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汉野史

     著书立意乃赠花于人之举,然万卷书亦由人力而为,非尽善尽美处还盼见谅 !

                     —— 华辀远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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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百四十一"发逆谋功臣绝后 报旧恩宫婢陈言"

  话说张章知得霍氏密谋,便告知素识之期门董忠,董忠又转告左曹杨恽。杨恽字子幼,乃杨敞次子,其母为司马迁之女。

  杨恽自幼读其外祖司马迁《史记》,兼习《春秋》。为人颇有才能,性喜结交英俊,以此名称朝廷。今闻董忠言语,急报知侍中金安上,金安上奏闻宣帝。宣帝即召杨恽入见,问以详细情形,杨恽逐一对答。张章见此事已得上闻,又恐宣帝因口语无凭,未即究办,遂又补上一书,说得异常确凿。侍中史高、金安上建议,禁止霍氏诸人出入宫禁。又有待中金赏乃金日磾之子霍光女婿,今闻此事,即上书自请去妻。宣帝知反谋是实,遂分遣有司将霍氏家族及同谋亲友尽数拿下。霍山、霍云及范明友先期闻信,自知无可逃避,各寻自荆霍显、霍禹、邓广汉等尚不闻知,临时措手不及,遂皆被拿下狱。经廷尉讯出真情,立即行刑,霍禹被处腰斩,霍显及霍氏诸婿皆处斩,惟金赏先期去妻,独得免罪。此外与霍氏相连坐诛灭者数千家,时地节四年秋七月也。宣帝下诏有司废去霍后,移居昭台宫,屈计霍后得立仅有五年,并未生育子女。又过十二年,宣帝将其再移云林馆,方始忧愤自杀,葬于昆吾亭东。

  先是茂陵人徐福见霍氏骄奢异常,因叹道:“霍氏必亡。”乃上书宣帝,言霍氏过盛,陛下既宠爱之,宜常加限制。勿使至于灭亡。徐福连上三书,宣帝均不采用。及霍氏诛灭之后,张章、董忠、杨恽、金安上、史高皆得封侯,惟徐福并无赏赐,遂有人为徐福上书道:臣闻客有过主人者,见其灶直突,旁有积薪,客谓主人,更为曲突,远徙其薪,不者且有火患。主人嘿然不应。俄而家果失火,邻里共救之,幸而得息。于是杀牛置酒,谢其邻人,被火灼烂者在于上行,余各以功次坐,而不录言曲突者。人谓主人曰:“向使听客之言,不费牛酒,终无火患,今论功而请宾,曲突徙薪无恩泽,焦头烂额为上客邪?”主人乃悟而请之。

  今茂陵徐福数上书言霍氏且有变,宜防绝之。向使福说得行,则国亡裂土出爵之费,臣亡逆乱诛灭之败。往事既已,而福独不蒙其功。惟陛下察之,贵徙薪曲突之策,使居焦发灼烂之右。

  宣帝得书,乃赐徐福帛千匹。读者试想,霍光身辅幼主,独揽政权二十余年,毫无异心,可谓尽忠汉室。谁知身死未久,竟弄得人亡族灭,虽说是霍禹等甘心谋反,自取其祸,而其中关键,全在霍显谋毒许后一事。其始则霍光溺爱霍显,不肯自行检举,致贻后患。其后则宣帝痛惜许后,有意酿成变故,借报私仇。又有魏相从中播弄,以至迫成反谋,兴起大狱。徐福之说,自是有理,但与帝私意不合。赐帛千匹,不过借此敷衍外议而已。

  宣帝既诛霍氏,过了一月,适值举行饮酎之礼。先期斋戒,遍祭各宗庙。一日宣帝将往祭昭帝之庙,车驾行至半途,先驱旄头骑士身上所佩之剑,忽然自行拔出,坠落地上,剑柄插入泥中,剑锋直向御驾,驾车之马,见了皆惊。宣帝也觉诧异,立召梁丘贺令其问卦。梁丘贺字长翁,琅琊人,精于易经,现为郎官。当日奉命筮了一卦,便对宣帝道:“据此卦看来,必有凶谋,此行甚是不吉。”宣帝闻言便命回车还宫,使有司代祭,是日庙中果然发见刺客。原来霍氏谋反伏诛之时,代郡太守任宣,亦坐霍氏党与被诛。任宣之子任章为公车丞,闻变逃到渭城界中,心痛其父枉死,立意复仇。探知祭庙之期,宣帝必然亲来,且照例当于夜间入庙。任章于是身穿祭服,装成郎官模样,杂在大众之内,手执画戟,立在庙门,欲待宣帝到来,上前行刺。趁着黑夜人多,看不清楚,又兼出其不意,真是绝好机会。谁知宣帝命不该死,偏有坠剑示兆,又得梁丘贺善于卜筮,十分灵验。宣帝因此中道折回,却使有司代祭。有司到了庙内,留心点验人数,任章无从隐匿,遂被查出,处以死刑。

  梁丘贺因此得宠宣帝,得升官职,位终少府。宣帝从此每遇祭祀,待至天明,方入庙行礼,以后遂成为故事。

  宣帝既废霍后,欲就后宫择立一人为皇后。是时后宫妃嫔得宠者三人,一为华捷妤,生有一女,后封馆陶公主;一为张婕妤,生一子名钦,后封淮阳王;一为卫捷好,生一子名嚻后封楚王。此三人中,张婕妤尤为爱幸,宣帝意欲立之,又想起太子奭幼年失母,几为霍后所害,今若立后不慎,太子又遭毒手。况此三人,自己各生有子女,欲其抚爱太子,恐是难事,不如择其平日为人谨慎未曾生子者立之,方免后患。宣帝主意既定,遂下诏立王捷妤为皇后,使之抚养太子。王捷妤乃长陵人,其先代本居沛县,随高祖入关,有功,赐爵关内侯。传至婕妤之父王奉光,少时性喜斗鸡,宣帝在民间,常与奉光聚会相识。奉光有女年十余岁,已经许字他姓,临当出嫁,其夫忽死,如此一连数次,以故年长尚未适人。及宣帝即位,召入后宫,渐升为婕妤。至是竟得立为皇后。封其父奉光为邛成侯。

  王后虽然得立,宣帝少与相见,并无宠爱。太子遂依王后过日,宣帝又使疏广、疏受为傅,太子因此得保无事。

  当日张安世有孙女名敬,嫁于霍氏亲属,适值霍氏谋反,孙女也应坐罪。安世一向小心,今见霍氏谋反族诛,已自恐惧。

  更兼孙女牵连在内,算是自己与霍氏有亲,难免株累,因此心中愁苦,见于颜色。他年纪已老,禁不起忧虑,不过数日,容貌便瘦了许多。宣帝不知安世心事,见他如此情形,十分诧异,又觉得他甚是可怜,因向左右问是何故。左右知安世是为此事,便将详情诉说一番。宣帝乃命赦了安世孙女以慰其意。安世见宣帝如此优待,愈加惶恐,因想起霍氏败亡,都因权势太盛。

  现在主上英明,自己领尚书事,是个重要职务,一举一动,须与霍氏相反,方可保全。安世从此办理政务,格外谨慎周密,每遇重大政事,入见宣帝,秘密议定办法,便托词回家养玻及闻朝廷诏令发布此事,安世假作惊异,立遣属吏前往丞相府中询问,因此朝廷大臣,皆不知安世曾经预议。

  安世曾向宣帝荐举一人,却被其人闻知,来见安世,面谢提拔之恩。安世听了,大以为恨,说道:“举荐贤能,乃是应为之事,岂有私心,何必来谢?”乃分付阍人将其辞绝,不与相见。又有郎官,功劳甚高,不得升擢,自向安世申说。安世答道:“足下功高,明主自能知悉,此皆人臣当尽之职,何得自夸?”郎官听了,只得无言退去。安世虽拒绝郎官之请,入见宣帝,却陈述郎官之功,不久郎官果得升擢。一日安世幕府长史迁调他处,来见安世,告辞赴任。安世因问道:“吾平日有何过失,君可直言。”长史见问,遂答道:“将军身为明主股肱,并未引进人士,以此为众所讥。”安世道:“明主在上,贤不肖分别甚清,臣下但当自修其职而已,何从知有人士而推荐之乎!”读者须知,安世眼看霍氏是个榜样,有意力避权势,虽不免矫枉过正,但因此却博得宣帝亲重。

  宣帝又想起安世之兄掖庭令张贺,从前待已有恩,即位以来尚未报答。适值安世入朝,宣帝忽忆前事,因对安世道:“掖庭令平日常夸称我,将军阻之是也。”先是张贺本有一子早死,遗有一孙,年纪甚幼,遂以安世小男彭祖为嗣。宣帝自幼又与彭祖同窗读书,至是欲封彭祖为侯,乃先赐爵关内侯。安世上表固辞。宣帝道:“吾自为掖庭令,非为将军也!”安世听了不敢再言。宣帝又为张贺置守冢三十家,亲自指定地方,令其居祝此三十家皆在张贺坟墓之西斗鸡舍南,系宣帝少时所常游之处。

  此时宣帝但知感念已死之张贺,全然忘却生存之丙吉。原来宣帝被赦出狱之时,年才五岁,以前之事,年纪过小不曾记得,丙吉现为御史大夫,日在帝前,绝口不提一字,宣帝更无从得知。偏是机缘巧合,恰有掖庭宫婢名则,前曾保抱宣帝,今见宣帝即位,遂令其夫上书自陈。宣帝见书,发交掖庭令查问,则供称丙吉知情。掖庭令遂领则往御史府告知丙吉。丙吉望见则尚能认识,并记起前事,因对则道:“汝曾因看视皇曾孙疏忽不谨,被我责打,汝安得有功?惟渭城胡组、淮阳赵征卿算是有恩。”于是丙吉奏上胡组等供养劳苦情形。宣帝命丙吉访寻胡组、赵征卿,查得二人已死,现有子孙,宣帝厚加赏赐。又下诏将则放免出宫,赐钱十万,亲自召见,问以旧日情形,则逐一备述。宣帝方知幼年得力丙吉,幸免死亡,他却从未向我说起此事,由此宣帝大加敬重丙吉。

  元康三年春,宣帝乃下诏封张贺嗣子张彭祖为阳都侯,丙吉为博阳侯,史恭子史曾为将陵侯,史玄为平台侯,许广汉弟许舜为博望侯,许延寿为乐成侯,又张贺之孙张霸现年七岁,亦赐爵关内侯。此外少时故旧及郡邸狱作工之人,各就昔日恩情深浅,分别轻重,给与官禄田宅财物。丙吉正将受封,忽患疾病,顿觉沉重。宣帝闻知,恐其一病不起,甚为忧虑,意欲趁其生存之日,就卧榻上,加印绶以封之。太子太傅夏侯胜道:“此人未合便死,臣闻有阴德者,必享其乐,以及子孙,今吉尚未受报,此病虽重,必不至死。”宣帝闻言,半疑半信。不过数日,丙吉病体果愈。闻知封侯之事,上书固辞。宣帝不许,丙吉方才受封。此时宣帝又想到前昌邑王刘贺被废已久,遂下诏封为海昏侯。未知刘贺如何受封,且听下回分解。

卷一百四十二"封刘贺废王善终 褒王成循吏接迹"

  话说前昌邑王刘贺,自从被废之后,连王号一概削除。昌邑归汉为山阳郡。上官太后仍许刘贺归到昌邑故宫居住,赐以食邑二千户。刘贺回到昌邑,终日幽囚宫中,如同犯人,若是他人,早已忧郁不堪。偏他却也不知愤恨,依然安闲过日,但不比从前那种快意。到了地节三年,霍光已死。宣帝亲理政事,念起刘贺也曾为帝,今虽被废,住在昌邑,难保不谋恢复帝位。

