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汉野史

     著书立意乃赠花于人之举,然万卷书亦由人力而为,非尽善尽美处还盼见谅 !

                     —— 华辀远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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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十一"卓文君当垆沽酒 汉武帝微服出游"

  话说司马相如与卓文君到得临邛,既不往见卓王孙,也不通知王吉,便将车马变卖,作为资本,租了一间店,置备许多什物,雇了几个伙计,择个吉日,挂上招牌,居然开了一家酒店。说起经商买卖,原属正当营业,即卓王孙祖父,亦由买卖致富,并不至失了身分。惟是卖酒生涯比起别项生意,终觉不如,但相如既为店东,文君也是女东人。若使安坐店中,不理杂务,也就罢了,偏是相如却令文君每日浓妆艳服,出到店前,当垆卖酒。相如自己脱下衣冠,身穿短褐,下着短脚之裤,系起围裙,在店中帮同伙计,洗涤杯盘兼作杂事。

  相如酒店一开,生意便异常兴旺。只因地方上人见是妇女当垆卖酒,都当作一桩新闻,到处传说,因此哄动多人,都借买酒为名,争来观看,店前终日拥挤不开,又兼文君姿态秀丽,更惹得一班轻薄子弟,浮荡少年,目迷心醉。早有认识卓文君之人,说出姓名,不消几日,风声传播满县,都说是卓王孙女儿,居然做了酒保。一时议论纷纷,嬉笑怒骂,无所不有。

  事为县令王吉所闻,急遣人出来打听,据回报说是确实。

  王吉暗思,此乃相如之计,如今且莫道破,于是假作不知,置之不问。只有卓王孙闻信,又羞又怒。心想女儿做此下贱之事,连自己都无面目见人,只得躲在家中,闭门不出。遂有许多亲族戚友,知得此事,都来劝慰卓王孙道:“汝仅有一男两女,家中不患无钱,都因不给资才,迫她做出此事。且文君既已失身于司马长卿,长卿旧曾为官,以病免职,家道虽贫,人材却还相配,况又是县令之客,奈何使她辱没到此田地?”卓王孙听诸人所说,也甚有理,自己又无别法,不得已长叹一声,方才应允。乃分与文君家僮百人,钱百万,以及嫁时衣被财物。

  文君得此大财,立即闭了店门,与相如仍回成都。王吉闻知,也替相如欢喜,算他所设之计,竟然成功。读者须知司马相此种行径,比起东方朔更是不堪,他二人在历史上却都是有名人物。只因我国人有一种风气,但凡遇着文人才子,格外看重,任他做出种种丑态,到后来反传为佳话。至今四川成都县尚有相如琴台旧址。又邛崃县东白鹤驿有文君井,井水酿酒,其味甚美。井侧亦有琴台,相传为司马相如抚琴之处。唐杜甫有诗咏相如琴台道:茂陵多病后,尚有卓文君。

  酒肆人间世,琴台日暮云。

  野花留宝靥,蔓草见罗裙。

  归凤求凰意,寥寥不复闻。

  当日相如、文君再回成都,将所得资财,置买田宅,使用奴仆,顿然成了富人。回想从前皮裘换酒情形,大不相同。如今拥有财产,坐对美人,无忧无虑,于愿已足。谁知乐极生灾,旧病复发。原来相如素有消渴之病,自从得了文君,未免为色所迷,以致触起痼疾。相如也自懊悔,乃作《美人赋》以自警,但要想清心寡欲,却又不能。此时恰值武帝下诏来召,相如便与文君暂别,束装上路。相如出门坐在车中,自思我昔日屈身酒保,为人所笑,此次奉诏入京,主上谅有用我之意,将来必须取得高官厚禄,衣锦还乡,方足一洗从前耻辱。正在沉思,车马忽然停祝原来成都城北十里,有一桥名为升仙桥,又有送客观,乃是送行之地。相如车到此处,早有许多亲友,闻他入京,在此等候送别。相如急下车与众人相见,各道殷勤,叙谈片刻,彼此珍重而别。相如出到市门,触起车中思想,命从人取笔,就市门上题道:不乘赤车驷马,不过汝下。

  相如题毕,驱车前进,一路晓行夜宿,到了长安。入见武帝,武帝问道:“汝曾作《子虚赋》否?”相如对道:“有之,但此乃诸侯之事,尚未足观,请再为天子作游猎之赋。”武帝便命尚书给与笔札。相如退下,遂作《上林赋》,奏上武帝。

  武帝大悦,拜相如为郎,常侍左右。

  原来武帝最好词赋,自为太子时,即闻梁王宾客,多工词赋,意欲将他收罗。及即位下诏访问,其时梁孝王已死多年,宾客四散。司马相如虽在成都,武帝尚未闻其名,独有枚乘家居淮阴养老。武帝遣使用安车蒲轮,召之入京。枚乘行至半路,得病而死。武帝闻知,为之叹惜。又下诏询问枚乘诸子,有无能文之人,有司回奏,说是无有。武帝只得作罢。如今得了司马相如,也是旧日梁王宾客,其文笔不在枚乘之下,武帝已觉欣悦。谁知不久又来一个枚皋,诣阙上书,自称是枚乘之子。

  武帝愈加欢喜,急命召其入见,问明来历。

  枚皋字少孺,乃是枚乘庶子,其母梁人。枚乘在梁,娶之为妾,生下枚皋,及孝王死后,枚乘东归淮阴,意欲将他母子一同带去。其母依母家,且因枚乘家中现有正妻嫡子,恐回去遭其凌虐,执意不肯相从。校乘大怒,遂连枚皋也不带去,留下数千钱,令其与母同居。枚皋自少读书,却颇传得父学,年十七岁,上书于梁王刘买。刘买召之为郎,后奉命出使,因事与从官争执,从官怀恨,遂在梁王前毁谤枚皋。梁王发怒,将其家室没收。枚皋独身逃至长安藏匿,适遇大赦,方得出头上书自陈。武帝问知其故,命其作《平乐馆赋》。枚皋应命立成。

  武帝读之称善,亦用为郎。

  武帝既得司马相如、枚皋,每遇出外巡游,或得奇兽异物,便命二人作赋。但他二人为文,性质却正相反。相如下笔迟钝,每作文时,胸中先将外事一切屏除不问,意思闲散,然后动笔。

  前此所作子虚、上林之赋,几经百日方成,以此所作虽少,却无一篇不佳。校皋才思敏捷,平日所作甚多,然文字不及相如。

  二人各有长处,并称一时,故有马迟、枚速之语。武帝每遇高兴也与二人同作诗赋,校皋天分本高,下笔立就,似乎不费心思,初时自看,尚觉得意。及至见了相如之作,觉得十分工妙,心中叹服,尝对相如说道:“以吾之速,换汝之迟,不知可否?”相如答道:“于臣则可,但未知陛下何如耳?”武帝听说大笑,却亦不加责备。

  武帝自从赵绾、王藏被杀之后,一切用人行政,皆受制于太皇太后,自己不得施展。每日政事余闲,除与东方朔、司马相如、枚皋等谈论外,觉得宫中郁闷,遂于建元三年八月,出外微行。其时正在秋中,天朗气清,武帝与侍中常侍、武骑及待诏陇西北地从军之良家子能骑射者,先期约会,命在殿门等候,因此遂有期门之号。每次微行,必至夜静始出,直到次日薄暮方才还宫。武帝改换服装,带同诸人出宫,无拘无束,任意游行,或入里巷观察风俗,或到田野驰聘射猎,心中十分快乐。后来愈加畅意,每出竟令预备五日粮食,流连忘返,只因上有两宫太后,照例五日须到长信朝见一次。武帝最畏祖母窦太后,如今瞒她出外,到了朝见之日,必须回来,以免查问起来,致遭责备。恐她不时呼唤,故亦未敢远出,平时微行所至,北到池阳西至黄山。南猎长杨。东游宜春。大抵都在长安近处。

  一日,武帝行至莲勺道上,忽见往来路人,望着他一行人众,尽皆奔避。武帝觉得情形可疑,便命左右往问。据路人说是,现有数十人,手持画戟,在前开道,所以走避。左右回报,武帝愈觉诧异,又命再问他人,所言亦皆相同。当日武帝一行不过二十人,马七八匹,轮流乘坐。众人所着衣服,皆如平民,无从分辨,此持戟数十人,何从而来,而且自己全然不知,旁人偏皆望见。武帝默念,此必鬼神前来护卫,心中暗喜,以此愈加自负,并不防备。谁知一夜竟遇着危险,几乎被人暗算。

  未知武帝如何遇险,且听下回分解。

卷七十二"柏谷亭夜行遇险 终南山昼猎生灾"

  话说武帝一日微行,乘兴远出,不觉天色已晚,问起地名,乃是柏谷。其地有亭,武帝便命左右,前往亭中借宿一宵。柏谷亭亭长,见一行人数众多,不知他是天子,竟拒绝不纳。武帝无法,又不便与之明言,只得别寻宿处。走了一程,恰好遇见一家旅馆,武帝下马,带同众人,步入门内。旅馆主人,乃是一个老翁,闻知有客到来投宿,出外招呼,便向武帝问起姓名籍贯,现往何处,武帝含糊答应。‘老翁暗自生疑,留心细看,一众都是少年,身边各携兵器,又有坐骑七八匹,此种行径,不似军队,亦非猎户,因此愈加疑惑。只得开了一间空房,容他入内歇息。武帝终日骑马,身体十分疲倦,一径入房坐下。

  众人一半随侍武帝,一半将马牵入后槽喂养。老翁知武帝是为首之人,便向武帝发话道:“汝生得长大多力,自应勤于耕作,现在清平世界,何故平空率领众人,携带刀剑昏夜出行?据我看来,不是抢劫财物,便想奸淫妇女罢了。”武帝被他责问,不好直说,又不欲与之争辩,失了身分,只当作不曾听见,默然无语。

  老翁见武帝置之不答,心想一众定非善类,大约被吾说破底里,所以无言以对,若使他们果然闹出事来,官府必加追究,知是在我馆中住宿,反道我旅馆是他窝家,连我都要问罪,如何是好?老翁坐在一旁寻思,武帝并不觉得。后来坐了片刻,却见旅馆一无招待,自己口中正渴,遂向老翁索取浆水。老翁不但不知他是天子,且并不当作平民,竟看同盗匪一般,哪肯给与浆水?便愤然答道:“我只有尿,并无浆水。”说罢撇下众人,一直入内。众人见老翁如此无礼,俱觉愤怒。武帝却毫不动气,密对众人说道:“听其语气,想是误会,此去必然不怀好意,我辈须先探明情形,预作准备。”遂选一轻小便捷之人,潜入内中,探听老翁动静。

