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全集·且介亭杂文末编

     著书立意乃赠花于人之举,然万卷书亦由人力而为,非尽善尽美处还盼见谅 !

                     —— 华辀远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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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靖华译《苏联作家七人集》序

  曾经有过这样的一个时候,喧传有好几位名人都要译《资本论》,自然依据着原文,但有一位还要参照英,法,日,俄各国的译本。到现在,至少已经满六年,还不见有一章发表,这种事业之难可想了。对于苏联的文学作品,那时也一样的热心,英译的短篇小说集一到上海,恰如一胛羊肉坠入狼群中,立刻撕得一片片,或则化为“飞脚阿息普”,或则化为“飞毛腿奥雪伯”〔2〕;然而到得第二本英译《蔚蓝的城》〔3〕输入的时候,志士们却已经没有这么起劲,有的还早觉得“伊凡”“彼得”,还不如“一洞”“八索”〔4〕之有趣了。

  然而也有并不一哄而起的人,当时好像落后,但因为也不一哄而散,后来却成为中坚。靖华就是一声不响,不断的翻译着的一个。他二十年来,精研俄文,默默的出了《三姊妹》,出了《白茶》,出了《烟袋》和《四十一》,〔5〕出了《铁流》以及其他单行小册很不少,然而不尚广告,至今无煊赫之名,且受挤排,两处受封锁之害。但他依然不断的在改定他先前的译作,而他的译作,也依然活在读者们的心中。这固然也因为一时自称“革命作家”的过于吊儿郎当,终使坚实者成为硕果,但其实却大半为了中国的读书界究竟有进步,读者自有确当的批判,不再受空心大老的欺骗了。

  靖华是未名社中之一员;未名社一向设在北京,也是一个实地劳作,不尚叫嚣的小团体。但还是遭些无妄之灾,而且遭得颇可笑。它被封闭过一次〔6〕,是由于山东督军张宗昌的电报,听说发动的倒是同行的文人;后来没有事,启封了。出盘之后,靖华译的两种小说都积在台静农家,又和“新式炸弹”〔7〕一同被收没,后来虽然证明了这“新式炸弹”其实只是制造化装品的机器,书籍却仍然不发还,于是这两种书,遂成为天地之间的珍本。为了我的《呐喊》在天津图书馆被焚毁,梁实秋教授掌青岛大学图书馆时,将我的译作驱除,以及未名社的横祸,我那时颇觉得北方官长,办事较南方为森严,元朝分奴隶为四等〔8〕,置北人于南人之上,实在并非无故。后来知道梁教授虽居北地,实是南人,以及靖华的小说想在南边出版,也曾被锢多日〔9〕,就又明白我的决论其实是不确的了。这也是所谓“学问无止境”罢。

  但现在居然已经得到出版的机会,闲话休题,是当然的。言归正传:则这是合两种译本短篇小说集而成的书,删去两篇,加入三篇,以篇数论,有增无减。所取题材,虽多在二十年前,因此其中不见水闸建筑,不见集体农场,但在苏联,还都是保有生命的作品,从我们中国人看来,也全是亲切有味的文章。至于译者对于原语的学力的充足和译文之可靠,是读书界中早有定论,不待我多说的了。

  靖华不厌弃我,希望在出版之际,写几句序言,而我久生大病,体力衰惫,不能为文,以上云云,几同塞责。然而靖华的译文,岂真有待于序,此后亦如先前,将默默的有益于中国的读者,是无疑的。倒是我得以乘机打草,是一幸事,亦一快事也。

  一九三六年十月十六日,鲁迅记于上海且介亭之东南角。

  【注解】

  〔1〕本篇最初印入《苏联作家七人集》。

  《苏联作家七人集》,共收短篇小说十五篇,一九三六年十一月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出版。

  〔2〕“飞脚阿息普”、“飞毛腿奥雪伯”这是苏联卡萨特金作的短篇小说《飞着的奥西普》的两种中译名。这两种中译本都是根据纽约国际出版社一九二五年出版的英译苏联短篇小说集《飞着的奥西普》转译的。

  〔3〕《蔚蓝的城》英译的苏联短篇小说集,阿·托尔斯泰等著,一九二九年纽约国际出版社出版。有薛绩晖的中译本,上海神州国光社出版。

  〔4〕“伊凡”“彼得”俄国常见的人名。“一洞”“八索”,中国麻将牌中的两种牌名。

  〔5〕《三姊妹》俄国作家契诃夫作的四幕剧。《白茶》,苏联独幕剧集,收独幕剧五篇,其中的《白茶》系班珂所作。《烟袋》,苏联短篇小说集,收小说十一篇,其中的《烟袋》系爱伦堡所作。《四十一》,即《第四十一》,中篇小说,苏联作家拉甫列涅夫作,后来收入《苏联作家七人集》中。

  〔6〕关于未名社的被封,参看本卷第69页注〔7〕。

  〔7〕“新式炸弹”一九三二年秋,北平警察当局查抄台静农寓所时,把一件制造化妆品的器具误认为“新式炸弹”,将台拘捕;同时没收了曹靖华译的《烟袋》和《第四十一》的存书。

  〔8〕元朝分奴隶为四等元朝实行种族歧视政策,把它统治下的人民分为四等:第一等为蒙古人;其次为色目人,指蒙古人在侵入中原之前所征服的西域人,包括钦察、唐兀、回回等族;再次为汉人,指在金人治下的北中国的汉族人,包括契丹、女真、高丽等族;最后为南人,即南宋遗民。

  〔9〕上海现代书局原说要出版曹靖华所译的苏联小说,但又将他的译稿搁置起来,后由鲁迅索回编成《苏联作家七人集》。

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日统一战线问题

  鲁迅先生:

  贵恙已痊愈否?念念。自先生一病,加以文艺界的纠纷,我就无缘再亲聆教诲,思之常觉怆然!

