会宗之书愈加愤怒。遂作书回复会宗,书中不免有怨望之语。到了五凤四年夏四月,遭遇日食,忽有人上书,告说杨恽骄奢不悔过,日食之咎都由此人。宣帝见奏,发交廷尉查办,却被廷尉查出杨恽回复孙会宗之书,呈与宣帝阅看。宣帝见书中有道:“且人情所不能止者,圣人弗禁,故君父至尊亲,送其终也,有时而既。”又有诗道:“田彼南山,芜秽不治。种一顷豆,落而为萁。”宣帝读到此处,以为杨恽有心诽谤君父,讥刺朝政,不觉大怒,便处以大逆不道之罪,杨恽竟坐腰斩,妻子长流酒泉,所有朝臣中素与杨恽亲好者尽免官职。

  独有京兆尹张敞平日亦与杨恽交好,有司奏请免官。宣帝惜其才能,便将奏章搁起。此时张敞适有案件发交属吏絮舜查办。絮舜心想张敞被劾,便当免官,不肯替他办案,竟将公事放在一边,自己回家歇息。有人见了便来劝阻絮舜,絮舜道:“吾为此公尽力多矣,如今不过是五日京兆罢了,哪能再行办事。”谁知此语却被张敞闻知,即命吏役捕拿絮舜下狱,办成死罪。到了行刑之日,张敞使主簿传渝絮舜道:“五日京兆,究竟何如?现在冬日已完,汝尚望活否?”絮舜此时悔已无及,只得引颈受戮。说起絮舜之罪,本不至死。张敞恨其渺视,致之死地,絮舜家人自然不服。到了立春,宣帝照例遣使出巡冤狱。絮舜家人载着絮舜尸首,并张敞谕单,出头告发。使者奏上宣帝,说是张敞贼杀不辜,宣帝遂将张敞免官。过了数月,京师盗贼复起,冀州又有大贼,宣帝召拜张敞为冀州刺史,地方又得平定。

  当日太子奭见宣帝信任法吏,专用刑罚,心中不以为然,便乘间婉言进谏。未知太子如何进言,且听下回分解。

卷一百五十五"疏仲翁叔侄辞官 韦玄成兄弟让国"

  话说皇太子奭本宣帝在民间时所生,其母许皇后正位中宫,不过三年,便被霍显买通淳于衍用药毒死。宣帝复立霍光之女成尹为后。后闻许后不得其死,心中痛念。地节三年遂立奭为皇太子,时年八岁。宣帝拜丙吉为太子太傅,疏广太子少傅,疏受为太子家令。疏广号仲翁,兰陵人,自少好学,家居教授,被召为博士谏大夫,至是选教太子。疏受字公子,乃疏广胞兄之子,被举贤良,为人恭谨好礼,敏捷能言。宣帝每到太子宫中,疏受迎接应对,置酒上寿,礼貌雅饬,言语娴熟,宣帝甚是欢悦。过了数月,丞相韦贤告老。宣帝以魏相为丞相,丙吉为御史大夫,乃升疏广为太子太傅,疏受为少傅。

  当日太子外祖父平恩候许广汉因见许后早死,太子年幼,左右无至亲之人照管,放心不下,遂向宣帝建议,请以其弟中郎将许舜监护太子家事。宣帝迟疑未决,问于疏广,疏广对道:“太子乃是一国储君,所交游之人,必择天下英俊,不宜独与外家许氏亲密,况太子自有太傅少傅,官属已备。今复使许舜监护太子之家,转示人以不广,臣窃以为不可。”宣帝听了连连点首,遂将疏广之语告知魏相,魏相免冠谢道:“臣等愚见所不能及。”宣帝由此甚重疏广,时加赏赐。其时正值霍显暗使霍后设计,欲将太子毒死,也赖疏广、疏受二人时刻留心,防微杜患,太子遂得安然无事。每当太子入朝,疏广在前,疏受在后,叔侄二人同为师傅,朝廷皆以为荣。

  光阴迅速,疏广为太子太傅已过五年,时为元康三年,霍后早废,太子年已十二岁,读过《论语》、《孝经》。疏广自觉年纪已老,决计告归,遂唤到疏受说道:“吾闻知足不辱,知止不殆。今吾与汝官至二千石,官成名立,如此不去,惧有后悔,何如归老故乡以终寿命?”疏受道:“谨从大人之议。”

  即日叔侄二人一齐告玻到了病假三个月期满,尚未销假。宣帝有意挽留,下诏准其续假。二人遂自称病重,上疏乞归。宣帝念他二人年纪老迈,遂皆允准,加赐黄金二十斤,皇太子也赠以黄金五十斤。疏广、疏受谢别宣帝与太子,收拾行装一同归里。到了起程之日,满朝公卿大夫并朋友同乡人士都来相送,就东都门外搭起帐棚,排列酒席,等候疏广、疏受到时,众人为之饯行,一一上前把盏,祝他俩一路平安。并各叙许多别话,弄得疏广、疏受应接不暇。此时东都门外送行车马不下数百辆,有如蜂屯蚁聚,更引动长安许多士女都来道旁观看。此一段风光异常热闹,算是一时少有。旁观之人都称道疏广、疏受之贤,深惜其去,为之叹息,也有至于下泪者。

  疏广、疏受辞别众人,一路行程,到了兰陵故里。原来疏广家住乡中,家中薄有田产,子孙等皆以耕田度日。今见疏广、疏受一同回家,大众闻信出外迎接,各叙天伦之乐。疏广、疏受又将宣帝及太子所赐之金,交付家人收藏。家人见了许多黄金,不胜喜悦,以为从此买田置产,成为富家,便可安坐享福。

  谁知疏广、疏受自从回家之后,连日吩咐家人将所赐之金备办酒席,遍请宗族朋友宾客到来欢聚。家中人等以为老人初次归里,酒席应酬自属不免。谁知疏广却习以为常,日日请客。家人见老人十分高兴,不便拦阻,心中却以为虚糜费用,甚觉可惜。在疏广意思似乎黄金存在家中,终久是累,惟恐用它不尽,时时问他家人黄金尚有几多,速行卖去,预备酒食。家人无奈,只得依言备办。如此日日宴饮,一连过了年余,已将所赐黄金,花费大半了,子孙等暗暗叫苦,但又不便明言。于是想得一计,选得族中一位老人,为疏广平日所亲信者,将自己实情告诉一番。说是子孙等希望趁着父祖在日,置买产业,立些基础,如今逐日宴饮,糜费将荆尚望老人得便,劝其酌留余款,置田买宅,将来子孙也好度日。老人依言劝告疏广。疏广听说慨然答道:“我并非年老昏馈,不顾子孙,但因家中本有现成田宅,子孙勤力耕作,足供衣食。今若添置产业,食用有余,徒教子孙懒惰而已。且子孙不论贤愚,多财皆足为害。贤而多财,则损其志;愚而多财,则益其过。况富人为众怨所归。吾既不能教化子孙,不欲使他益过生怨。又此金乃是主上惠养老臣者,故乐与乡里宗族一同享用,以尽吾之余年,岂不是好。”老人闻言无话可答,心中却也敬服疏广见解阔达,遂将言回报疏广子孙。子孙听了疏广言语,知是全无希望,只得死心塌地,一意耕田。疏广、疏受二人竟把条金用尽,不久相继寿终于家,后人因称之为二疏。至今山东峄县东五十里有一小城,号罗膝城,土人相传二疏居宅及墓皆在其中。清人谢启昆有诗咏二疏道:太傅居前少傅俱,宾朋祖帐出东都。

  人生仕宦二千石,孰肯追随两大夫。

  金问无余方寡过,功成不退岂非愚。

  子孙自享田庐旧,风雨寒窗守老儒。

  当日太子奭自少即得疏广、疏受教以《孝经》、《论语》。

  及二人去后过了数年,适值御史大夫萧望之因事贬为太子太博教授太子。此时太子奭年已长成,生性柔仁,又得望之大儒教以经学,太子由此愈重儒术。因见宣帝平日所用,多系学习法律之吏,专用刑法治理,对于臣下督责甚严,大臣盖宽饶、杨恽等皆因言语文字稍有不谨,便坐以重罪,致之死地。太子奭见了心中甚不以为然,又因宣帝盛怒之下不敢进谏。一日太子奭趁着宣帝无事之时,从容进言道:“陛下持刑太深,宜用儒生。”宣帝听了不觉忿然作色道:“汉家自有制度,本来王霸杂行,如何专用德教?且俗儒不知时务,好逞议论,是古非今,使人无所适从,何足任用?”太子被驳不敢多言,只得默然退出。宣帝见太子已退,因叹息道:“乱我家者必太子也。”从此心中不喜太子。