  来人奉命而去,不久回来,报与武帝道:“臣适才趁着黑暗,悄悄走入内边,伏在窗下张望,却见老翁与少年十余人,同在一室,手中各持弓矢刀剑,似要前来厮杀。本待听他说甚言语,偏是相离既远,语音过低,不知所说何事。正在观看之间,忽有一人走出,臣恐被他窥见,连忙退了下来。”武帝听了未及开言,猛听得脚步声音,自外走进一人,定晴一看,却是一个老妪。武帝问知是店主妇,即老翁之妻。原来老翁入内召集店中佣工十余人,备齐兵器,意欲将一众人等执缚送官,又恐他知风逃走,因先遣其妻出来,绊住众人。

  当下老妪一见武帝相貌非凡,便知是位贵人,再看众人,并无凶恶之状,料得其夫误会,遂向武帝极力周旋一番。又恐其夫鲁莽从事,急即入内,向老翁说道:“吾观此丈夫乃是非常之人,不可得罪,纵使真是盗贼,两边人数不相上下,彼等亦有兵器,既作准备,也难取胜。”老翁不听。老妪自料不能拦阻,忽想得一计,对其夫道:“现在动手,各用兵器,不免互有杀伤,不如等候众人睡熟,乘其不备,一齐涌进,一人一个将他捆缚,岂不省事?如今时候尚早,天气又冷,大家慢慢各饮数杯以壮胆力。”老翁见说得有理,方始应允。老妪捧出酒肴,排起杯筷,众人入席饮酒。老妪亲执酒壶,频频劝酒,老翁不知是计,与众人开怀痛饮,不消片刻,大众皆被灌醉。

  老翁毕竟年老,不胜酒力,一时酒性发作,忘了正事,昏沉欲睡。老妪将他扶入房中,睡在床上,又恐他一觉醒来,忽然记起,依前出来惹祸,遂取出绳子,将老翁捆绑在床,然后走出房来,吩咐众人各自归寝。众人醉中也就胡涂,况此事又是老翁为首,如今他自己先自睡了,更无人来管闲事,于是一哄而散。

  老妪打发众人睡了,自己持灯出外,抬头一看,却见武帝与众人团坐一室,并未安卧,而且各人兵器随身,防备似甚严密。老妪心想幸亏我用此计,不然此间变作战场,早已闹出一场大祸。于是走进房内,向武帝陪尽许多小心。武帝早遣人探知以上情形,深感老妪设计保全,遂亦向之道谢。老妪料得众人此时腹中已饥,遂自入厨中,杀鸡炊饭,端整出外。武帝与众人熬了半夜,未曾进食,加以夜深霜重,正在饥寒交迫,见此热腾腾饭莱,觉得比那皇宫御膳,还要丰美,各人狼吞虎嚼,吃个精光。身体顿然饱暖,愈加感激老妪。待到天色微明,武帝辞别老妪,带了众人,牵了马匹,出门上马,加了一鞭,直回长安。

  武帝与众人回到长安,入得宫中,立即下诏,往召老翁、老妪来见。使者奉命前去。却说老翁当夜酒醉,一直睡到天明方才醒来。此时老妪早将他身上绳索,悄悄解下,所以老翁醒了,连被缚之事都不觉得。但记起夜来情形,埋怨老妪误事,问知武帝一众已去,只得作罢。到了下午,忽见使者奉诏到来,召他夫妻入见。老翁甚是诧异,问起情形,方知昨夜乃是御驾到来寄宿。此一惊非同小可,老妪见说,十分得意,举起手对老翁夸道:“我的眼力如何?昨宵若非我用计挽救,汝已遭灭门之祸了。”于是欢欢喜喜,入内梳洗,换了新衣,催促老翁同行。老翁自知得罪天子,必遭罪责,希望自己妻子做了人情,可以替他解兔。此时无法,只得硬着头皮,随同上路。一对老夫妻,同时被召,彼此心事,却不相同,一个是眉飞色舞,一个是胆战心惊。不消片刻,到了宫门,使者入内复命,武帝命召二人入见。老翁连连叩头谢罪,武帝念其无知,并不责备,只对老妪慰劳一番。命左右赏以千金,仍擢其夫为羽林郎。夫妻二人,一同欢喜谢恩退出。

  武帝自遭此次危险,心中有所警戒,以后微行,遂自称为平阳候。平阳侯者乃是曹寿,即曹参曾孙,为帝姊平阳公主之夫,自然尊贵一时,武帝假托其名,以免出外受人欺侮。

  一日,武帝率领众人,行到终南山射猎。说起终南山,一名南山,又名秦岭,乃是关中有名大山。西起秦陇,东至蓝田,中经雍、歧、郿、鄠、长安、万年诸地,首尾连绵八百里。山中鸟兽甚多,今被武帝率众搜捕,所有麋鹿狐兔,以及虎豹熊罴,不能安居巢穴,便一齐向山下奔逃。众人见了,随后追赶,群兽被赶,四散窜入田中。此时禾稼将熟,尚未收割,众人赶得高兴,也顾不得许多,径向田中东西驰逐。那农田禁不起人马众多,竟将山下一带田禾践成平地。可怜农民辛苦终年,好容易盼到收成有日,一旦弄得颗粒无收,人人悲愤交集,但听得号呼詈骂之声,一路不绝。众人倚着天子之势,只管逐捕禽兽,置之不理。一班农民,眼看血本化为乌有,安肯甘心?但闻说他乃平阳侯,现是皇亲国戚,更兼人数众多,手中各执兵器,不敢向之理论。只得携妻挈子,成群结队,同向地方官告状去了。未知此事如何结局,且听下回分解。

卷七十三"罗珍异大修上苑 苦饥寒争逐金丸"

  话说武帝在终南山下射猎,践坏田禾,一班农民齐向地方官告状。此地为鄠、杜两县交界,鄠、杜县令闻知,一同到来,见众人仍在打猎,以为是平阳侯,便欲与之面会。众人因自己闹出事来,若听他面见武帝,终觉不便,于是一不做,二不休,大家手提马鞭,竟要来打鄠、杜县令,惹得县令大怒,喝令吏役动手擒拿。武帝见了,心想此事本来自己不是,愈闹愈大,将来如何收拾?遂急传令众人性队回去。众人闻命,便簇拥着武帝一径回宫。内有数人骑马落后,竟被吏役拿获,往见鄠、杜县令。县令问其来历,数人只得直说,并将随带御用物件,与之观看。县令初不肯信,后见御物,方知是实,乃将数人释放。一面向百姓安慰一番,酌量给与钱文,赔偿损失。一班农民,见县令都无法奈何他,反要自己认赔,只得依言散去。后来渐渐有人传说,方知是天子微行射猎,大众各吃一惊。心想我辈虽遭损失,但天子竟白白的被我辈饱骂一顿,也就值得。

  自从此事闹后,武帝微行之事,朝野皆知,只瞒着两宫太后。当日丞相许昌、御史大夫庄青翟,特为此事秘密商议道:“主上时出微行,若遭危险不测,我等如何当此重责?”乃议定使右辅都尉巡察长杨以东一带之地,暗中保护御驾。又因武帝在外,供给诸多不便,复命右内史发出夫役,办理供应。武帝自己亦私置更衣之处,自宣曲以南,共有十二所,以备日间出游中途休息之用,至夜间常在离宫住宿。大抵长杨、五柞、倍阳、宣曲四宫,尤多来往。

  后来武帝觉得道路辽远,终日骑马驰走,未免劳苦,又被百姓讨厌,遂想得一法。命太中大夫吾丘寿王,带同善算者二人,就阿城以南,盩厓以东,宜春以西,科南以北,丈量其中田地顷亩,绘具图说,并估出价值,意欲全数开作上林苑。又下诏中尉及左右内史,计算属县荒田数目,预备赔偿人民。吾丘寿王字子赣,赵人,以等诏从董仲舒受《春秋》,累官至太中大夫。今奉命量度土地,遂将经手办理之事,回奏武帝。武帝见其办事迅速,大悦称善。东方朔在旁闻知此事,进前谏道:“南山乃天下之阻,起自汧、陇以东,商、雒以西,土性肥饶,所谓天下陆海之地,每亩价值一金。今取为苑囿,坏人居屋,毁人坟墓,夺人田园,使膏腴之地变成荆棘榛莽之区,狐兔虎狼之穴,且其中又有深沟大渠,车骑驰骋,甚是危险。臣窃以为不可。”武帝闻言称善,拜东方朔为太中大夫,给事中,赐黄金百斤。然竟依吾丘寿王所奏,兴工建造上林苑。

  说起上林苑,本秦旧苑,武帝嫌其狭小,特加开拓。此苑东南起蓝田宜春鼎湖、御宿、昆吾,傍南山西行,直至长杨、五柞;北绕黄山循渭水而东;周围三百里,离宫七十所。武帝初修上林苑,群臣及远方各献名果异树,不下三千余种,亦有制为美名以标奇异者。琅琊太守王唐献金叶梨,出琅琊人王野家;峰阳都尉曹龙献峰阳栗,其大如拳;东郭都尉于吉献蓬莱杏一株,花瓣六出,杂具五色,云是仙人所食。又有瀚海梨,东王梨,西王枣,霜桃,绿柰,文杏。此外如白银树、黄银树、千年长生树、万年长生树、扶老木、金明树、摇风树、鸣风树、琉璃树等,名目繁多,不可胜数。

  至珍禽奇兽,则有白鹦鹉、紫鸳鸯、盩牛、青兕,以及江鸥海鹤,此等本系茂陵富人袁广汉之物。广汉富有金钱,家僮八九百人,尝就北邙山下筑园,东西四里,南北五里,园中叠石为山,激水为波潮,积沙为洲渚,广蓄异物。后广汉有罪伏诛,园没入官,园中草木鸟兽,皆移入上林苑。

  武帝建此大苑,以后便在苑中游玩,不再出外微行。忽一日上林令报称,上林中有一鹿,被人杀死,已将其人擒获,请示办理。武帝得报大怒,命将杀鹿之人,交与有司讯明正法。

  时左右群臣,迎合武帝之意,皆说此人擅杀天子之鹿,犯了大不敬之罪,理应斩首。东方朔在旁闻言应声道:“此人有当死之罪三:使陛下因一鹿之故而至杀人,一当死也;使天下人闻之,皆以为陛下重鹿而贱人,二当死也;匈奴一旦来侵,尽可使鹿逐之,今失此鹿,何以御外患?三当死也。”武帝闻言,默然半晌,遂命赦了杀鹿人之罪。

