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全集·汉文学史纲要

     著书立意乃赠花于人之举,然万卷书亦由人力而为,非尽善尽美处还盼见谅 !

                     —— 华辀远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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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文字至文章

  在昔原始之民,其居群中,盖惟以姿态声音,自达其情意而已。声音繁变,濅成言辞,言辞谐美,乃兆歌咏。时属草昧,庶民朴淳,心志郁于内,则任情而歌呼,天地变于外,则祗畏以颂祝,踊跃吟叹,时越侪辈,为众所赏,默识不忘,口耳相传,或逮后世。复有巫觋,职在通神,盛为歌舞,以祈灵贶,而赞颂之在人群,其用乃愈益广大。试察今之蛮民,虽状极狉獉,未有衣服宫室文字,而颂神抒情之什,降灵召鬼之人,大抵有焉。吕不韦云,“昔葛天氏之乐,三人操牛尾,投足以歌八阕。”〔1〕(《吕氏春秋》《仲夏纪》《古乐》)郑玄则谓“诗之兴也,谅不于上皇之世。”(《诗谱序》)〔2〕虽荒古无文,并难征信,而证以今日之野人,揆之人间之心理,固当以吕氏所言,为较近于事理者矣。

  然而言者,犹风波也,激荡既已,余踪杳然,独恃口耳之传,殊不足以行远或垂后。诗人感物,发为歌吟,吟已感漓,其事随讫。倘将记言行,存事功,则专凭言语,大惧遗忘,故古者尝结绳而治,而后之圣人易之以书契。结绳之法,今不能知;书契者,相传“古者庖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易》《下系辞》)“神农氏复重之为六十四爻。”〔3〕(司马贞《补史记》)颇似为文字所由始。其文今具存于《易》〔4〕),积画成象,短长错综,变易有穷,与后之文字不相系属。故许慎复以为“黄帝之史仓颉,见鸟兽蹄迒之迹,知分理之可相别异也,初造书契”(《说文解字序》)。

  要之文字成就,所当绵历岁时,且由众手,全群共喻,乃得流行,谁为作者,殊难确指,归功一圣,亦凭臆之说也。

  许慎〔5〕云,“仓颉之初作书,盖依类象形,故谓之文。其后形声相益,即谓之字。字者,言孳乳而浸多也。著于竹帛谓之书。书者,如也。……周礼八岁入小学,保氏教国子,先以六书。一曰指事,指事者,视而可识,察而可见,上下是也;二曰象形,象形者,画成其物,随体诘诎,日月是也;三曰形声,形声者,以事为名,取譬相成,江河是也;四曰会意,会意者,比类合谊,以见指撝,武信是也;五曰转注,转注者,建类一首,同意相受,考老是也;六曰假借,假借者,本无其字,依声托事,令长是也。”(《说文解字序》)指事象形会意为形体之事,形声假借为声音之事,转注者,训诂之事也。虞夏书契,今不可见,岣嵝禹书〔6〕,伪造不足论,商周以来,则刻于骨甲金石者多有,下及秦汉,文字弥繁,而摄以六事,大抵弭合。意者文字初作,首必象形,触目会心,不待授受,渐而演进,则会意指事之类兴焉。今之文字,形声转多,而察其缔构,什九以形象为本柢,诵习一字,当识形音义三:口诵耳闻其音,目察其形,心通其义,三识并用,一字之功乃全。其在文章,则写山曰崚嶒嵯峨,状水曰汪洋澎湃,蔽芾葱茏,恍逢丰木,鳟鲂鳗鲤,如见多鱼。故其所函,遂具三美:意美以感心,一也;音美以感耳,二也;形美以感目,三也。

  连属文字,亦谓之文。而其兴盛,盖亦由巫史乎。巫以记神事,更进,则史以记人事也,然尚以上告于天;翻今之《易》与《书》,间能得其仿佛。至于上古实状,则荒漠不可考,君长之名,且难审知,世以天皇地皇人皇为三皇〔7〕者,列三才开始之序,继以有巢燧人〔8〕伏羲神农者,明人群进化之程,殆皆后人所命,非真号矣。降及轩辕,遂多传说,逮于虞夏,乃有箸于简策之文传于今。

  巫史非诗人,其职虽止于传事,然厥初亦凭口耳,虑有愆误,则练句协音,以便记诵。文字既作,固无愆误之虞矣,而简策繁重,书削为劳,故复当俭约其文,以省物力,或因旧习,仍作韵言。今所传有黄帝《道言》〔9〕见《吕氏春秋》),《金人铭》〔10〕(《说苑》),颛顼《丹书》〔11〕(《大戴礼记》),帝喾《政语》〔12〕(《贾谊新书》),虽并出秦汉人书,不足凭信,而大抵协其音,偶其词,使读者易于上口,则殆犹古之道也。

  由前言更推度之,则初始之文,殆本与语言稍异,当有藻韵,以便传诵,“直言曰言,论难曰语”〔13〕,区以别矣。然汉时已并称凡等于竹帛者为文章(《汉书》《艺文志》);后或更拓其封域,举一切可以图写,接于目睛者皆属之。梁之刘勰〔14〕,至谓“人文之元,肇自太极”(《文心雕龙》《原道》),三才所显,并由道妙,“形立则章成矣,声发则文生矣”,故凡虎斑霞绮,林籁泉韵,俱为文章。其说汗漫,不可审理。稍隘之义,则《易》有曰,“物相杂,故曰文。”〔15〕《说文解字》曰,“文,错画也。”可知凡所谓文,必相错综,错而不乱,亦近丽尔之象。至刘熙〔16〕云“文者,会集众彩以成锦绣,会集众字以成辞义,如文绣然也”(《释名》)。则确然以文章之事,当具辞义,且有华饰,如文绣矣。《说文》又有彣字,云:

  “也”;“北,彣彰也”〔17〕。盖即此义。然后来不用,但书文章,今通称文学。

  刘勰虽道也。傍及万品,动植皆文。……”而晋宋以来,文笔之辨又甚峻。其《总术篇》即云,“今之常言:有文有笔。

  以为无韵者笔也,有韵者文也。”萧绎〔18〕所诠,尤为昭晰,曰:

  “今之门徒,转相师受,通圣人之经者谓之儒;屈原宋玉枚乘长卿之徒,止于辞赋则谓之文。……至如不便为诗如阎纂,善为章奏如伯松,若是之流,泛谓之笔。吟咏风谣,流连哀思者谓之文。”又曰,“笔,退则非谓成篇,进则不云取义,神其巧惠,笔端而已。至如文者,惟须绮縠纷披,宫徵靡曼,脣吻遒会,精灵荡摇。而古之文笔今之文笔,其源又异。”

  (《金楼子》《立言篇》)盖其时文章界域,极可弛张,纵之则包举万汇之形声;严之则排摈简质之叙记,必有藻韵,善移人情,始得称文。其不然者,概谓之笔。

  辞笔或诗笔对举,唐世犹然,逮及宋元,此义遂晦,于是散体之笔,并称曰文,且谓其用,所以载道,提挈经训,诛锄美辞,讲章告示,高张文苑矣。清阮元〔19〕作《文言说》,其子福又作《文笔对》,复昭古谊,而其说亦不行。

  【注解】

  〔1〕 吕不韦(?—前235) 战国末期卫国濮阳(今属河南)人,原为大商人。秦庄襄王、秦王政时为相国,后被免职,忧惧自杀。他曾命门客编撰《吕氏春秋》,二十六卷。葛天氏,传说中氏族首领之一。

  八阙,据《吕氏春秋·仲夏纪·古乐》载,即《载民》、《玄鸟》、《遂草木》、《奋五谷》、《敬天常》、《建帝功》、《依地德》、《总禽兽之极》。

  〔2〕 郑玄(127—200) 字康成,东汉北海高密(今属山东)人。

  所撰《诗谱》,分别说明《诗经》风、雅、颂各部分的地域、时代等情况;《诗谱序》总述《诗经》的形成与时代的关系。上皇,指伏羲氏(亦称庖牺氏),相传他教民结网,从事渔猎畜牧。

  〔3〕 据唐司马贞《补史记》(《三皇本纪》):“炎帝神农氏,……

  斲木为耜,揉木为耒,耒耨之用,以教万人,始教耕,故号神农氏。于是作蜡祭,以赭鞭鞭草木,始尝百草,始有医药。又作五弦之瑟。教人日中为市,交易而退,各得其所。遂重八卦为六十四爻。”

  〔4〕 《易》 又称《周易》,我国古代占卜书。分经与传。经有卦、卦辞、爻辞三部分;传有十篇,是对经的解释。

  〔5〕 许慎(约58—约147) 字叔重,东汉汝南召陵(今河南偃城)人。所撰《说文解字》三十卷,系文字学的重要著作。下文“书者,如也”,唐孔颖达《尚书序正义》:“《璇玑钤》云:‘书者,如也。’则书者,写其言,如其意,情得展舒也。”八岁入小学,《大戴礼记·保傅篇》载:“古者年八岁而出就外舍,学小艺焉,履小节焉。”保氏教国子,《周礼·地官》载:“保氏掌谏王恶,养国子以道,乃教之六艺。”六艺,指礼、乐、射、御、书、数。书,即六书。

  〔6〕 岣嵝禹书 湖南衡山嵝峰上,有碑文七十余字,字体奇古,相传为夏禹所刻,实系后人伪托。

  〔7〕 三皇 诸说不一。《帝王世纪》云:“天地开辟,有天皇氏、地皇氏、人皇氏。”西汉孔安国《尚书序》:“伏羲、神农、黄帝之书谓之三坟”;唐孔颖达《正义》:“三皇之书为三坟。”

  〔8〕 有巢、燧人 皆传说中氏族首领。相传有巢教人巢居,因号有巢氏;燧人教人钻木取火,开始熟食,因号燧人氏。

  〔9〕 黄帝 传说中的上古帝王。《史记·五帝本纪》:“黄帝者,少典之子,姓公孙,名曰轩辕。”《道言》,散见《吕氏春秋》、《淮南子》等书。如《吕氏春秋·去私》记黄帝之言曰:“声禁重,色禁重,衣禁重,香禁重,味禁重,室禁重。”

  〔10〕 《金人铭》 西汉刘向《说苑·敬慎》记孔丘在周太庙见一金人(铜人),背上刻有铭文,有句云:“荧荧不灭,炎炎奈何。涓涓不壅,将成江河。绵绵不绝,将成网罗。青青不伐,将寻斧柯。”

