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全集·准风月谈

     著书立意乃赠花于人之举,然万卷书亦由人力而为,非尽善尽美处还盼见谅 !

                     —— 华辀远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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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三感旧

  ——一九三三年忆光绪朝末

  丰之余

  我想赞美几句一些过去的人,这恐怕并不是“骸骨的迷恋”〔2〕。

  所谓过去的人,是指光绪末年的所谓“新党”〔3〕,民国初年,就叫他们“老新党”。甲午战败〔4〕,他们自以为觉悟了,于是要“维新”,便是三四十岁的中年人,也看《学算笔谈》〔5〕,看《化学鉴原》〔6〕;还要学英文,学日文,硬着舌头,怪声怪气的朗诵着,对人毫无愧色,那目的是要看“洋书”,看洋书的缘故是要给中国图“富强”,现在的旧书摊上,还偶有“富强丛书”〔7〕出现,就如目下的“描写字典”“基本英语”一样,正是那时应运而生的东西。连八股出身的张之洞〔8〕,他托缪荃孙代做的《书目答问》也竭力添进各种译本去,可见这“维新”风潮之烈了。

  然而现在是别一种现象了。有些新青年,境遇正和“老新党”相反,八股毒是丝毫没有染过的,出身又是学校,也并非国学的专家,但是,学起篆字来了,填起词来了,劝人看《庄子》《文选》〔9〕了,信封也有自刻的印板了,新诗也写成方块了,除掉做新诗的嗜好之外,简直就如光绪初年的雅人一样,所不同者,缺少辫子和有时穿穿洋服而已。

  近来有一句常谈,是“旧瓶不能装新酒”〔10〕。这其实是不确的。旧瓶可以装新酒,新瓶也可以装旧酒,倘若不信,将一瓶五加皮和一瓶白兰地互换起来试试看,五加皮装在白兰地瓶子里,也还是五加皮。这一种简单的试验,不但明示着“五更调”“攒十字”〔11〕的格调,也可以放进新的内容去,且又证实了新式青年的躯壳里,大可以埋伏下“桐城谬种”或“选学妖孽”〔12〕的喽罗。

  “老新党”们的见识虽然浅陋,但是有一个目的:图富强。

  所以他们坚决,切实;学洋话虽然怪声怪气,但是有一个目的:求富强之术。所以他们认真,热心。待到排满学说播布开来,许多人就成为革命党了,还是因为要给中国图富强,而以为此事必自排满始。

  排满久已成功,五四早经过去,于是篆字,词,《庄子》,《文选》,古式信封,方块新诗,现在是我们又有了新的企图,要以“古雅”立足于天地之间了。假使真能立足,那倒是给“生存竞争”添一条新例的。

  十月一日。

  【注解】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十月六日《申报·自由谈》时,题为《感旧》,无副题。

  〔2〕 “骸骨的迷恋” 一九二一年十一月十二日斯提(叶圣陶)在《时事新报·文学旬刊》第十九期发表过一篇《骸骨之迷恋》,批评当时一些提倡白话文学的人有时还做文言文和旧诗词的现象,以后这句话便常被引用为形容守旧者不能忘情过去的贬辞。

  〔3〕 “新党” 清末戊戌变法前后主张或倾向维新的人被称为新党;辛亥革命前后,由于出现主张彻底推翻清王朝的革命党人,因而前者被称为老新党。

  〔4〕 甲午战败 一八九四年(甲午)日本侵略朝鲜并对中国进行挑衅,发生中日战争。中国军队虽曾英勇作战,但因清廷的动摇妥协而终告失败,次年同日本订立了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

