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全集·集外集拾遗

     著书立意乃赠花于人之举,然万卷书亦由人力而为,非尽善尽美处还盼见谅 !

                     —— 华辀远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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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仙窟》序言

  《游仙窟》今惟日本有之,是旧钞本,藏于昌平学〔2〕;题宁州襄乐县尉张文成作。文成者,张族鸟〔3〕之字;题署著字,古人亦常有,如晋常璩撰《华阳国志》〔4〕,其一卷亦云常道将集矣。张族鸟,深州陆浑人;两《唐书》〔5〕皆附见《张荐传》,云以调露初登进士第,为岐王府参军,屡试皆甲科,大有文誉,调长安尉迁鸿胪丞。证圣中,天官刘奇〔6〕以为御史;性躁卞,傥荡无检,姚崇〔7〕尤恶之;开元初,御史李全交劾族鸟讪短时政,贬岭南,旋得内徙,终司门员外郎。《顺宗实录》〔8〕亦谓族鸟博学工文词,七登文学科〔9〕。《大唐新语》〔10〕则云,后转洛阳尉,故有《咏燕诗》〔11〕,其末章云,“变石身犹重,衔泥力尚微,从来赴甲第,两起一双飞。”时人无不讽咏。《唐书》虽称其文下笔立成,大行一时,后进莫不传记,日本新罗〔12〕使至,必出金宝购之,而又訾为浮艳少理致,论著亦率诋诮芜秽。族鸟书之传于今者,尚有《朝野佥载》及《龙筋凤髓判》〔13〕,诚亦多诋诮浮艳之辞。《游仙窟》为传奇,又多俳调,故史志皆不载;清杨守敬作《日本访书志》〔14〕,始著于录,而贬之一如《唐书》之言。日本则初颇珍秘,以为异书;尝有注,似亦唐时人作。河世宁曾取其中之诗十余首入《全唐诗逸》〔15〕,鲍氏刊之《知不足斋丛书》〔16〕中;今矛尘〔17〕将具印之,而全文始复归华土。不特当时之习俗如酬对舞咏,时语如目兼目舌虎虎〔18〕,可资博识;即其始以骈俪之语作传奇,前于陈球之《燕山外史》〔19〕者千载,亦为治文学史者所不能废矣。

  中华民国十六年七月七日,鲁迅识。

  〔1〕 本篇最初以手迹制版印入一九二九年二月北新书局出版的《游仙窟》。

  《游仙窟》,传奇小说,唐代张族鸟作。唐宪宗元和年间流入日本,国内久已失传。章廷谦据日本保存的通行本《游仙窟》、醍醐寺本《游仙窟》以及流传于朝鲜的另一日本刻本重新校订,标点出版。

  〔2〕 昌平学 江户幕府一六三○年开办的以儒学为主的学校;一八六八年明治政府接收,改组为“昌平学校”,一八七○年关闭。地址在江户汤岛。

  〔3〕 张族鸟(约660—740) 深州陆泽(今河北深县)人。按文中作“陆浑”,误。

  〔4〕 常璩 字道将,蜀郡江原(今四川崇庆)人,晋代史学家。

  《华阳国志》,十二卷,附录一卷,是一部记述我国西南地区历史事迹的书。

  〔5〕 两《唐书》 即《旧唐书》和《新唐书》。《旧唐书》,后晋刘颁等撰,共二百卷。《新唐书》,宋代宋祁、欧阳修等撰,共二二五卷。《张荐传》,见《旧唐书》卷一四九、《新唐书》卷一六一。张荐是张族鸟的孙子。