  〔11〕 颛顼 据《帝王世纪》载,颛顼即“高阳氏,黄帝之孙”。

  《大戴礼记·武王践祚》载颛顼《丹书》语云:“敬胜怠者吉,怠胜敬者灭;义胜欲者从,欲胜义者凶。”

  〔12〕 帝喾 据《帝王世纪》载,帝喾即“高辛氏,少皡之孙”,少皡为黄帝之子。《贾子新书·修政语(上)》记帝喾语云:“德莫高于博爱人,而政莫高于博利人,故政莫大于信,治莫大于仁,吾慎此而已也。”

  〔13〕 “直言曰言,论难曰语” 语见《说文解字》第三卷。

  〔14〕 刘勰(?—约520) 字彦和,南朝梁南东莞(今江苏镇江)人。所撰《文心雕龙》,十卷,五十篇,是中国第一部系统性的文学理论批评专著。下文自“三才所显”至“俱为文章”,均据《文心雕龙·原道》:“高卑定位,故两仪既生矣。唯人参之,性灵所钟,是谓三才;为五行之秀,实天地之心。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傍及万品,动植皆文:龙凤以藻绘呈瑞,虎豹以炳蔚凝姿;云霞雕色,有逾画工之妙;草木贲华,无待锦匠之奇;夫岂外饰,盖自然耳。至于林籁结响,调如竽瑟;泉石激韵,和若球锽;故形立则章成矣,声发则文生矣。”

  〔15〕 “物相杂·故曰文” 语见《易·系辞(下)》。物,指阴阳。此二句意谓阴(--)和阳(—)相错综即是文。

  〔16〕 刘熙 字成国,东汉末北海(今山东潍坊)人。事迹不详。

  所撰《释名》,八卷,以音同或音近的字解释字义,推究事物所以命名的由来。

  〔17〕 “,彣彰也” 许慎《说文解字》原作“北,有文章也”。

  清段玉裁注:“彣,也,有部曰彣,有彣彰也。”彣,段注:“以毛饰画而成彣彰。”

  〔18〕 萧绎(508—554) 即梁元帝,自号金楼子。初封湘东王,后即位称帝。所撰《金楼子》,笔记体著作,原为十卷,今存六卷。下文的阎纂,即阎缵,字续伯,晋巴西安汉人。曾为太傅杨骏舍人,《晋书》有传。伯松,姓张名竦,西汉末年武阳人。因善作奏章,封淑德侯,官丹阳太守。《汉书·王莽传》载时人云:“欲求封,过张伯松;力战斗,不如巧为奏。”引文中的“今之门徒”、“精灵荡摇”,《知不足斋丛书》本作“夫子门徒”、“情灵摇荡”。

  〔19〕 阮元(1764—1849) 字伯元,号芸台,清仪征(今属江苏)人,历任两广总督、体仁阁大学士等。著有《揅经室集》,其中《文言说》、《文韵说》、《与友人论古文书》等篇,论析文笔之分。其子阮福撰《文笔对》,谓“有情辞声韵者为文”,“直言无文采者为笔”。此文收入他所编《文笔考》一书,又见阮元《揅经室三集·学海堂文笔策问》。

《书》与《诗》

  《周礼》〔1〕,外史掌三皇五帝之书,〔2〕今已莫知其书为何等。假使五帝书诚为五典,则今惟《尧典》在《尚书》〔3〕中。

  “尚者,上也。上所为,下所书也。”(王充《论衡》《须颂篇》)或曰:“言此上代以来之书。”(孔颖达《尚书正义》)纬书〔4〕谓“孔子求书,得黄帝玄孙帝魁之书,迄于秦穆公,凡三千二百四十篇。断远取近,定可为世法者百二十篇:以百二篇为《尚书》,十八篇为《中候》。去三千一百二十篇。”

  (《尚书璇玑钤》)乃汉人侈大之言,不可信。《尚书》盖本百篇:《虞夏书》二十篇,《商书》《周书》各四十篇。〔5〕今本有序,相传孔子所为,言其作意(《汉书》《艺文志》),然亦难信,以其文不类也。〔6〕秦燔烧经籍,济南伏生〔7〕抱书藏山中,又失之。汉兴,景帝使鼂错往从口授,而伏生旋老死,仅得自《尧典》至《秦誓》二十八篇;故汉人尝以拟二十八宿。〔8〕《书》之体例有六:曰典,曰谟,曰训,曰诰,曰誓,曰命,〔9〕是称六体。然其中有《禹贡》〔10〕,颇似记,余则概为训下与告上之词,犹后世之诏令与奏议也。其文质朴,亦诘屈难读,距以藻韵为饰,俾便颂习,便行远之时,盖已远矣。晋卫宏〔11〕则云,“伏生老,不能正言,言不可晓,使其女传言教错。齐人语多与颍川异,错所不知,凡十二三,略以其意属读而已。”故难解之处多有。今即略录《尧典》中语,以见大凡:

  “……帝曰:畴咨若时,登庸。放齐曰:胤子朱,启明。帝曰:吁!嚚讼,可乎?帝曰:畴咨若予采?驩兜曰:都!共工,方鸠僝工。帝曰:吁!静言庸违,象恭,滔天!帝曰:咨,四岳!汤汤洪水方割,荡荡怀山襄陵,浩浩滔天,下民其咨。有能,俾乂。佥曰:於,鲧哉!帝曰:吁,咈哉!方命,圮族。岳曰:异哉!试可,乃已。

  帝曰:往,钦哉!九载,绩用弗成。帝曰:咨,四岳!朕在位七十载,汝能庸命,巽朕位。岳曰:否德,忝帝位。

  曰:明明,扬侧陋!师锡帝曰:有鳏在下,曰虞舜。帝曰:俞!予闻。如何?岳曰:瞽子。父顽,母嚚,象傲。

  克谐以孝,烝烝乂,不格奸。帝曰:我其试哉。女于时观厥刑于二女,釐降二女于妫汭,嫔于虞。”

  扬雄曰,“昔之说《书》者序以百,……《虞夏之书》浑浑尔,《商书》灏灏尔,《周书》噩噩尔。”(《法言》《问神》)〔12〕虞夏禅让,独饶治绩,敷扬休烈,故深大矣;周多征伐,上下相戒,事危而言切,则峻肃而不阿借;惟《商书》时有哀激之音,若缘厓而失其援,以为夷旷,所未详也。如《西伯戡黎》:

  “西伯既戡黎,祖伊恐,奔告于王曰:天子!天既讫我殷命,格人元龟,罔敢知吉。非先王不相我后人,惟王淫戏用自绝。故天弃我,不有康食。不虞天性,不迪率典。今我民罔弗欲丧,曰,天曷不降威,大命不挚?今王其如台。王曰:呜呼!我生不有命在天?祖伊反曰:呜呼!乃罪多参在上,乃能责命于天?殷之即丧,指乃功,不无戮于尔邦!”

  武帝时,鲁共王〔13〕坏孔子旧宅,得其末孙惠所藏之书,字皆古文。孔安国〔14〕以今文校之,得二十五篇,其五篇与伏生所诵相合,因并依古文,开其篇第,以隶古字写之,合成五十八篇。会巫盅事〔15〕起,不得奏上,乃私传其业于生徒,称《尚书》古文之学(《隋书》《经籍志》)。而先伏生所口授者,缘其写以汉隶,遂反称今文。

  孔氏所传,既以值巫盅不行,遂有张霸〔16〕之徒,伪造《舜典》《汨作》等二十四篇,亦称古文书,而辞义芜鄙,不足取信于世。若今本孔传《古文尚书》,则为晋豫章梅赜〔17〕所奏上,独失《舜典》;至隋购募,乃得其篇,唐孔颖达〔18〕疏之,遂大行于世。宋吴棫〔19〕始以为疑;朱熹更比较其词,以为“今文多艰涩,而古文反平易”,“却似晋宋间文章”,并书序亦恐非安国作也。〔20〕明梅鷟〔21〕作《尚书考异》,尤力发其复,谓“《尚书》惟今文传自伏生口诵者为真古文。出孔壁中者,尽后儒伪作,大抵依约诸经《论》《孟》中语,并窃其字句而缘饰之”云。

  诗歌之起,虽当早于记事,然葛天《八阕》,黄帝乐词〔22〕,仅存其名。《家语》谓舜弹五弦之琴,造《南风》之诗〔23〕曰:

  “南风之熏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尚书大传》〔24〕又载其《卿云歌》云:“卿云烂兮,乣缦缦兮,日月光华,旦复旦兮!”辞仅达意,颇有古风,而汉魏始传,殆亦后人拟作。其可征信者,乃在《尚书》《皋陶谟》,(伪孔传《尚书》分之为《益稷》)曰:

  “……夔曰:於!予击石拊石,百兽率舞,庶尹允谐。

  帝庸作歌曰:敕天之命,惟时惟几。乃歌曰:股肱喜哉,元首起哉,百工熙哉!皋陶拜手稽首扬言曰:念哉!率作兴事,慎乃宪,钦哉!屡省乃成,钦哉!乃赓载歌曰:

  元首明哉,股肱良哉,庶事康哉!又歌曰:元首丛脞哉,股肱惰哉,万事堕哉!帝曰:俞,往,钦哉!”