  〔5〕 《学算笔谈》 十二卷,华蘅芳著,一八八二年(光绪八年)收入他的算学丛书《行素轩算稿》中,一八八五年刻印单行本。

  〔6〕 《化学鉴原》 六卷,英国韦而司撰,英国傅兰雅口译,无锡徐寿笔述。江南制造局翻译馆出版。

  〔7〕 “富强丛书” 在清末洋务运动中,曾出现过“富强丛书”一类读物。如一八九六年(清光绪二十二年)由张荫桓编辑,鸿文书局石印的《西学富强丛书》,分算学、电学、化学、天文学等十二类,收书约七十种。

  〔8〕 张之洞(1837—1909) 字孝达,直隶南皮(今属河北)人,同治年间进士,清末提倡洋务运动的官僚之一。曾任四川学政、湖广总督、军机大臣。《书目答问》是他在一八七五年(光绪元年)任四川学政时所编(一说为缪荃孙代笔)。书中列有《新法算书》、《新译几何原本》等“西法”数学书多种。缪荃孙(1844—1919),字筱珊,江苏江阴人,清代藏书家、版本学家。

  〔9〕 《庄子》 战国时庄周著,现存三十三篇,亦名《南华经》。《文选》,南朝梁昭明太子萧统编,内选秦汉至齐梁间的诗文,共三十卷,是我国现存最早的一部诗文总集。唐代李善为之作注,分为六十卷。

  〔10〕 “旧瓶不能装新酒” 这原是欧洲流行的一句谚语,最初出于基督教《新约全书·马太福音》第九章,耶稣说:“没有人把新酒装在旧皮袋里;若是这样,皮袋就裂开,酒漏出来,连皮袋也坏了。惟独把新酒装在新皮袋里,两样就都保全了。”“五四”新文学运动兴起以后,提倡白话文学的人,认为文言和旧形式不能表现新的内容,常引用这话作为譬喻。

  〔11〕 “五更调” 亦称“叹五更”,民间曲调名。一般五叠,每叠十句四十八字,唐敦煌曲子中已见。“攒十字”,民间曲调名,每句十字,大体按三三四排列。

  〔12〕 “桐城谬种”“选学妖孽” 原为“五四”新文学运动初期钱玄同攻击当时摹仿桐城派古文或《文选》所选骈体文的旧派文人的话,见《新青年》第三卷第五号(一九一七年七月)他给陈独秀的信中,当时曾经成为反对旧文学的流行用语。桐城派是清代古文流派之一,主要作家有方苞、刘大○,姚鼐等,都是安徽桐城人,所以称他们和各地赞同他们文学主张的人为桐城派。

一:“感旧”以后(上)

  丰之余

  又不小心,感了一下子旧,就引出了一篇施蛰存〔2〕先生的《〈庄子〉与〈文选〉》来,以为我那些话,是为他而发的,但又希望并不是为他而发的。

  我愿意有几句声明:那篇《感旧》,是并非为施先生而作的,然而可以有施先生在里面。

  倘使专对个人而发的话,照现在的摩登文例,应该调查了对手的籍贯,出身,相貌,甚而至于他家乡有什么出产,他老子开过什么铺子,影射他几句才算合式。我的那一篇里可是毫没有这些的。内中所指,是一大队遗少群的风气,并不指定着谁和谁;但也因为所指的是一群,所以被触着的当然也不会少,即使不是整个,也是那里的一肢一节,即使并不永远属于那一队,但有时是属于那一队的。现在施先生自说了劝过青年去读《庄子》与《文选》,“为文学修养之助”,就自然和我所指摘的有点相关,但以为这文为他而作,却诚然是“神经过敏”,我实在并没有这意思。

  不过这是在施先生没有说明他的意见之前的话,现在却连这“相关”也有些疏远了,因为我所指摘的,倒是比较顽固的遗少群,标准还要高一点。

  现在看了施先生自己的解释,(一)才知道他当时的情形,是因为稿纸太小了,“倘再宽阔一点的话”,他“是想多写几部书进去的”;(二)才知道他先前的履历,是“从国文教员转到编杂志”,觉得“青年人的文章太拙直,字汇太少”了,所以推举了这两部古书,使他们去学文法,寻字汇,“虽然其中有许多字是已死了的”,然而也只好去寻觅。我想,假如庄子生在今日,则被劈棺之后〔3〕,恐怕要劝一切有志于结婚的女子,都去看《烈女传》〔4〕的罢。