  〔6〕 刘奇 滑州胙(今河南延津)人。《新唐书·刘政会传》:“次子奇,长寿中为天官侍郎,荐族鸟、司马槁为监察御史”。天官,武则天时改吏部为天官。

  〔7〕 姚崇(650—721) 本名元崇,唐代陕州硖石(今河南陕县)人。睿宗、玄宗时任宰相。

  〔8〕 《顺宗实录》 唐代韩愈等撰,共五卷。

  〔9〕 文学科 唐代临时设置的制科的一种,由皇帝主试。名目很多,应试者可以重复参加考试。张族鸟曾参加“下笔成章”、“才高位下”、“词标文苑”等考试。

  〔10〕 《大唐新语》 笔记,唐代刘肃撰,共十三卷。张族鸟事见该书第八卷。

  〔11〕 《咏燕诗》 张族鸟作,全诗已佚,现仅存《大唐新语》所引四句。

  〔12〕 新罗 古国名,位于朝鲜半岛的东南部。

  〔13〕 《朝野佥载》 笔记,共六卷,记载隋唐两代朝野遗闻传说。《龙筋凤髓判》,判牍书,共四卷。收录判决司法案件的骈俪体文牍。

  〔14〕 杨守敬(1839—1915) 字惺吾,湖北宜都人,地理学家、版本学家。《日本访书志》,共十六卷,是他任清朝驻日本公使馆馆员时,调查国内已失传而日本尚有留存的古书的著作。其中录有《游仙窟》,并加按语说:“男女姓氏,并同《会真记》,而情事稍疏,以骈俪之辞,写猥亵之状,真所谓傥荡无检,文成浮艳者”。

  〔15〕 河世宁 字子静,日本人。曾任昌平学学员长。《全唐诗逸》,共三卷,辑录流传于日本而《全唐诗》中遗漏的诗作百余首。内收《游仙窟》中的诗十九首。每首下分别署名张文成和《游仙窟》中的人物崔十娘、崔五娘、香儿等。

  〔16〕 鲍氏 鲍廷博(1728—1814),字以文,清代安徽歙县人。

  《知不足斋丛书》,是他于乾隆四十一年(1776)辑印的一部丛书,共三十集,一百九十七种。其中根据《全唐诗逸》录有《游仙窟》中的诗十九首。

  〔17〕 矛尘 即章廷谦,笔名川岛,浙江绍兴人。《语丝》撰稿人之一。

  〔18〕 目兼目舌 眼皮低垂;虎虎,羞涩的样子。都是唐代俗语。

  〔19〕 陈球 字蕴斋,清代浙江秀水(今嘉兴)人。《燕山外史》,共八卷,是他用骈体文写成的一部言情小说,约成书于嘉庆十五年(1810)。

《近代木刻选集》小引

  中国古人所发明,而现在用以做爆竹和看风水的火药和指南针,传到欧洲,他们就应用在枪炮和航海上,给本师吃了许多亏。还有一件小公案,因为没有害,倒几乎忘却了。那便是木刻。

  虽然还没有十分的确证,但欧洲的木刻,已经很有几个人都说是从中国学去的,其时是十四世纪初,即一三二○年顷。那先驱者,大约是印着极粗的木版图画的纸牌;这类纸牌,我们至今在乡下还可看见。然而这博徒的道具,却走进欧洲大陆,成了他们文明的利器的印刷术的祖师了。

  木版画恐怕也是这样传去的;十五世纪初德国已有木版的圣母像,原画尚存比利时的勃吕舍勒〔2〕博物馆中,但至今还未发见过更早的印本。十六世纪初,是木刻的大家调垒尔(A.Dürer)〔3〕和荷勒巴因(H.Holbein)〔4〕出现了,而调垒尔尤有名,后世几乎将他当作木版画的始祖。到十七八世纪,都沿着他们的波流。

  木版画之用,单幅而外,是作书籍的插图。然则巧致的铜版图术一兴,这就突然中衰,也正是必然之势。惟英国输入铜版术较晚,还在保存旧法,且视此为义务和光荣。一七七一年,以初用木口雕刻〔5〕,即所谓“白线雕版法”而出现的,是毕维克(Th.Bewick)〔5〕。这新法进入欧洲大陆,又成了木刻复兴的动机。

  但精巧的雕镌,后又渐偏于别种版式的模仿,如拟水彩画,蚀铜版,网铜版等,或则将照相移在木面上,再加绣雕,技术固然极精熟了,但已成为复制底木版。至十九世纪中叶,遂大转变,而创作底木刻兴。

  所谓创作底木刻者,不模仿,不复刻,作者捏刀向木,直刻下去。——记得宋人,大约是苏东坡罢,有请人画梅诗,有句云:“我有一匹好东绢,请君放笔为直干!”〔7〕这放刀直干,便是创作底版画首先所必须,和绘画的不同,就在以刀代笔,以木代纸或布。中国的刻图,虽是所谓“绣梓”,也早已望尘莫及,那精神,惟以铁笔刻石章者,仿佛近之。