  以体式言,至为单简,去其助字,实止三言,与后之“汤之《盘铭》〔25〕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同式;又虽亦偶字履韵,而朴陋无华,殊无以胜于记事。然此特君臣相勗,冀各慎其法宪,敬其职事而已,长言咏叹,故命曰歌,固非诗人之作也。

  自商至周,诗乃圆备,存于今者三百五篇,称为《诗经》。其先虽遭秦火,而人所讽诵,不独在竹帛,故最完。司马迁〔26〕始以为“古者《诗》三千余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其可施于礼义,上采契后稷,中述殷周之盛,至幽厉之缺。”

  然唐孔颖达已疑其言;宋郑樵则谓诗皆商周人作,孔子得于鲁太师,编而录之。朱熹于诗,其意常与郑樵合,亦曰:“人言夫子删诗,看来只是采得许多诗,夫子不曾删去,只是刊定而已。”〔27〕《书》有六体,《诗》则有六义焉:一曰风,二曰赋,三曰比,四曰兴,五曰雅,六曰颂。风雅颂以性质言:风者,闾巷之情诗;雅者,朝廷之乐歌;颂者,宗庙之乐歌也。是为《诗》之三经。赋比兴以体制言:赋者直抒其情;比者借物言志;兴者托物兴辞也。是为《诗》之三纬。风以《关睢》始,雅有大小,小雅以《鹿鸣》始,大雅以《文王》始;颂以《清庙》始;是为四始。汉时,说《诗》者众,鲁有申培,齐有辕固,燕有韩婴,〔28〕皆尝列于学官,而其书今并亡。存者独有赵人毛苌诗传,其学自谓传自子夏;河间献王尤好之。〔29〕其诗每篇皆有序,郑玄以为首篇大序即子夏作,后之小序则子夏毛公合作也。〔30〕而韩愈则云,“子夏不序诗。”〔31〕朱熹解诗,亦但信诗不信序。〔32〕然据范晔说,则实后汉卫宏之所为尔。〔33〕毛氏《诗序》既不可信,三家《诗》又失传,作诗本义遂难通晓。而《诗》之篇目次第,又不甚以时代为先后,故后来异说滋多。明何楷作《毛诗世本古义》〔34〕,乃以诗编年,谓上起于夏少康时(《公刘》,《七月》等)而讫于周敬王之世(《下泉》),虽与孟子知人论世〔35〕之说合,然亦非必其本义矣。要之《商颂》〔36〕五篇,事迹分明,词亦诘屈,与《尚书》近似,用以上续舜皋陶之歌,或非诬欤?今录其《玄鸟》一篇;《毛诗》序曰:祀高宗也。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古帝命武汤,正域彼四方,方命厥后,奄有九有。商之先后,受命不殆,在武丁孙子。武丁孙子,武王靡不胜,龙旗十乘,大糦是承。邦畿千里,维民所止,肇域彼四海,四海来假。

  来假祁祁,景员维河,殷受命咸宜,百禄是何。”

  至于二《雅》,则或美或刺,较足见作者之情,非如《颂》诗,大率叹美。如《小雅》《采薇》,言征人远戍,虽劳而不敢息云: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靡室靡家,玁狁之故;不遍启居,亸狁之故。……彼尔维何?

  维常之华。彼路斯何?君子之车。戎车既驾,四牡业业;

  岂敢定居,一月三捷。……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此盖所谓怨诽而不乱,温柔敦厚之言矣。〔37〕然亦有甚激切者,如《大雅》《瞻卬》:

  “瞻卬昊天,则不我惠,孔填不宁,降此大厉。邦靡有定,士民其瘵。蟊贼蟊疾,靡有夷届;罪罟不收,靡有夷廖!人有土田,女反有之;人有民人,女复夺之。此宜无罪,女反收之;彼宜有罪,女复说之!哲夫成城,哲妇倾城。……觱沸槛泉,维其深矣;心之忧矣,宁自今矣。不自我先,不自我后。藐藐昊天,无不克巩;无忝皇祖,式救尔后!”

  《国风》之词,乃较平易,发抒情性,亦更分明。如:

  “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林有朴樕;野有死鹿,白茅纯束;有女如玉。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召南》《野有死麕》)

  “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蕳兮。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訏且乐。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郑风》《溱洧》)

  “山有枢,隰有榆。子有衣裳,弗曳弗娄;子有车马,弗驰弗驱;宛其死矣,他人是愉。山有栲,隰有杻。子有廷内,弗洒弗扫;子有钟鼓,弗鼓弗考,宛其死矣,他人是保。山有漆,隰有栗。子有酒食,何不日鼓瑟?且以喜乐,且以永日。宛其死矣,他人入室。”(《唐风》《山有枢》)

  《诗》之次第,首《国风》,次《雅》,次《颂》。《国风》次第,则始周召二南〔38〕,次邶鄘卫王郑齐魏唐秦陈桧曹而终以豳。其序列先后,宋人多以为即孔子微旨所寓,〔39〕然古诗流传来久,篇次未必一如其故,今亦无以定之。惟《诗》以平易之《风》始,而渐及典重之《雅》与《颂》;《国风》又以所尊之周室始,次乃旁及于各国,则大致尚可推见而已。

  《诗》三百篇,皆出北方,而以黄河为中心。其十五国中,周南召南王桧陈郑在河南,邶鄘卫曹齐魏唐在河北,豳秦则在泾渭之滨,疆域概不越今河南山西陕西山东四省之外。其民原重,故虽直抒胸臆,犹能止乎礼义,忿而不戾,怨而不怒,哀而不伤,乐而不淫,虽诗歌,亦教训也。然此特后儒之言,实则激楚之言,奔放之词,《风》《雅》中亦常有,而孔子则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后儒因孔子告颜渊为邦,曰“放郑声”。又曰:“恶郑声之乱雅乐也。”〔40〕遂亦疑及《郑风》,以为淫逸,失其旨矣。自心不净,则外物随之,嵇康〔41〕曰:“若夫郑声,是音声之至妙,妙音感人,犹美色惑志,耽槃荒酒,易以丧业,自非至人,孰能御之。”(本集《声无哀乐论》)世之欲捐窈窕之声,盖由于此,其理亦并通于文章。

  参考书:

  《尚书正义》(唐孔颖达)

  《毛诗正义》(同上)

  《经义考》(清朱彝尊)卷七十二至七十六 卷九十八至一百《支那文学史纲》(日本儿岛献吉郎)第二篇二至四章《诗经研究》(谢无量)

  【注解】

  〔1〕 《周礼》 又名《周官》,记述周王室官制和战国时各国制度,战国后期写成。内分《天官冢宰》、《地官司徒》、《春官宗伯》、《夏官司马》、《秋官司寇》、《冬官司空》六篇。《冬官司空》已佚,西汉河间献王(刘德)补以《考工记》。

  〔2〕 外史 《周礼·春官宗伯》载:“外史掌书外令,掌四方之志,掌三皇五帝之书,掌达书名于四方。若以书使于四方,则书其令。”

  三皇五帝之书,即“三坟五典”。西汉孔安国《尚书序》载:“伏羲、神农、黄帝之书谓之三坟,言大道也。少昊、颛顼、高辛、唐、虞之书谓之五典,言常道也。”

  〔3〕 《尧典》 《尚书》第一篇,也称“帝典”。主要记载尧舜禅让事迹等。《尚书》,中国上古历史文件和追述古代史事的著作的汇编。

  〔4〕 纬书 汉代人混合神学迷信思想附会儒家经义的书。《易》、《书》、《诗》、《礼》、《乐》、《春秋》、《孝经》七经的纬书,统称“七纬”。《璇玑钤》即《尚书纬》的一种。明胡应麟《四部正》:“纬之名,所以配经。”原书已失传,明孙穀《古微书》、清马国翰《玉函山房辑佚书》有辑录。帝魁,南宋罗泌《路史后纪·黄帝纪》:“帝魁氏,大鸿氏之曾孙也。”传说大鸿氏系黄帝之子。《中候》,即《尚书中候》十八篇,也是《尚书》的一种纬书。

  〔5〕 《虞夏书》 指《虞书》和《夏书》。《虞书》记载传说中唐尧、虞舜、夏禹等事迹,《夏书》记载夏代史事。《商书》记载商代史事,《周书》记载周代史事。

  〔6〕 关于孔子作《书》序,据《汉书·艺文志》:“故《书》之所起远矣,至孔子纂焉。上断于尧,下迄于秦,凡百篇,而为之序,言其作意。”

  〔7〕 伏生 名胜。西汉济南(郡治今山东章丘)人。《史记·儒林列传》:“故为秦博士。孝文帝时,欲求能治《尚书》者,天下无有,乃闻伏生能治,欲召之。是时伏生年九十余,老,不能行,于是乃诏太常使掌故朝错往受之。秦时焚书,伏生壁藏之。其后兵大起,流亡,汉定,伏生求其书,亡数十篇,独得二十九篇,即以教于齐鲁之间。”

  下文“景帝”应作“文帝”。

  〔8〕 关于汉人以《书》二十八篇拟二十八宿,据《史记·儒林列传》唐司马贞《索隐》:“孔臧与安国书云:‘旧《书》潜于壁室,歘尔复出,古训复申。唯闻《尚书》二十八篇取象二十八宿,何图乃有百篇’。”

  〔9〕 典、谟、训、诰、誓、命 《尚书》中的六种文体。典,记述帝王言行,以作后代常法,如《尧典》。谟,记述君臣谋议国事,如《皋陶谟》。训,记述训导言词,如《伊训》。诰,施政文告,如《汤诰》。誓,临战勉励将士的誓词,如《牧誓》。命,帝王的诏令,如《顾命》。

  〔10〕 《禹贡》 《尚书·夏书》的一篇。内容记述夏禹王划定冀、兖、青、徐等九州,并记载各州山川、土壤、物产和贡赋等级。近人认为,反映如此广大地区自然现象和贡赋问题的记叙文,只有至战国时始可能出现。

  〔11〕 卫宏 字敬仲,东汉东海(郡治今山东郯城)人。光武帝时任议郎,治《毛诗》及《古文尚书》。卫宏语见《汉书·儒林传》颜师古注。“晋”应作“东汉”。

  〔12〕 扬雄 参看本卷第25页注〔12〕。撰有《法言》、《方言》等书和《甘泉》、《长杨》等赋。《法言》,十三卷,模仿《论语》写成的著作。“昔之说《书》者序以百”,据唐孔颖达《尚书正义》:“按郑(玄)序《虞夏书》二十篇,《商书》四十篇,《周书》四十篇。”

  〔13〕 鲁共王 即刘余,西汉景帝子。《隋书·经籍志》载:“鲁共王坏孔子旧宅,得其末孙惠所藏之书,字皆古文。”

  〔14〕 孔安国 孔丘十二世孙,汉武帝时曾任谏大夫、临淮太守。

  《隋书·经籍志》载:孔丘旧宅所藏之书“字皆古文,孔安国以今文校之,……又济南伏生所诵,有五篇相合。安国并依古文,开其篇第,以隶古字写之,合成五十八篇”。这里所说“五篇相合”,据《孔传序》云:

  伏生以“《舜典》合于《尧典》,《益稷》合于《皋陶谟》,《盘庚》三篇合为一,《康王之诰》合于《顾命》”;“合成五十八篇”,从伏生口授的二十八篇分出“相合”的五篇,计三十三篇,再加孔安国校的二十五篇,共五十八篇。

