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全集·译文序跋集

     著书立意乃赠花于人之举,然万卷书亦由人力而为,非尽善尽美处还盼见谅 !

                     —— 华辀远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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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别》译者附记

  《少年别》的作者P.巴罗哈,在读者已经不是一个陌生人,这里无须再来绍介了。这作品,也是日本笠井镇夫选译的《山民牧唱》中的一篇,是用戏剧似的形式来写的新样式的小说,作者常常应用的;但也曾在舞台上实演过。因为这一种形式的小说,中国还不多见,所以就译了出来,算是献给读者的一种参考品。

  Adios a La Bohemia是它的原名,要译得诚实,恐怕应该是《波希米亚者流〔2〕的离别》的。但这已经是重译了,就是文字,也不知道究竟和原作有怎么天差地远,因此索性采用了日译本的改题,谓之《少年别》,也很像中国的诗题。

  地点是西班牙的京城玛德里(Madrid),事情很简单,不过写着先前满是幻想,后来终于幻灭的文艺青年们的结局;而新的却又在发生起来,大家在咖啡馆里发着和他们的前辈先生相仿的议论,那么,将来也就可想而知了。译者寡闻,先前是只听说巴黎有这样的一群文艺家的,待到看过这一篇,才知道西班牙原来也有,而且言动也和巴黎的差不多。

  【注解】

  〔1〕本篇连同《少年别》的译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五年二月《译文》月刊第一卷第六期,署张禄如译。一九三八年《山民牧唱》编入《鲁迅全集》时,本篇未收。

  〔2〕波希米亚者流 波希米亚,原是日耳曼语对捷克地区的称呼。这里的波希米亚者流,指流浪者、放浪者。

《促狭鬼..." 《促狭鬼莱哥羌台奇》译者附记

  北阿·巴罗哈(Pio Baroja y Nessi)以一八七二年十二月生于西班牙之圣舍跋斯丁市,和法国境相近。他是医生,但也是作家,与伊本涅支(Vincent Ibanez)齐名。作品已有四十种,大半是小说,且多长篇,称为杰作者,大抵属于这一类。他那连续发表的《一个活动家的记录》,早就印行到第十三编。

  这里的一篇是从日本笠井镇夫选译的短篇集《跋司珂牧歌调》里重译出来的。跋司珂(Vasco)者,是古来就位在西班牙和法兰西之间的比莱纳(Pyrenees)山脉两侧的大家看作“世界之谜”的民族,如作者所说,那性质是“正经,沉默,不愿说诳”,然而一面也爱说废话,傲慢,装阔,讨厌,善于空想和做梦;巴罗哈自己就禀有这民族的血液的。

  莱哥羌台奇正是后一种性质的代表。看完了这一篇,好像不过是巧妙的滑稽。但一想到在法国治下的荒僻的市镇里,这样的脚色就是名人,这样的事情就是生活,便可以立刻感到作者的悲凉的心绪。还记得中日战争〔2〕(一八九四年)时,我在乡间也常见游手好闲的名人,每晚从茶店里回来,对着女人孩子们大讲些什么刘大将军(刘永福〔3〕摆“夜壶阵”的怪话,大家都听得眉飞色舞,真该和跋司珂的人们同声一叹。但我们的讲演者虽然也许添些枝叶,却好像并非自己随口乱谈,他不过将茶店里面贩来的新闻,演义了一下,这是还胜于莱哥先生的促狭〔4〕的。

  一九三四年十二月三十夜,译完并记。

  【注解】

  〔1〕本篇连同《促狭鬼莱哥羌台奇》的译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五年四月《新小说》月刊第一卷第三期,一九三八年《山民牧唱》编入《鲁迅全集》时,本篇未收。

  〔2〕中日战争 指“甲午战争”。即一八九四年(甲午)发生的日本帝国主义为夺占朝鲜和侵略中国的战争。

  〔3〕刘永福(1837—1917) 广西上思人,清末将领。甲午之战时据守台湾,抗击日本。清末署名藜床旧主所撰《刘大将军平倭百战百胜图说》一书中,有《用夜壶阵舰烬灰飞》图目。