  还有一点另外的话——

  (一)施先生说我用瓶和酒来比“文学修养”是不对的,但我并未这么比方过,我是说有些新青年可以有旧思想,有些旧形式也可以藏新内容。我也以为“新文学”和“旧文学”这中间不能有截然的分界,然而有蜕变,有比较的偏向,而且正因为不能以“何者为分界”,所以也没有了“第三种人”〔5〕的立场。

  (二)施先生说写篆字等类,都是个人的事情,只要不去勉强别人也做一样的事情就好,这似乎是很对的。然而中学生和投稿者,是他们自己个人的文章太拙直,字汇太少,却并没有勉强别人都去做字汇少而文法拙直的文章,施先生为什么竟大有所感,因此来劝“有志于文学的青年”该看《庄子》与《文选》了呢?做了考官,以词取士,施先生是不以为然的,但一做教员和编辑,却以《庄子》与《文选》劝青年,我真不懂这中间有怎样的分界。

  (三)施先生还举出一个“鲁迅先生”来,好像他承接了庄子的新道统,一切文章,都是读《庄子》与《文选》读出来的一般。“我以为这也有点武断”的。他的文章中,诚然有许多字为《庄子》与《文选》中所有,例如“之乎者也”之类,但这些字眼,想来别的书上也不见得没有罢。再说得露骨一点,则从这样的书里去找活字汇,简直是胡涂虫,恐怕施先生自己也未必。

  十月十二日。

  备考:

  《庄子》与《文选》 施蛰存来,要我填注两项:(一)目下在读什么书,(二)要介绍给青年的书。

  在第二项中,我写着:《庄子》,《文选》,并且附加了一句注脚:“为青年文学修养之助。”

  今天看见《自由谈》上丰之余先生的《感旧》一文,不觉有点神经过敏起来,以为丰先生这篇文章是为我而作的了。

  但是现在我并不想对于丰先生有什么辩难,我只想趁此机会替自己作一个解释。

  第一,我应当说明我为什么希望青年人读《庄子》和《文选》。近数年来,我的生活,从国文教师转到编杂志,与青年人的文章接触的机会实在太多了。我总感觉到这些青年人的文章太拙直,字汇太少,所以在《大晚报》编辑寄来的狭狭的行格里推荐了这两部书。我以为从这两部书中可以参悟一点做文章的方法,同时也可以扩大一点字汇(虽然其中有许多字是已死了的)。但是我当然并不希望青年人都去做《庄子》,《文选》一类的“古文”。

  第二,我应当说明我只是希望有志于文学的青年能够读一读这两部书。我以为每一个文学者必须要有所借助于他上代的文学,我不懂得“新文学”和“旧文学”这中间究竟是以何者为分界的。在文学上,我以为“旧瓶装新酒”与“新瓶装旧酒”这譬喻是不对的。倘若我们把一个人的文学修养比之为酒,那么我们可以这样说:酒瓶的新旧没有关系,但这酒必须是酿造出来的。

  我劝文学青年读《庄子》与《文选》,目的在要他们“酿造”,倘若《大晚报》编辑寄来的表格再宽阔一点的话,我是想再多写几部书进去的。

  这里,我们不妨举鲁迅先生来说,像鲁迅先生那样的新文学家,似乎可以算是十足的新瓶了。但是他的酒呢?纯粹的白兰地吗?我就不能相信。没有经过古文学的修养,鲁迅先生的新文章决不会写到现在那样好。所以,我敢说:在鲁迅先生那样的瓶子里,也免不了有许多五加皮或绍兴老酒的成分。