  因为是创作底,所以风韵技巧,因人不同,已和复制木刻离开,成了纯正的艺术,现今的画家,几乎是大半要试作的了。

  在这里所绍介的,便都是现今作家的作品;但只这几枚,还不足以见种种的作风,倘为事情所许,我们逐渐来输运罢。

  木刻的回国,想来决不至于象别两样的给本师吃苦的。

  一九二九年一月二十日,鲁迅记于上海。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九年一月二十四日上海《朝花》周刊第八期,并同时印入《近代木刻选集》(1)。

  《近代木刻选集》(1),朝花社编印的美术丛刊《艺苑朝华》的第一期第一辑。内收英、法等国版画十二幅,一九二九年一月出版。

  〔2〕 勃吕舍勒 通译布鲁塞尔,比利时首都。

  〔3〕 调垒尔(1471—1528) 通译丢勒。德国油画家、版画家、雕塑家和建筑师。作品有木刻组画《启示录》、油画《四圣图》等。

  〔4〕 荷勒巴因(1497—1543) 通译贺尔拜因。德国肖像画家、版画家。作品有版画《死神舞》、肖像画《英王亨利八世像》等。

  〔5〕 木口雕刻 木刻版画的一种。用坚硬的木材的横断面雕刻,特点是精确、细致。

  〔6〕 毕维克(1753—1828) 英国版画家。作品有《不列颠鸟类史》并插图、《伊索寓言》插图等。

  〔7〕 “我有一匹好东绢,请君放笔为直干” 这是唐代杜甫的诗句。参看本书《〈近代木刻选集〉(2)小引》及其注〔8〕。

《近代木刻选集》附记

  本集中的十二幅木刻,都是从英国的《The Bookman》,《The Studio》,《The Wood-cut of To-day》(Edited by G.Holme)〔2〕中选取的,这里也一并摘录几句解说。

  惠勃(C.C.Webb)是英国现代著名的艺术家,从一九二二年以来,都在毕明翰〔3〕(Birmingham)中央学校教授美术。第一幅《高架桥》是圆满的大图画,用一种独创的方法所刻,几乎可以数出他雕刻的笔数来。统观全体,则是精美的发光的白色标记,在一方纯净的黑色地子上。《农家的后园》,刀法也多相同。《金鱼》更可以见惠勃的作风,新近在Studio上,曾大为George Sheringham〔4〕所称许。

  司提芬·蓬(StephenBone)的一幅,是GeorgeBourn5*《AFarmer’sLife》〔5〕的插图之一。论者谓英国南部诸州的木刻家无出作者之右,散文得此,而妙想愈明云。达格力秀(E.FitchDaglish)是伦敦动物学会会员,木刻也有名,尤宜于作动植物书中的插画,能显示最严正的自然主义和纤巧敏慧的装饰的感情。《田凫》是E.M.Nicholson的《BirdsinEngland》〔6〕中插画之一;《淡水鲈鱼》是IzaakWaltonandCharlesCotton的《TheCompleateAngler》〔7〕中的。观这两幅,便可知木刻术怎样有裨于科学了。

  哈曼g普耳(HermanPaul),法国人,原是作石版画的:蟾哪究蹋笥*转通俗(Popular)画。曾说“艺术是一种不断的解放”,于是便简单化了。本集中的两幅,已很可窥见他后来的作风。前一幅是Rabelais〔8〕著书中的插画,正当大雨时;后一幅是装饰Andre′Marty〔9〕的诗集《LaDoctrinedesPrenx》(《勇士的教义》)的,那诗的大意是——看残废的身体和面部的机轮,染毒的疮疤红了面容,少有勇气与丑陋的人们,传闻以千辛万苦获得了好的名声。〔10〕迪绥尔多黎(BenvenutoDisertori),意大利人,是多才的艺术家,善于刻石,蚀铜,但木刻更为他的特色。《LaMusadelLoreto》〔11〕是一幅具有律动的图象,那印象之自然,就如本来在木上所创生的一般。

  麦格努斯·拉该兰支(S.Magnus-Lagercranz)夫人是瑞典的雕刻家,尤其擅长花卉。她的最重要的工作,是一册瑞典诗人Atterbom〔12〕的诗集《群芳》的插图。富耳斯(C.B.Falls)在美国,有最为多才的艺术家之称。他于诸艺术无不尝试,而又无不成功。集中的《岛上的庙》,是他自己选出的得意的作品。