  先是宣帝后宫有华捷即妤张婕妤卫婕妤并皆得宠,张婕妤生一子名钦,封淮阳王。地节四年霍后既废,宣帝本意欲立张婕妤为后,因想起太子年纪尚幼,当日霍后未曾生子,尚且三番两次谋毒太子。今若立张婕妤,渠现有子,更难免不生夺嫡之念,太子尤属可危。惟有王婕妤无子,素性谨慎,遂立王婕妤为皇后,使之抚养太子。王皇后虽然得立,并无宠幸,少与宣帝相见。到了淮阳王刘钦年已长大,喜读经书,通晓政事法律,聪敏有才,甚得宣帝宠爱,屡次叹赏道:“淮阳王真我子也。”宣帝既不喜太子奭,遂欲立淮阳王为太子,但又转念自己出身民间,少时依倚许氏过日,及即位之后,许后又被毒而死。想起贫贱夫妻,恩义难忘,若竟将太子奭废去,未免对不住许后,辗转寻思,心中终觉不忍,遂决计不废太子。

  宣帝又因淮阳王母子平日素得宠爱,屡加称赞,料想淮阳王必然希望得立为嗣。今既无意废去太子奭,须将此意晓谕淮阳王,绝他妄想,免得结下嫌隙,将来不得保全。惟是父子兄弟之间,此等事实属不便启口,况废立之举并未发表,亦未与他人商量。不过宣帝心中有此打算,如今既已如烟消云灭,则旧事更不必重提,免多一番痕迹。但事虽未行,形迹已露,非向淮阳王用言点醒,如何能使他晓悟。宣帝沉思许久,忽得一策,自言道:“我今只须用此办法,淮阳王是个聪明人,见我举动,必能体会吾意。”宣帝想罢,遂即下诏拜韦玄成为淮阳中尉。读者试想,宣帝此策如何能醒悟淮阳王?原来宣帝本恐淮阳王与太子争夺帝位,以致兄弟不和,生出祸乱,特地寻一让国于兄之韦玄成作为榜样。说起韦玄成乃丞相韦贤之少子,自少好学,能修父业,为人谦让下士。每值乘车出外,遇见相识之人,步行路上,玄成立命停车,唤下从者,力邀其人上车,问以去处,送之前往。平日接见人客,对于贫贱之人尤加礼貌,以此名誉日广,由明经擢为谏大夫,迁大河都尉。此时其父韦贤为丞相,封扶阳侯,年老致仕。生有四子,长子韦方山早死,次子韦弘,三子韦舜,玄成算是最校韦贤原定自己死后由韦弘承袭侯爵,却因韦弘官为太常丞,职掌宗庙,管诸陵邑,事务既繁,责任又重,容易得罪,深恐将来有碍袭爵,因令其自行告病辞职。韦弘知得其父意思,暗想道:“我今若遵从父命弃官,显见得我欲代父为侯,未免遭人嫌疑。”因此不即辞职。

  及韦贤抱病,韦弘竟因宗庙之事被系狱中,罪名未决。族中人等见韦贤年老病重,料其不起。韦弘犯罪,势难承袭。尚有韦舜、韦玄成,应以何人为嗣,须得韦贤主意,便来询问韦贤。韦贤病中闻说韦弘坐罪下狱,不得为嗣,心中甚以为恨,今见族人来问,默然不答。于是韦贤门生博士义倩等与韦贤宗族商议,假托韦贤命令,使家丞上书有司,请以大河都尉玄成承韦贤之后。不久韦贤病死,玄成在任,闻讣奔丧,闻知自己当袭父爵,心料必非其父本意,遂假作痴狂,卧床不起;有时胡言乱笑,不肯应召袭爵。大鸿胪遂将此事奏闻宣帝,宣帝下诏丞相御史查验。

  韦玄成素有名声,自从此事轰传于外,一时议论多疑他意欲让国于兄,所以假装疯病,于是奉命查验之丞相史,遂作书劝谕玄成。玄成得书,仍置不理。丞相御史无法,遂上书劾奏玄成实未抱病,假作癫狂。旁有玄成故人官为侍郎,心恐玄成因此得罪,乃上疏道:“圣王贵重礼让,宜优待玄成,勿屈其志。”宣帝见奏下诏丞相御史勿庸劾奏,带领玄成入朝拜爵。

  玄成不得已只好受爵,宣帝甚重玄成能让,拜为河南太守。并赦其兄韦弘之罪,拜为泰山都尉。神爵四年又召玄成入京,拜未央卫尉,调为太常。五凤四年杨恽被诛,玄成因其与杨恽交好连坐免官,到了甘露元年又召拜为淮阳中尉。

  此时淮阳王刘钦尚在长安未曾就国,韦玄成虽然拜官,也未到任,宣帝因深通经术,遂命其与诸儒生在石渠阁讲论五经异同,直到宣帝驾崩,方随淮阳王赴国。未知以后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卷一百五十六"冯夫人锦车持节 乌孙主晚岁归朝"

  话说当日匈奴呼韩邪既已来朝,西域亦皆平静。说起西域,诸国之中,乌孙算是强大,自从本始三年进攻匈奴大获胜利之后,匈奴国势日弱,乌孙遂得无事。元康二年乌孙昆弥翁归靡托常惠上书宣帝,请以公主所生之子元贵靡为嗣,此公主即楚王戊孙女,名解忧,本嫁乌孙前昆弥岑陬。岑陬先娶胡妇,生子名为泥靡。岑陬早死,泥靡尚劝,遗命以国让与叔父大禄之子翁归靡,约俟泥靡年长,仍使为嗣。翁归靡既立为昆弥,复娶公主解忧,生三男两女,元贵靡即其长子。此时昆弥翁归靡年老,竟违背岑陬之约,欲立其子。心想元贵靡是汉家外孙,必得朝廷应允。又替元贵靡求婚公主,愿以马骡各一千匹作为聘礼。宣帝得书发交群臣会议,萧望之进前谏道:“乌孙远隔绝域,反复无信,愿陛下勿许。”宣帝因见乌孙新破匈奴,立有大功,且从前已与和亲,不欲断绝旧好。遂不听望之之言,许其和亲,遣使者前往乌孙,迎取聘礼。于是乌孙昆弥翁归靡及太子元贵靡与左右大将都尉,皆遣使者前来中国,迎娶公主,计一行共有三百余人。宣帝闻信乃拜公主解忧之侄女相夫为公主,并设置官属侍御等百余人,先命居住上林苑中,学习乌孙言语。一面择定吉日。宣帝驾临平乐观,大会乌孙来使,并招集各国君长,张乐宴饮,遣之回国;一面使长罗侯光禄大夫常惠护送公主起行。

  常惠等一行人马护送公主到了敦煌,正拟安排出塞,忽得探报,说是乌孙昆弥翁归靡已死,乌孙大臣却依岑陬旧约,共立泥靡为昆弥,号称狂王。常惠见事势已变,急奏闻宣帝,请将公主留在敦煌,自己驰至乌孙,责其背约不立元贵靡之罪。