  〔4〕促狭 刻薄,爱捉弄人。

《表》译者的话

  《表》的作者班台莱耶夫(L.Panteleev),我不知道他的事迹。所看见的记载,也不过说他原是流浪儿,后来受了教育,成为出色的作者,且是世界闻名的作者了。他的作品,德国译出的有三种:一为“Schkid”〔3〕(俄语“陀斯妥也夫斯基学校”的略语),亦名《流浪儿共和国》,是和毕理克(G.Bjelych)〔4〕合撰的,有五百余页之多,一为《凯普那乌黎的复仇》,我没有见过;一就是这一篇中篇童话,《表》。

  现在所据的即是爱因斯坦(Maria Einstein)女士的德译本,一九三○年在柏林出版的。卷末原有两页编辑者的后记,但因为不过是对德国孩子们说的话,在到了年纪的中国读者,是统统知道了的,而这译本的读者,恐怕倒是到了年纪的人居多,所以就不再译在后面了。

  当翻译的时候,给了我极大的帮助的,是日本槙本楠郎〔5〕的日译本:《金时计》。前年十二月,由东京乐浪书院印行。在那本书上,并没有说明他所据的是否原文;但看藤森成吉〔6〕的话(见《文学评论》〔7〕创刊号),则似乎也就是德译本的重译。

  这对于我是更加有利的:可以免得自己多费心机,又可以免得常翻字典。但两本也间有不同之处,这里是全照了德译本的。

  《金时计》上有一篇译者的序言,虽然说的是针对着日本,但也很可以供中国读者参考的。译它在这里:

  “人说,点心和儿童书之多,有如日本的国度,世界上怕未必再有了。然而,多的是吓人的坏点心和小本子,至于富有滋养,给人益处的,却实在少得很。所以一般的人,一说起好点心,就想到西洋的点心,一说起好书,就想到外国的童话了。

  “然而,日本现在所读的外国的童话,几乎都是旧作品,如将褪的虹霓,如穿旧的衣服,大抵既没有新的美,也没有新的乐趣的了。为什么呢?因为大抵是长大了的阿哥阿姊的儿童时代所看过的书,甚至于还是连父母也还没有生下来,七八十年前所作的,非常之旧的作品。

  “虽是旧作品,看了就没有益,没有味,那当然也不能说的。但是,实实在在的留心读起来,旧的作品中,就只有古时候的‘有益’,古时候的‘有味’。这只要把先前的童谣和现在的童谣比较一下看,也就明白了。总之,旧的作品中,虽有古时候的感觉、感情、情绪和生活,而像现代的新的孩子那样,以新的眼睛和新的耳朵,来观察动物,植物和人类的世界者,却是没有的。

  “所以我想,为了新的孩子们,是一定要给他新作品,使他向着变化不停的新世界,不断的发荣滋长的。

  “由这意思,这一本书想必为许多人所喜欢。因为这样的内容簇新,非常有趣,而且很有名声的作品,是还没有绍介一本到日本来的。然而,这原是外国的作品,所以纵使怎样出色,也总只显着外国的特色。我希望读者像游历异国一样,一面鉴赏着这特色,一面怀着涵养广博的智识,和高尚的情操的心情,来读这一本书。我想,你们的见闻就会更广,更深,精神也因此磨炼出来了。”

  还有一篇秋田雨雀的跋,不关什么紧要,不译它了。

  译成中文时,自然也想到中国。十来年前,叶绍钧先生的《稻草人》〔6〕是给中国的童话开了一条自己创作的路的。不料此后不但并无蜕变,而且也没有人追踪,倒是拚命的在向后转。看现在新印出来的儿童书,依然是司马温公敲水缸〔9〕,依然是岳武穆王脊梁上刺字〔10〕;甚而至于“仙人下棋”〔11〕,“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12〕;还有《龙文鞭影》〔13〕里的故事的白话译。这些故事的出世的时候,岂但儿童们的父母还没有出世呢,连高祖父母也没有出世,那么,那“有益”和“有味”之处,也就可想而知了。

  在开译以前,自己确曾抱了不小的野心。第一,是要将这样的崭新的童话,绍介一点进中国来,以供孩子们的父母,师长,以及教育家,童话作家来参考;第二,想不用什么难字,给十岁上下的孩子们也可以看。但是,一开译,可就立刻碰到了钉子了,孩子的话,我知道得太少,不够达出原文的意思来,因此仍然译得不三不四。现在只剩了半个野心了,然而也不知道究竟怎么样。