  我现因生活困难,身体衰弱,不得不离开上海,拟往乡间编译一点卖现钱的书后,再来沪上。趁此机会,暂作上海“文坛”的局外人,仔细想想一切问题,也许会更明白些的罢。

  在目前,我总觉得先生最近半年来的言行,是无意地助长着恶劣的倾向的。以胡风的性情之诈,以黄源的行为之谄,先生都没有细察,永远被他们据为私有,眩惑群众,若偶像然,于是从他们的野心出发的分离运动,遂一发而不可收拾矣。胡风他们的行动,显然是出于私心的,极端的宗派运动,他们的理论,前后矛盾,错误百出。即如“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这口号,起初原是胡风提出来用以和“国防文学”对立的,后来说一个是总的,一个是附属的,后来又说一个是左翼文学发展到现阶段的口号,如此摇摇荡荡,即先生亦不能替他们圆其说。对于他们的言行,打击本极易,但徒以有先生作着他们的盾牌,人谁不爱先生,所以在实际解决和文字斗争上都感到绝大的困难。

  我很知道先生的本意。先生是唯恐参加统一战线的左翼战友,放弃原来的立场,而看到胡风们在样子上尚左得可爱;所以赞同了他们的。但我要告诉先生,这是先生对于现在的基本的政策没有了解之故。现在的统一战线——中国的和全世界的都一样——固然是以普洛为主体的,但其成为主体,并不由于它的名义,它的特殊地位和历史,而是由于它的把握现实的正确和斗争能力的巨大。所以在客观上,普洛之为主体,是当然的。但在主观上,普洛不应该挂起明显的徽章,不以工作,只以特殊的资格去要求领导权,以至吓跑别的阶层的战友。所以,在目前的时候,到联合战线中提出左翼的口号来,是错误的,是危害联合战线的。所以先生最近所发表的《病中答客问》,既说明“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是普洛文学到现在的一发展,又说这应该作为统一战线的总口号,这是不对的。

  再说参加“文艺家协会”的“战友”,未必个个右倾堕落,如先生所疑虑者;况集合在先生的左右的“战友”,既然包括巴金和黄源之流,难道先生以为凡参加“文艺家协会”的人们,竟个个不如巴金和黄源么?我从报章杂志上,知道法西两国“安那其”之反动,破坏联合战线,无异于托派,中国的“安那其”的行为,则更卑劣。黄源是一个根本没有思想,只靠捧名流为生的东西。从前他奔走于傅郑门下之时,一副谄佞之相,固不异于今日之对先生效忠致敬。先生可与此辈为伍,而不屑与多数人合作,此理我实不解。

  我觉得不看事而只看人,是最近半年来先生的错误的根由。先生的看人又看得不准。譬如,我个人,诚然是有许多缺点的,但先生却把我写字糊涂这一层当作大缺点,我觉得实在好笑。(我为什么故意要把“邱韵铎”三字,写成像“郑振铎”的样子呢?难道郑振铎是先生所喜欢的人么?)为此小故,遽拒一个人于千里之外,我实以为不对。

  我今天就要离沪,行色匆匆,不能多写了,也许已经写得太多。以上所说,并非存心攻击先生,实在很希望先生仔细想一想各种事情。

  拙译《斯太林传》快要出版,出版后当寄奉一册,此书甚望先生细看一下,对原意和译文,均望批评。敬颂痊安。

  懋庸上。八月一日。

  以上,是徐懋庸〔2〕给我的一封信,我没有得他同意就在这里发表了,因为其中全是教训我和攻击别人的话,发表出来,并不损他的威严,而且也许正是他准备我将它发表的作品。但自然,人们也不免因此看得出:这发信者倒是有些“恶劣”的青年!

  但我有一个要求:希望巴金,黄源,胡风〔3〕诸先生不要学徐懋庸的样。因为这信中有攻击他们的话,就也报答以牙眼,那恰正中了他的诡计。在国难当头的现在,白天里讲些冠冕堂皇的话,暗夜里进行一些离间,挑拨,分裂的勾当的,不就正是这些人么?这封信是有计划的,是他们向没有加入“文艺家协会”〔4〕的人们的新的挑战,想这些人们去应战,那时他们就加你们以“破坏联合战线”的罪名,“汉奸”的罪名。然而我们不,我们决不要把笔锋去专对几个个人,“先安内而后攘外”〔5〕,不是我们的办法。

  但我在这里,有些话要说一说。首先是我对于抗日的统一战线的态度。其实,我已经在好几个地方说过了,然而徐懋庸等似乎不肯去看一看,却一味的咬住我,硬要诬陷我“破坏统一战线”,硬要教训我说我“对于现在基本的政策没有了解”。我不知道徐懋庸们有什么“基本的政策”。(他们的基本政策不就是要咬我几口么?)然而中国目前的革命的政党·向·全·国·人·民·所·提·出·的·抗·日·统·一·战·线·的·政·策,·我·是·看·见·的,·我·是·拥·护·的,·我·无·条·件·地·加·入·这·战·线,·那·理·由·就·因·为·我·不·但·是·一·个·作·家,·而·且·是·一·个·中·国·人,所以这政策在我是·认·为·非·常·正·确·的,我加入这统一战线,自然,我所使用的仍是一枝笔,所做的事仍是写文章,译书,等到这枝笔没有用了,我可自己相信,用起别的武器来,决不会在徐懋庸等辈之下!其次,我对于文艺界统一战线的态度。·我·赞·成·一·切·文·学·家,·任·何·派·别·的·文·学·家·在·抗·日·的·口·号·之·下·统·一·起·来·的·主·张。我也曾经提出过我对于组织这种统一的团体的意见过,那些意见,自然是被一些所谓“指导家”格杀了,反而即刻从天外飞来似地加我以“破坏统一战线”的罪名。这首先就使我暂不加入“文艺家协会”了,因为我要等一等,看一看,他们究竟干的什么勾当;我那时实在有点怀疑那些自称“指导家”以及徐懋庸式的青年,因为据我的经验,那种表面上扮着“革命”的面孔,而轻易诬陷别人为“内奸”,为“反革命”,为“托派”,以至为“汉奸”者,大半不是正路人;因为他们巧妙地格杀革命的民族的力量,不顾革命的大众的利益,而只借革命以营私,老实说,我甚至怀疑过他们是否系敌人所派遣。我想,我不如暂避无益于人的危险,暂不听他们指挥罢。自然,事实会证明他们到底的真相,我决不愿来断定他们是什么人,但倘使他们真的志在革命与民族,而不过心术的不正当,观念的不正确,方式的蠢笨,那我就以为他们实有自行改正一下的必要。我对于“文艺家协会”的态度,我认为它是抗日的作家团体,其中虽有徐懋庸式的人,却也包含了一些新的人;但不能以为有了“文艺家协会”,就是文艺界的统一战线告成了,还远得很,还没有将一切派别的文艺家都联为一气。那原因就在“文艺家协会”还非常浓厚的含有宗派主义和行帮情形。不看别的,单看那章程,对于加入者的资格就限制得太严;就是会员要缴一元入会费,两元年费,也就表示着“作家阀”的倾向,不是抗日“人民式”的了。在理论上,如《文学界》〔6〕创刊号上所发表的关于“联合问题”和“国防文学”的文章,是基本上宗派主义的;一个作者引用了我在一九三○年讲的话,并以那些话为出发点,因此虽声声口口说联合任何派别的作家,而仍自己一相情愿的制定了加入的限制与条件〔7〕。这是作者忘记了时代。我以为·文·艺·家·在·抗·日·问·题·上·的·联·合·是·无·条·件·的,·只·要·他·不·是·汉·奸,·愿·意·或·赞·成·抗·日,·则·不·论·叫·哥·哥·妹·妹,·之·乎·者·也,·或·鸳·鸯·蝴·蝶