  宣帝见奏,又召公卿会议,萧望之议道:“乌孙既不立元贵靡,不如迎还公主。”宣帝依言,遂命常惠仍送公主回京。

  乌孙狂王既立,复以公主解忧为妻,生一子,名为鸱靡。

  狂王为人暴虐无道,人心不服,又与公主失和。过了一时,适值宣帝遣卫司马魏和意、卫候任昌送还乌孙侍子。魏和意等到了乌孙,入见公主解忧。公主告说狂王暴虐,失了众心,诛之不难。和意遂与任昌商议,排设筵宴,请狂王前来饮酒。狂王不知,慨然到来。待到酒阑席散,魏和意乘其不备,密令卫士拔剑往刺狂王。卫士奉命,鲁莽向前一剑砍去,狂王虽然受伤,却不曾中他要害。狂王出其不意,吃了一惊,连忙逃出,跨上马匹,连加几鞭,如飞而去。魏和意见事不成,只得向乌孙各大臣宣布狂王罪状,并述自己系奉汉廷谕意,前来行诛。乌孙各大臣素恨狂王,闻言皆诺诺连声,并无他说。却有狂王前娶胡妇所生之子名细沈瘦,闻说其父被刺受伤,逃出都城,急召集兵队前来报仇。魏和意得报,遂与乌孙大臣商议发兵守城。

  过了数日,细沈瘦果然领兵到来,将一座赤谷都城团团围住,四面攻打。

  此时西域都护安远侯郑吉,就西域适中地方之乌垒城建立幕府,颁行汉廷号令,镇抚诸国,威信久著。今闻公主与使者被困于赤谷城,遂调各国兵队往救。乌垒城离乌孙国都约一千七百余里,又兼各国兵队调集往来,未免多费时日。及至郑吉领兵到了赤谷城下,城中已被围数月,危困异常,幸得拼命死守,未被击破。细沈瘦见郑吉兵势强盛,不敢迎敌,方引兵解围而去。郑吉将此事奏闻宣帝。宣帝乃遣中郎将张遵、车骑将军长史张翁、副使季都赍持医药并金帛前往医治狂王,并加抚慰,又命张遵将魏和意、任昌二人锁拿解京,留长史张翁查究公主与使者谋杀狂王情形,副使季都带领医生诊治狂王伤口。

  张遵到了乌孙,传达使命已毕,即押解魏和意、任昌到了长安。

  宣帝命将二人斩首。

  读者须知,魏和意、任昌谋杀狂王,原系宣帝之意,只因他俩未能杀得狂王,贻误事机,所以将他俩斩首。表面上却说是办他擅行谋杀国王之罪,至是又命张遵等前往抚慰查办,不过敷衍门面而已。偏遇张翁不知宣帝之意,便要认真查办,向着公主解忧,严加诏问。公主只是不肯承认,叩头谢过。张翁见问不出口供,一时性起,竟用手抓住公主头发,大骂一顿。

  公主羞忿异常,便写成一书遣人前往长安奏知宣帝。随后张翁回京,宣帝因他不应凌辱公主,并将张翁斩首。更有副使季都领着医生,专心调治狂王。狂王伤处既愈,便遣季都回国,自己亲领十余人骑马相送。季都回报宣帝。宣帝怒道:“汝在乌孙许久,也应知得狂王罪恶当诛。吾命汝在彼耽搁,正要汝趁便下手杀死狂王。汝今竟认真将他治愈,是何缘故?”说罢遂命发交有司办罪。有司遂将季都判成宫刑。总计前后使者五人,四人得罪,只有张遵一人得保无事。

  乌孙狂王伤处虽然治愈,不久却又被杀。先是乌孙昆弥翁归靡娶有胡妇生子名乌就屠,当狂王被刺时,乌就屠闻信大惊,遂与乌孙诸翕侯逃往北山居住,遣人探听消息。方知公主与汉使谋杀狂王未成,乌就屠因此生心欲夺王位,遂想得一计,密遣心腹在外散布流言,说他母家匈奴,有兵到来,助己得国。

  各地人民闻说,信以为实,争来归附。乌就屠人众既多,于是乘机将狂王杀死,自立为昆弥。宣帝闻知,立命破羌将军辛武贤领兵万余人驻扎敦煌,预备进讨其擅杀之罪,时甘露元年也。

  当日都护郑吉见大兵往征乌孙,道路遥远,进讨不易,不如遣人往说乌就屠令其归降,可免费事。但须得乌就屠亲信之人进言,方能动听。郑吉寻思良久,忽然想得一人,遂遣使往告其人,令其依言行事。

  此人是谁,原来却是中国古代一位女外交家,姓冯名嫽。

  本为公主解忧侍儿,随同公主到了乌孙,嫁与乌孙右大将为妻。

  公主因其善书,且熟习西域诸国情形,曾命为使者,持节前往诸国,颁行赏赐,甚得诸国敬信,号为冯夫人。郑吉知乌孙右大将与乌就屠交情甚密,遂遣人密令冯夫人,往说乌就屠来降。

  此时长罗侯常惠已奉宣帝之命,领兵到了乌孙国都赤谷城,乌就屠尚在北山。冯夫人奉郑吉之命,亲往北山,面见乌就屠,告说汉已出兵,众寡不敌,必遭屠灭,不如及早投降。乌就屠见说,心中恐惧,便对冯夫人说道:“但求汉朝与我一个小位号,我便投降。”冯夫人依言回报郑吉,郑吉奏闻宣帝。宣帝见奏,心想一个妇女竟能办理外交事务,甚觉奇异,心中也想一见其人,遂下诏召冯夫人来京面见,详加询问,冯夫人一一对答。宣帝见冯嫁确有才干,遂命为使者前往招抚乌就屠,又命谒者竺次、期门甘延寿为副使,与冯夫人一同前往。

  冯夫人奉了宣帝之命,身坐锦车,手持汉节,一行人簇拥到了乌孙,直往北山,召乌就屠前往赤谷都城长罗侯常惠处听诏。常惠宣读诏书,立元贵靡为大昆弥,乌就屠为小昆弥,皆赐印绶,并为之分别人户地界,由此乌孙不啻分为两国。

  过了二年,是为甘露三年,乌孙大昆弥元贵靡身死,其子星靡嗣立。公主解忧年将七十,思归中国,上书愿乞骸骨葬汉地。宣帝见书,心生怜悯,遂遣使往迎公主回汉。公主带同孙男女三人回到长安,宣帝命照公主例看待,赐以田宅奴婢。又过两年,公主身死,葬于长安,三孙遂留居中国,守其坟墓。

  冯夫人当公主回时,也就随同归国。后来公主已死,冯夫人闻说乌孙大昆弥星靡为人懦弱,恐被小昆弥吞并,遂上书朝廷,愿出使乌孙,镇抚星靡。朝廷准奏,遣兵百人,护送冯夫人前往乌孙。后来星靡竟赖冯夫人之力,得以保全。未知以后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卷一百五十七"宣帝崩御立嗣君 史高争权结宦竖"

  话说黄龙元年冬十二月,宣帝因病驾崩于未央宫。计宣帝自十八岁即位,在位二十五年。享年四十三岁,葬于杜陵。论起宣帝为人,自幼遭逢患难,生长民间,深知政治弊害和人民疾苦。即位之后励精图治,性喜法律,信赏必罚,综核名实,一时循吏称盛,治化大兴,万民乐业。又值匈奴衰弱,单于来朝,西域向风,羌戎平定,故史家称为汉代中兴之主。惟是用法过严,大臣多死,纵容许、史,外戚始得专权,信任弘恭、石显,宦官逐渐得势,两汉亡国之祸皆由宣帝一人开端,未免为君德之累。唐人李商隐有诗咏宣帝道:天上真龙种,人间武帝孙。

  小来惟射猎,兴罢得乾坤。

  渭水天开苑,咸阳地献原。

  英灵殊未已,丁傅渐华轩。

  当日宣帝病重,心恐太子奭懦弱,不能独理政务,便仿照武帝故事,拜史高为大司马车骑将军,萧望之为前将军,周堪为光禄大夫,受遗诏辅政领尚书事。宣帝驾崩,史高等遂奉太子奭即位,是为元帝,时年二十六岁,尊上官皇太后为太皇太后,王皇后为皇太后,立妃王氏为皇后,子鳌为皇太子。王皇后名政君,祖父王贺,本齐国人,武帝时为绣衣御史,逐捕盗贼,同时奉使之人如范昆、暴胜之等皆以斩杀立威,大郡地方死者至万余人。惟有王贺一人,专务宽纵,甚少诛戮,武帝怒其不能称职,即将王贺免官。王贺叹道:“吾闻救活千人者子孙有封,今吾已活万余人,后世当能兴盛。”