  还有,虽然不过是童话,译下去却常有很难下笔的地方。

  例如译作“不够格的”,原文是 defekt,是“不完全”,“有缺点”的意思。日译本将它略去了。现在倘若译作“不良”,语气未免太重,所以只得这么的充一下,然而仍然觉得欠切帖。又这里译作“堂表兄弟”的是Olle,译作“头儿”的是Gannove,〔14〕查了几种字典,都找不到这两个字。没法想就只好头一个据西班牙语,第二个照日译本,暂时这么的敷衍着,深望读者指教,给我还有改正的大运气。

  插画二十二小幅,是从德译本复制下来的。作者孚克(Bruno Fuk)〔15〕,并不是怎样知名的画家,但在二三年前,却常常看见他为新的作品作画的,大约还是一个青年罢。

  鲁迅。

  【注解】

  〔1〕《表》 童话,班台莱耶夫作于一九二八年,鲁迅译于一九三五年一月一日至十二日;同年七月由上海生活书店出版单行本。

  班台莱耶夫(C.QNFYIUIIJ),苏联儿童文学作家。原为流浪儿,一九二一年进入以陀思妥耶夫斯基命名的流浪儿学校,一九二五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小说《什基德共和国》(与别雷赫合著)、《表》、《文件》、《我们的玛莎》,以及高尔基、马尔夏克等的回忆录。

  〔2〕本篇连同《表》的译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五年三月《译文》月刊第二卷第一期。

  〔3〕“Schkid” 什基德(I]Pp),俄语“I]TUN c]TUN TX^YTIJX]TbT UB WH

  pFTJTXHPY

  ImRn”的简称,意思是“以陀思妥耶夫斯基命名的流浪儿学校”。

  〔4〕毕理克(M.c.KIURn,1907—1929) 通译别雷赫,苏联电影导演及作家。他与班台莱耶夫合著的中篇小说《什基德共和国》(即《以陀思妥耶夫斯基命名的流浪儿学校》),描写流浪儿在苏维埃政权下成长的故事。

  〔5〕槙本楠郎(1898—1956) 本名楠男,日本儿童文学作家。

  历任日本童话作家协会常任理事,著有《新儿童文学理论》、童谣集《赤旗》、童话《小猫的裁判》等。

  〔6〕藤森成吉(1892—1978) 日本作家。东京大学德文系毕业,著有小说《青年时的烦恼》、《在研究室》、《悲哀的爱情》等。

  〔7〕《文学评论》 日本文艺杂志,月刊,一九三四年三月创刊,一九三六年八月停刊,共出三十期。

  〔8〕叶绍钧 字圣陶,江苏吴县人,作家,文学研究会成员。著有长篇小说《倪焕之》等。《稻草人》,童话集,作于一九二一年至一九二二年间,上海开明书店出版。

  〔9〕司马温公敲水缸 司马温公,即北宋司马光(1019—1086),宋代大臣、史学家,死后追封温国公。敲水缸事载《宋史·司马光列传》:“光生七岁,凛然如成人,……群儿戏于庭,一儿登瓮,足跌没水中,众皆弃去,光持石击瓮破之,水迸,儿得活。其后京、洛间画以为图。”

  〔10〕岳武穆王脊梁上刺字 岳武穆王,即岳飞(1103—1142),南宋抗金大将,死后谥武穆。《宋史·岳飞列传》载:“(秦)桧遣使捕飞父子证张宪事(按指‘诬告张宪谋还飞兵’),使者至,飞笑曰:

  ‘皇天后土,可表此心!’初命何铸鞠之,飞裂裳以背示铸,有‘尽忠报国’四大字,深入肤理。”民间盛传的“岳母刺字”故事,见于《说岳全传》第二十二回。

  〔11〕“仙人下棋” 见《述异记》(相传为南朝梁任昉著)上卷:“信安郡石室山,晋时王质伐木至,见童子数人棋而歌,质因听之。

  童子以一物与质,如枣核。质含之,不觉饥。俄顷童子谓曰:‘何不去?’质起视,斧柯尽烂。既归,无复时人。”

  〔12〕“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 语见明初叶盛《水东日记》卷十:“王子去求仙,丹成入九天,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

  〔13〕《龙文鞭影》 旧时的儿童读物,明代萧良友编著,原题《蒙养故事》,后经杨臣诤增订,改题今名。全书用四言韵语写成,每句一故事,两句自成一联,按通行的诗韵次序排列。