  过了一时,武帝又觉上林中游得厌烦,无甚趣味,心中仰慕秦始皇巡游之乐,但碍着太皇太后,只得暂时忍耐。直至建元六年夏五月,太皇太后窦氏驾崩,武帝遂得任意游行,屡到雍县、甘泉、西逾陇阪,上崆峒,临祖厉河,北出长城,登单于台,幸缑氏,上嵩高,登泰山,行封禅。东游海上,至碣石,自临瓠子,塞河决,通道回中,出萧关,南巡登天柱,自浔阳浮江至枞阳。总计武帝一生,车驾四出,并无一岁安坐宫中,此皆在窦太后崩后之事。

  当日丞相许昌,系窦太后任用之人,不为武帝所喜。及窦太后驾崩,武帝即借丧事办理不周为名,将他免官,拜田蚡为丞相。又将御史大夫庄青翟免职,以韩安国代之。

  韩安国本为梁国内史,自从梁孝王死后,因事罢职闲居,适值武帝初立,田蚡为太尉,安国知田蚡亲幸用事,性又贪财,乃遣人持金五百斤,献与田蚡。田蚡得金,便向武帝、太后极力推荐。武帝素闻韩安国之名,遂用为北地都尉,未几人为大司农。此次奉命领兵往讨闽越有功,又与田蚡素来相得,田蚡既为丞相,安国前得为御史大夫。

  武帝脱了窦太后压制,从此用人行政皆得自由,遂下诏将次年改元,是为元光元年。武帝因两次征讨闽越,并不费力,便想起祖宗以来,对于匈奴,专用和亲手段,纵容得胡人跋扈异常,蔑视中国,时常背约入塞侵盗,如今须和兵力痛加惩创,以绝外患。但用兵要在将帅得人,方能立功,于是武帝留意寻觅将才。旁有近侍韩嫣,知得武帝心事,遂想设法迎合帝意。

  韩嫣字王孙,乃弓高侯韩颓当庶孙。武帝为胶东王,韩嫣常陪学书,同在幼年,彼此相爱。至武帝为太子,韩嫣得侍东宫,生性聪慧,工于骑射,遇事善能奉承意旨,武帝愈加亲近。

  及即位,命为侍中,常与同床卧起。今见武帝欲伐匈奴,遂自请为将,昼夜学习兵法武艺。武帝大悦,超擢为上大夫,赏赐之厚,几如文帝之于邓通。韩嫣以此富有资财,服用奢侈,至以玳瑁为床。性好射猎,尤喜用弹丸弹取鸟雀,其弹丸皆以黄金为之。日常无事,便挟弹出外射猎,金丸坠落远处,寻觅不见,韩嫣亦不顾惜。大约每日所失常有十余个,于是长安中一班儿童,一见韩嫣出猎,便成群结队,追随其后,望着金丸所坠之处,一齐拔足飞奔,争往寻觅。韩嫣亦任其拾取不问,时人因编成两句俗语道:苦饥寒,逐金丸。

  武帝生性亦喜打猎,每遇出游,韩嫣常得随侍。一日,江都王刘非入朝,武帝约与同猎上林。有司备齐车驾,已传呼警跸,禁止行人。武帝尚未动身,先命韩嫣前往巡视禽兽。韩嫣奉命,乘坐副车,带领百余骑飞驰而去。此时江都王刘非正在道旁等候,望见车骑,以为武帝驾到,挥退众人,独出道旁俯伏迎谒。韩嫣并不在意,长驱直过。刘非立起身来,问知乃是韩嫣。自想身为天子之兄,竟遭近臣如此侮慢,不觉大怒,遂入见王太后,哭诉此事。情愿归还江都王国,入宫宿卫,与韩嫣同列。太后听说也觉不平,用好言抚慰刘非,由此太后衔恨韩嫣。正欲寻事诛之,偏遇韩嫣恃宠,出入宫闱,肆无忌惮,竟与宫人通奸,后来奸事发觉,太后大怒,遂趁此将韩嫣赐死。

  武帝代为恳求,太后执意不肯,韩嫣只得服毒而死。武帝深惜韩嫣无命,不得带兵征伐匈奴,建立功勋,因用其弟韩说为将。

  忽一日有向武帝保荐一位名将,武帝闻言甚喜,立召其人至京。

  欲知名将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卷七十四"著战功李广知名 挑边衅聂壹献计"

  话说武帝欲伐匈奴,留意将才,一日有人保荐陇西太守李广,乃是当今名将,武帝即下诏召之入京,拜为未央宫卫尉。

  说起李广,乃陇西成纪人,其先有李信者,为秦始皇将,领兵伐燕,逐得燕太子丹,立有战功。李广生长将门,为人长身猿臂,自少学习骑射,其射法得自家传,与众不同,李广习之尤精,遂以善射著名。

  文帝十四年,匈奴大入萧关,李广以良家子从军击胡。初次上阵,便展出生平本领,箭无虚发,杀敌甚多,以战功与徒弟李蔡同为郎官。未几擢为武骑常侍,常从文帝出外射猎。文帝见李广勇猛多力,尝空手格杀猛兽,不禁叹道:“可惜李广生不逢时,若使遇见高帝,便受封万户侯,亦不为过。”

  文帝既崩,景帝即位,却值七国造反。李广以骑郎将随太尉周亚夫与吴楚战于昌邑。奋勇争先,匹马直入敌阵,取其大旗,由此名称大显,梁王授以将军之印,李广受之。及事平之后,论功行赏,李广本有大功,却因私受梁印,不加升赏,仅出为上谷太守。

  当日景帝一意与匈奴和亲,嫁以翁主,与之通市。按年赠送物品,一如旧约。匈奴尚不足意,仍不时侵入边境,掳掠人畜。上谷正当敌冲,每遇匈奴入寇,李广亲自领兵与之对敌。

  事为典属国公孙昆邪所闻,遂对景帝泣道:“李广才气,天下无双。然往往自负其能,与敌争胜,万一死在敌手,未免可惜。”景帝听说,遂下诏移李广为上郡太守。上郡地虽亦近边,尚在雁门、云中之南,距离匈奴较远,边境可保无事。谁知到了景帝中六年,匈奴忽大入雁门,一径来犯上郡。景帝闻信,特遣中贵人往助李广,操练兵马,防备敌兵。

  一日,中贵人自带数十骑,出外巡哨,恰与胡骑相遇。中贵人望见胡骑,仅有三人,自恃人众,便欲上前擒拿,三人略无惧色,等到众人行近,便张弓搭箭,一齐射来。不消片刻,数十骑几乎尽被射杀,中贵人身亦受伤,因见势头不好,拨转马飞逃回营,告知李广。李广道:“此三人必是射雕者也。”

  原来雕乃大鸟,一名为鹫,飞高而速,必善射者方能射中,塞外人以射雕为能事,故称善射之人为射雕者。

  李广于是自率百骑,往追三人。当日三人一连射杀汉兵数十人,自身虽未受伤,但坐下战马,亦被汉兵射死,只得步行归去,故被李广追及。李广望见三人在前,相离不远,便将兵队分为左右翼,一齐立定。三人知有追骑,方将回射,但听弓弦响处,一个早已倒地。二人心慌,未及开弓,又倒一个,只余一人,正想射避,箭又来了。李广连发三箭,射中三人,两人被中要害,立时身死,一人受伤尚活。左右赶上捉来。李广问明来历,果是匈奴中之射雕者,遂命左右将他捆缚。李广上马,正待回营,忽见前面尘沙大起,定睛一望,却是匈奴马队,约有数千人,漫山遍野而来。匈奴望见李广人数无多,心疑是诱敌之兵,未敢轻动,便将兵马上山,远远排成阵势,以待汉兵。

  此时李广部兵,骤遇匈奴大队,人人恐惧,自顾只有百骑,众寡悬殊,万难抵敌,便要策马逃走。李广连忙阻住道:“不可,今与大军相隔数十里。若即逃走,匈奴自后追射,立刻死个尽绝;不如立住不走,匈奴以为我是诱敌,不敢来击,尚可保全。”于是李广下令拔队反向前行,相近匈奴阵地二里之处,李广吩咐立定。又命兵士悉数下马,解鞍休息。部众疑虑道:“敌兵甚多,今若解鞍,遇有紧急,恐来不及。”李广道:“胡虏料吾必逃,今解鞍以明不走,正欲使彼信吾为诱敌之兵。”部下只得依言而行。匈奴见此情形,果然不敢来击。

  李广与匈奴相拒良久,瞥见匈奴队中,出来一个将官,乘坐白马,巡视军队。李广飞身上马,带了十余骑,直向其人奔来。相离不远,李广曳满弓统,一箭射去,敌将应声而倒。李广勒马仍回原地,解鞍放马,即卧地上。看看天色已暮,匈奴终觉李广举动怪异,心想汉兵定有大队埋伏近旁,要想乘夜水攻,不如退去,免中其计,遂传令回兵。时已夜半,李广等候匈奴人马退尽,方才率众还营。到得营中,已是平明时候。景帝闻知此事,深赞李广甚有将略,又调李广为北地、雁门、代郡、云中、陇西等郡太守,皆以力战著称。

  同时又有一人,姓程名不识,亦为边郡太守,领兵防胡。

  与李广并称为名将。然二人为将,方略各异。李广行军,并无部曲行阵,每就水草鲜美之地,驻扎营寨,人人各得自便。夜间不击刁斗。文书簿籍,皆从省约,但遣侦骑远出探敌,却未尝遭敌暗算。程不识领兵,营阵整肃,刁斗森严,军吏掌理簿籍,人人各务其职,不得自便,以此飞班将士,皆乐李广之宽,苦程不识之严。程不识尝对人道:“李将军治兵极其简易,若敌人骤然来犯,一时恐难抵抗。但士卒平日安闲快乐,故临阵愿为之死。我军虽觉烦扰,然敌人亦无从侵犯。”至是武帝既用李广为未央卫尉,遂亦以程不识为长乐卫尉。二人虽为内官,仍不时领兵驻扎边地以防匈奴。

  至元光二年春,匈奴遣人来求和亲,武帝命群臣会议许否。

  大行王恢本燕人,数为边郡官吏,熟习边务,因建议道:“匈奴与我和亲,大约不过数岁,便自背约。似此反复无信,不如勿许,立即举兵击之。”御史大夫韩安国议道:“匈奴迁徙无常,难得制伏,我千里远征,人马疲乏,易为匈奴所乘,不如和亲为便。”武帝遍问群臣,多以安国之言为是,遂决议仍与匈奴和亲。