  王贺免官之后,回到原籍东平陵居住,却遇东平陵人终氏与之有怨,王贺恐为所害,遂带同妻子迁居魏郡元城委粟里,被举为三老,甚有德化,魏郡人感之。当日元城有一老人,号建公,曾对人说道:“春秋鲁僖公时沙麓崩,晋史官卜得一卦道‘阴为阳雄,土火相乘,故沙麓崩’。此后过六百四十五年,有圣女出世,当为齐之田氏。今元城郭东有五鹿之墟,即沙鹿地王翁孺,本齐田氏之后,移居正当其地。约计过此八十年,恰满六百四十五年,当有贵女兴于天下。”建公说此语时,众人尚未肯信,谁知后来果然应验。

  王贺生子名禁字稚君,自少往长安学习法律,为廷尉史。

  王禁为人怀有大志,性好酒色,不修边幅,娶妾甚多,生有八男四女:长子名凤,字孝卿;次子名曼,字元卿;三子名谭,字子元;四子名祟,字少子;五子名商,字子夏;六子名立,字子叔;七子名根,字稚卿;八子名逢时,字季卿。长女名君侠,次女名政君,三女名君力,四女名君弟。内唯王凤、王崇及政君三人为嫡妻李氏所出。李氏当怀孕政君时,忽梦月人其怀,及年长成,性情柔顺。曾许字两次,未嫁而其夫忽死。后赵王聘政君为姬,未入宫王又病死。此时李氏因妒忌与王禁离婚,改嫁为河内苟宾之妻。王禁见政君屡次许嫁,不能成事,心中觉得奇怪。适有清河人南官大有精于看相,素与王禁交好,王禁便请其一看政君之相。大有看见政君,不觉大惊,急向王禁举手作贺道:“令女当贵为天下之母。”王禁听说十分相信,心中暗自欢喜,便教政君读书弹琴。宣帝五凤时,政君年已十八岁,王禁便将她装饰献入后宫。

  政君在掖庭过了年余,恰值太子奭平日所最宠爱之司马良娣病重将死,对太子道:“妾死非关天命,皆由太子后宫人等见妾得宠,俱怀妒忌,暗中将妾咒诅,以致如此。”太子奭见良娣病到垂危,十分怜惜,又听她如此诉说,心中信以为实。

  到得司马良娣死后,太子奭悲愤成病,终日忽忽不乐,责骂后宫诸人,说她们害死良娣,一概不许进见。事为宣帝所闻,因恐太子闷损身体,便示意王皇后令其选择后宫宫女数人,赐与太子以悦其意。王皇后依言,便在后宫中选得宫女五人,预备太子来见时,听其自行择取,恰好王政君却在被选五人之内。

  一日太子入宫朝见皇后,皇后便唤出五人,排立御前,暗遣女官询问太子,意中欲得何人?太子一心悲痛良娣,更无心事娱乐声色,闻言之下,略将五人看了一遍,觉得并无合意之人。但因此是皇后一番好意,不敢违拗,只得勉强应道:“中有一人可取,究竟看中何人,自己也说不出。”此时王政君所立之处,正与太子相近,又身着绎边大褂衣饰,与众不同。女官遂以为她是太子看中之人,奏闻皇后。皇后即命侍中杜辅、掖廷令浊贤同送王政君入太子宫中。太子回宫之后,召见政君于丙殿,遂得进幸。说起太子后宫原有姬妾不下十余人,得幸久者七八年,皆未有子。独政君侍寝一次,便即怀孕在身。甘露三年生一子于甲观画堂,算是嫡长皇孙。宣帝爱之,取名曰骜,常置左右。至是元帝即位,立为太子。政君遂为皇后,封皇后父王禁为阳平侯。

  元帝即位之后,大司马车骑将军史高以外戚总领尚书事务,萧望之与周堪二人为副。望之前为太子太傅,周堪为少傅,二人既是师傅,自蒙元帝宠任,不时进见,陈述治道。萧望之又与周堪选取宗室中学问道德兼备之刘更生荐为给事中,与侍中金敞并在左右,四人同心辅政,劝导元帝遵守古制,多见听从,其时朝廷也就清平无事。

  谁知过了年余,忽然发生变故。只因当日同受遗诏辅政之人,除萧望之、周堪外,尚有史高一人。史高字君仲,乃史恭之子,宣帝少时曾寄养其家。及即位之后,史氏与许氏同属外戚,宣帝念其旧恩,看待甚厚,于是许、史两家子弟一向放纵不法,皆由宣帝平日过于宠任之故。如今史高得拜大司马,受诏辅政,自以为身居霍光地位,遇事当由己主张。偏遇萧望之、周堪二人皆是名儒,通达治体。史高虽位居其上,学问才识不及二人,自然相形见绌,一切政事皆由二人议决。史高不过随同画押,毫无实权,因此心中不悦,渐与二人结下嫌隙。又见二人多所荐举,并得任用给事,内廷联为一气,自己势成孤立,遂也想得二人,暗地与之联络,以为抵制之法。

  此二人是谁,原来皆是宦官,一为沛郡人姓弘名恭,一为济南人姓石名显,二人少时因事受了宫刑,入宫为中黄门。其时正值霍山领尚书事。宣帝恐其专权,遇有外来文书,便命宦官取入阅看,自行批发,并不告知中书,弘恭、石显常奉命传达章奏。及霍氏灭后,宣帝遂用二人为中尚书。当日宣帝为政,专依法令办事,不甚信从儒术。弘恭熟悉法令;擅长章奏,宣帝遂拜弘恭为中书令,石显为仆射,是为汉朝宦官干政之始。

  但因宣帝为人精明,御下甚严,而且事必躬亲,权不旁落,所以二人虽然久掌枢机,却也不敢十分作弊。

  及至元帝即位,其始信任儒生。每遇会议政事,萧望之等多主张采用古制,不依法令;弘恭、石显但知援引成例,与望之等议论不合。元帝往往听从望之议,史高知弘恭、石显所议不用,必然怨恨望之,遂与二人深相交结,彼此暗通消息,遇事互相援助。望之素知弘恭、石显生性奸邪,便欲趁势将其驱除。一日望之入见元帝奏道:“中书为政事根本之地,宜选贤明之人。自武帝时因常在后宫游乐宴饮,任用士人传达政事,觉得不便,所以参用宦官,究竟不是国家旧制,而且违背古代不近刑人之义,应请将中书宦官悉数罢去,改用士人。”元帝见奏,自,以即位未久,不便变更旧制,乃发交群臣会议。于是史高、弘恭、石显闻信,急结合在朝一班党羽,反对此议。

  元帝生性本来优游寡断,又见众意不同,便将此事作罢。由此史高、弘恭、石显深怨望之,乃相聚计议道:“可恨萧望之竟想排斥我辈,若不将他除去,安能保全禄位。但他正在得宠之际,又苦无隙可乘,不如先设法将刘更生调为外朝官吏,剪其羽党,然后算计除他。”计议既定,恰好当日宗正缺出,三人便在元帝面前合力保奏刘更生出为宗正。论起宗正官列九卿之一,自比给事中尊贵。但给事中乃是内朝之官,出入宫禁,日在帝旁,预参谋议,地位亲密;宗正系外朝之官,专管宗室事务,反不及给事中之得势。三人既得更生调出,便又算计除去望之,果然不久竟如其愿。

  先是萧望之与周堪屡次向元帝保荐名儒茂材,以备补充谏官之职。时有会稽人郑朋游学长安,意欲谋得一官半职,因见望之秉政,便欲投其门下,希望进用,但苦无人引进。一日忽然想得一计,便向阙下上书。书中告发车骑将军史高,分遣宾客前往各郡国营求贿赂,又备言许、史二家子弟种种罪过。原来郑朋探得萧望之、周堪与许、史不睦,因欲借此迎合。此奏既上,元帝发交周堪阅看。周堪看了一遍,正合其意,便以为郑朋是个好人,奏请元帝令郑朋待诏于金马门。