  万一有人蓄意作乱,托名推戴故君,煽惑人心,聚众起事,岂非养虎贻患。因想到山阳太守一缺,须任用能吏,随时防范,方可放心,于是就群臣中选得张敞,遂命之为山阳太守。

  张敞字子高,平阳人,昭帝时官为太仆丞。杜延年甚奇其人。适值刘贺被征即位,种种举动不遵法度。张敞上书切谏,刘贺不听,未几遂为霍光所废。张敞由此显名,擢为豫州刺史。

  宣帝即位,召拜太中大夫,与于定国同判尚书事。张敞遇事守正不阿,因此忤了霍光之意,出为函谷关都尉。宣帝久知张敞才具过人,故特用为山阳太守。张敞在任年余,闻知霍山、霍云因事免官归第,遂上书奏道:“大将军决大汁,安宗庙,定天下,功固不校今欲保全功臣之后,应由朝臣倡议,请罢霍氏三侯就第,及卫将军张安世一并赐以几杖,许之归老。陛下见奏,下诏不许。群臣固争,然后许之。如此则天下皆以为陛下不忘功德,朝臣能知礼节,霍氏子孙,亦可长享富贵,不忧后患。今朝廷不闻直言,反使陛下亲诏罢免。两侯既出,臣料大司马及其支属必然畏惧,似此近臣自危,甚非得策。臣愿就朝廷发议此事,因守远郡,无由自达,惟陛下留意。”宣帝得书,甚以为然,但因山阳要地,一时无人可代张敞,故亦不召其来京。及霍氏既灭,宣帝对于刘贺,终觉放心不下,元康二年,乃遣使赐张敞玺书,令其谨备盗贼,查察往来过客,并勿将此书宣布。张敞得书,便料到宣帝意中猜忌刘贺,不便明言,故有此诏。于是张敞修下表章,备陈刘贺近状,以安帝意。原来张敞于地节三年五月到任视事,查得故昌邑王刘贺现居旧宫,奴婢等在宫者共有一百八十三人,闭起正中大门,但开旁向小门,选吏一人为之主管钱物,每日买入食物一次,除食物外,其他不得出入。又用督盗一人,专掌稽察往来之人。更由王家出钱雇用士卒,巡逻宫墙,清除中禁,防备盗贼。张敞时遣属吏前往察看。到了四年九月,张敞亲自入宫视察情形。刘贺闻信,急出接见。张敞留心观看刘贺,见他年约二十六七岁,面带青黑色,小目尖鼻,须眉稀少,身材却甚长大。只因酒色过度,得了痿病,行动不便。身穿短衣大裤,腰佩玉环,头上插笔一枝,手中持着木简。张敞暗想从前我与他本是君臣,如今他并无爵位,算来反不如我,时异势殊,令人不胜感慨。张敞一路行进,到了中庭,与刘贺叙礼,分宾坐下。张敞欲探刘贺之意,借着恶鸟动他,遂开言道:“昌邑枭鸟甚多。”刘贺急应道:“是,从前贺到长安,不闻有枭,及回时东行,到了济阳,又闻枭声。”张敞听他说话毫无意思,遂不再言。

  此时守官吏入见太守到来,便照例将刘贺妻子奴婢财物簿册,呈请张敞点验。张敞点至刘贺之女持辔,刘贺便跪起说道:“持辔之母,乃严长孙女也。”张敞久知执金吾严延年字长孙,有女名罗敷,前为刘贺之妻,现已身死,闻言点头无语。共计刘贺妻妾十六人,子女二十二人,张敞逐一点验已毕。又与刘贺坐谈数语,见他言语举动衣服装饰,知是痴騃之人,遂即辞别刘贺归去。过了一时,张敞又查知昌邑哀王刘髆有歌舞女张修等十人,未生子女,且在后宫并五位号。哀王既死,例应发遣回家,乃太傅豹等擅将诸人留居哀王墓园,有违法制。张敞遂上书朝廷,请皆遣散。刘贺闻知此事,便说道:“此等守园之人,有病不必诊治;有自相杀伤者亦不必究办,原欲令其速死,太守何故欲使罢遣归家?”有人将刘贺言语报与张敞。张敞听了,心想此人天性专好做那乱亡之事,始终不知仁义,与他更无话说,只得付之一笑。后来张敞奉到朝廷批准,竟将张修等十人一律遣发。如今接到宣帝玺书,张敞便将以上各事详细陈明,并将刘贺妻子奴婢财物等造成清册,交与使者带回京。

  宣帝见了张敞回奏,方悟到刘贺为人,不足畏忌。元康三年春,乃下诏封刘贺为海昏侯,食邑四千户。

  刘贺得封侯爵,便由昌邑移居海昏。时侍中金安上上书宣帝道:“刘贺天之所弃,陛下至仁,复封为列侯。贺乃放废之人,不宜得奉宗庙朝聘之礼。”宣帝见书批准。于是刘贺虽然封侯,对于朝廷典礼,不得参预,不过得食租税,挂个空名而已。又过数年,扬州刺史上奏道:“刘贺与前太守卒史孙万世交好。万世尝问刘贺道:‘前此被废之时,何不坚守,勿出宫门,立斩大将军,竟听他人夺取玺绶。’刘贺听说急应道:‘是也,我当日失于留意。’万世又说:‘刘贺不久当为豫章王。’刘贺也信以为实,便应道:‘亦将如此。’以上两次言语,皆非刘贺所应言,应请究治。”宣帝将奏发交有司,有司查明是实,请将刘贺逮捕。宣帝命削夺三千户。刘贺方知为众人所唾弃,往往寻事与他作对,心中渐觉郁闷。他所居海昏,本豫章郡属县,有赣水绕城,东出大江。刘贺闲中乘舟,顺流东望,往往愤慨而还,后人因名其地为慨口。

  后至神爵三年,刘贺身死。豫章太守奏道:“昔舜封弟于刘有鼻,及象死不为立后,因系暴乱之人,不宜为一国始祖。

  今海昏侯刘贺死,有司奏其子充国当嗣爵。充国竟死,有司复奏其弟奉亲。奉亲又死,是天绝之也。陛下仁圣,待贺甚厚,虽舜之待象,无以复加,宜废其后,以顺天意。”宣帝命有司会议,皆以为不宜立嗣,于是国除为县。及元帝即位,又封贺子代宗为海昏侯,传到东汉,国尚未绝,此是后话。

  宣帝自霍光死后,始亲理政事,励精图治,每五日临朝一次。自丞相以下,各按职守上前奏事。一切办事皆定有章程,整齐周密,上下奏行既久,习以为常,毫无苟且之意。宣帝本来生长民间,深知民生疾苦政事利弊,故即位以来,尤注意于地方吏治。每遇新拜刺史守相,必亲自召见,问以如何治理。

  及其人到官之后,又留心察其行事,是否与言相应,若有名实不符,宣帝亦必知其究竟。常自言曰:“庶民所以能安居田里,毫无叹息愁恨之心者,皆由政平讼理之故,与我共同致此者,惟有良二千石而已!”宣帝又以为太守乃一方表率,若屡行更换,则下民不安,必使太守久于其任,熟悉地方情形,吏民知其不可欺骗,方始服从其教化。宣帝既存此意,对于各地守相治理地方著有成效者,往往用玺书勉励,增秩赐金,或赐爵关内侯。遇有公卿缺出,依次选补,于是良能之吏,一时称盛。

  当日各地守相,最先受宣帝爵赏者,是为胶东相王成。王成治理胶东,甚有名声,四方流民来归者八万余口。宣帝于地节三年,下调褒扬,赐王成爵关内侯,秩中二千石。宣帝正拟召用,适值王成病死,宣帝甚加悼惜。后有人言王成浮报户口,邀取爵赏,因此俗吏多务虚名。读者须知,世上除非圣贤方不务名,至于中人以下更无有不好名者,既欲博取名誉,自须建立事业。宣帝褒奖王成,原借以鼓舞百官,使之留心民事,无论王成政绩有无虚伪,经此一番提倡,自然有人闻风兴起,所以王成受赏,便引出许多循吏来。

  闲言少叙,却说胶东王国本与渤海郡邻近,境界相接。自从王成死后,胶东渤海连年饥荒,人民无食,流为盗贼,到处劫掠,官吏不能擒治。宣帝下诏丞相御史,推举良能之人,前往治理,于是丞相魏相、御史大夫丙吉共同举荐一人,奏闻宣帝。未知所荐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卷一百四十三"龚遂单车治渤海 朱邑遗命葬桐乡"

  话说宣帝因渤海胶东荒乱,命丞相御史选择守相,丞相魏相、御史大夫丙吉共同举荐龚遂。宣帝久闻其名,即拜龚遂为渤海太守。说起龚遂,自从刘贺被废与昌邑群臣一同下狱,尚幸平日直言敢谏,得免死刑,罚为城旦。后来宣帝即位,被赦出狱。当日朝中公卿皆知龚遂之贤,但因霍光当国,最恶昌邑旧人,所以无人敢为荐引,龚遂也就隐居不仕。直到此时,年已七十余岁,方得拜官。

  宣帝既拜龚遂为渤海太守,便命召之入见,龚遂闻召到来。

  宣帝一眼望见,顿觉失望。原来宣帝一向虽闻龚遂之名,却并未曾见面,如今见他年纪已老,又兼身材短小,似与平日所闻不能相称,以此心中不免看轻。但因诏书已下,未便收回成命,只得开言问道:“渤海废乱,朕甚忧之,君将用何法息其盗贼,以副朕意?”龚遂对道:“海边僻远之地,不沾圣化,其民为饥寒所困,而官吏不知抚恤,故使陛下赤子,盗弄陛下之兵于潢池中耳。今使臣前往,将欲用威胜之,还是以德安之?”宣帝见说,方知龚遂果然名不虚传,不觉大悦,便答道:“举用贤良之人,原欲安之而已。”龚遂接说道:“臣闻治乱民譬女口治乱绳,势不宜急,惟有缓之,然后可治。臣请丞相御史暂时勿用文法拘束,使臣得一切便宜从事。”宣帝许之,并加赐黄金,使其乘驿前往。

  当日龚遂乘坐驿车,到了渤海郡界。郡中官吏闻说新太守到任,恐被盗劫,急发兵来迎。龚遂见了,传令全数撤回不用,一面通饬各属县,停止捕拿盗贼。凡人民手持耕田器具者,皆是良民,官吏毋得过问;惟手持兵器者,方是盗贼。此令一下,说也奇怪,不消数日,渤海界内许多盗贼,一旦忽然不见。龚遂也不带领多人保护,独自单车到府,郡中安然无事。读者试想,渤海当日何等大乱,盗贼成群结队,遍地皆是,甚至围攻官署,劫取监犯,搜索市肆,迫胁列侯。该地官吏四出拿捕,日夜不得休息,谁知拿捕愈严,盗贼愈多。正在无法可治,适遇龚遂到来,却将盗贼看同无物,从容下一命令,便收拾得无影无踪。他又不曾具有何等神通,何以竟能如此?须知盗贼与良民同是人类,本非生来便分两种,大抵衣食充足,盗贼便转为良民;饥寒交迫,良民皆化为盗贼。渤海地本贫穷,加以连年饥荒,人民无食,不得已聚众劫夺,但想苟全性命而已。及至案情发觉,官吏追捕紧急,人民愈加恐惧,待欲仍理故业,又虑官府擒拿治罪,以此聚众相持。今见新太守命令,不问前事,大众自皆欢喜,立即弃却兵器弓矢,手中各持耰锄镰刀从事耕作,所以境内悉皆平静。

  龚遂于是大开仓廪,借与贫民,选用良吏,安抚百姓。又见渤海风俗奢侈,人民多从事手工技艺,不重耕作,龚遂乃提倡节俭,劝民勤力农桑,下令每人须种榆一株,薤一百根,葱五十根,韭菜一畦,又每家须养母猪二头,鸡五只。民有身带刀剑者,龚遂见了,唤至车前问道:“汝何故带着牛、佩着犊走路?”其人被问,愕然不解。龚遂道:“汝破费钱文,买此刀剑,带在身上,有何用处?何不将剑卖去,买得一牛,将刀卖去,买得一犊,可以耕田驾车,生出许多财利。”其人闻言方始恍然,便依着龚遂言语做去。渤海人民既受龚遂教化,风气为之一变。每年春夏时节,便齐往田中耕种。到了秋冬,家家俱有收成。遇有山场,并可摘取果子,湖荡又可收取菱芡。

  龚遂循行督率,人民皆有蓄积,地方因此富裕,讼案也就稀少。

  龚遂在任数年,宣帝见其治功卓著,地节四年,遣使召之入京。

  龚遂卸了郡事,束装起程,有议曹王生,自请随从入京,功曹进言道:“王生嗜酒无度,不可使之从行。”龚遂不忍逆了王生好意,遂不听功曹之言,带同王生,到了京师,住在馆舍。

  王生终日只顾饮酒,全不过问龚遂,龚遂也就由他。

  一日宣帝召见龚遂,龚遂冠带出外登车。王生在内饮酒已醉,闻说龚遂入朝,忽然记起一事,连忙飞步赶出,望见龚遂将欲上车,便从后大叫道:“明府少待,余有一言奉陈。”龚遂闻言,只得回步走入,便问王生有何言语。王生向龚遂说了数句,龚遂点头应允。王生说罢,仍自入内饮酒。龚遂入见宣帝,宣帝慰劳一番,因问道:“君用何法以治渤海,竟能如此奏效?”龚遂记起适才王生分付言语,便照答道:“此皆圣主之德,非是小臣之力。”宣帝见龚遂言语谦恭,心中甚喜,因笑道:“君何从得此长者之言?”龚遂对道:“臣本不知言此,乃臣议曹王生所教。”宣帝听了,觉得龚遂为人诚实,愈加欢悦。因见龚遂年老,不便使作公卿,惟有水衡都尉一职,掌管上林禁苑铺陈,并为宗庙取牲,官职亲近,故拜龚遂为水衡都尉,又用议曹王生为水衡丞。龚遂在官五年,宣帝甚加敬重,年至八十余始卒。