  至于丰之余先生以为写篆字,填词,用自刻印板的信封,都是不出身于学校,或国学专家们的事情,我以为这也有点武断。这些其实只是个人的事情,如果写篆字的人,不以篆字写信,如果填词的人做了官不以词取士,如果用自刻印板信封的人不勉强别人也去刻一个专用信封,那也无须丰先生口诛笔伐地去认为“谬种”和“妖孽”了。

  新文学家中,也有玩木刻,考究版本,收罗藏书票,以骈体文为白话书信作序,甚至写字台上陈列了小摆设的,照丰先生的意见说来,难道他们是“要以‘今雅’立足于天地之间”吗?我想他们也未必有此企图。

  临了,我希望丰先生那篇文章并不是为我而作的。

  十月八日,《自由谈》。

  【注解】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十月十五日《申报·自由谈》。

  〔2〕 施蛰存 江苏松江人,作家。一九三二年至一九三四年曾主编《现代》杂志。

  〔3〕 庄子死后被劈棺的故事,见明代冯梦龙辑《警世通言》第二卷《庄子休鼓盆成大道》,大意说:庄子死后不久,他的妻子田氏便再嫁楚国王孙;成婚时,王孙突然心痛,他的仆人说要吃人的脑髓才会好,于是田氏便拿斧头去劈棺,想取庄子的脑髓;不料棺盖刚劈开,庄子便从棺内叹一口气坐了起来。

  〔4〕 《烈女传》 汉代刘向著有《列女传》,内分“贞顺”、“节义”等七类。这里可能即指此书。

  〔5〕 “第三种人” 参看本卷第25页注〔10〕。

二:“感旧”以后(下)

  丰之余

  还要写一点。但得声明在先,这是由施蛰存先生的话所引起,却并非为他而作的。对于个人,我原稿上常是举出名字来,然而一到印出,却往往化为“某”字,或是一切阔人姓名,危险字样,生殖机关的俗语的共同符号“××”了。我希望这一篇中的有几个字,没有这样变化,以免误解。

  我现在要说的是:说话难,不说亦不易。弄笔的人们,总要写文章,一写文章,就难免惹灾祸,黄河的水向薄弱的堤上攻,于是露臂膊的女人和写错字的青年,就成了嘲笑的对象了,他们也真是无拳无勇,只好忍受,恰如乡下人到上海租界,除了拚出被称为“阿木林”之外,没有办法一样。

  然而有些是冤枉的,随手举一个例,就是登在《论语》二十六期上的刘半农〔2〕先生“自注自批”的《桐花芝豆堂诗集》这打油诗。北京大学招考,他是阅卷官,从国文卷子上发见一个可笑的错字,就来做诗,那些人被挖苦得真是要钻地洞,那些刚毕业的中学生。自然,他是教授,凡所指摘,都不至于不对的,不过我以为有些却还可有磋商的余地。集中有一

  个“自注”道——

  “有写‘倡明文化’者,余曰:倡即‘娼’字,凡文化发达之处,娼妓必多,谓文化由娼妓而明,亦言之成理也。”

  娼妓的娼,我们现在是不写作“倡”的,但先前两字通用,大约刘先生引据的是古书。不过要引古书,我记得《诗经》里有一句“倡予和女”〔3〕,好像至今还没有人解作“自己也做了婊子来应和别人”的意思。所以那一个错字,错而已矣,可笑可鄙却不属于它的。还有一句是——  “幸‘萌科学思想之芽’。”

  “萌”字和“芽”字旁边都加着一个夹圈,大约是指明着可笑之处在这里的罢,但我以为“萌芽”,“萌蘖”,固然是一个名词,而“萌动”,“萌发”,就成了动词,将“萌”字作动词用,似乎也并无错误。