  郑朋既为待诏,知系周堪所荐。心想望之与周堪志同道合,知我上了此奏,意中自然赞同。我今前往谒见,谅不至被他拒绝。又转念自己冒昧前往,不免被其看轻,不如先致一书,探其意旨,于是写成一书,遣人送到前将军府中。望之得书拆开一看,知是前日告发许、史之人,又见书中措词颇为得体,便命请来相见。来人回报郑朋,郑朋如言到来。望之推诚接待,礼意殷勤。郑朋喜出望外。从此常常对人称述望之如何好处,许、史如何不好,意欲讨好望之,升他官职。在萧望之原也有意提拔郑朋,无如郑朋为人品行不端。过了一时,竟被萧望之查出许多劣迹,心生嫌恶。以后每遇郑朋到来,立即谢绝不与相见。便连周堪也知郑朋是个小人,深悔从前不该将他保荐。

  郑朋虽被望之拒绝,心中尚希望周堪替他引进,谁知一日忽闻说大司农史李宫拜为黄门郎。事后查知乃系周堪保奏,郑朋不觉大怒。原来李宫与郑朋同为待诏,今周堪独荐李宫,不荐郑朋。郑朋自知无望,因此怒从心起,便想投入许、史门下,报此仇恨。未知郑朋如何算计,且听下回分解。

卷一百五十八"许史争权进宵小 恭显定计陷忠良"

  话说郑朋因被萧望之、周堪谢绝不理,不怪自己品行不端,反怪二人无情。因独自计议道:“我枉费一番精神,替他二人出力,原希望得些好处,谁知并不讨好,追悔当初不该投入二人门下,眼看得绝无希望,不如从速变计。惟是变计也有难处,屈指在朝权贵除却萧、周二人,便要算到许、史,此外更无他人。但我前曾诣阙上书,并屡次当众诉说许、史种种罪恶,弄得尽人皆知。如今忽然改换面目,转求亲附,不特许、史怀恨不纳,即我自身亦觉不便,此事如何是好?”郑朋沉思良久,忽得一计,不禁知案叫道:“须是如此如此,既可借掩前事,又可借此出气。”于是郑朋暗中寻访许、史两家用事之人,与之深相交结,寻便托其引进,果被许、史收纳。

  读者试想,许、史两家既被郑朋指斥,自然将他当作仇人,何以反肯收留门下?原来郑朋初见许、史之时,许史也曾问起何故上书告他。郑朋便将此事一起推在周堪、刘更生二人身上,因说道:“我是关东之人,初次来到长安,何曾知得朝中大臣许多事故,皆由周堪、刘更生教我,我一时未及细察,便依他言语诣阙上书。后来细查实情,方知被人愚弄,悔已无及,故特亲来谢罪,如蒙收录,情愿竭力报答,以赎前愆。”许史二家听了郑朋一片花言巧语,也就深信不疑。因许替他荐引,遂有待中许章入见元帝,力荐郑朋。元帝即命召见。郑朋既见元帝,得意洋洋。便在外扬言道:“我得见主上,面奏前将军萧望之小过五,大罪一,当日并有中书令在旁亲闻我言。”遂有人将郑朋言语报知萧望之。

  萧望之闻说郑朋在帝前进谗,心中尚未深信,因郑朋有中书令在旁亲闻之语,便来寻弘恭、石显,问以郑朋见帝是否有此言语。弘恭、石显只得据实对答。萧望之既去之后,弘恭便与石显商议道:“望之闻知有人告他,必向主上辩明,主上若将此案发交我二人查办,我辈便可从中设法构成罪名,将他除去。但是此案已经郑朋扬言,我辈在旁闻知,主上或疑我辈与之有关,另交他人查办,不由我辈主持,便难如愿。为今之计,应趁望之未及辩明之先,再兴一狱,使之迅雷不及掩耳,或可得手。”二人商议已定,又恐郑朋一人言语尚难取信,因又想出一人乃是待诏华龙。于是密唤郑朋、华龙二人到来,嘱咐一过,二人奉命自去办事。

  说起华龙当日在宣帝时,因有文才,被召与刘更生、张子侨等一同待诏金马门。他人皆得升官,独有华龙为人卑鄙龌龊,所以一向沉滞。华龙也想倚傍周堪,寻人替他介绍。无如周堪久知华龙声名狼籍,一径谢绝不纳。华龙寻思无法,恰遇郑朋与之同官,又正在不得意之时,彼此遂结为密友。至是二人奉了弘恭、石显之命,知是机会到来,趁此可望升进,心中十分高兴,连忙写成一书。书中说是萧望之与周堪、刘更生秘密计议,意欲罢免车骑将军史高,离间许史诸人。书既写成,便等到萧望之出外休沐之日,诣阙奏闻。元帝得书果然发交弘恭、石显,令向望之查问有无此事。弘恭、石显奉命查问望之,望之便直对道:“在朝外戚,往往骄奢淫佚,臣谋除之,原欲匡正国家,并非怀有私意。”弘恭、石显见望之直认不讳,正坠其计,也不与多言,一直回报元帝,备述望之言语。因劾奏道:“萧望之、周堪、刘更生结为朋党,互相称举,屡次谗诉大臣,毁离亲戚,意欲专擅权势,为臣不忠,诬上不道,请即召致廷尉。”原来元帝即位未久,并不知召致廷尉,即是下狱,却以为不过是召交廷尉处诘责,逐即依议而行。于是萧望之周堪刘更生等竟被冤枉下狱,时元初二年春正月也。

  过了数日,元帝忽记周堪、刘向多日未见,尚怪他何故不朝。便命往召二人,左右奏说二人已皆下狱。元帝听说不觉大惊,急问其故。弘恭、石显便答是系经奏准施行。元帝道:“汝等当日但请召致廷尉,岂不是单交廷尉诘问,又未曾说出下狱,何以竟将他送入狱中?”弘恭、石显听了连忙俯伏在地,免冠叩头谢过,也不争辩一语。元帝见二人赔个小心,便又不忍责备,但说道:“放他三人出狱,照旧视事。”弘恭、石显只得奉命唯唯退出。弘恭、石显退至外廷,秘密议道:“我等用尽心机,设下计策,方得将此辈下入狱中。今主上下令放出,仍复旧职,我等前功尽弃,而且此辈既出,心中怀恨,必然算计报复,难保将来不反受其祸。但我等刚受主上诘责,未敢上言谏阻,须请车骑将军入见主上,如此如此,进说一番,或可望主上依允。”二人计议已定,遂遣人往请史高到来,附耳说了一遍。史高立即入见元帝说道:“陛下即位未久,未有德化闻于天下,便先将师傅及九卿大夫下狱考验,今又无故将其放出,使之照前供职,赏罚不定,未免惹人议论。臣意不如趁此将诸人免官,也可遮掩过失。”元帝听说,心想史高所言果然不错,遂下诏将萧望之、周堪、刘更生免为庶人,擢郑朋为黄门郎。弘恭、石显、史高见其计得行,心中自然欢喜。

  读者试想,元帝身为太子十余年,对于国政平日也应留意,乃竟不知召致廷尉,便是下狱,已算昏愦糊涂。及至发觉之后,明知做事过误,被人捉弄,急应赦出三人,并将弘恭、石显等治罪,也可补过。谁知反听史高之言,免了三人官职,但图遮掩己过,做事颠倒,更属可笑。总之元帝生性暗弱,做事游移,毫无主见,容易受人蒙惑。此次将萧望之等免官,原非出自本意,不过临事寡断,便为他人言语所动,心中明知三人之贤,事后也就追悔。事有凑巧,萧望之等三人既已免官,是年三月地忽大震,到了夏日太史又奏有客星见于昂宿与卷舌之间。元帝见地震星变,心中恐惧。加以自即位以来,关东连年遇灾,人民穷困,流亡入关,于是上书言事之人多说是大臣不职所致,因此元帝每当朝会时引见丞相及御史大夫屡加责备。此时于定国为丞相,陈万年为御史大夫,被责恐惧,便想告退。元帝见公卿多不称职,因想起萧望之等三人。是年冬十月先下诏称美萧望之,说他传相有功,封为关内侯食邑六百户,拜为给事中,每遇朔望入朝,位列将军之下,又召周堪、刘更生意欲拜为谏大夫。弘恭、石显见三人又复起用,恐其得势,与己为难,遂与史高密议,力劝元帝但拜二人为中郎。