  当日与龚遂同时奉召入京者,又有北海太守朱邑,朱邑字仲卿,乃庐江舒县人。少时为舒县桐乡啬夫,为人清廉,处事公平不苛,常以爱人利物为心,未尝笞辱一人,待遇耆老孤寡尤有恩,因此部下吏民无不爱敬。后举贤良为大司农丞,迁北海太守,此次以治行第一奉召入京,宣帝拜为大司农。朱邑既为九卿,自奉甚俭,所得俸禄赏赐分与亲族乡里,家中并无余财。对于故旧,情义尤为周挚,然秉性公正,人皆不敢托以私情,又不肯为人荐引。朱邑素与张敞交好,张敞作书寄与朱邑,劝其引进贤才,朱邑得书感动,方始举荐多人。后朱邑病卒,宣帝下诏褒惜,赐其子黄金百斤,以奉祭祀。先是朱邑病重将死,嘱咐其子道:“我从前曾为桐乡吏,桐乡之民甚是爱我,我死之后,必葬于桐乡,我知后世子孙祭我,尚不及桐乡之民也!”及朱邑既死,其子遵从遗命,葬于桐乡西郭外。桐乡人民闻知,果然不约而同,富者出钱,贫者出力,大众七手八脚修起坟墓,建立祠堂,年节祭祀,香火不绝。

  却说当日胶东乱事,也就不减渤海,胶东相一缺,极关紧要,宣帝正在选员充任,忽得张敞上书,自请调往其地。张敞在山阳数年,山阳本是闲郡,宣帝因关心刘贺,所以特命张敞在彼留意监察其举动。张敞自见刘贺毫无能为,并不在意,偏遇山阳全郡人口只有五十万,盗贼未破获者不过数十人,地方安静。张敞乃有才之人,生性好动,终日坐在衙署,无事可作,转觉烦闷。如今闻说渤海胶东大乱,心中跃跃欲试,便学那毛遂自荐。宣帝已知刘贺不足畏,又料张敞是个能吏,必能治盗,遂下诏召之来京,拜为胶东相,并赐以黄金三十斤。张敞收拾行装赴任,临行入见宣帝,因自请道:“治理繁难之地,赏罚不重,不足以劝善惩恶,应请以后吏人捕贼有功者,优予重赏。”宣帝许之。张敞辞了宣帝,即日起程。龚遂治理渤海,纯用宽纵,大著成效。张敞治法却与龚遂不同,一面选用能吏,追捕盗贼;一面悬出赏格,购缉盗首。又晓谕群盗,能自相捕斩者,免除其罪。属吏捕盗有功,张敞便将名字开送朝廷,补授县令,因此吏人愿为尽力。不过数月,盗首多已就擒,党羽逐渐解散,国中也就安静。此时胶东王太后,性好射猎,时时出外,张敞上书谏阻,太后遂从此不出。张敞在胶东数年,一日忽有诏以敞为京兆尹。京兆为京师三辅之一,地方号称难治,历任京兆尹除赵广汉外,俱不甚得力,故特命敞设法整顿。未知历来京兆情形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卷一百四十四"惊远夷广汉扬名 得民心京兆大治"

  话说汉代长安地方,自从高祖建都以来,设置左右内史主爵中尉治理其地。至武帝太初元年,重定官制,改右内史为京兆尹,左内史为左冯翊,主爵中尉为右扶风。京兆尹治长安之中,左冯翊、右扶风分治其左右,统称之为三辅。说起三辅地方,人烟稠密,风俗奢华,虽是辇毂之下,首善之区,无如五方杂处,治理甚难。一班皇亲国戚,势家巨族,倚着自己富贵,一味放纵横行,目无法纪。又有五陵年少,裘马翩翩,饱食无事,流为游侠,专喜在外见事生风,招灾惹祸。更有乞丐流氓,小偷巨骗,或白昼杀人,或通衙攫物。每日之中,发生无数案件,地方官吏,既苦应接不暇,又觉办理为难,要想秉公执法,不免得罪贵人,见嫉群小;若是敷衍了事,朝廷又责其疲软不职。可见三辅地方,真是冲繁疲难,为官吏者,往往难于出色,所以武帝以前并无知名官吏。

  直至昭帝末年,京兆尹方算得人,一时皆称为能吏。其人姓赵名广汉,字子都,乃涿郡蠡吾人,少为州郡吏,举茂材为阳翟县令。以治行尤异,擢京辅都尉,署京兆尹。适值昭帝驾崩,有新丰人杜建为京兆属吏,赵广汉使往平陵监护作工。杜建素性豪侠,交通宾客,从中舞弊谋利。广汉闻知,先使人告戒杜建,杜建仍然不改,广汉大怒,便将杜建收捕下狱,讯明办罪。杜建方知广汉为人利害,便托一班有势力之人前向广汉说情。广汉一任众人百端恳求,执意不从。于是杜建宗族宾客暗地聚议,拟俟杜建行刑之时,各持兵器,出其不意,前往夺龋计议已定,却被广汉查知同谋之人姓名居处,即遣属吏往告道:“汝打算如此行事,我已一一知得,若敢动手,我并将灭其家族。”杜建宗族宾客闻言,自知事机败露,只得作罢。

  广汉料他不敢劫夺,便令属吏数人,将杜建牵往市曹斩之。当行刑之际,并无兵队围守,旁人竟莫敢近前,京师人民皆称之。

  是时昌邑王刘贺即位,恣行淫乱,霍光废之,迎立宣帝。

  广汉因预议定策功,赐爵关内侯,迁为颍川太守。颖川有原、褚二姓,族大人多,横行乡里,其宾客人等公然为盗贼,前任太守不能擒治。广汉到任数月,即将原、褚二姓首恶之人擒获正法,一郡之人尽皆恐惧。广汉又见颍川习俗,凡富家大姓往往互相结婚,一班郡吏又皆联为一气,蒙蔽官府,凌虐小民,大为地方之患,因欲设计除之。乃先就郡吏中择取其可用者,面加告戒一番,令其出外查办事件。郡吏素畏广汉威严,加以新受告戒,如今奉命查出犯罪情形,回报广汉,只得据实说出。

  广汉便捕到犯罪之人,依律处断;一面故意将郡吏言语,泄漏出外,使犯罪之人,知是某人告发,自相怨恨。又命属吏制造缿筒,那缿筒乃是瓦器,形似竹筒,上有小口,可以投入,不可取出,如今街上之邮政受信箱。广汉既制此器,即命悬挂署前,通告人民,见有不平之事,许其写成文书,投入缿筒。广汉亲自阅看,每遇有告发富家大族与郡吏犯罪之案,广汉便将投书人姓名除去,假说是富豪子弟所言。被告之人,信以为实,心生怨恨,于是强宗大姓,一向彼此十分亲热,到了此时,竟中广汉反间之计,家家结下冤仇,人心涣散,党羽稀少,习俗为之一变,吏民互相告讦。广汉反得借为耳目,侦探外间动静。

  郡中盗贼,见地方官消息灵通,不敢发作,偶有发作,皆被广汉侦知踪迹,立即破获。以此郡中大治,威名四播,连投降胡人都说匈奴中也知有赵广汉其人,可见广汉当日名誉传播之远。

  到了本始二年,赵广汉以太守领兵,随蒲类将军赵充国出征匈奴回国,受诏复署京兆尹,在任一年,得朴实缺。广汉为人精明强干,勤于职守,治理民事或至通宵未尝合眼;其应接士人和颜悦色,待遇屑吏备极殷勤;遇事归功于下,尝道此事乃某掾所为,我所不及。一班屑吏,见广汉至诚待人,无不感激,每当进见之时,尽将心腹言语一概吐露,且皆愿实心实力替他办事,虽受困苦,亦不肯避。广汉又能遍知各人才具大小,及其作事尽力与否,若属吏偶有办事不力,或违背命令者,广汉先加儆戒;若再不改,即行拿捕治罪,纵使其人闻风避匿,广汉亦能设法捕获。因此令行禁止,恩威并济,吏民皆畏而爱之。广汉更有一种本领,善用言语刺探事情,遇有不知之事,并不直向他人询问,但用别话试探,他人不知不觉,竟被探出真情。此种法术,惟有广汉最为擅长,别人仿效终不能及,加以在任愈久情形愈熟。凡郡中盗贼,乡里游侠,尽知其巢穴所在。属吏受人贿赂,勒索百姓,无论一丝一毫皆不能瞒过广汉。

  曾有无赖少年数人,约定到一僻巷空屋之中,共议劫取某人财物。广汉早知其事,即命吏役往捕,一众无赖坐在空屋,言语未完,吏役已破门直入,全数执缚到案,一讯便服。又有郎官苏回,家中富有财产,被无赖二人同谋,将他掳到一个地方,令其家人备款前来赎回。谁知苏回掳去未久,便被赵广汉知得去处,自率吏役前往其家,敲门直入,无赖二人见了,手足无措,连忙闭上房门。广汉行到庭前,见房门紧闭,便使长安丞龚奢以手扣门,向内说道:“京兆尹赵君寄语两卿,苏回乃天子宿卫之臣,不可杀害。若能将其释放,束手归罪,自当好生看待,幸遇赦诏,或可解免。”无赖二人听说,出其不意,惊愕异常。更兼素闻广汉之名,自料无地逃走,只得依言带了苏回,开门走下堂来,对着广汉,叩头谢罪。广汉见他二人竟肯从命,将苏回好好送出,心中甚喜,亦向二人跪谢道:“保全苏君,甚感厚意。”说罢遂命吏役将二人送入狱中,嘱咐狱吏,格外优待,每日供给酒肉。广汉原想救他二人,无奈所犯案情甚重,只得依律拟成死罪,但尚希望赦免,偏遇朝廷并无赦诏。

  到了冬日,临当行刑之际,广汉便替二人备办衣衾棺□,一切俱全,遣人通知二人,备言自己无法赦免之意。二人一向在狱,深得广汉优待,心中甚是感激,又念自己犯罪应死,原怪不得赵君,遂对来人齐声应道:“吾等虽死,并无所恨。”读者试思掳人勒赎,必然窝藏甚密,广汉竟能立刻破案,又能使犯罪之人甘心就死,口无怨言,真算难得。

  一日,广汉用公文传唤湖都亭长。湖都亭长闻命前来长安,一路西行,到了界上,遇见界上亭长,问知是奉召到来。界上亭长因向湖都亭长戏语道:“君至府中,千万为我问候赵君。”湖都亭长知是戏言,付之一笑。及至京兆府中,广汉召人相见,问以公事。言语既毕,广汉又说道:“汝来时界上亭长曾寄声向我问候,汝何以不替他传语?”湖都亭长听说大惊,心想此种戏言,我早忘了,他却如何知得,于是叩头自认,实有此事。广汉因嘱咐道:“汝回时为我告知界上亭长,尽心职务,勉图效力,京兆不忘卿之厚意。”湖都亭长领命走出府来,遇着人留心观看,只疑广汉到处随他。回到界上,见了界上亭长,传达广汉言语。界上亭长闻言,吓得一身冷汗,暗念道:“他莫非地里鬼具有神术,不然我二人背地言语,何人传与他听,幸我言语未曾冒犯,此后须要谨慎。”想到此处,只得诺诺连声,更不敢再说一字。此事传到民间,人人尽知,大众敬重广汉如同神明,不敢欺慢。广汉又见小吏俸薄,容易犯法,遂奏请朝廷,增加长安游徼狱吏秩皆百石,因此百石小吏,皆稍知自重,不敢枉法,任意妄行拘人,京兆弊政,为之一清。吏民称赞广汉,众口同声都以为说他好处,一言难尽,自从汉代开基以来,治京兆者更无一人能及。

  当日左冯翊、右扶风与京兆尹同城治理,二处犯法人民往往逃匿京兆界中,广汉因叹道:“乱吾治者,常是二辅,若使广汉得兼治其地,较见容易。”读者须知,广汉吏才也算是古今少有,但他作事全用手段,居心并不忠厚。先是大将军霍光秉政,广汉奉事霍光甚是谨慎。及霍光死后,广汉揣知宣帝之意,疏远霍氏,便想借事与霍氏为难且向宣帝讨好,探知霍禹第中私自酿酒,未曾报税,有犯禁例。广汉便带领吏卒,到了霍禹门前,不由分说,直冲入内,指挥吏卒,到处搜索,搜得许多酒瓮,一概打破,又用斧斩其门关而去。说起霍氏门庭,何等尊贵,今被广汉任意侮辱,心中不甘。只因他现是地方官,又兼人役众多,不敢出头抵抗,事后急遣人入宫告知霍后。霍后即来见宣帝,涕泣告诉。宣帝听了,略略安慰霍后数语,心中却甚喜广汉所为,便命将广汉召来,问其原因。广汉说是违法私酿,应行搜捕。宣帝无言,退入宫中,述与霍后,说是广汉秉公办事,不能加罪,霍后只得含忍。广汉因此扬扬得意,专喜侵犯一班贵戚大臣,见得他办事风烈,所用属吏又皆少年新进,任气好事,办理案件往往雷厉风行,无所顾虑,遂致惹出祸来。未知广汉结果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卷一百四十五"白奇冤于公积德 逞阴谋广汉遭刑"