  匈奴既得和亲,与汉亲密,自单于以下,常在长城近旁往来。原来匈奴从中行说死后,风气又变,一律喜用中国之物。

  且与中国通商贸易,常获利益。又见汉廷自惠帝以后专事和亲,只有胡人背约入塞侵犯,并未见汉兵来伐一次,因此坦然不疑,毫无防备。胡汉彼此也觉相安无事。

  谁知却有雁门郡马邑人聂壹者,家中富有财产,在边地算是一个土豪。因见匈奴贵人轻临边境,便想趁此生事邀功,博得爵赏,于是亲到长安,来见大行王恢献计道:“匈奴新得和亲,可诱以利,使单于深入塞内,伏兵袭击,可获全胜。”王恢前次会议,一力主战,却被韩安国反对,众议又皆附和安国,以致己见不得施行,心中甚是不服。今闻聂壹之语,甚合己意,便向武帝奏闻。武帝也觉心动,遂召公卿问道:“朕以宗女嫁与单于,岁给财帛,赂遗甚厚。单于竟敢轻慢使命,数入侵盗。

  边境不安,朕甚忧之,今欲举兵往征,君等以为何如?”武帝说毕,王恢应声出班奏道:“陛下未说此事,臣早欲献此谋。

  臣闻当日战国之际,代地自立为一国,北有胡人,内多敌国,然其人民尚能支持,匈奴不轻来犯。今以陛下之威,海内一家,又遣兵戍边,严为防备,匈奴竟敢侵盗不息者,皆由未尝恐以兵威耳。臣意以为击之为便。”王恢正在说得高兴,忽见班中闪出一人,近前奏道:“不可!”王恢心想偏又有人出来反对,急行举头观看。未知来者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卷七十五"觉阴谋单于脱逃 坐逗桡王恢自杀"

  话说王恢正在赞成武帝议伐匈奴,忽见有人出来反对,回头一看,原来又是韩安国。只听安国说道:“昔高皇帝被围平城,七日不食,后卒遣刘敬与约和亲。孝文皇帝曾聚精兵于广武,欲伐匈奴,竟无尺寸之功,孝文感悟,复与和亲。此皆已往之事,成效可见,臣窃谓勿击为是。”王恢道:“此说非也,高帝所以不报平城之怨者,非力不及,乃因天下新定,欲使人民暂得休息耳。今天下久安,独边境数惊,士卒多死,岂可置之不顾?且匈奴不能感之以德,只能服之以威,以中国之盛,攻彼匈奴,不难制其死命,臣故以为击之便。”安国道:“不然,臣闻匈奴之兵,轻疾剽悍,居处无常,难得而制。今将卷甲深入,未及千里,人马乏食,劳而无功。若谓别有巧计可以胜之,则臣不知,不然臣恐未见其利,先受其害。”王恢道:“臣所言击之者,并非发兵深入,乃欲用计引诱单于人边,伏兵邀击,单于可以成擒,此乃万全之计。”武帝听了称善,于是遂从王恢之议,先命聂壹前往引诱匈奴。

  聂壹回到马邑。便赍持许多财物,潜出塞外,与匈奴交易。

  乘便托人介绍,假作献计,入见军臣单于说道:“吾能斩马邑令丞首级,以城来降。单于引兵前往,城中财物,可以尽得。”军臣单于听说,心贪马邑财物,深信不疑,遂遣使者随同聂壹前往马邑。欲待聂壹斩了守令,验取首级回报,方肯进兵。

  聂壹只得应允,同使者到了马邑。聂壹独自入见马邑令,告知详情。邑令遂就狱中取出死罪囚人数名,斩下首级,悬挂城下。

  聂壹乃邀使者往看,说道:“马邑官吏已死,汝可回报单于,火速前来。”使者何曾认得马邑令丞,见了首级,以为是实,依言回报单于。单于甚喜,立刻带领十万人马,卷旗束甲潜入武州边塞。

  武帝自遣聂壹去后,即调齐兵马三十余万,命卫尉李广为骁骑将军,太仆公孙贺为轻车将军,大行王恢为将屯将军,太中大夫李息为材官将军,各率军队,预备袭击单于。又命御史大夫韩安国为护军将军,诸将皆归节制。安国奉命偕同诸将领兵起程,到了马邑。安国自与公孙贺各率大队人马,就马邑近旁山谷中,四散埋伏。王恢与李广、李息领兵三万人,别由代地,抄出匈奴之后,截击其辎重。布置已定,专待单于到来。

  元光二年夏六月,匈奴军臣单于率领胡骑十万,入了武州边塞,一路扬扬得意,径向马邑而来。渐渐行近马邑,相去不过百余里,单于未免胆怯,坐在马上,留心观看。忽见牛羊骡马,三五成群,布满山野,却并无一个牧人。原来边地人民,皆以牧畜为业,此次朝廷发出大队人马,到了马邑,势难隐秘,早有风声传播,近地一带居民,闻说大军到来,料得边境有事,早晚与匈奴必有一场恶战,大众也顾不得牲畜,挚了家室,仓皇逃难,所以牲畜无人牧养。军臣单于见此情形,心中诧异,意欲寻人访问消息,恰好望见前面有人行进一亭,单于便传下命令进兵攻亭。

  汉时定制边郡地方,每百里设一尉,其下有士史尉史各二人,掌巡行边塞。又于险要地方,筑障置亭,使人守之,以防敌人来侵。当日雁门郡尉史,出来巡边,不意恰遇匈奴。一时无处逃避,却见附近有亭,只得奔入亭中暂避。尉史早知马邑之谋,以为匈奴此来,贪得马邑财物,谅他无心攻亭。谁知单于命不该绝,一见尉史入亭,催兵来攻。胡兵到了亭边,四面围住,尉史无路可走,便向楼上藏匿,胡兵各持矛戟,向上钻刺。尉史自知不免,情急计生,此时但顾自己性命,也顾不得国家大事,遂与胡兵说知,自己情愿投降,胡兵方才住手。尉史下楼来见单于,遂将汉廷密谋,一一告知。单于听了大惊道:“原来如此,吾早生疑,几乎坠其诡计。”于是带了尉史,立刻回兵。单于既得回国,感激尉史救其性命,因说道:“吾得尉史,天也,天使尉史特来告我。”遂封尉史为天王。

  此时韩安国、公孙贺伏兵马邑近旁,原约单于到来,举火为号,一齐出兵攻之,谁知等候多日,不见匈奴动静。后闻塞下一带传言,单于未至马邑引兵回去,韩安国与公孙贺急率众追到塞下,已来不及。只有王恢等所部三万之兵,本拟袭击匈奴辎重,驻在代地,眼看单于引兵出塞,人马众多,不敢进击,任其过去。诸将枉费辛苦,不能立功,只得班师回见武帝。

  武帝满望诸将此去,擒得单于,报复国耻。今见一个个空手回来复命,并未擒获匈奴一人一骑,心中十分失望。想起首谋都是王恢,他人不击匈奴,情犹可恕,王恢奉命截击辎重,亲见单于回兵,何以亦不出击?遂将此事责问王恢。王恢答道:“本约单于兵入马邑诸将伏兵齐起,臣从后击其辎重,方可得利。今单于未至马邑,半路回兵,目所部仅三万人,众寡不敌,攻之徒取败亡,明知回来当遭斩首,但亦保全陛下三万人马。”武帝见说大怒,遂将王恢交与廷尉办罪。廷尉按律判王恢逗桡不进,罪当斩首,回奏武帝。武帝依议。

  王恢在狱被廷尉判成死罪,惶急异常,密遣人持了千金,献与丞相田蚡,托其解救。田蚡见了金钱,岂有不受,便想替他设法。又见武帝正在盛怒之下,自己不敢进言,算来惟有太后可以挽回帝意。遂入见太后说道:“王恢首倡马邑之谋,今事不成,反遭诛死,是为匈奴报仇,望太后向帝言之,免其一死。”王太后本来不甚干预政事,今因其弟来言,只得应允。

  待得武帝到来朝见,太后便将田蚡言语照述一遍。武帝听说答道:“首创马邑之议,本是王恢,当时听从其计,调发大兵数十万,劳动天下人民,希冀成此大功。纵使密谋泄漏,致被单于逃走,王恢所部之兵,若肯出击,犹可擒杀一二,以慰众心。

  谁知王恢畏惧不进,枉费一番举动,毫无功效。今不诛王恢,无以谢天下。”太后见武帝执意欲斩王恢,也就不便再言,使人报与田蚡。田蚡知事不济,只得回绝王恢。王恢自知无望,遂在狱中自杀。田蚡竟白白得了千金,武帝何曾知得。

  说起田蚡为人身材短小,面貌丑陋。自从为相,甚得武帝宠任,每入奏事,武帝留与谈论,往往移时始退,凡有言语,每多听从,所荐之人,或起家至二千石,权移人主。

  田蚡倚着势力,收受贿赂,以此致富。自建居屋,高大华丽,一时无与为比。置买田园,皆极膏腴之地。日常使人分赴各地购取器物,车骑往来,相属于路。又选求美女,充为姬妾,不下百数十人。一时王侯官吏赠献金玉财宝,狗马珍玩,更属不可胜数。

  田蚡生性不但贪婪,而且异常骄横,自以为是当朝丞相,何等尊贵!一班王侯公卿,都不放在眼里,连在自己家中,也要摆起架子。一日置酒宴客,其同母之兄盖侯王信在座,田蚡竟自己东向而坐,使王信坐在南向,以为丞相位尊,不可因兄之故失了体统,其妄自尊大如此。谁知却有人欲与争胜,以致彼此结下冤仇,兴了大狱。欲知其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卷七十六"感荣枯田窦争胜 构嫌隙蚡夫讲和"

  话说田蚡为相,正在十分得意,却有一人,也是外戚,同为列侯,此时偏值失势,以致相形见绌。其人为谁,即魏其侯窦婴是也。

  窦婴自从免相家居,郁郁不乐,今见田蚡为相,作威作福,气焰逼人,实在看不上眼。回想景帝初年,自己身为大将军,声势何等显赫,其时田蚡年少官卑,每来谒见,或陪侍宴饮,拜跪恭敬,常执子侄之礼。谁知时移世易,他一旦得志,竟将我置之不理。更有一班宾客,往日对我献尽殷勤,如今见我失势却变了面目,不来亲近,偶然遇见,十分傲慢,使人难堪。