  元帝既再用萧望之,甚加器重,意欲使为丞相,弘恭、石显及许史等见此情形无不侧目。刘更生心知诸人怨恨望之,必然设计陷害,深恐元帝听信谗言,望之又被排斥。意欲上书感悟元帝,却因自己前被劫奏,说与望之结为朋党,如今不便再言,于是嘱托外家亲戚令其上书元帝,书中说是地震都为弘恭诸人,请罢免弘恭、石显,进用望之以答灾变等语。偏是此书不上还可,既上之后,却又惹出祸来。当日各处上书皆归中书先行阅看,此书既上之后,弘恭、石显见了便疑是刘更生主使,于是带了书来奏元帝请派人查验虚实,元帝依言办理,于是召到上书人再三诘问,上书人隐瞒不住,只得供是更生教他。元帝遂命捕更生下狱,发交太子太傅韦玄成、谏大夫贡禹与廷尉一同审问。韦玄成等将案讯明,遂劾奏刘更生前为九卿,与望之、周堪谋除车骑将军及许史各侍中,离间亲戚,独专政权,为臣不忠,幸未伏辜,复蒙召用,不悔前过,又教人上书,实属诬罔不道,元帝下诏免更生为庶人。

  谁知一波未平,一波复起,萧望之因见元帝复行召用,知得前次无故免官,并非帝意,皆由弘恭、石显、许史等播弄而成,因此心中不甘,又念自己受此冤屈,若不申诉明白,将来彼等又将借词毁谤。望之想罢,遂令其子萧伋上书,告说其父前次无辜被黜,请求昭雪。元帝见奏发交群臣会议,弘恭、石显又串通许、史,结合朝臣反对望之。朝臣皆畏许、史、恭、显权势,只得随从附和,遂复奏道:“望之前与周堪、刘更生密谋除去许史,所犯之罪自己供认不讳,并非有人谗谮,今忽教子上书,诉说无辜,有失大臣之礼,罪犯不敬,应请逮捕下狱?”元帝看了复奏,沉吟不语。

  弘恭、石显知得萧望之素尚气节,不肯受辱。前次系召到廷尉,骗他下狱,他事前并不闻知。及至临时,迫于无奈,只得容忍。今若用明诏迫他下狱,他必寻个自尽,我辈也好斩草除根,免贻后患。但主上意思必不肯将他下狱,须趁此进言促成其事。二人计议已定,遂从旁进言道:“望之前为将军辅政,意欲排退外戚,由他一人专权,侥幸免罪,又赐爵邑,预闻政事,不知悔过,却怀怨望,教子上书,归恶于上,自恃曾为师傅,终不坐罪,非将望之下入狱中,息其怏怏之心,不显得朝廷之宽厚。”元帝见说答道:“萧太傅素性刚强,安肯下狱。”弘恭、石显齐声道:“望之所坐言语薄罪,自料不至有性命之优,岂肯便行自杀?”元帝听了方始批准。石显便将批准之奏封好,交与谒者,令其往召望之,亲手付与阅看,一面又令太常速发执金吾车骑,将望之居屋团团围祝当日望之正在家中,忽报人马汹汹来围第宅,一家人等尽皆惊惶。不久使者到来,命召望之出来受诏。望之见此情形,自知不妙,便欲寻死。

  其妻见了连忙阻住道:“此种举动,必非出自主上之意,不妨稍为忍耐。”望之听说,心中不决,走到外边,问其门生朱云。

  朱云乃鲁国人,身长八尺余,身材魁梧,兼有膂力,少时性好游侠,结交一班少年,曾将身替人报仇。年至四十,方始发愤读书,从博士白子友受《易经》,又从望之受《论语》,皆能精通。为人倜傥,最讲气节。今因望之来问,遂劝望之自杀。望之听朱云所言,与己见相合,乃仰天叹道:“吾曾为将相,年过六十,今年老入狱,贪求生活,未免卑鄙。”说罢便呼朱云之字道:“游速和药来,勿耽误我死。”朱云依言,便将鸩酒一杯进上。望之举杯饮尽,不久毒发而死。使者在外久候望之不出,正在连声催促,忽报望之已死。使者入内验明,只得回报元帝。元帝坐在宫中,等候使者复命。时值正午,太官进上御膳,元帝方欲举箸,忽见使者回来,神色慌张。元帝便知有异,急问如何,使者备言望之自荆元帝听说大惊,连连摇手道:“我早疑其不肯入狱,果然杀吾贤傅。”说罢不禁失声痛哭,连饮食也不能进,便命太官撤去御膳。左右见元帝如此伤心,都不免落下几点眼泪。元帝哭了一场,心想此事皆由弘恭、石显二人主意,累我迫死师傅,想到此处,不禁大怒。便命左右召到弘恭、石显二人,厉声责备道:“汝等力说无碍,并不从长计议,今果如何?”二人闻知望之已死,心中正自暗喜,又早料必受元帝责备,但求其计得行,事已过去,谅不至将他抵罪,因此不但毫无忧虑,反觉扬扬得意。今见元帝发怒,便假作惊惶之状,免冠伏地,连连叩头。元帝起初本欲加罪二人,后见其如此情形,心中又觉不忍,过了片刻,方将二人喝退。

  有司奏道:“萧望之有罪而死,应请将爵邑开除。”元帝明知望之冤枉,下诏仍令望之长子萧伋袭爵关内侯。元帝追念望之,每遇岁时,必遣使者往祭其墓。遂升周堪为光禄勋,并以周堪弟子张猛为光禄大夫给事中,甚见信任。弘恭、石显畏惧二人,又想设计除之。未知以后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卷一百五十九"结贡禹石显邀名 逐周堪元帝被惑"

  话说萧望之既被弘恭、石显设计逼死,不久弘恭亦得病而死,元帝遂以石显为中书令。石显为人奸巧机变,能于事前探取元帝意思,百端迎合,以此深得宠爱,如今弘恭既死,石显得升为中书令,独掌枢机,便也想收买人心,博取名誉。当日萧望之本是名儒,深得人望,一旦无辜枉死,一班学士大夫无不悼惜,知被弘恭、石显陷害,众心不服,以此议论纷纷。石显闻得此信,心中也觉忧虑,暗想主上素来敬重儒生,我是一个宦官,素为清议所轻看。如今众口一辞,都说我与弘恭逼死望之,弘恭既死,便归罪于我一人,若不及早将此恶名洗刷一番,必难保全禄位,但是望之已死,却用何法补救,石显沉思片响,忽得一计,也不告知他人,暗中自去行事。

  读者试想石显所用何计,原来石显之意明知望之被己逼死,纵使极口辩白,无人肯信,不如用声东击西之法,尚可遮掩他人耳目。恰好此时朝中有一谏大夫贡禹,乃是著名儒生。

  石显一向并不认识,乃先使人致其仰慕之意,然后备下厚礼,亲身来拜。贡禹却不过情面,只得与他往来。石显假作十分殷勤,竟买得贡禹欢心。石显又在元帝面前极力保荐贡禹,贡禹遂由谏大夫累升光禄大夫长信少府。到了元光五年六月御史大夫陈万年病死,贡禹遂为御史大夫。元帝素重贡禹,问以政事。

  贡禹前后上书数十次,力劝元帝崇尚节俭。元帝颇采其言,但因与石显交好,且畏其权势,不敢言其过失。此时身为御史,年纪已老,不过数月,病重而死,时年已八十余矣。当日一班文人学士见石显敬礼贡禹,无微不至,果然信以为真,都道他为人甚好,往日萧望之之死,都是弘恭所为,石显必不至此。

  贡禹既死,元帝乃拜薛广德为御史大夫。薛广德字长卿,沛郡人,精通经术,为萧望之所重,荐为博士。广德为人韫藉,及为御史大夫,却肯直言极谏。当日到任未久,适值永光元年春日,元帝驾幸甘泉,郊祭泰畤,行礼已毕,欲在其地射猎。