  富耳斯(C.B.Falls)在美国,有最为多才的艺术家之称。他于诸艺术无不尝试,而又无不成功。集中的《岛上的庙》,是他自己选出的得意的作品。

  华惠克(Edward Worwick)也是美国的木刻家。《会见》是装饰与想像的版画,含有强烈的中古风味的。

  书面和首叶的两种小品,是法国画家拉图(Alfred La-tour)之作,自《The Wood-cut of To-day》中取来,目录上未列,附记于此。

  〔1〕 本篇最初印入一九二九年一月出版的《近代木刻选集》(1)。

  〔2〕 《The Bookman》 《文人》。英国文艺新闻杂志,一八九一年创刊于伦敦,一九三四年停刊。《The Studio》,《画室》。英国美术杂志,乔弗莱·霍姆主编,一八九三年创刊于伦敦,一八九七年停刊。

  《The Wood-cut of To-day》(Edited by G.Holme),《当代木刻》(霍姆编)。此书全名为《The Wood-cut of To-day at Home and Abro-ad》(《当代国内外木刻》),一九二七年英国伦敦摄影有限公司出版。

  〔3〕 毕明翰 通译伯明翰,英国中部城市。

  〔4〕 George Sheringham 乔治·希赖因汉,英国插图画家、舞台美术家。

  〔5〕 George Bourne的《A Farmers Life》 乔治·勃恩的《一个农夫的生活》。乔治·勃恩(1780—1845),美国作家。

  〔6〕 E.M.Nicholson的《Birds in England》 尼科尔森的《英格兰的鸟》。尼科尔森,英国生物学家、作家。

  〔7〕 Izaak Walton and Charles Cotton的《The ComFpleat Angler》 艾萨克·沃尔顿和查理·柯顿的《钓鱼大全》沃尔顿(1593—1683)和柯顿(1630—1687),都是文艺复兴时期英国作家。

  〔8〕 Rabelais 拉伯雷(约1494—1553),文艺复兴时期法国作家。著有《巨人传》等。

  〔9〕 Andre′ Marty 安德烈·马尔蒂,法国诗人。

  〔10〕 这里所引的四行诗应译为:“怯懦的卑劣的人们啊!当你们看见那瘫痪的身体和半截的面具;还有那因伤口感染而发红了的脸颊,你们就会知道历尽千辛万苦才获得好名誉。”

  〔11〕 《La Musadel Loreto》 《洛勒托的文艺女神》。

  〔12〕 Atterbom 阿特包姆(1790—1855),瑞典作家、哲学家。著有《瑞典文学史》、《花》(即《群芳》)等。

《拾谷虹儿画选》小引

  中国的新的文艺的一时的转变和流行,有时那主权是简直大半操于外国书籍贩卖者之手的。来一批书,便给一点影响。《Modern Library》中的A.V.Beardsley画集〔2〕一入中国,那锋利的刺戟力,就激动了多年沉静的神经,于是有了许多表面的摹仿。但对于沉静,而又疲弱的神经,Beardsley的线究竟又太强烈了,这时适有拾谷虹儿的版画运来中国,是用幽婉之笔,来调和了Beardsley的锋芒,这尤合中国现代青年的心,所以他的模仿就至今不绝。

  但可惜的是将他的形和线任意的破坏,——不过不经比较,是看不出底细来的。现在就从他的画谱《睡莲之梦》中选取六图,《悲凉的微笑》中五图,《我的画集》中一图,大约都是可显现他的特色之作,虽然中国的复制,不能高明,然而究竟较可以窥见他的真面目了。

  至于作者的特色之所在,就让他自己来说罢——

  “我的艺术,以纤细为生命,同时以解剖刀一般的锐利的锋芒为力量。

  “我所引的描线,必需小蛇似的敏捷和白鱼似的锐敏。

  “我所画的东西,单是‘如生’之类的现实的姿态,是不够的。

  “于悲凉,则画彷徨湖畔的孤星的水妖(Nymph)〔3〕,于欢乐,则画在春林深处,和地碉(Pan)相谑的月光的水妖罢。

  “描女性,则选多梦的处女,且备以女王之格,注以星姬之爱罢。

  “描男性,则愿探求神话,拉出亚波罗(Apollo)来,给穿上漂泊的旅鞋去。

  “描幼儿,则加以天使的羽翼,还于此被上五色的文绫。

  “而为了孕育这些爱的幻想的模特儿们,我的思想,则不可不如深夜之暗黑,清水之澄明。”(《悲凉的微笑》自序)

