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汉野史

     著书立意乃赠花于人之举,然万卷书亦由人力而为,非尽善尽美处还盼见谅 !

                     —— 华辀远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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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十一"梁孝王伏阙请罪 周亚夫失宠免官"

  话说王先生对邹阳道:“汝此去可往见王长君。王长君者,即王皇后之兄王信是也。”邹阳听说,心中顿悟,欣然领诺,遂谢了王先生,即日起程。只因奔走各地,费了许多时日,惟恐误却梁王之事,决计不回粱国,一直取道前往长安。邹阳昼夜趱行,既到长安即托人介绍入见王长君,王长君便将邹阳留在门下。

  邹阳在王长君门下,住了数日。一日,乘着王长君无事之际,近前说道:“臣并非为着长君无人使用,故来随侍,生性愚戆,窃不自量,有一要事特来奉告,未知长君愿闻之否?”

  长君答道:“先生若肯赐教,不胜幸甚。”邹阳因请屏退左右,近前说道:“窃闻长君女弟,得宠后宫,天下无两,惟是长君平日行事,多不循理,今袁盎之案,若穷究到底,梁王不免伏诛,如此则太后哀痛少子,积怒在心,无所发泄,对于主上贵臣,必然切齿,臣恐长君,危如累卵。”长君闻言,心中惊慌,急问道:“似此为之奈何?”邹阳道:“长君若能力替梁王切实向主上陈说,对梁事,不加穷究,便可结好太后,太后感德长君,永久不忘,长君女弟又得两宫之宠,不但长享富贵,且有存亡继绝之功,德布天下,名传后世,在此一举,不可错过。

  惟愿长君熟思而行。”长君听了,立即许诺。遂乘间对景帝力言,景帝本来甚怒梁王,因见太后忧泣不食,心肠不免稍软,又得王长君极力解劝,怒气消去一半。此时韩安国亦已托长公主代达窦太后,太后自然更加关切,但景帝因此案既经遣使查办,须侯田叔、吕季主二人回京,看他如何复命,方能定夺。

  田叔、吕季主一到梁国,不久梁王便将羊胜、公孙诡二人尸首交出,在梁王之意,要他二人自杀灭口,免得攀到自己身上。然事不瞒真,羊胜、公孙诡虽然死了,尚有行刺凶手,与同案中关系之人,竟被田叔、吕季主捉到数个,将案情彻底讯究,就中梁王如何起意,羊胜、公孙诡如何主谋,如何遣派刺客行事,证供确凿,无可讳饰。田叔、吕季主见案已查办明白,便带了案卷,起程回京。此时梁王性命,操在二人之手,若竟据实复奏,纵使太后出力救护,景帝有意宽恕,无奈国法如此,万不能因私害公,梁王即免一死,也须吃个大亏。却亏田叔早已定下主意,一路行至霸昌厩,吩咐从吏,取出案卷,用火焚烧,不消片刻,化为灰烬。二人空手回到长安,来见景帝复命。

  景帝一见二人,急问道:“案情办得如何?梁王是否预谋?”田叔答道:“梁王实有此事,按律应该死罪。”景帝问道:“如今案卷何在?”田叔从容对道:“愿主上勿问此事。”景帝问道:“何故?”田叔道:“此案认真办理,梁王若不伏诛,则是国法不行,但梁王如果伏法,连累太后,食不甘味,卧不安席,此乃陛下之忧。”将自己办理此案意见,述了一遍,景帝大悦,急命二人入见太后,说道:“此案梁王并不知情,乃是幸臣羊胜、公孙诡等所为,今已将他诛死,案情了结,梁王安然无事。”太后正在忧愁成病,卧床不起,左右传达二人言语,太后闻之,又惊又喜,立时起坐,只因连日气苦,饮食少进,此时心花大放,方觉腹中饥饿,左右进上御膳,太后饱餐一顿,身体立即平复,毫无病状。景帝见了,心中大喜,十分看重田叔,拜为鲁相。

  梁王自从遭此大狱,侥幸免罪,也就收心敛迹,不敢别有希望。过了一时,探得景帝怒气渐息,遂上书自请入朝,景帝许之。梁王起程来京,于路寻思,此次入见皇帝太后,记起前事,定加责备,须要设法解免,但不知如何方好,便与随来近臣商议。旁有大夫茅兰附着梁王之耳,低说如此如此,梁王点头称善。一路行经多日,早望见函谷关,梁王吩咐将车马停在关前,自己换了行装,依计行事。

  景帝闻说梁王将到,照例遣使至关迎接,使者奉命到了函谷关,问知梁王车骑,驻扎关外,遂急出关来迎。谁知两下相遇,使者问起梁王,梁国从官诧异道:“王命我等在此等候,自己先行入关,何以未曾遇见?”使者闻言大惊,回到关门,遍问守关吏人,皆云不见。于是彼此遣人四出寻觅,扰攘一日,竟不知梁王去向,使者无法,只得回报景帝。景帝也觉可疑,料得此事,不能隐瞒,便来告知太后。太后正在一心盼望梁王到来,忽闻此言,吃了一吓,仔细一想,梁王好好来朝,尚有许多人马相从,何至彼此相失,此定是皇帝怀恨,将他害死,却用假言前来骗我。想到此处,一阵心酸,不觉涕泣说道:“皇帝杀了吾子。”景帝极口分辩,太后何曾肯信,景帝见此情形,心中忧惧,只得又遣多人,分头查访,正在纷扰之际,忽报梁王已到关下。

  原来梁王听从茅兰之计,就关外换坐一辆布车,随带两骑,悄悄离了众人,一直入关,庆吏何曾知是梁王。梁王一到长安,径来投奔长公主,便藏在长公主园中,后闻景帝太后寻他不着,十分发急,自料此时出见,可保无事,于是身伏斧锧,来到阙下谢罪。内侍传报入内,景帝太后闻信,尽皆大喜,如得异宝,立命召入,相见之下,彼此抱持悲泣,母子兄弟,遂皆和好如初。景帝下令将梁国从官悉数召入关中。梁王用此巧计,虽得免责,然景帝毕竟怀恨在心,碍着太后不便发作,外面看待也就冷淡许多,不比从前同车共辇,那种亲热。梁王心畏景帝,不敢在京久住,便即告辞回国。

  过了一年,是为景帝中三年,丞相周亚夫因事免官。先是栗太子被废,亚夫在帝前力争,言辞切直,大拂景帝之意,由此恩遇遂衰。又值梁王刘武入朝,记着旧怨,便常向太后诉说亚夫短处,太后将言告知景帝,景帝闻得,愈加不悦。及至梁王刺杀袁盎,兴了大狱,王皇后之兄王信,依邹阳之计,在景帝前力替梁王解说,后来梁王竟得保全,太后心感王信,一日忽对景帝说道:“皇后之兄王信,应即封之为侯。”景帝听了,正合其意,但口中却谦辞道:“当日南皮与章武,先帝在时,并未行封,至臣即位,方得受爵,依理而言,王信未得封侯。”太后道:“人生行事,各因其时,何必拘守成法?吾每念及吾兄窦长君,生存之日,竟无爵位,到得死后,其子彭祖,反得坐享侯封,吾甚以为恨事,帝可速封王信。”景帝见说,因答道:“应请与丞相计议行事。”

  景帝既奉太后之命,心中高兴,便出坐朝,召到丞相周亚夫,告以此事,间其意见如何,亚夫奏道:“先前高皇帝立下誓约,说是非刘氏不得封王,非有功不得封侯,若有背约,天下共击之。今王信虽是皇后之兄,并未立功,若封为侯,未免有背誓约。”景帝被亚夫说得扫兴,默然无语,只得回明太后,将此事作罢。但心中以为亚夫借着高皇帝来压制他,暗自蓄怒,至是适值匈奴王徐庐等六人降汉,景帝意欲各封为侯,以劝后来投降之人,周亚夫谏道:“此辈背叛其主,来降陛下,陛下封之为候,将何以责人臣之不能守节者?”景帝见亚夫事事与之反对,心中久积不平,此时再忍不妆遂拂然变色道:“丞相所议不可用。”竟尽封徐庐等为列侯。亚夫见景帝发怒,不听其言,因此告病辞职,景帝也不挽留,即下诏以桃侯刘舍代为丞相。刘舍乃刘襄之子,刘襄本姓项氏,系项羽族人,随高祖征战有功,与项伯同日受封,赐姓刘氏。刘襄死后,刘舍承袭侯爵,颇得景帝宠幸,至是遂代周亚夫为相。欲知以后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卷六十二"周亚夫下狱饿死 梁孝王失意病终"

  话说周亚夫自罢相之后,不免失意,但仍在长安居住,以列侯岁时入宫朝见,景帝念亚夫立有大功,虽然因事触忤,但已将他免相,既往不咎,故仍照常礼待,不时召入谈话。

  一日,景帝无事,坐在宫中,恰值太子彻来见。原来汉制太子每五日朝见一次,即坐东厢,省视御膳。景帝一见太子,忽然触起心事,因念太子年纪尚幼,自己若有不测,须先选择大臣,辅佐幼主,遂记起周亚夫,是先帝临崩嘱咐之人,其人材干,自是可用,但嫌他性气过于倔强,如今家居无聊,谅已自知改变,不如趁太子在此,将他召来,当面试他一试,看是如何。景帝想定,即遣人往召亚夫,一面嘱咐数语,左右奉命去预备,不消片刻,亚夫应召到来,见了景帝。景帝即命赐食,左右进上肴馔,却是一块大肉,虽已蒸得烂熟,未曾切碎。亚夫向席上一看,自己面前,并未置著,心想此肉如何吃法,终不成将他一口吞下。亚夫一向郁郁不平,今见此种情形,知是景帝有意作弄,不觉面现怒色,回顾尚席命其取箸,景帝留心观察亚夫,觉得他神情有异,心想此人全无耐性,稍不如意,也值得如此动气,乃觑着亚夫笑道:“莫非君意有所不满?”