  〔14〕据作者一九三五年九月八日写的《给〈译文〉编者订正的信》(现编入《集外集拾遗补编》),这个被译为“头儿”的字,源出犹太语,应译为“偷儿”或“贼骨头”。

  〔15〕孚克 即勃鲁诺·孚克,德国插画家。

《俄罗斯的童话》小引

  这是我从去年秋天起,陆续译出,用了“邓当世”的笔名,向《译文》〔3〕投稿的。

  第一回有这样的几句《后记》:

  “高尔基这人和作品,在中国已为大家所知道,不必多说了。

  “这《俄罗斯的童话》,共有十六篇,每篇独立;虽说‘童话’,其实是从各方面描写俄罗斯国民性的种种相,并非写给孩子们看的。发表年代未详,恐怕还是十月革命前之作;今从日本高桥晚成译本重译,原在改造社〔4〕版《高尔基全集》第十四本中。”

  第二回,对于第三篇,又有这样的《后记》两段:

  “《俄罗斯的童话》里面,这回的是最长的一篇,主人公们之中,这位诗人也是较好的一个,因为他终于不肯靠装活死人吃饭,仍到葬仪馆为真死人出力去了,虽然大半也许为了他的孩子们竟和帮闲‘批评家’一样,个个是红头毛。我看作者对于他,是有点宽恕的,——而他真也值得宽恕。

  “现在的有些学者说:文言白话是有历史的。这并不错,我们能在书本子上看到;但方言土语也有历史——

  只不过没有人写下来。帝王卿相有家谱,的确证明着他有祖宗;然而穷人以至奴隶没有家谱,却不能成为他并无祖宗的证据。笔只拿在或一类人的手里,写出来的东西总不免于蹊跷,先前的文人哲士,在记载上就高雅得古怪。高尔基出身下等,弄到会看书,会写字,会作文,而且作得好,遇见的上等人又不少,又并不站在上等人的高台上看,于是许多西洋镜就被拆穿了。如果上等诗人自己写起来,是决不会这模样的。我们看看这,算是一种参考罢。”

  从此到第九篇,一直没有写《后记》。

  然而第九篇以后,也一直不见登出来了。记得有时也又写有《后记》,但并未留稿,自己也不再记得说了些什么。写信去问译文社,那回答总是含含胡胡,莫名其妙。不过我的译稿却有底子,所以本文是完全的。

  我很不满于自己这回的重译,只因别无译本,所以姑且在空地里称雄。倘有人从原文译起来,一定会好得远远,那时我就欣然消灭。

  这并非客气话,是真心希望着的。

  一九三五年八月八日之夜,鲁迅。

  【注解】

  〔1〕《俄罗斯的童话》 高尔基著,发表于一九一二年,一九一八年出版单行本。鲁迅于一九三四年九月至一九三五年四月间译出。前九篇曾陆续发表于《译文》月刊第一卷第二至第四期及第二卷第二期(一九三四年十月至十二月及一九三五年四月)。后七篇则因“得检查老爷批云意识欠正确”,未能继续刊登。后来与已发表过的九篇同印入单行本,于一九三五年八月由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列为《文化生活丛刊》之一。

  高尔基(M.MTHE]PZ,1868—1936),原名彼什科夫(A.M.QIO^]TJ),苏联无产阶级作家。著有长篇小说《福玛·高尔捷耶夫》、《母亲》和自传体三部曲《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等。

  〔2〕本篇最初印入《俄罗斯的童话》单行本,未在报刊上发表过。

  〔3〕《译文》 翻译和介绍外国文学的月刊,由鲁迅、茅盾发起,上海生活书店发行,一九三四年九月创刊,至一九三五年九月一度停刊。一九三六年三月复刊,改由上海杂志公司发行,一九三七年六月停刊。它的最初三期由鲁迅主编,自第四期起由黄源编辑。

  〔4〕改造社 日本的一家出版社,发行综合性月刊《改造》杂志,一九一九年创刊,一九五五年出至第三十六卷第二期停刊。

《坏孩子..." 《坏孩子和别的奇闻》前记

  司基塔列慈(Skitalez)〔3〕的《契诃夫记念》里,记着他的谈话——

  “必须要多写!你起始唱的是夜莺歌,如果写了一本书,就停止住,岂非成了乌鸦叫!就依我自己说:如果我写了头几篇短篇小说就搁笔,人家决不把我当做作家!契红德!一本小笑话集!人家以为我的才学全在这里面。严肃的作家必说我是另一路人,因为我只会笑。如今的时代怎么可以笑呢?”(耿济之译,《译文》二卷五期。)