  窦婴越想越气,因遍数自己交游之人,不知凡几,独有灌夫一人,交情仍旧,并不因盛衰变节,以此愈加厚待灌夫。

  灌夫因吴楚之战有名当时,事平之后颍阴侯灌何遂对景帝备述灌夫奋勇陷阵之事,景帝亦为之动色,乃拜灌夫为郎中将。

  后坐事免官,家居长安。朝臣交口称誉,景帝复用为代相。及武帝即位,移为淮阳太守,适值窦婴为相,素与灌夫交好,遂得召人为太仆。一日与长乐卫尉窦甫饮酒,忽起争论。灌夫酒后性起,竟动手殴打窦甫,窦甫乃窦太后兄弟。事为武帝所闻,心恐灌夫触怒窦太后,致遭诛戮,急调为燕相。数年又因事免官,仍在长安居祝灌夫生性刚直,不喜阿谀,平日敬礼贫贱,轻藐权贵,最好奖励年少新进之士,士论以此重之。但嗜酒使气又素好任侠,平日所与往来之人,多属土豪地霸。其家本在颖川,富有财产,每日供给宾客饮食,动至百数十人。灌夫虽不在颖川居住,其宗族宾客,皆借灌夫之势,欺凌小民,武断乡曲,任意横行,颍川人民多怨恨灌氏。当地儿童为之歌道:颍水清,灌氏亭。颍水浊,灌氏族。

  灌夫闲居长安,无所事事,平日许多宾客,也就渐渐散去。

  灌夫觉得无聊,便时到窦婴处坐谈,二人性质同是好胜负气,又适当失意之际,彼此同病相怜,便欲互相倚重。在窦婴心恨一班宾客,待己疏慢,但知趋附田蚡。欲倚灌夫为助,将那趋炎附势之徒,极力排斥;灌夫亦欲借窦婴援引,得交列侯宗室,博取声名,二人因此十分亲热。此时田蚡权势虽盛,却与二人并无仇隙,二人若能清静自守,一任田蚡势焰熏天,原与他风马牛不相及。谁知二人偏要置身势利场中,又不肯丝毫退让,以致触忤权贵,酿出祸来。

  一日,灌夫偶到田蚡处坐谈,田蚡知灌夫与窦婴交好,因随口说道:“吾意本欲与仲孺同访魏其侯,偏值仲孺此时适有期功之服,未免不便。”灌夫不知田蚡全属虚言,心想他一向不到魏其处,如今忽然肯去,也算难得,遂答道:“丞相竟肯屈尊枉顾魏其侯,夫虽有服,安敢推辞?便当转达魏其,令其预备酒食,丞相明日务望早临。”田蚡应诺。灌夫辞出,径到窦婴处,与之说知。窦婴闻信,也觉欢喜,知得田蚡素来骄贵,不敢怠慢,立与其妻吩咐厨人,购买牛羊鸡鸭山珍海味,预备酒席;一面督率奴仆,洒扫房屋,陈列器具,举家忙碌一夜,未曾安寝。

  到了天明,窦婴令门下留心等候,望见丞相到时,速即入内通报,以便出来迎接。不久灌夫亦起早赶到,预备陪伴丞相。

  此时酒席隔夜早已完备,专等田蚡到来。谁知由天明等到日中,尚未见到,窦婴便对灌夫道:“莫非丞相忘记此事?”灌夫见田蚡不来,心中甚是不悦,及闻窦婴之语,因答道:“我昨日早与约定,谅他不应忘却。”二人等到无法,灌夫遂亲自驾车,往迎田蚡。到了相府,下车入内,门下报说,丞相尚高卧未起。

  灌夫暗自愤怒,只得坐着等候。过了许久,方见田蚡自内出来,灌夫迎住说道:“丞相昨日许到魏其侯家,魏其侯夫妻备办酒席,自天明至今未敢进食。”田蚡听说,假作忘记,谢道:“吾昨夜酒醉,竟忘却与仲孺所言之语。”遂命驾车前往。

  原来田蚡昨对灌夫,不过信口答应,其实无意前往,今被灌夫自来催请,只得一行。吩咐左右驾车,自己重行入内,故意拖延良久,方始出外慢慢上车。灌夫心中愈怒,忍着一肚皮气,同到窦婴家来。窦婴将田蚡接进,排出酒席,三人一同入席酒。饮到酒酣,灌夫起身舞了一回,亦欲田蚡起舞。田蚡却端坐不动。灌夫见田蚡如此倨傲,此时乘着酒性,遂将先前忍受之气,一齐发作起来。自己禁压不住,移过坐位,接近田蚡,竟用冷言冷语当面讥刺。窦婴在旁,深恐灌夫触怒田蚡,急上前说道:“仲孺酒醉,可暂歇息。”遂令人扶了灌夫出去。窦婴又向田蚡代灌夫陪话,田蚡却谈笑如常,神色不露,二人仍前饮酒,直至夜间,方始尽欢而散。

  田蚡自恃尊贵,此次肯到窦婴家中,算是莫大人情,因此便欲窦婴将物报答。过了一时,闻得窦婴城南有田数顷,甚是肥美,便托籍福向窦婴请求,籍福依言转达窦婴。窦婴听了,佛然不悦道:“老夫虽废弃不用,丞相虽贵,岂可以势相夺?”灌夫在旁见说,怒骂籍福。籍福被骂,心中虽恼,却恐田蚡闻知,二人生了嫌隙。遂想得一计,假作未曾往说,却向田蚡道:“魏其年老将死,容易忍耐,且待其死取之不迟。”田蚡当是实情,遂将此事搁起。偏有旁人将窦婴并灌夫言语,传到田蚡耳中,田蚡方知籍福已经说过,窦婴不肯,灌夫也出头干涉,于是田蚡也就大怒道:“魏其之子,曾犯杀人之罪,我设法救活其命,我对魏其,任他请求,无所不可,他偏吝惜此数顷田,不肯与我。且此事与灌夫有何相干,要他费气,我就从此不敢再求此田了。”由此田蚡心怨窦婴,尤恨灌夫,便想算计害他。

  元光三年春,田蚡入见武帝说道:“灌夫家在颖川,甚是横行,为人民之患,应请究治。”武帝道:“此乃丞相应办之事,何必奏请。”田蚡见说,便想借此惩治灌夫,出此一口恶气。谁知灌夫却早探得田蚡一件大罪,作个把柄,田蚡若欲究治灌夫,灌夫也就出头告发,田蚡因此不敢下手。

  先是田蚡为太尉时,适值淮南王刘安入朝,田蚡亲往灞上迎接,密对刘安说道:“主上未有太子,大王最贤,且是高祖之孙,一旦宫车晏驾,若非大王嗣位,更有何人?”刘安闻言大喜,厚赠田蚡金钱财物,托其从中留意帮助。此事原甚秘密,不知如何竟被灌夫探得,若使奏闻武帝,田蚡连性命都不能保。

  灌夫借此挟制田蚡,手段也算狠辣。

  当日田蚡与灌夫相持不下,遂有两家宾客,料得二人决裂,必至两败俱伤,同归于荆于是大众商议,出来调停此事,各向二人极力劝解,彼此消除前隙,讲和了事。二人只得依言,暂时忍气。

  到了是年夏日,田蚡续娶燕王刘嘉之女为夫人,太后下诏,尽召列侯宗室,前往作贺。窦婴当然在内,因想起灌夫与田蚡结怨,虽然和解,彼此并未见面,不如趁着田蚡喜事,邀同灌夫前往相见,使他二人仍旧和好。于是乘车到灌夫家中,说明己意。灌夫辞道:“夫常因醉酒,得罪丞相,丞相近又与夫有隙,不如不往为妙。”窦婴道:“前事已经和解,切勿介意,”遂强邀灌夫同往。灌夫却不过窦婴情面,只得依言。谁知此去,竟如火药得了引线,一旦爆发起来,不可收拾。欲知结果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卷七十七"莽灌夫使酒骂座 侠窦婴救友忘身"

  话说窦婴邀同灌夫,前往相府,到了门前,下车入内。但见相府中悬灯结彩,收拾一新,门外车马喧阗,宾从如云。论起丞相迎娶夫人,自然热闹异常,一段风光,不消细说。是日田蚡全身冠带,出来接待宾客,正是意气扬扬,十分高兴。窦婴带同灌夫,向之道贺。二人相见,虽然心中各怀芥蒂,面上却也假作殷勤,窦婴也就安心。

  当日宾客到齐,田蚡吩咐排列筵席,邀请众人入席饮酒。

  田蚡在席相陪,到得酒酣,田蚡起身,按着位次,向坐客敬酒。

  坐客数百人,见田蚡亲来敬酒,尽皆避席俯伏,甚是恭敬。田蚡敬到灌夫面前,灌夫心虽不愿,也只得随众行礼。待到田蚡敬毕,坐客也出席轮流敬酒,不久轮到窦婴身上。灌夫对着别人,并不注意,惟有窦婴敬酒,却留心观看,只见座客中有一半是窦婴故人,避席俯伏;其余一半,不过跪在席上而已。原来古人席地而坐,以尻靠着足跟,跪时不过将腰股伸直,论起敬意,自然不及避席。灌夫心中暗想:众人但敬田蚡不敬窦婴,心中甚是不悦。后来轮到灌夫敬酒,灌夫只得出席,依次敬到田蚡。此时乘着酒气,意欲将田蚡当众轻慢一番,好替窦婴出气。田蚡见灌夫近前,便跪在席上,说道:“不能满杯。”灌夫偏要斟了满杯,递与田蚡,一面冷笑道:“丞相虽是贵人,也要饮尽此酒。”田蚡赌气不肯,只饮一半,灌夫无法,只得罢手,却因拗不过田蚡,心中十分愤怒。正在无处发作,恰好敬到临汝侯灌贤。灌贤方与程不识附耳低言,见了灌夫,又不避席。灌夫遂趁此发怒,骂灌贤道:“汝平日毁程不识,说他不值一钱。如今长者敬酒,偏学儿女辈呫嗫耳语。”灌贤本与灌夫一家,被骂自无话说。程不识素性谨慎,不轻与人计较,也不多言,只有田蚡因适才灌夫强他饮酒,勾起旧恨,心中已觉不快。今闻灌夫此语,明是指桑骂槐,因想挑拨他起衅,遂对灌夫道:“程、李并是东西宫卫尉,今当众辱程将军,仲孺独不替李将军留些地步?”原来李广素为灌夫所敬,田蚡故以此激之。灌夫听了,正如火上加油,厉声道:“今日便是斩头陷胸,我亦不避,何曾知得程、李。”说罢嗔目大骂。

  此时座上宾客,见灌夫借酒发怒,怕他惹到自己身上,便以更衣为名,纷纷离坐暂避。后来愈闹愈大,各人遂趁喧嚷时逐渐散去。窦婴见灌夫露出本相,心中惶急,连忙起身,以手招之使出。田蚡自想今日喜事,何等热闹,却被灌夫出来,大杀风景,闹得大家扫兴,四散而去。明明寻仇报复,将我玷辱。