  亚夫见说,只得免冠谢罪。景帝命之立起,亚夫赌气,竟自一径趋出。

  此时太子彻在旁,两眼注视亚夫,未曾稍歇,及亚夫走出,景帝便问太子道:“汝何故频频看他?”太子对道:“此人面目可畏,必能作贼。”景帝听说,不觉好笑,因目送亚夫出外,口中说道:“因此小事,便自怏怏,不可为少主之臣。”从此景帝遂有欲除亚夫之意。

  过了一时,亚夫之子,因见亚夫年老,便替他预先备办后事,却私向尚方官吏,买得葬时所用甲盾五百具。尚方器物,本禁民间购买使用,其子以为此是葬器,无关紧要,竟自出主意,将他买来,亚夫都不得知,偏被亚夫家中所雇工人看见,若使彼此不结冤仇,也就无人管此闲事,谁知亚夫之子,倚着侯门势力,自己举动有错,并不留心检点,反要虐待工人,昼夜命其作工,不许休息,至各人应得工钱,又故意种种留难,不肯发给,弄得一班佣工,人人心中怀恨,欲图报复,便将此事作为把柄,上书告发,说他私买犯禁之物,案情连到亚夫身上。景帝闻知,便将亚夫发交有司讯问。

  有司奉命,传到亚夫,问起此事,亚夫自想与我并无关系,因此不肯对答,有司无法,只得据实奏闻景帝。景帝见亚夫始终倔强,心中大怒,便骂道:“吾亦不用他对答。”遂命将此案,直送廷尉。廷尉知得景帝甚摄亚夫,于是迎合意旨,再问亚夫道:“君侯何故欲反?”亚夫答道:“臣所买者,用是葬器,何谓之反?”廷尉道:“君侯纵不欲反地上,便是欲反地下耳?”遂不由分说,将亚夫下入狱中,日夜迫胁供招甚急。

  亚夫平日生性何等高傲,如今遭此无妄之灾,岂甘受人凌辱?

  自入狱中,安排一死,不肯进食,一连饿了五日,怒气上冲,顿然呕血而死。景帝闻亚夫已死,即下诏封王信为盖侯。

  先是文帝时,亚夫官为河内郡守,许负曾看其相,向之说道:“君此后三岁封侯,封侯八岁,身为将相,手握国权,贵重一时,人臣无两。但是再过九年,便当饿死?”亚夫听了笑道:“吾兄已代吾父为侯,将来兄死,其子当袭爵位,安得轮到我身?即如汝言,我既封侯贵极人臣,又何至于饿死?请问饿死有何证据?汝可指示与我”。许负见说,乃用手指其口道:“直纹入口,照相法合当饿死。”亚夫心中不信,过了三年,亚夫之兄绛侯周胜之,有罪削爵,文帝果封亚夫为条侯,后来历官将相,皆如许负之言,此次被人告发,吏役来捕亚夫,亚夫便欲自杀,其夫人闻知,极力劝阻道:“此等小事,何至便死?”亚夫因此不得自尽,竟在狱中饿死,方知许负之言不谬。

  许负本河内老妇,即前看薄太后之相者,高祖因其相术甚精,封之为鸣雌亭侯,妇人封侯,也算古今少有。

  当日梁王刘武,闻说周亚夫下狱身死,觉得平日怨恨,一朝发泄,心中十分畅快。待到景帝中六年冬十月,遂又入京朝见,窦太后见了梁王,自然欢喜,景帝不过表面周旋而已,梁王此时,早将谋嗣帝位之心,消归乌有,心中但望得与太后常常亲近,便已足意。

  原来梁王生性颇孝,住在国中,每每思念太后,偶闻太后抱病,口不能食,夜不安寝,常欲留居长安,侍奉太后,以此太后愈加怜爱,至是梁王遂上书景帝,请在长安居住一时,景帝不许。原来汉时定例,诸侯王来朝天子,皆有一定礼节,初来入见,谓之小见,到了正旦朝贺,谓之法见,后三日,天子为王置酒,赐以金钱财物,又过二日,复入小见,便即辞去,大约前后人见四次,留在长安,不过二十日。只有梁王得宠太后,前此来朝,往往留到半年,如行归国。自从刺杀袁盎,失了景帝欢心,以后来朝,便按着定例办理,不肯将他留京。梁王弄得无法,此次只得自行陈请,谁知景帝竟丝毫不肯容情,连太后都不便挽留,梁王自觉没趣,只得束装归国。

  梁王回国之后,日常忽忽不乐。一日北到梁山打猎解闷,有人献上一牛,形状奇怪,四足生在背上,梁王见了,心中甚是嫌恶,遂命罢猎回宫。到了夏四月抱病,发热六日,遂即身死。

  梁王既死,早有有司具报入京,窦太后闻信,卧床大哭,因想起梁王来朝曾请留京,偏是皇帝不准,硬要逼他回国,以致郁闷而死,于是一面哭一面说道:“皇帝果杀吾子。”景帝见太后十分伤心,日夜啼哭饮食不进,已是焦急,又闻太后言语归咎自己身上,更加忧惧,想尽种种方法,百般劝慰,竟不能解释分毫。景帝心中惶急,便来与长公主商议,长公主知得太后意思,遂教景帝速封梁王诸子,景帝依言,即下诏赐谥梁王刘武为孝王,分粱地为五国。尽立孝王五子为王,女五人亦皆赐与食邑。太后闻知,心中稍慰,方才进了饮食。

  粱孝王当未死之时,所拥资财,不计其数,平日享用奢华,挥霍无度,到得死后,府库尚余黄金四十余万斤,此外钱财,约计起来,也有此数。梁孝王坐享富贵,不知自在受用,反弄出许多风波,到得后来,竟至失意而死,可见富贵真不易享受。

  景帝自梁王回国后,见长安中宗室贵人,每多犯法,因念及郅都前为中尉,一班贵族豪门,人人恐惧,不敢放肆,京师甚觉安静,可惜因事触怒太后,竟被诛死。如今要想寻个替人,甚是难得,景帝寻思良久,忽然想起一人,平日行径,颇与郅都相似,谅来可以称职,遂下诏命为中尉。欲知此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卷六十三"景帝论相抑窦婴 太后崇老怒辕固"

  话说景帝中六年,下诏拜宁成为中尉。说起宁成,乃南阳穰人,初事景帝为郎,生平一味任气,性又苛暴,其始为小吏时,专好欺凌长官,不肯服从其命,及至自为人上,却又待下严急,毫不宽容。平日办理职务,纯是狡猾奸诈,好逞威风。

  偏他官运亨通,居然一路升迁,竟做了济南都尉,恰遇郅都正为济南太守,若论官职,太守治民,都尉掌兵,官皆二千石,地位本属平等,无如郅都威名久著,前数任都尉到官,都是步行造府,托府吏入内通报,然后进见,俨如屑吏来见长官一样,其为同僚所畏,至于如此。此番遇着宁成,却不把郅都放在眼里,不但不肯卑躬曲节,反做出高傲样子,竟要驾乎其上。读者须知郅都原不是好惹的,今被宁成撩起虎须,岂不大触其怒?谁知郅都久闻宁成之名,以为是他同志,转加退让,不与计较,二人遂结了交情,相得甚欢。至是景帝因念郅都,记起宁成,即召之为中尉。宁成既为中尉,办事一仿郅都,专尚严酷,惟是持身廉洁,尚远不及郅都。然而一班贵戚,见了他也就头痛。

  景帝既拜宁成为中尉,过了一年,是为后元年,又下诏将丞相刘舍免官,用卫绾为丞相,直不疑为御史大夫。卫绾乃代国大陵人,初以戏车为郎,得事文帝,积资格升至中郎将。为人除却谨慎之外,并无他长。景帝时为太子,曾招集文帝左右侍臣宴饮,众人闻命皆往,独卫绾因恐文帝说他怀有二心,取媚太子,托病不往。文帝临崩嘱咐景帝道:“卫绾秉性长厚,汝可善加待遇。”及景帝即位年余,并不理会卫绾,卫绾愈加谨慎。一日,景帝驾往上林,忽召卫绾骖乘,车驾游罢还宫。

  景帝向卫绾问道:“君知所以得骖乘之故否?”卫绾对道:“不知。”景帝道:“吾为太子时,曾招君饮,君不肯来,以此将君记在心上。君当日不来,究因何故?”卫绾谢道:“死罪,其时实是患病。”景帝与卫绾谈论颇觉亲密,因命左右取剑赐之。

  卫绾为中郎将,每遇郎官有过,常为遮掩。平日对于同官,遇事并无争论,有功常让与他人,景帝见了,心想卫绾清廉忠实,一心事主,甚是可嘉,不久便拜为河间王太傅。及七国造反,卫绾奉命带领河间之兵,从击吴楚有功,拜为中尉,封建陵侯。景帝既废栗太子,迁怒到其外家,诏下中尉究治,却因卫绾为人长厚,恐其不能尽力,遂赐卫绾告假回家,用郅都代为中尉。未几景帝立胶东王为太子,召拜卫绾为太子太傅,升擢御史大夫,至是遂代刘舍为丞相。卫绾为相,每入朝奏对,大抵皆例行之事,自从为郎以至丞相,无咎无誉,只有景帝记着文帝遗言,以为卫绾秉性敦厚,胜过周亚夫,可以辅佐少主,大加尊宠,赏赐甚多。

  直不疑乃南阳人,其始亦事文帝为郎,郎官职掌宿卫,官署也在宫中。人数既多,不免数人同住一舍。一日有同舍郎告假归家,无意中误将他人金钱携带而去,及至其人发觉,失了金钱,却疑是直不疑取去,便来迫问不疑。不疑竟不分辩,反向其人谢过,说是实有其事,自己立即措办金钱,照数偿还。

  过了许久,告归郎官,假满入宫,仍将原金带回,交给失主。

  于是失主方知并非不疑取去,深自惭愧,众人闻知此事,皆称不疑为长者,后不疑渐升为中大夫。一日正值朝会之时,有人当众毁谤不疑道:“不疑相貌甚是美观,无如偏喜盗嫂。”不疑听了,也不发怒,但说道:“我并无兄。”原来不疑专学老子,务为韬晦,不喜立名,所居官职,一切照旧,惟恐人称其治绩。景帝即位,升为卫尉,后因击吴楚有功,封为塞侯,及卫绾拜相,不疑遂由卫尉代为御史大夫。