  〔8〕

  ·都·无·妨。但在文学问题上我们仍可以互相批判。这个作者又引例了法国的人民阵线〔9〕,然而我以为这又是作者忘记了国度,因为·我·们·的·抗·日·人·民·统·一·战·线·是·比·法·国·的·人·民·阵·线·还·要·广·泛·得·多·的。另一个作者解释“国防文学”,说“国防文学”必须有正确的创作方法,又说现在不是“国防文学”就是“汉奸文学”,欲以“国防文学”一口号去统一作家,也先豫备了“汉奸文学”这名词作为后日批评别人之用〔10〕。这实在是出色的宗派主义的理论。我以为应当说:·作·家·在“·抗·日”·的·旗·帜,·或·者·在“·国·防”·的·旗·帜·之·下·联·合·起·来;不能说:作家在“国防文学”的口号下联合起来,因为·有·些·作·者·不·写“·国·防·为·主·题”·的·作·品,·仍·可·从·各·方·面·来·参·加·抗·日·的·联·合·战·线;即使他像我一样没有加入“文艺家协会”,也未必就是“汉奸”。“国防文学”·不·能·包·括·一·切·文·学,·因·为·在“·国·防·文·学”·与“·汉·奸·文·学”·之·外,·确·有·既·非·前·者·也·非·后·者·的·文·学,除非他们有本领也证明了《红楼梦》,《子夜》,《阿Q正传》是“国防文学”或“汉奸文学”。这种文学存在着,但它不是杜衡,韩侍桁,杨邨人〔11〕之流的什么“第三种文学”。因此,我很同意郭沫若〔12〕先生的“国防文艺是广义的爱国主义的文学”和“国防文艺是作家关系间的标帜,不是作品原则上的标帜”的意见。我提议“文艺家协会”应该克服它的理论上与行动上的宗派主义与行帮现象,把限度放得更宽些,同时最好将所谓“领导权”移到那些确能认真做事的作家和青年手里去,不能专让徐懋庸之流的人在包办。至于我个人的加入与否,却并非重要的事。

  其次,我和“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这口号的关系。徐懋庸之流的宗派主义也表现在对于这口号的态度上。他们既说这是“标新立异”〔13〕,又说是与“国防文学”对抗。我真料不到他们会宗派到这样的地步。只要“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的口号不是“汉奸”的口号,那就是一种抗日的力量;为什么这是“标新立异”?你们从那里看出这是与“国防文学”对抗?拒绝友军之生力的,暗暗的谋杀抗日的力量的,是你们自己的这种比“白衣秀士”王伦〔14〕还要狭小的气魄。我以为·在·抗·日·战·线·上·是·任·何·抗·日·力·量·都·应·当·欢·迎·的,·同·时·在·文·学·上·也·应·当·容·许·各·人·提·出·新·的·意·见·来·讨·论,“·标·新·立·异”·也·并·不·可·怕;这和商人的专卖不同,并且事实上你们先前提出的“国防文学”的口号,也并没有到南京政府或“苏维埃”政府去注过册。但现在文坛上仿佛已有“国防文学”牌与“民族革命战争大众文学”牌的两家,这责任应该徐懋庸他们来负,我在病中答访问者的一文〔15〕里是并没有把它们看成两家的。自然,我还得说一说“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这口号的无误及其与“国防文学”口号之关系。——我先得说,前者这口号不是胡风提的,胡风做过一篇文章是事实〔16〕,但那是我请他做的,他的文章解释得不清楚也是事实。这口号,也不是我一个人的“标新立异”,是几个人大家经过一番商议的,茅盾〔17〕先生就是参加商议的一个。郭沫若先生远在日本,被侦探监视着,连去信商问也不方便。可惜的就只是没有邀请徐懋庸们来参加议讨。但问题不在这口号由谁提出,只在它有没有错误。如果它是·为·了·推·动·一·向·囿·于·普·洛·革·命·文·学·的·左·翼·作·家·们·跑·到·抗·日·的·民·族·革·命·战·争·的·前·线·上·去,·它·是·为·了·补·救“·国·防·文·学”·这·名·词·本·身·的·在·文·学·思·想·的·意·义·上·的·不·明·了·性,·以·及·纠·正·一·些·注·进“·国·防·文·学”·这·名·词·里·去·的·不·正·确·的·意·见,为了这些理由而被提出,那么它是正当的,正确的。如果人不用脚底皮去思想,而是用过一点脑子,那就不能随便说句“标新立异”就完事。“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这名词,在本身上,比“国防文学”这名词,意义更明确,更深刻,更有内容。“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主要是对前进的一向称左翼的作家们提倡的,希望这些作家们努力向前进,在这样的意义上,在进行联合战线的现在,徐懋庸说不能提出这样的口号,是胡说!“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也可以对一般或各派作家提倡的,希望的,希望他们也来努力向前进,在这样的意义上,说不能对一般或各派作家提这样的口号,也是胡说!但这不是抗日统一战线的标准,徐懋庸说我“说这应该作为统一战线的总口号”,更是胡说!我问徐懋庸究竟看了我的文章没有?人们如果看过我的文章,如果不以徐懋庸他们解释“国防文学”的那一套来解释这口号,如聂绀弩〔18〕等所致的错误,那么这口号和宗派主义或关门主义是并不相干的。这里的“大众”,即照一向的“群众”,“民众”的意思解释也可以,何况在现在,当然有“人民大众”这意思呢。我说“国防文学”是我们目前文学运动的具体口号之一,为的是“国防文学”这口号,颇通俗,已经有很多人听惯,它能扩大我们政治的和文学的影响,加之它可以解释为作家在国防旗帜下联合,为广义的爱国主义的文学的缘故。因此,它即使曾被不正确的解释,它本身含义上有缺陷,它仍应当存在,因为存在对于抗日运动有利益。我以为这两个口号的并存,不必像辛人〔19〕先生的“时期性”与“时候性”的说法,我更不赞成人们以各种的限制加到“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上。如果一定要以为“国防文学”提出在先,这是正统那么就将正统权让给要正统的人们也未始不可,因为问题不在争口号,而在实做;尽管喊口号,争正统,固然也可作为“文章”,取点稿费,靠此为生,但尽管如此,也到底不是久计。