  话说赵广汉有一门客,倚着广汉势力,在长安市上,私自卖酒,却被丞相魏相属吏查觉,将其驱逐。门客疑是骑士苏贤通风报信,以致被逐,因此心中不甘,遂来告知广汉。广汉正在趾高气扬之际,闻言暗想苏贤竟敢欺凌我客,便是目中无我,遂命长安丞搜寻苏贤罪过。时有尉史禹逢迎广汉之意,捏造苏贤罪名,说他身为骑士,应往灞上屯守,如今私离戍所,违犯军法,便将苏贤捕拿,下狱治罪。苏贤之父闻信,急诣阙上书为子诉冤,并告赵广汉挟仇诬陷。宣帝见书发交有司复讯。有司究出实情,尉史禹罪应腰斩,于是复奏宣帝,请将广汉拘案审办。宣帝心惜广汉吏才,不欲轻易解职,便命有司究问其事。

  赵广汉见事已败露,无可遮掩,只得直言供认。有司拟定罪名上奏,也是广汉时运尚好,恰值下诏大赦,宣帝但将赵广汉贬秩一等,仍使为京兆尹。

  赵广汉幸遇宣帝从轻发落,尚不悔过,老羞成怒,无处发作,因疑是苏贤同邑人荣畜教他上书告发,遂又迁怒到荣畜身上,借着他事将荣畜处了死刑,以泄其愤。有人见荣畜死得冤枉,心中不服,写成一书,诣阙诉冤。宣帝将书发交丞相魏相、御史大夫丙吉查办,丞相魏相奉命便提取案卷,调集人证到来讯问。广汉见魏相认真查办,丝毫不肯放松,暗想事不瞒真,此案若被查出实情,我又得罪,到了其时,主上未必再肯赦免,如何是好,必须早筹自救之策,无如丞相魏相铁面无私,略不通情。我若托人求他,他必不允,惟有寻他短处,作个把柄,使他不敢穷究我事。广汉想定,遂密使心腹人投入丞相府中充当门卒,嘱其留心探听,丞相府中如有不法之事,随时报闻。

  一日,赵广汉闲坐署中,正在筹思此事。忽得心腹人报告,说是丞相婢女有过,自缢而死。广汉听说心想必是丞相夫人妒忌,将她杀死,我正可借此抵制他了。此时适值丞相预祭宗庙,不在家中。广汉便使中郎赵奉寿示意魏相,欲将此事恐吓魏相,使之不究荣畜之事,谁知魏相不听其言,偏要认真查办。广汉见魏相不受胁制,便欲出头告发,但因此举关系重大,不敢冒昧。乃先向精通天文之太史,问其近来星象有无变动,太史对道:“就天文而论,今年当有大臣被诛者。”广汉听说,自念大臣无过丞相,据此看来,一定应在魏相身上无疑了。于是上书宣帝,告发魏相杀婢之罪。宣帝批交京兆尹查办,广汉奉诏,自知与魏相势不两立,必须先发制人,遂趁着魏相祭庙未回,急率领吏役多人,不问情由,冲入丞相府中,声势汹汹。相府众人正欲上前拦阻,广汉喝道:“吾奉诏前来查办事件,敢抗拒者即行拿下。”众人见来势甚大,只得让其进内,广汉带同吏役,直入内庭。魏相家中上下人等,出其不意,吓得战战兢兢,面无人色。广汉身坐堂上,命左右传唤丞相夫人出来听审。

  魏相之妻闻唤,只得走出。广汉勒令跪在庭下,问她何故擅杀婢女。魏相之妻,不肯承认,彼此辩驳一番。广汉又传到相府一班奴婢,逐人讯问,皆言并无其事。广汉问不出实据,遂将奴婢十余人带回京兆府,意欲迫其供认。广汉去后不久,恰好魏相回府,闻知此事,心中大怒,立即修成奏章,剖明己妻实无杀婢之事,并说赵广汉屡次犯法,不肯伏罪,反敢用诈巧手段胁臣,意欲臣代为遮掩,应请陛下派员彻究,以分曲直。宣帝得奏,便发交廷尉查办。

  当日廷尉姓于名定国,字曼倩,乃郯县人。其父于公为东海郡决曹,平日判决案件极其公平,犯人经于公定罪受刑者皆无怨恨之意,郡中人感其德,为之建立生祠,号曰于公祠。先是东海有一孝妇,姓周名青,早寡无子,家甚贫苦。孝妇朝夕纺织,奉养其姑。其姑怜悯周青青年守节,劝令再嫁。周青立誓不肯,其姑因对邻人说道:“媳妇奉事老身,甚是勤苦,她年正少,又无子女,因我尚在,不肯再嫁,我年已老,偏又不死,累她担搁青春,如何是好?”邻人听说也并不以为意。谁知其姑说此语时,早已怀下死心,不久竟乘着周青不备,自缢而死。其姑生有一女,算是周青小姑,今闻其母死得不明不白,便疑到周青身上,遂向县中告说周青勒死其母。县令遣人拿到周青,问其何故将姑勒死。周青自辩并无此事。县令便欲动刑逼供,周青自念,我虽不曾杀姑,但姑终是为我而死,我仍活在世上,甚觉对她不住,不如认个死罪,既可借此相从地下,也免得生受刑法。周青想罢,便转过口来胡乱供认。县令见她肯供,真是求之不得,更不问是真是假,便将周青定案,拟了死刑,报到郡署。于公早闻周青守节养姑十余年,平日乡里皆称其孝,断无杀姑之理,便欲将案批驳,偏遇东海太守不肯依从。于公向太守力争,太守始终执意不听,于公无法,只得抱着案卷,向府署痛哭一场,托病辞职而去。

  读者试想,周青之姑明是自缢而死,县令何以不问皂白,竟要用刑逼供,以致周青不得已自行诬服?更有太守明觉此案可疑,竟不听于公之言,一为伸理,此是何故?原来汉时自武帝信任张汤等,改定律令,专尚严酷。凡刑官审案,故意构成人罪者,其罚尚轻;若有心脱免人罪者,其罚甚重。于是一班官吏,希图免责,多以苛刻为能,但保自己禄位,不顾小民冤枉。尽有许多案件屈打成招者,何况周青不待动刑,便明认杀姑,是她情甘一死,何苦代为辩白,自取不是。列位须知,天下没心肝之官吏尽多,似此东海之太守县令更何足异。至若于公之重视人命实心办事者,能有几人,所以小民沉冤负屈,如周青之类不知多少,此在专制时代却也视为常事。

  闲言少叙,当日于公既去,太守竟将周青核准定罪。到了冬日,便将周青由狱中提出处斩,一时远近人民闻知皆来观看,尽有许多人替周青大抱不平者。周青早已安排一死,但想起守节事姑十余年费尽辛苦,到头遭此枉死,还要落个恶名,真是不值,须趁临死之际,想个方法,表白一番,免得受人唾骂。

  于是先期预备一条竹竿,长有十丈,做成五面布幡,挂在竹竿之上,及至临刑,周青将幡载在车上,一路乘车,到了法场下车,便将竹竿插在身旁。此时周青一股怨气,直冲霄汉,开眼向四下观望一遍,叹口气厉声对众说道:“我周青死得不明不白,今当大众立誓,借着此物,表明我之心迹。我若罪该斩首,血溅竹幡,便当顺流而下;若是冤枉,血当逆流而上。”说罢闭目不语。此时围观之人拥挤异常,闻言尽皆感动,人人定睛观看。不消片刻,刽子手奉命行刑,但见刀光过处血雨横飞。

  说也奇怪,那血正溅在竹竿上,变作青黄颜色,果然逐节逆流而上,一直到了竿顶,方又缘着布幡流下。众目共睹,无不骇然,也有为之流涕者。是日天地惨淡,风霾四起,沙石皆飞,后人有诗叹道:能使慈姑为舍生,周青节孝动神明。

  临刑碧血缘竿上,始信人间有至诚。

  自从孝妇周青冤死之后,东海郡一连枯旱三年,赤地千里,民不聊生,太守因事罢官。后任太守到来,见地方如此久旱,心中不解其故,正欲命卜人问卦,忽报于公求见,太守命之入见。于公便将周青事述了一遍,因说道:“此是孝妇,本不应死,前任太守强为断定其罪,谅因此事,触怒神明,降此殃咎。”太守闻言也就相信,便命预备一席丰盛祭品,亲到周青墓前致祭,并替她建立牌坊,祭毕回署。霎时间阴云四布,大雨如注。是年东海郡年岁大熟,由此一郡之人,皆甚敬重于公。

  于定国自少从其父学习法律,及于公死后,定国亦继其父为东海郡决曹,入为廷尉史,积官至御史中丞。时昌邑王即位,所行无道,于定国切谏。及昌邑王废后,霍光列奏进谏昌邑王之人,皆得升擢,于定国得升光禄大夫。地节元年宣帝命为廷尉。定国自少但习法律,未读经书,今为廷尉,方延名师学习《春秋》。为人生性谦恭,无论如何卑贱之人,皆以宾主之礼接见。对于儒士,尤为敬重,以此为人所称。至审判罪案,谨慎和平,遇有可疑之案,一律从轻发落。尤善饮酒,能饮至数石,心神不乱。每到冬月大审之时,酒后断案,愈加精明,朝廷称之曰:“张释之为廷尉,天下无冤民;于定国为廷尉,民自以为不冤。”定国审判之公平,于此可见。

  如今奉命查办赵广汉告发魏相杀婢之案,自然格外慎重,详细推究,结果查得魏相之婢有过被责,后来此婢出至外面,始行自缢,赵广汉所言并非实事,遂据情复奏宣帝。于是丞相司直萧望之劾奏赵广汉污辱大臣,意存挟制,罪该不道。宣帝得奏,即将赵广汉下在廷尉狱中治罪。于定国审讯中间,又发见广汉妄杀无辜、办案不实等数罪,罪应腰斩。复奏既上,宣帝批准。此时长安吏民闻知赵京兆问了死刑尽皆惊恐,不期而集者数万人,守住阙下号哭,要求赦出。也有说道:“臣生在世上无益国家,情愿身代赵京兆一死,使他得以教养小民。”

  宣帝不听,广汉竟被腰斩。论起赵广汉平日为政廉明,抑强扶弱,原是好官,只可惜末路不终,但长安吏民都甚感戴,死后尚多追思之者。

  赵广汉既因罪下狱,宣帝选得彭城太守遣使署京兆尹。不过数月,即以不能称职免官。宣帝又想得一人,现为颍川太守,乃.是著名循吏,遂下调召之入京,命署京兆尹。未知此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卷一百四十六"治颍川黄霸著绩 京兆尹张敞显名"

  话说当日颖川太守姓黄名霸字次公,乃阳夏人也。少学法律,性喜为吏,曾为阳夏游徼。武帝末入钱补官,以清廉升为河南郡丞。黄霸为人温良谦让,明察多智,心思敏捷,善于御众,既为郡丞,每有建议,合于法律,人心皆服,太守甚加倚任,吏民亦皆敬重。其时霍光既诛上官桀等,恐群臣复生异心,遂仿照武帝制度,待下极其严厉。一班俗吏,承望旨意,争尚苛酷。黄霸独主宽和,以此得名。宣帝在民间,久知百姓厌苦官吏之严急,独闻黄霸持法公平。本始元年,遂召拜为廷尉正,屡断疑案,廷中之人,皆称其判决甚当,宣帝复命黄霸署丞相长史。宣帝初次即位,意欲褒崇先帝,遂下诏群臣,说是武帝功德茂盛,应行议定庙乐。群臣奉命会议,大众皆道当依诏书办理,独有长信少府夏侯胜不肯赞成,对众争道:“武帝虽有开疆拓土之功,然多丧士卒,竭民财力,奢侈无度,以致天下虚耗,至今尚未复原,无德于民,不应为之创立庙乐。”一班公卿见说,同声驳道:“此乃诏书,君知之否?”夏侯胜道:“诏书不可行,为人臣者须直言正论,不应阿谀苟合,吾今言已出口,虽死不悔。”众人闻言大哗,惟黄霸不置可否。于是丞相蔡义、御史大夫田广明劾奏夏侯胜反对诏书,毁谤先帝,罪该不道。黄霸身为丞相长史,纵容夏侯胜,不肯举劾,应与同罪。宣帝命将夏侯胜、黄霸下狱。群臣乃请尊武帝庙为世宗庙,凡武帝生前所至郡国共四十九处,皆为立庙,别立庙乐,名为盛德文始五行之舞,与高祖、太宗之庙,一同世世祭享。

  夏侯胜与黄霸二人,自从被囚狱中,一连数月不见刑官提审,却喜同在一处,长日无事,彼此攀谈。黄霸素仰夏侯胜是个大儒,心想:“自己未读经书,一向身为官吏,无暇及此,今正好趁此闲暇之时,请其教授。”黄霸想定,便将意思告知夏侯胜。夏侯胜道:“吾与君所犯皆系死罪,读经有何益处?”黄霸道:“孔子有言:‘朝闻道,夕死可矣。’”夏侯胜闻言,大为感动,遂即依允,于是每日教授黄霸读经。黄霸尽心听讲,二人日夜讲学津津有味,不知不觉过了两冬。宣帝素知,二人之贤,不忍杀之,所以久系未决,直至本始四年夏四月,关东一带四十九郡忽然同日地震,甚至山崩水溢,败坏城郭民居,死者六千余人,算是一个大灾。宣帝闻报,素服避正殿,遣使者抚恤灾区人民,又下诏大赦天下,二人始得出狱。