  先是刘舍罢相之后,窦太后心欲其侄窦婴为相,向景帝说了数次,景帝答道:“太后之意,似以为臣爱惜相位,不肯付与魏其侯。只因魏其侯为人,平日沾沾自喜,举动轻率,不能持重,实难任用为相。”太后听了,方始无语。窦太后索性最喜黄帝老子之学,因此连景帝并外家诸窦,皆不得不读老子,尊祟其术。太后平日留心朝政,一时公卿大臣,务取清静无为,如卫绾、直不疑等,至于有名儒生,不过用为博士,聊备顾问而已。一日景帝偶召博士,问及汤、武之事,博士中有齐人辕固与黄生在景帝前忽起争论,各执一说。黄生说道:“汤、武不算受命,乃是放弑。”辕固驳道:“此说非也,当日桀纣、荒乱,天下之心,皆归汤、武,汤、武顺人心而诛桀、纣,不得已而立为天子,非受命而何?”黄生又说道:“桀、纣虽然无道,乃是君上,汤、武虽然圣贤,终是臣下,君有过失,臣不匡救,反因其过而诛之,篡夺其位,非弑而何?”辕固又驳道:“若如汝言,是高皇帝代秦而为天子,亦有不是之处?”景帝见二人争辩许久,心中已觉厌烦,又闻说到高祖身上,恐其不识忌讳,言语冒犯,生出事来,因将言解说道:“食肉之人,不食马肝,不算是不知味。论学之人,不言汤、武受命,亦不为愚。”说罢,便命二人退去,当日学者闻得景帝言语,以后对于此事,遂皆不敢再发议论。

  窦太后既好黄老,常读其书。心中便要人人称赞黄老,方才足意。长日闲坐宫中,忽想起一班博士,崇拜孔子,讲习经书,论起孔子,本是老子弟子,不知此辈儒生,对着老子之书,其意以为何如?何妨召来一问?于是立即命人往召博士,偏是博士人数虽多,别人不召,单单召到辕固一人。辕固入见太后,太后取出老子之书问道:“此书何如?”辕固答道:“此家人之言耳。”太后平日将老子之书,奉为金科玉律,异常尊重,如今却被辕固说是无足重轻,几于一毫不值,心中顿然大怒,骂道:“安得司空城旦之书乎?”原来太后因辕固说老子平常,她也说儒书苛刻,比于刑法。

  太后深怒辕固,要想置他死地,却又不能办他罪名,便命辕固前往上林兽圈之内,击死野彘。景帝在旁,知得辕固直言无罪,因见太后盛怒,不敢上前保救,密令左右取了一柄利刃,暗地交与辕固。辕固一个书生,如何敌得野彘,自料此去必死,如今得了利刃,便也胆壮,左右将他放下兽圈,辕固见了野彘,仗着利刃,尽力刺去,恰好正中其心,野彘应手倒毙。太后见了,默然无语,不便再行加罪,辕固遂得保无事。景帝因辕固为人廉直,拜为清河王太傅。

  当日儒生虽不得大用,然齐鲁一带,经学昌明,皆由私家自相讲授,各有师承,传为家法,此外又有蜀郡,地虽偏僻而文学大兴,亚于齐鲁,溯其原因,皆由一位循吏提倡之力。欲知循吏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卷六十四"文翁化蜀立官学 景帝崩御葬阳陵"

  话说此位循吏,姓文名党,字仲翁,后人皆称之为文翁,乃庐江舒人。自少好学,家贫,尝与人入山采木,行至深林之中,文翁忽对同伴道:“吾欲远出求学,未知能否成就,今试投吾斧于高树之上。如果所志得遂,斧当挂住不坠。”说毕,遂将手中之斧,尽力向上一掷,果然挂在树上。文翁甚喜,于是径往长安,从师求学。后由郡县吏出身,累经荐举,遂被任为蜀郡太守。

  文翁到任之后,对于地方利弊,甚是注意,所有地方上应兴应革之事,无不斟酌缓急,实力举行。因见繁县地方,一片良田,却恨缺少水利,文翁察看地势,纠集人工,开凿河道一条,引湔江以注之,共灌溉繁县田地千七百顷,由此收成大旺,人民皆感其德。

  文翁生性仁慈爱人,尤喜讲求教化,因见蜀地从前本系蛮夷居住,开辟未久,秦时始将犯罪之人移居此地,居民习惯,犹未脱野蛮风气,而且学校未设,人民并不知识字读书。文翁以为小民农食虽足,若不教以学问,地方安能进化?但是人民愚蒙无知,纵使苦口劝导,未必便肯听从,惟有用奖励方法以引诱之。文翁想定主意,遂就本郡及属县中,选择小吏之聪敏有材者,得张叔、司马相如等十余人。文翁亲自勉励一番,送往长安,令其从博士受读经传或学律令。

  张叔等十余人,既由文翁送京留学,所有来往川资,以及束脩膳费,自然都由郡守津贴,预算起来,也是一笔大款,此款又不能动用官帑作正开销,文翁惟有自将郡署用度,力加节省,按照预算数目,筹出此项钱财,已是十分费力。更有一样难处,当日交通不便,行人稀少,既无轮船铁路,一直运送,又无邮政银行,可以汇兑,况蜀道号称难行,距离长安又有二千余里,此款如何寄法?只有本郡每年照例派遣吏人,赍持钱米簿籍,前往长安报告一次,名为上计,托其带去,最为便利。

  然欲其携着现款,行此远路,也是为难,一则太觉累赘,二则恐遭抢劫。文翁却又想得一法,尽将现钱购买货物,如书刀布匹等。书刀乃供写字之用,蜀郡所铸,号为金马书刀,最是著称,时人所重,其刀形似佩刀,刀柄有环,铸一马形于刀环上,外镶以金,故名金马书刀。又本地所织布匹,甚是细密,一匹价值数金。此二物算是蜀郡有名土产,文翁便付与上计之吏,随带入京,比起现钱,自然轻便许多,吏人到京之后,照着文翁嘱咐,将刀布等物,分送博士,作为学费,博士见了书刀,正合其用,便是蜀布,也可裁衣,自然满心欢喜。

  过了数年,张叔、司马相如等,学成回到蜀郡,文翁用为郡吏,任以高职,次第举荐,遂在成都市中设立官学,命司马相如为教授,招集属县子弟,入学读书,免其徭役。到得毕业,考验学问,最高等之学生,即补为郡县吏,其次命为孝弟力田。

  蜀郡本来荒僻,人民得为官吏者,甚属寥寥,平日看见官吏,觉得十分尊贵,心中虽然羡慕,但不知如何方可得官,如今见此情形,方知作官须由求学,遂有许多人民,愿送子弟入学。

  文翁又想设法招徕,更选择学生,命在自己左右,学习办事,每遇出巡各属县,也带同学,行优美学生,与之同往,使其出入内室,传达命令,当地人民见了,尽皆啧啧称羡。盖当地人民,看重官吏,不必亲身做官,但使得与官吏亲近,已算十分荣耀,所以见此情形,争遣子弟入学。无奈学额有限,不能容得多人,遂有一班富人,心中盼望子弟入学得官,不惜花费金钱,求为学生,文翁便趁此时机,推广学校,不过数年,一郡之中,文化大进。后来蜀人前往长安求学者,日多一日,竟与齐鲁一同称盛,连巴郡等处,皆闻风兴起,争立学校,地方风气,为多一变。

  文翁后来竟终于任。蜀人思慕功德,为之设立祠堂,春秋祭享不绝,至今四川成都地方,尚有文翁讲台遗址。唐人卢照邻有咏文翁讲台诗曰:锦里淹中馆,岷山稷下亭。

  空梁无燕雀,古壁有丹青。

  槐落犹疑市,苔深不辨铭。

  良哉二千石,江汉表遗灵。

  当日鲁国亦有名宦一人,亦卒于官,即田叔是也。田叔自被任为鲁相,事鲁王刘余。刘余乃景帝之子,生性最喜建筑宫室苑囿。到国之后,连年大兴土木,所居之宫,与孔子旧宅邻近,刘余欲将孔子旧宅拆毁,以广自己宫殿,遂命工匠动手,工匠拆至屋壁,搜出书籍数十篇,皆是古字,形如蝌蚪,鲁王自来督工,偶然闲步上了孔子庙堂,忽闻金石丝竹之音,一时并作,鲁王心中大惧,知是孔子显此灵异,急命停工,已拆之处,修茸完好,与同壁中所得书籍,一概归还孔氏。此壁中书,乃孔子八世孙子襄,当始皇焚书时所藏,其书为礼记、尚书、论语、孝经等,后经孔安国写以隶书,并传于世。

  鲁王又喜狗马禽鸟,遣人到处搜求,布满苑囿,皆用米谷喂养,单是孔雀、鵁鶄、鸡鸭、鹅雁等,每年所费俸谷,竟至二千石之多。似此浪费无度,自然入不敷出,不免向民间勒取财物,弄得人民怨声载道。及至田叔初次到任,便有人民百余,前来诉说此事。田叔佯作不理,命左右将告状人驱逐出外,鲁王闻知,自觉惭愧,取出私财,遣人交与田叔,嘱其代为偿还,田叔辞道:“王自使人还之,不然,是王为恶而相为善,不可。”鲁王依言,自行全数偿还,以后遂不敢妄取人物。鲁王又常出到苑中打猎,田叔并不谏阻,但是每遇王出猎,必亲自随到苑中,鲁王怜田叔年老辛苦,便命其回去歇息,田叔却出到苑外,露坐待王。有人入报鲁王,鲁王又遣人请田叔回府安歇,一连催促数次,田叔始终不肯回府,因说道:“吾王现在苑中暴露,我何敢独自安居?”鲁王无法,后来也就不大出游,过了数年,田叔病卒,鲁人感其恩惠,大众凑集百金,送与田叔家属,作为祭礼。田叔少子田仁,见了说道:“我岂肯因为百金致损先人之名?”遂力辞不受,人皆叹息而去。光阴迅速,此时已是景帝后三年,皇太子彻年已十六岁,照例加冠,娶长公主之女为太子妃,景帝因想试以政务。一日,廷尉奏上犯人防年一案,事因防年继母陈氏,杀了防年之父,防年为父报仇,亦将陈氏杀死,有司依律处断,以子杀母,罪应大逆。景帝见了,觉得可疑,遂问太子。太子对道:“俗云继母如母。可见继母原不能全与母比。不过因父所爱,故谓之母耳。今继母无状,手杀其父,则是下手之日,母恩已绝,防年不宜处以大逆。”景帝闻言点首,遂依太子之议,闻者称善。