  广德上书谏阻,元帝准奏,即日回宫。到了是年秋日酎祭宗庙,元帝驾出便门欲乘楼船,广德当着车前,免冠叩首,请车驾从桥而过。元帝不知其意,未即允从,因命广德戴冠,广德伏地不起,口中说道:“陛下不听臣言,臣当自刎,以血染污车轮,有犯清洁,陛下不得入庙祭祀矣。”元帝听说,心中不悦。适有光禄大夫张猛,在前先驱,急上前替广德解说道:“臣闻主圣臣直,乘船危,就桥安,圣主不乘危。御史大夫之言可听。”元帝见说,方才明白,因答道:“说话正该如此。”遂命从桥行过。

  广德为御史大夫,不过数月。元帝以连年水旱,人民流亡,下诏责问三公。于是广德与丞相于定国、车骑将军史高同乞骸骨。元帝各赐安车驷马黄金六十斤,罢职归家。广德回到沛郡,沛郡太守亲至境上迎接,人民莫不叹羡。广德到家后,悬其安车以示子孙。于定国、史高以侯爵就第,其后三人并得寿终。

  于定国既免相,元帝遂用韦玄成为相,复封扶阳侯。先是玄成承袭父爵为扶阳侯,后因骑马至庙门被劾,削爵为关内侯,及拜丞相仍复父爵。邹鲁之人,因见韦玄、韦贤成父子二人皆由儒生封侯拜相,遂为之作歌道:遗子黄金满籝,不如一经。

  韦玄成既代于定国为相,元帝又以郑弘为御史大夫。郑弘字稚卿,泰山刚县人,曾任南阳太守右扶风,甚有声名。当日朝中公卿自丞相韦玄成以下,皆畏石显之势,不敢稍逆其意,惟有周堪生性公正方严,自知孤立无助,遇事直陈,不肯委曲,其弟子张猛与之同心辅政,甚得元帝信任,遂招石显之忌,时在元帝前用言谮毁。此时刘更生被废家居,因见堪、猛二人用事,希望自己复得进用,又恐元帝听信谗言,二人终被石显陷害,遂上书极言时事。其书本系密封,谁知复被石显看见,由此愈恨更与。更生许史密谋,驱逐周堪、张猛二人,却值元光元年夏六月天气甚寒,日色青而无光,于是石显及许史等联络朝臣上言:“此系周堪、张猛二人用事之咎。”元帝自从萧望之死后,一意信任周堪,今见众口一辞,同声反对,意中尚是不信,无奈满朝公卿多半说他不好,单是自己一人替他不平,纵然周堪得保禄位,必被众人议论。说我有心偏护,须是朝臣之中有人出来说他好处,我便有了助力,不怕众人议论,元帝想定主意,因记起长安县令杨兴,为人颇有才能,平日常常称赞周堪,如今得他一言,可塞众人之口,于是召到杨兴假意问道:“朝臣议论纷纷,争说光禄不好,此是何故?”读者须知,元帝此问原欲杨兴说好。偏遇杨兴生性狡猾,以为元帝听信人言,今已不喜周堪,便欲迎合帝意,因对道:“周堪非独在朝廷不可,即在乡里亦不可也。臣前因群臣劾奏周堪与刘更生等谋毁骨肉,罪应伏诛,故臣以为不可诛堪,乃是为国养恩。”

  元帝接口道:“是也!他有何罪,竟至遭诛?为今之计,应当如何处置?”杨兴对道:“以臣愚见,似宜赐爵关内候,食邑三百户,勿使管事,主上可不失师傅之恩,此最得计。”元帝听了默然不语,暗想道:“不料连杨兴都反对周堪,莫非周堪果然不好,所以犯了众怒。”由此元帝渐疑周堪。正当此时又有诸葛丰上书劾奏周堪、张猛之短。

  诸葛丰字少季,琅玡人,宣帝时为侍御史,元帝即位擢为司隶校尉。说起汉时司隶校尉,例得持节逐捕盗贼,纠举不法。

  诸葛丰素性刚直,既拜此职,便遇事雷厉风行,并无迁就。京师吏民皆畏其威,时人为之语道:“间何阔,逢请葛。”元帝喜其公正,下诏加给光禄大夫之俸。诸葛丰感激元帝知遇,对于职务,愈加尽心。其时侍中许章甚得元帝宠幸,倚借外戚之势,任意奢淫,不遵法度,适有门下宾客在外犯事,被诸葛丰捕获,究问起来,却牵连到许章身上。诸葛丰写了奏本未及奏上,偏是冤家路窄,一日诸葛丰行至半途,忽遇许章乘车由宫内出,诸葛丰望见许章,便如饥鹰饿虎遇见鸟兽一般,心想不即此时将他收捕下狱,更待何时,遂命左右将车停驻,举起手中之节,对着许章说道:“可即下车。”谁知许章却也乖觉,心知诸葛丰不怀好意,吩咐御者速即回车加上一鞭,竟望宫门如飞驰去。诸葛丰心中不舍,喝令左右从后赶去,看看赶到宫门,许章急跳下车,走入宫中。见了元帝,不说自己犯罪,单说诸葛丰矫诏擅捕外戚,臣恐遭其毒手,只得逃入宫中,哀求陛下保全微命。元帝听说也觉诸葛丰过于专擅,只得安慰许章数语。当日诸葛丰见许章入内,知他必去面诉元帝,遂也将许章罪恶,写成一书奏上。自古道先入之言为主,元帝已听许章一面之词,便下诏将诸葛丰所持之节收回,从此司隶校尉遂不持节。诸葛丰见元帝偏护外戚,又上书请得入见面陈此事。元帝不许,后遂移诸葛丰为城门校尉。诸葛丰疑是周堪、张猛在元帝前说他短处,至是乃上书诉说二人之短。元帝正因朝臣反对二人,心中不悦,又见诸葛丰之奏。心想他平日常说二人好处,如今失势便想借此报复,殊属可恶,乃下诏免诸葛丰为庶人。

  但是诸葛丰虽然免职,而周堪、张猛也就因此贬官。原来元帝本想寻觅数人帮助周堪、张猛,不料如杨兴、诸葛丰等平日称周堪、张猛之人,到了此时,也就大反前说。元帝弄得无法,遂下诏贬周堪为何东太守,张猛为槐里令。从此石显专擅朝权,无所忌惮,朝中群臣顺之者无不高升,逆之者尽被诛贬,似此势焰,真是炙手可热。未知以后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卷一百六十"忤奸人贾杨坐罪 重宦竖周张无权"

  话说元帝听信谗言,贬逐周堪、张猛,正中石显之计,心中尚不觉悟,不久反将政事大权交与石显掌管。原来元帝自即位以来,素体多病,又兼性喜音乐,终日在宫,借着吹弹歌唱消遣岁月,懒亲国政,便想择一亲信之人,委以政事,免得自己劳神,无如拣来拣去,觉得满朝文武竟无一人可靠,只有石显似比众人略胜一筹,因此决计将大小政事委其办理。

  读者试想,当日朝中群臣人数不为不多,何无一人能中元帝之意,却单单选着石显?只因元帝意中以为一班朝臣无论何人,皆有家族,既有家族,即有许多亲戚朋友,纠缠不清,但使一人得志,便呼朋引类,成群结党,布满朝廷,罔利营私,败坏国政,其弊甚大。惟有宦官不曾娶妻生子,既无亲戚,又兼一向住在宫中,不与外人交接,更无朋友,孤单一身,倒觉干净,但使其人居心忠直,办事勤慎,便能奉公尽职,不必其才能学问胜于他人,只因所处地位不同,便可免植党营私之弊。

  元帝主意既定,又见石显自先帝时久在中书供职,并无大过,因此放心委任,全然不疑。谁知石显既得专政,便引用牢梁为中书仆射,五鹿充宗为尚书令,又有伊嘉、陈顺皆在尚书,当权用事,五人结为死党,盘踞朝廷。一时趋炎附势之徒,来投门下者,皆得高位;若守正不阿,忤了五人之意,便设计陷害,或死或贬。因此满朝公卿,见了五人,无不畏惧,真是势焰熏天,炙手可热。元帝坐在宫中,何曾知得,时人为之歌道:牢耶石耶,五鹿客耶,印何累累,绶若若耶!