  夏侯胜既出,宣帝拜为谏大夫给事中。说起夏侯胜为人,质朴守正,举动脱略,每入朝见,或误称宣帝为君,有时在宣帝前呼他人之字。宣帝知其诚实,甚加亲信。一日罢朝出外,向人称述宣帝之言。事为宣帝所闻,即召夏侯胜入内责备道:“君何以漏泄禁中言语?”夏侯胜答道:“陛下之言善,臣故扬之于外。昔日唐尧之言布满天下,至今犹为人所称诵。臣以为陛下此语可传,故特传之耳。”宣帝听了也就无语。当日朝廷每有大议,宣帝知夏侯胜素来正直,便先嘱咐道:“先生只管尽言,勿以前事为戒。”后夏侯胜复为长信少府,擢太子太傅,年九十卒于官,赐葬平陵。上官太后追念师傅之恩,赐钱二百万,并为之素服五日,一班儒生皆以为荣。

  黄霸出狱之后,与夏侯胜同为给事中。夏侯胜令左冯翊宋畸举荐黄霸贤良,自己又在宣帝前亲口保荐,宣帝遂拜黄霸为扬州刺史。黄霸在任三年,察吏安民,官声甚好。宣帝下诏擢为颍川太守,特赐车盖高一丈,以示褒奖。黄霸到了颍川,比前更加出色,所有周恤贫穷、劝课农桑等善政一一实行,不消细说。原来黄霸为人外宽内明,办事精细,记性尤强,更有与别个循吏不同之处。他曾将小民日常生活之事,定为章程,颁行民间,令各乡里各举首长,按照章程督率行事。初看似乎烦琐,黄霸却能实力推行,并无阻碍。一日黄霸因欲考查一事,选一年长清廉屑吏,嘱其出外密查,勿被旁人窥破行径。属吏奉命前往,行至半途腹中饥饿,却不敢向馆驿内歇息,遂向饭店买了饭菜,就路旁草草一餐,谁知树上一个乌鸦,瞥见有人正在吃饭,碗中堆着多肉,它便一翅飞下,衔了一块肉,重归树上。属吏正在吃饭,并不提防,但听得扑嗤一声,有一团黑影由面前掠过,顿吃一惊,定睛细看,方知乌鸦与人争食,不觉失笑。过了数日,属吏查毕,回到郡署,来见黄霸。黄霸一见,便迎前慰劳道:“汝此去甚觉辛苦,吃饭路旁,又被老鸦偷肉。”属吏见说大惊,暗想太守如何得知,由此看来,须是瞒他不得,于是将所查情形,据实报告,不敢丝毫欺隐。读者试想,黄霸又不曾随着属吏同行,如何知得此种琐事。原来黄霸平日对于吏民求见者无不接见,以此多知外事。是日适值有人欲往郡署言事,路经其地,见此情形,及至郡署入见黄霸,顺便告知此事。黄霸便借此来吓属吏,使他无从扪索,只得吐出实情,可见为官吏者不可不多知外事。

  黄霸尝断一疑案,至今传为美谈。先是颍川有一富室,兄弟二人各皆娶妻,一向同居,并未分爨。妯娌之间,亦尚相得,后二人同时怀孕,长妇小产,次妇生下一男。长妇起意谋夺家产,硬认次妇之子是其亲生。次妇不服,彼此争持,诉到官府,屡经审讯,历时三年,案尚未决。及黄霸到任,看了案卷,忽得一法。即日传集二人,到堂审问。黄霸略问二人数语,便命人抱其儿子于庭中,对二人说道:“此子是谁亲生,只汝二人了然,旁人如何知得。汝二人既皆执为己子,就中谁直谁曲,除非神明不能辨别。我今惟有凭天处断,此子现在庭中,汝二人各上前抱取,何人先行抱得,便是何人之子。二人奉命一齐奔向庭中,惟恐落后。长妇步快先到,心虑次妇赶来争夺,也不顾手势轻重,狠命捉住儿臂,双手将儿提起。次妇随后赶到,见了心中不忍,便急呼道:“勿伤儿手。”黄霸留心观看二人神情,心中明白。此时长妇十分高兴,抱儿走上堂来。次妇垂头丧气,也就回身立在一边。长妇遂上前说道:“儿已被我抱得,求太守断归于我。”黄霸见说喝道:“汝明明贪得家财,强占他人儿子,所以信手乱捉,并不爱惜,哪管小儿有无受伤,若确系亲生,岂肯如此。”遂将儿断归次妇。时人皆服其明决。

  黄霸又命各处邮亭及乡官皆畜鸡豚,以所获利益周济贫穷无靠之人。遇有贫人身死,无以棺敛,属吏报告上来,黄霸便替他安排。说道某处有大木可以为棺,某亭猪子可以祭,属吏奉命前往,果如所言,并无错误。一郡吏民见黄霸办事精详,又不知其用何术,于是众口同声,称为神明。一班地霸讼棍恐被拿获办罪,不敢仍在颍川居住,便都逃往他郡,因此郡中盗贼日少,词讼渐希黄霸一味勤行教化,非到不得已之时不用刑罚。对于所属官吏,若无大过,不轻更易。当日许县有一县丞,年老耳聋,督邮告知黄霸,欲免其职。黄霸道:“许丞乃是廉吏,年纪虽老,尚能拜起送迎。虽然有些重听,不至害事,须是好生看待,勿使贤者失意。”督邮无言退出,旁人听了心中不解,便问道:“此是何故?”黄霸道:“令丞皆一县长官,长官若屡换人,送故迎新,不免一番费用,又有奸吏趁着交代之际,藏匿簿书,盗取材物,公私耗费甚多,究皆出于人民。

  至所换新官,又未必贤,或且不如旧官,岂非徒添扰乱,大凡为治之道,不过去其太甚而已。”其人闻言,方知黄霸具有深意。黄霸既深得民心,地方富足,人民安乐。远近归仰,户口年年增加,有司考察治绩,算是天下第一。宣帝正欲择人为京兆尹,遂下诏召黄霸入京,命署京兆尹。谁知黄霸到任不过数月,却因两件小事,连被有司劾奏。一件是发人民修理驰道,未曾先行奏闻;一件是发马兵前往北军,马少人多,不敷乘坐,照例皆应贬秩。宣帝因黄霸在颍川官声甚好,不忍将他降官,仍使为颍川太守。但是京兆尹一职,自从赵广汉死后,竟无称职之人。地方渐又多事,缉捕废弛,长安市上,偷盗尤多,至是宣帝想起胶东相张敞,召之入见,遂命其试署京兆尹。

  当日宣帝因张敞自称能禁偷盗,故用为京兆尹。张敞到任之初,便将此事放在心上,暗想偷盗必有首领,访得首领,便易着手,遂向民间明察暗访,竟被他查出首领数人。说起此数人,家中却甚富足,每出门皆有家僮骑马相随,举动也算阔绰,而且乡里中大都称其忠厚长者,却并未知他是盗首。张敞不动声色,遣人将诸盗首召来。诸盗首闻说太守见召,万不料是为此事,便换了衣服,随同来人进见。张敞一见诸盗首,当面逐一责问。诸盗首出其不意,大惊失色,只得叩头服罪。张敞道:“汝等若自知悔改,可速将本地偷儿,尽数拿来,以赎己罪,我便饶汝。”诸盗首一齐答道:“情愿效力,但是一时召集多人,令其到府,恐诸偷儿不免惊疑逃走,请将臣等暂时补授吏职,方好行事。”张敞便委任诸盗首皆为属吏。诸盗首想得一计,告知张敞。张敞依言,命其各自回家,预备行事。诸盗首回到家中,择日备下酒席,遣人通知一班偷儿,前来饮酒。诸偷儿闻信,不知是计,各自高兴,陆续来见盗首,向之贺喜。

  盗首便摆下酒席,邀众同饮。饮酒中间,盗首不谈别事,只顾劝酒。诸偷儿酒落宽肠,又却不过盗首美意,便一齐吃得大醉。

  盗首早令人备了赭石,乘着诸偷儿醉中不备,便将赭石染在各人衣上,以为记号,一众全然不觉,到得酒阑席散,辞别盗首,各自回家,谁知行至门外,便被吏役擒获。原来张敞早遣吏役坐在巷口等候,但看出来之人,身上染有赭色,便上前收捕。

  诸偷儿一个个束手受缚,正如瓮中捉鳖一般,总计一日之中所捉不下数百人。张敞逐一提问,各按所犯之案多少分别治罪,于是盗贼绝迹,市中清静。宣帝大悦,便将张敞补授京兆尹实缺。

  张敞在任,虽然用法甚严,却也时时屈法超生。当日长安有一游徼受人贿赂,发觉之后提验赃物,乃是布匹,计算价值应办死罪。张敞按律定了罪名,眼看不能望活。游微却有老母,其母年少丧夫,励志守节,现在年已八十,只有此子,且系遗腹所生。今见其子犯法当死,愁急万分,寻思无法,只得亲身来到京兆府署求见张敞,面陈苦情,哀求免其一死。张敞见说,心想其母苦节一生,甚是可敬。若论游徼坐法而死,原无足惜,但其母暮年无人奉养,情景委属可怜。说不得我须极力设法,超脱其子死罪,且见得节妇终有善报,可使世间妇女勉励节操,也算是维持风化之一道。张敞想罢,遂即慨然应允,其母即谢而退。张敞又将案卷反复看了数遍,觉得赃证确凿,情真罪当,已是无可解免,沉思半晌,忽得一策,便就赃物上算计,原来汉律系按赃物价值之多寡定罪之轻重。今欲免其死罪,惟有减轻赃物之价值,于是下令取到游徼所受之布,重行量过。张敞故意挑剔,说是某处边幅窄狭,某处尺寸短少,某处布地稀疏须加折扣,末后重行计算,比前减去二尺,计值钱五百文,除去此数,游徼遂不至于死。乃将前案翻过,办成活罪。张敞为政,严中有宽,以此众心翕服。

  张敞身在京兆尹多年,官声甚好,却偏不得升擢,只因他虽有才干,无如生性风流,举止脱略,不免惹人议论,以此不得大位。原来汉时长安地方大官尽多,平日出门,虽也有许多人前呼后拥开道而行,但尚不如京兆尹、执金吾、司隶校尉之威武。只因此三种官职,皆是地方本管官吏。每遇出行,除通常护从人等外,更有四人手持弓箭,在前导引传呼,使行者止步,坐者起立,又禁止人立在高处窥看。若有违抗,即用弓箭射之,所以除却天子出行,便要算此三种官吏最为荣耀。偏遇张敞生性好动,自觉坐在车中前呼后拥,异常拘束。每当朝会既罢,便命御史驱车而回,亲自骑马,手握便面,策马前进,一路行由章台街经过。路人初见,觉得奇异,后来见惯,也就如常,旁人遂说张敞失了体统。张敞又常为其妻画眉,于是长安中人彼此传说张京兆眉怃。有司闻知,便将此事奏闻宣帝。

  宣帝召张敞到来,问其有无此事,张敞也不分辩,但答道:“臣闻闺房之内,夫妇之私,有比画眉更甚者。”宣帝闻说,心爱张敞才能,不忍责备。只因京兆尹一缺,历来并无久于其任者,尽有精明强干官吏,在他郡卓卓有名,一经调任京兆,长久者不过二三年,最短者仅有一年半载,往往丧名誉,或因罪过罢免,连循良第一之黄霸也都不能胜任。前此惟有赵广汉一人最为出色,其次便算张敞。宣帝因京兆得人,也就不轻行调动。至于左冯翊、右扶风二处,当时却也出有能吏。未知其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卷一百四十七"翁归威行右扶风 延寿德化左冯翊"

  话说当日京兆地方,得张敞治理,成绩卓著。此外右扶风有尹翁归,左冯翊有韩延寿,二人皆是能吏,政绩与张敞不相上下。三辅皆算得人,地方自然安静。说起尹翁归字子况,平阳人,移居杜陵。翁归自少丧父,与其叔父同居,得任为狱中小吏。通习法律,又精剑术,人不能当。其时正当霍光秉政,霍氏宗族多在平阳,所有宾客家奴倚借霍光势力在外横行,往往手持凶器闯入市中,寻衅生事,官吏不能禁阻。及翁归为平阳市吏,竟将市政整顿得十分严肃,更无一人敢犯其法。后翁归因事辞职归里,适值田延年为河东太守出巡属县,到了平阳地方。延年忽然高兴,欲由故吏中搜罗人材,遂下令通告本地人士,凡曾为郡县吏者,悉数前来报名,听候考验录用。一时报名投到者约有五六十人,尹翁归也在其内。到了是日,田延年衣冠升座,将报名故吏按名传到相见。又告谕大众,凡有文才者立在东边,有武艺者立在西边,众人俱各依言分班立定。