  是年景帝得病,正月甲子,驾崩于未央宫,景帝年三十二即位,在位十六年,寿仅四十八。二月葬于阳陵,群臣上庙号为孝景皇帝,太子彻嗣立,是为武帝。后人言汉治世,必曰文景。其实景帝为人,远不及于文帝,不过安静节俭,与民休息尚不失为守成之主而已。欲知以后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卷六十五"武帝即位封外家 仲舒对策尊儒术"

  话说景帝既崩,武帝即位,尊窦太后为太皇太后,王皇后为皇太后,立妃陈氏为皇后,此陈后即馆陶长公主之女阿娇是也。武帝又尊外祖母臧儿为平原君,封太后同母之弟田蚡为武安侯,田胜为周阳候,封同母之姊金俗为修成君。

  此修成君即王太后前嫁金王孙所生之女,王太后既嫁金氏,复被其母臧儿夺回,送入宫中,得幸景帝,立为皇后。其家深讳此事,不敢泄漏,外间亦吞传说。及武帝即位,金王孙已死,其女早嫁为民妻,武帝全然不知此事。王太后虽心念此女,自己不便明言,即金氏亦不敢自认是太后之女,却被侍臣韩嫣得知,遂向武帝备述始末,并言金氏家在长陵。武帝听了惊喜道:“既有此事,何不早言?”乃先遣近侍前往长陵,探明金氏有无在家,速来回报。

  次早近侍回来复命,说金氏现在家中,武帝心中高兴,吩咐备齐车驾,自往迎接。武帝乘坐御车,一班从官卫士,扈驾起行,千乘万骑簇拥着出了横门直向长陵而去。说起长陵即高祖葬地,离长安城三十五里,汉时天于所葬之处,皆立县邑,迁移人民居住以奉山陵,所以其地也甚热闹。武帝车驾行到长陵,人民闻信,以为天子出来致祭陵寝,谁知车驾却由通衢转入小市,大众见了,不知何故,人人心中惊恐,所过之处,一律闭户关门,肃静无声。武帝车驾到了小市西边,将入金氏所居之巷,巷门早被人民关闭。先驱官吏呼唤不开,便用强力将门打破,车驾入得巷中,直至金氏门前停祝武帝因恐金氏不知来由,惊得逃走,自己枉来一遭,先命武士将其居屋前后围住,及至到了门前,自己不便入内,遂使近侍传呼金氏出见。

  当日金氏坐在家中,忽见来了无数武士,将前后门团团围住,一家惊慌失措,不知犯何大罪,以致其府派兵来拿。也有疑是强盗前来抢劫,吓得人人发抖,一时各自躲避。近诗入得门来,见静悄悄的,似乎并无一人,于是到处搜寻,直入内房,留心观看,似乎床下有人藏匿,遂上前一手将她拖出,却是一个妇人,问知即是金氏。此时金氏面无人色,身体软做一团,蹲在地上。近侍见了,甚是好笑,也无暇与她明言,一边一个,将她挟住,一直走出门外,到了武帝车前,告知情形,方将金氏放下,令其拜谒。武帝一见金氏,便下车立住,说道:“大姊何故躲避如此之密?”遂命载入副车,一同回去。金氏听说,又惊又喜,上了副车,定一定神,回想适才情形,恍如做梦一般。家中人等见此情形,方知天子特来迎接其姊,料定金氏此去定有好处,人人心中转忧为喜,自不消说。

  武帝接得金氏,下令回车,径向长乐宫而来,于路又遣人先将金氏姓名,列入长乐宫门籍。武帝到得长乐宫,带同金氏入内。金氏一路留心观看,那皇宫富丽,真是梦想不到,不消片刻,进了内廷。武帝命金氏站立一旁,自己先上前朝见太后。

  太后一见武帝,便说道:“帝甚疲倦,顷由何处到来?”原来武帝往返行了七十里路,坐在车中大半日,此时回宫,不免露出倦容。见太后动问,即答道:“今日特往长陵,接得大姊到来。”遂回顾金氏道:“可上前谒见太后。”太后与金氏隔别二十余年,虽是亲生女儿,却不认得,闻言方始记起,遂向金氏问道:“汝即俗女耶?”金氏答应道:“是。”太后念起前事,不禁流泪,金氏亦伏地悲泣,母女二人,各叙别后情形。

  武帝命左右置酒,亲自捧觞向太后上寿,又下诏以钱千万,奴婢三百人,公田百顷,甲第一区,赐与金氏,并给汤沐邑,号为修成君。太后心中欢喜,却替金氏谢道:“有累皇帝破费。”于是太后命召三女,平阳公主,南宫公主,隆虑公主,俱来宫中,与姊相见,各叙亲情。太后因见修成君并非刘氏,又兼其夫早死,只生一子一女,心中倍加怜惜,便想提拔她子女。

  后来其子长成,因母封号,称为修成子仲,倚着太后之势,在外骄恣横行,一时官吏人民,畏其势力,甚以为苦,此是后话。

  武帝即位,照例下诏改元,于是始立年号,称为建元。原来从前帝王,并五年号,至武帝始创此制,后世遂一律沿用,考其原因,乃由改元而来。大凡人君嗣位,本只改元一次,惟文帝改元两次,故称为前元、后元;景帝改元三次,故有前元、中元、后元之别。武帝仿照文景,大约每数年即改元一次,其始不过称为一元、二元、三元等名目,后因有司奏言,改元宜依天瑞,不宜用一二三数字。武帝依议,改一元为建元,二元为元光,三元为元朔,四元为元狩,五元为元鼎。年号之设,实起于元鼎三年,后来史家依此迫称,所以武帝即位之初,便有年号。

  武帝自少喜读诗书,性好文学,自从即位,便下诏丞相、御史、列侯、郡守、诸侯相等,各举贤良方正直言极谏之士。

  其时广川国举董仲舒,淄川国举公孙弘,会稽郡举严助等,人数众多,齐集阙下。丞相卫绾知武帝意重儒术,遂奏称各地所举贤良,或有习申、商、韩非、苏秦、张仪之学者,未免淆乱国政,请皆罢归,武帝准奏。于是被举之人,尽属儒生。建元元年冬十月,武帝亲自发策,问以帝王为治之道,儒生对策者百余人,武帝逐一披览,觉董仲舒所对之策,与众不同,因复加策问两次。仲舒备陈国家治乱之由,天人感应之理,请武帝尊崇孔子,罢黜百家,设立学校,洋洋数千言,后世因称为“天人三策。”

  董仲舒乃广川温城人,少习《春秋》《公羊传》,景帝时官为博士,一意勤学,下帷讲读,不问外事,三年目不窥园,以此学问精博,从学弟子,日多一日。仲舒不能一概亲教,乃命弟子依次自相传授,有在门下受业多年,竟不得一见其面者。

  仲舒为人方正,进退举止,皆有礼节,一时学者咸尊敬之,称为大儒。至是被举为贤良,对策称旨,武帝命为江都相。此外严助亦得用为中大夫,公孙弘为博士。

  武帝心感仲舒之言,意欲大兴儒学,励精图治,因见丞相卫绾为人平常,并无学问,不能称职,是年六月,遂借事将卫绾免官。武帝欲就朝臣之中选择一人,代卫绾为丞相,看来看去,却属意到田蚡身上。

  说起田蚡,乃王太后同母之弟。王太后兄弟三人,长兄王信,景帝时已封为盖侯,生性嗜酒,平日又多过失;幼弟田胜,景帝时官至九卿,曾因犯罪下狱;独有田蚡,为人奸巧,口才便捷,也曾学习书史,为王太盾所爱。自从受封武安侯,便广招宾客,推荐名士,意在博取名誉,养成势力,图得大用。武帝因田蚡是他母舅,遇事多与商议。田蚡自己何曾有甚见解,便暗地请教一班宾客,替他筹画计策,回复武帝。武帝每多依从,于是朝廷所有设施,多出田蚡宾客之计,武帝不知,以为田蚡富有才干,甚加信任。如今意欲拜为丞相,忽又想起一人,此人资望胜过田蚡,即势力亦不在其下,武帝以此迟疑不决。

  欲知此人为谁,且听下回分解。

卷六十六"窦太后深怒儒生 万石君独严家教"

  话说武帝即位之后,虽然亲理政务,但因在位日浅,年纪尚少,一切用人行政,皆须禀承两宫太后,自己不得专决。王太后是他母亲,尚易说话,只有祖母窦太后,难于奉承。如今欲用田蚡为相,忽又想起一人,未免有些妨碍。此人是谁?原来即是窦婴。论起田蚡与窦婴,同是外戚,一为皇太后之弟,一为太皇太后之侄,彼此不相上下。但窦婴在当日朝廷中,算是著名的勋旧大臣,田蚡资格名望都远不及他,况景帝在时,窦太后久欲其侄为相,言过数次,无奈景帝不用。如今武帝若用田蚡不用窦婴,明是袒护母家,忘却祖母之亲,未免有拂太皇太后之意,以此迟疑不决。后又想起太尉一官,本与丞相平等,自七国平后,此官久废,不如复置太尉,二人同时并用,也觉公平。但谁为丞相,谁为太尉,一时尚未决定。此时却有一人,姓籍名福,常在田、窦两家为宾客,知得此种情形,因念彼此都是自己居停,必须用法调和二人地位,免得互相争竞,伤了感情。于是想得一法,来见田蚡道:“魏其侯尊贵已久,素为天下人望所归,今将军初次用事,名望较逊,主上若命将军为相,将军必须让与魏其。魏其为相,将军必为太尉,太尉与丞相,一体尊贵,将军又有让贤之名,岂非一举两得?”田蚡依言,便将此意告知王太后,太后转达武帝,武帝之意遂决,于是下诏拜窦婴为丞相,田蚡为太尉。