  我是堂堂丞相,终不成让他白白糟蹋一顿,竟自摇摇摆摆去了?若不翻转面皮,将他处治,何以显得我利害。田蚡想罢,于是发怒对众说道:“此皆吾平常骄纵灌夫,以致今日得罪坐客。”遂饬从骑将灌夫扣留,勿令回去,左右答应一声,把住门口,灌夫不得出去。籍福见势不佳,连向田蚡拜求饶了灌夫,又令灌夫上前,对田蚡陪礼。灌夫不听。籍福用手按着灌夫项上,强使谢罪。灌夫愈怒,不肯依从。籍福知和解不成,只好走开。田蚡见灌夫仍然倔强,乃指挥从骑,将人执缚,暂置传舍。

  但是此事如何处置呢?若说灌夫酒醉谩骂,乃是小小过失,便作辱了丞相,算不得大罪。田蚡却想得一计,借着大题目,硬栽他一个罪名。他遣人召到长史说道:“今日有诏召请列侯宗室,灌夫骂坐,直是目无诏书,犯了不敬之罪,应行举劾。”

  遂命将灌夫拘囚居室。田蚡一心欲置灌夫于死地,遂趁势追究前事,分遣吏役捕拿灌氏宗族,讯明种种恶迹,所犯皆系死罪。

  灌夫此时虽亦欲告发田蚡,无奈身已被拘,自己家属宗族,不是被拿在狱,便是逃匿一空,连着一班狱吏,都是田蚡耳目,更无人代抱不平,只累得窦婴日夜奔走,要想设法替他解救。

  窦婴当日回家,闻知灌夫被劾受拘,心中深悔自己不该强邀灌夫前往,以致酿出祸事。自念惟有恳求田蚡,恕了灌夫,但又不便自言,只得遍托许多宾客,前向田蚡说情,田蚡竟一一辞绝。窦婴无法,眼看灌夫陷入死地,都是自己害他,说不得只好挺身担任解救之事。旁有窦婴之妻,见窦婴立意欲救灌夫,恐他连累受过,因谏阻道:“灌将军得罪丞相,就是得罪太后,岂能救得?”窦婴答道:“纵使救他不得,连我都被坐罪,不过失了侯爵。此侯爵自我得之,亦复何恨?无论如何,终不令灌仲孺独死,窦婴独生。”说罢,便自到密室之中,写成一书,表白灌夫之冤。心中又恐家人前来谏阻,遂瞒着大众耳目,私自出门,前往北阙上书。

  武帝接阅窦婴所上之书,立召窦婴入见。窦婴见了武帝,备言灌夫醉饱过失,罪不至死。武帝点头,命赐窦婴饮食,说道:“待来日到东朝辩明此事。”窦婴见说,只得退下。

  次日,武帝驾坐长乐宫,召集公卿大臣,会议灌夫之狱。

  窦婴力言灌夫为人甚好,此次酒后小有过失,丞相挟嫌,遂诬以他罪。田蚡极陈灌夫交通豪猾,鱼肉乡里,所为横恣,种种不道。窦婴口才素拙,竟说田蚡不过,只得转到田蚡身上,说田蚡平日如何骄奢贪恣。田蚡听了,也不分辩,只说道:“现在天下幸而安乐无事,蚡蒙主上亲幸,得侍左右,所喜者音乐狗马田宅,所有者倡优巧匠之类,不如魏其、灌夫,日夜招聚天下豪杰壮士,与之议论,心存诽谤,仰面视天,俯首画地,睥睨两宫之间,侥幸天下有变,得立大功。臣自然不及魏其等所为。”二人辩论良久,武帝遂遍问朝臣道:“二人所言,何人为是?可各陈述意见。”

  于是御史大夫韩安国出班奏道:“魏其言灌夫因父战死,亲持画戟,驰入吴军,身受数十伤,勇冠三军,此乃天下壮士。

  杯酒争论,非有大恶,不能便引他罪诛之,魏其所言是也。丞相言灌夫交结奸人,凌虐小民,家资富厚,横行颍川,不可不究,丞相之言亦是。应如何办理,尚望陛下裁察。”韩安国言毕退下,旁有主爵都尉汲黯,内史郑当时,相继向前陈述,皆以窦婴之言为是。偏是郑当时生性怯懦,心畏田蚡之势,后来语气游移,不敢坚执。其余诸人,明知田蚡不是,但畏其权势,惟恐言语得罪,遂皆默然。武帝便对郑当时发怒道:“汝平日常说魏其、武安长短,今日当着大廷议论,何以局促,效辕下驹?吾并斩汝辈矣。”说毕,遂即起身罢朝入内。

  原来武帝近见田蚡骄横,心中已恶其人,碍着太后,未便将他罢相。此次灌夫事起,武帝听了二人辩论,并诸臣所主张,明知是田蚡挟隙倾陷灌夫,但当着大众断他不是,恐田蚡面上,有失风光,以致太后不悦,只得假作含糊,不复穷究,却借郑当时发作数句,便行罢议。在武帝原无心诛戮灌夫,看来田蚡此举,不免失败。未知田蚡如何打算,且听下回分解。

卷七十八"田蚡设计激太后 武帝被迫罪灌夫"

  话说当日武帝罢朝,各官皆散。田蚡垂头丧气,行出宫门。

  心想今日廷议,除自己与窦婴外,发言只有三人,汲黯、郑当时都为窦婴,韩安国模棱两可,算来为窦婴者却有两个半,自己只得半个,心中甚是愤懑。恰好行到止车门,一眼瞥见韩安国,急呼近前,与之同车回去。田蚡坐在车中,便对韩安国埋怨道:“长孺理应助我处治此老秃翁,何为首鼠两端?”安国被责,默然良久,方对田蚡道:“君何不自尊重?魏其言君之短,当免冠解印绶,归还主上。说:‘臣以肺腑,幸得待罪宰相,本难胜任,魏其所言皆是。’如此则主上喜君能让,极意挽留,魏其必愧而自杀。今人言君短,君亦言其短,譬如儿女互相争论,何其不识大体?”田蚡闻言,乃向韩安国谢道:“当时争得甚急,不曾想到此法。”

  田蚡于路暗思,事已至此,若不能杀得灌夫,必至为人耻笑,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于是回到家中,假作十分懊丧,召集家人.告知自己被人欺凌,无面目复立人世,惟有寻个自荆遂先写成一书,辞别太后,又嘱咐兄弟许多言语。举家大小,见此情形,以为田蚡真恨恨不绝,于是盖候王信、周阳侯田胜心中焦急,连忙乘车,前赴长乐宫来见太后。

  王太后平日不甚干涉政务,只因此事与其弟有关,当日廷议之时,特遣近待从旁听得明白,回来详细报知。太后因朝臣多为窦婴,心中不悦。恰值王信、田胜同入宫中,对着太后号哭,诉说田蚡为人所欺,气得寻死,恳求太后替他做主。太后闻说,也就悲泣。此时武帝罢朝入内,正当食时,照例向太后进食,太后发怒不食,对武帝道:“我身尚在,不料人皆凌践吾弟,到我百岁之后,岂不任人鱼肉。”武帝见太后发怒,上前谢道:“彼此同是外戚,所以廷辩此事,不然只须一狱吏便可决断。”

  先是武帝入宫,郎中令石建趁着无人,便将二人事实,向武帝分别陈明,武帝愈加明白。偏遇太后袒护外家,赌气不肯进食。武帝明知受田蚡摆弄,此时且顾敷衍太后,也料得太后意思,不过欲诛灌夫,连窦婴都要受罪,方才平得此气。但照此办理,终觉不公,不免有人出来说话。别人却也不惧,只虑汲黯一人。此时适黄河开了决口,便乘此机会,命汲黯偕同郑当时前往堵塞。

  汲黯与郑当时奉使起程之后,武帝遂遣御史责问窦婴。说他所言不实,欺骗君上,竟将窦婴拘于都司空。一面饬廷尉严究灌夫罪状,依律处断。廷尉只得承着太后之意,将灌夫拟定族诛罪名,并其宗族皆坐以死罪。此时窦婴被拘,汲黯、郑当时奉使出外,朝臣中更无一人敢向武帝争论此案。窦婴闻知灌夫遭此大冤,心中不甘,己身虽遭囚禁,尚要设法救他。谁知此举,竟连累到自己身上。未知窦婴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卷七十九"田蚡抱病遭冤鬼 相如奉使通西夷"

  话说窦婴一心欲救灌夫,即恨自己被拘,不得入见武帝。

  忽想起景帝临崩之时,曾受遗诏道:“将来遇事见为不便,许其随时入内面陈。”窦婴遂将此语写成一书,使其侄上奏武帝,希望武帝召其入见。武帝得书,便命尚书查明有无此种遗诏。

  向例诏书皆写两本,一发给受诏之人,一存尚书备案。谁知尚书复奏,据称并无此语,独窦婴家中有之,乃窦婴家丞封藏。

  于是有司劾奏窦婴矫先帝之诏,罪应弃市。窦婴被拘,尚不知其事,及元光四年冬十月,灌夫并家属宗族皆已被杀,窦婴方知自己为人所劾,坐以死罪。自念上书不能救得灌夫,反害自己,心中甚是愤恚,因此得感风疾,便欲绝食而死,免得受刑。

  后来却打听得武帝无意杀他,遂又如常进食,一面延医诊治风玻武帝将窦婴拘在都司空,并非真欲办罪,不过借此稍平太后之气,又使他不得干预灌夫之事。本拟杀了灌夫,便将窦婴释放,偏值窦婴被拘之后,尚要上书,且引景帝遗诏为言,致被尚书劾以矫诏之罪。武帝见窦婴家中现有此诏,岂能伪造,料想不是尚书失于留稿,便是田蚡从中播弄,所以并无欲杀窦婴之意。及灌夫既死,武帝遂想将窦婴发落,已议定为不死。

  谁知田蚡陷死灌夫,意犹未足,又想并杀窦婴。因见朝廷向例,每值立春之日,必下宽大诏书,凡罪人未经行刑者,多从减免。

  心恐窦婴延至立春,竟得赦出,未免便宜了他,遂使人造作一种流言,说是窦婴在狱怨望,出言诽谤。传到武帝耳中,以为是真,不觉大怒,遂于元光四年冬十二月晦日,命将窦婴押到渭城处斩。

  读者须知灌夫交结豪猾,为害颍川,原属有罪。田蚡身为丞相,若能依法究治,明正其罪,灌夫亦当俯首无辞,虽死何怨?今田蚡因自己作事不端,心恐灌夫举发,平时不敢究治,后来积有嫌隙,却因酒后小失,诬以不敬之罪,将其拘执;又尽捕其家属宗族,使之不得告发己罪。灌夫以此竟遭族诛,自然死得不甘。至如窦婴更属无罪,有司劾其矫诏,亦系冤枉。