  及至传到尹翁归,翁归进前谒见,伏在地上,不肯起立。延年问是何故?翁归对道:“翁归文武兼备,任凭施用。”延年听罢未及开言,旁有功曹上前说道:“此人口出大言,倨傲不逊,应加斥责。”延年摇手道:“此又何妨。”遂将翁归召到近前,当面考问一番,翁归对答如流。延年大奇其才,用为卒史。

  延年又试使翁归办案,见其精细敏捷,自觉才能不如,甚加亲重,擢为督邮,督邮系主管举劾各属县官吏。其时河东所属共有二十八县,延年使翁归与闳孺二人各管其半,闳孺领汾水以北各县,翁归领汾水以南各县。翁归依法举劾,所有犯罪官吏虽然免职遭刑,并无一人怨恨,由此闻名,渐擢丞尉。未几奉召入京,拜为东海太守。尹翁归将往东海赴任,临行照例辞别朝中各公卿。时于定国正为廷尉,他本东海郡人,闻知翁归到来,延入相见。定国有同乡二人入京谋事,住在定国家中,定国便想趁此时荐与翁归,乃嘱二人整肃衣冠,坐在后堂,预备入见。谁知定国与翁归会谈半日,并未提起二人。二人在后堂等候许久,毫无动静,暗想莫非于定国偶然忘却,正在迟疑之际,恰好翁归起身告辞。于定国送出大门,回头入内,见了二人,便对他们说道:“此人乃是郡将,不可托以私情,汝二人又不能办事,故吾不敢令汝入见。”二人方悟定国用意。

  尹翁归既到东海郡,留心访察地方吏民,某人贤,某人不肖,以及土豪讼棍等姓名无不尽知。每县设置一簿,逐名记入。

  每逐县捕拿恶吏奸民,讯问其罪,罪重者处以死刑。但他平时无事,并不拘人,大约拘人必当秋冬课吏大会之中,或巡行各县之时。被拘者必是著名豪猾,意在惩一警百。吏民果皆恐惧畏服,改过行善。先是东海郯县有一大土豪,姓许名仲孙,平日武断乡曲,违抗官府,一郡之人,皆以为苦。前任太守意欲将其捕拿,仲孙用种种方法解免,竟能安然无事。翁归到任未久,便将仲孙拿获,办成死罪,由此东海大治。

  到了元康元年,宣帝召拜翁归为右扶风。翁归到任之后,选用公平廉正之吏,以礼接待,推诚相与,若有违背,亦必加罚。至治理地方,仍如东海时成法,各县奸恶人皆立有名簿,每遇盗贼发作,翁归便召其县长吏,告以盗贼主名,教以访拿方法。果然皆如翁归所言,不久便能擒获破案,故右扶风治盗为三辅中第一。翁归用意尤在抑强扶弱,凡豪强被罪者,多送往掌畜官吏,使其割草,限以课程,不得倩人替代。若作工未满课程,便加笞责。也有犯罪之人,不堪作工辛苦,竟用割草之刀自刎而死者,可见翁归用刑之严。惟是翁归为政虽严,至于为人,却能温良谦退,清洁自守,立朝甚得名誉。后于元康四年病终于任,家无余财。宣帝甚加悼惜,下诏称扬,赐其子黄金百斤,以奉祭祀。

  翁归死后,韩延寿始为左冯翊。延寿字长公,燕国人,其父韩义为燕王刘旦郎中。刘旦谋反,韩义力谏被杀,国人怜之。

  后魏相被举文学对策,请奖韩义之子,以明为人臣之义,霍光从其言。时韩延寿为郡文学,霍光遂擢延寿为谏大夫,迁淮阳太守,甚有治绩。本始三年,宣帝召拜颍川太守赵广汉为京兆尹,乃调延寿为颍川太守。颖川地方号称难治,每遇太守缺出,朝廷常选名望素著之人前往充任。自从赵广汉到任,因虑吏民结党,遂设计离间,使之自相告讦,由此富家大族往往结仇。

  韩延寿接任之后,欲改革此种风气,又恐人民积怨已深,不肯听从。乃访得本地绅士耆老为乡里所信服者约有数十人,一律请到郡署饮酒,席间逐人问以地方风俗利弊,众人自然说出彼此不和之事。延寿遂趁势劝导众人,令其设法调停,消灭嫌隙,重修和好,众人皆以为是。延寿又与之议定,嫁娶丧祭仪节物品,约略依照古礼,不得过度,于是人民皆遵其教。延寿在任数年,宣帝又调为东郡太守,却值黄霸前来接任,照着延寿成法行去,颖川于是教化大行,论起延寿创始之功,也就不可埋没。

  延寿本由文学出身,性重礼义,喜用教化,所至礼聘贤士,广纳忠谏,旌表孝悌,修治学校,吏民无不敬服。其接待属吏恩礼尤至,且与明白约誓,不得相负。一日有某县尉,违背延寿教令,在外营私舞弊,事为延寿所知,不责县尉,却责自己道:“莫非我有甚事对他不住,以致如此。”县尉闻言,不觉良心发现,深自愧悔,便引刀自刺而死。又有门下一个掾史,也因此事拔剑自刎,却被旁人赶救,咽喉未断,幸得不死,但因此竟变成哑子,不能言语。延寿得报,亲往看视,对着掾史流涕,遣医调治,厚待其家,因此属吏俱各感激,不敢犯法。

  又一日延寿有事出行,随从人等早已备齐车马等候,及延寿走到外边,瞥见面前少了一个骑吏。原来汉时制度,自公卿至二千石出行时,皆有骑吏四名,骑着马前后拥护。此次延寿出门,骑吏理应先到伺候,谁知直至延寿临欲上车,骑吏闻信始行赶来。延寿遂命功曹将此骑吏议罚,骑吏自知有过,不敢申辩。

  及延寿事毕,回到府门,忽有一个门卒行到车前,对着延寿口称有言上陈。延寿便命停车,问道何事。门卒说道:“今日明府出门,从人车马一切齐备,久候未出,适值骑吏之父来看其子,行至府门,见此情形不敢入内。吏骑闻说其父到来,连忙走出相见,却遇明府出外登车,见其不在,便命议罚。骑吏因敬父而被罚,未免有伤风化。”延寿听罢,即由车中拱手谢道:“若非汝言,太守不自知其过。”立命功曹免议。延寿回署,即召门卒入见。读者欲知门卒是何等人?原来他本儒生,闻说延寿甚贤,却恨无人介绍,因想得一法,替人充当门卒,借着骑卒之事,显他才能。延寿相见之后,竟拔用为属吏。

  延寿在东郡三年,令行禁止,词讼稀少,天下称最。宣帝召拜左冯翊。延寿到了冯翊之任,年余未曾出巡属县,遂有郡丞掾史等时时进劝道:“明府宜巡行郡中,观览民俗,考察吏治。”延寿道:“现在各县皆有贤令长督邮,善恶分明,不须考察,出行恐无益处,反多烦扰。”郡丞等又说道:“时方春月,似宜一出劝课农桑。”延寿因众人力请,不得已命驾出外,一路巡行,到了高陵县。正在行走之际,对面来有二人,手中各执呈词怒气冲冲,到了延寿车前一齐跪下。左右接了呈词,递上延寿。延寿将二人呈词看了一遍,方知二人乃是兄弟,只因争执田产,起此诉讼。延寿大为感伤,口中说道:“吾幸得为二千石,乃一郡表率,不能宣明教化,以致人民骨肉之间竟起争讼,既伤风化,又连累贤县令啬夫三老孝弟等一同受其耻辱,是皆冯翊之罪,应先告退。”遂即日称病,不理公务,入到馆舍中歇息,闭上阁门,自思己过。此事一时传遍高陵,高陵县令县丞啬夫三老等皆自行系狱待罪。谁知延寿小小举动,居然惊天动地,弄得一县人民不知所为。便有许多邻里宗族,对着争讼兄弟二人痛加责备,说他俩不该如此,害得地方长官不安其职。二人被众口交责,自己觉悟,深自悔过,遂剃去头发,解衣肉袒,俯伏谢罪,并愿将田产互相让与,不再争讼。

  左右报知延寿,延寿见说大喜,即命开了阀门,传二人入见,分付备下酒饭,亲与对食。又用言语劝勉一番,打发他俩去了。

  延寿方始出外如常视事,并遣人辞谢县令县丞等,一律引入相见,遍加慰劳。一郡传闻此事,人人心服,彼此互相教戒,不敢轻犯。于是延寿恩信竞周遍于二十四县,更无人前来诉讼,吏民见延寿至诚相待,也就不忍欺骗。读者试想,延寿有如此德化,也可算是一个循吏了!谁知末路却遇萧望之与之作对,以致做了第二之赵广汉,不得其死,未免可惜。未知望之何故作对,且听下回分解。

卷一百四十八"诬大臣延寿被 诛轻丞相望之失宠"

  话说萧望之字长倩,本东海兰陵人,迁居杜陵,世代种田为生。到了望之却自少好学,被选送入太常受业,学问精博,儒生都甚拜服。是时大将军霍光秉政,丙吉为大将军长史,素与望之相得,遂向霍光举荐望之及王仲翁等数人,并是儒生。

  霍光传令一同入见。望之与仲翁等闻命俱到大将军府中,早有吏人走上前来,便欲动手搜检。原来霍光自因上官桀、盖长公主谋反发觉之后,心中常恐被人暗算,出入皆随带军队,严加防备。每遇吏民进见,先须除去刀剑,解脱衣服,一旁一个吏人左右挟住,将浑身上下一律搜查,确无他物,方准入内相见。

  当日萧望之同着王仲翁等数人不知此种规矩,见吏人如此举动,心中不解,问其原因,吏人一一告知。王仲翁等既到此间,无可奈何,只得强忍羞耻,当着众人赤身露体,任他搜索。只有萧望之听说,不觉怒气冲天,厉声道:“若要如此,我实不愿入见。”说罢将袖一拂,便欲转身走出,吏人见了,却不肯让他出外,随后赶上一把拖祝萧望之执意要去,吏人一定不放,彼此争执起来,正在难解难分之际,却好霍光在内,闻得外面喧嚷之声,问知原由,便遣人传语望之免搜,令其随同众人入见。望之一见霍光便说道:“将军积功累德,辅佐幼主,将欲宣布大化,致天下于太平,是以天下之士无不仰慕,争图效力,今来见者皆先挟持搜索,恐非周公吐哺握发敬礼贤士之意。”霍光听了默然不悦,及众人退去,霍光尽补王仲翁等为大将军史,独望之一人不得任用。

  过了三年,望之方以射策甲科得为郎官,补小苑东门候。

  此时王仲翁得霍光提拔,官至光禄大夫给事中,比起望之,贵贱如同霄壤。一日王仲翁行至小苑东门下车,有许多苍头庐儿,簇拥着仲翁入得门来,但听得前后传呼之声甚是热闹。望之正在看守此门,见仲翁到了,也并不以为意。仲翁无心中偶然看见望之,便回顾一眼说道:“汝不肯碌碌随众,何故反来守门?”望之答道:“各从其志而已。”后御史大夫魏相补望之为属官,调大行治礼丞。其时霍光已死,霍禹复为大司马,其兄子霍山领尚书事,亲属皆为宿卫内侍。适地节三年夏日,京师大雹,望之上疏,愿得进见,口陈灾异。宣帝在民间久闻望之之名,至是见疏,因说道:“此是东海萧生耶。”乃命少府宋畸面加询问,望之对言:“天降大雹,阴阳不和,乃是大臣专政之害。”宣帝心忌霍氏,闻奏正合其意,即拜望之为谒者,迁谏大夫。及霍氏谋反族诛,望之愈见信任,遂得署理少府。宣帝见望之明于经术,生性持重,议论通达,可任宰相,意欲试以政事,遂拜为左冯翊。左冯翊为三辅之一,依当时官制,亦得与九卿并列,但论起官阶,终在九卿之下。望之已为少府,位列九卿,今忽出为左冯翊,不啻降官,望之心疑自己不合帝意,于是称病辞职。宣帝闻知,即遣侍中金安上传语望之,告以己意,望之闻命,即出视事。望之为左冯翊三年,颇得称誉,宣帝召拜大鸿胪。到了神爵三年,丞相魏相身死,丙吉为相,望之遂代丙吉为御史大夫。正当此时,韩延寿由东郡太守移为左冯翊。

  韩延寿为左冯翊三年,深得民心,名誉大著。他平日与望之本无仇隙,只因二人先后同为左冯翊,延寿在望之之后,名誉反驾其上,望之相形见绌,未免心生忌妒。偏又有一常侍谒者,来向望之告说:“延寿前在东郡,糜费官钱千余万。”望之见说甚喜,便想借此治倒延寿,遂来见丞相丙吉,告知此事,意欲遣人究问。丙吉平日待人宽恕,又见延寿乃是有名能吏,尤宜加意保全,因答道:“此事已经大赦,不须究问。”望之仍不肯放手,恰值有御史将往东郡查访案件,望之便嘱御史一并查明。事为延寿所闻,心中愤恨。却因望之曾为左冯翊,也想搜寻望之过失,以为抵制,便分遣属吏查检望之在任时旧案。