  窦婴与田蚡,素性皆好儒术,二人既为将相,遂一同推荐儒生二人,一为赵绾,一为王臧。武帝拜赵绾为御史大夫,王臧为郎中令。赵绾代人,王臧兰陵人,少时同事申公学诗。至是既得进用,遂建议仿照古制,设立明堂、辟雍,请武帝用安车蒲轮往聘其师申公到来,会议此事。窦太后素重黄老,见此举动,已是不喜。窦婴又想将朝政整顿一番,建议令列侯各自就国,一班宗室外戚,有行为不法者,立即举奏,除其属籍。

  当日外戚多为列侯,列侯也多娶公主,大都不愿就国。又恐窦婴举奏他过失,遂争向窦太后前,毁谤窦婴。窦太后愈加不悦,因此对于武帝所行政务,每多批驳阻止。赵绾见太皇太后从中作梗,以致建议之事不能进行,便向武帝奏道:“依礼妇人不预政事,陛下躬理万几,遇事当自由决断,臣请自今以后,不必向长乐宫奏事。”武帝听了,迟疑未决,却被窦太后闻知,心中大怒,遂仍用从前诛戮郅都手段,使人诬捏赵绾、王臧罪状。窦太后借此发怒,责备武帝道:“此二人明是欲学新垣平,汝年少无识,为其所欺。”武帝被责,只得将赵绾、王臧下狱讯办,二人在狱自杀,于是所有建议一律作罢,窦婴、田蚡也因此免职。

  先是窦婴拜相之命既下,籍福便来贺喜,因进言道:“君侯天性好善疾恶,如今善人称誉君侯,故得相位;然恶人尚多,亦将毁谤君侯。君侯若能兼容,方可长久;不然,恐不久便当被毁去官。”窦婴不听,谁知不出半年,竟应了籍福之语。

  窦太后既将。窦婴、田蚡免官,废去太尉,以柏至侯许昌为丞相,庄青翟为御史大夫,又用石建为郎中令,石庆为内史。

  建、庆二人,皆万石君石奋之子,石奋其先本系赵人,迁居河内。高祖二年,东击项羽,行过河内,石奋时年十五,为小吏,得侍高祖。高祖暇时,呼与言语,见其年纪虽小,一举一动,却甚恭敬可爱,高祖因问道:“汝家尚有何人?”石奋对道:“臣有母,不幸失明,有一姊,能弹琴瑟。”高祖又问道:“汝愿从我否?”石奋道:“情愿尽力。”高祖甚喜,遂召其姊为美人,以石奋为中涓,使掌管接受书信引见宾客之事。及高祖平定项羽,建都长安,便将石奋家属,移居长安城中戚里,以其姊为美人,算是帝王亲戚也。石奋为人,并无文学,一味恭敬谨慎,满朝官吏,无与为比。高祖崩后,历事惠帝、吕后、文帝,官至太中大夫。文帝时,太子太傅张相如免官,文帝命群臣公推一人继任,大众一同推举石奋,文帝遂拜石奋为太子太傅。及景帝即位,因石奋是他师傅,位列九卿,日近左右,心中畏其拘谨,乃将石奋调出为诸侯相。

  石奋生有四子,长子建,次子甲,三子乙,四子庆,并以孝顺驯谨,为人所称。当景帝时,官皆至二千石,景帝见了称叹道:“石君与四子,同为二千石,合计所食之禄,恰满万石,不料人臣贵宠,竟聚于一门。”遂下诏号石奋为万石君。至景帝末年,石奋告老家居,景帝命仍食上大夫之禄,每遇年节,随班入朝庆贺。石奋年纪虽老,恭敬如前,偶乘车出门,行经宫阙,必下车疾趋而过,遇见天子路过车马,必凭轼致敬。景帝或时遣人就其家中赐食,石奋亦必叩首拜受,然后进食,食时如在帝前,不敢怠慢。平日家庭之内,礼仪严肃,俨如朝廷,子孙出为小吏,遇休沐之日,归家谒见,万石君必穿朝服,然后见之;与子孙言语,不称其名;子孙年稍长,可以戴冠者,终日侍立一旁,不敢脱冠。遇有过失,万石君并不责骂,但自己不就正座,到了食时,对案不食,家人见此情形,便知是有人犯过,尽皆惶恐,彼此自相责备,究出犯过之人,托长辈带领向万石君肉袒谢罪,深自悔改,万石君方始恕之。因此一家之内,遵其教化,下至儿童奴仆,皆知谨慎。若遇亲族丧事,万石君哀戚尽礼,子孙亦能依照而行。天下之人无不称赞万石君家门孝谨,虽齐鲁儒生讲究躬行实践之人,亦自以为不及。

  此次王臧下狱自杀,郎中令缺出,需人补授,窦太后记起万石君,因说道:“儒生平时满口仁义道德,到得行事,往往与言不符。今万石君一家,并不研究文学,看他为人处世,却是脚踏实地,可见凡事不在多言。”遂下诏拜万石君长子石建为郎中令,少子石庆为内史。石建此时年届六旬,须发尽白。

  万石君已是八十余岁,却尚健全无玻石建虽然官高年老,事父一如往日。每隔五日回家休沐,见过万石君,退入旁屋,窃问侍者,取出万石君近身所穿衣裤,持向近墙沟边,亲自洗涤洁净,仍悄悄交与侍者。石建因恐他人洗得不净,所以必须自己动手;又恐被万石君得知,心中不安,独自躲在一旁,背地行事。似此体贴亲心,无微不至,在万石君诸子之中,算是第一孝顺。

  石建不但孝行第一,即谨慎亦算第一。自为郎中令,管理宫内事务。一日,因事写成奏章,奏闻武帝。武帝阅毕,仍行发回。石建又将自己奏章复看一遍,忽然看到马字,十分惊恐。

  心想马字下面一弯,是个马尾,连着四点,算是马足,共有五画。如今只写四画,少却一画”不能成字,定被主上看出,责问起来,便要死了,如何是好,因此惶急异常。后见武帝并未提起此事,方始放心。以后遇事,自然愈加注意。但凡人谨慎太过,往往变成畏儒,石建却不如此。他见事有应直言者,便乘间屏退左右,向武帝痛切言之。及至大廷广众之间,反似不能言者。武帝知其忠实,特加礼待。

  至石庆,孝谨虽不及其兄,比起平人也就远过。当日万石君由戚里移居陵里,石庆身为内史,每遇出行回到里门,仍照例下车步行而入。一日偶因酒醉,忘却下车,一直坐到家中,却被万石君闻知,不肯进食。石庆吓得酒都醒了,连忙托人说情,自己肉袒俯伏请罪。万石君因石庆失礼乡里,气得利害,仍自置之不理。石建见父亲怒气不解,便带领全家兄弟子侄,一齐肉袒,替石庆求情。万石君却不过大众情面,方对石庆冷笑说道:“内史自是贵人,入得里巷,里中尊长,各皆走避,内史安然坐在车中不动,在理固应如此。”石庆被责,不敢出声,过了片刻,万石君方命其退去。从此石庆及诸子孙等,一到里门,便跳下车,步行回家。后来石庆由内史调为太仆,常替武帝御车。一日武帝坐在车上,忽想试他一试,遂骤然问道:“车中共有几马?”石庆却不即对答,用手举起马鞭,将马逐一数过,方才举手答道:“六马。”石庆在兄弟之中,性情最为轻率,尚且如此,可见万石君家教之严,连窦太后、武帝都十分佩服。

  万石君直至武帝元朔五年始卒,寿九十六。石建年已七十余,居丧哭泣甚哀,年余亦死。惟石庆竟位至丞相,此是后话。

  欲知当日情形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卷六十七"严助奉诏定远方 闽越杀王奉汉令"

  话说当日窦婴与田蚡同时免官,皆以列侯家居,自表面观之,二人失意正复相等,然而内中情形,却大不相同。窦婴生性不善趋时,全借窦太后为泰山之靠。今既触怒窦太后,将他疏远,平时罕得进见,遇事不与商议,即使偶然进言,亦不见听。名为外戚,并无一毫势力。田蚡虽亦为窦太后所不喜,尚有王太后可以倚赖,况论起戚谊,算是武帝母舅,比窦婴亦自较亲,故罢官之后,仍然得势,常在武帝左右,言事每多听从,田蚡以此日加骄横。

  一日,忽报闽越王郢,发兵攻击东瓯,东瓯遣人前来告急。

  武帝因问田蚡,应否发兵救之。田蚡对道:“越人自相攻击,本其常事,不足劳中国往救。况越地当秦时已弃之,不属中国,尽可置之不理。”时严助在旁,闻言即诘问田蚡道:“越地本我属国,今为邻国所困,特来告急,朝廷置之不救,将何以服万国?若谓为秦所弃,则秦连咸阳亦皆弃之,何况于越?今所论者,在吾力能救与否耳。”田蚡被驳,无言退去。

  原来严助自从对策被擢为中大夫,常在武帝左右,甚得宠幸,如今数言驳倒田蚡。武帝听了,点首称善,遂对严助道:“太尉不足与计,今决意往救东瓯,但吾新即位,不欲便出虎符,向郡国发兵,惊动天下人耳目。汝可持节前往会稽郡,命郡守发兵往救。”严助奉命起行,到了会稽,传武帝之诏,令其发兵。郡守见严助并无虎符为验,意欲依法拒绝,正在迟疑不决。严助知得郡守意思,心恐误了使命,忽想起自己持节出使,例许专杀,遂故意发怒,斩一司马示威。一面将武帝不发虎符之意告知郡守,郡守方才悚然听命。克日调齐兵队,由严助带领出发。