  这是一九○四年一月间的事,到七月初,他死了。他在临死这一年,自说的不满于自己的作品,指为“小笑话”的时代,是一八八○年,他二十岁的时候起,直至一八八七年的七年间。在这之间,他不但用“契红德”(Antosha Chekhonte)〔4〕的笔名,还用种种另外的笔名,在各种刊物上,发表了四百多篇的短篇小说,小品,速写,杂文,法院通信之类。一八八六年,才在彼得堡的大报《新时代》〔5〕上投稿;有些批评家和传记家以为这时候,契诃夫才开始认真的创作,作品渐有特色,增多人生的要素,观察也愈加深邃起来。这和契诃夫自述的话,是相合的。

  这里的八个短篇,出于德文译本,却正是全属于“契红德”时代之作,大约译者的本意,是并不在严肃的绍介契诃夫的作品,却在辅助玛修丁(V.N.Massiutin)〔6〕的木刻插画的。玛修丁原是木刻的名家,十月革命后,还在本国为勃洛克(A.Block)〔7〕刻《十二个》的插画,后来大约终于跑到德国去了,这一本书是他在外国的谋生之术。我的翻译,也以绍介木刻的意思为多,并不著重于小说。

  这些短篇,虽作者自以为“小笑话”,但和中国普通之所谓“趣闻”,却又截然两样的。它不是简单的只招人笑。一读自然往往会笑,不过笑后总还剩下些什么,——就是问题。生瘤的化装,蹩脚的跳舞,那模样不免使人笑,而笑时也知道:

  这可笑是因为他有病。这病能医不能医。这八篇里面,我以为没有一篇是可以一笑就了的。但作者自己却将这些指为“小笑话”,我想,这也许是因为他谦虚,或者后来更加深广,更加严肃了。

  一九三五年九月十四日,译者。

  【注解】

  〔1〕《坏孩子和别的奇闻》 契诃夫早期的短篇小说集,收《波斯勋章》等八篇。鲁迅据德译本《波斯勋章及别的奇闻》于一九三四年、一九三五年间翻译,最初在《译文》月刊第一卷第四期、第六期及第二卷第二期(一九三四年十二月、一九三五年二月及四月)发表七篇;但《波斯勋章》当时未能刊出,一年后始载于《大公报》副刊《文艺》。单行本于一九三六年由上海联华书局印行,列为《文艺连丛》之一(封面题《坏孩子和别的小说八篇》)。

  契诃夫(A.Q.jInTJ,1860—1904),俄国作家,曾做过医生。

  一八八○年开始发表作品,作有大量短篇小说及剧本《海鸥》、《万尼亚舅舅》、《樱桃园》等。

  〔2〕本篇最初连同《波斯勋章》的译文,发表于一九三六年四月八日上海《大公报》副刊《文艺》第一二四期。后印入《坏孩子和别的奇闻》单行本。

  〔3〕司基塔列慈(C.M.d]PYNUIh,1868—1941) 俄国作家。

  他早期的短篇小说主要为描写一九○五年革命前的俄国农村生活。十月革命时流亡国外,一九三○年回国。著有长篇小说《切尔诺夫家族》及有关托尔斯泰和契诃夫等作家的回忆录等。

  〔4〕“契红德” 即安托沙·契红德(EFYTAN jInTFYI),契诃夫的早期笔名之一。

  〔5〕《新时代》 俄国刊物,一八六八年创刊。沙皇统治时期为自由派所掌握,一九一七年二月革命后为资产阶级的临时政府利用,成为反革命的宣传工具。十月革命时被彼得堡苏维埃军事革命委员会封闭。

  〔6〕玛修丁(B.LNXVYPF) 苏联铜版画和木刻画家,后离苏去德国。

  〔7〕勃洛克(A.A.aUT],1880—1921) 俄国诗人。《十二个》,反映十月革命的长诗,有胡学中译本,为《未名丛刊》之一,一九二六年八月北京北新书局出版,鲁迅为它作的《后记》现收入《集外集拾遗》。

《坏孩子..." 《坏孩子和别的奇闻》译者后记

  契诃夫的这一群小说,是去年冬天,为了《译文》开手翻译的,次序并不照原译本的先后。是年十二月,在第一卷第四期上,登载了三篇,是《假病人》,《簿记课副手日记抄》和《那是她》,题了一个总名;谓之《奇闻三则》,还附上几句后记道——