  最后,我要说到我个人的几件事。徐懋庸说我最近半年的言行,助长着恶劣的倾向。我就检查我这半年的言行。所谓言者,是发表过四五篇文章,此外,至多对访问者谈过一些闲天,对医生报告我的病状之类;所谓行者,比较的多一点,印过两本版画,一本杂感〔20〕,译过几章《死魂灵》〔21〕,生过三个月的病,签过一个名〔22〕,此外,也并未到过咸肉庄〔23〕或赌场,并未出席过什么会议。我真不懂我怎样助长着,以及助长什么恶劣倾向。难道因为我生病么?除了怪我生病而竟不死以外,我想就只有一个说法:怪我生病,不能和徐懋庸这类恶劣的倾向来搏斗。

  其次,是我和胡风,巴金,黄源诸人的关系。我和他们,是新近才认识的,都由于文学工作上的关系,虽然还不能称为至交,但已可以说是朋友。不能提出真凭实据,而任意诬我的朋友为“内奸”,为“卑劣”者,我是要加以辩正的,这不仅是我的交友的道义,也是看人看事的结果。徐懋庸说我只看人,不看事,是诬枉的,我就先看了一些事,然后看见了徐懋庸之类的人。胡风我先前并不熟识,去年的有一天,一位名人〔24〕约我谈话了,到得那里,却见驶来了一辆汽车,从中跳出四条汉子:田汉,周起应,还有另两个,〔25〕一律洋服,态度轩昂,说是特来通知我:胡风乃是内奸,官方派来的。我问凭据,则说是得自转向以后的穆木天〔26〕口中。转向者的言谈,到左联就奉为圣旨,这真使我口呆目瞪。再经几度问答之后,我的回答是:证据薄弱之极,我不相信!当时自然不欢而散,但后来也不再听人说胡风是“内奸”了。然而奇怪,此后的小报,每当攻击胡风时,便往往不免拉上我,或由我而涉及胡风。最近的则如《现实文学》〔27〕发表了OV笔录的我的主张以后,《社会日报》就说OV是胡风,笔录也和我的本意不合,稍远的则如周文〔28〕向傅东华抗议删改他的小说时,同报也说背后是我和胡风。最阴险的则是同报在去年冬或今年春罢,登过一则花边的重要新闻:说我就要投降南京,从中出力的是胡风,或快或慢,要看他的办法〔29〕。我又看自己以外的事:有一个青年,不是被指为“内奸”,因而所有朋友都和他隔离,终于在街上流浪,无处可归,遂被捕去,受了毒刑的么?又有一个青年,也同样的被诬为“内奸”,然而不是因为参加了英勇的战斗,现在坐在苏州狱中,死活不知么?这两个青年就是事实证明了他们既没有像穆木天等似的做过堂皇的悔过的文章,也没有像田汉似的在南京大演其戏〔30〕。同时,我也看人:即使胡风不可信,但对我自己这人,我自己总还可以相信的,我就并没有经胡风向南京讲条件的事。因此,我倒明白了胡风鲠直,易于招怨,是可接近的,而对于周起应之类,轻易诬人的青年,反而怀疑以至憎恶起来了。自然,周起应也许别有他的优点。也许后来不复如此,仍将成为一个真的革命者;胡风也自有他的缺点,神经质,繁琐,以及在理论上的有些拘泥的倾向,文字的不肯大众化,但他明明是有为的青年,他没有参加过任何反对抗日运动或反对过统一战线,这是纵使徐懋庸之流用尽心机,也无法抹杀的。

  至于黄源,我以为是一个向上的认真的译述者,有《译文》这切实的杂志和别的几种译书为证。巴金是一个有热情的有进步思想的作家,在屈指可数的好作家之列的作家,他固然有“安那其主义者”〔31〕之称,但他并没有反对我们的运动,还曾经列名于文艺工作者联名的战斗的宣言〔32〕。黄源也签了名的。这样的译者和作家要来参加抗日的统一战线,我们是欢迎的,我真不懂徐懋庸等类为什么要说他们是“卑劣”?难道因为有《译文》存在碍眼?难道连西班牙的“安那其”的破坏革命〔33〕,也要巴金负责?

  还有,在中国近来已经视为平常,而其实不但“助长”,却正是“恶劣的倾向”的,是无凭无据,却加给对方一个很坏的恶名。例如徐懋庸的说胡风的“诈”,黄源的“谄”,就都是。田汉周起应们说胡风是“内奸”,终于不是,是因为他们发昏;并非胡风诈作“内奸”,其实不是,致使他们成为说谎。《社会日报》说胡风拉我转向,而至今不转,是撰稿者有意的诬陷;并非胡风诈作拉我,其实不拉,以致记者变了造谣。胡风并不“左得可爱”,但我以为他的私敌,却实在是“左得可怕”的。黄源未尝作文捧我,也没有给我做过传,不过专办着一种月刊,颇为尽责,舆论倒还不坏,怎么便是“谄”,怎么便是对于我的“效忠致敬”?难道《译文》是我的私产吗?黄源“奔走于傅郑〔34〕门下之时,一副谄佞之相”,徐懋庸大概是奉谕知道的了,但我不知道,也没有见过,至于他和我的往还,却不见有“谄佞之相”,而徐懋庸也没有一次同在,我不知道他凭着什么,来断定和谄佞于傅郑门下者“无异”?当这时会,我也就是证人,而并未实见的徐懋庸,对于本身在场的我,竟可以如此信口胡说,含血喷人,这真可谓横暴恣肆,达于极点了。莫非这是“了解”了“现在的基本的政策”之故吗?“和全世界都一样”的吗?那么,可真要吓死人!