  〔15〕 巫盅事 指巫盅之祸。武帝晚年多病,疑有人以巫盅之术谋害他。宠臣江充遂诬陷太子以盅术说篡位。征和二年,太子被逼出奔,最后自杀。为追查巫盅事死者达数万人。巫盅,当时迷信认为将木偶埋于地下,用巫术诅咒,可以害人。

  〔16〕 张霸 西汉东莱(郡治今山东掖县)人。汉成帝时伪造古文《尚书》。东汉王充《论衡·正说篇》:“至孝成皇帝时,征为古文《尚书》学。东海张霸案百篇之序,空造百两之篇,献之成帝。帝出秘百篇以校之,皆不相应,于是下霸于吏。吏白霸罪当至死,成帝高其才而不诛,亦惜其文而不灭。”张霸所造,世称《百两篇》。《汉书·儒林传》:“世所传《百两篇》者,出东莱张霸,分析合二十九篇以为数十,又采《左氏传》、《书叙》为作首尾,凡百二篇。”

  〔17〕 梅赜 有作梅颐或枚赜,字仲真,东晋汝南(今湖北武昌)人,曾任豫章内史。东晋元帝时,奏献孔传《古文尚书》。

  〔18〕 孔颖达(574—648) 字冲远,唐冀州衡水(今属河北)人。

  由隋入唐,官至国子祭酒,奉太宗命主编《五经正义》。

  〔19〕 吴棫(约1100—1154) 字才老,南宋建安(今福建建瓯)人。官泉州通判,撰有《韵补》等。他对《古文尚书》的怀疑,见所撰《书稗传》。该书已佚,清阎若璩《古文尚书疏证》卷八称:“疑古文自吴才老始。”南宋朱熹、明梅鷟均曾引述吴棫之说。

  〔20〕 朱熹 参看本卷第88页注〔15〕。他撰有《四书章句集注》、《诗集传》和《朱子语类》等。他对孔传《古文尚书》的怀疑,见《朱子语类》卷七十八。

  〔21〕 梅鷟 字敬斋,明旌德(今属安徽)人,武宗正德年间进士。撰有《尚书考异》、《尚书谱》。

  〔22〕 黄帝乐词 即《咸池》。《汉书·礼乐志》:“昔黄帝作《咸池》。”

  〔23〕 《家语》 《孔子家语》的简称,《汉书·艺文志》著录二十七卷。今本十卷,宋以来即认为系魏时王肃收集和伪造。《南风》,《礼记·乐记》:“昔者舜作五弦之琴,以歌南风。”《南风》歌见《尸子》和《家语》。

  〔24〕 《尚书大传》 旧题西汉伏生撰。清陈寿祺有辑本。其中说:“舜为宾客,而禹为主人。……于时卿云聚,俊乂集,百工相和而歌《庆云》”。按“卿云”亦作“庆云”。

  〔25〕 《盘铭》 见《礼记·大学》。朱熹注:“盘,沐浴之盘也。

  铭,名其器以自警之辞也。”

  〔26〕 司马迁(约前145—约前86) 参看本书第十篇。引文见《史记·孔子世家》。

  〔27〕 关于孔丘删诗,孔颖达怀疑《史记》之言,见《诗谱序》疏:

  “如《史记》之言,则孔子之前,诗篇多矣。案书传所引之诗,见在者多,亡逸者少,则孔子所录,不容十分去九。马迁言古诗三千余篇,未可信也。”郑樵(1103—1162),字渔仲,南宋莆田(今属福建)人,官至枢密院编修,撰《通志》二百卷。他在所撰《六经奥论·删诗辨》中说:“夫《诗》上自《商颂》祀成汤,下至《株林》刺陈灵公,上下千余年,而诗才三百五篇,有更十君而取一篇者。皆商周人所作。夫子并得之于鲁太师,编而录之,非有意于删也。”下文所引朱熹对孔丘删诗问题的话,见《朱子语类》卷二十三。

  〔28〕 申培 西汉鲁(今山东曲阜)人,武帝时为太中大夫。辕固,西汉齐(今山东淄博)人,景帝时为博士。韩婴,西汉燕(今北京)人,文帝时为博士。三人系“鲁诗学”、“齐诗学”、“韩诗学”的开创者。此三家《诗》学均由朝廷列为经学科目,其书均已亡佚。清王先谦有辑本《诗三家义集疏》。

  〔29〕 毛苌 苌一作“长”,西汉赵(郡治今河北邯郸)人。相传是“毛诗学”的传授者。曾任河间献王博士。子夏(前507—?),姓卜名商,春秋时晋国温(今河南温县)人,孔丘门徒。相传《诗》、《春秋》是由他传授下来的。河间献王,即刘德,参看本卷第405页注〔31〕。

  〔30〕 大序 《国风》首篇《关睢》“小序”后所载有关《诗》的总序,综论古代诗歌性质、内容、形式和作用诸问题。小序,《诗》各篇题下对该诗所作的简要解释。郑玄关于《诗》大序、小序作者问题的意见,见其所撰《诗谱》。毛公,即毛亨。西汉鲁(今山东曲阜)人,一说河间(郡治今河北献县)人。相传是“毛诗学”的创立者。“毛诗学”传自毛亨,后人因称毛亨为“大毛公”,毛苌为“小毛公”。

  〔31〕 韩愈 参看本卷第77页注〔1〕。明杨慎《升庵经说·诗小序》:“予见古本韩文,有《议诗序》一篇,其言曰‘子夏不序诗’。”

  〔32〕 朱熹不信《诗》序,见《朱子语类》卷八十:“《诗小序》全不可信,如何定知是美刺那人?”朱熹《诗集传》对某些诗篇的评论与《诗序》不同。

  〔33〕 范晔 参看本卷第40页注〔9〕。他所撰《后汉书·儒林列传》云:“卫宏字敬仲,东海人也。……九江谢曼卿善《毛诗》,乃为其训,宏从曼卿受学,因作《毛诗序》。”

  〔34〕 何楷 字元子,明镇海卫(今福建漳浦)人,熹宗天启年间进士。所撰《毛诗世本古义》,又名《诗经世本古义》,二十八卷。对《诗》三百篇勉强划分时代,附会作者姓名;名物训诂方面,引证考据较详。

  〔35〕 知人论世 语出《孟子·万章》:“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是尚友也。”

  〔36〕 《商颂》 包括《那》、《烈祖》、《玄鸟》、《长发》、《殷武》五篇。自宋代起,即有人怀疑《商颂》并非商代作品,清魏源《诗古微·商颂发微篇》考定为宋襄公大夫正考父所作。

  〔37〕 怨诽而不乱 语见司马迁《史记·屈原贾生列传》:“《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温柔敦厚,语见《礼记·经解》:“孔子曰:‘入其国,其教可知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

  〔38〕 周召二南 指《国风》中的《周南》和《召南》。周是周公旦管理的地区,召是召公奭管理的地区。但二南中所收录的诗,其范围除上述两个地区外,还包括南方江汉一带的诗。

  〔39〕 关于《诗经》序列先后问题,宋代学者如欧阳修《诗解·十五国次解》云:“《国风》之号,起《周》终《豳》,皆有所次,圣人岂徒云哉?”

  〔40〕 “《诗》三百”等句,见《论语·为政》。“放郑声”,见《论语·卫灵公》:“颜渊问为邦。子曰:‘行夏之时,乘殷之辂,服周之冕,乐则《韶》、《舞》,放郑声,远佞人。郑声淫,佞人殆’。”“恶郑声之乱雅乐也”,见《论语·阳货》。

  〔41〕 嵇康(223—262) 字叔夜,三国魏谯郡铚(今安徽宿县)人。官中散大夫,撰有《嵇中散集》。

老庄

  周室寝衰,风人辍采;故曰:“王者之迹熄而诗亡。”〔1〕志士欲救世弊,则穷竭神虑,举其知闻。而诸侯又方并争,厚招游学之士;或将取合世主,起行其言,乃复力斥异家,以自所执持者为要道,聘辩腾说,著作云起矣。然当时足称“显学”〔2〕者,实止三家,曰道,曰儒,曰墨。

  道家书据《汉书》《艺文志》所录有《伊尹》,《太公》,《辛甲》〔3〕等,今皆不传;《鬻子》《筦子》〔4〕亦后人作,故存于今者莫先于《老子》。老子〔5〕名耳,字聃,姓李氏,楚人,盖生于周灵王初(约西历纪元前五七○),尝为守藏室之史,见周之衰,遂去,至关,为关令尹喜〔6〕著书上下篇,言道德之意,五千余言而去,莫知其所终也。今书又离为八十一章,亦后人妄分,本文实惟杂述思想,颇无条贯;时亦对字协韵,以便记诵,与秦汉人所传之黄帝《金人铭》,颛顼《丹书》等(见第一篇)同:

  “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其上不皦,其下不昧,绳绳不可名,复归于无物。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惚恍。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能知古始,是谓道纪。”

  “执大象,天下往。往而不害,安平太。乐与饵,过客止;道之出口,淡乎其无味,视之不足见,听之不足闻,用之不足既。”

  老子尝为周室守书,博见文典,又阅世变,所识甚多,班固〔7〕谓“道家者流盖出于史官,历记成败存亡祸福古今之道,然后知秉要执本,清虚以自守,卑弱以自持”者盖以此。然老子之言亦不纯一,戒多言而时有愤辞,尚无为而仍欲治天下。其无为者,以欲“无不为”也。

  “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

  “民之饥,以其上食税之多,是以饥。民之难治,以其上之有为,是以难治。民之轻死,以其求生之厚,是以轻死。夫唯无以生为者,是贤于贵生。”

  “……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万物作焉而不辞,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夫唯弗居,是以不去。”

  “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取天下常以无事;及其有事,不足以取天下。”

  儒墨二家起老氏之后,而各欲尽人力以救世乱。孔子以周灵王二十一年(前五五一)生于鲁昌平乡陬邑,年三十余,尝问礼于老聃,然祖述尧舜〔8〕,欲以治世弊,道不行,则定《诗》《书》,订《礼》《乐》,序《易》,作《春秋》〔9〕。既卒(敬王四十一年=前四七九),门人又相与辑其言行而论纂之,谓之《论语》。墨子〔10〕亦鲁人,名翟,盖后于孔子百三四十年(约威烈王一至十年生),而尚夏道,兼爱尚同,非古之礼乐,亦非儒,有书七十一篇,今存者作十五卷。然儒者崇实,墨家尚质,故《论语》《墨子》,其文辞皆略无华饰,取足达意而已。时又有杨朱〔11〕,主“为我”,殆未尝著书,而其说亦盛行于战国之世。孟子名轲(前三七二生二八九卒)者,邹人,受学于子思,亦崇唐虞,说仁义,于杨墨则辞而辟之,〔12〕著书七篇曰《孟子》。生当周季,渐有繁辞,而叙述则时特精妙,如墦间乞食一段,宋吴氏(《林下偶谈》)〔13〕极推称之:

  “齐人有一妻一妾而处室者。其良人出,则必餍酒食而后反;其妻问所与饮食者,尽富贵也。其妻告其妾曰:

  良人出,则必餍酒食而后反,问其与饮食者,尽富贵也,而未尝有显者来,吾将瞰良人之所之也。蚤起,施从良人之所之。遍国中无与立谈者,卒之东郭墦间之祭者,乞其余,不足,又顾而之他。此其为餍足之道也。其妻归,告其妾曰:良人者,所仰望而终身也,今若此。与其妾讪其良人,而相泣于中庭。而良人未之知也,施施从外来,骄其妻妾。”

  然文辞之美富者,实惟道家,《列子》《鶍冠子》〔14〕书晚出,皆后人伪作;今存者有《庄子》。庄子〔15〕名周,宋之蒙人,盖稍后于孟子,尝为蒙漆园吏。著书十余万言,大抵寓言,人物土地,皆空言无事实,而其文则汪洋辟阖,仪态万方,晚周诸子之作,莫能先也。今存三十三篇,《内篇》七,《外篇》十五,《杂篇》十一;然《外篇》《杂篇》疑亦后人所加。

  于此略录《内篇》之文,以见大概:

  “齧缺问乎王倪曰:子知物之所同是乎?曰:吾恶乎知之。子知子之所不知邪?曰:吾恶乎知之。然则物无知邪?曰:吾恶乎知之。虽然,尝试言之,庸讵知吾所谓知之非不知邪?庸讵知吾所谓不知之非知邪?且吾尝试问乎女:民湿寝则要疾偏死,弇然乎哉?木处则惴栗恂惧,猿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处。……自我观之:仁义之端,是非之途,樊然淆乱。吾恶能知其辩。齧缺曰:

  子不知利害,则至人固不知利害乎?王倪曰:至人神矣,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鰌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风振海而不能惊。若然者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无变于己,而况利害之端乎?”(《齐物论》第二)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与其誉尧而非桀也,不如两忘而化其道。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大宗师》第六)

  “南海之帝为儵,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混沌。

  儵与忽时与相遇于混沌之地,混沌待之甚善。儵与忽谋报混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混沌死。”(《应帝王》第七)

  末有《天下》一篇(胡适谓非庄周作)〔16〕,则历评“天下之治方术者”,最推关尹老子,以为“古之博大真人”,而自述其文与意云:

  “芴漠无形,变化无常。死与生与?天地并与?神明往与?芒乎何之,忽乎何适?万物毕罗,莫足以归。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庄周闻其风而悦之,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时纵恣而不傥,不以觭见之也。

  以天下为沉浊不可与庄语,以卮言为曼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其书虽瑰玮,而连犿无伤也。其辞虽参差,而諔诡可观。彼其充实,不可以已。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外死生无终始者为友。其于本也,弘大而辟,深闳而肆;其于宗也,可谓稠适而上遂矣。

  ……”

  故自史迁以来,均谓周之要本,归于老子之言。然老子尚欲言有无,别修短,知白黑,而措意于天下;周则欲并有无修短白黑而一之,以大归于“混沌”,其“不谴是非”,“外死生”,“无终始”,胥此意也。中国出世之说,至此乃始圆备。

  察周季之思潮,略有四派。一邹鲁派,皆诵法先王,标榜仁义,以备世之急,儒有孔孟,墨有墨翟。二陈宋派,老子生于苦县,本陈地也,言清净之治,迨庄周生于宋,则且以“天下为沉浊不可与庄语”,自无为而入于虚无。三曰郑卫派,郑有邓析申不害,卫有公孙鞅,赵有慎到公孙龙,韩有韩非,〔17〕皆言名法。四曰燕齐派,则多作空疏迂怪之谈,齐之驺衍,驺奭,田骈,接子〔18〕等,皆其卓者,亦秦汉方士所从出也。

  参考书:

  《老子》(晋王弼注)

  《庄子》(晋郭象注)

  《史记》(《孔子世家》,孟、老、庄列传等)

  《汉书》(《艺文志》)

  《子略》(宋高似孙)

  《支那文学史纲》(日本儿岛献吉郎)第二篇第六章《中国大文学史》(谢无量)卷二第七章《中国哲学史大纲》(胡适)上卷

  【注解】

  〔1〕 “王者之迹熄而诗亡” 语见《孟子·离娄(下)》。南宋朱熹注:“王者之迹熄,谓平王东迁,而政教号令不及于天下也。”

  〔2〕 “显学” 《韩非子·显学》:“世之显学,儒墨也。”鲁迅在这里添上道家。

  〔3〕 《伊尹》 《汉书·艺文志》著录五十一篇,原注:“汤相”。《太公》,《汉书·艺文志》著录二三七篇,原注:“吕望为周师尚父,本有道者。或有近世又以为太公术者所增加也。”《辛甲》,《汉书·艺文志》著录二十九篇,原注:“纣臣”。

  〔4〕 《鬻子》 《汉书·艺文志》著录二十二篇,原注:“名熊,为周师。”今存一卷,十四篇。《筦子》,《汉书·艺文志》著录八十六篇,原注:“名夷吾,相齐桓公。”按《筦子》即《管子》,今存七十六篇。

  〔5〕 老子 春秋时楚国人,道家学派创始者,曾任周守藏室之史。《史记·老子韩非列传》载:“老子修道德,其学以自隐无名为务。

  居周久之,见周之衰,乃遂去。至关,关令尹喜曰:‘子将隐矣,彊为我著书’。于是老子乃著书上下篇,言道德之意五千余言而去,莫知其所终。”《隋书·经籍志》著录《老子道德经》二卷。

  〔6〕 关令尹喜 《汉书·艺文志》著录《关尹子》九篇,原注:

  “名喜,为关吏。老子过关,喜去吏而从之。”

  〔7〕 班固 参看本卷第11页注〔6〕。他所撰除《汉书》外,尚有《白虎通义》及《两都赋》等。这里的引文见《汉书·艺文志》。

  〔8〕 祖述尧舜 语见《礼记·中庸》:“仲尼祖述尧舜,宪章文武。”朱熹注:“祖述者,远宗其道。”

  〔9〕 “定《诗》《书》”等句,其中的《诗》、《书》,参看本书第二篇。《礼》,即《仪礼》,春秋战国时期部分礼制的汇编。《乐》,即《乐经》,已亡佚。《易》,即《周易》。《春秋》,鲁国史书,上起隐公元年(前722),下止哀公十四年(前481)。相传孔丘曾对这些书作过整理,参看《史记·孔子世家》。

  〔10〕 墨子 参看本卷第306页注〔2〕。他提出兼爱尚同,《兼爱》篇云:“兼相爱则治,相恶则乱。”《尚同》篇云:“察天下之所以治者何也,天子唯能一同天下之义,是以天下治也”,主张选择贤者为天子诸臣,“使从事乎一同天下之义”,“上之所是,必皆是之,所非必皆非之”。下文所说“有书七十一篇”,《汉书·艺文志》著录《墨子》七十一篇,现存五十三篇,共十五卷。

  〔11〕 杨朱 参看本卷第306页注〔1〕。《孟子·滕文公(下)》曾云:“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可见当时二家学说盛行情况。

  〔12〕 孟子(约前372—前289) 名轲,战国时邹(今山东邹县)人。《史记·孟子荀卿列传》说他“受业子思之门人”。他是儒家学说的重要代表人物,主张“法先王”、“行仁政”。他排斥杨墨,曾说:

  “杨子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

  (《孟子·滕文公(下)》)子思(前483—前402),姓孔名伋,春秋时鲁国人。孔丘之孙,相传他受业于曾参,作《中庸》。

  〔13〕 宋吴氏 即吴子良。字明辅,号荆溪,南宋临海(今属浙江)人,理宗宝庆年间进士。所撰《林下偶谈》,四卷。该书卷四论《孟子》:“其文法极可观,如齐人乞墦一段尤妙,唐人杂说之类,盖仿于此。”墦间乞食一段引文见《孟子·离娄(下)》。

  〔14〕 《列子》 列子即列御寇,战国时郑国人。《汉书·艺文志》著录《列子》八篇,原注:“先庄子,庄子称之。”书已亡佚,现存《列子》系后人伪托。《鶡冠子》,《汉书·艺文志》著录《鶡冠子》一篇,原注:“楚人,居深山,以鶡为冠。”姓名不详。书已亡佚,现存三卷十九篇系伪托。

  〔15〕 庄子(前369—前286) 名周,战国时宋国人。道家学派代表人,曾为蒙漆园吏。《史记·老子韩非列传》载:“其学无所不闚,然其要本归于老子之言。故其著书十余万言,大抵率寓言也。”又云所撰“皆空语无事实,然善属书离辞,指事类情,用剽剥儒墨,虽当世宿学不能自解免也。其言洸洋自恣以适己,故自王公大人不能器之。”

  《汉书·艺文志》著录《庄子》五十二篇。今传《庄子》三十三篇,《内篇》有《逍遥游》、《齐物论》、《养生主》、《人间世》、《德充符》、《大宗师》、《应帝王》,此七篇一般认为系庄周所撰;《外篇》有《骈拇》、《马蹄》等十五篇,《杂篇》有《庚桑楚》、《徐无鬼》等十一篇,此二十六篇一般认为系庄子后学所撰。

  〔16〕 关于《天下》篇的作者,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第九篇第一章说:“《天下》篇是一篇绝妙的后序,却决不是庄子自作的。”