  五四运动时候,提倡(刘先生或者会解作“提起婊子”来的罢)白话的人们,写错几个字,用错几个古典,是不以为奇的,但因为有些反对者说提倡白话者都是不知古书,信口胡说的人,所以往往也做几句古文,以塞他们的嘴。但自然,因为从旧垒中来,积习太深,一时不能摆脱,因此带着古文气息的作者,也不能说是没有的。

  当时的白话运动是胜利了,有些战士,还因此爬了上去,但也因为爬了上去,就不但不再为白话战斗,并且将它踏在脚下,拿出古字来嘲笑后进的青年了。因为还正在用古书古字来笑人,有些青年便又以看古书为必不可省的工夫,以常用文言的作者为应该模仿的格式,不再从新的道路上去企图发展,打出新的局面来了。

  现在有两个人在这里:一个是中学生,文中写“留学生”为“流学生”,错了一个字;一个是大学教授,就得意洋洋的做了一首诗,曰:“先生犯了弥天罪,罚往西洋把学流,应是九流加一等,面筋熬尽一锅油。”〔4〕我们看罢,可笑是在那一面呢?

  十月十二日。

  【注解】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十月十六日《申报·自由谈》。

  〔2〕 刘半农(1891—1934) 名复,号半农,江苏江阴人,历任北京大学教授、北平大学女子文理学院院长等。他曾参加《新青年》编辑工作,是新文学运动初期重要作家之一。后留学法国,研究语音学,思想渐趋保守。著有《扬鞭集》、《瓦釜集》和《半农杂文》等。

  他的《桐花芝豆堂诗集》在《论语》半月刊上连续发表,下文所引诗及注,都出自集中的《阅卷杂诗》六首(载一九三三年十月一日《论语》第二十六期)。“有写‘倡明文化’者……”,系《杂诗》第一首的“自注”;“幸‘萌科学思想之芽’”,系《杂诗》第六首中的一句;“先生犯了弥天罪……”系《杂诗》的第二首。

  〔3〕 倡予和女” 语见《诗经·郑风·熔兮》:“叔兮伯兮,倡予和女(汝)!”

  〔4〕 “先生犯了弥天罪”四句,据刘半农在这首诗的“自注”中说:“古时候九流,最远不出国境,今流往外洋,是加一等治罪矣。昔吴稚老言:外国为大油锅,留学生为油面筋,谓其去时小而归来大也。

  据此,流学生不特流而已也,且入油锅地狱焉,阿要痛煞!”

黄祸

  尤刚

  现在的所谓“黄祸”,我们自己是在指黄河决口了,但三十年之前,并不如此。

  那时是解作黄色人种将要席卷欧洲的意思的,有些英雄听到了这句话,恰如听得被白人恭维为“睡狮”一样,得意了好几年,准备着去做欧洲的主子。

  不过“黄祸”这故事的来源,却又和我们所幻想的不同,是出于德皇威廉〔2〕的。他还画了一幅图,是一个罗马装束的武士,在抵御着由东方西来的一个人,但那人并不是孔子,倒是佛陀〔3〕,中国人实在是空欢喜。所以我们一面在做“黄祸”

  的梦,而有一个人在德国治下的青岛〔4〕所见的现实,却是一个苦孩子弄脏了电柱,就被白色巡捕提着脚,像中国人的对付鸭子一样,倒提而去了。

  现在希特拉的排斥非日耳曼民族思想,方法是和德皇一样的。

  德皇的所谓“黄祸”,我们现在是不再梦想了,连“睡狮”也不再提起,“地大物博,人口众多”,文章上也不很看见。倘是狮子,自夸怎样肥大是不妨事的,但如果是一口猪或一匹羊,肥大倒不是好兆头。我不知道我们自己觉得现在好像是什么了?