  其实“现在的基本政策”是决不会这样的好像天罗地网的。不是只要“抗日”,就是战友吗?“诈”何妨,“谄”又何妨?又何必定要剿灭胡风的文字,打倒黄源的《译文》呢,莫非这里面都是“二十一条”〔35〕和“文化侵略”吗?首先应该扫荡的,倒是拉大旗作为虎皮,包着自己,去吓呼别人;小不如意,就倚势(!)定人罪名,而且重得可怕的横暴者。自然,战线是会成立的,不过这吓成的战线,作不得战。先前已有这样的前车,而覆车之鬼,至死不悟,现在在我面前,就附着徐懋庸的肉身而出现了。

  在左联〔36〕结成的前后,有些所谓革命作家,其实是破落户的漂零子弟。他也有不平,有反抗,有战斗,而往往不过是将败落家族的妇姑勃谿,叔嫂斗法的手段,移到文坛上。嘁嘁嚓嚓,招是生非,搬弄口舌,决不在大处着眼。这衣钵流传不绝。例如我和茅盾,郭沫若两位,或相识,或未尝一面,或未冲突,或曾用笔墨相讥,但大战斗却都为着同一的目标,决不日夜记着个人的恩怨。然而小报却偏喜欢记些鲁比茅如何,郭对鲁又怎样,好像我们只在争座位,斗法宝。就是《死魂灵》,当《译文》停刊后,《世界文库》上也登完第一部的,但小报却说“郑振铎腰斩《死魂灵》”,或鲁迅一怒中止了翻译。这其实正是恶劣的倾向,用谣言来分散文艺界的力量,近于“内奸”的行为的。然而也正是破落文学家最末的道路。

  我看徐懋庸也正是一个嘁嘁嚓嚓的作者,和小报是有关系了,但还没有坠入最末的道路。不过也已经胡涂得可观。(否则,便是骄横了。)例如他信里说:“对于他们的言行,打击本极易,但徒以有先生作他们的盾牌,……所以在实际解决和文字斗争上都感到绝大的困难。”是从修身上来打击胡风的诈,黄源的谄,还是从作文上来打击胡风的论文,黄源的《译文》呢?——这我倒并不急于知道;我所要问的是为什么我认识他们,“打击”就“感到绝大的困难”?对于造谣生事,我固然决不肯附和,但若徐懋庸们义正词严,我能替他们一手掩尽天下耳目的吗?而且什么是“实际解决”?是充军,还是杀头呢?在“统一战线”这大题目之下,是就可以这样锻炼人罪,戏弄威权的?我真要祝祷“国防文学”有大作品,倘不然,也许又是我近半年来,“助长着恶劣的倾向”的罪恶了。临末,徐懋庸还叫我细细读《斯太林传》〔37〕。是的,我将细细的读,倘能生存,我当然仍要学习;但我临末也请他自己再细细的去读几遍,因为他翻译时似乎毫无所得,实有从新细读的必要。否则,抓到一面旗帜,就自以为出入头地,摆出奴隶总管的架子,以鸣鞭为唯一的业绩——是无药可医,于中国也不但毫无用处,而且还有害处的。

  八月三——六日。

  【注解】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六年八月《作家》月刊第一卷第五期。

  鲁迅当时在病中,本文由冯雪峰根据鲁迅的意见拟搞,经鲁迅补充、修改而成。

  一九三五年后半年,中国共产党确定了建立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政策,得到全国人民的热烈拥护,促进了抗日高潮的到来。当时上海左翼文化运动的党内领导者(以周扬、夏衍等为主)受中国共产党驻共产国际代表团一些人委托萧三写信建议的影响,认识到左翼作家联盟工作中确实存在着“左”的关门主义和宗派主义倾向,认为“左联”这个组织已不能适应新的形势,在这年年底决定“左联”自动解散,并筹备成立以抗日救亡为宗旨的“文艺家协会”。“左联”的解散曾经由茅盾征求过鲁迅的意见,鲁迅曾表示同意,但是对于决定和实行这一重要步骤的方式比较简单,不够郑重,他是不满意的。其后周扬等提出“国防文学”的口号,号召各阶层、各派别的作家参加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努力创作抗日救亡的文艺作品。但在“国防文学”口号的宣传中,有的作者片面强调必须以“国防文学”作为共同的创作口号;有的作者忽视了无产阶级在统一战线中的领导作用。鲁迅注意到这些情况,提出了“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的口号,作为对于左翼作家的要求和对于其他作家的希望。革命文艺界围绕这两个口号的问题进行了尖锐的争论。鲁迅在六月间发表的《答托洛斯基派的信》和《论现在我们的文学运动》中,已经表明了他对于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政策和当时文学运动的态度,在本文中进一步说明了他的见解。

  〔2〕徐懋庸参看本卷第293页注〔1〕。

  〔3〕巴金原名李芾甘,四川成都人,作家、翻译家。著有长篇小说《家》、《春》、《秋》等。黄源,浙江海盐人,翻译家。曾任《文学》月刊编辑、《译文》月刊编辑。胡风,原名张光人,湖北蕲春人,文艺理论家,“左联”成员。

  〔4〕“文艺家协会”全名“中国文艺家协会”。一九三六年六月七日成立于上海。该会的宣言发表于《文学界》月刊第一卷第二期(一九三六年七月)。

  〔5〕“先安内而后攘外”这是国民党政府所奉行的对内镇压、对外投降的反共卖国政策。蒋介石在一九三一年十一月三十日国民党政府外长顾维钧宣誓就职会上的“亲书训词”中提出:“攘外必先安内,统一方能御侮。”一九三三年四月十日,蒋介石在南昌对国民党将领演讲时,又一次提出“安内始能攘外”,为其反共卖国政策辩护。

  〔6〕《文学界》月刊,周渊编辑,一九三六年六月创刊于上海,出至第四期停刊。这里所说“关于‘联合问题’和‘国防文学’的文章”,指何家槐的《文艺界联合问题我见》和周扬的《关于国防文学》。

  〔7〕何家槐在《文艺界联合问题我见》一文中,引用了鲁迅在《对于左翼作家联盟的意见》中“我以为战线应该扩大”和“我以为联合战线是以有共同目的为必要条件”的两段话。

  〔8〕鸳鸯蝴蝶参看本卷第419页注〔9〕。

  〔9〕法国的人民阵线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夕形成的法国反法西斯统一战线组织,一九三五年正式成立,参加者为共产党、社会党、激进社会党和其他党派。按何家槐在《文艺界联合问题我见》一文中,未引例法国的人民阵线。该文只是说:“这里,我们可以举行国外的例证。如去年六月举行的巴黎保卫文化大会,在那到会的代表二十多国,人数多至二百七八十人的作家和学者之中,固然有进步的作家和评论家如巴比塞、勃洛克、马洛、罗曼罗兰、尼善、基希、潘菲洛夫、伊凡诺夫等等,可是同时也包含了福斯脱、赫胥黎、以及耿痕脱这些比较落后的作家。”