  〔17〕 邓析(前545—前501) 春秋时郑国大夫。曾编刑书《竹刑》,已佚。《汉书·艺文志》著录《邓析》二篇,亦佚。今存《邓析子》一卷,系伪书。申不害(约前385—前337),战国时郑国人,曾任韩昭侯相。《汉书·艺文志》著录《申子》六篇,现仅存《大体》一篇。公孙鞅(约前390—前338),即商鞅,战国时卫国人。秦孝公时,任左庶长、大良造,两次进行变法。《汉书·艺文志》著录《商君》二十九篇,今存二十四篇;又有《公孙鞅》二十七篇,已佚。慎到(约前395—约前315),战国时赵国人,曾在齐国讲学。《汉书·艺文志》著录《慎子》四十二篇,今存五篇。公孙龙(约前320—前250),战国时赵国人,曾为平原君门客。《汉书·艺文志》著录《公孙龙子》十四篇,今存六篇。韩非(约前280—前233),战国时韩国人,受业于荀况。《汉书·艺文志》著录《韩子》五十五篇。

  〔18〕 驺衍(约前305—前240) 号谈天衍,战国时齐国人,曾任燕昭王之师。《汉书·艺文志》著录《邹子》四十九篇,又《邹子终始》五十六篇。清马国翰《玉函山房辑佚书》有《邹子》一卷。驺奭,号雕龙奭,战国时齐国人。《汉书·艺文志》著录《邹奭子》十二篇,已佚。田骈,又名陈骈子,号天口骈,战国时齐国人。《汉书·艺文志》著录《田子》二十五篇,已佚。接子,又名捷子。《汉书·艺文志》著录《捷子》二篇,已佚。《汉书·艺文志》将驺衍、驺奭归入阴阳家,田骈、接子归入道家。

屈原及宋玉

  战国之世,言道术既有庄周之蔑诗礼,贵虚无,尤以文辞,陵轹诸子。在韵言则有屈原起于楚,被谗放逐,乃作《离骚》。〔1〕逸响伟辞,卓绝一世。后人惊其文采,相率仿效,以原楚产,故称“楚辞”〔2〕。较之于《诗》,则其言甚长,其思甚幻,其文甚丽,其旨甚明,凭心而言,不遵矩度。故后儒之服膺诗教者,或訾而绌之,然其影响于后来之文章,乃甚或在三百篇以上。

  屈原,名平,楚同姓也,事怀王为左徒,博闻强志,明于治乱,娴于辞令,王令原草宪令,上官大夫〔3〕欲夺其稿,不得,谗之于王,王怒而疏屈原。原彷徨山泽,见先王之庙及公卿祠堂,图画天地山川神灵,琦玮眅眆,及古贤圣怪物行事。因书其壁,呵而问之,以抒愤懑,曰《天问》〔4〕。辞句大率四言;以所图故事,今多失传,故往往难得其解:

  “……雄虺九首,儵忽焉在?何所不死,长人何守?

  靡蓱九衢,枲华安居?一蛇吞象,厥大何如?黑水玄趾,三危安在?延年不死,寿何所止?鲮鱼何所,鬿堆焉处?

  羿焉彃日,乌焉解羽?……”

  “……中央共牧后何怒?蜂蚁微命力协固?惊女采薇鹿何祜?北至回水萃何喜?兄有噬犬弟何欲,易之以百两卒无禄?……”

  后盖又召还,尝欲联齐拒秦,不见用。怀王与秦婚,子兰〔5〕劝王入秦,屈原止之,不听,卒为秦所留。长子顷襄王立,子兰为令尹,亦谗屈原,王怒而迁之。原在湘沅之间九年,行吟泽畔,颜色憔悴,作《离骚》,终怀石自投汨罗以死,时盖顷襄王十四五年(前二八五或六)也。

  《离骚》者,司马迁以为“离忧”,班固以为“遭忧”,王逸释以离别之愁思,扬雄则解为“牢骚”,故作《反离骚》,又作《畔牢愁》矣。〔6〕其辞述已之始生,以至壮大,迄于将终,虽怀内美,重以修能,正道直行,而罹谗贼,于是放言遐想,称古帝,怀神山,呼龙虬,思佚女,申纾其心,自明无罪,因以讽谏。其文几二千言,中有云:

  “……跪敷衽以陈辞兮,耿吾既得此中正。驷玉虬以乘鷖兮,汰埃风余上征。朝发轫于苍梧兮,夕余至乎县圃,欲少留此灵琐兮,日忽忽其将暮。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饮余马于咸池兮,总余辔乎扶桑,折若木以拂日兮,聊逍遥以相羊。……览相观于四极兮,周流乎天余乃下,望瑶台之偃蹇兮,见有娀之佚女。吾令鸩为媒兮,鸩告余以不好;雄鸠之鸣逝兮,余犹恶其佻巧。……理弱而媒拙兮,恐导言之不固;时混浊而嫉贤兮,好蔽美而称恶。

  闺中既以邃远兮,哲王又不寤。怀朕情而不发兮,余焉能忍与此终古!……”

  次述占于灵氛,问于巫咸,无不劝其远游,毋怀故宇,于是驰神纵意,将翱将翔,而濞怀宗国,终又宁死而不忍去也:

  “……抑志而弭节兮,神高驰之邈邈;奏《九歌》而舞《韶》兮,聊假日以婾乐。陟升皇之赫戏兮,忽临睨夫旧乡;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乱曰:已矣哉!国无人,莫我知兮,又何怀乎故都?既莫足与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

  今所传《楚辞》中有《九章》〔7〕九篇,亦屈原作。又有《卜居》,《渔父》,〔8〕述屈原既放,与卜者及渔人问答之辞,亦云自制,然或后人取故事仿作之,而其设为问难,履韵偶句之法,则颇为词人则效,近如宋玉之《风赋》,远如相如之《子虚》,《上林》,班固之《两都》〔9〕皆是也。

  《离骚》之出,其沾溉文林,既极广远,评之语,遂亦纷繁,扬之者谓可与日月争光,抑之者且不许与狂狷比迹,〔10〕盖一则达观于文章,一乃局蹐于诗教,故其裁决,区以别矣。

  实则《离骚》之异于《诗》者,特在形式藻采之间耳,时与俗异,故声调不同;地异,故山川神灵动植皆不同;惟欲婚简狄,留二姚,或为北方人民所不敢道,若其怨愤责数之言,则三百篇中之甚于此者多矣。楚虽蛮夷,久为大国,春秋之世,已能赋诗,风雅之教,宁所未习,幸其固有文化,尚未沦亡,交错为文,遂生壮采。刘勰取其言辞,校之经典,〔11〕谓有异有同,固雅颂之博徒,实战国之风雅,“虽取熔经义,亦自铸伟辞。……故能气往轹古,辞来切今,惊采绝艳,难与并能。”(《文心雕龙》《辨骚》)可谓知言者已。

  形式文采之所以异者,由二因缘,曰时与地。古者交接邻国,揖让之际,盖必诵诗,故孔子曰:“不学《诗》,无以言。”〔12〕周室既衰,聘问歌咏,不行于列国,而游说之风寝盛,纵横之士,欲以唇吻奏功,遂竞为美辞,以动人主。如屈原同时有苏秦者,其说赵司寇李兑〔13〕也,曰:“雒阳乘轩里苏秦,家贫亲老,无罢车驽马,桑轮蓬箧,赢幐担囊,触尘埃,蒙霜露,越漳、河,足重茧,日百而舍,造外阙,愿造于前,口道天下之事。”(《赵策》一)自叙其来,华饰至此,则辩说之际,可以推知。余波流衍,渐及文苑,繁辞华句,固已非《诗》之朴质之体式所能载矣。况《离骚》产地,与《诗》不同,彼有河渭,此则沅湘,彼惟朴樕,此则兰蓲;又重巫,浩歌曼舞,足以乐神,盛造歌辞,用于祀祭。《楚辞》中有《九歌》〔14〕,谓“楚南郢之邑,沅湘之间,其俗信鬼而好祀,……

  屈原放逐,……愁思怫郁,出见俗人祭祀之礼,歌舞之乐,其词鄙俚,因为作《九歌》之曲”。而绮靡杳渺,与原他文颇不同,虽曰“为作”,固当有本。俗歌俚句,非不可沾溉词人,句不拘于四言,圣不限于尧舜,盖荆楚之常习,其所由来者远矣。今略录其《湘夫人》: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余。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登白苹兮聘望,与佳期兮夕张。鸟何萃兮苹中,罾何为兮木上?沅有企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慌惚兮远望,观流水兮潺湲。麋何食兮庭中,蛟何为兮水裔?朝驰余马兮江皋,夕济兮西澨。闻佳人兮召予,将腾驾兮偕逝。筑室兮水中,葺之以荷盖。荪壁兮紫坛,播芳椒兮盈堂,桂栋兮兰橑,辛夷楣兮药房。……

  芷葺兮荷盖,缭之兮杜衡,合百草兮实庭,建芳馨兮庑门。九疑缤兮并迎,灵之来兮如云。捐余袂兮江中,遗余褋兮澧浦,搴汀洲兮杜若,将以遗兮远者。时不可兮骤得,聊逍遥兮容与。”

  同时有儒者赵人荀况〔15〕(约前三一五至二三○),年五十始游学于齐,三为祭酒;已而被谗适楚,春申君以为兰陵令。

  亦作赋,《汉书》云十篇,今有五篇在《荀子》中,曰《礼》,曰《知》,曰《云》,曰《蚕》,曰《箴》,臣以隐语设问,而王以隐语解之,文亦朴质,概为四言,与楚声不类。又有《眆诗》,实亦赋,言天下不治之意,即以遗春申君者,则词甚切激,殆不下于屈原,岂身临楚邦,居移其气〔16〕,终亦生牢愁之思乎?

  “天下不治,请陈眆诗:天地易位,四时易乡。列星殒坠,旦暮晦盲。……仁人绌约,敖暴擅强。天下幽险,恐失世英。螭龙为蝘蜓,鸱枭为凤凰。比干见刳,孔子拘匡。昭昭乎其知之明也,郁郁乎其遇时之不祥也。……

  圣人共手,时几将矣,与愚以疑,愿闻反辞。其小歌曰:

  念彼远方,何其塞矣。仁人绌约,暴人衍矣。忠臣危殆,谗人般矣。璇玉瑶珠,不知佩也。杂布与锦,不知异也。

  ……以盲为明;以聋为聪;以危为安;以吉为凶。呜呼上天,易维其同!”