  说起闽越与东瓯,皆是蛮夷。秦时曾以其地为闽中郡,与南越通称为百越。及汉定天下,高祖立故闽越君长无诸为闽越王,建都冶县;惠帝又立摇为东海王,建都东瓯。两国境土相连,其地势东南近海,西接南越,西北与汉会稽、豫章二郡交界。交界之处,皆是高滩峻岭,道路难行。加以地气暑泾,不便行军,如今严助欲救东瓯,特改由海道前往。

  闽越王无诸与东海王摇,同为越王勾践之后,本属一族。

  先是七国反时,吴王刘濞兵败,走至丹徒,被东瓯人诱杀。太子刘驹,逃入闽越,心怨东瓯,欲借闽越之兵,报复父仇。日夜进劝王郢,吞并东瓯。王郢听从其计,遂于建元三年起兵往攻东瓯。王郢心想道路险远,汉兵未必来救,量着东瓯国小,无力抵御,定可破灭。及闻严助竟由海道进兵,心中恐惧,连忙将兵退回本国。

  当日严助带领军队,乘坐战舰,浮海南下,到了东瓯。东瓯王出迎,严助问知闽越早巳退兵,地方安静无事,甚是欢喜。

  暗想闽越畏我声威,此来不战而定,已算出于意料之外。论理本应进兵闽越,讨其擅攻邻国之罪。但恐他未必肯服,万一出兵抵拒,我兵不能取胜,以致损失国威,反为不美。不如趁此收场,免得画蛇添足。严助想定,遂传令班师,仍由海道回国。

  东瓯王见严助就此退兵,并不向闽越声讨其罪,默计我与闽越已结仇隙,不久必又来攻。若屡向汉廷告急,也觉厌烦。

  况汉兵远道来救,或恐缓不及事,一旦被其破灭,举国人民,不遭杀戮,亦被掳掠成为奴隶。似此提心吊胆,日夜不安,不如弃了国家,迁往内地,尚得保全生命,安居过日。于是将此意告知严助,严助奏闻武帝,允其所请。遂将东瓯全国人众,移到江淮之间,拨与土地居祝闽越王郢,自从收兵回国,惟恐汉兵来讨,过了一时,闻说严助班师,又闻东瓯全国内徙,现在其地空虚,王郢大喜,急将人民移往居住,于是不费一兵,不折一矢,竟完全将东瓯占领。

  闽越王郢既得东瓯,贪心不足,又想吞并南越。到了建元六年,复兴兵往攻南越。南越王胡遣人上书告急,其书道:两粤俱为藩臣,毋擅兴兵相攻击。今东粤檀兴兵侵臣不敢兴兵,唯天子诏之。

  武帝览书,深嘉南越王能守职遵约。即下诏命大行王恢、大司农韩安国为将军,各率兵队,一由豫章,一由会稽,两路合攻闽越,讨其背约之罪。闽越王郢闻知汉兵来讨,遣兵据守险阻,预备抵抗。却有闽越王之弟余善,见事势不妙,遂暗地与宗族密议道:“今王未曾请命天子,擅自发兵攻击邻国,以致天子兴师来讨。汉兵既众且强,即使侥幸被我战胜,以后必然更来,直至灭国乃止。为今之计,不如杀王以谢天子。天子若肯就此罢兵,我国固得保全,倘仍不允,然后与战,战复不胜,再逃入海。吾计如此,不知众意若何?”众人闻说,同声称善。于是余善遣人将王郢刺死,割下首级,送到王恢军前,请求罢兵。王恢道:“我此来本为讨王,今不战而得王头,乃是莫大利益。”遂顿兵不进,使人将此事通知韩安国,一面遣使奉闽越王之头,驰驿报闻武帝。武帝下诏两将,命其班师。

  又查得此次闽越兴兵,独有无诸之孙繇君丑,并不预谋,乃立丑为闽繇王。谁知余善自从刺死王郢,威行国中,人民多服,居然自立为王,繇王不能制止。后为武帝所闻,心想单为余善一人,犯不着起兵往讨,且念其有功未赏,遂下诏立余善为东粤王,与繇王同居一国。

  武帝既平闽越,遂遣严助前往南越,告知此事,并谕意南越王胡,令其入朝。南越王胡闻诏,顿首谢道:“天子乃幸兴兵诛闽越,臣虽死无以报德,谨遣太子婴齐入京宿卫。”又对严助道:“小国新遭兵火,应请使者先行,胡不日束装就道。”严助既去,南越大臣谏阻赵胡道:“先王有言,奉事天子,但求不至失礼,不可为好言所诱,便行入朝。入朝之后,不得复归,必至亡国。”赵胡见说,遂称病不肯入见。先是淮南王刘安,闻武帝征讨闽越,上书谏阻。武帝虽然不听,却念他是一番好意。此次严助由南越奉使回京,武帝命其顺路前至淮南,告知平定闽越之事。严助由淮南回京,备述淮南王刘安闻言顿首谢过。武帝大悦,因问严助意中何欲,严助对道:“愿为会稽太守。”武帝遂拜严助为会稽太守。

  当日武帝招求文学之士,严助最为先进,此外尚有东方朔、司马相如、枚皋、吾丘寿王、主父偃、朱买臣、徐乐、严安、终军、胶仓、庄葱奇诸人,陆续进用。就中最得亲近者,为严助、东方朔、司马相如、枚皋等。未知东方朔等为人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卷六十八"东方生诣阙上书 金马门佯狂避世"

  话说东方朔字曼倩,乃平原厌次人,少时好读书,博览传记。适值武帝即位,下诏举贤良方正文学才力之士,待以不次之位。一时人士闻风,皆欲趁此取得功名富贵。但恨无人荐举,只得自来长安,诣阙上书,效那毛遂自荐,希冀进用。诸如此类,不下数千人。所上之书,武帝皆亲自披览,言不可采者,即罢令归家。东方朔亦随众观光,来了长安,直到公车司马门上书。当日上书,例用奏牍。奏牍系以竹削成,如今之竹简。

  在常人上书,不过用它数个,极多用至十余个、百余个,也就罢了。偏是此位曼倩先生,所上之书,却与众人大不相同,一连用了三千个奏牍。也不知他向何处搜寻许多言语,更破费几多时日,方才写成。放在阙上,竟有一大堆。那管理上书之公车令见了,人人吐舌,都道古今少有,莫非他将世间各种书籍,尽数抄写上来,不然那得许多话说。但无论如何,只得照例收受。于是东来一人,西来一个,更莫想独力将它举起。后来却是两个公车令,费尽力量,一同将它扛进。武帝看见,也觉诧异,便放在宫中,慢慢阅看。看到歇时,便就书上做个符号,留待次日续看,一直过了两个月,方才看完。读者若问东方朔书中所言何事,无奈其书不传。纵使传到现在,似此连篇累牍,也难详载,如今但就书中自叙履历一段,录之如下:臣朔少失父母,长养兄嫂,年十二学书,三冬文史足用;十五学击剑;十六学诗书,诵二十二万言;十九学孙吴兵法,战阵之具,钲鼓之教,亦诵二十二万言。凡臣朔固已诵四十四万言,又常服子路之言。臣朔年二十二,长九尺三寸,目若悬珠,齿若编贝,勇若孟贲,捷若庆忌,廉若鲍叔,信若尾生,若此可以为天子大臣矣。臣朔昧死再拜以闻。

  武帝看毕,心中大奇其人,遂命其待诏公车。东方朔在公车门待诏,过了一时,不见动静,知得武帝事忙,将他忘记。

  似此俸禄微薄,不敷用度,未奉诏命,又不得人见,如何是好?

  东方朔却想得一策,来寻侏儒。

  当时选取一班矮人,教以戏剧,备天子娱乐之用,号为侏儒。东方朔一见侏儒,装出惊慌情状,连忙说道:“主上以为汝辈毫无用处,耕田作工,固不如人;临众居官,不能治民;从军杀敌,不任兵事;无益于国,徒费衣食,今欲尽杀汝辈。

  我怜汝等无辜被戮,闻此消息,特来通知。”侏儒听说,信以为真,一众吓得相聚啼泣。东方朔见他们入了圈套,遂又慢慢说道:“我今教汝一法,待得主上车驾行过此处,汝等一齐拦住即头请罪,可保无事。”侏儒同声应诺,齐向东方朔道谢。

  东方朔别了侏儒,出到门外,忍不住一路大笑而去。

  不过数日,武帝车驾出行,果由侏儒门外经过。一班侏儒,依东方朔所教,俯伏道旁,连连叩首,同声号哭。武帝见了,大为诧异;问是何故。侏儒对道:“闻东方朔言,主上欲尽诛臣等,故来恳恩饶恕。”武帝闻言,知是东方朔生事,卖弄他的本领,即遣人将东方朔召到,问道:“何事妄言恐吓侏儒?”东方朔见问,对道:“臣朔今日生亦言,死亦言。侏儒身长三尺余,俸食粟一囊,钱二百四十;臣朔身长九尺余,俸食亦粟一囊,钱二百四;侏儒饱欲死,臣朔饥欲死,臣言可用,幸异其礼;不可用,罢之归家,勿使但留长安索米。”武帝听说大笑,乃命东方朔待诏金马门。金马门乃宦者署门,本在宫中,东方朔遂稍得与武帝亲近。