  我们似乎不再想,也寻不出什么“象征”来,我们正在看海京伯〔5〕的猛兽戏,赏鉴狮虎吃牛肉,听说每天要吃一只牛。我们佩服国联〔6〕的制裁日本,我们也看不起国联的不能制裁日本;我们赞成军缩〔7〕的“保护和平”,我们也佩服希特拉的退出军缩;我们怕别国要以中国作战场,我们也憎恶非战大会。我们似乎依然是“睡狮”。

  “黄祸”可以一转而为“福”,醒了的狮子也会做戏的。当欧洲大战时,我们有替人拚命的工人,青岛被占了,我们有可以倒提的孩子。

  但倘说,二十世纪的舞台上没有我们的份,是不合理的。

  十月十七日。

  【注解】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十月二十日《申报·自由谈》。

  〔2〕 德皇威廉 指德皇威廉二世(Wilhelm Ⅱ,1859—1941)。

  他曾鼓吹“黄祸”论,并在一八九五年绘制了一幅题词为“欧洲各国人民,保卫你们最神圣的财富!”的画,画上以基督教《圣经》中所说的上帝的天使长、英勇善战的米迦勒(德国曾把他作为自己的保护神)象征西方;以浓烟卷成的巨龙、佛陀象征来自东方的威胁。按“黄祸”论兴起于十九世纪末,盛行于二十世纪初,它宣称中国、日本等东方黄种民族的国家是威胁欧洲的祸害,为西方帝国主义对东方的奴役、掠夺制造舆论。

  〔3〕 佛陀 梵文 Buddha 的音译,简称佛,是佛教对“觉行圆满”者的称呼。

  〔4〕 德国治下的青岛 青岛于一八九七年被德帝国主义强占,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又为日本帝国主义占领,一九二二年由我国收回。

  〔5〕 海京伯(C.Hagenbeck,1844—1913) 德国驯兽家,一八八七年创办海京伯马戏团。该团于一九三三年十月来我国上海演出。

  〔6〕 国联 参看本卷第30页注〔7〕。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变后,国民党政府对日本侵略采取不抵抗政策,声称要期待国联的“公理判决”。一九三二年四月国联派调查团来中国,十月发表名为调解中日争端实则偏袒日本的报告书,主张东北各省脱离中国由国际共管。国民党政府竟对这一《报告书》佩服赞赏。但日本帝国主义为达到其独占中国的目的,无视国联意见,于一九三三年五月退出国联。国民党政府又对国联无力约束日本表示过不满。

  〔7〕 军缩 指国际军缩(即裁军)会议,一九三二年二月起在日内瓦召开。当时中国一些报刊曾赞扬军缩会议,散布和平幻想。一九三三年十月希特勒宣布德国退出军缩会议,一些报刊又为希特勒扩军备战进行辩护,如同年十月十七日《申报》载《德国退出军缩会议后的动向》一文说:德国此举乃“为准备自己,原无不当,且亦适合于日尔曼民族之传统习惯”。

  旅隼

  “推”和“踢”只能死伤一两个,倘要多,就非“冲”不可。

  十三日的新闻上载着贵阳通信〔2〕说,九一八纪念,各校学生集合游行,教育厅长谭星阁临事张皇,乃派兵分据街口,另以汽车多辆,向行列冲去,于是发生惨剧,死学生二人,伤四十余,其中以正谊小学学生为最多,年仅十龄上下耳。……

  我先前只知道武将大抵通文,当“枕戈待旦”的时候,就会做骈体电报,这回才明白虽是文官,也有深谙韬略的了。田单曾经用过火牛〔3〕,现在代以汽车,也确是二十世纪。

  “冲”是最爽利的战法,一队汽车,横冲直撞,使敌人死伤在车轮下,多么简截;“冲”也是最威武的行为,机关一扳,风驰电掣,使对手想回避也来不及,多么英雄。各国的兵警,喜欢用水龙冲,俄皇〔4〕曾用哥萨克马队冲,都是快举。各地租界上我们有时会看见外国兵的坦克车在出巡,这就是倘不恭顺,便要来冲的家伙。