  偏遇田蚡挟求田不遂之怨及帮助灌夫之仇,便欲趁势报复,造作谤言以促其死。二人既死,田蚡正在十分快意。谁知天道好还,报应不爽,才到春日,田蚡便得一玻其病却甚奇怪,但觉浑身上下无处不痛,似乎被人打击。田蚡口中只是号呼服罪,旁人并无所见,问起他来,又不肯说。合家惊恐,到处祈神祷告,延医服药,毫无效验。

  王太后及武帝闻知,车驾临视,见此情形,料他必定遇鬼,遂遣能视鬼物之巫,到来一看。据回报说是魏其侯与灌夫,守住田蚡身边,共同笞击,欲索其命。武帝听了心中明白,王太后也自追悔,已是无及。不过数日,田蚡竟号呼而死,清人谢启昆有诗咏灌夫道:愿取王头报父仇,凭陵气概压同俦。

  渭渭颍水歌清浊,墨墨王孙挟骋游。

  骂坐不知长乐尉,造门惯髻武安侯。

  后来守杀传瞻鬼,醉饱为灾恨未休。

  综计田蚡一生行事,极不足龋奢侈横暴,气焰迫人,又因倚着太后势力,竟侵武帝用人之权,每遇官吏出缺,自己任意补人。武帝甚觉不快,一日曾问田蚡道:“君所补官吏已经完否?吾意亦欲补人。”又一日田蚡奏请武帝给与考工官地以广居屋。武帝忍不住发怒道:“君何不遂取武库?”可见武帝平日对于田蚡,甚是不满。此次因敷衍太后,使田蚡得了便宜,尤不愿意。后来淮南王刘安谋反发觉,武帝查得田蚡曾与交通,怒道:“武安侯此时若在,我必灭他的族。”由此看来,田蚡之死,尚是占了便宜,或者报应止及一身,不能累到全族,天道难知,只好以不解解之罢了。

  闲话休提,却说武帝为着田、窦之案,特将汲黯派往治河,汲黯不过在田、窦廷辩之时,说了几句公道话,武帝何以惮之至此?原来汲黯有一段来历,甚可敬重,实非当时朝臣可比。

  汲黯字长孺,濮阳人,武帝在东宫,汲黯为太子洗马,日侍左右。武帝见其举止方严,心中敬惮,及即位用为谒者。当日闽越攻击东瓯,武帝命汲黯往视情形。汲黯奉命行至吴中,便即回报,说道:“越人相攻,乃其习惯,不足劳天子使者。”武帝无言。一日,武帝闻河内失火,烧民居千余家,又遣汲黯往视。及至复命,奏道:“小民失火,近屋延烧,此等小事,不足置虑。但臣此去行过河南,见其地新遭水旱,贫民受害者万余家,竟至父子相食。臣谨以便宜行事,持节发河南仓谷,赈济饥民,今归还使节,请伏矫诏之罪。”武帝念其一心为国,特赦其罪。汲黯为人,性情倨傲少礼,合己者善待之,不合者不与相见;人有过失,每面斥之,以此不为众人所喜。然平日重气节,喜游侠,做事正直,取与不苟;事君犯颜敢谏,武帝招致文学儒生,锐意图治,尝对群臣道:“吾欲兴政治,法尧舜,何如?”群臣未对。汲黯上前说道:“陛下内多欲而外施仁义,奈何欲效唐虞之治乎?”武帝听说,勃然变色,立即罢朝入内。满朝公卿,见武帝盛怒,皆替汲担忧,也有责备汲黯,说他不该如此。汲黯答道:“天子设置公卿辅弼之臣,岂欲其阿谀承顺,陷人主于不义?况当官任职,若但知爱身,将何以对朝廷?”众人见说无语。

  武帝既畏汲黯直谏,遂调出为东海太守。汲黯素学黄老之术,为治清静,总持大体,不务烦苛,性又多病,常卧阁内,在任年余,东海大治。武帝闻其政绩甚好,又召入为主爵都尉。

  恰值田蚡为丞相,异常骄贵,每遇二千石官吏向之拜谒,田蚡并不答礼,汲黯对于田蚡,未尝下拜,不过一揖而已。及至灌夫事起,汲黯见田蚡意存诬陷,自己又与灌夫交好,故廷辩时力白其枉。武帝迫于太后,意欲归罪灌夫、窦婴,又恐汲黯见他二人受了委屈,必然出而力争,须费许多口舌,惟有设法先将汲黯调开,方好着手。武帝正在筹思,忽报黄河开了决口。

  说起黄河,乃是中国第二大川。昔日夏禹治水,导河于积石,开壶口,避龙门,凿底柱,南至孟津,东流经大伾,分为二道:一北流为大河;一东流为漯水。北流大河又分为九道,自兖州入海。后历一千六百七十六年,至周定王五年,北河始决宿胥口与漯水分流。东北至成平,复合于禹故道。及汉武帝元光三年春,河决顿丘东南,混入源川,由千乘入海。是年夏日,复由长寿津东决濮阳瓠子口,注入钜野,南通淮泗。当日被洪水淹没者,共有十六郡,真是大灾。武帝闻报大惊,遂趁此时,急遣汲黯往塞决口。又因郑当时也是窦氏一党,此次廷议畏缩,贬为詹事,命与汲黯克日同往。郑当时闻命,遂向武帝请展限五日,备办行装。武帝见说惊讶道:“吾闻人言,郑庄行千里不赍粮,何须备办行装?”原来郑当时字庄,乃陈人,生性谨厚清廉,最好宾客。常就长安近郊,备置驿马以请宾客,又戒饬门下,客至无论贵贱,立即延见,与执宾主之礼,以此为人所称。武帝见其交游甚广,到处有人接待,故以为言。至今称扬好客之人,谓之郑庄置驿,即此故事。

  当日汲黯、郑当时奉命到了濮阳,大兴夫役,用人十万,筑堤以塞决口。无如河水势盛,堤成复坏,枉费许多工程,不能成功。汲黯与郑当时无法,只得回报武帝,具述其故。二人回至长安,闻得灌夫、窦婴已死,挽救无及,深以为恨。武帝见塞河无功,欲议再举。田蚡进言道:“大凡江河泛决,皆关天事,未易用人力强塞,强塞之恐违天意。”原来田蚡所食鄃县地居河北,今河决向南而流,鄃县可免水灾,每年多得收获,故劝武帝勿塞。武帝闻言,迟疑未决。又问望气者,望气者亦如田蚡之说,武帝遂决意不塞。

  武帝治河不成,正在着急,忽接到报告:唐蒙为开通西南夷,在巴蜀地方,征调夫役,人民大为惊扰。深恐日久滋生事端,须得一人前往宣慰。因念廷臣中惟司马相如熟悉巴蜀情形,可以胜任,便即命其前往。

  先是王恢出征闽越,闽越人恐惧,刺杀王郢,前向王恢投降。王恢因使鄱阳令唐蒙,往谕南越,告以平定闽越之事。南越人排出中国食品,款待唐蒙。唐蒙见中有一种蒟酱,因问此物从何而来,粤人对道:“此由西北牂牂江运来。”唐蒙听说,暗想此物出产蜀中,相隔数千里路,如何得到此间,心中怀疑。

  及回到长安,访寻蜀中商人,告以此语,商人说道:“蒟酱惟蜀中方有,土人往往携带此物,私出边境,卖与夜郎。夜郎国临牂牂江,江广可以行船,直抵南越。夜郎王因贪南越财物,遂与南越交通,为其属国,然南越亦不能强使称臣服事。”唐蒙闻言方悟,因想南越地大人众,难保将来不生异心,惟有通道夜郎,可以制伏南越,遂向武帝上书献策。武帝得书,即从其请,拜唐蒙为中郎将,发兵护送。由巴郡符关前进,一路山岭崎岖,甚是难行,经了多日,始抵夜郎国都。

  原来汉时蜀郡之西为西夷,巴郡之南为南夷,统名为西南夷,皆是氐种。其中君长不下百余,地方数千里,不屑中国。

  夜郎在南夷之中,算是大国。唐蒙既至夜郎,入见其君长夜郎侯多同。夜郎候向来独霸一方,不知中国情形,自以为据有大地,惟我独尊。今见唐蒙到来,因问:“汉比我国,谁为较大?”唐蒙笑道:“汝国区区之地,如何比得大汉?”乃备述中国土地之大,人民之众,物产之多,文化之美,并将带来金帛货物厚赐夜郎侯。谕以朝廷威德,约令举国内属,设置官吏,即以其子为县令。夜郎侯听了,方知中国之大,真是梦想不到,不觉爽然自失。后人讥笑狂妄无识之徒,谓之夜郎自大,皆因夜郎侯一语,遂传为千古笑柄。

  夜郎侯既闻唐蒙言语,遂与近旁小邑各君长会议,各君长因见中国财物精美,起了贪心,欲与中国交通。又料得道路险远,汉兵不能来攻,遂议定一依唐蒙之约。唐蒙回报武帝。武帝定名其地为犍为郡,复命唐蒙前往修治道路,由僰道直达牂牂江。唐蒙奉命到了巴蜀,竟按照征发军队制度,调集士卒多人,人民以为要他当兵,不免私行逃走。唐蒙遂用起军法,诛其头目,弄得巴蜀人心大加惊恐。武帝闻知,又遣司马相如前往,责备唐蒙,勿得轻举妄动,并作檄文晓谕各属,方始安静无事。当日西夷各君长,闻南夷与中国交通,多得赏赐,心中十分羡慕,皆愿归附。欲请朝廷设置官吏,依照南夷之例。蜀郡地方官据情奏闻武帝。此时司马相如已由蜀回京。武帝见奏,遂召相如问之,相如对道:“西夷如邛莋冉駹,皆近蜀郡。其道易通,秦时尝通为郡县,汉兴始废。今若置以为县,更比南夷为胜。”武帝大以为然,遂拜司马相如为中郎将,建节出使。

  又以王然于、壶充国、吕越人为副使,乘坐驿车四辆,前往蜀郡,招徕西夷,使其归附。

  相如奉命出使,乘坐高车驷马,前呼后拥,到了蜀郡。蜀郡太守出郊远迎,成都县令身负弩矢,先驱引导。相如车过升仙桥,想起昔年初入长安,曾在市门题字,如今果然遂了夙愿,心中何等快意,当日蜀郡士女,沿途围观者,不计其数,见相如置身尊贵,衣锦还乡,无不啧喷称羡。消息传到临邛,卓王孙与一班富人闻知,遂皆赶到成都。自己不敢进见,各备牛酒厚礼,托门下献与相如,希望得他欢心。此时卓王孙怒气也不知消归何处,不觉长叹一声,自恨眼力不高,使文君得配相如,尚嫌太晚,于是重新分给文君家财,与其男相等。文君始回家中,与父母兄弟相见。