  稍后,楚又有宋玉唐勒景差〔17〕之徒,皆好辞,而以赋见称。然虽学屈原之文辞,终莫敢直谏,盖掇其哀愁,猎其华艳,而“九死未悔”〔18〕之概失矣。宋玉者,王逸以为屈原弟子;

  事怀王之子襄王,为大夫,然不得志。所作本十六篇,今存十一篇,殆多后人拟作,可信者有《九辩》〔19〕。《九辩》本古辞,玉取其名,创为新制,虽驰神逞想,不如《离骚》,而凄怨之情,实为独绝。如:

  “皇天平分四时兮,窃独悲此凛秋。白露既下降百草兮,奄离披此梧楸。去白日之昭昭兮,袭长夜之悠悠。离芳蔼之方壮兮,余萎约而悲愁。秋既先戒以白露兮,冬又申之以严霜。……岁忽忽而遒尽兮,恐余寿之弗将。悼余生之不时兮,逢此世之俇攘。澹容与而独倚兮,蟋蟀鸣此西堂。心怵惕而震荡兮,何所忧之多方?卬明月而太息兮,步列星而极明。”

  又有《招魂》〔20〕一篇,外陈四方之恶,内崇楚国之美,欲召魂魄,来归修门。司马迁以为屈原作,然辞气殊不类。其文华靡,长于敷陈,言险难则天地间皆不可居,述逸乐则饮食声色必极其致,后人作赋,颇学其夸。句末俱用“些”字,亦为创格,宋沈存中〔21〕云,“今夔峡湖湘及南北江獠人;凡禁咒句尾皆称些,乃楚人旧俗”也。

  “……魂兮归来,南方不可以止些。雕题黑齿,得人肉以祀,以其骨为醢些。蝮蛇蓁蓁,封狐千里些。雄虺九首,往来儵忽,吞人以益其心些。魂兮归来,不可以久淫些。……魂兮归来,君无上天些。虎豹九关,啄害下人些。一夫九首,拔木九千些。犲狼从目,往来侁侁些。悬人以娭,投之深渊些。致命于帝,然后得瞑些。归来归来,往恐危身些。……魂兮归来,入修门些。……

  室家遂宗,食多方些。稻粢穱麦,黄粱些。大苦醎酸,辛甘行些。肥牛之腱,臑若芳些。和酸若苦,陈吴羹些。胹鳖炮羔,有柘浆些。……肴羞未通,女乐罗些。敶锺按鼓,造新歌些。涉江采菱,发扬荷些。美人既醉,朱颜酡些。娭光眇视,目曾波些。被文服纤,丽而不奇些。长发曼鬋,艳陆离些。……”

  其称为赋者则九篇,(《文选》四篇;《古文苑》六篇,然《舞赋》实傅毅作)〔22〕大率言玉与唐勒景差同侍楚王,即事兴情,因而成赋,然文辞繁缛填委,时涉神仙,与玉之《九辩》《招魂》及当时情景颇违异,疑亦犹屈原之《卜居》《渔父》,皆后人依托为之。又有《对楚王问》〔23〕,(见《文选》及《说苑》)自辩所以不见誉于士民众庶之故,先征歌曲,次引鲸凤,以明俗士之不能知圣人。其辞甚繁,殆如游说之士所谈辩,或亦依托也。然与赋当并出汉初。刘勰谓赋萌于《骚》,荀卿宋玉,乃锡专名,与诗划境,蔚成大国;

  〔24〕又谓“宋玉含才,始造‘对问’”〔25〕,于是枚乘《七发》,扬雄《连珠》,〔26〕抒愤之文,郁然盛起。然则《骚》者,固亦受三百篇之泽,而特由其时游说之风而恢宏,因荆楚之俗而奇伟;赋与对问,又其长流之漫于后代者也。

  唐勒景差之文,今所传尤少。《楚辞》中有《大招》〔27〕,欲效《招魂》而甚不逮,王逸云,“屈原之所作也;或曰景差。”

  审其文辞,谓差为近。

  参考书:

  《楚辞集注》(宋朱熹)

  《荀子》卷十八《史记》卷八十四《屈原贾生列传》《文心雕龙讲疏》(范文澜)卷一《辨骚》,卷二《诠赋》,卷三《杂文》《支那文学之研究》(日本铃木虎雄)卷一《骚赋之生成》《楚辞新论》(谢无量)

  《楚辞概论》(游国恩)

  【注解】

  〔1〕 屈原(约前340—约前278) 名平,字原,又字灵均,战国后期楚国人。楚怀王时官左徒,主张内修政治,任用贤能,联齐抗秦,其后遭谗去职。顷襄王时被放逐于沅湘流域。秦兵攻破郢都后,悲愤自沉于汨罗江。《汉书·艺文志》著录屈原赋二十五篇,已散佚。今传屈原作品,见西汉刘向所辑《楚辞》。《离骚》,屈原代表作。这篇长诗充分抒发诗人批判丑恶现实,以及追求美好理想和无限热爱祖国的思想感情,对后世文学有深远的影响。此诗作于顷襄王时,一说作于怀王时。

  〔2〕 “楚辞” 楚辞起于战国时的楚国,以屈原所作《离骚》为代表。北宋黄伯思《东观余论·翼骚序》云:“屈宋诸骚,皆书楚语,作楚声,纪楚地,名楚物,故可谓之楚辞。”

  〔3〕 上官大夫 一说上官系复姓,东汉王逸《离骚经序》谓即上官靳尚;一说上官大夫系官名。《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上官大夫与之同列,争宠而心害其能。怀王使屈原造为宪令,屈平属草稿未定。上官大夫见而欲夺之,屈平不与,因谗之曰:‘王使屈平为令,众莫不知,每一令出,平伐其功,以为“非我莫能为”也。’王怒而疏屈平。”

  〔4〕 《天问》 参看本卷第25页注〔15〕。

  〔5〕 子兰 楚怀王少子,顷襄王时官令尹。《史记·屈原贾生列传》载:“秦昭王与楚婚,欲与怀王会。怀王欲行,屈平曰:‘秦虎狼之国,不可信,不如毋行。’怀王稚子子兰劝王行:‘奈何绝秦欢!’怀王卒行。入武关,秦伏兵绝其后,因留怀王,以求割地。怀王怒,不听。亡走赵,赵不内。复之秦,竟死于秦而归葬。”

  〔6〕 关于离骚一词的含义,诸解不一。《史记·屈原贾生列传》:

  “离骚者,犹离忧也。”班固《离骚赞序》:“离,犹遭也;骚,忧也。明己遭忧作辞也。”王逸《离骚经序》:“离,别也;骚,愁也。”扬雄作《反离骚》、《畔牢愁》,“离骚”、“牢愁”楚语意为牢骚。王逸,参看本卷第25页注〔16〕。《反离骚》、《畔牢愁》,《汉书·扬雄传》载:雄读屈原《离骚》,“悲其文,读之未尝不流涕也。以为君子得时则大行,不得时则龙蛇,遇不遇命也,何必湛身哉!乃作书,往往摭《离骚》文而反之,自崏山投诸江流以吊屈原,名曰《反离骚》”。“又旁《惜诵》以下至《怀沙》一卷,名曰《畔牢愁》”。《畔牢愁》,不传。

  〔7〕 《九章》 屈原九篇较短作品的总称,即《惜诵》、《涉江》、《哀郢》、《抽思》、《怀沙》、《思美人》、《惜往日》、《桔颂》、《悲回风》。

  南宋朱熹《楚辞集注》:“《九章》者,屈原之所作也。屈原既放,思君念国,随事感触,辄形于声。后人辑之,得其九章,合为一卷,非必出于一时之言也。”

  〔8〕 《卜居》、《渔父》 此两篇假设屈原与太卜、渔父问答,抒发对世事混浊的愤慨,以及忠于理想、不愿随俗浮沉的思想感情。王逸《楚辞章句》谓此两篇均“屈原之所作也”,又谓《渔父》系楚人思念屈原,因叙其与渔父问答之辞而成。

  〔9〕 《风赋》 旧题宋玉撰,后人或疑为伪托。篇中叙写楚襄王与宋玉关于“大王之雄风”和“庶人之雌风”的对话,隐寓讽谏之意。

  《子虚》、《上林》,即《子虚赋》、《上林赋》,西汉司马相如作。参看本书第十篇。《两都》,即《西都赋》和《东都赋》,东汉班固作。赋中设为西都宾与东都主人辩论建都长安或洛阳的事。

  〔10〕 关于对屈原《离骚》的抑扬问题,扬之者,《史记·屈原贾生列传》称:“《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矣”。“其文约,其辞微,其志,其行廉,其称文小而其指极大,举类迩而见义远,……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

  抑之者,班固《离骚序》云:“今若屈原,露才扬己,……忿怼不容,沉江而死,亦贬膊狂狷景行之士。……谓之兼《诗·风雅》而与日月争光,过矣!”

  〔11〕 刘勰《文心雕龙·辨骚》认为《离骚》中“典诰之体”、“规讽之旨”、“比兴之义”、“忠怨之辞”“同于风雅”,至于“诡异之辞”、“谲怪之谈”、“狷狭之志”、“荒淫之意”,则“异乎经典”。又云:

  “故论其典诰则如彼,语其夸诞则如此;固知楚辞者,体慢(一作宪)

  于三代,而风雅(一作杂,于战国,乃雅颂之博徒,而词赋之英杰也。”

  〔12〕 “不学《诗》,无以言” 《论语·季氏》载:孔丘“尝独立,鲤趋而过庭。曰:‘学《诗》乎?’对曰:‘未也!’‘不学《诗》,无以言。’鲤退而学《诗》。”鲤,孔丘之子。

  〔13〕 苏秦说赵司寇李兑 苏秦(?—前317),字季子,战国时东周洛阳人。纵横家,主六国联合抗秦的“合纵”之说。李兑,战国时赵国人。《资治通鉴·周纪·慎靓王四年(前317)》:“齐大夫与苏秦争宠,使人刺秦,杀之。”同书《周纪·赧王二十年(前295)》:“公子成为相,号安平君,李兑为司寇。是时惠文王少,成、兑专政。”据此,则苏秦生前说李兑时,李兑尚未为司寇。

  〔14〕 《九歌》 共十一篇,即《东皇太一》、《云中君》、《湘君》、《湘夫人》、《大司命》、《少司命》、《东君》、《河伯》、《山鬼》、《国殇》、《礼魂》,系屈原根据民间祭祀的乐歌加工改写而成。这里的引文见王逸《楚辞章句·九歌序》。

  〔15〕 荀况(约前313—前238) 又称荀卿、孙卿,战国时赵国人。曾为齐稷下祭酒,楚兰陵令。《汉书·艺文志》著录《孙卿子》三十三篇。今称《荀子》。

  〔16〕 居移其气 语出《孟子·尽心(上)》:“居移气,养移体。”