  果然查出禀牺官钱亏空百余万,延寿便将廪牺吏拿问,用刑拷打,迫令供认与望之通同作弊。廪牺吏受不起刑法,只得自认与望之同谋侵吞。延寿得供,便想先发制人,遂劾奏萧望之侵吞官款,一面移文殿门禁止望之入宫。望之大怒,自向宣帝奏称,臣职总领天下,闻有事故,不敢不问,今被延寿诬告,意存挟制。宣帝见奏,觉得延寿无理,但彼此互讦,谁是谁非,必须查明。遂饬有司,各就所劾之事,彻底究办。

  有司奉了宣帝之命,将延寿劾奏望之案件,提讯明白,望之并无亏空官钱之事,有司遂据实奏闻宣帝。又值望之遣往东郡御史事毕回京,查明延寿前在东郡任内,校阅马兵僭用种种仪仗服饰,又私取宫中钱帛,借与充当徭役吏民,并修造车马甲仗,计款三百万以上。望之得了此种凭据,遂劾奏延寿奢僭不道。并自称前被延寿劾奏,今复举发延寿之罪,天下臣民必以臣为怀有不正之心,冤屈延寿,请将此事交与丞相中二千石博士议之。宣帝依奏令公卿会议,众人皆言延寿前既不法,后又诬奏掌法大臣,欲图解免己罪,狡猾不道,罪应斩首。宣帝平日办事认真,最恶欺诈,见奏大怒,立即批准。到了行刑之日,延寿身坐囚车,官吏等押送前往渭城。原来汉时向例杀戮大臣,多在渭城行刑,早有左冯翊所辖吏民数千人闻知延寿被戮,都来相送,各人手中携着酒肴簇拥而至,押送官吏阻止不祝大众奔上前来,围住车边两旁,争先献上酒肴,劝延寿饮食。延寿却不过众人情面,便每人饮他一杯酒,合计起来已饮了一石余,遂使一班属吏向着众人谢道:“有劳诸君辛苦远送,延寿虽死,亦无所恨。”大众闻说,皆为流涕。延寿有三子皆为郎吏,延寿临刑之际,唤到三子近前说道:“汝等当以我为戒,勿为官吏。”三子果遵父命,竟辞去官职,终身不仕。

  萧望之见韩延寿已死,心中自然得意。此时丙吉为相,宣帝甚加敬重,望之意中却看轻丙吉。照例朝会奏事,御史大夫立处,应比丞相稍后;又丞相有病,御史大夫当往问玻望之每当朝会,常与丙吉并立,遇有议事,意见不合,望之便当面讥讽丙吉道:“君侯年纪虽老,安能为我之父?我实不能从命。”丙吉一笑置之,众人却都为丙吉不平。丙吉年老多病,病时望之又不肯前往看视,丙吉亦不计较。旁有丞相司直繁延寿见了大怒,便想劾奏望之,又因望之得宠宣帝,未敢轻动。到了五凤二年春正月,望之向宣帝奏称:“现在百姓尚多穷困,盗贼亦未止息,大抵三公不得其人,则三光为之不明。今岁首日月少光,咎在臣等不能称职。”宣帝见奏,心知望之意指丙吉,乃命侍中金安上等诘问望之,望之免冠对答。宣帝由此不悦。

  于是丞相司直繁延寿见望之有隙可乘,并查得望之私使属官料理家事;又其妻出行,望之却令少史头戴法冠,在前引路;且遣属吏买卖货物,私得利益十万余钱。繁延寿打听明白,一并上书举发。宣帝遂将望之降为太子太傅,拜黄霸为御史大夫。

  黄霸自由京兆尹卸事,再任颍川,统计前后已有八年,颍川一郡愈加治理。其时天下无事,各郡国时有报告,说是凤凰神爵来集,颍川地方发见祥瑞尤多。宣帝心想黄霸终是好官,神爵四年夏四月,下调褒扬黄霸治绩,赐爵关内侯。又过一年,宣帝改元为五凤元年,召黄霸入京,拜太子太傅,至是萧望之被劾贬官,黄霸遂代为御史大夫。

  读者试想,黄霸两任颍川官声都是极好,何以不能治理京兆,反让张敞出色。张敞在京兆尹任内九年,宣帝不加升擢,转将黄霸擢为三公。后来班固著《汉书》,黄霸得列《循吏传》内,张敞竟然无分,此是何故?须知黄霸是个循吏,张敞却不过是个能吏,能吏与循吏区别之处,在于居心不同,所以作用各别。为循吏者,惟以爱民为心,从根本上着眼,务在养民教民,移风易俗;能吏则但求地方安静,诸事妥办,专用法令刑罚,使民服从而已,所以遇着民风欺诈政事烦剧地方,欲求速效,能吏反较循吏易于见功,但此种治标方法,不过一时有效,且多流于苛刻,小民不免有受其害者,故能吏若可比循吏,则一班酷吏多有才能,也可算是能吏了。

  闲言少叙,当日黄霸在颍川任内,得受宣帝褒扬,赐爵关内侯。信息传到各处,却惊动邻郡一位太守。此人是个酷吏,闻信之下,心中十分不服。欲知此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卷一百四十九"屠伯酷法治河南 严妪贤名表东海"

  话说当日颍川邻郡却有一个酷吏,即河南太守严延年是也。严延年自从前次劾奏霍光专擅废立,又劾田延年,却被有司奉承霍光意思,坐以容纳犯人之罪,延年脱身逃走,藏匿他处,直至本始四年遇赦,始得出头。时韦贤为丞相,魏相为御史大夫,久闻严延年之名,下书召之。两处征书同日到来,延年因御史大夫书先到,遂往御史府为屑吏。一日宣帝见其名字,记得延年前曾劾奏霍光,因此赏识在心,遂拜延年为平陵令。

  延年到任不久,即因妄杀无罪之人,被参免职。后又为丞相属吏,擢好畤令,从征西羌,以军功擢涿郡太守。时涿郡连任太守皆不称职,遂有土豪毕野白等扰乱地方,目无法纪。又有大姓高氏分居东西两处,时人呼为西高氏与东高氏,东、西两高恃着自己族大人众,武断乡曲,违抗官府,郡吏以下皆畏避之,不敢触忤,都说情愿得罪太守,不敢得罪豪家。由是两高氏愈加横行,竟收养许多亡命无赖之人纵其出为盗贼,每遇盗案发生,官府指名捕拿,犯案之人,便一律逃入高氏家中,吏役不敢追问。由此盗贼日多一日,道路行人,皆须张弓拔刀,方敢行走,其乱象也可想见。

  严延年到了涿郡接任之后,即遣属吏蠡吾人赵绣查办高氏。赵绣奉命查明高氏首恶诸人种种不法,应得死罪,照例当按其事实拟定罪名。赵绣因见严延年新来接任,不知他为人如何,便拟定两种办法,一轻一重,先将轻者提出试探延年意思,若是延年神色不对,便再提出第二个办法。赵绣想定主意,遂来回报延年。延年早料赵绣意思,要想借他示威。一见赵绣所拟办法太轻,勃然大怒,喝令左右就他怀中搜索,果然搜出第二个办法,延年即命将赵绣收拿下狱。次日一早,便绑赴市曹杀死,说他舞文弄法,任意轻重。属吏见了,不觉股战。延年更遣属吏分头考按两高,所有奸谋尽皆发露,延年按名捕拿,分别定罪,两高氏被诛杀者数十人,于是一郡震恐,道不拾遗。

  延年在郡三年,宣帝迁为河南太守,赐黄金二十斤。

  严延年为人短小精悍,办事敏捷,尤善为判词,自由涿郡移到河南。河南人久已闻其利害,豪家巨族无不敛迹,野无盗贼,威震旁郡。延年为治务在抑强扶弱,贫弱之人虽然犯法,必设法将他脱罪;其豪杰侵害小民者,虽所犯轻微,亦必罗织成罪;又所办之案往往出入意外,大众皆以为此人当死者,延年忽然一旦将其放出;众人所谓当生者,延年偏要致之死地。

  看他所下判词,却又精确老当,不能翻案。吏民无从揣测延年意思,俱各谨慎,不敢犯禁。延年对于尽心办事之属吏待之有如骨肉,属吏皆愿为之尽力,以此下情无不周知。但是生性疾恶太过,办案大抵从严,所欲诛杀者,亲自作成奏章,由驿发递,纵使亲信属吏,亦不与闻。及得朝延批准,即日行刑,人皆惊其神速。每到冬月,尽将各属县死囚递解到府,一齐正法,血流数里。河南人将严延年起个绰号,号为屠伯。

  当日张敞正为京兆尹,素与延年交好。二人为政,虽一律尚严,然张敞尚不及延年之酷。如今闻说延年用刑过刻,遂作书劝其稍缓诛罚,延年自矜其能,不肯听从。过了一时,适值左冯翊缺出,宣帝忆及严延年,欲用为左冯翊,已发符往召,又想到延年虽有才干,却得严酷之名,遂即收回成命,以韩延寿为左冯翊。此事传到延年耳中,他官兴正在勃勃,一闻信息,十分懊丧,暗想此必有人从中破坏,又想起破坏者必是少府梁丘贺,因此心恨梁丘贺。

  一日延年闲坐郡署郁郁不乐,忽报朝廷有诏赐颍川太守黄霸爵关内侯,金二十斤。延年听说心中不服。原来延年素来看轻黄霸,如今同为太守,河南又与颍川为邻郡,二人为政,一宽一严,地方俱各安静。在延年自以为治绩甚高,应得朝廷褒奖,谁知却被黄霸占先,因此心怀怨望。恰值河南界内发见蝗虫,府丞狐义出外巡视一番,回见延年。延年问道:“颖川有无蝗虫?”狐义答道:“无有。”延年心想颍川与我接境,何以独无蝗虫?想是隐匿不报,却屡说凤凰下降,博取爵赏。因此愈思愈觉不平,遂说道:“此蝗岂被凤凰食耶?”狐义又说大司农耿寿昌议创设常年仓,以利百姓。延年满腹牢骚,闻言便信口说道:“丞相御史不知为此,早应避位让贤。寿昌岂得专擅此事?”狐义听说,莫名其妙,只得诺诺退去。

  又一日延年与郡丞狐义并坐闲谈,说起琅琊太守因病请假满三个月,朝廷照例将他免官,此本寻常之事。谁知延年别有感触,竟想到自己得了严酷之名,朝廷必不能擢用,便对狐义道:“此人尚能去官,我反不能去耶?”狐义知他心中怨恨,不敢多言。

  延年一腔怨气正在无处发泄,却又遇着忤意之事。先是延年曾保荐一个狱史,说他办事清廉,后其人竟犯赃罪,但所得之赃,并未入己,延年却因此受累,说是选举不实,因此贬秩。

  延年闻信,愈加气愤,不觉冷笑道:“似此牵连受罚,后来更有何人敢出头保荐人才?”此时狐义在旁,又被他听得此语。

  说起狐义本与严延年同为丞相属吏,如今却为延年属官。延年念起旧日同事之情,甚加厚待,又不时赠他钱物,把他当作至交,所有言语,并无忌避,以为他断不至漏泄于外。谁知狐义年纪已老,心思昏乱,平日见延年诛罚甚严,心生畏惧,惟恐遭其毒手,延年待他愈厚,他心中愈恐。凡人忧虑到了极点往往发狂,何况狐义本已老迈,精神恍惚,如今一急便急出精神病来,满心只疑延年设计害己,一意欲为抵制,却又想不出方法,因取出耆草亲自恭敬筮了一卦。仔细一看,那卦象甚是不好,依理断来,不久当死。狐义见了大吃一惊,心想必是延年与他作对,如今如何是好,因此长日忽忽不乐。一日猛然记起延年几次与他所说言语,皆犯朝廷忌讳,我今何不先发制人,同是一死,也可免得罪名。狐义想定主意,便告假起程,前往长安而去。

  狐义到了长安,便悄悄写成一书,将延年种种劣迹列出罪名十种,作成奏章,诣关奏闻。奏章既上,狐义便就馆舍中服药自尽,见得自己所言并无欺诳。宣帝得书,即伤御史丞查验,果然有此数次言语。有司乃拟定延年罪名,说他诽谤政治,怨望不道,罪该弃市。宣帝批准,于是延年竟被诛死。