  武帝一日聚集许多术士,令其射覆。武帝自置守宫于盂下,使诸人射之,皆不能中。东方朔在旁见了,不觉技痒,走上前来,自言道:“臣曾读《易经》,请试射之。”武帝许诺。东方朔遂用蓍草布成一卦,说道:“臣以为龙又无角,谓之为蛇又有足,跂跂脉脉善缘壁,是非守宫即蜥蝎。”武帝见东方朔射中,口中称善,命左右赐帛十匹,又置他物使射。东方朔连中几次,皆得受赏。旁有倡人郭舍人,素得武帝宠幸,生性诙谐,言语敏捷。尤善为技壶之戏,以竹为矢”每投必中。且有一种绝技,先投一矢于壶中,随后再投一矢,能将前矢激出,仍回手中。如是又投又激,一连百余次,自号其矢为骁。每在武帝前投壶,常受金帛之赐。今见东方朔射复连中,得了许多赏赐,心中不服,便对武帝道:“东方朔不过侥幸得中,并非实有本领。臣请使朔再射,朔若能中,臣愿笞责百下;朔不能中,臣当赐帛。”武帝应允。郭舍人遂暗取一物藏在盆下,使东方朔射之。东方朔仍前布卦毕,且不明言,故意含胡说道:“此是窭数。”郭舍人见说,拍手笑道:“臣早料定朔不能中,如今果然。”东方朔见郭舍人正在高兴,遂从容说出道:“生肉为脍,干肉为脯,着树为寄生,盆下为窭数。”武帝闻言,遂命开盆一看,果是树上寄生,郭舍人无言服输。武帝便命倡监。将郭舍人笞责一百。郭舍人被打,连声呼痛,东方朔甚是得意,遂对着他嘲笑道:“口无毛,声謷謷,尻益高。”郭舍人听了,不胜气愤,向武帝道:“东方朔胆敢骂辱天子从官,罪当弃市。”武帝问东方朔道:“何故将他骂辱?”东方朔道:“臣非敢骂他,乃与他说谜语耳。”武帝道:“所说是何谜语?”东方朔道:“口无毛者,狗窦也;声嗷嗷者,鸟哺彀也;尻益高者,鹤俯啄也。”郭舍人知东方朔明是笑他,今被主上诘问,故意托词解免。自想平空受责,又被耻笑,心中不甘,遂对武帝道:“臣请也为谜语问朔,朔若不知,亦当受责。”于是信口乱唱道:“令壶龃,老柏涂,伊优亚。(犭示)吽牙。”

  东方朔答道:“令者命也,壶者所以盛也,龃者齿不正也。老者人所敬也,柏者鬼之廷也,涂者渐洳径也。伊优亚者辞未定也,(犭示)吽牙者两犬争也。”郭舍人有问,东方朔应声即对,变化无穷,莫能诘难,左右皆大惊,由是遂得武帝爱幸,拜为郎官。东方朔既为郎官,常侍武帝左右。武帝每当无事之时,便召东方朔近前,与之谈论。东方朔谐谑百出,引得武帝笑乐,时常赐以酒食。东方朔在武帝面前食毕,见案上尚有余肉,便一块一块,悉数揣在怀中,汤汁淋漓污满襟袖。武帝又时赐以钱帛,东方朔双手捧持不下,便将它束作一捆,用担荷在肩上,一径归家。众人见了,无不嗤笑,东方朔全然不顾。

  东方朔既得许多赏赐,遂在长安拣择美貌女子,娶之为妻,娶了许久,觉得讨厌,便又弃去,再行别娶。大约每隔年余,必换一妻,似此也不知几次。所赐钱帛,都消费在妇女身上。

  同事郎宫,大半呼之为狂人。事为武帝所闻,对左右道:“东方朔若无此等行径,汝辈安能及之。”

  一日,东方朔在殿中闲行,有一郎官向之问道:“人皆以先生为狂,先生自谓为何?”东方朔答道:“吾乃避世之人,古人避世于深山之中,吾却避世于宫殿之间。”于是每到酒酣,便据地唱歌道:陆沉于俗,避世金马门。宫殿中可以避世全身,何必深山之中、蒿芦之下?

  东方朔生平笑话甚多,不能尽述,却有一事,传播千古,作为美谈。未知此事为何,且听下回分解。

卷六十九"东方割肉遗细君 相如弹琴挑卓女"

  话说一日正值三伏,天气炎热,武帝念起一班从官,侍奉劳苦,饬令大官丞,各赐以肉。有司遂将应赐之肉,陈列殿中,专待大官丞到来,宣诏分给。

  东方朔在旁,看见赐肉,早巳垂涎,满望立刻受赐,持肉归家,与妇女大嚼一顿。偏是等候许久,大官丞仍自不来。再看时候已是过午,日影渐渐西斜,东方朔等得不耐烦,便大踏步直走向前,拔出佩剑将肉割下一大块来,对着同官说道:“伏日须要早归,我请就此受赐罢了。”说毕怀了肉摇摆而去。

  众人看见,忍不住一齐大笑。及至大官丞到来,宣诏分给,单单不见东方朔,问起情由,众人告知其事,大官丞便来奏知武帝。

  次日,东方朔入宫,武帝一见问道:“昨日先生不待诏命,割肉而去,是何道理?”东方朔被问,免冠俯伏谢罪。武帝道:“先生起立,自责一番。”东方朔再拜起立,正色自责道:“朔来朔来,受赐不待诏,何无礼也?拔剑割肉,一何壮也?割之不多,又何廉也?归遗细君,又何仁也?”武帝听了,鼓掌笑道:“吾使先生自责,乃反自赞。”遂命左右再赐以酒一石,肉百斤。东方朔欢喜拜谢而去。

  一日武帝偶坐宫中,忽得一篇《子虚赋》,读之称善,但不知何人所作,因叹说道:“朕偏不得与此人同时。”旁有狗监蜀人杨得意进前说道:“臣邑人司马相如,自言曾为此赋。”武帝听说惊喜,即遣人往召司马相如。说起司马相如字长卿,乃蜀郡成都人,擅长文学,但有口吃之病,难于言语。自少为父母所钟爱,小名号为犬子。及年长,慕战国蔺相如之为人,因名相如。时文翁为蜀郡太守,见相如生性聪俊,命往长安受读经书,学成回蜀教授。后事景帝为郎,渐擢为武骑常侍。相如性喜著作,偏遇景帝不好词赋,命为武官,心甚不愿。恰值梁孝王来朝,随带邹阳、枚乘、严忌诸人,相如与诸人相见,彼此谈论,甚是相得。不久遂谢病免官,来游梁国。孝王以礼对待,命与诸人同居,相如与诸人日常无事,各借文词倡和,消遣光阴,因此遂著成子虚之赋。

  及梁孝王死后,相如归到成都。家中清贫,又无事业可做,因想起友人王吉,现为临邛县令。记得当年临别之时,王吉曾说道:“长卿如果宦游不遂,可来找我。”如今飘泊一身,又无家室,何不前往依之?相如想定,便将家中所余田产,悉数变卖得钱,用一半置备行装,一半留为盘费,即日起程前往临邛。王吉闻得相如到了,自出迎接,便留相如住在都亭。二人久别重逢,自然欢喜,王吉问起相如近日景况,相如一一告知。

  王吉见故人如此落泊,必须替他想法,因筹得一计,密与相如说知。相如允诺。

  于是王吉假作十分恭敬,每日一早亲到都亭,来向相如问安。初时相如尚出来相见,过了数日,王吉来时,相如故意称病,命仆人辞绝不见。王吉仍自日日到来,不敢怠慢。本地人民,见此情形,都道县令来了一位贵客。此信传到一班富人耳中,也不知此客具有何等势力,能使县令如此尊重,不免心生势利,意欲前来结交。

  原来临邛地方,素多富人,就中以卓王孙为第一户。卓王孙先世本是赵人,因得铁矿,开炉冶铸,由此起家致富。至秦灭赵国,卓氏全家被掳,迁往蜀地,所有家产,皆遭没收。卓氏夫妻二人,自己推辇而行,到了葭萌地方。其时同迁之人甚多,也有身边藏有钱财者,因见蜀道险恶难行,便将钱买嘱押送官吏,求其安置近处。官吏得了贿赂,即命其就葭萌居住,只有卓氏却不肯依照众人行事。他夫妻二人暗地商议道:“此地狭小,土质硗保吾闻岷山之下,土地甚肥,下有蹲鸱,至死不饥。且其民勤于工作,交易便利,吾等当往其地居住。”

  于是卓氏反求官吏,迁居远处。官吏遂将卓氏安置临邛。卓氏大喜。只因临邛亦有铁山,于是采铁制造,重兴世业。又往来滇蜀一带,贩运货物,获利甚多。不久成为巨富,所畜家僮至八百人,池台苑囿射猎之乐,俨如国君。又有程郑系由山东迁来,亦以鼓铸为业,与西南夷贸易,家僮亦有数百人,其事几与卓氏相等。

  当日卓王孙、程郑等闻此消息,相聚议道:“县令现有贵客,我等理当备酒邀请,以尽东道之谊,并请县令作陪。”诸人择定日期,就卓王孙家中宴会。说起富家举动素来阔绰,今因邀请贵客,格外铺张。先期悬灯结彩,陈设一新,却内中惊动了一个人。此人即卓王孙之女,名文君,年才十七岁,出嫁不久,即丧其夫,回到母家。文君生得美貌非常,眉色如望远山,脸际常若芙蓉,肌肤柔滑如脂,生性放诞风流。可惜年少守寡,虽然衣食富足,终觉辜负青春。其父也想替她另行择配,但是当地子弟,并无一人能中文君之意,以此耽搁下来。文君自己却暗地留心,意在择人而事。当日闻得父亲宴请贵客,不觉心动,便想出来偷看。

  到了是日,卓王孙一早起来,整肃衣冠,出外候客,使人分头催请,一班宾客,陆续到齐,共有百余人。过了许久,临邛县令王吉亦到,大众专候司马相如一人。此时已是日午,酒筵久已齐备,卓王孙一再遣人催请,司马相如托词有病,辞谢不来。王吉不敢先行入席,只得亲自乘车来迎相如。又过许久,方将相如请至。众见相如十分难请,此次似乎却不过县令情面,勉强一来应酬,也要看他是何等样人。及至望见风采,一座之人,尽皆倾仰。此时卓文君早巳立在户侧,定睛窃看,见相如人品清秀,举止闲雅。又观车马仆从,亦甚美丽雍容,觉得本地寻不出此种人物,心中爱慕不舍。一时看得忘情,不觉露出自己面目,却被相如一眼瞧见。

  此时外面饮到酒酣,王吉知相如善于弹琴,蓄有一琴,名为“绿绮缘”,如今带在车上,便命左右取至。王吉亲自捧到相如面前说道:“闻长卿素性喜琴,望弹数曲以自娱乐。”相如推辞不过,遂弹了一两曲。一班座客,但听音调悠扬,便皆鼓掌称善,何曾知得琴中之意,独有卓文君素喜音乐,深谙律吕。见相如弹琴指法甚精,又闻所弹曲调,语语关切到自己身上,暗自点头会意。原来相如因见文君貌美,十分倾慕,便将心事写入琴中以挑之,当下所弹之曲,名为《凤求凰》。其辞道:凤兮凤兮归故乡,邀游四海求其凰。有一艳女在此堂,室迩人遐毒我肠,何由交接为鸳鸯?