  汽车虽然并非冲锋的利器,但幸而敌人却是小学生,一匹疲驴,真上战场是万万不行的,不过在嫩草地上飞跑,骑士坐在上面暗呜叱咤,却还很能胜任愉快,虽然有些人见了,难免觉得滑稽。

  十龄上下的孩子会造反,本来也难免觉得滑稽的。但我们中国是常出神童的地方,一岁能画,两岁能诗,七龄童做戏,十龄童从军,·十·几·龄·童·做·委·员,原是常有的事实;连七八岁的女孩也会被凌辱,从别人看来,是等于“年方花信”〔5〕的了。

  况且“冲”的时候,倘使对面是能够有些抵抗的人,那就汽车会弄得不爽利,冲者也就不英雄,所以敌人总须选得嫩弱。流氓欺乡下老,洋人打中国人,教育厅长冲小学生,都是善于克敌的豪杰。

  “身当其冲”,先前好像不过一句空话,现在却应验了,这应验不但在成人,而且到了小孩子。“婴儿杀戮”〔6〕算是一种罪恶,已经是过去的事,将乳儿抛上空中去,接以枪尖,不过看作一种玩把戏的日子,恐怕也就不远了罢。

  十月十七日。

  【注解】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十月二十二日《申报·自由谈》。

  〔2〕 贵阳通信 见一九三三年十月十三日《申报》载国闻社重庆通讯。按当时国民党贵州省政府主席为王家烈,他和教育厅长谭星阁等都是这次惨案的主谋;事后他们严密检查邮电,消息在惨案发生后二十余日才由重庆传出。

  〔3〕 田单曾经用过火牛 田单,战国时齐国人。据《史记·田单列传》,燕伐齐,破齐七十余城,齐军退守莒和即墨;后来田单在即墨用火牛大破燕军,尽复失地。

  〔4〕 俄皇 指旧俄最末的一个沙皇尼古拉二世(NJ\GP]S Ⅱ,1868—191)。一九○五年一月二十二日(俄国旧历一月九日)他曾令哥萨克马队在冬宫前冲击和屠杀请愿群众

  〔5〕 “年方花信” 指女子正当成年时期。花信,花开的消息。

  〔6〕 “婴儿杀戮” 见基督教的《新约全书·马太福音》第二章,其中说:当犹太希律王的时候,耶稣生在犹太的伯利恒,希律王知道了,心里很不安。“有主的使者向约瑟(按约瑟是马利亚的丈夫,马利亚在婚前受圣灵感动怀孕,婚后生子耶稣)梦中显现,说:‘起来,带着小孩子同他母亲,逃往埃及,……因为希律必寻找小孩子要除灭他。’”他们走后,希律“就大大发怒,差人将伯利恒城里,并四境所有的男孩,……凡两岁以里的,都杀尽了。”

“滑稽”例解

  苇索

  研究世界文学的人告诉我们:法人善于机锋,俄人善于讽刺,英美人善于幽默。这大概是真确的,就都为社会状态所制限。慨自语堂〔2〕大师振兴“幽默”以来,这名词是很通行了,但一普遍,也就伏着危机,正如军人自称佛子,高官忽挂念珠,而佛法就要涅磐倘若油滑,轻薄,猥亵,都蒙“幽默”之号,则恰如“新戏”〔3〕之入“×世界”,必已成为“文明戏”也无疑。这危险,就因为中国向来不大有幽默。只是滑稽是有的,但这和幽默还隔着一大段,日本人曾译“幽默”为“有情滑稽”,所以别于单单的“滑稽”,即为此。那么,在中国,只能寻得滑稽文章了?却又不。中国之自以为滑稽文章者,也还是油滑,轻薄,猥亵之谈,和真的滑稽有别。这“狸猫换太子”〔4〕的关键,是在历来的自以为正经的言论和事实,大抵滑稽者多,人们看惯,渐渐以为平常,便将油滑之类,误认为滑稽了。