  〔10〕指周扬在《关于国防文学》一文中说:“国防的主题应当成为汉奸以外的一切作家的作品之最中心的主题。”“国防文学的创作必需采取进步的现实主义的方法。”

  〔11〕杜衡参看本卷第4页注〔4〕。杨邨人,参看本卷第149页注〔9〕;韩侍桁,天津人。他们都鼓吹所谓“小资产阶级革命文学”,和杜衡的主张相呼应。

  〔12〕郭沫若(1892—1978)四川乐山人,文学家、历史学家、社会活动家。这里所引的话,见他在一九三六年七月《文学界》月刊第一卷第二期发表的《国防·污池·炼狱》:“我觉得国防文艺……应该包含着各种各样的文艺作品,由纯粹社会主义的以至于狭义爱国主义的,但只要不是卖国的,不是为帝国主义作伥的东西……我觉得‘国防文艺’应该是作家关系间的标帜,而不是作品原则上的标帜。并不是……一定要声声爱国,一定要句句救亡,然后才是‘国防文艺’……我也相信,‘国防文艺’可以称为广义的爱国文艺。”

  〔13〕徐懋庸的话见于他在《光明》半月刊创刊号(一九三六年六月十日)发表的《“人民大众向文学要求什么?”》一文:“关于现阶段的中国大众所需要的文学,早已有人根据政治情势以及文化界一致的倾向,提出‘国防文学’的口号,而且已经为大众所认识,所拥护。但在胡风先生的论文里,对于这个口号……不予批评而另提关于同一运动的新口号,……是不是故意标新立异,要混淆大众的视听,分化整个新文艺运动的路线呢?”

  〔14〕“白衣秀士”王伦小说《水浒传》中的人物,见该书第十九回。

  〔15〕即收入本书的《论现在我们的文学运动》。

  〔16〕胡风的这篇文章,题为《人民大众向文学要求什么?》,发表于《文学丛报》第三期(一九三六年六月),其中提到了“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这口号。

  〔17〕茅盾沈雁冰的笔名,浙江桐乡人,作家、文学评论家、社会活动家,文学研究会的主要成员。著有长篇小说《子夜》、《蚀》等。

  〔18〕聂绀弩参看本卷第25页注〔2〕。他在一九三六年六月《夜莺》月刊第一卷第四期发表的《创作口号和联合问题》一文中说:“无疑地,‘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在现阶段上是居于第一位的;它必然像作者所说:‘会统一了一切社会纠纷的主题。’”“只要作家不是为某一个帝国主义和汉奸卖国贼效力的,只要他不是用封建的,色情的东西来麻醉大众减低大众底趣味的,都可以在‘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这一口号之下联合起来。”

  〔19〕辛人即陈辛仁,广东普宁人。当时是东京中国左翼作家联盟的成员。他在《现实文学》第二期(一九三六年八月)发表的《论当前文学运动底诸问题》一文中说:“我认为国防文学这口号是有提倡底必要的,然而,它应该是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底主要的一部分,它不能包括整个的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底内容。以国防文学这口号来否定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这口号,是和用后者来否定前者同样地不充分的。国防文学这口号底时候性不能代替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这口号底时期性,同样地,在时期性中也应有时候性底存在……在一个时期性的口号下,应该提出有时候性的具体口号,以适应和引导各种程度上的要求;因为后者常常是作为容易感染普通人民的口号的缘故。”

  〔20〕两本版画指作者在一九三六年四月翻印的《死魂灵百图》和七月编印的《凯绥·珂勒惠支版画选集》,都由作者以“三闲书屋”名义自费印行。一本杂感,指《花边文学》,一九三六年六月由上海联华书局出版。

  〔21〕《死魂灵》俄国作家果戈理的长篇小说。这里说的“译过几章”,指鲁迅于一九三六年二月至五月续译的该书第二部残稿三章。

  〔22〕指一九三六年六月在《中国文艺工作者宣言》上的签名。这个宣言曾刊载于《作家》月刊第一卷第三期(一九三六年六月)和《文学丛报》第四期(一九三六年七月)。

  〔23〕咸肉庄上海话,一种变相的妓院。

  〔24〕指沈端先(夏衍)。

  〔25〕田汉参看本卷第214页注〔9〕。周起应,即周扬,湖南益阳人,文艺理论家,中国左翼作家联盟领导人之一。还有另两个,指沈端先和阳翰笙。

  〔26〕穆木天(1900—1971)吉林伊通人,诗人、翻译家。曾参加中国左翼作家联盟,一九三四年七月在上海被捕。同年九月二十五日《大晚报》刊出了穆木天等脱离“左联”的报道。

  〔27〕《现实文学》月刊,尹庚、白曙编辑,一九三六年七月在上海创刊。第三期改名《人民文学》,后即停刊。该刊第一期发表了OV(冯雪峰)笔录的鲁迅《答托洛斯基派的信》和《论现在我们的文学运动》二文。

  〔28〕周文(1907—1952)又名何谷天,四川荥经人,作家,中国左翼作家联盟成员。他的短篇小说《山坡上》在《文学》第五卷第六号(一九三五年十二月)发表时,曾被该刊编者傅东华删改;因而他在同刊第六卷第一号(一九三六年一月)发表给编者的信表示抗议。一九三五年十二月十六日《社会日报》发表了署名黑二的《〈文学〉起内哄》一文,其中说:“周文是个笔名,原来就是何谷天,是一位七、八成新的作家。他后面,论‘牌头’有周鲁迅,讲‘理论’有左翼社会主义的第三种人的民族文学理论家‘胡风、谷非、张光仁’。”

  〔29〕一九三五年十二月一日《社会日报》刊登虹儿的《鲁迅将转变?谷非、张光人近况如何?》一文,其中说:“刻遇某文坛要人,据谓鲁迅翁有被转变的消息。……关于鲁迅翁的往哪里去,只要看一看引进员谷非、张光人、胡丰先生的行动就行了。”

  〔30〕田汉于一九三五年二月被捕,同年八月经保释出狱后,曾在南京主持“中国舞台协会”,演出他所编的《回春之曲》、《洪水》、《械斗》等剧。以后接受了党组织的批评,中止了这一活动。