  凤兮凤兮从凰楼,得托子尾永为妃。交情通体必和谐,中夜相从别有谁?

  文君听得眉飞色舞,忽地划然一声,琴声顿止,方才醒了回来。不消片刻,酒阑席歌,相如起身告别,众客纷纷散去。

  文君独自回到内室,心中惘惘如有所失,暗想道,似此风流儒雅,世间男子,能得几个?我正宜托以终身,不可当面错过。

  但是我虽有意于他,恐他未必有意于我,方才听他琴调,虽然情意缠绵,安知他意中非别有所属?况他与我素昧生平,异地初来,何以便知有我?我今费尽心思,如何设法使他知得?文君独自沉思,正在出神,忽有一人慌慌张张走入房来,却把文君吓了一跳。欲知来者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卷七十"效鸾凰文君私奔 脱鹔鹴相如贳酒"

  话说卓文君独自胡思乱想,忽有一人仓皇走入,文君出其不意,吃了一惊,举头一看,却是自己身边一个侍儿。文君正待开言责备,那侍者见房内无人,便走近前来,附着文君耳边说道:“适才外边请客,异常热闹,我也随众前往观看。见那首座一位客人,晶貌清秀,又会弹琴,甚是好听。问了旁人,方知他名叫司马相如,我正在看得高兴,却被家僮唤到门外,说是有人寻我说话。我见其人,却不认得,其人自言系奉主人之命,给我许多赏赐,托我密向娘子道达仰慕之意。我问他主人姓名,原来就是首座之客。我又问他主人家世,据他说主人住在成都,家中并无妻室子女。据我看来,此人才貌双全,也曾做过官吏,又兼衣装华美,举动阔绰,谅来家道不至贫穷。

  今既有意仰慕娘子,若得成了亲事,真是一双佳偶,不知娘子意下如何。”文君听了,口中默然无语,心中却着实欢喜,喜的是司马相如果然有意于我,我今决计从他,但如何方能成就此事?若等他托人前来向我父亲说亲,固是正当办法;所虑者,万一父亲竟将他辞绝,弄得两下决裂,反为不美,此事如何是好?

  文君辗转寻思,并无方法,末后想来想去,只有自出主意,随他逃走,最为简捷。又想起琴调末句道:“中夜相从别有谁?”明是叫我夜间到他馆舍更无人知之意,事不宜迟,只在今夜前往便了。文君此时已被爱情驱使,也顾不得许多,一到晚间,吃过晚饭,命侍儿出外,悄悄备了车马,只说是往访亲戚。自己瞒过家中众人,暗地出来上车,吩咐御者加鞭前往都亭。不消片刻,早已到了。文君便命车马回去,自己直入馆舍,来见相如。相如一见文君黑夜到来,又惊又喜,待到天明,遂一同乘车,离了临邛,驰归成都。

  原来相如种种做作,都是王吉之计。王吉因见相如贫穷,未曾娶妻,性又不乐仕进,惟有做了富家女婿,既有家室,又有钱财,方为一举两得。但本地富人虽多,大都心存势利,若使知得相如,家贫无业,岂肯将女许他?因念此等势利之人,惟有势利方能动他。好在相如新来做客,彼辈无从窥破底蕴,遂想得此计,自己假作恭敬,每日往拜相如。又使相如托病不见,装出那高不可攀的身分。使卓王孙、程郑等见了,十分仰慕,自然要来结交。相如才貌,又可倾动众人,彼辈见了,必能中意,然后自己从中替他说合,方可成事。此原是王吉替故人打算一片的好意,谁知相如席间窥见文君,便将琴声勾引,又用重赏买通文君侍儿,转达己意。文君一时情急,竟等不得托人说媒,夤夜私奔,二人挟同逃走,及至王吉闻知,见事已至此,只得由他罢了。

  当时文君逃走,卓氏家中大众,全然不知。只因富家大族,房屋广大,人口众多,各人但料理自己之事,无暇顾及他人,便有一二个人知得文君出门,还道她往访亲戚,不久便可回家,谁人料到她会逃走?所以全不在意。直至次日大家起来,彼此见面,问起文君,方知不在家中。遣人到处寻觅,全无踪影。

  末后究问侍儿及御者,始知前往都亭。急到都亭问时,连司马相如都已不见,方悟是随他逃走。此时相如与文君已动身大半日了。卓王孙闻说女儿随人私奔,直气得饮食不能下咽。欲遣人追赶,料得相去已远,万难赶上。纵使追回,然两情既然相属,终必更逃,于事有何益处?若待告到官府,擒拿惩治,眼看得相如是县令故人,必加袒庇。况此事经官,闹到通国皆知,自己愈觉出丑,只得忍气吞声,反吩咐家人不许在外张扬,免被他人议论。谁知喧扰半日,弄得亲戚朋友,早巳周知,陆续到来解劝。过了一时,打听得相如与文君住在成都,光景甚是为难,便有人劝卓王孙道:“文君虽然做错了事,终是自己女儿,她既愿从相如,相如便是汝女婿,何妨分给钱财,作为嫁资,免得她落泊过日。”卓王孙听说大怒道:“养女不肖,至于如此,我不忍将她杀死,已算便宜。若论家财,我是一钱不给。”众人说了数次,卓王孙始终不肯。

  文君自随相加,回到成都。入得家中一看,原来只有破屋数间,除却四壁之外,更无一物。文君先前以为相如服装华美,家道虽非殷富,定然有些田产,可以安坐过日,谁知竟是空无所有,未免失望。又追悔自己临行仓促,不曾将细软物件,多收拾些带来。事已至此,也就无法,只得将随身插戴金珠首饰,变卖数件,置备日用物件,暂度目前。相如自得文君为伴,暇时偶尔著书作文,远胜从前那种寂寞。惟是终日坐在家中,无所事事,只有出款,并无入款。自古道坐食山空,不消几日,文君带来物件,变卖将荆相如一向贫穷度日,尚不觉得困苦,只有文君自少生长朱门,锦衣玉食,安坐享受,何曾领略贫家苦况?如今对着粗茶淡饭,已是食不下咽,更兼无人使用,炊爨洗涤,事事躬亲,愈加劳苦。又虑到将来钱财用尽,便要入了饿乡,如何是好?因此郁郁不乐,不免蹙残眉黛,瘦损花容。

  相如见文君憔悴非常,心中愈加怜惜,便不时弹琴替她解闷。

  一日,相如与文君枯坐相对,甚是无聊。相如默念文君娇养已惯,自到我家,不曾得过快乐日子,都是为我所累,想起来实在对她不祝今日无事,不如买些酒肴,与她作乐一番。

  但是身边并无一钱,如何觅得一醉?此席又系自己作东,不便向文君开口。想到无法,只有自己身上所穿一件鹔鹴颇值几文。

  现在天气尚不甚冷,将他抵押些钱,暂博她目前快乐。而且我二人成亲以来,未尝饮过合欢酒,不如趁此补足,便当是洞房花烛燕尔新婚,以后如何,且不管他。相如想定主意,也不告知文君,独自走到市上,寻了一家酒店。那店主人名为阳昌,乃是相如素识,相如走入店中,便将身上皮裘脱下,交与阳昌,作为抵押品,向他赊取美酒两瓶,肴馔数品。不消片刻,酒肴端整,店小二挑着,跟随相如送到家中,遂一一取出,排列案上。相如打发店小二回去,自请文君前来饮酒。文君问起情由,相如方才告知。文君只得出来与相如对坐饮酒。相如一心欲买文君欢喜,谁知饮到半酣,反触动文君心事,想起眼前家景落泊,度日艰难,不由得一阵心酸,低了头抱着颈项,那两行眼泪,便如断线珍珠,扑扑簌簌堕了下来,襟袖都被沾湿。

  相如见此情形,吃了一惊,连忙安慰道:“好好饮酒,何苦又想心事?”文君含悲说道:“我想起自己生平,家中何等富足,每遇高兴时,要吃要喝,不要拿出现钱,只须吩咐一声,立时买好,捧到面前,尽情享用。不想如今连到吃喝都无现钱,竟累汝脱下皮裘来抵押,叫我如何吃得下去?”说到此处,哽咽不能成声。停了片刻,文君又说道:“我预算用度不久罄尽,更无别物可以典卖,终不成坐而待毙。据我意见,不管好歹,再到临邛住下,便作是父亲不肯周济,我尚有兄弟姊妹,向他借些钱财,也可过活,何至自苦如此?”相如听了,心想,我设计引诱文君,害她到来受苦,偏是卓王孙不顾父女之情,不肯分给钱财,料他也是一时气极,所以置之不理。现在事隔数月,想他气已渐平,我与文君便再回临邛,谅他也不至与我二人为难。纵使为难,现有县令王吉,是我故人,自然暗中做我护符,也不怕他。惟是依着文君打算,借贷为生,亦非善策,必须弄他一笔钱财到手,方可遂意。因又念道,大凡富人最顾体面,他所以深怒文君,也因是越礼私奔,伤了他的体面,在他意中原想不认父女之亲,但自外人观之,文君终是他的女儿。

  如今迫到无路可走,一不做,二不休,索性从重玷辱他一番,管教他自己情愿将钱奉送,遮掩门面。相如沉思半晌,忽得一策,便与文君说知。文君点头应允。二人计议已定,重将酒肴吃了,收拾安寝,一宵无话。到了次日,相如与文君收拾行装,仍坐原来车马,前向临邛而去。欲知此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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