  当日周堪、张猛被贬之后不久,又有待诏贾捐之被石显陷害而死。贾捐之字君房,乃贾谊曾孙,元帝即位之初,曾诣阙上书,得待诏金马门。适值永光元年,珠崖郡人民造反,朝廷起兵往讨,连年不定。说起珠崖一郡,本系武帝平定南粤时设置,地在海中,长广约有千里,户口二万余。居民生性蛮悍,未受教化,官吏又用严刑酷法对付。自从设郡以来,每隔数年,便反一次,皆由朝廷派兵征服。此次乱势更大,用兵一连三年,未能平定。元帝下诏群臣会议,起大军征之。贾捐之建议道:“现在关东连年被灾,人民穷困流离,此乃心腹之疾。珠崖僻在海外,其人民譬如鱼鳖,不足置为郡县,请遂弃珠崖,专恤关东为是。”元帝依盲,乃下调罢去珠崖郡。其人民慕义来归者,迁入内地居祝贾捐之自此次建议后,颇得元帝信任,不时召见,所言多被听从。此时正值石显专权用事,捐之心知石显奸邪,因见元帝甚加宠信,未敢进言其罪,但对旁人频说石显短处。事为石显所闻,暗想道:“萧望之、周堪乃是主上师传顾命大臣,尚被我弄个小术,或贬或死,况他不过新进小臣,竟敢大胆来捋虎须,真属可笑,我若不将他惩治,何以儆戒他人。”石显因此心恨捐之,便在元帝前诉说捐之罪过。贾捐之因此不得补官,且不得常见元帝之面。

  读者试想,石显久掌枢机,日在元帝左右,言听计从,声势何等煊赫。贾捐之与之作对,不啻以卵击石。但是捐之既觉石显是个小人,又敢向人前讥刺,岂不知石显必然怀恨,何妨明白上书参劾石显一番,任凭他罢职办罪,落得青史留名,不愧是贾谊孙子。再不然便辞职归隐,不与小人同朝,也合于明哲保身之道。谁知贾捐之素来热心仕宦,虽被元帝疏远,仍不肯见几而去。心中但望有人在主上前出力保奏,倘蒙召见,便可希冀进用。贾捐之思来想去,忽然记起自己一个密友,即是长安县令杨兴,现以才能得宠,今若托他介绍,必可成事。捐之想罢,便来与杨兴商议。

  当日贾捐之见了杨兴,屏退左右,秘密商议,捐之先用言挑动场兴道:“现在京兆尹出缺,使我得见主上,一力保荐君兰,京兆尹唾手可得。”杨兴听了心中高兴,便也说道:“主上曾说兴比薛大夫较胜,是兴已蒙主上记忆,只须有人从旁一说,便可成事。再者君房下笔言语妙天下,假使君房得为尚书令,胜五鹿充宗远矣。”捐之接口道:“使我得代充宗为尚书令,君兰为京兆尹。京兆乃郡国之首,尚书乃百官之本,天下由此大治,贤士皆得进身矣。捐之前保平恩侯可为将军,期思、侯并可为诸曹,主上皆依言任用。又荐谒者满宣,主上即命为冀州刺史。今若保荐君兰,亦必如前,能得主上听从,可无疑也。”杨兴听捐之说到荐人如何得力,愈加高兴,遂满口答应道:“我将来复见主上,定当面荐君房。”捐之见其计得行,遂又谈论他事。后来谈到石显,捐之又说他种种不好。杨兴连忙阻止道:“石显正在贵幸,为主上所信用,今欲进身,但依吾计,姑且投入彼党,便可得志。”捐之闻言,亦即依允。杨兴便邀同贾捐之联名拟成一书,保奏石显,请元帝赐爵关内侯,并召用其兄弟。又由贾捐之作一书,保荐杨兴为京兆尹,二人商议既定,遂即依言行事。

  自古有言道“隔墙有耳”,又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石显一向心恨捐之,暗地遣人寻他罪过。此次杨兴与捐之密谋之事,竟被石显闻知,立即奏闻元帝。元帝下诏捕拿贾捐之、杨兴下狱,使皇后父阳平侯王禁与石显审判此案。二人回奏,说是贾捐之、杨兴心怀诈伪,互相荐举,冀得大位,又泄漏禁中言语,罔上不道,应请依律办罪。元帝准奏办理,于是贾捐之竟坐死刑,杨兴减死一等,髡钳为城旦,时永光元年。

  到了永光二年三月,日食。三年十一月,地震。四年夏六月,又日食。元帝见连年灾变仍是不止,想起周堪、张猛被贬在外,真属冤枉。于是召到当日反对周堪、张猛之人,面加责问道:“汝等前言连年灾变应在周堪、张猛二人身上,吾已将他俩贬黜,现在灾变并未止息,汝等又将归咎何人?”群臣被责无言,只有叩首谢罪。元帝遂下诏褒美周堪,召之入京,拜为光禄大夫,领尚书事,又拜张猛为太中大夫给事中。

  周堪被贬在外首尾四年,此次虽然重管尚书,却与从前时势大不相同。一则元帝抱病,常在宫中,周堪难得见面,遇有要事,须托石显代为奏闻,是非可否,皆由石显一言而决;二则尚书中除周堪外尚有四人,即牢梁、五鹿充宗、伊嘉、陈顺皆石显之党,周堪势孤力弱,虽有张猛为助,无如寡不敌众,因此一无展布。加以周堪年纪已老,精神也不如前,过了一时,忽然得病,口不能言,不久便死。周堪既死,石显又向元帝前诬奏张猛之罪。元帝欲将张猛下狱,张猛不甘受辱,便在公车门自刎而死。时刘更生被废在家,闻知此事,暗自伤心,乃仿照《离骚》作成文字八篇,名为《疾谗摘要救危世颂》等,以寄悲愤之意。自萧望之、周堪、张猛相继而死,刘更生遂终元帝之世不复进用。

  却说萧望之门生朱云,自劝望之自杀,心痛其师受冤,因此深恨石显诸人,他素性本喜游侠,如今虽然变节读书,年纪渐老,一腔血性仍是不改,所结交大抵慷慨侠烈之辈,所恶是狐媚取容之人。但他朋友虽多,就中交情最密者惟有陈咸。陈咸乃御史大夫陈万年之子。陈万年字幼公,沛郡人,由郡吏出身,历官太守太仆。为人清廉谨饬,但生性热心仕宦,竭力奉事权贵,因此得至高位。当宣帝时丞相丙吉抱病,满朝公卿皆往问候,陈万年时为太仆,随同众人前往。丙吉便遣家丞出向众人道谢,众人闻言,俱各散去。独有万年一人,留在相府,直至夜间方归,日日如此。及至丙吉病重,宣帝亲临看视,知其不起,因问群臣中何人可胜公卿之位?丙吉遂举荐于定国、杜延年及陈万年三人。后万年竟代于定国为御史大夫,万年又倾出家财,交结许史,奉事乐陵侯史高,尤为恭敬,因此得以保全禄位。

  陈咸字子康,年十八岁,因父荫得为郎官。生性却与其父相反,刚直敢言,自为郎官,上书数十次,语多讥刺近官。宣帝奇其才能,升为左曹。万年见其子平日行为,心中不喜,惟恐他结怨众人,致遭陷害。一日万年病重,忽然记起此事,便呼陈咸到了床前,教他遇事切勿任性,待人须要谦恭,万勿直言冲撞,以致取祸。万年年纪已老,惟恐其子不肯从,于是丁宁反复,说了一大篇言语,直至夜半,尚自叨絮不休。谁知陈咸见其父言语,与己意见截然不同,实在听不入耳。待欲出言辩驳,又因其父正在病中,不忍使他动气,只得立在一旁,如痴如聋,任凭其父教戒,也不知说甚言语,捱到夜深,神思困倦,不觉垂头睡去。万年卧在床上,一心但顾说话,何曾料到其子全然不听。正在讲得津津有味,忽听得扑通一声,万年大惊,急忙坐起一看,未知万年所见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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