  相如既到蜀郡,遣人赍持金帛,晓谕西夷,于是邛莋、冉駹等君长皆愿归附。蜀郡边境开拓广大,西至沫若,南至牂牂,通道灵山,架桥孙水,以达邛莋。共设一都尉十余县,属于蜀郡。当日蜀中父老,见相如欲通西夷,皆言夷人不为我用,此举无益于事。相如不免追悔。但因此策系自己建议,不敢进谏武帝,遂作成一篇文字,诘难蜀中父老。相如事毕带同文君回到长安复命。武帝大悦,后来有人向武帝上书告发相如奉使不职,受人赂遣金钱,相如竟因此免官,遂与文君家居茂陵,不回蜀郡。过了年余,武帝思念相如,爱惜其才,复召为郎。

  一日,相如从武帝至长杨宫射猎,武帝正在年富力强,最喜亲击熊豕,驰逐野兽。相如上疏谏阻,武帝见疏称善,为之罢@。回銮行过宜春宫秦二世葬处,相如又作赋以吊二世,武帝回宫,遂拜相如为孝文园令。

  相如既得卓王孙两次分给财产,家道富足,不慕爵禄,往往称病闲居。在旁人观之,大可逍遥自在。谁知相如素性好色,自得文君,患了消渴之疾,意犹未足,又想聘茂陵人家女儿为妾。卓文君闻知,心恨相如薄情,遂作诗一篇,名为《白头吟》,欲与相如决绝。其诗道: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今日斗酒会,明日沟水头。

  蹀躞御沟上,沟水东西流。

  凄凄复凄凄,嫁女不须啼。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竹竿何袅袅,鱼尾何簁簁。

  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

  相如见诗,知触文君之怒,只得将此事作罢。又过一时,忽报废后陈氏,遣人赍到黄金百斤,欲求相如为文。欲知陈后何故被废,且听下回分解。

卷八十"惑女巫陈后被废 私窦主董偃见亲"

  话说武帝废后陈氏,即馆陶长公主之女。先是武帝立为太子,深得长公主之力,因娶其女为妃,及即位立为皇后,号长公主为窦太主。窦太主倚借自己有功,屡向武帝请求,毫不知足,武帝甚是厌苦。有时不允其请,窦太主便觉不悦。陈后性又骄妒,因此夫妇恩爱渐不如前。此时窦太后尚在,王太后见此情形,密对武帝道:“汝新即位.欲立明堂,太皇太后已是动怒。今又触忤长公主,必至愈失太皇太后欢心。大凡妇人性情,易于见好,汝何妨委曲顺从以悦其意?今后此等处务须深自谨慎。”武帝受了王太后之教,复与窦太主和好,待遇陈后也就如初。

  及建元六年,窦太后驾崩,遗命将自己宫中所有金钱财物,尽数赐与窦太主。窦太主得此一宗大财,尚未足意,不时仍向武帝请求,武帝一概辞绝不与。窦太主心生怨望,背后说了许多丑言。武帝闻知大怒,欲废陈后,后又转念道:“当日若非窦太主,不能到此地位,背德不祥,不如姑且含容。”因此陈后未即被废,但宠爱由此大衰。

  陈后自嫁武帝,专宠骄贵十余年,并无所出,也曾求医服药,前后费钱九千万,毕竟无子。及至失宠,心中愈加嫉妒。

  因见后宫之中,算卫子夫最为得势,便视同眼中之钉,三番五次,设计陷害,欲致子夫于死地。事为武帝所闻,积怒未发。

  陈后尚自放纵不检,招集一班女巫入宫,问其有何方法,能使主上回心转意,夫妇重新和好?中有女巫楚服,便想趁此骗取钱财,自夸法术如何高妙,何等灵验。陈后深信不疑,使她行法,楚服遂率领徒众,就陈后宫中,安立神像,排设道场,昼夜参拜。又合成丸药,与陈后服之,种种举动,无非弄神弄鬼,闹了许久,并无效验。楚服既得陈后许多财物,心中也觉过意不去,忽然奇想天开,自己竟穿着男子衣冠,作为武帝替身,与陈后同床而卧,相爱俨如夫妇,要想借此慰了陈后痴情。有人将此事告知武帝,武帝怒甚,命有司穷究其事。有司回奏女巫楚服为皇后巫蛊祠祭咒诅,大逆无道,罪应斩首,其余连坐被诛者三百余人,楚服枭首于市。元光五年秋七月,武帝遂命有司赐陈后策书,收其玺绶,退居别宫。陈后自悔为人所惑,被废原无话说。窦太主闻知此事,又羞又惧,入见武帝,叩头谢罪。武帝用言安慰,从此窦太主不敢再向武帝请求。武帝念其旧恩,仍加礼待。

  陈后废后一年,窦太主之夫堂邑侯陈午身死。窦太主寡居,年已五十余,却又与卖珠儿董偃亲近。先是董偃年才十三岁,常随其母卖珠,出入窦太主家。左右见其生得眉目清秀,遂在窦太主前,说他相貌甚好,窦太主闻言心动,召之入见,果然看中。因对其母道:“吾欲替汝教养此子,不知可否?”其母见公主竟肯收留其子,喜出意外,自然诺诺连声,再三称谢。

  公主遂将董偃留在家中,待同子侄,教以书算射御。董偃为人,却也柔顺驯谨,与众无忤,甚得窦太主欢心。一日,董偃与公主家儿,同在廊下赌博。窦太主伏在栏槛,留心观看,董偃因得宠公主,富有钱财,赌时赢得他人之钱,却能让还不要,窦太主见了,心中愈加奇异。

  及陈午既死,董偃年已十八,窦太主将他行了冠礼,每遇出外,命其执辔御车,在家常侍左右。当日朝中公卿,因董偃是窦太主爱幸之人,皆与往来。窦太主便命董偃散财交结宾客,又亲自传到中府吩咐道:“董君欲用财物,汝当即时支给。约计一日所用,金满百斤,钱满百万,帛满千匹,方来告我。若不满此数,任其使用,不必请命。”中府领命退去。于是董偃每日要用钱财,便径向中府支龋读者须知窦太主本是贪财之人,平日向武帝求索,已自不少,又得窦太后遗赠一宗大财,自己如何用得许多。如今心爱董偃,便任其挥霍,全不吝惜。

  董偃有钱使用,因此交游甚广,名闻一时,人皆称之为董君。

  当日董偃所交宾客有袁叔者,乃袁盎之侄,家居安陵,与董偃甚是相得。一日密对董偃道:“足下私侍公主,罪在不测,计将安出?”董偃闻言大惧,蹙起双眉答道:“吾久已忧虑此事,但不知如何是好?”袁叔道:“吾有一计,可保足下无事。”董偃欢喜请教。袁叔道:“顾成庙距离京城颇远,其地又有揪竹籍田。主上每年例须到此行礼,邻近并无宿宫,只有窦太主长门园,最为近便,主上久欲得之。今足下何不请窦太主将此园献与主上,主上知出自足下之意,自然喜悦,足下可以高枕而卧,长无忧患,不知君意以为如何?”董偃听了,连忙顿首称谢,口中说道:“敢不奉教。”遂入内向窦太主说知。窦太主立即写成一书,将园献与武帝。武帝大悦,命将窦太主园改名为长门宫,移废后陈氏居之。武帝念窦太主情谊,令有司供养废后,一切如旧。窦太主闻知大喜,便命董偃持黄金百斤赠与袁叔。

  袁叔暗想窦太主私近董偃之事,已为武帝所闻,此次上书献园,武帝亦知是董偃意思,何不趁此时使他得见武帝。因又想得一计,告知董偃,转达窦太主依言行事。于是窦太主遂称疾不朝。武帝闻信,亲来视病,问以所欲。窦太主辞谢道:“妾幸蒙陛下厚恩,先帝遗德,列为公主。既叨赏赐,又得食邑,受恩深重,无以为报。不幸身遭疾病,深恐早填沟壑,窃愿陛下车驾不时临幸。妾得献觞上寿,虽死不恨。”武帝见说笑道:“但望主病早愈,此等小事,何足忧虑。惟是群臣从官人多,未免累主破费。”说罢遂起驾还宫。原来武帝自从陈后废后,一向少到窦太主处,故袁叔教窦太主诈病,要求武帝不时到来。

  今见武帝应允,窦太主心中暗喜。过了数日,似作病愈,入宫谒见。武帝便命取钱千万,与窦太主宴饮作乐一日,至晚方回。

  又过数日,武帝果来主家。窦太主早预备今日使董偃见帝,明知自己作事不端,先自贬降。身着蔽膝,妆成卑贱服饰,引导武帝登阶,入得堂中,恭请武帝坐了正座。武帝见窦太主如此装饰,心中明白,坐尚未定,不等窦太主开口便说道:“愿见主人翁。”窦太主闻说,立即下堂,除去簪珥,跣着双足,叩头谢罪道:“妾所行无状,有负陛下,身当伏诛,陛下不忍加刑,实为万幸。”武帝辞谢,命窦太主戴簪着履,窦太主遂起立前往东厢,此时董偃已在东厢等候。窦太主便引董偃入见,董偃头戴绿帻,臂缚青鞲,随窦太主行到堂下,俯伏地上。窦太主立在旁边赞名道:“馆陶公主庖人臣偃,昧死再拜上谒。”董偃连连叩头请罪,武帝见了立起,吩咐赐以衣冠。董偃奉命起去,换了衣冠,左右排齐筵宴,武帝入席。窦太主与董偃陪侍左右。窦太主见武帝优待董偃、不称其名,呼为主人翁,心中何等快活,格外奉承武帝,亲自进食,捧觞上寿。是日宴饮尽欢而散,窦太主又取出许多金钱缯帛,请命武帝,分赐将军列侯随从官吏。此事传播于外,天下皆知董君贵宠,于是各地术士擅长一技者,闻风争投董君,于是窦太主门庭,一时异常热闹。

  董偃自得见武帝之后,极力迎合,买得武帝欢心,常从游戏北宫,驰逐平乐。又引武帝观看斗鸡走狗蹴鞠等戏,武帝大为欢乐。一日武帝驾坐未央前殿宣室,一班郎官执戟,排列殿下。武帝吩咐左右,特为窦太主置酒,并命谒者往引董偃入内。

  忽见殿下一人,撇了画戟,上前奏道:“董偃有斩罪三,安得入此?”武帝急举目观看。未知来者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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