  以常理而论,一个作家被别国译出了全集或选集,那么,在那一国里,他的作品的注意者,阅览者和研究者该多起来,这作者也更为大家所知道,所了解的。但在中国却不然,一到翻译集子之后,集子还没有出齐,也总不会出齐,而作者可早被压杀了。易卜生,莫泊桑〔2〕,辛克莱〔3〕,无不如此,契诃夫也如此。

  不过姓名大约还没有被忘却。他在本国,也还没有被忘却的,一九二九年做过他死后二十五周年的纪念,现在又在出他的选集。但在这里我不想多说什么了。

  《奇闻三篇》是从Alexander Eliasberg〔4〕的德译本《Der Persische Orden und andere Grotesken》(Welt-Verlag,Berlin,1922)〔5〕里选出来的。这书共八篇,都是他前期的手笔,虽没有后来诸作品的阴沉,却也并无什么代表那时的名作,看过美国人做的《文学概论》之类的学者或批评家或大学生,我想是一定不准它称为“短篇小说”的,我在这里也小心一点,根据了“Groteske”这一个字,将它翻作了“奇闻”。

  译者后记第一篇绍介的是一穷一富,一厚道一狡猾的贵族;第二篇是已经爬到极顶和日夜在想爬上去的雇员;第三篇是圆滑的行伍出身的老绅士和爱听艳闻的小姐。字数虽少,脚色却都活画出来了。但作者虽是医师,他给簿记课副手代写的日记是当不得正经的,假如有谁看了这一篇,真用升汞去治胃加答儿〔6〕,那我包管他当天就送命。这种通告,固然很近于“杞忧”,但我却也见过有人将旧小说里狐鬼所说的药方,抄进了正经的医书里面去——人有时是颇有些希奇古怪的。

  这回的翻译的主意,与其说为了文章,倒不如说是因为插画;德译本的出版,好像也是为了插画的。这位插画家玛修丁(V.N.Massiutin),是将木刻最早给中国读者赏鉴的人,《未名丛刊》中《十二个》的插图,就是他的作品,离现在大约已有十多年了。

  今年二月,在第六期上又登了两篇:《暴躁人》和《坏孩子》。那后记是——

  契诃夫的这一类的小说,我已经绍介过三篇。这种轻松的小品,恐怕中国是早有译本的,但我却为了别一个目的:原本的插画,大概当然是作品的装饰,而我的翻译,则不过当作插画的说明。

  就作品而论,《暴躁人》是一八八七年作;据批评家说,这时已是作者的经历更加丰富,观察更加广博,但思想也日见阴郁,倾于悲观的时候了。诚然,《暴躁人》除写这暴躁人的其实并不敢暴躁外,也分明的表现了那时的闺秀们之鄙陋,结婚之不易和无聊;然而一八八三年作的大家当作滑稽小品看的《坏孩子》,悲观气息却还要沉重,因为看那结末的叙述,已经是在说:报复之乐,胜于恋爱了。

  接着我又寄去了三篇:《波斯勋章》,《难解的性格》和《阴谋》,算是全部完毕。但待到在《译文》第二卷第二期上发表出来时,《波斯勋章》不见了,后记上也删去了关于这一篇作品的话,并改“三篇”为“二篇”——

  木刻插画本契诃夫的短篇小说共八篇,这里再译二篇。

  《阴谋》也许写的是夏列斯妥夫的性格和当时医界的腐败的情形。但其中也显示着利用人种的不同于“同行嫉妒”。例如,看起姓氏来,夏列斯妥夫是斯拉夫种人,所以他排斥“摩西教派〔7〕的可敬的同事们”——犹太人,也排斥医师普莱息台勒(Gustav Prechtel)和望·勃隆(Von Bronn)以及药剂师格伦美尔(Grummer),这三个都是德国人姓氏,大约也是犹太人或者日耳曼种人。这种关系,在作者本国的读者是一目了然的,到中国来就须加些注释,有点缠夹了。但参照起中村白叶〔8〕氏日本译本的《契诃夫全集》,这里却缺少了两处关于犹太人的并不是好话。一,是缺了“摩西教派的同事们聚作一团,在嚷叫”之后的一行:“‘哗拉哗拉,哗拉哗拉,哗拉哗拉……’”;二,是“摩西教派的可敬的同事又聚作一团”下面一句“在嚷叫”,乃是“开始那照例的——‘哗拉哗拉,哗拉哗拉’了……”但不知道原文原有两种的呢,还是德文译者所删改?我想,日文译本是决不至于无端增加一点的。