  在中国要寻求滑稽,不可看所谓滑稽文,倒要看所谓正经事,但必须想一想。

  这些名文是俯拾即是的,譬如报章上正正经经的题目,什么“中日交涉渐入佳境”呀,“中国到那里去”呀,就都是的,咀嚼起来,真如橄榄一样,很有些回味。

  见于报章上的广告的,也有的是。我们知道有一种刊物,自说是“舆论界的新权威”〔5〕,“说出一般人所想说而没有说的话”,而一面又在向别一种刊物“声明误会,表示歉意”,但又说是“按双方均为社会有声誉之刊物,自无互相攻讦之理”。“新权威”而善于“误会”,“误会”了而偏“有声誉”,“一般人所想说而没有说的话”却是误会和道歉:这要不笑,是必须不会思索的。

  见于报章的短评上的,也有的是。例如九月间《自由谈》所载的《登龙术拾遗》上,以做富家女婿为“登龙”之一术,不久就招来了一篇反攻,那开首道:“狐狸吃不到葡萄,说葡萄是酸的,自己娶不到富妻子,于是对于一切有富岳家的人发生了妒嫉,妒嫉的结果是攻击。”〔6〕这也不能想一下。一想“的结果”,便分明是这位作者在表明他知道“富妻子”的味道是甜的了。

  诸如此类的妙文,我们也尝见于冠冕堂皇的公文上:而且并非将它漫画化了的,却是它本身原来是漫画。《论语》一年中,我最爱看“古香斋”〔7〕这一栏,如四川营山县长禁穿长衫令云:“须知衣服蔽体已足,何必前拖后曳,消耗布匹?且国势衰弱,……顾念时艰,后患何堪设想?”又如·北·平·社·会·局禁女人养雄犬文云:“查雌女雄犬相处,非仅有碍健康,更易发生无耻秽闻,揆之我国礼义之邦,亦为习俗所不许。谨特通令严禁……凡妇女带养之雄犬,斩之无赦,以为取缔!”这那里是滑稽作家所能凭空写得出来的?

  不过“古香斋”里所收的妙文,往往还倾谄诡,滑稽却不如平淡,惟其平淡,也就加滑稽,在这一标准上,我推选“甜葡萄”说。

  十月十九日。

  【注解】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十月二十六日《申报·自由谈》。

  〔2〕 语堂 林语堂(1895—1976),福建龙溪人,作家。他在三十年代初主编《论语》半月刊,声称“以提倡幽默文字为主要目标”

  (见《论语》第三期《我们的态度》)。

  〔3〕 “新戏” 我国话剧兴起于二十世纪初,最早称为“新剧”(“新戏”),又称“文明戏”,二十年代末“话剧”名称确立以后,一般仍称当时上海大世界、新世界等游艺场演出的比较通俗的话剧为文明戏。

  〔4〕 “狸猫换太子” 从《宋史·李宸妃传》宋仁宗(赵祯)生母李宸妃不敢认子的记载演变而来的传说。清代石玉昆编述的公案小说《三侠五义》中写有这个故事,情节是:宋真宗无子,刘、李二妃皆怀孕,刘妃为争当皇后,与太监密谋,在李妃生子时,用一只剥皮的狸猫将小孩换下来。

  〔5〕 “舆论界的新权威”等语,见邵洵美主办的《十日谈》创刊时的广告,载一九三三年八月十日《申报》。下面“声明误会”等语,见该刊向《晶报》“表示歉意”的广告,参看本书《后记》。

  〔6〕 “狐狸吃不到葡萄,说葡萄是酸的”等语,见一九三三年九月六日国民党机关报《中央日报》所载圣闲《“女婿”的蔓延》一文,参看本书《后记》。

  〔7〕 “古香斋” 是《论语》半月刊自第四期起增辟的一个栏目,刊载当时各地记述荒谬事件的新闻和文字。以下所举两令文,均见第十八期(一九三三年六月一日)该栏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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