  这可以说,大概都说尽了。然而从这些美点的别一面看,也就令人所以评他为倾向少年男女读者的作家的原因。

  作者现在是往欧洲留学去了,前途正长,这不过是一时期的陈迹,现在又作为中国几个作家〔4〕的秘密宝库的一部份,陈在读者的眼前,就算一面小镜子,——要说得堂皇一些,那就是,这才或者能使我们逐渐认真起来,先会有小小的真的创作。

  从第一到十一图,都有短短的诗文的,也就逐图译出,附在各图前面了,但有几篇是古文,为译者所未曾研究,所以有些错误,也说不定的。首页的小图也出《我的画集》中,原题曰《瞳》,是作者所爱描的大到超于现实的眸子。

  一九二九年一月二十四日,鲁迅在上海记。

  〔1〕 本篇最初印入一九二九年一月出版的《拾谷虹儿画选》。

  《拾谷虹儿画选》,朝花社编印的《艺苑朝华》第一期第二辑。内收拾谷虹儿作品十二幅,并附有画家自己的诗和散文诗十一首。拾谷虹儿(1898—1979),日本画家。作品有为画集《睡莲之梦》、《悲凉的微笑》、《木偶新娘》等。

  〔2〕 《Modern Library》 《现代丛书》。美国出版的历史、科学、文学及艺术等论著和作品的丛书。A.V.Beardsley画集,比亚兹莱画集,原名《比亚兹莱的艺术》。比亚兹莱,参看本书《〈比亚兹莱画选〉小引》。

  〔3〕 水妖(Nymph) 希腊神话里住在山林水泽中半神半人的少女。下文的地碉(Pan),应作潘神,希腊神话中的畜牧神。爱好音乐,常带领山林女妖舞蹈嬉戏。

  〔4〕 指叶灵凤等人。参看本卷第197页注〔36〕。

哈谟生的几句话

  《朝花》〔2〕六期上登过一篇短篇的瑙威作家哈谟生,去年日本出版的《国际文化》〔3〕上,将他算作左翼的作家,但看他几种作品,如《维多利亚》和《饥饿》里面,贵族的处所却不少。

  不过他在先前,很流行于俄国。二十年前罢,有名的杂志《Nieva》〔4〕上,早就附印他那时为止的全集了。大约他那尼采和陀思妥夫斯基气息,正能得到读者的共鸣。十月革命后的论文中,也有时还在提起他,可见他的作品在俄国影响之深,至今还没有忘却。

  他的许多作品,除上述两种和《在童话国里》——俄国的游记——之外,我都没有读过。去年,在日本片山正雄作的《哈谟生传》里,看见他关于托尔斯泰和伊孛生的意见,又值这两个文豪的诞生百年纪念,原是想绍介的,但因为太零碎,终于放下了。今年搬屋理书,又看见了这本传记,便于三闲〔5〕时译在下面。

  那是在他三十岁时之作《神秘》里面的,作中的人物那该尔的人生观和文艺论,自然也就可以看作作者哈谟生的意见和批评。他跺着脚骂托尔斯泰——

  “总之,叫作托尔斯泰的汉子,是现代的最为活动底的蠢才,……那教义,比起救世军的唱Halleluiah(上帝赞美歌——译者)来,毫没有两样。我并不觉得托尔斯泰的精神比蒲斯大将(那时救世军的主将——译者)深。

  两个都是宣教者,却不是思想家。是买卖现成的货色的,是弘布原有的思想的,是给人民廉价采办思想的,于是掌着这世间的舵。但是,诸君,倘做买卖,就得算算利息,而托尔斯泰却每做一回买卖,就大折其本……不知沉默的那多嘴的品行,要将愉快的人世弄得铁盘一般平坦的那努力,老嬉客似的那道德的唠叨,像煞雄伟一般不识高低地胡说的那坚决的道德,一想到他,虽是别人的事,脸也要红起来……。”