  〔31〕“安那其主义者”即无政府主义者。安那其,法语Anar-chisme的音译。

  〔32〕战斗的宣言指《中国文艺工作者宣言》。

  〔33〕西班牙的“安那其”的破坏革命一九三六年二月,由西班牙共产党、社会党等组成的反法西斯统一战线组织“西班牙人民阵线”在选举中获胜,成立了联合政府。同年七月,以佛朗哥为首的右派势力在德、意两国法西斯军队直接参与下发动内战,一九三九年联合政府被推翻。当时参加人民阵线的无政府主义工团派在内部制造分裂,对革命起了很大的破坏作用。

  〔34〕傅郑指傅东华和郑振铎。参看本卷第348页注〔4〕、第522页注〔4〕。他们二人曾同为《文学》月刊的主编。

  〔35〕“二十一条”指一九一五年日本帝国主义向当时北洋政府总统袁世凯提出企图独占中国的二十一条秘密条款。

  〔36〕左联即中国左翼作家联盟,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革命文学团体,一九三○年三月在上海成立。领导成员有鲁迅、夏衍、冯雪峰、冯乃超、丁玲、周扬等。一九三五年底自行解散。

  〔37〕《斯太林传》法国巴比塞著,中译本改以原著副题《从一个人看一个新世界》为书名,徐懋庸译,一九三六年九月上海大陆书社出版。

记苏联版画展览会

  我记得曾有一个时候,我们很少能够从本国的刊物上,知道一点苏联的情形。虽是文艺罢,有些可敬的作家和学者们,也如千金小姐的遇到柏油一样,不但决不沾手,离得还远呢,却已经皱起了鼻子。近一两年可不同了,自然间或还看见几幅从外国刊物上取来的讽刺画,但更多的是真心的绍介着建设的成绩,令人抬起头来,看见飞机,水闸,工人住宅,集体农场,不再专门两眼看地,惦记着破皮鞋摇头叹气了。这些绍介者,都并非有所谓可怕的政治倾向的人,但决不幸灾乐祸,因此看得邻人的平和的繁荣,也就非常高兴,并且将这高兴来分给中国人。我以为为中国和苏联两国起见,这现象是极好的,一面是真相为我们所知道,得到了解,一面是不再误解,而且证明了我们中国,确有许多“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2〕的必说真话的人们。

  但那些绍介,都是文章或照相,今年的版画展览会,却将艺术直接陈列在我们眼前了。作者之中,很有几个是由于作品的复制,姓名已为我们所熟识的,但现在才看到手制的原作,使我们更加觉得亲密。

  版画之中,木刻是中国早已发明的,但中途衰退,五年前从新兴起的〔3〕是取法于欧洲,与古代木刻并无关系。不久,就遭压迫,又缺师资,所以至今不见有特别的进步。我们在这会里才得了极好,极多的模范。首先应该注意的是内战时期,就改革木刻,从此不断的前进的巨匠法复尔斯基(VFavors-ky)〔4〕,和他的一派兑内加(ADeineka)〔5〕,冈察洛夫(AGoncharov)〔6〕,叶卡斯托夫(GEcheistov)〔7〕,毕珂夫(MPikov)等,他们在作品里各各表现着真挚的精神,继起者怎样照着导师所指示的道路,却用不同的方法,使我们知道只要内容相同,方法不妨各异,而依傍和模仿,决不能产生真艺术。

  兑内加和叶卡斯托夫的作品,是中国未曾绍介过的,可惜这里也很少;和法复尔斯基接近的保夫理诺夫(PPavlinov)的木刻,我们只见过一幅,现在却弥补了这缺憾了。

  克拉甫兼珂(AKravchenko)〔8〕的木刻能够幸而寄到中国,翻印绍介了的也只有一幅,到现在大家才看见他更多的原作。他的浪漫的色彩,会鼓动我们的青年的热情,而注意于背景和细致的表现,也将使观者得到裨益。我们的绘画,从宋以来就盛行“写意”,两点是眼,不知是长是圆,一画是鸟,不知是鹰是燕,竞尚高简,变成空虚,这弊病还常见于现在的青年木刻家的作品里,克拉甫兼珂的新作《尼泊尔建造》(Dneprost-roy),是惊起这种懒惰的空想的警钟。至于毕斯凯莱夫(NPiskarev),则恐怕是最先绍介到中国来的木刻家。他的四幅《铁流》〔9〕的插画,早为许多青年读者所欣赏,现在才又见了《安娜·加里尼娜》〔10〕的插画,——他的刻法的别一端。

  这里又有密德罗辛(DMitrokhin),希仁斯基(LKhiz-hinsky),莫察罗夫(SMochalov)〔11〕,都曾为中国豫先所知道,以及许多第一次看见的艺术家,是从十月革命前已经有名,以至生于二十世纪初的青年艺术家的作品,都在向我们说明通力合作,进向平和的建设的道路。别的作者和作品,展览会的说明书上各有简要说明,而且临末还揭出了全体的要点:“一般的社会主义的内容和对于现实主义的根本的努力”,在这里也无须我赘说了。

  但我们还有应当注意的,是其中有乌克兰,乔其亚〔12〕,白俄罗斯的艺术家的作品,我想,倘没有十月革命,这些作品是不但不能和我们见面,也未必会得出现的。

  现在,二百余幅的作品,是已经灿烂的一同出现于上海了。单就版画而论,使我们看起来,它不像法国木刻的多为纤美,也不像德国木刻的多为豪放;然而它真挚,却非固执,美丽,却非淫艳,愉快,却非狂欢,有力,却非粗暴;但又不是静止的,它令人觉得一种震动——这震动,恰如用坚实的步法,一步一步,踏着坚实的广大的黑土进向建设的路的大队友军的足音。

  附记:会中的版画,计有五种。一木刻,一胶刻(目录译作“油布刻”,颇怪),看名目自明。两种是用强水浸蚀铜版和石版而成的,译作“铜刻”和“石刻”固可,或如目录,译作“蚀刻”和“石印”亦无不可。还有一种Monotype,是在版上作画,再用纸印,所以虽是版画,却只一幅的东西,我想只好译作“独幅版画”。会中的说明书上译作“摩诺”,还不过等于不译,有时译为“单型学”,却未免比不译更难懂了。其实,那不提撰人的说明,是非常简而得要的,可惜译得很费解,如果有人改译一遍,即使在闭会之后,对于留心版画的人也还是很有用处的。

  二月十七日。

  【注解】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六年二月二十四日上海《申报》。苏联版画展览会,由当时的苏联对外文化协会、中苏文化协会和中国文艺社联合主办,一九三六年二月二十日起在上海举行,为期一周。