  读者试想,严延年与狐义所说言语,论理原无甚大罪,只因汉时自张汤定有腹诽之律,于是臣民之中往往因言语不慎便遭刑戮,而延年之死,出于狐义告发,尤为冤枉。若使狐义不患精神病,也断不至出头告发,延年又何至于死?但是延年用刑过严,被他杀戮者其中不无冤枉,一念惨刻,有伤天和,此便是他取死之道,所以鬼使神差弄出狐义来,陷之于死。先是延年本有老母,一向住在东海郡家中。延年未死之前,有一年适到冬天,其母忆起延年,许久不见,心中也觉思念,便想到河南郡署住过腊节,以便母子相聚一番。原来腊节即系阴历十二月初八日,腊本祭名,论起来不过是冬日祭神之名,但当日风俗,系于腊节次日,彼此庆贺,相聚饮食,称为小岁。民间看得腊节甚重,俨同新年一般,所以严延年之母欲趁腊节来看延年。一路行来,到了河南郡治洛阳县,却值延年赶着冬月聚集各署县犯人押赴法场处决,其母乘车正由此处经过,但见赭衣满路,铁索锒铛,望去也不知多少,又见犯人家属男男女女,东一起西一起,前来活祭,痛哭之声震天动地。其母初见大惊,问知详情,不觉大怒,将来时一团高兴,化为冰冷,不愿与延年相见,本欲驱车回去,但因一路远来车马劳顿,既到此间,只好暂行休息,遂亦不往郡署,只在都亭住下。早有人知得消息,报与延年,延年便亲到都亭来见其母。其母闻说延年到来,怒气勃勃,便命关上阁门,不准入内。延年走入都亭,见双扉紧闭,心中惊讶,又闻内中传出言语,说是其母不与相见。延年心想母亲初来,何事发怒,也不知何人将她触犯,以致连我都拒绝不见,一时摸不出头脑,只得朝着阁门,双膝跪下,免冠叩头,停了良久。其母见延年陪尽小心,方命开门放人。延年行到其母面前,俯伏请罪,其母高声责道:“汝幸得为郡守,专治千里,不闻施行教化,保全愚民,反逞刑罚,多行杀戮,欲以立威,岂是为民父母之道?”延年听了,方知其母发怒之原因,只得连连叩头服罪,并恳其母前往郡署。其母先尚不许,后因延年再三求请,方始应允。延年请母登车,亲自执鞭御车,到了郡署,不过数日,已是腊节,当日祭神已毕,其母便收拾行装,起程回去东海。延年留过小岁,其母执意不肯,临行对延年道:“天道神明,人命关天,岂能任汝妄杀。我不意年纪已老,反看强壮之子受刑而死,如今别无他言,惟有离汝东归,扫除墓地而已。”延年听其母言语,心中不信。暗想我好好在此为官,并无犯事,何至被杀,母亲未免过虑。其母回到东海,见了宗族人等,告知自己言语。众人听了,半疑半信。不过年余,延年果受死刑。东海之人皆称其母贤而有智,先是延年兄弟五人,一母所生,皆有才能,并至大官,延年居长,次弟严彭祖官至太子太傅,东海人因严氏兄弟五人同为二千石,故号其母为万石严妪。当日延年既死,黄霸遂擢为御史大夫。未知以后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卷一百五十"问牛喘解调阴阳 睹鶡来误认祥瑞"

  话说宣帝五凤二年御史大夫萧望之贬为太子太傅,黄霸擢为御史大夫。过了一年,丞相丙吉病死,黄霸遂代丙吉为丞相。

  说起丙吉本与黄霸皆从小吏出身,黄霸既从夏侯胜学习书经,丙吉亦请儒生教授诗礼,通晓大义。自从继魏相为丞相,因见宣帝办事认真,魏相用法甚严,遂一切务从宽大,以救其弊。

  每遇相府掾史有犯赃或不称职者,事已发觉,丙吉却置之不问。

  但对于犯事之吏,给予长假,算是无形之中将其免职。有人见了,便对丙吉进谏道:“君侯身为汉相,任听奸吏营私舞弊,并不查究。小人正好遂其心愿,无所惩儆,殊非善策。”丙吉答道:“三公府中竟出有查办属吏之事,传到外面未免不雅,所以我不肯为。”其人无言而退。

  丙吉生性又喜替人隐恶扬善。他有一个御车之吏,平日嗜酒懒情,往往抛弃职务,私自出外游荡,丙吉却并不加责备。

  一日御吏饮得大醉,伏在丙吉车上呕吐,连车中之茵都被污坏,该管西曹吏将情告知丙吉,请将御吏斥退。丙吉听了,从容说道:“因为醉饱之失,便加斥退,使此人何处容身。”西曹姑且忍耐,论起来不过水污了丞相车茵,并无大事。西曹吏见丙吉如此宽洪大量,心中也觉佩服。那御史酒醒之后,自料必遭责罚,谁知丙吉竞不问起,似乎不知此事一般。御吏也觉疑惑。

  后来查访旁人,方闻得丙吉言语,心中十分感激,便欲图报。

  他本是边郡人,对于塞外情形甚熟。一日偶然出外,无意中遇见一人乘马如飞到来,仔细一看,乃是驿骑。又见他手中持有红白色之囊,不觉猛省道:“此定是边郡告急文书到了,不管他,且随同前往探个消息。”

  御吏随着驿骑,一直到了公车门,方才止祝驿骑下马走入,御吏也就随进,但见驿骑向囊中取出文书,交与公车令,口中说道:“现在胡虏侵入云中代郡,兹有告急文书,前来求救。”御吏在旁听得清楚,心想此事丞相尚未知之,若使主上召问,未作准备,如何对答,必须速行告知。于是拔起足径奔相府而来,一路足不停步,不消片刻,到了相府。御吏走得气喘汗流,此时也顾不得,便径到内边来见丙吉,告知此事。又说道:“此次胡虏所入之郡,其太守丞尉等或恐有老病不任兵马之人,似宜预先查看。”丙吉闻言称善,遂急召东曹查明云中代郡现任官吏姓名年岁履历。正在查看尚未完毕,宣帝已遣使来召丞相及御史大夫入朝商议要政。丙吉闻命,料知必为此事,急行查毕,命驾入朝。此时御史大夫萧望之也就到了,二人一同入见宣帝。宣帝果问起云中代郡二处官吏,丙吉早已预备,立将两处官吏姓名履历详细说出;萧望之未曾留意,一时被问,不觉茫然,勉强记得一二姓名,其余对答不出。宣帝遂向丙吉着实嘉奖,说他留心边事,勤于职守。萧望之平日看轻丙吉,此时不能对答,竟遭宣帝责备,羞惭满面。丙吉回到相府,想起此事,全亏御吏之力。因对属吏叹息道:“若我不先闻御吏之言,安能得主上褒美?可见凡人各有所长,皆当宽容待遇。”一班属吏闻言,愈服丙吉之贤。

  一日丙吉因事出门,照例丞相出行,有人在前清道。丙吉行至半途,忽见前面有许多人七颠八倒横在路上,连清道之人都无如之何。原来一众人民,不知因何事故,在此斗殴一场,各自散去,只余伤亡之人倒卧在地,听候官府来验。丙吉车过其地,见此情形,并不开言一问。一班随从掾史,暗想辇毂之下,青天白日,出此械斗案件,也算是重大事情,何以丞相遇见,却并不过问?各人心中均自疑惑不解。

  丙吉又前行到了一处,却遇见一人在前逐牛,那牛被逐行急,气喘吁吁,不时吐舌。丙吉一眼看见,便命将车停住,立唤其人到来问道:“汝驱逐此牛,已行几多里路?”其人对说:“行过若干里。”丙吉无言,命其退去。掾史等见丙吉先前对于杀人一毫不管,如今却平空问起无关紧要之事,愈觉奇怪。

  回到相府之后,大众背后拟议,都说丞相前后失问。便有人将此语来问丙吉,说他问事轻重倒置。丙吉答道:“汝等有所不知,人民械斗杀伤,自有长安令京兆尹管理,此是地方官专责。

  到了年终,丞相察看成绩,分别优劣,奏行赏罚而已。宰相不亲细事,不应在道路上动问,所以置之不理。现值春时,少阳当令,天气不应大热。吾见牛喘,恐其行路不多,因热发喘,便是时气不和,虑有伤害。三公职在调和阴阳,此正吾当管之事,是以问之。”掾史闻言,方才拜服,都道丙吉能知大体。

  到了五凤三年春,丙吉得病渐渐沉重。宣帝亲临视疾,见其病重,知必不起,便问道:“君若有不讳,谁人可以自代?”丙吉辞谢道:“群臣品行才能,皆主上所深悉,臣愚不知谁是。”宣帝再三请问,丙吉方顿首说道:“西河太守杜延年明于法度,通晓故事;延尉于定国执法公平,天下不冤;太仆陈万年事后母甚孝,为人谨厚。此三人才能皆在臣之上,唯主上察之。”宣帝闻言,点首称善。未几丙吉死,朝廷赐谥定侯。后人以丙吉与魏相并称为魏丙。读史者论汉之贤相,前有萧曹,后有魏丙,魏相以严,丙吉以宽,宣帝号为中兴,实得二人之力。

  清谢启昆有诗咏丙吉道:

  文成病已立公孙,襁褓谁为叩九阍。

  能护狱中天子气,不言廷尉故时恩。

  行人牛喘伤宜问,丞相车茵污勿论。

  夺爵后来复关内,长安士伍至公存。

  丙吉既死,宣帝遂拜黄霸为丞相,又忆起丙吉临终之言,下诏往召西河太守杜延年,欲命为御史大夫。说起杜延年,前为九卿已十余年。宣帝因系霍光之党,出为外郡太守,如今年老,闻诏便乞致仕。宣帝许之,乃以廷尉于定国为御史大夫。

  黄霸既为丞相,号令风采不及魏相、丙吉。原来黄霸才能长于治郡,却非宰相之器,所以为相数年,功业名望反不及往日之盛,中间且闹出一段笑话来。当日各郡国派遣守丞等赍持簿藉,前来上计,黄霸照例出坐庭上,问以百姓疾苦。正当此时,忽来一个异雀,飞集丞相府中,大众尽见。黄霸便问众人此是何鸟,众人皆言不知。黄霸便拟上书奏闻宣帝,书中说道:“臣问各郡国上计守丞,令其将兴利除害之事逐条列举。守丞以次上前对答:‘皇天报应,感下神雀等语。’”黄霸修成表章,方欲进上,谁知一场高兴,忽又成空。原来此雀并非何等神鸟,乃是京兆尹张敞家所养之物,名为鶡雀,其形似雉,出于羌中。黄霸素来不识,惊以为神。其实上计之边吏多识之者,只因黄霸不识,遂都假言不知。黄霸竟以为神,且欲上奏,一班郡国官吏心中都窃笑丞相为人虽然仁厚有智略,但是颇信怪异。直至张敞家中发觉鶡雀逃走,追踪寻到相府,黄霸方知此是鶡雀,且系由张敞家中来者,急将奏章作废。但此事已传到张敞耳中,张敞便将黄霸误认神雀意欲上奏之事,一一奏闻宣帝。且说臣非敢毁谤丞相,但恐各郡国守丞逢迎丞相之意,妄言治绩,有名无实,此风一开,所关非细。宣帝见张敞之奏,甚是合意,遂召集上计官吏,命侍中依照张敞言语戒饬一番。

  黄霸听了,心中甚是惭愧。

  过了一时,黄霸又向宣帝举荐侍中史高可为太尉。说起史高本宣帝祖母史良娣之兄史恭之子,算是外戚,又与宣帝有恩,封乐陵侯,甚见亲重。宣帝得奏,明知黄霸所荐甚是,但他为人也如武帝,必欲恩自己出。乃遣尚书召到黄霸诘问道:“太尉之官久罢,向例以丞相兼任,意在偃武修文,设使国家有变,边境多事,左右之臣皆是将帅,俟到其时,朕自任命。至侍中乐陵侯史高,帷幄近臣,朕所深知,君何越职而举之?可即明白回奏。”黄霸被责,只得免冠谢罪,从此不敢更向宣帝陈请他事。黄霸为相五年,于甘露三年身死,谥为定侯。先是黄霸少时为阳夏游徼,一日偶与一有名相士同车而出,于路遇见一个女子,相士将女子端详良久,便对黄霸道:“依理此女将来定当富贵,若我所说不验,便是古来遗传之一切相书都应作废了。”黄霸听相士说得千真万确,也觉心动,便留心访问此女姓氏家世,原来却是同里一个巫家之女。说起巫家在当日看得甚贱。

  黄霸此际也不管门户能否相对,深信相士之言,居然娶之为妻。

  后来黄霸为相,此女竞为宰相夫人。相士之言,居然灵验。黄霸死后,子孙嗣爵直至王莽时始绝。此外子孙为二千石者,尚有五六人,可见循吏自有善报。清谢启昆有诗咏黄霸道:所居民乐去民思,入谷为郎未可讥。

  吏食邮亭乌欲攫,人言相府鶡初飞。

  逢迎未遣病丞去,富贵无忘巫女归。

  治郡功名后来损,循良汉代史中希

  黄霸既死,宣帝遂以于定国为丞相,陈万年为御史大夫。

  此时却值匈奴呼韩邪单于来朝,宣帝对于匈奴,并未大用武力。

  谁知匈奴情形,与昔大异,竟有降服之举,也算事出意外了。

  欲知匈奴情形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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