  说也奇怪,这简直好像是在中国的一切革命底和遵命底的批评家〔6〕的暗疮上开刀。至于对同乡的文坛上的先辈伊孛生——尤其是后半期的作品——是这样说——

  “伊孛生是思想家。通俗的讲谈和真的思索之间,放一点小小的区别,岂不好么?诚然,伊孛生是有名人物呀。

  也不妨尽讲伊孛生的勇气,讲到人耳朵里起茧罢。然而,论理底勇气和实行底勇气之间,舍了私欲的不羁独立的革命底勇猛心和家庭底的煽动底勇气之间,莫非不见得有放点小小的区别的必要么?其一,是在人生上发着光芒,其一,不过是在戏园里使看客咋舌……要谋叛的汉子,不带软皮手套来捏钢笔杆这一点事,是总应该做的,不应该是能做文章的一个小畸人,不应该仅是为德国人的文章上的一个概念,应该是名曰人生这一个热闹场里的活动底人物。伊孛生的革命底勇气,大约是确不至于陷其人于危地的。箱船〔7〕之下,敷设水雷之类的事,比起活的,燃烧似的实行来,是贫弱的桌子上的空论罢了。诸君听见过撕开苎麻的声音么?嘻嘻嘻,是多么盛大的声音呵。”

  这于革命文学和革命,革命文学家和革命家之别,说得很露骨,至于遵命文学,那就不在话下了。也许因为这一点,所以他倒是左翼底罢,并不全在他曾经做过各种的苦工。

  最颂扬的,是伊孛生早先文坛上的敌对,而后来成了儿女亲家的毕伦存(B.BjoCnson)〔8〕。他说他活动着,飞跃着,有生命。无论胜败之际,都贯注着个性和精神。是有着灵感和神底闪光的瑙威惟一的诗人。但我回忆起看过的短篇小说来,却并没有看哈谟生作品那样的深的感印。在中国大约并没有什么译本,只记得有一篇名叫《父亲》的,至少翻过了五回。

  哈谟生的作品我们也没有什么译本。五四运动时候,在北京的青年出了一种期刊叫《新潮》,后来有一本《新著绍介号》,豫告上似乎是说罗家伦〔9〕先生要绍介《新地》(New Er-de)。这便是哈谟生做的,虽然不过是一种倾向小说,写些文士的生活,但也大可以借来照照中国人。所可惜的是这一篇绍介至今没有印出罢了。

  三月三日,于上海。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九年三月十四日《朝花》周刊第十一期。

  哈谟生(K.Hamsun,1859—1952) 又译哈姆生,挪威小说家。曾当过水手和木工。著有长篇小说《饥饿》、《老爷》等。

  〔2〕 《朝花》 文艺刊物,鲁迅、柔石合编。一九二八年十二月六日创刊于上海,初为周刊,共出二十期。一九二九年六月一日改出旬刊。同年九月二十一日出至第十二期停刊。周刊第六期登有梅川译的哈姆生短篇小说《生命之呼声》。

  〔3〕 《国际文化》 日本杂志,大河内信威编辑,一九二八年创刊,东京国际文化研究所出版。该刊一九二九年一月号《世界左翼文化战线的人们》一文,将哈姆生列为左翼作家。

  〔4〕 《Nieva》 《尼瓦》。俄语^JNH(田地)的音译,周刊,一八七○年创刊于彼得堡,一九一八年停刊。它是十月革命前俄国发行量最大的杂志,并附出《文丛》,印行俄国及其他国家作家的文集,其中包括《哈姆生全集》。

  〔5〕 三闲 成仿吾在《洪水》第三卷第二十五期(一九二七年一月)发表的《完成我们的文学革命》一文中,说鲁迅“所矜持着的是闲暇,闲暇,第三个闲暇”。

  〔6〕 革命底和遵命底的批评家 鲁迅在一九二八年十一月写的《〈农夫〉译后附记》中,谈到文坛上对托尔斯泰的批评时说:“今年上半年‘革命文学’的创造社和‘遵命文学’的新月社,都向‘浅薄的人道主义’进攻”。