  平心而论,这八篇大半不能说是契诃夫的较好的作品,恐怕并非玛修丁为小说而作木刻,倒是翻译者Alex-ander Eliasberg为木刻而译小说的罢。但那木刻,却又并不十分依从小说的叙述,例如《难解的性格》中的女人,照小说,是扇上该有须头〔9〕,鼻梁上应该架着眼镜,手上也该有手镯的,而插画里都没有。大致一看,动手就做,不必和本书一一相符,这是西洋的插画家很普通的脾气。虽说“神似”比“形似”更高一著,但我总以为并非插画的正轨,中国的画家是用不着学他的——倘能“形神俱似”,不是比单单的“形似”又更高一著么?

  但“这八篇”的“八”字没有改,而三次的登载,小说却只有七篇,不过大家是不会觉察的,除了编辑者和翻译者。

  谁知道今年的刊物上,新添的一行“中宣会图书杂志审委会〔10〕审查证……字第……号”,就是“防民之口”的标记呢,但我们似的译作者的译作,却就在这机关里被删除,被禁止,被没收了,而且不许声明,像衔了麻核桃的赴法场一样。这《波斯勋章》,也就是所谓“中宣……审委会”暗杀账上的一笔。

  《波斯勋章》不过描写帝俄时代的官僚的无聊的一幕,在那时的作者的本国尚且可以发表,为什么在现在的中国倒被禁止了?——我们无从推测。只好也算作一则“奇闻”。但自从有了书报检查以来,直至六月间的因为“《新生》事件”〔11〕而烟消火灭为止,它在出版界上,却真有“所过残破”之感,较有斤两的译作,能保存它的完肤的是很少的。

  自然,在地土,经济,村落,堤防,无不残破的现在,文艺当然也不能独保其完整。何况是出于我的译作,上有御用诗官的施威,下有帮闲文人的助虐,那遭殃更当然在意料之中了。然而一面有残毁者,一面也有保全,补救,推进者,世界这才不至于荒废。我是愿意属于后一类,也分明属于后一类的。现在仍取八篇,编为一本,使这小集复归于完全,事虽琐细,却不但在今年的文坛上为他们留一种亚细亚式的“奇闻”,也作了我们的一个小小的记念。

  一九三五年九月十五之夜,记。

  【注解】

  〔1〕本篇最初印入《坏孩子和别的奇闻》单行本,未在报刊上发表过。

  〔2〕莫泊桑(G.de Maupassant,1850—1893) 法国作家。

  著有短篇小说三百多篇及长篇小说《一生》、《俊友》等。

  〔3〕辛克莱(U.Sinclair,1878—1968) 美国作家。著有长篇小说《屠场》、《石炭王》等,以及文艺论文《拜金艺术》等。

  〔4〕Alexander Eliasberg 伊里亚斯堡,本书的德译者。

  〔5〕德语:《波斯勋章及别的奇闻》(世界出版社,柏林,一九二二年)。

  〔6〕升汞 一种杀菌的外用药,有剧毒。胃加答儿,日语:胃炎。

  〔7〕摩西教派 摩西是犹太民族的领袖,相传犹太教的教义、法典多出于摩西,所以犹太教亦称摩西教派。

  〔8〕中村白叶(1890—1974) 原名中村长三郎,日本的俄国文学研究者及翻译者。译有《契诃夫全集》等,并曾与米川正夫合译《托尔斯泰全集》的一部分。

  〔9〕须头 即须(鬚)儿,流苏,繐子。小说中说的是“缀有须头的扇子”。

  〔10〕中宣会图书杂志审查委员会 全称“国民党中央宣传委员会图书杂志审查委员会”。一九三四年五月在上海设立,次年五月被裁撤。关于它的活动,可参看《且介亭杂文二集·后记》。

  〔11〕“《新生》事件” 一九三五年五月四日,上海《新生》周刊第二卷第十五期发表易水(艾寒松)的《闲话皇帝》,泛论古今中外的君主制度,涉及日本天皇,当时日本驻上海总领事即以“侮辱天皇,妨害邦交”为由提出抗议。国民党政府屈从压力,并趁机压制进步舆论,即查封该刊并判处主编杜重远徒刑一年二个月。国民党中央宣传委员会图书杂志审查委员会也因“失责”被撤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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