  〔17〕 宋玉 宋玉与唐勒、景差皆战国时楚国人。《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云:“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辞而以赋见称,然皆祖屈原之从容辞令,终莫敢直谏。”《汉书·艺文志》著录宋玉赋十六篇,唐勒赋四篇。

  〔18〕 “九死未悔” 语出《离骚》:“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19〕 《九辩》 王逸《楚辞章句·九辩序》:“宋玉者,屈原弟子也,悯惜其师忠而放逐,故作《九辩》,以述其志。”

  〔20〕 《招魂》 王逸《楚辞章句·招魂序》:“宋玉怜哀屈原忠而斥弃,愁懑山泽,魂魄放佚,厥命将落,故作《招魂》。”有些学者据《史记·屈原贾生列传》赞语:“余读《离骚》、《天问》、《招魂》、《哀郢》,悲其志”,认为《招魂》系屈原所撰。

  〔21〕 沈存中(1031—1095) 名括,北宋钱塘(今浙江杭州)人。

  曾任翰林学士、知延州。撰有《梦溪笔谈》、《长兴集》等。引文见《梦溪笔谈》卷三。

  〔22〕 这里所说的“九篇”,指《文选》所收《风赋》、《高唐赋》、《神女赋》、《登徒子好色赋》,及《古文苑》所收《讽赋》、《笛赋》、《钓赋》、《大言》、《小言》。《文选》,即《昭明文选》,南朝梁萧统(昭明太子)编,选录先秦至梁的诗文词赋,共分三十八类,是现存最早的诗文总集。《古文苑》,编者不详,旧说系唐人旧藏本,清顾广圻以为系宋人所录,内收周代至南齐诗文,皆史传及《文选》所不载,共九卷,分二十类。《古文苑》另有《舞赋》一篇,傅毅撰。傅毅,参看本书第八篇及其注〔17〕。

  〔23〕 《对楚王问》 此文叙写楚王与宋玉问答,宋玉引述《下里巴人》、《阳春白雪》之别,以说明“曲高和寡”;又以鲲鱼、凤凰比喻自己超然独处,不为世俗所理解。鲸,《文选》作“鲲”,《新序》作“鲸”。此处《说苑》应作《新序》,二书均系西汉刘向编撰。

  〔24〕 赋萌于《骚》 《文心雕龙·诠赋》:“及灵均唱《骚》,始广声貌。然赋也者,受命于诗人,拓宇于楚辞也。于是荀况《礼》、《智》,宋玉《风》、《钓》,爰锡名号,与诗画境,六义附庸,蔚成大国。”

  〔25〕 “宋玉含才,始造‘对问’” 《文心雕龙·杂文》:“宋玉含才,颇亦负俗,始造‘对问’,以申其志。”

  〔26〕 枚乘 枚乘及其所撰《七发》,参看本书第八篇及其注〔16〕。

  自枚乘作《七发》后,“七”成为一种文体。《连珠》,扬雄撰。后来“连珠”亦成为一种文体。《艺文类聚》卷五十七引西晋傅玄《连珠序》云:“其文体辞丽而言约,不指说事情,必假喻以达其旨,而贤者微悟,合于古诗劝兴之义。欲使历历如贯珠,易覩而可悦,故谓之连珠也。”

  〔27〕 《大招》 王逸《楚辞章句·大招序》:“《大招》者,屈原之所作也。或曰景差,疑不能明也。”南宋朱熹《楚辞集注》云:

  “此篇决为差作无疑也。”明胡应麟《诗薮·杂编·遗逸》则云:

  “(唐)勒赋四篇,志于《艺文》。……盖《大招》即此四篇中之一篇。”

李斯

  秦始皇帝即位之初,相国吕不韦以列国常下士喜宾客,且多辩士,如荀况之徒,著书布天下,乃亦厚养士,使人人著其所知,集以为书,凡二十余万言,号曰《吕氏春秋》〔1〕,布咸阳市门,延诸侯游士宾客,有能增损一字者予千金。始皇既壮,绌不韦;又渐并兼列国,虽亦召文学,置博士,而终则焚烧《诗》《书》,杀诸生甚众,〔2〕重任丞相李斯,以法术为治。

  李斯,楚上蔡人,少与韩非俱从荀况学帝王之术,成而入秦,为吕不韦舍人,说始皇,拜为长史,渐进至左丞相,二世二年(前二○八)宦者赵高诬以谋反,杀之,具五刑,夷三族。斯虽出荀卿之门,而不师儒者之道,治尚严急,然于文字,则有殊勋,六国之时,文字异形,斯乃立意,罢其不与秦文合者,画一书体,作《仓颉》〔3〕七章,与古文颇不同,后称秦篆;又始造隶书,盖起于官狱多事,苟趋简易,施之于徒隶也。法家大抵少文采,惟李斯奏议,尚有华辞,如上书《谏逐客》〔4〕云:

  “……必秦国所生然后可,则是夜光之璧,不饰朝廷;

  犀象之器,不为玩好;郑卫之女,不充后宫;而骏良駃騠,不实外厩;江南金锡不为用,西蜀丹青不为采。……

  夫击瓮叩缻,弹筝搏髀,而歌呼呜呜快耳目者,真秦之声也。郑卫桑间,《昭虞》《武象》者,异国之乐也。今弃击瓮叩缻而就郑卫,退弹筝而取《昭虞》。若是者,何也?快意当前,适观而已矣。今取人则不然:不问可否,不论曲直,非秦者去,为客者逐。然则是所重者在乎色乐珠玉,而所轻者在乎人民也。此非所以跨海内,制诸侯之术也。……”

  二十八年,始皇始东巡郡县,群臣乃相与诵其功德,刻于金石,以垂后世。其辞亦李斯所为,今尚有流传,质而能壮,实汉晋碑铭所从出也。如《泰山刻石文》:

  “皇帝临位,作制明法,臣下修饬。二十六年,初并天下,罔不宾服。亲巡天下黎民,登兹泰山,周览东极。

  从臣思迹,本原事业,祗诵功德。治道运行,诸产得宜,皆有法式。大义休明,垂于后世,顺承勿革。皇帝躬圣,既平天下,不懈于治。……昭隔内外,靡不清净,施于后嗣。化及无穷,遵奉遗诏,永承重戒。”

  三十六年,东郡民刻陨石以诅始皇〔5〕,案问不服,尽诛石旁居人。始皇终不乐,乃使博士作《仙真人诗》〔6〕;及行所游天下,传令乐人歌弦之。其诗盖后世游仙诗之祖,然不传。

  《汉书》《艺文志》著秦时杂赋九篇〔7〕;《礼乐志》云周有《房中乐》〔8〕,至秦名曰《寿人》,今亦俱佚。故由现存者而言,秦之文章,李斯一人而已。

  参考书:

  《史记》卷六《秦始皇帝本纪》,卷八十五《吕不韦》,八十七《李斯列传》《全秦文》(清严可均辑)

  《中国大文学史》(谢无量)第二编第八章

  【注解】

  〔1〕 《吕氏春秋》 《史记·吕不韦列传》载:“吕不韦乃使其客人人著所闻,集论以为八《览》、六《论》、十二《纪》,二十余万言。

  以为备天地万物古今之事,号曰《吕氏春秋》。布咸阳市门,悬千金其上,延诸侯游士宾客,有能增损一字者予千金。”

  〔2〕 焚烧《诗》《书》 《史记·秦始皇本纪》载,始皇三十四年(前213)丞相李斯上书:“今皇帝并有天下,别黑白而定一尊。私学而相与非法教,人闻令下,则各以其学议之,入则心非,出则巷议,……如此弗禁,则主势降乎上,党与成乎下。禁之便。臣请史官非秦记皆烧之。非博士官所职,天下敢有藏《诗》、《书》、百家语者,悉诣守、尉杂烧之。有敢偶语《诗》、《书》者弃市,以古非今者族,吏见知不举者与同罪。令下三十日不烧,黥为城旦。所不去者,医药、卜筮、种树之书。若欲有学法令,以吏为师。”又载三十五年,始皇以诸生“为妖言以惑黔首”,于是“使御史悉案问诸生,诸生传相告引,乃自除犯禁者四百六十余人,皆坑之咸阳”。

  〔3〕 《仓颉》 亦作《苍颉》,古代字书。《汉书·艺文志》云:

  “《苍颉》七章者,秦丞相李斯所作也;《爰历》六章者,车府令赵高所作也;《博学》七章者,太史令胡母敬所作也:文字多取《史籀篇》,而篆体复颇异,所谓秦篆者也。”秦篆,亦称小篆。隶书,由篆书简化演变而成的一种字体。唐张怀瓘《书断》云:“隶书者,秦下邦入程邈所作也。邈字元岑,始为县吏,得罪始皇,幽繫云阳狱中,覃思十年,益小篆方圆而为隶书三千字。奏之始皇,善之,用为御史。以奏事烦多,篆字难成,乃用隶书为隶人佐书,故曰隶书”(据《百川学海》本)。隶书系由古代隶人(胥吏)在书写中逐步形成,程邈加以搜集整理,故有程邈创作隶书的传说。

  〔4〕 《谏逐客》 即《谏逐客书》。《史记·李斯列传》载:“秦宗室大臣皆言秦王曰:‘诸侯人来事秦者,大抵为其主游间于秦耳,请一切逐客。’李斯议亦在逐中。”斯乃上书,历陈“客卿”对于秦之功绩,分析逐客一举之谬误及其危害。奏上,“秦王乃除逐客之令,复李斯官”。

  〔5〕 刻陨石以诅始皇 《史记·秦始皇本纪》载:“三十六年,荧惑守心,有坠星下东郡,至地为石。黔首或刻其石曰:‘始皇帝死而地分。’始皇闻之,遣御史逐问,莫服,尽取石旁居人诛之,因燔销其石。”

  〔6〕 《仙真人诗》 《史记·秦始皇本纪》载:东郡民刻陨石以诅始皇,“始皇不乐,使博士为《仙真人诗》,及行所游天下,传令乐人歌弦之”。游仙诗,借描述“仙境”以寄托作者思想感情的诗歌。

  《文选》列为诗的一类,收有西晋何劭、郭璞此类诗篇。

  〔7〕 秦时杂赋九篇 《汉书·艺文志》仅有“秦时杂赋九篇”一句,未载作者、篇名。

  〔8〕 《房中乐》 参看本书第六篇及其注〔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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