  〔7〕 箱船 应译作方舟,即《圣经·创世记》中诺亚的方舟。

  〔8〕 毕伦存(1832—1910) 一译般生,挪威作家。著有剧本《新婚》,小说《索尔巴肯》等。

  〔9〕 罗家伦(1897—1969) 浙江绍兴人,《新潮》的编者之一,后成为国民党政客。按《新潮》杂志没有出过《新著绍介号》,在第三卷第二号“一九二○年世界名著特号”中也未见罗家伦介绍《新地》的预告。又,文中的New Frde应作德语Neue Erde,或英语New Earth。

《近代木刻..." 《近代木刻选集》(2)小引

  我们进小学校时,看见教本上的几个小图画,倒也觉得很可观,但到后来初见外国文读本上的插画,却惊异于它的精工,先前所见的就几乎不能比拟了。还有英文字典里的小画,也细巧得出奇。凡那些,就是先回说过的“木口雕刻”。

  西洋木版的材料,固然有种种,而用于刻精图者大概是柘木。同是柘木,因锯法两样,而所得的板片,也就不同。顺木纹直锯,如箱板或桌面板的是一种,将木纹横断,如砧板的又是一种。前一种较柔,雕刻之际,可以挥凿自如,但不宜于细密,倘细,是很容易碎裂的。后一种是木丝之端,攒聚起来的板片,所以坚,宜于刻细,这便是“木口雕刻”。这种雕刻,有时便不称Wood-cut,而别称为Wood-engraving了〔2〕。中国先前刻木一细,便曰“绣梓”,是可以作这译语的。

  和这相对,在箱板式的板片上所刻的,则谓之“木面雕刻”。

  但我们这里所绍介的,并非教科书上那样的木刻,因为那是意在逼真,在精细,临刻之际,有一张图画作为底子的,既有底子,便是以刀拟笔,是依样而非独创,所以仅仅是“复刻板画”。至于“创作板画”,是并无别的粉本〔3〕的,乃是画家执了铁笔,在木版上作画,本集中的达格力秀〔4〕的两幅,永濑义郎〔5〕的一幅,便是其例。自然也可以逼真,也可以精细,然而这些之外有美,有力;仔细看去,虽在复制的画幅上,总还可以看出一点“有力之美”来。

  但这“力之美”大约一时未必能和我们的眼睛相宜。流行的装饰画上,现在已经多是削肩的美人,枯瘦的佛子,解散了的构成派绘画了〔6〕。

  有精力弥满的作家和观者,才会生出“力”的艺术来。

  “放笔直干”的图画,恐怕难以生存于颓唐,小巧的社会里的。

  附带说几句,前回所引的诗,是将作者记错了。季黻〔7〕来信道:“我有一匹好东绢……”系出于杜甫《戏韦偃为双松图》〔8〕,末了的数句,是“重之不减锦绣段,已令拂拭光凌乱,请君放笔为直干”。并非苏东坡诗。

  一九二九年三月十日,鲁迅记。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九年三月二十一日《朝花》周刊第十二期,并同时印入《近代木刻选集》(2)。

  《近代木刻选集》(2),朝花社编印的《艺苑朝华》第一期第三辑。内收欧美和日本版画十二幅,一九二九年三月出版。

  〔2〕 Wood-cut木刻。Wood-engraving,木口雕刻。

  〔3〕 粉本 原指施粉上样的中国画稿本,后用以泛称绘画底稿。

  〔4〕 达格力秀(1892—1966),参看本书《〈近代木刻选集〉(1)附记》。

  〔5〕 永濑义即(1891—1978) 日本版画家。作品有《母与子》等。参看本书《〈近代木刻选集〉(2)附记》。

  〔6〕 指叶灵凤等人对苏联构成派绘画生吞活剥的模仿。构成派,参看本书第347页注〔8〕。

  〔7〕 季黻 许寿裳(1882—1948),字季黻,浙江绍兴人,教育家。鲁迅的同学和好友。先后在教育部、北京女子师范大学、广东中山大学、北平大学女子文理学院任职。抗战胜利后任台湾大学中文系主任,台湾编译馆馆长。一九四八年二月在台北被刺。著有《亡友鲁迅印象记》、《我所认识的鲁迅》等。

  〔8〕 杜甫(712—770) 字子美,原籍襄阳(今属湖北),先代迁居巩县(今属河南)。唐代诗人。著作有《杜工部集》。文中《戏韦偃为双松图》应作《戏为韦偃双松图歌》。诗中“请君”应作“请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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