  〔2〕“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语出《孟子·滕文公》:“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

  〔3〕关于中国现代木刻的兴起,参看《且介亭杂文·〈木刻纪程〉小引》。

  〔4〕法复尔斯基苏联木刻家。参看《集外集拾遗·〈引玉集〉后记》。

  〔5〕兑内加(AAFJMjJL[,1899—?)现译捷依涅卡,苏联水彩画、版画家。

  〔6〕冈察洛夫(AD]GjZ[\GK,,1903—?) 苏联书籍插画艺术家。

  〔7〕 叶卡斯托夫(]DmZJMHIGK)现译叶契依斯托夫,生平不详。

  〔8〕 克拉甫兼珂(AD^Dq\[KZJjLG1889—1940) 苏联木刻家。

  〔9〕《铁流》苏联作家绥拉菲摩维支(1863—1949)著的长篇小说。毕斯凯莱夫(1892—1959)为《铁流》所作的四幅插图,曾经鲁迅推荐发表于一九三三年七月《文学》月刊创刊号。

  〔10〕《安娜·加里尼娜》通译《安娜·卡列尼娜》,俄国作家列夫·托尔斯泰(1828—1910)著的长篇小说。

  〔11〕密德罗辛、希仁斯基、莫察罗夫都是苏联木刻家。参看《集外集拾遗·〈引玉集〉后记》。

  〔12〕乔其亚现译为格鲁吉亚。

三月的租界

  今年一月,田军发表了一篇小品,题目是《大连丸上》〔2〕,记着一年多以前,他们夫妇俩怎样幸而走出了对于他们是荆天棘地的大连——

  “第二天当我们第一眼看到青岛青青的山角时,我们的心才又从冻结里蠕活过来。

  “‘啊!祖国!’

  “我们梦一般这样叫了!”

  他们的回“祖国”,如果是做随员,当然没有人会说话,如果是剿匪,那当然更没有人会说话,但他们竟不过来出版了《八月的乡村》〔3〕。这就和文坛发生了关系。那么,且慢“从冻结里蠕活过来”罢。三月里,就“有人”在上海的租界上冷冷的说道——

  “田军不该早早地从东北回来!”

  谁说的呢?就是“有人”。为什么呢?因为这部《八月的乡村》“里面有些还不真实”。然而我的传话是“真实”的。有《大晚报》副刊《火炬》的奇怪毫光之一,《星期文坛》上的狄克〔4〕先生的文章为证——“《八月的乡村》整个地说,他是一首史诗,可是里面有些还不真实,像人民革命军进攻了一个乡村以后的情况就不够真实。有人这样对我说:‘田军不该早早地从东北回来’,就是由于他感觉到田军还需要长时间的学习,如果再丰富了自己以后,这部作品当更好。技巧上,内容上,都有许多问题在,为什么没有人指出呢?”这些话自然不能说是不对的。假如“有人”说,高尔基〔5〕不该早早不做码头脚夫,否则,他的作品当更好;吉须〔6〕不该早早逃亡外国,如果坐在希忒拉的集中营里,他将来的报告文学当更有希望。倘使有谁去争论,那么,这人一定是低能儿。然而在三月的租界上,却还有说几句话的必要,因为我们还不到十分“丰富了自己”,免于来做低能儿的幸福的时期。

  这样的时候,人是很容易性急的。例如罢,田军早早的来做小说了,却“不够真实”,狄克先生一听到“有人”的话,立刻同意,责别人不来指出“许多问题”了,也等不及“丰富了自己以后”,再来做“正确的批评”。但我以为这是不错的,我们有投枪就用投枪,正不必等候刚在制造或将要制造的坦克车和烧夷弹。可惜的是这么一来,田军也就没有什么“不该早早地从东北回来”的错处了。立论要稳当真也不容易。况且从狄克先生的文章上看起来,要知道“真实”似乎也无须久留在东北似的,这位“有人”先生和狄克先生大约就留在租界上,并未比田军回来得晚,在东北学习,但他们却知道够不够真实。而且要作家进步,也无须靠“正确”的批评,因为在没有人指出《八月的乡村》的技巧上,内容上的“许多问题”以前,狄克先生也已经断定了:“我相信现在有人在写,或豫备写比《八月的乡村》更好的作品,因为读者需要!”

  到这里,就是坦克车正要来,或将要来了,不妨先折断了投枪。

  到这里,我又应该补叙狄克先生的文章的题目,是:《我们要执行自我批判》。

  题目很有劲。作者虽然不说这就是“自我批判”,但却实行着抹杀《八月的乡村》的“自我批判”的任务的,要到他所希望的正式的“自我批判”发表时,这才解除它的任务,而《八月的乡村》也许再有些生机。因为这种模模胡胡的摇头,比列举十大罪状更有害于对手,列举还有条款,含胡的指摘,是可以令人揣测到坏到茫无界限的。

  自然,狄克先生的“要执行自我批判”是好心,因为“那些作家是我们底”的缘故。但我以为同时可也万万忘记不得“我们”之外的“他们”,也不可专对“我们”之中的“他们”。要批判,就得彼此都给批判,美恶一并指出。如果在还有“我们”和“他们”的文坛上,一味自责以显其“正确”或公平,那其实是在向“他们”献媚或替“他们”缴械。

  四月十六日。

  【注解】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六年五月《夜莺》月刊第一卷第三期。

  〔2〕田军参看本卷第288页注〔1〕。《大连丸上》,发表于一九三六年一月上海《海燕》月刊第一期,当时大连是日本的租借地。

  〔3〕《八月的乡村》田军著的反映东北人民抗日斗争的长篇小说,鲁迅曾为之作序,并将它编入《奴隶丛书》,一九三五年八月由上海容光书局出版。

  〔4〕狄克张春桥的化名。张春桥,山东巨野人。当时混进上海左翼文艺界进行破坏活动。七十年代是“四人帮”反革命阴谋集团的主要成员之一。他的攻击《八月的乡村》和攻击鲁迅的文章《我们要执行自我批判》,发表于一九三六年三月十五日的《大晚报·火炬》。

  〔5〕高尔基出生于木工家庭,早年曾当过学徒、码头工人等。

  〔6〕吉须(EEKisch,1885—1948)也译作基希,捷克报告文学家。用德文写作。希特勒统治时期因反对纳粹政权而逃亡国外。

  “九一八”事变后曾来过我国,著有《秘密的中国》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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